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春城,热得迟缓。
不像南方城市那样湿重得要命,也没有北方那种直白的炽热,它的夏天是被山风温柔打磨过的热意,一层层扑上来,黏得不重,却逃不掉。
Free Cabin主楼外,栀子花开得正盛,入口那两棵老栀子枝叶疯长,白得耀眼,香得逼人。吴亮说了好几次要修枝,谁都没真动手,倒像是故意留着让这地方看上去不那么像“会所”。
屋里冷气打得足,展示墙上《Second Check-in》的微缩版宣传图还没撤,边上又挂上了新一轮“高级亲密体验档案”推介。
运营部汇总数据显示,三周内新增客户数首次与Black Lodge持平,访客回流率反超 5%。
Free Cabin终于,在这场长达数月的攻防中,稳下来了。
厉秋最近也不一样了。
修复组那边初步验证通过,一批“高难度客户”稳定率提高,两例还被记录入《危机反应档案》标准库。
他每天照常出现在各组会议,却不再把存在感架在“说话多”上。
有时候路过陆行,两人会打个照面。
以前他看陆行的眼神里有锋利,有警觉,有不甘。
现在却是另一种光——有点骄傲,有点无言的较劲,也有点“终于站在自己轨道上”的清明。
陆行每次都只是点头,语气平淡。
那点关系,说不上缓和,但像是从“角力”变成了“共存”。
而此时的任照——状态就没那么清明了。
他最近变得格外安静,干活利落、话少了,动作快了,一天到晚都在“看起来很努力”。
但也太安静了点。
他眉头总皱着,午休时老窝在前厅角落捧着一杯冰美式发呆,看见陆行就像小动物看见熟悉又陌生的人类:本能想贴近,又怕被拍开。
他知道自己惹了事。
那天晚上的沉默像一面镜子,他走进去就再也没能走回来。
他也不是没想过开口——但陆行没有远离,也没有靠近。他还是每天照旧出现在工作流程里,还是会在他做得不错的时候点头。
就是,再没主动叫过他一句“照照”。
Free Cabin 的大厅冷气刚好,庄梦窝在沙发里,双腿盘着,一只手拎着塑料袋,里头是刚从运营小杨那儿顺来的杏子,个头不大,皮薄汁多,夏天的味儿。
她已经啃了仨,唇边酸甜泛着水光。
这时候任照从走廊那头晃过来,手里拎着杯冰美式,整个人看起来也挺凉的,但神情——明显蔫儿了。
“哟。”庄梦咬着杏核招呼他,“小太阳怎么今天云层这么厚?”
任照脚步顿了下,露出一个力图自然的笑:“……没啊,就是热。”
庄梦不理他这点装,继续啃杏子,语气淡淡:
“你这不是热,是眉毛上写了俩大字——愁事。”
任照坐在她对面,没吭声,喝了一口冰美式,脸皱了一下。
庄梦扫了他一眼,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嘴角一勾,咂了一下手里那颗杏:
“咋啦?跟你们家陆老师……闹别扭啦?”
这话一出,任照眼神飘了一下,小动作也多了起来,抓吸管、拨冰块、低头舔了下嘴唇,最终还是含含糊糊道:
“……我,好像惹他不高兴了。”
庄梦“啧”了一声,像是中了彩的语气:“合着还真是你惹的?”
任照低着头,整个人都焉巴巴的:“……我也不是有意的……”
“那你哄了吗?”
任照更蔫了:“……我不知道怎么哄。”
庄梦一愣,难得露出一点迟疑神情,啃了一半的杏在指尖停了两秒。
她像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最终说了句:
“……其实我也不知道。”
任照抬头,眼神有点震惊。
庄梦咬了口杏子,压低声音,像说悄悄话那样:
“你别看我跟他共事这么多年——陆行这种人,真要生气,是那种‘自己默默收好情绪、然后不搭理你’的类型。”
“他不需要摔门,也不需要冷战,他就只要不动声色,你就会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她顿了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话音放得更轻了:
“哪怕是他和关迟在一起那几年……我都没听说过谁哄过他。”
“说真的,他不是那种——会被人哄回来的类型。”
任照握着冰美式的手停了一下。
然后,他像是忽然来了劲。
整个背都挺直了些,眼睛也亮了。
他“啪”地一声吸了一大口冰咖啡,精神回笼,整个人像被阳光照回来了:
“那我得试试。”
庄梦:“……你真行啊?”
