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居民楼的楼道里弥漫着常年不散的潮湿霉味和饭菜油烟混合的复杂气息。声控灯时亮时灭,昏黄的光线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如同鬼魅。庄晏清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转动锁芯,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铁门。
“吱呀——”
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更浓郁的、带着灰尘和某种陈旧织物气息的冰冷空气。屋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仿佛一个被遗忘的洞穴。他摸索着按下门边开关,“啪嗒”一声,一盏光线微弱、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亮了起来,勉强照亮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不足二十平米,一眼望尽。一张吱嘎作响的单人床靠墙放着,被褥凌乱;一张掉漆的旧书桌堆着几本课本和杂物;一个简易的塑料布衣柜;墙角堆着几个纸箱。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常年不见阳光,玻璃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这就是他的“家”,一个没有温度、没有等待、只有无边寂静的容身之所。
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和声响。那扇门仿佛也隔绝了他与外界所有的联系。沉重的书包被随意地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但更深沉、更尖锐的,是那如影随形、几乎要将骨髓都冻僵的孤独和空洞。
他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面对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习惯了开门后迎接他的只有黑暗和冰冷。但习惯并不代表麻木。每一次开门,每一次踏入这片死寂,心口那处被反复撕裂的伤口,都会泛起熟悉的、尖锐的痛楚。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光线最暗,阴影最浓,仿佛是整个屋子里最安全、最隐蔽的所在。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冰冷的寒意从地面和墙壁渗透进单薄的衣物,刺入骨髓。白天的一切像混乱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翻腾、冲撞:
* 食堂里,余怀瑾那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像无形的探照灯,让他无所遁形。
* 周浩充满恶意的嘲笑和撞击,桌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 手腕伤痕暴露瞬间的惊惶和耻辱,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
* 余怀瑾坐在他旁边时,那种被强行闯入私人领域的窒息感和恐慌。
* 最后仓皇逃离食堂的狼狈背影。
* 还有……那个突兀地、带着阳光气息出现在他课本上的橘子。那抹刺眼的橙黄,此刻仿佛还在他视网膜上灼烧。
* 以及……巷子里那只叫“清清”的流浪猫,那双映着微弱光点的、纯净又惊恐的大眼睛,它受惊后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那句“你跟我很像呢”的低语,此刻像冰冷的回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反复震荡。
这些碎片混合着更久远的、更黑暗的记忆——父亲扭曲的脸、刺耳的警笛、母亲决绝离去的背影、无数个在黑暗中独自醒来的夜晚——拧成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绳索,紧紧勒住他的心脏和咽喉。一种熟悉的、冰冷而粘稠的绝望感,如同深海的寒流,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汹涌而上,瞬间将他吞没。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胸口像是压着千斤巨石。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无处宣泄的愤怒、深不见底的自厌和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爪子,在他身体里疯狂地抓挠、撕扯,试图找到一个出口。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股黑色的浪潮撕碎、溶解。
他猛地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溺水的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空洞而涣散,像是失去了焦点。他颤抖着伸出手,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摸索着。抽屉里东西很少,只有几支用秃了的铅笔,一个空药瓶(或许是曾经某个短暂尝试的证明),还有……一把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熟悉的形状,动作停顿了一下。指尖传来的寒意,似乎比他身下的水泥地更甚。他犹豫了,或者说,一种更深的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但体内那翻江倒海的黑暗情绪,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瞬间压倒了这丝犹豫。
他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抽出了那个被包裹的东西。旧报纸被粗暴地扯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把单面刀片的美工刀,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幽冷、危险的光芒。刀柄是廉价的塑料,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发白。
他握着刀,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心感”。仿佛只有握着它,才能抓住一点实质的东西,才能确认自己还“存在”着,而不是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左手袖子一点一点地往上拉。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上面,横亘着数道新旧交错的伤痕。旧的已经变成了浅粉色或白色的凸起疤痕,像丑陋的藤蔓缠绕在腕骨上;新的几道边缘还泛着红肿,有些甚至微微结着暗红色的痂,是白天在食堂被余怀瑾瞥见的那些。这些伤痕,是他无声的日记,是他对抗内心风暴的唯一武器,也是他无法摆脱的耻辱烙印。
他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了美工刀的塑料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绝望的寒意。眼神变得空洞而麻木,所有的挣扎、恐惧、犹豫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只剩下一种近乎机械的执行指令。
他将那闪着寒光的刀锋,缓缓地、稳稳地,抵在了手腕内侧那片布满旧伤的皮肤上。冰冷的金属触感清晰地传来,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那点刺痛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激活了他身体里某种危险的开关。
他闭上眼,准备用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喵……”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猫叫声,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不是现实中的声音。是记忆。是那只叫“清清”的流浪猫,在昏暗巷子里,叼走他给的馒头时,发出的那一声细弱、带着一丝满足和疑惑的轻唤。
那双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大、格外亮的眼睛,懵懂地看向他,映着一点微光的纯净……它受惊后炸毛逃窜的仓惶身影……还有那句他脱口而出的“你跟我很像呢”……
这些画面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异常清晰地在他紧闭的眼前闪过。那只小猫的脆弱、警惕、对一点点温暖食物的渴望……和他自己,何其相似!
抵在皮肤上的刀锋,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画面烫了一下。庄晏清猛地睁开眼!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泛出青白色。那冰冷的刀锋依旧紧贴着皮肤,只需要再轻轻一划……
但那只猫……“清清”……那双眼睛……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矛盾感撕扯着他。一面是体内汹涌咆哮、渴望用疼痛来宣泄的黑暗浪潮;另一面,却是那只流浪猫的形象,它微弱的叫声,它纯净的眼神,像一根极其纤细却异常坚韧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缠绕住了他即将挥下的手。
刀尖悬在皮肤上方,微微颤抖着,闪烁着危险而冰冷的光芒。时间仿佛凝固了。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他剧烈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撞击着他的耳膜和胸腔。
他死死地盯着那冰冷的刀锋,又仿佛透过刀锋,看到了巷子深处那片阴影,看到了那双映着微光的猫眼。
是划下去,沉入熟悉的、用疼痛换来的短暂平静?还是……停住?
那只猫……它明天……还会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