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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想逃到哪里去?

作者:晴笙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铅块。冰冷的雨丝斜打在玻璃窗上,蜿蜒出扭曲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世界。


    语文课。


    讲台上,戴着厚厚眼镜的语文老师正声情并茂地分析着朱自清的《背影》,试图用“父爱如山”的温情去融化教室里弥漫的、因阴雨和角落那个湿漉漉身影而带来的沉闷气氛。然而效果甚微。


    “……所以,这蹒跚的背影,凝聚了父亲无言而深沉的爱……” 老师推了推眼镜,终于结束了大段的讲解,试图活跃气氛,“那么,接下来,大家自由讨论一下,生活中是否也有这样触动你的、沉默却深刻的亲情瞬间?或者对文中父亲形象有什么不同角度的理解?前后桌四人小组,讨论十分钟!”


    话音刚落,教室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嗡嗡的讨论声迅速蔓延开来。学生们如蒙大赦,纷纷转身或侧身,与同伴交换着或认真或敷衍的看法。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湿衣服未干透的水汽、书本纸张的味道和各种零食的隐约香气,形成一种粘稠而嘈杂的背景音。


    教室最后方的角落,却像一个被无形屏障隔绝的孤岛。


    庄晏清依旧保持着早上进来时的姿势,趴在桌上。湿透的外套在暖气的烘烤下,蒸腾出更浓重的水汽,让他周身仿佛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寒意的雾里。他没有参与讨论,甚至没有抬起头。黑色的湿发凌乱地盖住了他的侧脸和后颈,只露出一点苍白的耳廓。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起来像是真的睡着了。


    但坐在他斜前方不远处的周浩,却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瞟过去,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了忌惮和幸灾乐祸的复杂情绪。他压低声音对同桌说:“看吧,我就说那家伙阴森森的,淋成落汤鸡还趴那儿装死,跟个水鬼似的。新来的那把伞,我看他动都没动一下,不识好歹!” 同桌立刻紧张地扯了扯他,示意他小声点,眼神瞥向庄晏清的方向,充满了畏惧。


    周围的几个小组,讨论的声音似乎也刻意压低了,或者不自觉地避开了那个角落。没有人试图去叫醒庄晏清加入讨论。无论是他“校霸”的凶名带来的威慑,还是他此刻浑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阴郁气息,都让其他同学本能地选择远离。那片区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真空地带。连老师巡视的目光扫过那里时,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最终选择了无视——对于这个背景特殊、性格极端孤僻的学生,老师们也大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就在这片被刻意忽略的“真空”边缘,一个身影再次打破了平衡。


    余怀瑾。


    他没有理会自己小组里同学投来的、带着询问和探究的目光,径直站起身。他的动作依旧从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手里拿着语文书和一支笔,像是要去参与讨论,但脚步的方向,却明确地指向了教室后方那个无人靠近的角落。


    整个教室的讨论声,以他为中心,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般迅速安静了一小片区域。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比早上送伞时更浓烈的震惊和不解。周浩更是瞪大了眼睛,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余怀瑾却恍若未觉。他穿过一排排课桌,无视了所有投来的视线,目标明确地走到了庄晏清的桌旁。


    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依旧静静地躺在庄晏清桌角那堆湿了一角的旧课本上,像一个沉默的、未被接受的邀请。


    余怀瑾没有看那把伞。他的目光落在趴在桌上、仿佛与世隔绝的庄晏清身上。湿透的校服勾勒出少年过分单薄的肩背线条,微微起伏的呼吸显得脆弱而压抑。那凌乱黑发下露出的、一点苍白的耳廓,在昏暗角落的光线下,透出一种易碎感。


    余怀瑾拉开庄晏清前桌——一个空着的座位(那同学可能去别的组讨论了)——的椅子,反身坐下。这样,他就和趴在桌上的庄晏清形成了面对面的姿势,尽管庄晏清的脸埋在臂弯里。


    这个举动让整个教室的议论声彻底消失了!连最角落的同学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余怀瑾竟然坐到了庄晏清的前面?还面对着趴着的他?这简直比送伞还要匪夷所思!他想干什么?找死吗?


