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光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眼皮深处。庄晏清是被活活冻醒的。
不是冷气开得足那种冷。是骨头缝里往外渗寒气,五脏六腑都泡在冰水里的那种,从里到外,透心凉。他眼皮子重得像挂了千斤坠,费了老鼻子劲才掀开一条缝。
视线是糊的,像隔了层沾满油污的毛玻璃。天花板那几道冷硬的光条,晃得他脑仁生疼,分裂出好几个重影,打着旋儿往下砸。他喉咙里干得冒烟,火烧火燎地疼,想咽口唾沫,舌头却像块僵硬的木头疙瘩,动不了。
浑身散了架似的,右胳膊肘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底下那被碘伏“消毒”过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里面搅。左肩骨头缝里残留着被铁钳捏过的剧痛,稍微一动就扯得他直抽冷气。更难受的是脑子,沉甸甸的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烂棉花,又胀又木,太阳穴突突地跳,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的喘息,还有血液奔流的嗡嗡轰鸣。
他茫然地转了转眼珠,涣散的目光扫过四周。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后半夜死寂的霓虹,光怪陆离,像一锅冷却凝固的、虚假的星河。房间里空旷得吓人,家具线条冷硬得硌眼睛,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倒映着头顶那几道惨白的光,没有一丝人气儿。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高级的香薰味儿,像雪松混着点冷金属,干净,疏离,却冻得人骨头缝发颤。
这不是他家那个虽然小但暖烘烘的屋子。
也不是柯珩家飘着洗衣液和饭菜香的客厅。
这里是……余怀瑾的笼子。
这个认知像一盆掺着冰碴子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激得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大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那颗还在麻木跳动的心脏!
他猛地想坐起来!
“呃——!”
身体刚抬起一点点,右臂的剧痛和左肩撕裂般的牵扯就让他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回冰冷的床垫里!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冷汗“唰”地一下又冒了出来,浸湿了后背冰凉的丝绸睡衣——谁给他换的?!
恐慌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像只受惊的兔子,惊恐地、慌乱地检查自己的身体。睡衣是陌生的,深灰色,触感冰凉丝滑,尺寸宽大得不像话。手腕内侧光滑平整,没有任何新的伤痕。除了被包扎好的右臂和依旧疼痛的左肩,身体似乎……完好无损?
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心头的寒意。完好无损?在余怀瑾手里?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你的身体,只是暂时存放在你这里的“标本”,他随时可以取用、研究、甚至……再次“处理”干净。
“嗬……嗬……”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江倒海的胃。视线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无意识地扫动,最终定格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新鲜的、表皮光亮、带着一小截翠绿枝叶的橘子。
橙黄的颜色,在惨白冰冷的灯光下,像一颗凝固的、不合时宜的太阳。散发着清冽微苦的气息,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
橘子!
又是橘子!
庄晏清瞳孔骤缩!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标记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前世咖啡馆里那瓣被塞进嘴里的橘子,停尸间手心里那瓣徒劳的橘子……所有的冰冷记忆碎片裹挟着碘伏的刺鼻气味和身体被粗暴“消毒”的剧痛,再次汹涌地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冷汗顺着额角和脊背疯狂地往下淌,瞬间浸透了那件冰凉的丝绸睡衣!
“呕……”他趴在冰冷的床沿,呕得撕心裂肺,却只吐出一点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干裂的喉咙。
就在他呕得眼前发黑、浑身脱力的时候——
“哒。”
一声极轻的、如同冰珠落地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不是幻觉!
庄晏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盈满生理性泪水的眼睛,惊恐地投向声音来源!
