飞机升空的时候,阳光刺破云层。
任照靠着舷窗坐着,没说话。
他一直没有睡,眼神落在舷窗外的云海上,神色空白得像还没装载乘客的货舱。
陆行坐在他旁边。
前面餐车刚收走,空乘低声问他要不要饮料,他摇了摇头,又帮任照也婉拒了。
“渴了就说。”
陆行语气淡淡的,没有追问,也没有多话。
只是把自己的水杯转了个方向,口朝着任照那边。
任照好一会儿才像回过神,喉结滚了一下,小声说了句:“谢谢。”
飞机持续爬升,云层像一片片沉默的浪。
任照眼神慢慢往下垂,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其实很少想起这个人——王桂芝。
这个女人,年轻时长得还算秀气,但从来都太瘦,眼窝陷着,像是每一寸骨头都透着疲倦。
她不是坏人。
可她是个怕事的人。
任照六岁时被亲生父亲殴打、关进地窖,她站在门外,嘴唇抖了抖,但没说话。
直到几小时后,他被放出来,她才拿着一盆温水,默不作声地给他擦伤口。
她手在抖,一边擦一边咬着嘴唇,最后只是低声说:“你得听话,别再惹你爸生气。”
后来她改嫁,嫁给了那个姓钱的男人——钱国强。
继父没比亲生父亲好多少,甚至更沉默、更压迫。
他骂她打她,也打任照。
有一次她脸被打肿,任照拎着暖壶想要冲过去,她却把他推出门,一边哭一边说:
“你出去,别管我,求你了,小照,别回来。”
他十几岁那年,实在撑不住了,扔下书包跑去打工,她没有留。
临走前,她从厨房柜子最里面,翻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给他。
“我就这些了。你别怪我。”
两百块。
大概是她攒了很久的私房钱。
他知道她会因此被打。
她也知道。
但她还是给了。
之后十年,他们没有再联系过。
她从来没打过电话,没问过一句“你吃得好吗”“你过得怎么样”。
可现在,她进了局子。
因为把钱国强打到昏迷。
任照指尖动了动,闭上眼睛。
陆行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没问你在想什么,也没问你要怎么办。
他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颈,像安静地提醒他:
“你还在这儿。”
“别把自己丢太远。”
任照睁开眼,眼神还浮着,但嘴角轻轻动了动。
那不是笑。
只是他知道——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了。
……
会见室的光是冷白色的。
对面那道铁门开的一瞬间,任照才真正意识到——
他有十年没见过这个女人了。
王桂芝被带进来时,戴着手铐,动作拘谨。人明显瘦了,脸色蜡黄,眼底塌着,像常年睡不好觉。
她穿着看守所统一的灰蓝色马甲,低着头,眼神在玻璃后轻飘飘地扫了一圈。
直到看到任照。
她脚步顿了一下。
嘴唇抖了抖,像是很多话在喉咙里打转,但最后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你吃了吗?”
任照没说话。
他看着她,好几秒,才轻轻点了点头。
陆行站在他身边,一直没出声。
王桂芝这才看向陆行,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和本能的试探,声音放得很轻:
“他……他是……”
任照轻声开口:
“这是我男朋友。”
语气不疾不徐,没有炫耀,也没有迟疑。
只是像说出一个已经沉淀在生活里的事实。
陆行点头,目光沉稳,声音压得很低:
“阿姨好。”
王桂芝一愣。
她愣得很真实,像从没想过儿子会这样介绍,也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听到这句话。
但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看着陆行,眼圈一点点红了。
她张了张嘴,声音里带着一点气喘:
“……辛苦你了,照顾我们家小照。”
陆行微微点头,声音柔了点:“他很好。”
王桂芝抬手,像是想擦眼泪,却因为手铐的存在动作笨拙。
她干脆把手搭回桌上,低着头苦笑了一声:
“阿姨让你看笑话了。”
话刚说完,她就哭了。
她没遮。
也没擦。
只是低头,一边哭,一边小声说着:
“我那时候……也不是不想护他,是我真的……”
“我当时真没办法啊,小照……”
任照没说话。
他眼里没泪,但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从来没奢望她认错,也没期待她道歉。
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母亲——
能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她能给出的极限了。
那是她这一辈子,最用力的靠近。
陆行站在他身侧,没打断,也没安慰。
只是抬手,轻轻搭了一下任照的肩膀。
王桂芝哭了一会儿,又慢慢止住了。
她抬起头,眼眶还红,但语气缓下来,像是压着哽咽讲一件旧事:
“你是不是想问……到底怎么回事?”