任照认真点头:“我哄人巨有一套!真的!幼儿园的时候我全班老师都夸我会劝人不哭——我连家门口狗都哄过。”
他信誓旦旦地拍了拍大腿,眉毛一挑:
“别的我不敢说,但是哄人……我一定能行。”
庄梦看着他这副“突然升起希望”的样子,笑了,递了个杏子过去:
“来吧,哄神。”
“先补补糖份,回头看你怎么给陆老师补补碎掉的老心脏。”
……
从那天起,任照就像切换了频道。
不是突然变乖,也不是疯狂献殷勤——而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哄法。
第一天早上,陆行进茶水间,发现他杯子里已经泡好薄荷茶,温度刚刚好,还贴了个小纸条:
【降火降火,别上火。——照照】
陆行盯着那张纸条三秒钟,没反应,把茶拿走,没喝。
但纸条他没扔。
第二天晚上,他下班回家,一开门就闻到鸡汤味。
厨房灯亮着,任照正拿勺子撇油,听见开门声回头看他,脸上扬起一个小心翼翼的笑:
“今天开会那么久,你嗓子肯定又哑了吧?我炖的,不咸。”
陆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换鞋进门。
饭没动,但汤喝了两碗。
第三天晚上,陆行洗完澡出来,看到任照坐在沙发上,拿着iPad在看旧访谈。
他没吭声,走过去,低头一看——居然是在看自己三年前那场线上行业演讲的回放。
他皱了眉头:“你看这个干嘛。”
任照认真答:“我想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
陆行:“……”
第四天晚上,屋里还是安静的。
陆行照常回家,开门,换鞋,拎起厨房里还冒着热气的饭盒,一句话都没说。
任照从卧室探出头来,湿着头发,手里还捧着毛巾。
他看了陆行一眼,小心地走过来,在客厅门边站着。
没说话,只是站着,像一只在试图接近铲屎官的犯错狗狗。
陆行看他一眼,又移开视线,转身准备进厨房热饭。
“……陆老师。”
身后的人小声叫他,语气软得能化掉:
“我真的错了。”
他顿了一下,继续小声念:
“我以后不背着你做事了……我不是不信你,我是真的就是怕你不同意……”
“我下次提前报备!我写申请!我做PPT说服你!”
陆行没回头,手已经放在微波炉门上了。
任照靠近了一步,眼睛还亮亮的,伸手扯了扯他衣角:
“你别一直不理我嘛……”
“你……你原谅我一次嘛……”
陆行还是没说话。
但那顿饭他吃得干干净净,汤都喝光了。
第五天晚上,屋里开着小夜灯,书房门虚掩。
任照端着洗干净的水果,一步步靠近那扇门,像是要靠近一只脾气还没消的小兽。
陆行背对着门坐着,正在改修复组的项目流程。键盘声均匀、克制,和他这几天的所有回应一样——无声,但不冷。
任照没敲门,轻轻推开。
他没进来,只是坐在门口地毯边,抱着水果盘,一颗颗地削杏皮。
削得特别认真,杏子小,手也酸,可他没停。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下了决心,站起来,走到陆行身边,弯腰,把下巴轻轻搁在他膝头,像只找准了机会要安抚主人的狗。
他仰头看他,声音低低的,含着点心虚的撒娇:
“……你还不想理我吗?”
陆行手停了一下,但没说话。
任照靠得更近,语气带了点委屈和软求:
“你要是特别生气,我可以……给你写检讨的那种……五百字一份,别太长,别罚跪就行。”
陆行低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仰着头,眼尾还挂着没来得及藏起的紧张,小小的、暖热的呼吸扑在自己膝头,像是那种根本没打算逃走的认错。
陆行终于开了口,声音低而稳:
“我不理你,不是冷战。”
他停了停,像是不想解释,又不得不说出来:
“我只是……不太会在气头上说话。”
“所以我让自己先安静下来。”
任照听着这句话,忽然鼻子一酸。
他一骨碌跪坐在地上,伸手搂住陆行的腰,把脸埋进他腹前,声音闷着开口:
“……那你别每次都自己安静下来。”
“你不用老一个人处理这些的。”
他吸了口气,嗓音有点发哑,但语气发亮,像光从云缝里漏出来:
“你都有我了。”
屋里忽然安静下来。
陆行没立刻回应,只是坐着,低头看着怀里这个脑袋软软靠着自己的人。
手抬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发旋,像是犹豫,又像是安抚。
终于,他轻声说了一句:
“……有点烦。”
任照仰起头看他,愣住了。
陆行垂眼看着他,眼里没真火气,声音却还带着点撑着的冷:
“但……也没那么生气了。”
陆行的手还落在任照头顶,指腹慢慢拢着他微乱的发。
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有一点恍惚。
脑子里却突然窜进一个久远的人影。
——关迟。
如果是他,在这么一场沉默之后,会怎么做?
他会围着他吵,反反复复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把原本已经可以好好说清的事,掀起更高一层的情绪漩涡;
要不就是摔门走人,用极端的方式拉开距离,然后逼他追出去、哄回来。
他们那时就是这样吵的,吵完了又爱,爱了又伤。
有时候伤到最后,连该哭的地方都分不清是谁的了。
陆行指尖缓了缓,视线重新落在眼前。
任照还在靠着他,小心翼翼地试图贴近,一点点软下来,不逃不躲,像是下定了决心,非要从他手里把情绪接过来。
——没有摔门,没有失控,也没有逼他开口。
就只是这样,小小地,牢牢地靠在他怀里,用一种不出声的温柔,一点点把他心底最旧的那些风都压了下去。
陆行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不需要人。
只是过去太久都没人像现在这样,真的站在了他“身边”。
不是对立面,不是对峙点,而是肩并肩的,贴着的——
“你都有我了。”
他闭了闭眼,喉头像卡着什么没说出口。
然后手落下来,轻轻扣住任照的后颈,声音低下来,像一声终于放下了的叹息:
“……照照。”
“幸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