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那声“讨论结束”跟救命稻草似的,班里头紧绷得快要断掉的那根弦儿“啪”一下松了。嗡嗡的说话声跟开了闸的水一样又冒了出来,可那调门儿,怎么听都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虚,眼神还忍不住往教室后头那个冰窟窿角儿瞟。
余怀瑾听见老师的话,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他慢悠悠地把摊开的语文书合上,动作稳得跟他妈在图书馆似的。然后他站起身,椅子腿儿刮过水泥地,发出挺轻的一声“刺啦”。
他就那么走了回来,从庄晏清那冻死人的角落,穿过一排排课桌,走回他那亮堂暖和、在教室正中间的座位。步子不紧不慢,脸上还是那副“天太平”的表情,好像刚才差点把“校霸”点炸了的人不是他。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乱。
周浩眼珠子都快黏余怀瑾背上了,心里头翻江倒海:**装!真他妈能装!** 这小子到底是傻大胆还是真有两把刷子?跟庄晏清那煞星硬碰硬完了,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溜达回来?他瞅瞅余怀瑾那平静的侧脸,又忍不住抻着脖子往后瞄庄晏清——那家伙还死死地趴在桌上,跟个随时要炸的闷雷似的。周浩心里头那点幸灾乐祸和想看热闹的心思,硬生生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给压了下去,他咽了口唾沫,悻悻地转回头,没敢再吱声。
余怀瑾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把语文书规规矩矩地放在桌角,跟旁边那堆码得整整齐齐的课本排在一块儿。他顺手拿起桌上那支看起来就很贵的钢笔,指腹在冰凉的金属笔帽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眼神没什么焦点,像是在想事儿。
就在这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教室后头那个角落。
庄晏清动了。
他没抬头,依旧把脸埋得死死的,像是要把自己闷死在胳膊弯里。但那只放在桌面上、靠近桌角的左手,动了。
那只手苍白得吓人,指关节因为刚才死命攥着裤腿,还有点发红。他动作僵硬得跟提线木偶似的,手指摸索着,碰到了桌角那堆被雨水洇湿了一点边儿的旧课本。他胡乱地、带着点粗暴的劲儿,把最上面那几本卷了边的书扒拉过来,一股脑地、重重地压在了那把崭新的深蓝色折叠伞上!
哗啦——
书页摩擦发出挺响的声音。那抹刺眼的、格格不入的蓝色,瞬间被一堆灰扑扑的、破旧的课本彻底盖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书本堆叠起来的小山包,底下压着那个不容忽视的“异物”。
庄晏清做完这个动作,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肩膀猛地塌下去一点,那只手也迅速地缩回了桌下,重新藏进了湿冷的袖管里,紧紧攥成了拳头。整个身体绷得更紧了,透着一股子“谁也别碰老子”的绝望和狠劲儿。
余怀瑾看着那个被书本强行掩埋的“小山包”,看着庄晏清那个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背影,深黑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他摩挲笔帽的手指停顿了半秒。
然后,他嘴角那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乎往下压了压。不是生气,也不是挫败,更像是一种……确认。
钢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笔尖在指尖划过一道冷光。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角落,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随意扫过。他翻开下一节课要用的课本,脊背挺直,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姿态。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声音沉闷而固执。教室里,老师开始讲新的内容,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地响。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只有那把被强行“埋葬”在课本下的蓝色雨伞,和角落里那个散发着冰冷湿气、把世界彻底隔绝在外的身影,无声地宣告着,有些东西,一旦被撬开了一道缝,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死寂了。余怀瑾指尖那支转动的钢笔,在灯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微光,像猎人耐心擦拭的刀刃。
放学铃一响,那动静比下课铃可大多了。教室里瞬间就跟开了锅的饺子似的,桌椅板凳哗啦啦响,书包拉链刺啦刺啦,叽叽喳喳的声音能把房顶掀了。所有人都急着往外冲,生怕晚一步就被这破雨给堵在教室里。
庄晏清没动。
他还坐在那个角落,慢吞吞地把那几本用来压伞、被他扒拉得乱七八糟的旧课本,一本一本塞回那个磨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里。动作慢得像是电影慢镜头,跟周围热火朝天的撤离现场格格不入。他压根没往桌角那堆“书山”底下看一眼——那把深蓝色的伞,还被他自个儿亲手埋在那儿呢。
周浩那伙人从他旁边挤过去,带起一阵风,夹杂着几句刻意压低却又能让他听见的嗤笑:
“啧,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淋一次不够,还上瘾了?”
“别管他,脑子有病!”