任照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王桂芝捏了捏自己的指节,像是想缓解掌心里的某种僵硬,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天我做晚饭晚了,他喝了酒……回来就发火。”
“说我偷他的钱,说我藏了电话卡,说我晚上偷偷给人发短信。”
“我什么都没说。他骂,我就躲。”
“后来他开始动手,踹我,用拖把打我的腰,打头,推我撞柜子。”
她吸了口气,手指还在抖。
“我真的是怕了。我觉得我这次可能活不过去了。”
“……就一瞬间,小照,就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抓起灶台上的铸铁锅,就朝他头上砸了下去。”
“一下。他就倒了。”
她说到这儿,声音顿了。
“倒了之后我就懵了。”
“我看见血流出来,我……我连报警都不敢。”
“还是楼上邻居听见动静报的。”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不是剧烈的,而是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不是想杀他,我是真的怕了。”
“我这么多年……都是忍着的,我……”
她没说完这句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金属锁扣,眼神一瞬一瞬地跳动。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任照,声音像被磨钝的刀,轻轻割进来:
“我要是早点反抗就好了。”
“我要是早点不怕他,说不定你小时候……你就不会过成那样了。”
“妈妈没用。”
“没保护好你。”
最后这句话刚出口,她像是突然断了线——
整个人猛地垂下头,又哭了起来。
那不是先湿眼眶的哭,不是抖肩膀的哭,是一瞬间撕裂式的情绪崩溃。
她压抑了太久,声音发不出来,只能靠着一口一口的气,哭得断断续续、控制不住地颤着。
她捂着脸,像是怕别人看见,又像是想把那句话塞回去。
“……妈是真的没用啊……”
“我那时候光想着活下去,根本没……根本没护你一点……”
“你在地窖里哭,我就在门外,我听得见,我就是不敢开门……”
“我那时候怎么那么……怎么就那么怕他……”
她越哭越凶,到后来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任照坐在那儿,看着她整个人颤着,眼睛红了,但始终没动。
那一刻他心里有一声旧墙倒了。
轰的一下,灰尘四起——
他曾经压根不相信这个人会哭成这样。
可现在,她崩溃了。
在他的面前。
任照坐在那里,手指微微收紧。
他没说“我原谅你”。
他也没说“没关系”。
他只是轻轻开口,声音比平时还低:
“……我知道了。”
他低下头,眼神看着桌边的划痕,像在咬着什么压不住的情绪。
“我现在过得很好。”
“你也别怕。”
“我不是那个被打进地窖的小孩了。”
……
回到酒店时是下午。
任照一进门就没说话,行李箱往角落一放,整个人坐到床沿上,低着头脱鞋。
陆行没劝他。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早,只有让时间从神经里慢慢抽走那种紧绷,人才有余地落下来。
任照洗完澡,也没吹干头发,只披着毛巾靠在枕上闭着眼。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呼吸一点也不稳。
整整一夜的航班,他没合过眼。
从候机厅到落地,从机场到车上,他没流泪,也没闹情绪,连一句“我难受”都没说过。
可他眼神空着,坐着的时候手一直扣着裤缝。
直到此刻,他终于撑不住了,沉进睡眠里,像一个被断电的屋子。
陆行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
然后拿起手机,轻手轻脚走到门外走廊。
他背靠墙,目光落在对面的安全指示灯上,低头点开那个久未联系的对话框,点了“语音通话”。
对面隔了十几秒才接起。
那边很快接起了。
“喂?”
对方声音带着轻微的鼻音,似乎刚醒,语气却还是吊儿郎当的:“陆老师?我这儿天还没亮呢……”
陆行没寒暄:“有事找你。”
“……你这开场白可真够客气的。”方北打了个哈欠,“我在美国啊,时差你知道吧?”
陆行靠着栏杆,声音稳:
“你三年前说过,方氏集团有全国最强的法务。”
“这话你也信?”方北笑了下,“不过也不算假话。你要用人?”
“东北,有个案子。故意伤害,不是蓄意。”
方北的笑意收了一点:“你的人?”
“我男朋友的母亲。”
那边静了一秒,试探着问:
“……不是关迟?”
陆行没回话。
“啧,案子在哪?到哪一步了?”
