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班主任老王,顶着他那标志性的地中海,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新来的转学生,语气里带着一种捡到宝的兴奋劲儿。
“同学们,安静!都给我把手机收起来!今天咱们班来了位新同学,余怀瑾同学!从省重点一中转来的,人家可是拿过全国物理竞赛金牌的!以后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都给我多请教请教人家!”老王拍着讲台,试图压下底下的嗡嗡声,但效果甚微。
余怀瑾就站在老王旁边,身姿挺拔得像棵小白杨。他穿着干净合身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让人觉得冷淡,就是那种……老师家长看了都挑不出毛病的标准优等生模样。他扫视着底下乱糟糟的教室,眼神清亮又平静,像在看一幅有点意思但有点乱的涂鸦。
“余同学,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老王把讲台让出来。
余怀瑾往前半步,声音清朗,不高不低,稳稳地传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大家好,我是余怀瑾。怀瑾握瑜的怀瑾。很高兴能加入高二(三)班这个大家庭。我平时喜欢打篮球,游泳,也玩点策略类游戏。学习上希望大家多多指教,生活上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他说得简洁利落,没有一句废话,也没有一丝紧张。底下有几个女生已经在小声议论了。
“哇,好帅!”
“声音也好好听……”
“省重点来的诶,还是学霸加运动全能?这什么神仙配置?”
老王满意地点点头,指着教室中间一个空位:“余同学,你就坐那儿吧,第三排中间,视野好。旁边是学习委员李薇,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她。”
那位置确实不错,不前不后,不偏不倚。李薇是个挺文静的女生,此刻也微笑着对新同桌点头示意。
余怀瑾的目光顺着老王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礼貌地应了声“好的老师”,但就在他视线收回的瞬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滑向了教室最靠后、紧挨着后门垃圾桶的那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男生。
他穿着洗得发白、明显大一号的校服外套,即使在并不寒冷的初秋,拉链也严严实实地拉到下巴。他低着头,黑色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缩在座位上,几乎要与身后灰扑扑的墙壁融为一体。他面前的课桌异常干净,干净到近乎空旷,只有一本摊开的课本,一支笔都没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修长却有些苍白,此刻正用力地抠着校服裤子上一个不起眼的线头,指关节绷得发白。周围的喧嚣、老王的介绍、新同学的到来,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子,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座孤岛,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沉郁气息。
余怀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是厌恶,也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发现了一个极其复杂、从未见过的数学难题时,那种瞬间的凝神。那种格格不入的孤绝感,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黑石,在他一贯理性清晰的思维里,激起了一圈微澜。
“好了,余同学,过去坐吧。”老王催促道。
余怀瑾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拎着他那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但设计简洁的黑色背包,从容地走向自己的新座位。他经过那个角落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那个低垂的脑袋、紧绷的肩膀,以及那件即使在室内也拉得严丝合缝的校服外套袖口——那里,似乎隐约透出一点不规则的、深色的痕迹,像是……反复洗涤后褪色的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动作利落,书包塞进桌肚的声音很轻。旁边的李薇小声说了句“你好”,他也温和地回了句“你好”。
新课本发下来,老王开始讲新的内容。余怀瑾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看起来就很好写的钢笔,姿态专注,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从未发生过。他听课效率极高,思维跟着老师的讲解快速运转,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词,字迹清晰有力。
但他的感官,却像打开了某个特殊的雷达频道,总是不自觉地捕捉着来自教室后方的信息。
他能听到那个角落传来极其轻微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很慢,很迟疑,仿佛写字的人每写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他能感觉到那个方向散发出的低气压,沉甸甸的,与教室里大部分同学那种或认真或敷衍或走神的状态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死寂的、带着自我隔绝意味的沉重。
课间十分钟,教室瞬间像炸开了锅。男生们吆喝着冲出去打球,女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分享零食。李薇也转过身和后桌的女生讨论着刚发下来的卷子。
只有那个角落,依旧一片死水。
那个男生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周围的喧闹是另一个次元的事情。他摊开一本很旧的习题册,但视线并没有聚焦在上面,只是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书页的边缘。阳光透过后门上方的小窗斜斜地打进来一小块,正好落在他放在桌面的左手腕上。他似乎被那光烫到了,极其快速地、几乎是神经质地,将左手缩回了桌下,藏进了宽大的袖管里。那个动作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余怀瑾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慌乱和……厌恶?对自己手腕的厌恶?
