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观察室外,夜已经深了。
灯光已经切换成了最柔和的模式,光晕从天花板缓缓落下,在地板上映出一层金橘色的静谧。
宋静凝站在玻璃窗前,手里翻着一份刚出炉的初步评估报告。
她穿着白色毛衣,眼神温柔,却不失锋利。
“严重程度在中度以下。”她的语气平静,“他不是第一次经历创伤反应,所以进入状态很快,出来也……不算慢。”
陆行站在她身边,没说话,只是看着屋里那个正在被毯子盖住、睡得不安稳的身影。
“但你应该能猜到,”宋静凝低头翻过一页,“这不是训练问题,也不是你的错。”
她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一点:“但这不是‘一次触发’,这是个‘活着的雷区’。”
“我知道。”陆行的语气不重,像是从喉咙深处慢慢压出来的。
他手指在Zippo打火机上反复摩挲了两圈,打开,又关上,还是没点火。
“他小的时候的东西埋太久了。”宋静凝说,“而且他藏得很好。”
“那不是藏。”陆行终于开口,“是没人问。”
宋静凝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笑了一下,语气像随口带过:“他不是关迟。”
陆行没反应。
但他手里的Zippo,啪地一声合上,再没打开。
“他醒了之后会有点戒备,你别逼他。”宋静凝把报告收好,“休息室的温度和香氛我都设过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包裹感,不是规训感。”
“你也一样。”她看向陆行,认真地说,“不是每一次靠近都必须处理成责任。有些事,你可以当它是‘关系’。”
说完,她没再停,拿起外套离开了。
只剩陆行站在休息室门口,安静了几秒。
休息室的门缓缓打开。
室内灯光是极柔的暖米色,天花板上的漫反射灯源像落日时的云层,昏黄却不沉重。
角落里有一台小小的加湿器,冒着蒸汽的白雾。
空气里是淡淡的柚子香,还有一股干净的、刚换过床单的味道。
沙发铺着细绒毯,几只触感松软的抱枕堆在一起,墙角有一盏小灯和几本书,像个能藏住冬天的安静巢穴。
任照躺在沙发上,额头贴着降温贴,眉头还微微皱着,呼吸不匀。
陆行没有靠近。
只是走到他对面那张低矮的长沙发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
任照动了动,像是要翻身,却触到了被角,微微醒来。
睁眼的时候,他看到陆行坐在那儿,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一刻,他什么都没说。
但整颗心忽然落了地。
任照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一抬眼,撞进那一瞬投过来的目光里。
他一下子慌了。
任照艰难地坐起身,喉咙哑得几乎说不出声音:“……对不起。”
“我没经过你同意就接受了那场训练……”
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用尽了力气。
“我不是想越级,我就是……就是想快点练起来,不想拖后腿。”
他说着,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还有……我表现太差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适合……”
话没说完,一只保温杯被递过来。
“喝点。”陆行声音低哑,却平稳,“蜂蜜水。”
任照一愣,接过。
小小一口下去,才发现那温度刚刚好,喉咙一下子被热润过,整个人像被拉回来一点。
但他还是没敢抬头。
他心里还紧着,等着被说,或者被放弃。
可陆行只是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了句:
“你见过极光吗?”
任照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个问题。
他迟疑了一秒,还是点了点头:“……见过。我们那儿冬天夜里有时候能看见,得看运气。”
陆行轻轻“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我是冰城人。小时候听人说漠河能看到极光,一直没去过。”
“后来也没人陪我去了。”
他说得很随意,没有铺垫,也没有情绪,像是在聊别人的事。
任照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敢接话。
陆行却慢慢续上了:
“我家在道外区,老锅炉厂宿舍。小时候,我爸是锅炉工人,出了事故,瘫了。”
“我得每天回去帮他擦身子、翻身、喂药、收尿盆。”
他像是在报流水账,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怨也没有戏剧性。
“我妈是纺织厂质检员。后来得肺癌,去世那年,我高一。”
任照手里的杯子顿了顿。
他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又不敢。
陆行没看他,只是轻声说:
“冰城的雪能没到膝盖,公交车都不通了。”
“我走了两公里去卖废纸,回来脚都冻麻了。”
“……我那天晚上没敢哭,怕我爸听见。”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像是第一次认真看它。
然后他缓缓地抬眼:
“你说极光好看。”
“但我小时候好像连雪都不太喜欢。”
这一句落下,空气像被撕开了一道缝。
他没有再说自己,也没有逼任照说话。
只是坐在那里,像是在说:
我不是要你交代。
我只是——先把门开了一点。
你如果想说,我在。
任照低着头,双手捧着杯子。
水喝到一半,凉了。
他捏着杯沿的指节轻轻发白,像是在斟酌什么,又像是在衡量出口的代价。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第一次看到极光那年……我九岁。”
“那天晚上我妈挨了我继父一巴掌,我在屋里站着,没敢动。”
“后来我妈哭着把我推出来,说‘你出去,别碍事’。”
“我就跑了。”
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谁。
“我穿得很少,脚蹬着雨靴,跑到后山那片冻地上——”
“后来才知道,那天气温零下三十一度。”
“我不敢回去,也不知道要去哪,就一个劲儿往前走。”
“走着走着,就……天开始变了。”
他抬起头。
眼神没聚焦,只是轻轻往天花板的方向看了一眼:
“整个天都绿了,有一点蓝,像什么东西在天上跳……我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
“好像整个人都……不冷了。”
他说着,低低笑了一下,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冻死了。”
“后来才知道,那是极光。”
休息室里静了一会儿。
陆行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惊讶。
只是认真。
像是把这段话,整个接住了。
任照反应过来,下意识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不是我想哭,就是……眼睛干。”
话音还没落,一张纸巾递到手边。
不是直接递到脸前。
而是陆行从一旁抽了纸巾,稳而轻地放下。
没有任何一句“拿着”或“擦擦吧”。
但就是让人无法忽视——那是替你留出来的、不必开口的体面。
任照低头看着那张放在膝边的纸巾,指尖慢慢握住它。
他没再说话。
灯光静静晃着,落在他耳垂上,一点点泛着红。
良久,他轻声问了一句:
“哥,你……怕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