卧室厚重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深色房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外,是客厅更深的黑暗。
一个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在黑暗中的雕塑,静静地立在门缝投下的那线微弱光晕的边缘。
白衬衫的领口一丝不苟,在黑暗中勾勒出冷硬的轮廓。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房间里惨白的光,像两点幽冷的寒星,在门缝的阴影里,无声地、精准地锁定着床上狼狈呕吐、惊恐万状的庄晏清。
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冰冷、毫无波澜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空气,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庄晏清瞬间僵住!连呕吐都停滞了!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绝望地回望着门缝里那双冰冷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得像破风箱的喘息,还有自己心脏在空腔子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他耳膜生疼。
门缝外,那双眼睛的主人没有任何动作。
没有进来。
没有离开。
只是静静地、如同观察实验室里小白鼠的科学家,隔着门缝,无声地审视着他这具“标本”在恐惧和痛苦中徒劳挣扎的模样。
那股清冽苦涩的柑橘气味,混合着房间里冰冷的空气,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庄晏清,钻进他每一个毛孔。
手腕内侧那早已不存在的伤口,幻痛得如同被无形的刀刃反复切割,冰冷而尖锐。
而巷子深处,那声微弱的猫叫,似乎又在耳边幽幽响起:
“喵……”
轻得像一声叹息。
更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梦魇。
门缝外那双冰冷的眼睛,像两枚淬了毒的钉子,把庄晏清死死钉在冰冷的大床上。他连呼吸都忘了,喉咙里堵着腥甜的胆汁味儿,浑身抖得像筛糠,冷汗浸透的丝绸睡衣黏在背上,冰得刺骨。时间被冻住了,只有心脏在空腔子里疯狂擂鼓,震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耳朵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就在庄晏清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这无声的恐惧活活溺死的时候——
“咔哒。”
一声极轻的解锁声,在死寂中响起。
那扇厚重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深色房门,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滑开了。
客厅里更深的黑暗被房间里的冷光驱散了一角。余怀瑾的身影,如同从阴影里浮出的冰山,清晰地出现在门口。白衬衫依旧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反射着天花板惨白的光,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平静无波。他手里,没拿橘子,也没拿任何吓人的东西。只是空着。
皮鞋踩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如同秒针般精准的“嗒、嗒”声。那声音,每一步都像踩在庄晏清濒临崩断的神经上。
他径直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庄晏清完全笼罩。那股清冽苦涩的柑橘气息混合着冰冷的压迫感,瞬间收紧,如同实质的绳索勒住了庄晏清的脖子!
庄晏清瞳孔骤缩!巨大的恐惧让他像只炸毛的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后缩!受伤的右臂撞在床头,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他徒劳地挥舞着没受伤的左手,想推开那逼近的阴影,声音嘶哑变调:“别过来!滚!滚开——!”
余怀瑾对他的抗拒和嘶吼视若无睹。他俯下身,动作快如闪电!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轻易地抓住了庄晏清胡乱挥舞的左手手腕,将他死死按回冰冷的床垫上!另一只手则直接按住了他因为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呃!”庄晏清被巨大的力量压制得动弹不得!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床单,左肩和右臂的剧痛同时爆发!胸口被那只冰冷的手掌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徒劳地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和抽泣。
余怀瑾微微低头,冰冷的镜片几乎贴上庄晏清因为剧痛和窒息而扭曲的脸。镜片后的目光,冰冷、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牢牢锁住庄晏清那双盛满惊恐、绝望和巨大痛苦的眸子。
“安静点。”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锥直接刺入庄晏清混乱的意识,“听我说完。”
他微微收紧了压在庄晏清胸口的手掌,力道恰到好处地阻止了他徒劳的挣扎和嘶喊,却又不至于让他彻底窒息。庄晏清被迫仰着头,大口地、痛苦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恶魔,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地涌出。
“那只猫,”余怀瑾的薄唇轻启,声音清晰地送进庄晏清嗡嗡作响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心上,“叫‘清清’的。”
“没死。”
庄晏清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布满血丝、盈满泪水的瞳孔瞬间失去了所有焦距,只剩下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他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颠覆认知的信息彻底击懵了。
“那天筒子楼,”余怀瑾的声音平稳地继续,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扔进垃圾桶的,是另一只。”
“灰白杂毛,断腿的。不是你喂的那只。”
庄晏清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唇无意识地张开,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抽气声。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没死?清清……没死?那只被他赋予了自己名字、寄托了唯一温情的流浪猫……没死?被扔掉的……是另一只?
这……这怎么可能?!