    余怀瑾仿佛感觉不到这凝固的空气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他翻开自己的语文书,找到《背影》那一页,然后用笔轻轻点了点课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精准地送入庄晏清的耳中:


    “庄晏清同学,”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道数学题,“关于《背影》里父亲的‘沉默’,你怎么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趴在桌上的庄晏清听见,又不至于引来老师或其他同学的过度关注(虽然所有人的注意力早已被吸引)。


    趴在桌上的庄晏清,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


    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趴伏的姿势。但余怀瑾清楚地看到,他露在外面的那只原本自然垂放在桌下的左手,手指瞬间蜷缩起来,紧紧攥住了同样湿冷的校服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攥紧的拳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在听。他没睡。


    余怀瑾的眼神沉静如水,继续用那种平稳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说道:“朱自清的父亲,沉默地翻过月台去买橘子,沉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这种沉默,是无力表达,还是不愿表达?又或者,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付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庄晏清那只紧攥的拳头上,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锥凿开坚冰:


    “有时候,沉默未必是温情,也可能是枷锁。你觉得呢?”


    “枷锁”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庄晏清最深的痛处。


    父亲被捕前歇斯底里的咆哮?还是被捕后死水般的沉默?是母亲临走前崩溃的哭诉?还是后来长久的、冰冷的音讯全无?哪一种沉默不是勒紧他脖颈的绳索?哪一种不是在他心口反复碾压的巨石?


    庄晏清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能感觉到余怀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穿透了他湿冷的衣服和伪装的睡意,灼烧着他试图隐藏的一切。那只攥紧裤腿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手腕内侧的伤痕在紧绷的肌肉下,再次传来熟悉的、尖锐的刺痛。


    他想吼,想让他滚,想把这喋喋不休、强行闯入他世界的家伙推开。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沉重得像灌了铅,动弹不得。他只能更用力地把脸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个声音,隔绝掉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余怀瑾看着他紧绷的肩线和那只因用力而颤抖的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去碰触他。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对着那个拒绝交流、浑身是刺的少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教室里其他区域的讨论声,在经历了短暂的死寂后,又小心翼翼地、带着更多窥探意味地重新响起,嗡嗡嗡地,如同无数只恼人的苍蝇,盘旋在庄晏清的周围,挥之不去。


    那把深蓝色的伞,依旧沉默地躺在桌角。


    庄晏清紧攥的拳头里,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越来越清晰,试图盖过手腕伤痕的刺痛,盖过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能清晰地闻到余怀瑾身上传来的、一种干净清爽的皂角混合着书本纸张的味道,与他自己身上湿冷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来自掌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时间在压抑的对峙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余怀瑾再次开口了。这一次,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却直抵灵魂的锐利:


    “庄晏清,你打算在这个角落里,趴到什么时候?”


    “或者说,” 他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层湿冷的布料和凌乱的黑发,直视他灵魂深处蜷缩的阴影,“你想逃到哪里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庄晏清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响!


    语文老师还在教室里溜达呢,装模作样地这儿听听那儿看看。班里那嗡嗡嗡的讨论声,在余怀瑾走过来坐下之后,就跟被掐了脖子的鸡似的,猛地一静,然后就是那种压得更低、但更他妈让人心烦的窃窃私语,跟苍蝇在你耳朵边上开大会似的。


    “我靠,真坐过去了?”


    “他疯了?跟那个煞星讨论背影?”


    “嘘!小点声!想死啊你!”


    庄晏清趴在那儿,脸死死埋在胳膊弯里,湿校服贴在身上又冷又黏。余怀瑾那声音,不高,可贼他妈清楚,跟带了定位似的直往他耳朵眼儿里钻。什么“沉默的枷锁”,什么“想逃到哪里去”……操!字字都跟小刀子似的,往他心窝子里最烂的那块肉上捅!


