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的七月一早就热得发了疯。午后三点,阳光把地砖晒得发白。
空气里有刚洗过玻璃窗的水味,还有早市没散尽的混杂烟火气。电动车嗡嗡掠过街口,红绿灯一闪一闪,汗味从人的后脖子一路往下蒸。
任照从街口拐进来的时候正低头看手机,一身白T、深灰休闲裤,外头套着一件防晒衣。
鸭舌帽檐压得低,身上的热气一点没遮住。背后那点阳光烫得跟火炭似的,他也只是拎了瓶冰水,往Free Cabin门口走。
大门还没全开,黎芷晴刚把门外的木牌挂好,见到他,一脸熟门熟路地打招呼:
“副主管早——您男朋友还没到。”
任照的声音在热气里都显得懒:
“我知道。他肯定又在后面练了。”
“哎你别说,”小姐姐眨了眨眼睛,“他早上好像进了C区,现在还没出来呢。”
任照一脸“看吧我就说”的笑,推门走进了Free Cabin的大厅。
冷气扑面,带着点特有的消毒水味,凉得像什么都还没醒。
刚进门不到三分钟,他就在茶水间听见何安的声音。
“你昨天那个文案里,‘感知调训’写成了‘感觉调训’,你脑子是不是还没睡醒?”
任照走过去,靠在门边,看到谢临川正一边低头擦杯子,一边笑:“我昨天写完已经凌晨四点了……何哥你不至于一大早拿这个说事吧?”
“凌晨两点不是理由,错就是错。”何安拿着水壶,话说得凶,动作却很利落,啪地把水壶塞上加热座,“你文案一错,排版全得重来,庄梦差点拿电脑砸我。”
谢临川:“她哪次不想砸你……”
何安:“她要是真砸我,我转头就揍你。”
任照走过去,笑着伸手接过何安手里的水壶:“何哥,你又没吹头发,别站空调底下吹,小心热感冒啊。”
何安瞥他一眼:“你比我还像主管。”
任照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那你也多点主管样儿,别老吓唬你家小谢。”
谢临川一边往外走,轻叹一声:“何哥啊,照照都比你护着我,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任照看了看何安,又看了看谢临川,眨了眨眼:“你要是再多错两个字,我也护不了你。”
何安哼了一声,擦着额角的汗离开了茶水间。
任照背对门口倒水,玻璃水壶的壶盖“咔哒”一声弹起,滚水开始咕咚地冒气。
才走出茶水间,前面办公区就传来庄梦一串暴躁的敲键盘声,边敲边骂。
“这个OA系统要是再卡五分钟我真能把自己提上去开除!”
“李堇,打印机那边堵了吗?你刚才传的那个word格式又炸了!”
李堇提着一叠纸张一路小跑:“刚修好!任副,我这边给您带了今天排期和资料——”
任照接过文件,顺手往臂弯里一夹,声音轻快:“谢谢啦。”
“哎,堇姐,你有没有发现你一跑,楼道风都凉快一点?”
李堇被他逗得脸红了一点,脚下更快了。
他低头翻了翻文件,看到下午三点那一栏——
【联合调教|主Dom:厉秋|副Dom:任照】
他顿了一下,嘴角不太明显地抽了抽。
“……梦姐,”他转头看了一眼办公桌那边正试图踢打印机的女人,“你什么时候偷偷给我安排的这场?”
庄梦头也不抬:“我不安排你,厉秋直接来安排你,你选哪个?”
任照:“……好吧,还是你仁慈点。”
他手里的资料夹住了,继续往前走,一路点头打招呼,嘴上没停过。
“张妍姐早。”
“那个昨天晚上十点调训的反馈我回头补给你哈。”
“冷气有人调了吗?外面热得我帽子都捂化了。”
到了心理组外的小走廊,他刚想拐进C区,耳边却传来宋静凝清亮的声音:
“新副主管,昨晚睡几个小时?”
她站在心理组那间活动室的白板前,正给实习心理员们开组会。手里拿着白板笔,眼镜压在鼻梁上,像是随口问的,但语气有点笑意。
“嗨宋姐——”任照站住脚,故作镇定:“……四个小时?勉强算完整睡眠。”
“我有冰美式,我表现好可以喝一口。嘿嘿。”
宋静凝眼角扬起,笑了笑:“你表现要真那么好,Free Cabin的睡眠水平早就达标了。”
她转头继续说话,白板上写着“创伤视角下的情绪稳定性”。
任照靠在门框边听了两句,耳朵却捕捉到另一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节奏极稳,落地极轻。
他没有回头,但已经知道是谁来了。
练室C区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被推开,隔着一层清凉的风。
陆行走出来。
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的T恤,领口略微松了点,后颈有点汗,头发微微往后拨着,还在喘。
应该是刚结束一场实训,左肩还搭着一条白毛巾,像随手从器材间拿出来擦过汗,就搭着出来的。
他一眼就看见任照靠在走廊尽头,皱了皱眉:“你迟到了。”
任照转过身,挑眉:“陆老师,我进门的时候你人还在训练室里,谁迟到谁知道。”
陆行走近,低头看了眼他手里的资料夹:“晚上双调?”
“……跟厉秋?”他语气轻微地顿了一下。
任照点点头,没说话,只抬手晃了晃另一只手里那杯咖啡:“你刚出来,喝一口?”
陆行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口,喉结动了一下。
他把杯子递回来,语气很淡:“冰得太狠了。空调房待久了容易头疼。”
任照瞪他一眼:“有的喝就不错了,除了我还有谁疼你疼得这么具体?”
