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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手

作者:晴笙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家充斥着咖啡香和冰冷审视的咖啡馆,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庄晏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本能,穿过熟悉的、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楼道,拧开那扇漆皮剥落的铁门锁。他甚至忘了开灯,就一头栽进了那张吱嘎作响的单人床上,裹着那件沾满奶茶污渍、汗味和绝望气息的旧外套。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和疲惫。手腕上被碘伏灼烧过的伤口,在纱布下火辣辣地抽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撕裂般的闷痛,仿佛有块巨石死死压在上面。


    黑暗,冰冷,死寂。


    出租屋里那股熟悉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那是他口袋里,那只被他死死攥了一路、指甲深深掐进橘皮里的橘子散发出的气味。那黄澄澄的、虚假的“温暖”,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神经。


    他把它掏出来,像丢掉什么剧毒的东西,狠狠扔到墙角。


    “咚。” 一声闷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可这份安静,并没有带来平静。相反,它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粘稠的网,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收拢,将他紧紧地包裹、缠绕、勒紧。


    开始了。


    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重量,毫无预兆地、沉沉地压了下来。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一种更庞大、更空洞、更令人绝望的东西——虚无。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窗外微弱路灯光勾勒出的、形状怪异的洇水污渍。视线是模糊的,思维是停滞的。大脑像生锈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卡死了,无法转动,只剩下无尽的空白和……沉重。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连动一动手指,都感觉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凝胶,每一次吸气都异常艰难,肺部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氧气怎么也进不来。他不得不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小口小口地、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带着破音的嗬嗬声。即使这样,窒息感依旧如影随形,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压得他胸口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汹涌的崩溃。滚烫的液体顺着太阳穴滑落,迅速变得冰凉,浸湿了粗糙的枕套。不是因为具体的悲伤,是因为那无边无际、将他彻底吞没的绝望感。活着,本身变成了一种无法承受的重负。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疲惫和痛苦,却又被那沉重的虚无死死压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感觉自己在不断地下沉。身下那张破旧的床铺仿佛消失了,他正坠入一个无底的、冰冷的深渊。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沉重。那沉重感渗透进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肌肉,把他死死地钉在绝望的底部。


    咖啡馆里的一幕幕,像破碎的玻璃片,带着锋利的边缘,在他混沌的脑海里反复切割:


    *  余怀瑾那双平静到冷酷的眼睛,透过镜片,洞悉一切地落在他手腕的伤疤上……


    *  碘伏棉球按在伤口上时,那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  那句“交易成立”,冰冷得像法官的宣判……


    *  还有那句轻飘飘的、却像毒蛇般钻进他耳朵里的“你昨晚喂的那只猫……挺有意思的”……


    *  那只被扔在墙角、散发着虚假甜香的橘子……


    “废物……”


    “垃圾……”


    “没人要的东西……”


    “只会伤害自己的可怜虫……”


    “连只猫都不如……”


    无数个尖锐的、恶毒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他死寂的脑海里疯狂叫嚣!分不清是周浩的嗤笑,是母亲临走前崩溃的哭喊,是父亲被捕时扭曲的咆哮,还是……他自己内心深处最恶毒的诅咒!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反复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手腕上被纱布包裹的伤口,那火辣辣的抽痛感,此刻成了唯一的“锚点”,一种扭曲的“真实感”。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然缠绕上他麻木的意识:


    **再深一点就好了……**


    **再用力一点……**


    **划开这层皮,这层肉,把这沉重的、腐烂的、恶心的东西都放出来……**


    **是不是……就能轻松了?**


    这念头带着一种病态的诱惑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他那只没受伤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指尖冰凉而麻木。它在黑暗中摸索着,朝着书桌最底层的那个抽屉……那个藏着冰冷刀片的地方……一点一点地靠近……


    就在这时!


    “喵……”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猫叫声,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是清清!


    是那只在肮脏巷子里,怯生生看着他,被他叫做“清清”的小流浪猫!


    这声音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那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庄晏清摸索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涣散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紧接着!


    “庄晏清。”


    余怀瑾那平静、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紧贴着响起!不是幻觉!那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带着咖啡馆里那冰冷的、审视的、掌控一切的余韵!


    “停!下!来!”


    那三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符咒,又像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了他刚刚抬起的、试图伸向深渊的手!


