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跟快咽气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着昏黄的光,勉强撕开筒子楼之间狭窄的黑暗。空气里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剩饭菜馊味,还有不知道哪家飘出来的劣质香烟味儿,混在一起,齁得人嗓子眼发紧。庄晏清拖着灌了铅的腿,右胳膊肘那一片火辣辣的疼,刚才在球场强撑出来的那点“阳光”劲儿早泄了个干净,只剩下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和冰冷。
柯珩刚接了个电话,是她妈医院打来的,好像有个急诊病人情况不太好,催她赶紧回去帮忙。她急得火烧眉毛,看着庄晏清惨白的脸和耷拉着的胳膊,又气又急又心疼:“你……你真能行?不用我送你到家门口?”
“真……真没事儿!”庄晏清赶紧又挤出个笑容,嘴角努力往上扯,可那弧度怎么看怎么僵,像糊上去的纸,“就蹭破点皮,看着吓人,回去抹点碘伏就好了。你快去吧,别耽误阿姨正事!” 他甚至还用没受伤的左手推了推柯珩的肩膀,动作刻意带着点“轻松”。
柯珩咬着嘴唇,眼神在他强撑的笑脸和远处黑黢黢的巷口来回扫了几遍,最后还是被电话那头焦急的催促打败了。“那你小心点!到家给我发信息!听见没?” 她丢下这句,转身就跑,鹅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光亮处。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在空腔子里“咚咚”狂跳的声音。黑暗像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裹得他透不过气。手腕内侧的幻痛又开始嗡嗡作响,右胳膊肘的伤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他刚才球场上那惊魂一瞥——余怀瑾剥着橘子,镜片后那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不敢停留,加快脚步,只想快点钻进那个有妈妈在的、亮着灯的屋子里去。脚步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回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敲得他自己心慌。
就在他拐过最后一个堆满破纸箱和废弃家具的拐角,离自家那栋破楼只差几十米的时候——
一股极其清冽、微带苦涩的柑橘气味,毫无征兆地、霸道地劈开了周围的污浊空气,浓烈得让他瞬间窒息!
庄晏清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部炸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抬头!
巷子尽头,自家楼洞那点昏黄的光晕里,一个挺拔的身影安静地倚着斑驳掉皮的墙壁。深灰色的羊毛大衣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团凝固的阴影。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微弱的光点,看不清眼神,但那股冰冷、掌控一切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整条小巷的空气。
余怀瑾。
他手里没拿橘子。
但他整个人,就像一颗刚刚剥开、散发着致命诱惑和冰冷毒性的巨大柑橘。
庄晏清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得干干净净,留下令人窒息的冰冷眩晕感。他想后退,想转身就跑,可双腿像灌满了水泥,沉重得抬不起分毫。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余怀瑾动了。
他离开倚靠的墙壁,迈开步子。昂贵锃亮的皮鞋踩在潮湿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稳定、如同秒针般精准的“嗒、嗒”声。
一步。
又一步。
那脚步声,像踩在庄晏清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余怀瑾的身影在他惊恐放大的瞳孔中越来越近,那股清冽苦涩的压迫感也愈发浓烈,带着一种宣告式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庄晏清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像寒风里最后一片哆嗦的叶子。
就在余怀瑾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庄晏清像是被恐惧逼到了极限,猛地深吸一口气!脸上那点强撑的镇定瞬间被一种刻意放大的、带着点“惊喜”和“意外”的表情取代!
“哎?!余怀瑾同学?!”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浮夸的“偶遇”喜悦,眼睛努力睁大,试图挤出一点“清澈”的光芒,嘴角咧开一个无比灿烂却毫无温度的笑容,“这么巧啊!你也住这片儿?”
余怀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径直走到庄晏清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庄晏清完全笼罩。那股冰冷的柑橘混合着某种冷冽木质香调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网,瞬间收紧!
庄晏清脸上的“惊喜”笑容僵了一下,心脏疯狂擂鼓。他强忍着后退的本能,硬着头皮,继续用那种“自来熟”的、带着点“阳光”傻气的语气说道:“这地方是偏了点哈!不过房租便宜!对了,今天物理课那个动量守恒……”
话没说完。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冰冷体温的手,毫无预兆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按在了庄晏清完好的左肩上!
不是搭,是按!
五指如同冰冷的铁钩,瞬间扣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肩胛骨!
