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歇区不大,窗外的天是灰白色的,冷得像刚擦过雾气的镜子。
陆行站在落地窗边,一手端着咖啡杯,没喝,只是轻晃着杯沿。
任照安静地站在不远处,认真挑选着桌上的点心,耳朵却一动不动地朝着他那边。
关迟走过来,没有打招呼,直接把纸杯放在他旁边。
“你以前不是不肯上台?”
“现在也不爱。”陆行偏头看他一眼:“多说多错。”
关迟轻笑一声,靠着旁边的桌角:“是该有门槛。”
陆行轻声应了句:“没想到你会认这个。”
关迟笑了下:“我也没想到。”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杯口。
“以前老觉得设门槛是为了限制,是系统要把人收进笼子里。”
“后来才发现——笼子有时候,是用来挡疯狗的。”
陆行没说话,等他继续。
“我这两年在Black Lodge,见过不少人。”
“来应聘的、试训的、甚至客户自己,都觉得圈子是个‘谁都能玩’的地方。”
“他们不明白,有时候一句话、一个动作、一次放错的权力,就能把人推进回不来的深水。”
陆行点了点头,语气平静:
“你知道的比以前多了。”
关迟笑得坦然:“以前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
两人都笑了一下,苦得很浅,也很真。
过了一会儿,陆行问:“你现在还会做全流程训练吗?”
关迟摇头:“偶尔,但不主动带了。”
他顿了顿,加了一句:
“有时候觉得我太情绪化,不该去引导别人。”
陆行看他一眼:“你以前确实太情绪化。”
关迟不反驳,只低声道:
“我那时候太想把人从深井里拉出来,忘了自己还在井底。”
“现在我知道了,没站稳的人,是拉不了人的。”
陆行握杯的手顿了一下。
他没马上回话,只点头:“这话你早点明白一点,也许能少走点弯路。”
关迟侧过身,视线落在一直站着没出声的任照。
他语气平静,却有一点点笑意:
“你带他,和带我那时候……不一样吧。”
陆行没有马上答话。
他低头喝了口咖啡,然后才说:
“不一样。”
“我想让他活得比我们都清楚。”
关迟沉默了一下,轻声道:
“那你得允许他有不同的看法。”
这句话落下,像是点了一盏温柔的灯。
陆行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
只是默默看了任照一眼——
那人还站在原处,仿佛什么都没听进去,但也什么都没错过。
人群散得差不多时,任照端着个小盘子走了过来。
盘子里是茶歇区最后一份黑巧巴斯克,颜色深得像夜里没化开的月亮。
他停在陆行身侧,声音压得很低:“知道你不爱吃甜,但这个真的好吃。”
陆行看了他一眼。
眼神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接过盘子,轻轻点了下头。
“谢谢。”
站在一旁的关迟笑了一下,放下纸杯,偏头看他:
“又见面了,小朋友。”
语气没什么刻意,像是单纯地打招呼,甚至还带着一点玩笑似的柔意。
“上次见面,你还是我的Dom。印象挺深刻的。”
任照没接话,只是点点头,声音不轻不重:
“我记得。”
他站得笔直,表情礼貌得近乎克制。
没有防备到刺人,但也不是热络的熟人应对。
陆行咬了一小口蛋糕,淡淡道:
“他说你那天太小心翼翼了。不像Dom。”
任照撇撇嘴,小声回一句:
“那可能是因为他不像Sub。”
那句回得太快,像是没想过会不会冒犯。
气氛顿了一瞬,下一秒,关迟“噗”地笑出了声。
他不是那种很容易笑的人,笑的时候却带着点慵懒的轻挑。
“哦?”
他抬起眼看任照,语气慢条斯理:
“那你家陆老师,像吗?”
话音落下,空气像顿了一拍。
陆行头也没抬,只淡淡一句:
“别招惹他。”
关迟看向他,眉梢挑了挑,笑意不减:
“我不是招惹,我是想知道——你们家现在谁在上。”
任照耳朵一下就红了。
他原本握着盘子的手顿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憋了半秒,低声回了句:
“……你太多话了。”
关迟眨眨眼:
“应该没你话多……吧?”