就在这时,几个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男生从后门涌进来,带起一阵风。为首的那个叫周浩,是班里有名的刺头,仗着家里有点小钱,总爱找点存在感。他一眼就瞥见了角落里的男生,嘴角立刻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哟,这不是咱们班的‘忧郁王子’庄晏清嘛!”周浩故意拔高了音量,引得附近几个男生也跟着看过来,发出低低的哄笑。“怎么着?新同学来了,也不抬头看看?人家可是省重点来的大才子,跟你这种……”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庄晏清身上扫来扫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这种闷葫芦可不一样。”
庄晏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抠着线头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整个人缩得更小,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进那件过大的校服里。这种沉默的、近乎逆来顺受的反应,似乎更助长了周浩的气焰。
“啧啧,跟你说话呢,聋了?”周浩上前一步,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庄晏清的桌子。桌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庄晏清桌上的旧习题册滑落在地。
“捡起来啊!”周浩旁边的跟班起哄道。
庄晏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电击了。他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伸出那只苍白的手去够地上的习题册。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手腕内侧——那上面,交错着几道新旧不一的、细长的浅粉色疤痕!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他立刻像被烙铁烫到一样飞快地拉下袖子盖住,但余怀瑾的视力极好,捕捉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瞥。
那不是墨水渍。
余怀瑾的心猛地一沉。刚才那个角落散发出的所有沉郁、孤绝、死寂的气息,仿佛瞬间都有了具象化的注解。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内向或者孤僻。那是一种更深沉、更痛苦的东西,一种用刀锋在身体上刻下绝望的无声呐喊。他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庄晏清捡起习题册,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救命稻草。他依旧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要把那冰冷的水泥地砖盯穿。周浩似乎觉得无趣了,嗤笑一声,带着他的小团体扬长而去,留下庄晏清一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僵在原地,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周围的同学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没人上前,也没人多说什么,只是投去或同情或漠然或带着点看戏的目光,然后继续自己的课间活动。
余怀瑾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个角落。他看着庄晏清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般僵在那里,抱着那本破旧的习题册,仿佛那是他抵御整个世界的唯一盾牌。那宽大袖口下隐藏的伤痕,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余怀瑾向来冷静理智的思维里。他第一次觉得,这所新学校,这个看似普通的班级,似乎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普通”。
上课铃刺耳地响起。庄晏清像是被铃声惊醒,猛地坐直身体,把习题册塞进桌肚,动作慌乱,带着一种竭力掩饰的狼狈。他重新低下头,把自己缩回那个坚硬的壳里。
物理老师走了进来,开始讲课。余怀瑾翻开课本,目光落在复杂的电路图上,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那道惊鸿一瞥的伤痕,那死寂般的沉默,那瞬间的慌乱和痛苦,还有周浩那充满恶意的“庄晏清”三个字——原来他叫庄晏清。
一个本该如清风朗月般的名字,却承载着如此沉重的阴霾。
余怀瑾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动,没有写出任何公式,只是留下了一团杂乱的线条。他那双总是显得理性而洞察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个目标:那个缩在教室最阴暗角落、用沉默和伤痕包裹自己的少年。
老王安排的位置在光明温暖的中央,但余怀瑾此刻全部的心神,都被那个刻意被安排在遗忘角落、名为庄晏清的谜题所吸引。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解题”**,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这不再是简单的转学适应,这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极具挑战性的探索。他想知道那伤痕背后的故事,想撕开那沉郁外壳下的真实,想弄明白,是什么让一个人如此彻底地把自己放逐在阳光之外。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越过嘈杂的教室,精准地投向那个角落。
庄晏清似乎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过于锐利的视线,身体不易察觉地又僵硬了几分,头埋得更深了,几乎要埋进摊开的课本里,只留下一个黑发凌乱的后脑勺对着他。
余怀瑾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带着点“猎物入网”般兴味的弧度。
有意思。
这个转学第一天,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也麻烦得多。但余怀瑾最不怕的,就是麻烦。尤其是,这种包裹在沉郁外壳下的、独特的麻烦。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讲台,开始认真听课,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是在他干净整洁的笔记本扉页上,除了自己的名字,他用那支好写的钢笔,在不起眼的角落,写下了一个名字:
庄晏清。
字迹清晰,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