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6章 标本

作者:晴笙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心电监护仪那刺耳的、毫无起伏的“滴——”声,像一根冰冷的钢丝,猛地勒紧了急救室门外死寂的空气。那声音持续着,单调、无情,宣告着一个挣扎的彻底终结。不再是慌乱的心跳,不再是微弱的搏动,只是一条笔直的、通往永恒的直线。红色的数字,心率:0。血压:无显示。


    门猛地被推开,刺眼的白光涌出来,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和一丝残余的血腥气。主刀医生走出来,脚步沉重,口罩上方的眼睛布满疲惫的红血丝,他摘下沾了零星血迹的手套,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无力感。他的目光,越过空荡冰冷的走廊,落在那唯一一道靠墙而立的挺拔身影上。


    余怀瑾站在那里。深灰色的羊毛大衣搭在臂弯,里面的白衬衫依旧一丝不苟,只是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冷硬的锁骨。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急救室门口刺眼的白光,看不清后面的眼神。他站得笔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仿佛那穿透墙壁的死亡宣告与他无关。


    医生走到他面前,脚步停住。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才发出干涩的声音:“余先生……我们……尽力了。失血太多,时间拖得太久……送来的时候,生命体征就已经……非常微弱了。血管缝合了,血也输了……但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沉重的叹息,“……没能挺过来。请节哀。”


    “节哀”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在这片冰冷的死寂里,显得异常苍白和讽刺。


    余怀瑾没有任何动作。没有质问,没有崩溃,甚至没有一丝肌肉的颤动。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医生只是在汇报一件无关紧要的日常。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医生,穿透了墙壁,落在里面那张被白布覆盖的床上。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终于有了反应。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痉挛,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荒诞的兴味。他的视线终于聚焦在医生脸上,那目光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带着一种审视标本般的冷静。


    “时间拖得太久?” 他的声音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一样刺人,“多久?”


    医生被他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还没洗净血迹的手指:“从……从伤口形成到送达医院,保守估计,超过一个半小时。失血量……超过800毫升。这……对于一个本身体质就非常虚弱的人来说……”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意思不言而喻。


    “一个半小时……” 余怀瑾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数字。他微微偏了偏头,视线再次投向急救室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在脑海里精确地复盘着那从筒子楼到医院的每一分每一秒。“知道了。” 他吐出三个字,平淡无奇。


    医生愣住了。他见过无数家属在听到噩耗后的反应,崩溃的、呆滞的、愤怒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讨论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这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那……遗体……” 医生艰难地开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诡异的局面。


    “处理干净。” 余怀瑾打断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所有痕迹。伤口,缝合线,输血的针孔……恢复到他进手术室之前的样子。”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完全转回医生脸上,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我要看到完整的‘标本’状态。明白?”


    “标本”两个字,被他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冷酷。


    医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余怀瑾那毫无感情的目光钉在原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余怀瑾不再看他,迈步。皮鞋踩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稳定、一如往常的“嗒、嗒”声。他径直走向那扇宣告死亡的门,伸手,推开。


    更浓烈的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无影灯已经熄灭,只余下角落的照明,在惨白的墙壁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房间中央,一张覆盖着白布的推床孤零零地停在那里。白布勾勒出一个瘦削的、毫无生气的轮廓。


    几个护士和助手正在默默收拾器械,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看到余怀瑾进来,他们都停下了动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不知所措。


    余怀瑾旁若无人地走到推床边。他站定,低头,俯视着那片覆盖一切的白色。他伸出手,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修长的手指捏住白布的一角,猛地掀开。


    庄晏清的脸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苍白。一种失去所有生机的、大理石般的苍白。嘴唇是淡淡的青灰色,紧紧抿着,唇角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凝固的倔强。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曾经盛满惊惶和绝望的眼睛。湿漉漉的黑发依旧凌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和脸颊上,像被风雨打蔫的水草。整个人安静得如同沉睡,却又带着一种彻底沉寂的、无法唤醒的冰冷。