陆行这时才抬头,缓缓扫了他一眼。
“你以前说得比他还多。”
关迟耸耸肩,懒洋洋地应了:
“那时候不懂事。”
他顿了顿,又慢慢看向任照:
“现在也不怎么懂。”
语气没讽刺,也没酸意,反倒像是一个过来人,看着某种命运从自己手中跑过去,又在别人手里落稳了。
等关迟喝完最后一口咖啡,随手把纸杯丢进垃圾桶,站直了身。
走出两步,又像想起什么,回头瞥了陆行一眼。
语气像平常一样淡,像是顺嘴一提:
“你护他,比以前护我多。”
他说得不重,也没有情绪,只是像陈述一个事实。
话落,他没等回应,转身就走了,背影干脆,连头都没回。
任照站在原地,手还握着空盘子。
过了几秒,他低低地开口:
“……我不喜欢他。”
陆行转头看他,眉梢轻轻动了动。
像是认真听进去了,又像是被逗乐了。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低声笑了一下,语气像夜风吹过的水面:
“我知道。”
他伸手把那盘子接了过去,顺手捏了捏任照的指尖。
那一下轻得很,也没什么暗示,但任照心里忽然一热。
——他知道陆行听懂了所有话。
包括关迟那句。
也包括他这一句。
窗外天色暗了一些,会议厅那边又响起了下一场议程的提示音。
陆行侧身,看向走廊尽头。
“走吧,你不是要听李拓那场?”
任照闷闷应了一声:“嗯。”
走了几步,他又小声补了一句:
“但我还是不喜欢他。”
陆行轻笑一声:
“行。”
“不喜欢,就离远点。”
……
会场灯光收紧,只留前排圆桌区与主舞台。
主持人刚做完简短介绍,就将麦克风交给了台上两人。
李拓先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平稳,语速中等,每个字都像掂量过:
“我们认为,系统性的评估机制不能一味以‘风险’为逻辑起点。”
“真正的关系服务是建立‘可调性’,不是制造‘一致性’。”
“Free Cabin那套评估体系的问题在于:它不尊重个体变量。”
他看向陆行,眼神淡淡:
“你在系统前端设置了过多拦截规则,训练内容标准化,反馈形式量化——”
“这一套东西确实可以筛掉一部分‘不合格者’,但同时,也在逐步剥夺关系中的自适应空间。”
“你不是在评估人,你是在构建服从。”
场下一些人轻轻点头,也有不少人沉默观察。
陆行坐在另一侧,目光没什么波动。他没有立刻反驳,先翻了一页资料,缓缓开口:
“我们从来没说关系要一致。”
“我们要一致的,是训练者的责任界定和系统响应路径。”
他语气不急,但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
“你说我构建的是服从——错,我构建的是可预见性。”
“你那边出事了,客户崩溃、关系失衡、边界塌陷——你用什么修?靠共情?靠‘我们之间有感觉’?”
“你没有路径,没有预案,没有记录。你有的只是‘我们尽力了’。”
李拓眉心一动,回得更快了:
“我不是不认系统,我是不认你那套‘数据建模式’的系统。”
“你把人的反应转化为评分项,把训练流程标准化,那不叫安全,那叫冷感,那叫机械。”
“你得承认,关系不是实验。”
陆行眼神一冷:
“那你得承认,事故不是运气。”
他话音顿了一下,掷地有声:
“你说我的系统太冷。”
“但我见过Sub因创伤诱发溃逃时,被导师‘人本关怀’哄着送回家,结果一夜跳楼。”
“因为没人写报告,没人记录状态,没人标记他那天的应激阈值,没人告诉下一个接手者——他正在塌。”
现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李拓脸色微变,抿了抿唇,像被这句话堵住了半个节奏。
而陆行没有退,反而更往前一步,声音冷下来,像钉入桌面:
“你说我是系统控——没错。”
“但我要的是一个‘发生问题就能回溯、出状况就能止损’的系统。”
“你要的是一套‘只要好好爱就能没事’的假象。”
“李拓,这不是我们大学做的项目,这是真实的命。”
主持人试图打断,被陆行轻轻抬手压了回去。
他最后一句落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停顿:
“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
“但你不能再用‘感觉’来逃避我们该承担的责任。”
那一刻,任照在台下,手指紧了紧放在腿上的笔。
他忽然意识到,陆行不是“强势”。
他是全然没有私人立场的冷。
哪怕站在他对面的是老同学,甚至曾经并肩合作的同类人——
他都不会让一步。
这就是陆行。
他的价值观里,从来不藏温情。
也从来不属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