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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淋雨

作者:晴笙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纷乱的念头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毒蜂,在庄晏清的大脑里疯狂地蜇刺、盘旋。余怀瑾探究的目光、周浩的嗤笑、手腕上隐秘的耻辱、那只叫“清清”的流浪猫惊恐的眼睛、还有抽屉里那把冰冷的美工刀……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他死死缠住,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


    太烦了。


    真的太烦了。


    思考本身就是一种酷刑。每一次试图理清,都像是把手伸进荆棘丛中,只会带来更多鲜血淋漓的伤口。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绝望感再次从脚底蔓延上来,带着令人窒息的粘稠。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动作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有些踉跄。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他不再看那抽屉,不再看自己手腕上狰狞的伤痕,更不去想那把冰冷的刀。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凭着本能走向那张吱嘎作响的单人床。


    床铺冰冷,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连校服都没脱,只是粗暴地掀开那床薄薄的、带着陈旧气味的被子,把自己整个裹了进去,像一只急于钻入地穴躲避风雪的动物。被子蒙过头顶,瞬间隔绝了昏暗的灯光和冰冷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黑暗、狭窄、带着自己体温和尘土气息的空间,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去驱逐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影像和声音。他命令自己:睡觉。什么都不要想。睡过去就好了。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也濒临崩溃的边缘。在自我强制的放空下,意识终于开始模糊、下沉。那些尖锐的痛楚和纷乱的思绪,在深沉的疲惫面前,暂时被压了下去。他坠入了一片混沌、无梦的黑暗之中,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一种意识的短暂休克。


    ……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很久。一阵尖锐的、无法忽视的刺痛感猛地将他从深沉的混沌中拽了出来!


    “呃……”


    庄晏清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惊醒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胸膛。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和贴身的衣物,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冷。


    是手腕。


    左手腕内侧,那几道新鲜的、边缘还红肿着的划痕,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被点燃的火线,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清晰的刺痛!那痛感如此鲜明,如此刻骨,仿佛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扎进了那脆弱的皮肉里,瞬间击溃了所有的麻木。


    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沸水烫伤的虾米。右手下意识地、死死地攥住了左腕受伤的位置,指甲深深陷进周围的皮肉里,试图用更强烈的压迫感来抵御那钻心的锐痛。但毫无用处。那源自伤口内部的、神经末梢发出的尖锐警报,清晰地穿透了皮肉的阻隔,直达大脑深处。


    凌晨三点。窗外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更衬得屋内的寂静如同凝固的寒冰。白炽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对面楼宇的一点微弱余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吝啬地洒进屋内,勾勒出家具模糊而扭曲的轮廓。


    他躺在冰冷的床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闷痛。手腕上的刺痛如同潮水,一阵阵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那丑陋的存在,提醒着他白天的狼狈和绝望。身体的寒冷和内心的冰冷交织在一起,让他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只叫“清清”的流浪猫带来的微弱暖意,早已被这深夜的剧痛和冰冷冲刷得无影无踪。此刻占据他整个身心的,只有那尖锐的、无法逃避的生理痛楚,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沉、更粘稠的自我厌恶。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点平静都不肯给他?为什么连睡梦中都要被这耻辱的伤痛惊醒?


    他翻了个身,动作因为疼痛而显得僵硬而迟缓。脸埋在带着汗味的枕头上,试图用更深的黑暗来麻痹自己。但手腕的刺痛像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就在他烦躁地再次试图调整姿势,将脸转向墙壁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床边那张掉漆的旧书桌。


    昏暗的光线下,书桌的轮廓模糊不清。但就在那堆叠的、卷边的旧课本最上方,一个模糊的、圆形的轮廓,静静地伏在那里。


    是那颗橘子。


    余怀瑾中午放在他课本上的那颗橘子。


    经过一个下午加半个夜晚的时间,它依旧安静地待在那里。昏暗中,它失去了白天的鲜亮橙黄,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近乎棕黑的轮廓,像一颗沉默的石头。但它的形状,那浑圆的、饱满的形状,在周围凌乱书本的衬托下,却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容忽视。


    庄晏清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模糊的圆形轮廓,呼吸在瞬间屏住。白天在食堂的窒息感、被窥探的恐慌、以及那份完全无法理解的“馈赠”所带来的巨大困惑和荒谬感,如同冰水般再次当头浇下,混合着手腕尖锐的刺痛,几乎让他窒息。


    余怀瑾……那个转学生……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是富家子弟无聊的施舍游戏?还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带着目的性的接近?


