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铃刚歇,教学楼便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沸腾起来。人潮裹挟着喧嚣,涌向同一个目的地——食堂。庄晏清习惯性地拖在最后,等走廊里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才像一抹无声的影子,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挪向食堂。
食堂里早已人声鼎沸,混合着饭菜香、汗味和各种喧闹。打饭窗口排着长龙,嬉笑怒骂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庄晏清低着头,径直走向最角落、光线最差、紧挨着油腻腻的潲水桶回收区的那排桌椅。那里几乎没人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酸馊味。
他走到最靠墙的那个位置坐下,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的旧帆布书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算是占位,也像一道脆弱的屏障。然后才起身,走向打饭窗口。他排在最便宜的素菜窗口,前面只有零星几个人,很快就轮到了他。
“一份白米饭,一份清炒豆芽。”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淹没在食堂的噪音里。打饭阿姨似乎也习惯了这角落里沉默寡言的少年,麻利地给他盛好。米饭是那种最普通的、颗粒感很强的籼米,豆芽水汪汪的,几乎看不到油星,孤零零地躺在餐盘的一个小格里。
餐盘轻飘飘的。庄晏清端着它,像端着一份沉重的负担,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回到那个角落。他坐下,把餐盘放在面前,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墙壁里,最大限度地减少存在感。他拿起筷子,夹起几根豆芽,机械地送进嘴里咀嚼。味道寡淡,带着点生豆的土腥气。米饭也干硬,有些难以下咽。但他吃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咽,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过程,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嘈杂环境。他只想吃完,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天台、废弃的器材室角落,或者干脆就躲回教室——熬过这漫长的午休。
周围是热火朝天的景象:男生们三五成群,餐盘堆得冒尖,红烧肉、鸡腿、炸鱼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们大声谈笑着球赛、游戏和新来的转学生;女生们则小口吃着,分享着带来的水果零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明星八卦。食物的香气、青春的笑语、蒸腾的热气……这一切都像一层无形的、坚固的玻璃罩,将角落里的庄晏清彻底隔绝在外。他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餐盘里那点可怜的食物,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宽大的校服袖子随着夹菜的动作微微滑落,又被他迅速地拉回去。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着这个最偏僻的角落走来。庄晏清的身体瞬间绷紧,握着筷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以为是周浩那伙人又来寻衅滋事,或者哪个不长眼的同学想找这个空位。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头埋得更低,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抗拒和恐惧,准备迎接任何可能的羞辱或驱赶。
然而,脚步声在他旁边停下,紧接着是餐盘轻轻放在桌面上的声音。一个身影,带着一种与这油腻角落格格不入的清爽气息,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庄晏清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跳起来逃跑。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旁边。
是余怀瑾。
那个光芒万丈的转学生,此刻就坐在他旁边——这个全校大概只有他会光顾的、弥漫着潲水桶余味的角落。
余怀瑾的餐盘里,内容很丰富但不夸张:一份看上去就软糯的白米饭,一份清炒时蔬,一份红烧排骨,还有一小碗紫菜蛋花汤。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坐姿挺拔,即使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也透着一种干净利落的优雅。他没有立刻看庄晏清,仿佛只是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自己的餐盘,然后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开始用餐。他的吃相很好,安静而专注,咀嚼几乎没有声音。
可庄晏清知道,这绝不是随意。整个食堂那么多空位,甚至他这一排靠外点的位置都比这里好得多。这个天之骄子,为什么会坐到这里来?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恐慌感攫住了庄晏清。他感觉自己的秘密堡垒被入侵了,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放大了。他能听到隔壁桌女生压低的惊呼:“快看!余怀瑾怎么坐那儿去了?”“天呐,他旁边是庄晏清吧?”“什么情况?新同学不知道那个角落……” 还有男生粗声粗气的议论:“啧,省重点来的学霸癖好挺独特啊,喜欢闻潲水味?”