“漠河,人已经被拘了。”
方北那头沉默了几秒,忽然认真下来:“你发我材料,我先让法务部评估。要是真复杂,我让总监直接盯。”
“麻烦了。”
“见外了啊。”方北轻笑了一声,语气懒洋洋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等你哪天不觉得这事是欠我人情了,请我喝顿酒。”
陆行:“可以。”
“你别答应得这么快。”方北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会回我一句‘你又不是请不起自己’。”
“没空抬杠。”陆行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最近怎么样。”
电话那头静了一拍。
“还能怎么样,在纽约快活呗。不过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方北说这话时嘴角像是带着笑,可语气低得像半夜喝完酒靠在洗手池边自言自语。
“我爸……没联系过我。也不需要联系。他不跟我说话,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长子、继承人、得回国、得接手——这一套,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就是他手上的一张牌,想什么时候打、打在谁身上,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陆行靠在走廊尽头的墙上,没说话。
风从走廊尽头的窗缝灌进来,细细的,有点冷。
陆行忽然低声道:
“方北。”
“嗯?”
“谢谢你。”
那头静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
“你跟我说谢谢,还真怪怪的。”
“我总得留一份正经人情给你——不是因为你多厉害。”
“是因为你那天,站在Free Cabin的消防梯上跟我说的话,我一直记着。”
陆行低头,手指摩挲着手机边缘。
三年前——
那时方北刚从美东回来,一身贵气,游刃有余地踩着Free Cabin的门槛,一连三天点了关迟包夜,给得起价、带得起场,每次来都像是来巡猎。
第四天他又来了,笑着说:“老规矩。”
陆行没接。
“今天不安排。”
“关迟身体不允许。”
方北那时候手还搭在沙发边上,眼神沉了点。
“你是他的什么人?导师?上级?家属?”
“我是实训组主管。”陆行答得冷淡,“我不卖人。”
那天两人一场针锋相对的对峙,说不上吵架,但每句话都像是寒铁擦过。
晚上抽烟时,陆行正靠在后门的消防梯上,那是他不爱说话时常待的地方。
没想到方北也出来了,一身黑衬衣,指间夹着烟,语气还是那副吊着劲儿的调调。
“没想到你们这种地方规矩还挺多。”方北仰头吐了口烟,话音落在风里散得极轻,像不在意,又像试探。
陆行没搭话,只掸了掸烟灰,继续靠着栏杆,没看他一眼。
方北也不急,抽了两口后才又开口,像是随口闲聊:“我以前也以为……钱够了,规矩就能少点。”
“但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是你再有钱都砸不来的。”
他说得淡,像玩笑,但最后那句落下时,眼神沉了下去。
陆行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
方北低着头,单手支着铁栏杆,烟头亮了一下又灭。他嗓音低了点:
“我爸……他不想让我搞电竞,觉得那不正经。”
“我搞了两年战队,他一声不吭地断我资金,背地里让人撤掉我手下的选手,连合约都给人撕了。”
“我那会儿已经谈好赞助、定好赛期,明明快能成的,最后什么都没了。”
他说着笑了一下,像是不太想让人看出真情绪:“挺搞笑的吧。”
陆行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开口:
“你不该笑。”
“你该问自己——你有没有本事,不靠他的资源,把这件事做成。”
“要是你连坚持都不敢,就别说梦想这种词。”
方北一怔,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接。
“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不是。”陆行把烟掐灭,声音依旧不轻不重,“我是在教你做个能扛得住被剥夺的人。”
风吹过来,楼道灯光昏黄,照着两人肩背投出沉静的影子。
那天之后,方北没有再点关迟。
但他和陆行,算是认识了。
多年后,方北回忆起那晚,曾对简云说过一句话:
“那年要不是他骂了我一句——我也就真认了。”
“人有时候啊,就得被这样看穿一次。”
“我那时候确实是来放纵的。”方北的声音拉回陆行的思绪,他顿了顿,像是没打算说太多,但又突然改了主意,“……但其实我那时候是想试试——能不能在某个地方,彻底不要脸地讲一次自己想做什么。”
“我想搞电竞战队,从大学起就想。”
“但我没说过,因为我不敢信我能成。”
“我还记得你当时说的话——‘你不想放弃的,不是那个战队。是你自己。’”
方北靠着电话那头,轻轻吐了口气:
“老陆。”
“你这人说话不多,但一旦说出点什么,就特他妈戳心。”
“我就这么听了一句,撑了三年。”
这句话说完后,他没等回应,自己收了尾:
“行了,你把资料发我邮箱。”
“我明天一早让人联系你。”
“别谢了。”
“矫情。”
酒店的风透着一点冷意。
陆行关了阳台门,回身,看到任照睡得还不安稳。
他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什么都没说。
只是把灯调暗,坐在床边,陪他,慢慢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