    无数个猜测在混乱的脑海中翻腾,每一个都让他感到更加烦躁和无力。他看不懂余怀瑾。那个人像一团包裹在温暖阳光里的迷雾,看似清晰,实则深不可测。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橘子?为什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他旁边?为什么……要这样闯入他死水般的生活,投下这颗扰乱一切的石头?


    他不想猜。他也没有力气去猜。


    手腕上的刺痛还在持续地叫嚣着,提醒着他自身的狼狈和不堪。他猛地闭上眼,将脸用力埋进枕头更深的地方,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颗橘子的存在,隔绝掉那个叫余怀瑾的人带来的所有混乱和未知。


    “滚开……”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模糊不清、带着浓重鼻音的字眼,不知道是在对那尖锐的疼痛说,还是对那颗黑暗中沉默的橘子说,抑或是对那个强行闯入他世界的转学生说。


    声音消失在冰冷的空气和粗糙的枕套纤维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只有手腕上的刺痛,和黑暗中那颗橘子沉默的轮廓,如同两个冰冷的锚点,将他牢牢地钉在这个漫长而痛苦的凌晨。窗外的微光在墙壁上缓慢移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他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意识在剧痛的折磨和混乱的思绪中浮浮沉沉,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短暂的黎明。


    清晨的天空像被泼了浓墨,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冰冷的雨丝细密而连绵,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阴郁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雨水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寒意。


    庄晏清站在出租屋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外面水汽弥漫的世界。雨水顺着狭窄的屋檐滴落,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没有伞。那把不知道多少年前、伞骨都歪斜了的旧伞,早在上个雨季就彻底散了架,被他扔进了楼道的垃圾堆。他也没钱买新的。口袋里仅有的几个硬币,只够他中午买最便宜的白米饭。


    冰冷的雨气透过门缝钻进来,激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手腕内侧那几道新鲜的伤痕,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像无声的嘲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幕,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挣扎或犹豫。


    淋雨?无所谓。


    生病?也无所谓。


    反正……也没什么人在乎。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湿冷的空气,猛地拉开了门。冰冷的雨丝瞬间扑面而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脸上、脖颈上。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随即又挺直了背脊,像一杆沉默的标枪。


    他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试图奔跑躲避,只是迈开步子,以一种近乎匀速的、带着点漠然的姿态,走进了雨幕里。冰冷的雨水迅速打湿了他单薄的校服外套,布料变得沉重而冰冷,紧紧贴在皮肤上。额前的黑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滚落,滑过下颌,滴进同样湿透的衣领里。


    他就这样走着,沉默地穿行在雨中的街道。行人稀少,偶尔有打着伞的路人匆匆而过,投向他的目光带着惊讶、不解,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他视若无睹,目光低垂,只盯着脚下不断溅起水花的、湿漉漉的路面。雨水模糊了视线,也仿佛模糊了周围的一切喧嚣。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声,和自己沉重的脚步声。


    当他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出现在高二(三)班门口时,早自习的铃声刚刚响起。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玻璃窗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


    他推开门。


    一股混杂着书本、早餐食物和人体温度的暖烘烘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嗡嗡的读书声和交谈声。然而,就在他踏入教室的瞬间,所有的声音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低了下去。


    几十道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惊讶、好奇、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下意识的、几乎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他浑身滴着水,校服深一块浅一块地紧贴着身体,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轮廓。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水珠顺着下巴和发梢不断滴落,在他脚下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和湿漉漉的阴郁气息,像从雨夜墓地里走出来的幽灵。


    没有人说话。连刚才讨论得最热烈的几个人也瞬间噤声。几个靠门近的同学甚至下意识地往座位里缩了缩,眼神躲闪。


    这就是“校霸”庄晏清。


    他的“霸”,并非源于周浩那种外放的、依靠小团体和家庭背景的嚣张跋扈。他的“霸”,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东西。源于他周身挥之不去的阴冷煞气,源于他眼底那片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更源于……那件发生在很久以前、却如同烙印般刻在所有人心底的往事。