这些议论像细密的针,扎在庄晏清敏感的神经上。他如坐针毡,每一秒都是煎熬。刚才还勉强能下咽的豆芽和米饭,此刻变得如同嚼蜡,甚至引起一阵阵反胃。他只想立刻消失。
余怀瑾仿佛完全没听见那些议论。他夹起一块排骨,动作自然流畅,然后,像是终于注意到了身边几乎要石化的人,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庄晏清那异常干净的餐盘上。
“就吃这么点?” 余怀瑾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自然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的温和,在周围嘈杂的背景音中,却清晰地传入了庄晏清的耳朵里,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庄晏清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攥紧了筷子,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把廉价的塑料筷子折断。他死死低着头,下巴几乎要戳进锁骨里,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任何回应。身体绷得像一块随时会碎裂的石头。拒绝交流,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防御。
余怀瑾看着他瞬间僵硬的侧影和那几乎要捏碎筷子的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了然,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他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无视的尴尬,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继续吃自己的饭。他甚至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轻轻吹了吹,才送入口中。
这平静的反应,反而让庄晏清更加无所适从。他预想中的嘲讽、好奇的追问、或者居高临下的怜悯都没有出现。余怀瑾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吃着饭,仿佛身边这个散发着阴沉气息的怪人,和空气没什么两样。这种无视,比直接的恶意更让庄晏清感到一种深刻的难堪和无处遁形。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巨大的压力和恐慌。他猛地放下筷子,动作大得差点掀翻餐盘。他看也不看余怀瑾,端起自己几乎没动几口的饭菜,像被无形的猛兽追赶一样,仓皇起身,几乎是撞开椅子,低着头,脚步踉跄又急促地冲向不远处的潲水桶回收处。
“哗啦——” 那点可怜的豆芽和米饭被粗暴地倒进了巨大的潲水桶里,溅起一点浑浊的油花。他甚至没顾上把餐盘放到回收架上,就胡乱地塞进了旁边堆叠的餐盘里,然后头也不回地、逃也似的冲出了食堂后门,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背影狼狈得像一只被猎人惊飞的、羽毛凌乱的孤鸟。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
余怀瑾坐在原地,筷子停在半空。他看着庄晏清仓惶逃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餐盘里还剩大半的食物,眼神若有所思。他刚才清楚地看到,庄晏清在起身时,因为动作过猛,那宽大的校服袖口再次被带起,露出了手腕内侧一小片皮肤——那上面,交错着几道新鲜的、泛着红肿的划痕,像是刚结痂不久,刺痛地昭示着主人内心的风暴。
那不是错觉。
余怀瑾放下筷子,缓缓靠向椅背。食堂的喧嚣声浪似乎在这一刻才重新涌入他的耳中。他端起那碗没喝完的紫菜蛋花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碗壁。
这个庄晏清,比他想象中……还要“麻烦”。
那惊惶逃离的姿态,那深藏的伤痕,那死寂的沉默,还有那份被倒掉的、廉价得可怜的午餐……所有细节在他精密的大脑中快速组合、分析,勾勒出一个更加清晰却也更加令人心悸的轮廓。
他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水滑入喉咙,却没能驱散他心头那点因窥见他人巨大痛苦而产生的、冰冷的沉重感。但同时,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挑战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欲的东西,也在悄然滋生。
他抬眼,望向庄晏清消失的后门方向,阳光在那里分割出明暗清晰的界限。那个角落,似乎比他刚坐下时,更加阴冷了。
余怀瑾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微微抿紧。他快速地吃完了自己剩下的饭菜,收拾好餐盘,起身离开。经过潲水桶时,他脚步未停,但眼角的余光扫过庄晏清胡乱塞进去的餐盘,那里面还残留着几点被抛弃的豆芽和米粒。
他走出食堂,正午的阳光兜头洒下,带着暖意。余怀瑾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光线。他没有回教室,也没有去操场,脚步一转,走向了学校的小卖部。
几分钟后,他从人满为患的小卖部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饱满、橙黄、散发着清新香气的橘子。阳光照在光滑的橘皮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泽。
他掂了掂手里的橘子,目光投向高二(三)班教室的方向,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棋手落子前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猎人般的兴味。
回到教室,里面只有零星几个趴在桌上休息的同学。庄晏清果然已经回来了,他像之前一样,蜷缩在那个最角落的位置,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个黑发凌乱的后脑勺,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他似乎睡着了,又或许只是在极力地逃避现实。
余怀瑾放轻脚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东西。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拿着那个橘子,径直走向教室后方。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他停在庄晏清的桌边。
庄晏清埋在臂弯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显然并未真正睡着。
余怀瑾没有弯腰,也没有试图叫醒他。他只是伸出手,将那个黄澄澄、散发着阳光气息的橘子,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庄晏清堆在桌角的那几本旧得卷边的课本上。
橘子的位置很巧妙,既不会滚落,又确保庄晏清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
做完这一切,余怀瑾没有停留一秒,也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从容的步伐,回到了自己光明的、位于教室中央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拿出下节课的课本,安静地翻看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教室里午休的宁静依旧。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操场上模糊的哨声。
但那个角落,那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却因为一颗突兀出现的、温暖的橘子,而骤然变得不同了。
庄晏清埋在臂弯里的脸,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能闻到那股清新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柑橘香气,丝丝缕缕,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与他周身沉郁冰冷的气息格格不入。他甚至能感觉到书本上那个东西的重量和形状。
那是什么?
是怜悯?是施舍?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羞辱?
或者……是那个转学生令人费解的、新的“游戏”的开始?
无数混乱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带着尖锐的刺痛。他死死闭着眼,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入侵”。
那抹橙黄,像一颗投入永夜的、微小却无比刺眼的火种,灼烧着他试图紧紧封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