陆行没接话,只是伸手替他把鸭舌帽往下压了压,指腹划过额发时极轻。
“外头太阳大。”
“热傻了你,怎么办。”
任照耳朵发热,轻轻哼了一声。
“……我本来也不算聪明。”
“也是。”陆行语气还是淡,但嘴角动了一下。
他们对话不疾不徐,像从前千百次在Free Cabin背后的长廊中擦肩时一样。
只不过现在,是光天化日之下,是训练室门外,是身边有来来往往的人。
但那些细微的动作、藏着的默契、被汗水打湿也藏不住的喜欢,全都真实存在。
而任照站在他面前,抱着文件和咖啡,眼神发亮。
——他永远不是那个藏得住心思的人。
也不想藏。
哪怕现在是夏天、是工作日、是楼上还有吴亮在开早会、是他已经是副主管了……
任照看着他。
眼神慢慢往下,落在陆行左手手指上那枚做旧银戒——他们俩亲手打磨的对戒,如今被汗湿映得微亮。
他看了一秒,又一秒,忽然傻乎乎地笑了,像是脑子一热,捧起陆行那只还带着体温的手,低下头,轻轻亲了一口。
嘴唇落在戒指边缘,很轻,但带着一种藏不住的郑重。
“……”
陆行一愣,低头看着他,语气无奈而克制:
“任副主管,说了多少次了?”
“注意影响。”
陆行那句刚落地,茶水间方向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拖鞋打在地板上“啪嗒啪嗒”,整层楼都听得见。
吴亮走过来的时候一边拿手机语音发消息,一边抬手给任照打了个飞快的响指:“照照!”
“你是不是拿了我那杯冻乌龙?我记得我放茶水间了,刚才去找怎么不见了?”
任照一口咽下嘴里的咖啡:“我喝的是我的。”
吴亮狐疑地盯他半秒,转头看陆行:“你不会也喝了吧?”
陆行没看他,只说:“那茶泡了三天,闻着都馊了。”
“……”
吴亮被怼得一愣,半天才回过神,转头对任照:“你老公最近嘴怎么这么毒?”
“是不是你逼婚逼的?”
任照差点把咖啡喷出来,正要反击,身后一道冷静到让人汗毛微竖的声音插进来:
“副主管,麻烦你下午双调前把上次的复盘资料提交一下。”
“我已经在协同表格里@了你三次。”
厉秋站在几步外,手里拿着平板,姿态一如既往的笔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语气里带着那种不怒自威的总监压迫感。
任照立刻站直,堆出一个职业笑容:“明白,厉老师,我晚上不吃饭也补完。”
“您看我诚意够不够。”
厉秋看了他一眼,像是默认,又像是在判断真假。
“最好别让我在报告里再看到语气词。”
“下属不是你的观众。”
“哦——”吴亮从旁边插话,“他不当我们观众,我们还不乐意呢。”
“要不是他这个副主管做得好,我这年头都不信Free Cabin还能出个有人味儿的中层。”
任照也不客气,伸手把吴亮手机一把抽走,冲着他微笑:“你上次直播的事,陆老师还没跟你算账呢。”
“你要是再cue我,我现在就当众大声朗读你三年前你给Free Cabin写的情书——”
吴亮:“你——”
“你敢!!”
陆行像没听见一样,转身回了训练室,但走之前伸手顺走了任照手里那杯咖啡。
一点都不讲理。
任照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回头瞪他:“你不能连我手都拿走!”
身后吴亮笑疯了:“你手都给他了?这么甜的关系怎么不直播啊?副主管?前总监?”
厉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平板“啪”地合上,转身就走。
留下任照在原地笑着,一边抱怨,一边把被陆行顺走的咖啡抢回来的一小口当成胜利勋章。
任照终于坐回了自己的工位。
办公桌上堆着早上李堇送来的排期表和几个需要审批的反馈表,一小叠便利贴歪歪斜斜黏在显示器边缘,全是昨天来不及处理的催办。
外头阳光亮得扎眼。窗帘拉开后,整片地砖都亮了起来,玻璃门上映着几个实习生的倒影,叽叽喳喳地走过,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一点困。
可他没急着动。
他只是抬起头,隔着开放式办公区的半扇玻璃,看见了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陆行正坐在工位里。
他靠着椅背,一只手撑着额角,眼睛盯着屏幕,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搅着刚泡好的茶。
他没有看这边,眉眼还是一贯的清冷克制,像是这炎热七月唯一能让人安心的地方。
没人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察觉有人在看他。
阳光落下来,窗外很热,屋里冷气吹得人慢慢安稳下来。
任照却忽然想起很多。
他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很多地方都不够。
不够冷静,不够理智,不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但也正因为这些不够,他才能一点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无懈可击的人,而是始终愿意往前走的人。
就像Free Cabin一样。
他见过这里光鲜,也见过崩塌的边缘,见过凌晨两点有人在哭,也见过有人强撑着笑。
他自己也累过,怕过,迷茫过——
但他没有离开。
他留下来了。
陆行在,何安、庄梦、宋静凝在,吴亮、厉秋、谢临川、李堇、张妍都在。
他们都在。
没有哪一天是完全顺利的,但每一天他们都还会来——
来调训,来加班,来吵架,来骂OA系统,来帮一个新手把被客户砸碎的自尊悄悄拼回来。
这些日子不伟大,不整齐,有时烦得要命,乱得不像话。
但它们是活着的,是挣扎过、愈合过、流血后还愿意继续靠近彼此的。
这些就是他最想守住的东西。
他低下头,鼻尖还有一点晒出来的红。
心里慢慢浮出一句话。
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工作日常。
说完他又笑了笑,把光标移到第一行标题上,敲下第一封要发出去的回执。
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