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任照回家比平时晚了一点。
不是故意,是修复组那边那个高风险客户情绪起伏太大,他花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才把对方平稳送出调教室。
他做得还不错。
至少厉秋点了头,语气温和地说了句:“你处理得比我想的成熟。”
任照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出门,回家。
任照进门的时候,就知道陆行已经知道了。
不需要问。
那种气压不是从某一句话里听出来的,是空气里没有迎接、没有等门、没有询问的那种空白感。
陆行坐在客厅里,没开灯,只有台灯亮着,电脑屏幕映着他脸上那点光,显得眼神有点深,也有点冷。
任照换完鞋站在原地,迟疑了一秒,还是走了过去,语气放得很轻:
“……你等我?”
陆行没说话。
他只是关掉了屏幕,合上电脑,抬起头看着他。
眼神不凶,但钝,像一把用得太久却依旧锋利的刀。
任照有些发虚,语气也慢慢低了下来:
“你是不是……知道了?”
陆行点头,很慢。
任照呼吸轻轻绷住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开口: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只是觉得……只是一个案子,我想先试试。”
“等我确认自己能做好,我就跟你说。”
他说得不快,字字清楚,但越讲越没底气。
他看着陆行的脸,试图从里面读出一点点“理解”——哪怕只是一丝动容。
可陆行只是看着他,没打断,也没回应。
那种“让你说完”的冷静,是最沉的责备。
任照心里忽然一慌。
他往前一步,试图靠近,语气轻了一些,带着点急促的防御:
“……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
“我只是想证明,我能行。”
“你是不是……很失望……”
陆行却站了起来。
他没有发火,没有甩脸,也没有说一句过分的话。
只是绕过任照,走向了卧室方向。
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嗓音很淡:
“你想证明自己可以不靠我。”
“那你就别来问我会不会失望。”
话落,他推门进了房间,没有再回头。
任照站在原地。
那一瞬间,他有很多想说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你阻止我”“我做得真的很好”……
可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误会。
是他心里确实闪过了那么一个念头——
“我可以靠自己,也许,不需要告诉他每一步。”
而陆行,是那个从来不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只用一次“沉默”告诉你:
你把我放在外面了。
夜已经很深了。
他们还是像往常那样躺在同一张床上。被子之间没有空隙,后背靠着后背,体温传得清楚。
但气息不再同步了。
陆行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后面抱住他。
那原本是他这段时间睡眠里最稳定的一环,几乎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
任照还曾经为这个新习惯偷偷骄傲过——他一直以为,是他来了以后,陆行才慢慢睡得踏实,不再夜夜惊醒。
可今夜,这习惯没有出现。
也没有提前打破,只是悄无声息地失效了。
就像有些信任,不需要争吵,也会在某个节点上自动松动。
任照眼睛睁着,盯着天花板很久,床头那盏小夜灯没开,只有窗外路灯撒进来的一点冷光,把陆行的肩线映得分明又遥远。
他很困,却一点都不想睡。
他知道,陆行不会主动开口的。
他就是那种生气时不摔门、不吼人、不冷战,只是一个人把情绪收得干干净净,然后沉下去。
可就是这种沉,最让人心慌。
任照翻了个身,试图靠近一点。
身侧那个人没有动。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陆行的衣角,像是某种尝试,也像是撒娇。
嗓音低低地,带着一点控制不住的破音:
“……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这一声,不大,却像彻底让自己软了下来。
可回应他的,是更深的沉默。
不是敷衍,也不是拒绝。
而是那种——“我听见了,但我现在没办法回应你”的沉默。
陆行没有翻身,也没有接话。
他只是躺在那里,像是习惯了距离,又不愿假装没事。
任照的手还拉着那块衣角。
可那种拉力,拉不回刚刚那一点点裂开的信任。
他咬了咬牙,把手收回去,把脸埋进被子里,背脊紧了一瞬。
第二天一早,窗外天还没亮透,厨房里已经传出细碎的锅铲声。
任照从卧室出来时,陆行正背对着他,在灶前盛粥。
还是那只他们常用的黑陶碗,盛得七分满,不多不少——像是怕他喝太快烫到,又怕他吃不饱。
任照站在门边,看着那道背影,忽然有种莫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一切看上去都和平时没差:
餐具摆好,粥熬得浓稠,连配菜也一如既往地安静齐整。
只是他们之间——
没有一个眼神的碰撞,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陆行把碗放到桌上,淡淡说了句:“趁热吃。”
然后转身去洗碗,没有再看他一眼。
任照低头吃了几口,粥很暖,可他心里却有一块地方凉得厉害。
他把手机拿出来,想看看时间,却跳出一条未读消息。
是厉秋。
只有短短一句:
「你昨天处理得很稳。节奏、应对、切断,都到位。继续保持。」
任照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几秒。
他应该是高兴的,毕竟这是Free Cabin里最难讨好的那批人之一。
可那句话像是落在了错位的时区里。
他不是想从厉秋嘴里听。
他想听陆行说——哪怕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还可以”。
可陆行没有说。
也许不会说。
任照抬头看着厨房那边的背影,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
他本来想问: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得很好?”
可话到嘴边,他忽然觉得自己问不出口。
不是因为怕答案。
是因为他怕这一次,连“我有在看你”都得不到回应。
空气里只有热粥的蒸汽在慢慢升腾。
那一刻,他忽然很清楚:
不是真的被惩罚了,才最难受。
是——你明知道他在意,却选择不回应。
陆行其实没真的生气。
至少,不是任照以为的那种“被背叛”“被欺骗”的怒。
他不是没想过,任照迟早会成长,会独当一面,会走到不需要依赖他的那一步。
他甚至在心里,为这个可能准备了很久。
他早知道任照迟早会“飞”出去,只是没想到——会飞得这么快。
也不是不骄傲的。他骄傲极了。
那个一开始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现在能独立处理Free Cabin最棘手的个案,连厉秋都要点头称赞。
陆行当然看在眼里,甚至他是最早预判到这个案子复杂程度的人。
所以他知道任照为什么没告诉他。
——不是不信他,是想靠自己。
这本来是好事。
可那一刻,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在一点风声都没有的深夜,他忽然理解了很多客户在结训后说的那句——
“我明知道关系该松,但还是不想。”
不是控制欲,不是猜忌。
只是某种“你不再需要我”的钝痛感太清楚了。
陆行一向冷静,向来克制,可这一点——
是他最不擅长的。
他可以对全世界冷,对任何风暴都泰然处之,但唯独在“亲密”面前,他没学过怎么应付失落。
尤其是来自任照。
那个他一步步看着成长、一次次亲手护住、从来没想过要真正“管束”的人。
陆行不怕他飞,也不怕他闯,只是那天晚上,在那个“你没有告诉我”的节点上,他实实在在地感觉了一次——自己被留在原地。
不是因为不信任。
是因为任照真的长大了。
他明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不是那个会责怪的人,他只是沉了。沉进那种“我终究会被抛在身后”的预感里。
沉得太久,才会像今天这样,不说话。
也只有在任照睡着以后,他才敢伸手摸了摸那人的后颈。
不是怨。
是心疼。
他知道任照已经很努力在靠近了,甚至拉住了他——
只是他自己,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要不要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