    传闻中,他曾经在初中的时候,为了保护被混混骚扰的母亲(虽然那时他母亲还没离开),一个人拎着砖头,沉默而凶狠地追着四五个比他高大得多的社会青年跑了三条街,最后硬是把其中一个堵在死胡同里,打断了对方一条腿。那一次,他浑身是血,眼神却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吓退了所有人。后来,他父亲出事,母亲离开,他变得更加沉默阴郁,但那次事件留下的凶名,却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他升入了高中。没人敢真正惹他,连周浩那种人,也只敢在他落单、或者像昨天那样在角落时,才敢阴阳怪气几句,真当面对上他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周浩也会发怵。


    此刻,这个浑身湿透、散发着寒气的“校霸”就站在门口,像一块投入温水的坚冰。教室里弥漫开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雨水顺着他的衣角滴落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滴答”声。


    庄晏清对这一切早已麻木。他无视了所有的目光,径直走向教室最后方,那个属于他的、紧挨着后门垃圾桶的角落位置。湿透的帆布书包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噗通”声。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牵扯到湿冷的衣物,带来一阵不适的粘腻感。他没有擦拭脸上的雨水,任由它们顺着脸颊滑落,只是将冰冷的手缩进同样湿冷的袖管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低下头,湿漉漉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即使狼狈不堪,也无人敢轻易靠近。


    早自习的读书声在短暂的沉寂后,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重新响了起来,但音量明显低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的压抑。


    就在这片压抑的、只剩下读书声和窗外雨声的安静里,一个身影站了起来。


    是余怀瑾。


    他坐在教室中央那光鲜亮丽的位置上,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头发一丝不乱。他刚才似乎一直在看书,此刻合上了书本,动作从容。他拿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那把伞——一把设计简洁大方、看起来质量很好的深蓝色折叠伞,上面还带着未干的水珠,显然他自己是打伞来的。


    在全班同学或明或暗、带着惊讶和不解的目光注视下,余怀瑾拿着那把伞,迈开长腿,穿过一排排课桌,径直走向教室后方那个湿漉漉的角落。


    他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却像鼓点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也敲在庄晏清紧绷的神经上。


    庄晏清虽然没有抬头,但身体几不可察地再次绷紧。他能感觉到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在靠近,带着一种与这湿冷角落格格不入的清爽气息。那气息,和昨天那个橘子散发出的阳光味道一样,让他感到本能的排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余怀瑾停在了庄晏清的桌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轻轻地放在了庄晏清堆在桌角的、同样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边缘的旧课本上。


    伞柄是干燥而温润的触感。


    这个动作,和昨天放橘子的动作如出一辙。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沉默,同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的强硬。


    做完这一切,余怀瑾依旧没有停留,也没有看庄晏清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放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他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重新翻开书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但教室里那点刻意压低的读书声,彻底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庄晏清桌角上那把崭新的、深蓝色的伞,又看看若无其事看书的余怀瑾,再看看角落里那个浑身湿透、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庄晏清。


    震惊、困惑、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在无声的目光中激烈碰撞。


    周浩更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像是看到了什么外星人降临。他昨天就对新来的余怀瑾主动接近庄晏清感到极度不爽和不解,今天这一幕更是彻底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那个省重点来的学霸,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那可是庄晏清!是那个阴沉得能滴出水、传闻中打断过别人腿的庄晏清!他居然……给他送伞?


    庄晏清依旧低着头。湿透的刘海遮挡着他的视线,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桌角上那把伞的重量和存在感。深蓝色的伞面,像一小片突兀的、不属于这里的晴空,刺眼地落在他湿冷的、阴郁的世界里。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滴落,砸在摊开的、同样被洇湿了一角的课本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墨迹。


    他放在桌下的手,在湿冷的袖管里,缓缓地、用力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试图压过心底那翻涌而上的、更加混乱的浪潮。


    余怀瑾……你到底……想干什么?


    而这一次,那冰冷的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把伞柄带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暖意。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是为这场无声的、充满张力的对峙,敲打着背景的节拍。那把深蓝色的伞,静静地躺在课本上,像一个沉默的、却无比刺眼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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