“呃——!”庄晏清猝不及防,被那巨大的力量和冰冷的触感刺激得浑身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呼!左肩的旧伤被狠狠牵扯,尖锐的疼痛混合着巨大的恐惧瞬间席卷了他!他被迫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了身后冰冷粗糙、布满灰尘和不明污渍的砖墙上!
尘土簌簌落下。
余怀瑾欺身逼近!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手臂撑在庄晏清耳侧的墙壁上,彻底封死了他所有逃跑的路线!将他牢牢地困在自己身体和冰冷的墙壁之间!
距离近得可怕!
庄晏清能清晰地看到余怀瑾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冷的探究和……一丝被彻底触怒的戾气。金丝眼镜冰冷的金属边框几乎要贴上他的额头。
那股清冽苦涩的柑橘气息混合着余怀瑾身上特有的冷冽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毒气,疯狂地钻进庄晏清的鼻腔,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庄晏清。”
余怀瑾的声音响起。不再是球场边那种平静无波的陈述,而是低沉、冰冷,带着一种近乎金属摩擦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庄晏清的耳膜。
“装得开心吗?”
庄晏清瞳孔骤缩!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脸上的“阳光”笑容彻底僵死,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硌得生疼。左肩被那只冰冷铁钳般的手死死按着,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忽略肩膀上那要命的疼痛,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还在试图“转移话题”,甚至努力想挤出一个“茫然”的表情:“装?装……装什么啊?余同学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今天打球是有点菜,但……”
“呵。”
一声极轻的、冰冷的嗤笑,从余怀瑾薄唇中溢出,打断了他拙劣的表演。
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种……终于失去耐心的冰冷怒意。
余怀瑾扣在他左肩上的手猛地又收紧了几分!力道之大,让庄晏清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骼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
“呃啊——!”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误会?”余怀瑾微微低下头,冰冷的镜片几乎要贴上庄晏清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看着我眼睛说话。”
“那个在停尸间里,手心里放着橘子,等着被我解剖的‘标本’。”
“告诉我,”
“你是怎么,”
“爬回来的?”
“标本”!
“停尸间”!
“解剖”!
这几个冰冷刺骨的字眼,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穿了庄晏清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前世那彻骨的冰冷、死亡的绝望、被当成物品审视的屈辱……所有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巨大的恐惧和痛苦,轰然爆发!
庄晏清脸上的所有伪装瞬间崩塌!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绝望!他像被彻底剥光了所有保护壳,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雏鸟,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他想尖叫,想否认,可喉咙像是被彻底堵死,只能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不……不是……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他徒劳地挣扎着,想推开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禁锢和冰冷的目光。但余怀瑾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反而让左肩的剧痛更加尖锐!
就在他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巷子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惊恐和试探性的——
“喵……呜……”
像幼猫的哀鸣。
又轻,又细,带着无法言喻的悲伤和熟悉感。
**清清?**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庄晏清混乱绝望的意识!
他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布满血丝、盛满惊恐绝望的瞳孔,瞬间失去了所有焦距,变得一片空洞。身体停止了颤抖,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
他不再看余怀瑾那冰冷得如同深渊的眼睛,目光涣散地投向巷子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呼唤一个早已逝去的名字。
“……清……清……”
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喵……呜……”
那声气若游丝的猫叫,像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庄晏清脑子里最混沌、最脆弱的那块地方。他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所有徒劳的挣扎、惊恐的呜咽,瞬间停了。
扣在他左肩上的那只手,冰冷坚硬得像铁钳,骨头缝里传来的剧痛还在持续叫嚣。余怀瑾那毒蛇吐信般的质问、镜片后冻死人的眼神,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神经上。可这些……好像都突然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他不再看余怀瑾。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却散了焦,空洞洞地投向巷子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几个破碎的气音漏出来,轻得像风吹过破纸:
“……清…清……”
余怀瑾的动作顿住了。
他微微偏了下头,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巷口那点昏黄惨淡的光,掠过庄晏清瞬间失魂落魄的脸。那张脸上,所有强装的镇定、崩溃的惊恐,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茫然和空洞取代了。像一件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支撑的精美瓷器,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脆弱空壳。
余怀瑾扣在他肩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收紧了一瞬,指关节绷得更白。他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扫过庄晏清空洞的眼神、失血的嘴唇、微微颤抖却不再试图反抗的身体。
那眼神里,冰冷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纯粹的审视兴趣?像科学家终于捕捉到了实验体最核心、最无法伪装的本能反应。
巷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远处垃圾堆里不知名虫子的窸窣声,还有庄晏清自己粗重得不成调的喘息。
余怀瑾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撑在墙壁上的那条手臂。但他按在庄晏清左肩上的那只手,依旧如同冰冷的枷锁,纹丝未动。
他微微俯身,凑得更近。冰冷的镜框几乎要贴上庄晏清的额角。那股清冽苦涩的柑橘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木质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庄晏清彻底裹缠。
“看着我。”余怀瑾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些,不再是毒蛇吐信般的质问,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平静。
庄晏清毫无反应。目光依旧涣散地钉在巷子深处的黑暗里,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
余怀瑾的耐心似乎终于耗尽。
他不再要求对视。薄唇贴近庄晏清冰冷汗湿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抛下了一句如同惊雷般的话语:
“那只猫,”
“叫‘清清’,对吗?”