    “呃……!” 庄晏清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呜咽!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撕扯而剧烈地痉挛起来!那只僵在半空的手,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缩了回来,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指甲隔着布料深深陷进皮肉里!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地撕扯、冲撞!


    一边是那沉沦的、自毁的深渊,散发着诱人又致命的黑暗气息。


    另一边,是那只流浪猫纯净又惊恐的眼睛,和余怀瑾那冰冷强硬的命令,像两根脆弱的、却异常坚韧的丝线,死死地拽着他,不让他彻底坠下去。


    “不……不要……” 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低语,像困兽最后的哀鸣。眼泪更加汹涌地流淌,混合着冷汗,浸透了枕头。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左手腕,因为身体的剧烈颤抖而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服,仿佛要捏碎自己那颗被绝望和痛苦反复蹂躏的心脏。巨大的、无声的呜咽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却找不到出口,只能化作更加剧烈的颤抖和窒息般的喘息。


    墙角,那只被扔掉的橘子,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下,表皮上被他指甲掐破的地方,渗出一点深色的汁液,散发出更加浓烈、更加苦涩的柑橘香气。那香气混合着出租屋的霉味、汗味、泪水的咸腥,还有……死亡般沉重的绝望,在这片死寂的黑暗里,无声地弥漫。


    他像一只被风暴撕碎了翅膀的鸟,困在冰冷潮湿的泥泞里,连挣扎的力气都耗尽了,只能等待着……等待着被彻底吞噬,或者……等待着那不可能到来的黎明。而手腕上那被余怀瑾强行“处理”过、此刻正灼烧般疼痛的伤口,像一道耻辱的烙印,也像一个冰冷的提醒——提醒着他,这场由余怀瑾单方面开启的、名为“拯救”的残酷游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黑暗像一锅烧糊了的、粘稠的沥青,死死糊在庄晏清身上,把他往底下那看不见底的深坑里拽。脑子里那些尖酸刻薄的骂声嗡嗡响,跟一群绿头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胸口那块大石头越来越沉,压得他肺管子都瘪了,吸气儿都跟拉破风箱似的,又费劲又疼。


    手腕上那块地方,被余怀瑾那混蛋用碘伏燎过、拿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地儿,一跳一跳地抽着疼。可这疼,这会儿倒成了救命稻草似的。它像根针,一下下扎着他那快被虚无和绝望泡烂了的脑子,扎出个念头,越来越亮,越来越邪乎:


    **切开它。**


    **切开这层皮,这层肉。**


    **把里面那些又沉又臭的玩意儿……都放出来。**


    **放了……是不是就……轻快了?**


    这念头跟魔鬼的低语似的,带着一股子邪性的劲儿,挠得他心肝肺都痒。那只没被纱布裹着的右手,冰凉冰凉的,跟不是他自己个儿的似的,自个儿就抬起来了。它在黑黢黢的空气里瞎划拉,哆哆嗦嗦地,朝着书桌底下那个抽屉摸过去。指尖碰到冰凉的木头抽屉把手,那凉气儿顺着指头缝儿直往骨头里钻。


    他手指头勾着那抽屉把手,往外一拉——


    “嘎吱……”


    老掉牙的木头摩擦声,在这死寂的屋里头,刺耳得跟鬼叫唤似的。


    抽屉里头黑洞洞的,啥也瞅不清。可他知道,那玩意儿就在最里头,裹在旧报纸里。手指头伸进去,碰到粗糙的报纸边儿,再往里探……指尖猛地一冰!碰到了!


    是它。那冰凉、扁平的、带着刃儿的小铁片儿。


    庄晏清喘气儿更急了,呼哧带喘的,跟刚跑完八百米似的。手指头抖得厉害,捏着那冰凉的玩意儿,一点点从报纸里抽出来。那铁片儿边缘薄得吓人,在黑里头都好像泛着点瘆人的寒光。


    他另一只手,那只被纱布裹得跟粽子似的左手,这会儿也不觉得火烧火燎地疼了,反倒有种……奇异的平静感。他慢慢把胳膊抬起来,搁在自己曲着的膝盖上。右手攥着那小铁片儿,冰得他手指头都麻了。


    脑子里嗡嗡的骂声突然停了。世界一下子静得可怕,就剩下他自己个儿那擂鼓一样的心跳,还有粗得吓人的喘气声。他手指头摸索着,找到左手腕上那圈纱布的边儿,粗糙的布料蹭着皮肤。他捏着纱布边儿,一点点往上掀,动作慢得跟电影慢放似的。


    纱布底下那刚被“处理”过的伤口露出来了。皮肤又红又肿,摸上去滚烫,碘伏留下的深棕色药渍像画上去的丑陋花纹。那几道旧疤新伤,狰狞地盘踞着。


    “清清……”


    “停!下!来!”


