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照的语气很轻。
几乎像是不小心漏出来的。
陆行没立刻回答。
他站在空调前,将温度调高后,走回那张长沙发,坐下。
过了两秒,他才开口:
“小时候会梦见我妈死的那天。”
他的语气不重,就像在描述一个片段。
“她那天早上脸发青,说不舒服,让我别去上学。”
“我去了。”
“中午人晕在厂子里,送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情绪,就像在念流程表。
“那时候我爸已经瘫了好几年了。”
“以前是我妈照顾,后来她没了,就只剩我一个。”
“翻身、擦身、换药、喂饭。”
“他喊不动我,就摔东西。”
“摔水杯、尿壶、床头灯。”
“我晚上醒得勤,要先听听动静。”
“声音小的,是没事。”
“声音重的,说明他动不了,也急了。”
“听清楚是什么,再起来。”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表情,声音也很平。
任照侧着头看他,有种错觉——像听某个医生描述一场意外,流程分明,情绪全无。
像是已经经历了太多遍的“复盘”。
说出来,是因为太熟了,不说,才显得刻意。
“后来就习惯了。”陆行最后补了一句,像盖章。
话落,他也没多留情绪,垂眼看了眼任照的状态。
“行了。”陆行轻描淡写地开口,像是刚才那段沉默并不存在,“看你精神点了,复盘吧。下次该怎么做?”
任照愣了一下,手指还轻轻捏着那张纸巾。
“下次……”他低头,声音里带着迟疑,“我就不听、不想、不看,忍完……”
陆行的眉拧了一下,没皱得很深,但足够让任照意识到:他错了。
任照顿时噤声。
沉默两秒后,他轻声问:“那……我该怎么做?”
陆行语气很稳,也很直接:“拒绝。如果拒绝不了,就叫停。”
“安全词不是摆设,是你第一层自保。”
任照点点头,像是真的在认真记——他不是不想做得好,只是太怕出错,太怕耽误谁。
他刚要说“我记住了”,陆行却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不是怪你。今天情况不同。”
任照“哦”了一声,低着头,手指捏着纸巾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但嘴角轻轻动了动,像是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屋里安静下来。
任照眼睛盯着地板某一个不动的点,犹豫了好久,才终于把另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
他低着头,像是有点紧张,又像是怕做错事。
“那个……”他声音很轻,“我原本、今天训练前就想给你的。”
“但后来就……”
他说着,把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递出来。
——是一个用透明塑料材质的迷你冰雕摆件,拳头大小,质地清亮,造型简单。
是一只半蹲着的小狗,脑袋偏着,耳朵立起,尾巴蜷在身后。
雕刻不精,但形态很真。
圆圆的眼睛一看就是任照的手艺——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盼望”。
“我在我们那边做过一阵雕刻厂的临时工,”任照小声说,“我就想,反正你平时口袋里得装打火机和烟,戴钥匙链不方便……我就做了个这个摆件。”
他抬起头,又赶紧补一句:
“其实它本来是狼……但我技术太差,就变成狗了。”
“你别嫌弃啊。”
陆行低头看了他手里的小雕——干净、透明、有点傻,却又小心翼翼得不行。
他没笑,只是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伸手,从任照手里接了过去。
没说话。
但动作很轻,很稳。
陆行把小冰雕握在手心里,手指合上的时候,冰凉贴着掌心,像一种未说出口的承认。
他抬头,看了任照一眼。
语气没变,但声线低了半分:
“……不太像狗。”
任照眼睛睁大,急了:“我说了它原来是狼——!”
陆行没接话,只把那块小雕放进自己外套的左侧口袋。
动作干净,没有多余。
却是一种非常陆行式的“收下”。
接着,他站起来,扫了一眼时间:“明天你不用来训练。”
任照一愣,下意识抬头看他。
“去做点你想做的。”陆行补了一句。
话音刚落,任照就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他挠了挠脑袋,小声试探:“……哥,明天是休息日,本来就不用来训练……吧。”
陆行没说话。
他只是站着,安静地看着他,没解释,也没改口。
空气静了一瞬。
然后——
任照耳根开始泛红,像有人悄悄点了一把火。
他低下头咳了一声,嗓子哑哑地:“那……哥你明天……有啥安排吗?”
陆行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站起身,顺手把水杯放回桌角,语气平静:
“走吧,送你回宿舍。”
任照轻轻“哦”了一声,眼角的光悄悄暗了些,小小地垮着嘴角,连走路的步子都慢了半拍。
……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吴亮正站在窗前打电话,语气轻快,像是在聊别人的事:
“……放心,我让陆行下周飞一趟沪市,我趁这个空档把事情敲定……”
啪的一声,门被关上。
吴亮回头,话音未落,整个人僵在原地。
陆行站在门口,一身黑衣还沾着室外的冷气。他一步一步走进来,像是从某个深水里慢慢踩着底走回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开口,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废话:
“你什么时候开始越过导师权限,自己带训了?”
吴亮强撑着镇定:“老陆,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只是他进了第二阶段,本来也要适应不同风格的Dom——”
“你是评估组?”陆行问,语气死寂。
吴亮:“不是,我只是——”
“你是心理组?”他继续问。
“也不是,但我看他的反馈一直——”
陆行走近一步,站定,低声说:
“你连他怕什么都不知道,就给他上训练?”
“你看见他安静,就以为那是信任?是耐受?”
“你不是在训练,是把他好不容易撑过去的伤口重新撕开。”
吴亮终于收起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声音低了一点:“……我没想到他会崩得那么严重。”
陆行盯着他,嗓音一寸寸压下去:
“你不该去想。”
“你只该问过我一句。”
空气冷得像要碎裂。
两人对峙半晌,吴亮终于有点恼了:“行了陆行,他一个训练生,别搞得跟你亲弟弟似的——我做的是标准流程,按章办事!”
陆行缓缓开口,眼神却冷得像从冰里剖出来的:
“你越过导师流程、绕开评估组、擅自实操干预。”
“再有下次,不管是不是流程——”
“我会亲自写你的除名报告。”
吴亮沉着脸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一下,笑里没半点温度。
“……你还以为你是 Free Cabin 的合伙人吗?”
他抬起眼,语气缓慢地落字:
“那年你出事,要不是我出面顶着,把你那点股份全买下来——”
“你现在连这扇门,都不一定还推得开。”
空气顿时冷得像结霜。
陆行没有动。
只是那一瞬,眼底那点光,彻底沉了下去——冷得不像人。
吴亮心里泛寒,却仍靠着办公桌,冷笑着开口:
“我现在还听你说话,是因为你在 Free Cabin 算个老人,我敬你三分。”
“但真到了大事上——你说了,不算。”他摊开手,语气像在宣布什么定局,“这地方,是我兜着活下来的。谁走,谁留,走哪条路,不是你定。”
陆行听完,沉默几秒。
他没动怒,连一丝表情都没变,他只是盯着吴亮,像在确认这个人彻底变成了“系统外的变量”。
“那你就照你想的走吧。”
他语气极轻,甚至算不上冷漠——只是把所有“关系”撕去、把所有“立场”归位。
他看了吴亮一眼,像是终于确认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值得争,也不值得管。
“以后别再提 Free Cabin 欠你什么。”
“你是救过它。”
“但你不懂它。”
说完,他转身离开。
像是彻底把吴亮,从他的信任体系里,剥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吴亮脸上的笑意,却有一瞬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