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出来的时候,任照还有点困,头发被风吹乱了点,刚刚好在脖子后贴着衣领。
陆行侧过头替他理了理,没有说话。
这几天他们来沪市,是参加行业圆桌论坛。陆行是受邀的顾问,而任照作为调教师之一,跟随一同出席。
这算是他们在公开场合第一次以「合作搭档」的身份同时出现。
也是任照第一次,在陆行的工作版图里,看见那么多人同时看向他。
他正低头扫着会场资料,忽然听见陆行说了一句:
“人到齐了。”
他下意识抬头,顺着那方向看过去——
然后一愣。
走进门的人不多,角落里灯光打得柔,照得来人身上的白衬衫上。人影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稳。
是关迟。
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没穿高定,也没有挂着张扬的金属配饰。
那是以前的他惯常的保护色——张扬、极端、不留余地。
现在的他,像是被什么打磨过,边角被磨得圆润了,但骨子里的东西还在,只是被藏得更深了。
他不像疯子了。
更像一块玉——沉着、锋气内敛,却一点都不软。
任照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变化,只是站在原地,有一瞬失神。
直到陆行淡声提醒:“愣什么。”
他才低头“嗯”了一声,嗓音略微发涩。
关迟显然是看到了他们。
他朝他们这边略一点头,然后就走向了主持那边。
态度礼貌,眼神平静,没什么特别情绪。
像是和陆行多年未见的旧人,也像是行业合作者之间最克制的礼节。
但任照总觉得,那一眼里藏了点什么。
不是敌意,也不是怀念。
而是某种——早就知情的沉默。
会议开始前十五分钟,会场外的长廊已经聚起了人。
任照站在签到区外的走廊上,看着那些穿梭的人群,轻轻吸了口气。
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一幅场面:
全国十余家主流BD**会所、俱乐部、地下学院与私人体系,齐聚一堂。
这些平时各自为政、甚至有竞争关系的机构,如今全都来了——为了讨论一件事:
“调教服务行业,是否需要进入下一阶段的体系化和标准化。”
“如果需要,谁来制定,谁来主导。”
场内的座位分区已经安排妥当。
几乎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个流派、一种理念,甚至一代人的思维方式。
落座完毕,第一轮发言开始。
任照和陆行坐在Free Cabin标牌后,前排屏幕上滚动着发言议题。
第一位上台的是一位着红黑制服、走路姿势像军训教官的中年男人。
主持人报出他的身份:
“Red Hook俱乐部主训师——严浪。”
男人站定,开口不高,但字字生冷:
“我觉得,门槛必须有,规矩必须硬。”
“服务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Dom尤其不能。”
“不合格的操控欲,就该在训练场外被废掉。”
台下一小片低声议论。
任照转头看陆行,小声问:“这人谁?”
陆行没抬头,只淡淡道:
“严浪,外号‘疯狗’,羊城Red Hook那边头牌训师。”
“主张极限控感,凶,但救回不少废Sub。”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
“但出事率也高。去年有个Sub调教中精神失衡,Red Hook压了半年才平息。”
第二位发言的代表,是一位穿着考究、声音软得像酒的女性。
她坐着发言,戴着黑手套,眼神不急:
“我是温笙,深欲社运营负责人。”
“我们不支持行业门槛。每段关系都在变化,谁能定义什么是‘合格’?”
“我们只做一件事:让人开心地来,完整地走。”
台下笑声一片。
任照小声道:“她说得好像也没错?”
陆行偏头看了他一眼:
“没错,她的系统是靠钱过滤人。深欲社在杭城,高消费自然筛掉一半问题,定价就是门槛。”
第三位代表一身白衣,落座后却没看屏幕,而是闭眼几秒,开口像诵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那人语调不疾不徐,神情淡定,坐着闭眼,像是刚诵完一段经文才开口。
“关系这件事,说到底是‘放’与‘收’的艺术。”
“我们追问的,不是怎么压服,而是——在放手之后,谁愿意留下。”
他声音温和得近乎失重,像什么都能包容,连关系失控都不怕。
陆行侧头低声道:
“简影,蓉城那边的‘无相坊’主理。”
“走的是‘静压派’——安静地压、温和地引,用节奏和感官封锁引导状态。”
“他自己叫‘道禅流’,我们都叫他‘和尚’。”
任照有点懵:“所以他……不做调教?”
陆行:“他做,只是不动手。他用等待、沉默、失败感来建立制约——能驯得住人。”
简影发言后,第四位代表站起,是个戴眼镜、拎着资料袋的青年,看起来像大学讲师。
“各位好,李拓,星城柏林模组社负责人。”
“我们倾向准入制。理由是数据。”
他摊开手中资料:
“过去三年,全国调教关系纠纷投诉中,有效调解率最高的是哪类机构?”
“答案:设有标准化训练体系、阶段评估机制的中大型组织。”
“你可以讨厌考试,但别否认它降低了事故率。”
任照听着这人的发言,忽然觉得——有点冷,但也有点说服力。
他低声问:“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陆行手指敲了敲会议本:
“他说得对。”
“但说得不全。”
任照看他,眼神有点复杂。
“那你呢?你站哪边?”
陆行没急着回答。
而前排,主持人宣布下一位发言嘉宾:
“Free Cabin调教师——陆行。”
陆行站起身,手指轻轻搭在桌角,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他语速不快,也不压场,却让人很难移开注意力。
“我听见很多人说,规训会压抑自由,制度会扼杀关系的灵活性。”
“但我想提醒一句,调教关系从来不是一个人面对一个人。”
“这是一个人把身体、情绪、控制权、创伤经验,甚至未来的信任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我们管这叫‘关系’,其实它本质上是一种权力结构。”
他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留一点回响,再开口:
“你可以说,关系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没错。但前提是——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们不是不准任何人做主导者,而是要先问一句——你配吗?”
陆行依旧语气平稳,没有火气,却有种压着的力道:
“你配管理他人,你配触碰他人的边界,你配为某个人建立起一套行为规则……你就必须配承担起出错的代价。”
“但现实是,很多从业者根本不知道他们做的是‘系统’。”
“他们以为自己在玩游戏、谈恋爱、当神。”
“直到有人崩溃,才发现,系统根本没有构建过。”
他把那只手从桌角收回来,眼神淡淡地看向前排主持人。
“我们要不要设门槛,不是问‘谁能进来’,是问‘谁该被留下’。”
“我们该为这个行业留下的,是能承受责任的人。”
“所以我支持设置行业门槛。”
“我们必须把‘危险者’、‘不合格者’拒之门外。”
“哪怕严格得逼人,也比任由事故反复出现更合理。”
他说完,轻轻颔首,没有多解释。
全场安静了三秒,随即响起克制却清晰的掌声。
任照没有鼓掌。
他只是抬头看着陆行的背影,眼神复杂,手指却紧紧攥着笔。
他知道陆行说得有道理。
但他仍然感到某种说不出的刺痛——
那种将“系统”置于“例外”之上的姿态,那种“不管谁进来,先验他合不合格”的秩序设定——他认得那种东西。
他见过它如何伤人。
他不是不信陆行。
他只是……还不信那套系统。
那一刻,他第一次有了不同意见,却没有说出口。
不是反驳不出理由,而是他还没想清楚——
要怎么跟这个站在行业中心的男人,说一句:
“我理解你,但我不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