    余怀瑾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扫过这张脸。从湿冷的发际线,到紧闭的双眼,到挺直却毫无生气的鼻梁,最后落在那片青灰色的唇上。他的眼神专注而冰冷,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物品般的好奇,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到手的、有些残缺的收藏品。


    他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庄晏清同样冰冷的脸颊皮肤。触感细腻,却像触碰一块寒玉。指尖顺着脸颊的线条,缓缓滑到下颌,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亵渎的温柔。


    “破碎感……”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可闻,带着一丝玩味,“……原来极限在这里。”


    他收回了手,从大衣口袋里,又掏出了一个橘子。新鲜的,橙黄,带着枝叶。和他在筒子楼里剥开的那个一样,和白天放在庄晏清课桌上的那个一样。他慢条斯理地剥开橘皮,“沙沙”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清冽微苦的橘皮香气再次弥漫开来,与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混合,形成一种诡异难言的味道。


    他剥下一瓣饱满的橘肉。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塞进那紧闭的、冰冷的嘴唇。他只是将那瓣橘子,轻轻地、近乎郑重地,放在了庄晏清苍白冰凉的手心里。那只手无力地摊开着,手腕处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遮住了下面致命的裂口。橘瓣的橙黄,在那片死寂的苍白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滴凝固的、不合时宜的眼泪。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目光最后在庄晏清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后的了然,有一丝未能尽兴的遗憾,唯独没有悲伤。


    他转身,不再看那冰冷的躯体一眼。皮鞋声再次响起,“嗒、嗒、嗒”,稳定地走向门口。


    “余先生!”一个年轻的护士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开口,声音颤抖,“他……他……”


    余怀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像铁块一样砸在身后,砸在每一个惊惧的医护人员心上:


    “他死了。”


    “处理干净。”


    话音落下,他已经消失在门外。那“嗒、嗒、嗒”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被冰冷的墙壁吞噬。


    急救室里,只剩下无边的死寂。惨白的灯光下,覆盖着白布的推床像一座孤岛。只有那只冰冷苍白的手心里,一瓣鲜艳的橘子,兀自散发着清冽微苦的、徒劳的气息。


    ***


    筒子楼那条狭窄、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巷子,在凌晨时分更加阴冷死寂。连流浪猫都躲得不见踪影。


    周浩缩着脖子,裹紧了身上那件骚包的皮夹克,脚步虚浮地往家走。他刚从一个不入流的酒局上下来,劣质酒精烧得他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巷子深处那盏唯一的路灯,接触不良地闪烁着,在他脚下投下摇晃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晕。


    “妈的……晦气地方……”他嘟囔着,踢开脚边一个空易拉罐,罐子哐啷啷滚出去老远,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巷子尽头,庄晏清住的那栋破楼下,停着一辆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线条冷硬流畅,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价值不菲。周浩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好奇心压过了恶心。谁他妈会开这种车来这鬼地方?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像个贼一样贴着墙根的阴影往前挪。离得近了,他看清车旁站着一个人。


    是余怀瑾。


    深灰色大衣,身姿挺拔如松,在昏暗肮脏的巷弄里,像一尊误入泥沼的冰冷神祇。他微微仰着头,金丝眼镜反射着路灯惨淡的光,看不清表情。他似乎在看着庄晏清那扇黑洞洞、破败的窗户。


    周浩的心猛地一沉,酒意全被一股莫名的寒意驱散了。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昨晚醉醺醺时看到的那一幕——庄晏清被这个转学生拖进咖啡馆……还有后来柯珩那疯婆子到处打电话找人、嚷嚷着报警的混乱……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跑,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一股更强烈的、阴暗的窥探欲攫住了他。他想看看,这个背景神秘、气场吓人的转学生,到底在搞什么鬼。


    余怀瑾站了一会儿,仿佛只是在欣赏这破败的景象。然后,他动了。没有走向楼道口,而是走向了墙根那片堆积着垃圾和杂物的阴影。


    周浩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只见余怀瑾弯下腰,动作从容,像是在捡拾一件掉落的贵重物品。他从那片散发着馊味的垃圾堆里,拎出了一个……小东西?