    他全身的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攥着裤腿的手指甲都快把布料抠穿了,掌心被自己掐得生疼,可这疼劲儿都压不住手腕上那道疤一跳一跳的抽痛,更压不住心里头那股翻江倒海的邪火和……慌。他感觉余怀瑾那两道目光就跟X光似的,把他这身湿衣服、这层皮都扒开了,正盯着里头那个破破烂烂、见不得光的玩意儿看呢!


    他真想跳起来,一拳砸在那张平静得让人火大的脸上,冲他吼:“关你屁事!滚远点!” 可喉咙眼儿像被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死死堵着,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身体沉得跟灌了铅,动弹不得。他只能更用力地把脑袋往胳膊里扎,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桌斗里。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被这无声的逼视和周围那烦死人的嗡嗡声给挤爆了的时候,余怀瑾那要命的低音炮又响起来了。


    “庄晏清。” 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探究,还有点不容置疑的劲儿,“你手腕,” 他顿了顿,那目光似乎精准地落在了庄晏清紧紧缩在袖子里、死命攥着裤腿的左手上,“不疼吗?”


    轰——!


    庄晏清脑子里那根一直绷到极限的弦,彻底断了!


    “疼”这个字,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脑子里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猛地抬起头!


    动作太快太猛,湿漉漉的刘海被甩开,露出一张苍白得吓人、毫无血色的脸。额角和脸颊上还有没干透的雨水痕迹。那双眼睛,平时总是死水一样沉寂,此刻却像烧红的炭,里面翻滚着惊愕、被戳穿的恐慌、巨大的屈辱,还有一股几乎要喷出来的、冰冷的怒火!眼底深处,甚至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走投无路的脆弱。


    他死死地瞪着眼前这张脸——干净、清爽、轮廓分明,带着那种优等生特有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这平静此刻在庄晏清眼里,简直就是最恶毒的嘲讽!


    “你他妈……” 庄晏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铁锈,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音,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戾气和冰碴子,“管得着吗?!”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不大,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劲儿和绝望,像一阵裹着冰渣子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角落!


    离得近的几个同学吓得猛一缩脖子,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去,脸都白了。周浩更是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瞪得溜圆,下意识地往后仰,差点把椅子带翻。整个教室,以庄晏清和余怀瑾为中心,半径五米之内,死寂一片!连最远的那个角落,都瞬间没了声儿。所有假装讨论的人都僵住了,脖子跟生了锈似的,一点一点地扭过来,惊恐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后排。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庄晏清那压抑不住的、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烧红的眼睛死死锁着余怀瑾,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濒临绝境的野兽,龇着牙,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


    语文老师也终于被这动静惊动了,推了推眼镜,皱着眉看过来:“后面怎么回事?庄晏清?余怀瑾?你们在干什么?”


    余怀瑾面对着庄晏清那双燃着怒火和痛苦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却纹丝未动。他甚至微微歪了下头,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了然?仿佛庄晏清这激烈的反应,早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没有回答老师,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看着庄晏清,那眼神深得跟潭水似的。


    庄晏清被他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心里那股邪火和恐慌烧得更旺了。他猛地别开脸,像躲避什么剧毒的东西,重新趴回桌上,动作大得带倒了桌角那支廉价的塑料笔筒,里面的几根秃头铅笔稀里哗啦滚了一地。


    他再次把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绷得紧紧的,整个人缩成一团,比之前更像一只炸了毛、却又无处可逃的刺猬。只有那急促起伏的背脊,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那把深蓝色的伞,还静静地躺在那堆湿了一角的旧课本上,像个无声的、巨大的嘲讽。


    全班同学大气不敢出,眼神在暴怒的“校霸”、淡定的转学生和一脸懵逼的老师之间来回乱窜。语文老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庄晏清那副“生人勿近、靠近者死”的架势,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咳了一声:“咳!都安静!讨论继续!” 语气里带着点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


    讨论声?哪还有讨论声。只剩下一种心照不宣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角落里那团散发着冰冷怒火的、湿漉漉的阴影。余怀瑾依旧坐在那个空座位上,面对着重新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庄晏清,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了敲摊开的语文课本。


    啧,反应比预想的……还要激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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