    那只小猫怯生生的叫唤,还有余怀瑾那冷得掉冰渣子的命令,像两根细钢丝,猛地在他脑子里绷紧了!拽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呃……” 庄晏清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捅了一下。攥着铁片儿的右手猛地一哆嗦!那冰凉的铁片儿差点脱手!


    就这一哆嗦的工夫,那点被拽住的清明“啪”一声就断了!脑子里那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黑雾猛地又压了下来,比刚才还沉,还厚!什么小猫,什么余怀瑾,全他妈被碾碎了!只剩下一个念头,亮得刺眼,带着毁灭的劲儿:


    **划开!**


    **划开就干净了!**


    他右手猛地攥紧了!指甲死死抠进那冰凉的铁片儿塑料柄里,指关节绷得死白!手腕子一翻,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自毁的蛮力,朝着自己左手腕那片又红又肿、布满新旧伤痕的皮肉,狠狠地、斜着剌了下去!


    “嘶——!”


    一股子尖锐到没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手腕子炸开!瞬间就窜遍了全身!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摁进了肉里!又像有人拿着电钻在骨头缝里钻!疼得他眼前“唰”一下全白了!紧接着就是一片漆黑的金星乱蹦!


    身体像是被高压电打中了,猛地弹了起来!脊梁骨弓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又凄厉的抽气儿,像被掐断了脖子的鸡!冷汗“哗”一下就从全身所有的毛孔里喷了出来,瞬间就把那件旧外套和底下的破床单都浸透了,冰凉地贴在身上。


    他整个人瘫软下去,像被抽了筋,重重地砸回硬板床上,震得床架子“嘎吱”一声惨叫。右手还死死攥着那沾了东西的小铁片儿,手指头因为剧痛和用力痉挛着,指节扭曲。左手腕那里,火辣辣地灼烧着,一种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一股一股地从那刚剌开的口子里往外涌,迅速洇透了粗糙的纱布,又顺着纱布边缘淌出来,滴落在同样粗糙、冰冷的床单上。


    “滴答……滴答……”


    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像放大了无数倍,敲打着他嗡嗡作响的耳膜。


    那剧痛还在持续地炸开,一波比一波狠。可奇怪的是,伴随着这撕心裂肺的疼,心口那块压了他不知道多久、沉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好像……真的松了一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浓重疲惫的“轻松感”,像冰冷的潮水,混合着那温热的液体,一起漫了上来。那无边无际、要人命的绝望和黑暗,似乎也被这剧烈的痛楚冲淡了一点,暂时……退后了?


    他瘫在冰冷湿透的床单上,身体因为剧痛和一种诡异的解脱感而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着。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形状怪异的洇水污渍。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生疼,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还有那持续不断的、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床单上的声音。


    “滴答……滴答……”


    像坏掉了的水龙头,关不紧。身下的湿意和温热感在迅速蔓延,冰冷坚硬的床板硌着他单薄的脊背。


    墙角,那只被他扔掉的橘子,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底下,表皮上被他指甲掐破的地方,渗出的深色汁液已经干涸凝固,像一道丑陋的伤疤。那股清冽又苦涩的柑橘味儿,固执地飘散在空气里,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霉味、汗味,还有……一种生命正在悄然流逝的、冰冷的气息。


    庄晏清的意识,就在这剧痛、冰冷、和那点扭曲的“轻松”感交织的漩涡里,一点点往下沉。眼皮越来越重,像灌了铅。天花板上的污渍越来越模糊,最后彻底融化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攥着铁片儿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了。


    “当啷。”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落地声。


    那沾了东西的小铁片儿,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房间里彻底陷入了死寂。只剩下那持续不断的、微弱的“滴答”声,像生命倒计时的钟摆,在浓稠的黑暗里,孤独地、固执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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