    那东西在他手里微弱地、极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周浩的瞳孔骤然缩紧!借着那盏接触不良的路灯闪烁的一瞬光芒,他看清了!


    是那只猫!


    周浩的胃部一阵剧烈翻搅,差点当场吐出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进了掌心,才没发出一点声音。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看着余怀瑾做完这一切,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无用的物品。


    余怀瑾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刚才拎过猫的手指,连指缝都仔细擦过。然后,他将那块用过的手帕,也随手丢进了那个垃圾桶。


    他转过身,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周浩藏身的阴影角落。周浩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头,整个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片黑暗,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几秒钟后,皮鞋踩在积水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朝着巷子口的方向去了。


    周浩瘫软在墙角,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只被扔进垃圾桶的、抽搐的猫,还有余怀瑾那毫无波澜、如同深渊般的眼神。


    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条巷子,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只猫微弱的哀鸣和垃圾桶里沉闷的落水声,如同魔咒,死死缠绕着他,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死亡的寒意。


    ***


    医院的停尸间是另一个世界。冰冷,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福尔马林气味,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包裹着一切。


    惨白的灯光下,一排排冰冷的金属柜门紧闭,沉默地守护着里面永恒的寂静。房间中央,一张不锈钢的推床上,庄晏清静静地躺着。身上覆盖的白布被揭开了,只盖到胸口。他的脸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瑕疵的、瓷器般的苍白,嘴唇是淡淡的粉,被精心处理过,掩盖了死前的青灰。湿漉漉的黑发被擦干了,柔顺地贴在额角。手腕处的纱布被拆掉了,皮肤被缝合得异常精细,只留下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浅粉色的细线,像一件被完美修复的瓷器上唯一的瑕疵。


    他安静地躺着,像一个沉睡的天使,褪去了所有生前的痛苦、惊惶和挣扎,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冰冷的美丽。破碎感被彻底抹平,凝固成一种永恒的、无机的完美。


    余怀瑾站在推床边,依旧是那身一丝不苟的白衬衫,深灰色大衣搭在臂弯。他微微俯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这张毫无生气的脸。他看得极其仔细,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的艺术品,目光扫过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睫毛的弧度。


    他的手指抬起,冰凉的指尖悬停在庄晏清冰凉光滑的额头上方,隔着一丝距离,缓缓地、沿着那完美的面部轮廓,虚空中勾勒着。从饱满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到微微凹陷的眼窝,再到那失去所有血色、被处理得如同花瓣般的唇。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


    “完美……” 他低语,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停尸间里激起轻微的回响,带着一种纯粹的、发现终极答案般的满足,“……最终形态。”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那道几乎看不见的腕部缝合线上,轻轻抚过。然后,他直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


    不是橘子。


    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带有医院标识的塑料标签。那是从庄晏清手腕上拆下来的,上面潦草地写着他的姓名、年龄、入院时间……还有死亡时间。


    余怀瑾捏着那个标签,指尖微微用力。


    “嘶啦——”


    标签被他从中间,干净利落地撕成了两半。碎片被他随手丢弃在冰冷的、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最后看了一眼推床上那具完美的、冰冷的“标本”,那眼神像是在告别一件已经完成解析、失去探索价值的物品。然后,他转身,没有丝毫留恋。


    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如同秒针般精准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停尸间里回荡。他穿过一排排沉默的金属柜,走向那扇沉重的、隔绝生死的大门。


    门外,是医院走廊惨白的光线。


    门内,是永恒的、凝固的标本。


    余怀瑾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沉重的门无声地合拢,将那片冰冷的死寂和那个凝固的完美身影,彻底封存。


    停尸间里,只有那被撕碎的标签碎片,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上面死亡的时间,清晰可见。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