“清清”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庄晏清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
他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像是被高压电击中,剧烈地弹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瞬间炸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嘶哑、如同被扼住脖颈的悲鸣:“呃——!”
他终于转动了僵硬的脖子,布满血丝、盛满巨大惊恐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余怀瑾近在咫尺的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洞悉他所有秘密的魔鬼!
余怀瑾对他这剧烈的反应似乎很满意。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兴味。他微微歪了下头,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形成一个冰冷到没有温度的弧度。
然后,他抛出了最后的、也是庄晏清前世在咖啡馆冰冷灯光下,曾被迫听过的、如同恶魔契约般的问句:
“现在,”
“交易,”
“还成立吗?”
交易……
那个用他唯一的情感寄托——“清清”——作为筹码,换取他放弃自毁的、冰冷而不平等的交易!
那个他前世在绝望中没能履行的契约!
那个……最终导向停尸间和解剖台的起点!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光、钉在砧板上的绝望,像冰水混合着滚油,瞬间淹没了庄晏清!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摇头,想尖叫着否认,想撕碎眼前这张冰冷的脸!可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和力气,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抽气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混合着冷汗,在惨白的脸上肆意流淌。
余怀瑾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看着庄晏清这濒临彻底破碎的反应,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再也无法伪装的巨大恐惧和绝望,那冰冷的嘴角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
下一秒,那只一直如同铁钳般扣着庄晏清左肩的手,猛地松开了!
就在庄晏清以为剧痛消失、身体即将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下去的瞬间——
余怀瑾的手臂闪电般地从他腋下穿过!另一只手臂则直接勾住了他的膝弯!
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传来!庄晏清只觉得身体一轻,脚下瞬间悬空!天旋地转!
“呃!”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眩晕和失重感让他下意识地伸手乱抓,却只抓住了余怀瑾身上那件深灰色羊毛大衣冰冷光滑的衣料。
余怀瑾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掌控力。庄晏清不算矮,但此刻蜷缩在余怀瑾怀里,像个毫无重量的、被拆卸下来的玩偶部件。他右臂无力地垂落着,左肩的疼痛因为姿势的改变而尖锐地刺激着神经。校服蹭在余怀瑾昂贵的羊毛大衣上,沾满了巷子墙壁的灰尘和不明污渍。
“放……放开我……”庄晏清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他试图扭动,但余怀瑾的手臂如同钢箍,纹丝不动。
余怀瑾甚至没有低头看他一眼。他抱着他,转身,迈开步子。昂贵的皮鞋踩在潮湿肮脏的水泥地上,发出稳定、清晰的“嗒、嗒”声,朝着巷子口那片相对光亮的地方走去。步伐沉稳,没有丝毫吃力,仿佛抱着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庄晏清被迫仰面躺在他冰冷的臂弯里。视线所及,是筒子楼破败剥落的墙皮,是昏暗路灯下摇晃的电线影子,是余怀瑾线条冷硬的下颌,还有那副反射着冰冷光点的金丝眼镜。那股清冽苦涩的橘子味,混合着余怀瑾身上冷冽的气息,如同毒雾,将他彻底笼罩。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知道,挣扎是徒劳的。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逃避,在这一刻,都被彻底碾碎。他就像一件失而复得的、出现了意外变量的“标本”,再次落回了那个掌控一切的、冰冷无情的“收藏家”手中。
巷子深处,那声微弱的猫叫,似乎又若有若无地响起了一声。
“喵……”
轻得像一声叹息。
更像一场祭奠。
余怀瑾抱着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稳稳地走出了那条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黑暗巷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