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真正的阳光。
不是筒子楼缝隙里漏下的、带着霉味的惨淡光斑,而是大片大片、金灿灿的,透过宽大明净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带着暖烘烘的温度,落在光洁的原木餐桌上,照亮了盘子边缘细腻的白瓷反光,也照亮了碗里热腾腾、香气四溢的番茄鸡蛋面。
庄晏清坐在餐桌前,手里捏着筷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光滑的竹节。他微微低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视线。阳光落在他新剪的、清爽的发梢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清清?发什么呆呢?” 温柔带笑的声音响起。
庄晏清猛地一颤,像被针扎了一下,倏地抬起头。
对面坐着他的妈妈,张岚。她穿着舒适的米色家居服,头发松松挽着,眉眼温婉,正含笑看着他,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关切和暖意。她的笑容像窗外初秋的阳光,没有一丝阴霾。
“没…没什么,妈。” 庄晏清飞快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点干涩。他低下头,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面条。番茄鲜艳,鸡蛋金黄,几粒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散发着浓郁诱人的香气。这是他以前……在那个冰冷绝望的世界里,想都不敢想的温暖景象。
他叫庄晏清。名字没变。
他重生了。
重生在一个窗明几净、弥漫着饭菜香气的房子里。重生在了一个有妈妈温柔笑容、爸爸会拍着他肩膀叫他“儿子”的家庭里。重生在了一个……他做梦都不敢奢望的、被称为“家”的地方。
可心底深处,那彻骨的寒冷,像一条盘踞在骨髓里的毒蛇,从未真正离开过。手腕内侧光滑平整,皮肤细腻,没有任何狰狞丑陋的疤痕。可每当夜深人静,或者像现在这样,在猝不及防的温暖瞬间,那幻痛就会猛地窜上来,冰冷又灼热,提醒着他另一个时空里发生过什么。
“快吃吧,面要坨了。” 张岚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荷包蛋,“今天开学第一天,别迟到。新学校新气象,咱们清清这么帅,性格又好,肯定能交到很多好朋友!” 她语气轻快,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待。
庄晏清含糊地“嗯”了一声,埋头吃面。面条筋道,汤汁浓郁,温暖的食物滑入胃里,带来真实的饱足感。可心口那块地方,依旧空落落的,填不满。
新学校,新气象?
他拿着崭新的入学通知书,站在省重点一中气派的雕花铁门前。阳光正好,金色的校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说笑着涌入校门,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高二(三)班。
教室的门牌号,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庄晏清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令人窒息的冰冷眩晕感。他扶着冰凉的墙壁,指尖用力得发白,才勉强稳住身体。
名字没变。学校没变。班级……竟然也没变!
一种巨大的、荒诞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仿佛命运的齿轮只是短暂地卡顿了一下,又冷酷无情地重新咬合,碾向既定的轨道!他重生的一切温暖和希望,在这冰冷的门牌号前,脆弱得像阳光下即将碎裂的肥皂泡。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进教室。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扫向记忆中最深的那个角落——
空的。
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堆满灰尘、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空着。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那里,一片明亮。
他微微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放下。目光扫视着新的教室布局,寻找着自己的座位。然后,他的视线凝固了。
教室的中心区域,一个靠窗、采光极好的位置。一个穿着崭新校服的身影安静地坐着。
干净清爽的白衬衫领口妥帖,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肤色冷白的手腕。金丝边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低垂,正专注地看着摊开在桌面的一本……物理竞赛题集?修长的手指间,一支昂贵的金属笔正无意识地、规律地转动着,折射出冰冷的光点。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清冷的轮廓。他整个人像一块精心雕琢的、没有温度的玉,与周围略显嘈杂的开学氛围格格不入。
**余怀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血液瞬间从庄晏清的脸上褪去,留下纸一样的惨白。耳边所有的声音——同学们的谈笑、桌椅的挪动、窗外的鸟鸣——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撞碎肋骨,震得他耳膜生疼!那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慌感再次汹涌而来,比在门口时强烈百倍!
是他!真的是他!那张脸,那副眼镜,那种冰冷、掌控一切、仿佛世界只是他实验室里一组待解数据的气质……烧成灰他都认得!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空!或者说……这个“余怀瑾”,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余怀瑾吗?他也……记得吗?
庄晏清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凉麻木,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前世手腕上那早已不存在的伤口,此刻幻痛得如此清晰,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再次狠狠割开,冰冷的疼痛混合着粘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他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跑,逃离这个教室,逃离这个学校,逃离这个看似温暖实则依旧被阴影笼罩的世界!
就在这时,讲台上传来班主任老王热情洋溢的声音:“同学们静一静!新学期,我们班迎来了一位新同学!庄晏清同学,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老王的声音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静音键。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那个脸色惨白、身体僵硬、仿佛随时会晕倒的少年身上。
包括那道来自教室中心位置的、冰冷的视线。
余怀瑾抬起了头。
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空气,像两束探照灯,牢牢地锁定在庄晏清脸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漠然。庄晏清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让他魂飞魄散的……波动。
像是平静无波的冰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裂开了无数道细密的纹路。
那纹路里,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没有一丝属于“初见”的陌生感。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强烈触动的锐利审视!仿佛一个猎人,在茫茫雪原上,猝然发现了自己追踪已久、却早已判定死亡的目标,重新出现在眼前!带着一种惊愕、探究、以及……瞬间被点燃的、更加幽深冰冷的兴味!
余怀瑾手中的笔,停止了转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教室里短暂的安静被窃窃私语取代。
“哇,新同学好帅啊!”
“就是脸色好白,生病了吗?”
“他好像……有点眼熟?名字也……”
“庄晏清?跟之前那个……”
庄晏清只觉得那道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喉咙发紧,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老王还在台上笑呵呵地等着,同学们的目光带着好奇和探寻。
“庄晏清同学?” 老王又温和地叫了一声,带着鼓励。
庄晏清猛地回神,巨大的求生欲压过了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他不能露馅!绝对不能!他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的颤抖,强迫自己抬起头,挤出一个极其僵硬、勉强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
“大、大家好……” 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我、我叫庄晏清……” 他飞快地说完,目光死死盯着讲台地面,根本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哪怕一眼。
老王似乎也察觉到新同学的极度不适,连忙笑着打圆场:“好好好,欢迎庄晏清同学!来,你的座位在……” 他扫视了一下教室,指向一个位置,“靠窗那边,李薇旁边,倒数第二排。”
庄晏清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挪动脚步,朝着老王指的方向走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教室中心的、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一路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僵硬地在那张崭新的、散发着淡淡木头清香的课桌前坐下。
他死死低着头,拿出书本,摊开,动作机械。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崭新的课本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吃下的温暖面条此刻像冰冷的石块堵在那里。
他回来了。
他也回来了。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新世界里,带着前世冰冷的死亡记忆和手腕的幻痛,他再一次,无可逃避地,撞进了余怀瑾的视野里。
那个曾经宣告他生命归属权的恶魔,正坐在离他不远的教室中心,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锁定了猎物的毒蛇,无声地缠绕着他。阳光穿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庄晏清放在膝盖上、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指。
前世那一声冰冷的宣告,仿佛穿透了时空,再次在他耳边幽幽响起: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这一次,命运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