余怀瑾似乎很满意他这瞬间的呆滞和震惊。他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翻涌着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兴味。他微微歪了下头,冰冷的镜框几乎擦过庄晏清的额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平静,却抛下了更冰冷、更惊悚的炸弹:
“你的尸体,”
“我留下了。”
轰——!
庄晏清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得干干净净!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尸体……留下了?
他的……尸体?!
前世冰冷的停尸间,那覆盖着白布的推床,那被完美缝合的手腕,那瓣放在冰冷手心、徒劳的橘子……所有的画面裹挟着死亡的冰冷和绝望,如同海啸般汹涌地淹没了他的意识!
余怀瑾看着他瞬间惨白如纸、眼神彻底涣散空洞的脸,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没有温度的弧度。
“因为,”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近乎痴迷的专注,“我想好好欣赏。”
“所以……”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两个如同地狱魔咒般的字眼:
“**做成了标本。**”
标本!
他的尸体……被做成了标本?!
“呃啊啊啊——!!!”一声凄厉得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庄晏清干裂的唇间迸发出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和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他身体像被高压电击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疯狂地挣扎扭动!被余怀瑾按住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鼻涕和冷汗,在惨白的脸上肆意横流!
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在冰冷的床上徒劳地冲撞着无形的牢笼!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疯狂摇曳!
余怀瑾死死压制着他疯狂的挣扎,镜片后的目光冰冷锐利,紧紧盯着庄晏清彻底崩溃的反应,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最极致的痛苦呈现。
就在庄晏清以为自己即将彻底疯掉或者窒息而亡的时候,余怀瑾猛地松开了钳制他的手!
庄晏清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在冰冷的床单上,只剩下剧烈的、痛苦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如同濒死般的剧烈抽搐。眼神涣散,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瞳孔失去了所有光亮。
余怀瑾直起身,不再看他。他转身,迈着那稳定、清晰的步伐,走向卧室深处一扇紧闭的、看起来像是步入式衣帽间的门。
门无声地滑开。里面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
余怀瑾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几秒钟后,一阵极其微弱、带着惊恐和不安的动物呜咽声,从那片黑暗中传了出来。
“呜……喵……”
那声音……那声音!
庄晏清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布满血丝、盈满泪水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向那片黑暗的门口!
脚步声再次响起。
余怀瑾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的光晕里。
他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东西。
一只瘦骨嶙峋、灰白杂毛的小猫。皮毛有些脏污凌乱,那双标志性的、大而惊恐的眼睛,此刻正不安地转动着,喉咙里发出微弱颤抖的“呜喵”声。它似乎被吓坏了,小小的身体在余怀瑾冰冷的臂弯里微微发抖,四只爪子徒劳地蜷缩着。
**清清!**
真的是清清!
巨大的冲击让庄晏清彻底失去了反应!他呆呆地看着那只在恶魔臂弯里瑟瑟发抖的小猫,看着那双熟悉的、盛满惊恐的大眼睛……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没来得及冲上头顶,就被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吞噬!
余怀瑾抱着猫,走到床边。他微微俯身,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轻轻地、放在了庄晏清因为剧烈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小猫冰凉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小爪子踩在庄晏清滚烫的皮肤上。它似乎认出了这个曾经喂养它的人,喉咙里的呜咽声小了些,大而惊恐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向庄晏清惨白扭曲的脸。
“喵……” 它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微弱,带着试探和一丝微弱的依恋。
庄晏清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抬起没受伤的左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想要去触碰那只失而复得的小猫。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的皮毛时——
余怀瑾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判决,清晰地在他头顶响起:
“交易,”
“继续。”
庄晏清的手指僵在半空。
指尖距离小猫颤抖的身体,只有不到一厘米。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盈满巨大痛苦和恐惧的眼睛,对上了余怀瑾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冰冷掌控欲的眼眸。
那只冰冷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再次按在了他因为巨大冲击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上,也按在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旁边。
冰冷的掌心下。
是他微弱跳动的心脏。
是失而复得的“清清”。
是那个用他尸体做成的、看不见的“标本”的诅咒。
绝望的冰河,无声地漫过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