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春城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
宋静凝下午回了家,四个人下楼放烟花。
楼下的空地上,几簇邻居的烟火已经先放了几轮,空气中飘着硝烟混着年味儿的气息。
陆行提着装烟花的箱子走在前头,回头问了一句:“都带齐了?”
何安拿着打火机,笑:“炸场子东西我最齐。”
庄梦戴着毛线帽抱着大礼炮:“就这阵仗,要是没小朋友看,咱自己先疯。”
他们二人热热闹闹地跑去前面空地架设“战场”。
任照走在最后,围巾裹得高,双手插在兜里,动作慢了一拍。
他站在阴影边,看着远处几枚小烟花噼啪炸响,光影映在脸上,却没有靠近。
风从脚边掠过,一下钻进衣领,他抖了一下,下意识蜷了肩。
那种风——
冷得像刀子在骨头缝里刮。
像那一年冬天,他被扔进仓库后侧的冰窖,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
他赤着脚,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冻得发紫,却不敢敲门,因为门外有人在吼。
父亲摔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那是他第一次听见成年人喝醉后的骂声那么尖,“小杂种”三个字像钉子一样砸在耳朵里。
他蜷着,背后还有一块刚刚挨打的青紫,呼吸都不敢太响。
那种冷不是温度,是从骨缝里钻出来的恐惧。
现在风一吹——身体还记得。
还有那些烟花的炸响。
每一次“啪”的一声,都像那一晚背后板凳抽下来的声音,没打在身上,打在时间里。
那些响动明明是喜庆的,可身体总是先一步绷紧。
他知道现在没事。
但过去从来不是“过去了”这么简单。
陆行察觉了,停下脚步,走回来站在他身边。
“冷?”
任照摇头,低声:“……有点。”
陆行没逼他往前走,只是伸手,把自己的手套脱下一只,握住了他的手。
“这里冷,走过来一点。”他说着牵着他往空地边缘走,“我们不站正前方。”
任照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上了。
他们在稍远的一侧停下,陆行看着何安那边点燃了第一枚彩烟——
轻响一声,火星窜上天,在黑夜里炸成一簇金红色的花。
任照被那一下吓得身体微震。
陆行没看他,只是轻声道:“别怕,是我们点的。”
那一句“是我们点的”,像是提前告诉他:一切在我掌控下,不会出事。
又一枚升空。
任照还是没动,但呼吸平稳了一点。
陆行侧过身,看着他问:“你要试试么?”
任照怔了下,低头看着自己藏在兜里的手指。
他想拒绝,但那种被握着手的温度,让他忽然不想一直逃。
他轻轻点头:“……你陪我一起。”
“嗯。”陆行只应了一声,“我扶着你的手。”
他们一起走向那根小小的地插烟花。
陆行站在他身后,双手扣住他腕侧,帮他稳着打火机。
风还在吹,但任照不再冷得发抖。
点燃的一瞬间,他本能地闭了眼,火光就在睫毛下炸开。
陆行的声音很近:“睁眼看,照照,这是你放的。”
他睁开眼,天上是一团绚烂,金色的边,红色的心,在夜空里缓缓散落。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哭。
可他只是握紧了陆行的手指,没说话。
烟火一束束升上去,落下来。
夜色被照亮,也在慢慢被记忆洗白。
他过去经历的痛,那些寒冷、怒吼和闭锁——都还在,但今天,他自己点燃了一束光。
有人陪着他看。
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好,但他已经走出了那个不敢靠近光的地方。
这就够了。
烟花放完,夜更深了。
何安他们笑闹着拎着空壳回去收拾残局,陆行却只牵着任照,一路往家走。
任照没说话,只是低着头,风一吹就缩肩。陆行注意到他手指还在微微发抖,什么也没问,只换了只手,把他的手整个包进自己掌心里。
一整段路,安静,只有脚步声在楼道回响。
回到家后,任照第一时间进了浴室。陆行没有跟过去,只默默打开了热水壶,把汤放进小锅里慢慢加热,顺手把床铺好,又把电热毯打开。
他做这些时动作很轻,不带半点急躁,就像平时工作时调设备那样专注又自然。
等任照洗完出来,头发还滴着水,眼角红得像刚被蒸过一遍。
他走到床边,看着陆行替他铺平被角,忽然小声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我不太对?”
陆行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床尾,低头替他拿起吹风机,接电,试了下温度,才慢慢开口:
“嗯。”
风还没开,他却忽然问了一句:
“你虎口那道咬痕,是怎么来的?”
任照一瞬间怔住。
那道伤——
左手虎口,一小块凹陷的旧痕,颜色已经浅得快要看不清了。
但皮肤质地变得不同,每次握拳,都会微微牵扯。
他以为没什么人注意。
可他忘了,陆行不是“没注意”,是第一天见他就注意到了,只是从没问过。
现在,他终于问了。
不是逼供。
不是探查。
只是——时机到了,他可以开口。
任照低下头,坐在床沿,膝盖微微并拢,吹风机还没开,风静得像被藏在嗓子眼。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
“小时候……”
“六岁以前,我亲生父亲还没失踪的时候。”
“他喝醉的时候打人,不分场合也不分理由。有一次,我不小心碰翻了他烟灰缸,他打了我一巴掌,我害怕……但又不敢哭,就……”
他抬起那只手,拇指慢慢压在虎口那道痕上,像确认它还在,又像确认自己能说下去。
“我就……用牙咬自己。越咬越紧,不是想疼自己,是觉得,痛了,就能不哭。”
“那样他就不会再打我。”
他声音低得像雪地里踩过的脚步,轻,又干净。
陆行站着没动。
良久,他才开口,嗓音比刚才更轻:
“你那时候……多大?”
任照抿唇,答:“四岁开始的。”
“九岁那年……我妈改嫁了,我就去了继父家,但也没好多少。”
“有一阵冬天,他喝醉了,把我锁在后屋的冰窖里,门锁住,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
“那以后我就开始怕冷、怕响,一听见酒瓶碰撞声,心跳就会乱。”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像是累了,又像是怕再说下去就会失控。
陆行没有说“你别说了”。
也没有说“你辛苦了”。
他只是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低头,轻轻握住那只他一直没碰过的手。
虎口的那道痕,在掌心贴得刚刚好。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弯腰,把那只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
像是认下这段过往。
也像在告诉他——从今往后,这只手可以放心地握住别人。
可以不再用疼痛抵抗恐惧。
可以学着用温柔,重新回到世界里。
风机这才被打开,温热的风吹起发梢。
任照没有再躲。
他靠在陆行肩上,眼睛闭着,睫毛轻颤,像在慢慢退烧的病人——不再发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