庄晏清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没听见。他把最后那本卷了边的物理书塞进书包,拉链拉上,“刺啦”一声,干脆利落。然后他拎起书包往肩膀上一甩,站起身。书包带子勒进湿校服里,又冷又沉。
他看也没看周围,直接走向后门。外面走廊里已经挤满了等雨停或者准备冲出去的学生,闹哄哄的。他低着头,像条沉默的鱼,贴着墙根,硬生生从人缝里挤了过去。湿冷的校服蹭到别人身上,引来几声嫌弃的“哎哟”和白眼,他也毫不在意。
走出教学楼的门厅,冰冷的雨气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雨比早上小了点,但还是细细密密的,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天地都罩得严严实实。门口挤满了撑伞的学生和家长,花花绿绿的伞面连成一片。庄晏清像没看见,一步就跨进了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再次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下巴、衣角往下淌。他缩了下脖子,随即又挺直了背,一步一步走进雨里。校服紧贴在身上,风一吹,冷得他骨头缝都在打颤,手腕上那几道疤被寒气一激,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像有针在扎。
他穿过拥挤的校门口,对那些打量的、好奇的、甚至带着点畏惧的目光视若无睹。雨点打在脸上,有点疼,但也让他混乱了一天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或者说,麻木了点。
他没直接回家。脚步在巷子口顿了一下,然后一拐,又钻进了那条堆满杂物和垃圾桶的背街小巷。巷子里光线更暗,雨水顺着破旧的屋檐滴滴答答,砸在坑洼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里那股子混合着垃圾**和湿冷的气息更浓了。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那个堆着硬纸板箱的角落,放轻了脚步,慢慢蹲下身。书包被他随手扔在湿漉漉的地上。
“喵……” 一声细弱、带着点警惕的叫声从纸箱堆的深处传来。
是清清。
那只灰白相间的小猫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湿漉漉的毛贴在身上,显得更瘦小了。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庄晏清,带着点熟悉,但更多的还是警惕。
“清清。” 庄晏清的声音干涩沙哑,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他看着那双纯净又带着惊恐的眼睛,心里那片冻僵的冰湖,好像又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裂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他拉开书包拉链,在里面摸索。湿透的书本沉甸甸的。他摸到早上省下的那个馒头——硬邦邦的,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边角,显得更可怜了。他用力掰下一小块,动作尽量放轻,放在离纸箱堆不远的一块稍微干燥点的破木板子上。
“吃吧。” 他低低地说,声音像是被雨水泡发了,有点模糊不清。
清清犹豫着,小鼻子不停地嗅着空气,大眼睛在庄晏清和那块小小的馒头之间来回转。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它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靠近,飞快地叼起那块馒头,立刻又缩回了阴影里,才发出细碎的咀嚼声。
庄晏清看着它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胸口堵着的那团又冷又硬的什么东西,好像松动了一点。他又掰下几块稍大点的,放在更靠近纸箱堆的地方。这次,清清犹豫的时间短了很多,叼走的速度更快了,甚至就蹲在离他几步远的阴影边缘,一边吃,一边还不忘警惕地瞄着他。
雨水顺着庄晏清的头发流进眼睛里,有点涩。他抹了一把脸,湿冷的袖子蹭过皮肤。他看着那只埋头苦吃的小东西,看着它那瘦得凸出脊梁骨的背,看着它湿透的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酸酸的,闷闷的。
“慢点吃。”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没人跟你抢。”
清清似乎听懂了这语气里的某种东西,抬起头,湿漉漉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他,小小的耳朵动了动,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带着点试探意味的“喵……”。
就在这一刻!
“喂!干什么呢?!” 一声粗哑的、带着明显醉意的呵斥,如同炸雷般在巷子口响起!
一个穿着脏兮兮工装、胡子拉碴、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巷子口,手里还拎着个空酒瓶。他显然是抄近道,醉眼朦胧地指着庄晏清:“小兔崽子!是不是你偷摸动老子放这儿的纸壳子了?!”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和陌生人的靠近,瞬间把清清吓得魂飞魄散!它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喵嗷!!”,浑身的毛瞬间炸开,像个小刺球!它根本顾不上还没吃完的馒头,猛地转身,像一道灰色的闪电,嗖地一下钻进了纸箱堆的最深处,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庄晏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紧,心脏狂跳。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旁边一个空易拉罐,发出哐啷一声响。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警惕,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直直地射向那个醉醺醺的男人——那是属于“校霸”庄晏清的眼神。
那醉汉被他这眼神一瞪,酒似乎醒了两分,看清了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冷得像冰碴子的少年,再对上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心里莫名一怵。他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晦气”、“神经病”,也没敢再上前,摇摇晃晃地扶着墙,骂骂咧咧地往巷子另一头走了。
巷子里瞬间又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庄晏清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更深的疲惫。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几块被雨水迅速泡发的馒头渣,又看了看纸箱堆深处那片死寂的黑暗。
清清不会再出来了。
他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湿透的书包,甩到肩膀上。书包带子勒进湿冷的衣服里,带来一阵刺痛。他没再停留,也没再看那个角落,转身,重新走进连绵不断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试图冲掉那醉汉带来的恶心酒气,冲掉刚才被惊扰的烦躁,也冲掉……心底因为清清那声惊恐尖叫而泛起的、更深沉的苦涩和无力感。
手腕上的伤痕在冰冷的雨水浸泡下,那尖锐的刺痛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忽视,一下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自身的狼狈和不堪。他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湿透的衣领里,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个同样冰冷、同样死寂的“家”走去。巷子深处,只有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地上的馒头残渣,和那只名叫“清清”的小猫,在纸箱深处压抑的、恐惧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