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宸殿乃嘉陵公主姜馨儿的住所,不过今日的嘉陵公主却不在寝宫,而姜献走的,自然也不是去往淇宸殿的路。
大越前朝,乃景族百里氏的璇玑王朝,景族最后一位君主用人唯亲,大肆打击异族,民不聊生,多地起义,最终由大越太祖皇帝一统天下,姜氏江山由此而来。
太祖即位后,军国大事皆落于一人头上,应顾不暇,特设司礼监,代皇帝批红后,权力逐步扩大,甚至可以干预着中央决策。
姜献来的,正是这座宫城里的西华门。
虽说一样是皇宫里的地方,可不一样的是感觉,这里给姜献的感觉是阴森幽暗,内心深处感到凉意。
姜献仍然向里走去,里面的人身着内监服饰,为首的太监看到他后,立刻起身行礼,道:“奴才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姜献抬手示意,道:“公公请起。”
那太监也顺势起身,姜献上下打量着他,从服饰上看,他在这群太监里的地位颇高,若不是领头者,也该是个领头者的直系下属。
那太监见姜献叫他起身,忙唤道身后的两个太监:“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来给公主请安。”
后面的两个太监见他如此命令,也急着过来,准备福身请义,姜献却喝住了他们:“不必了,我想知道这位公公名讳。”
那太监眼波流转之间,竟露出一种得意之色,道:“回公主的话,老奴时左义,见过公主。”
时左义,姜献倒真没听过此人的名讳,她记得曾权倾朝野的两个太监,一个叫汪达,一个叫容曜。
姜献片刻出神,时左义补充道:“不瞒公主说,老奴的师父是秉笔太监汪达,汪公公。”
汪达?他交代的倒是快,侧面证明了姜献的猜测是正确的,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姜献直奔主题:“本宫倒有一事想烦劳公公,不知公公可否为我引见汪秉笔?”
时左义急忙跪下道:“公主折煞奴才了,公主是千金之躯,如何用得上引见二字,只不过师父近日出门去了扬州,不在这里,等师父回来,老奴一定通传公主的旨意。”
姜献想过今日可能会扑个空,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试探性地问道:“那不知,容曜,容公公可在?”
时左义眉头舒展,答道:“在在在,容秉笔在,奴才这就为您通传。”
时左义速度很快,不久便出来,出来时,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这人身量修长,身着秉笔所穿的太监服饰,背光而立,面呈冷色,五官轮廓分明,单说容貌,竟让人觉得,十分妖孽。
时左义向姜献说道:“公主,这便是容秉笔。”
容曜?他竟是那个日后一手遮天,和汪达一样权倾朝野的掌印太监?可观察此人,分明是个少年模样。
容曜福身行礼,声音清冷,道:“司礼监容曜,见过明安公主。”
姜献语气平淡,道:“容公公请起。”
容曜起身。
“本宫有些话想和容公公谈谈,公公请。”
容曜虽对姜献行礼,语气却不卑不亢:“公主折煞奴才,公主请。”
容曜将姜献请到了后院的一条小路处,十分隐蔽。
“不知公主前来有何贵干?”
“容公公,不,容大人,我想和你合作,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姜献以为自己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会令容曜不解,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容曜什么都没说,只是渐渐逼近她,使姜献退无可退。
“传闻明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如同云端上的白莲花高洁美丽,居然甘心跟奴才这样的人搅在一起,倒令奴才,开了眼界啊。”
这话在姜献听起来是挑衅意味十足,她本想和容曜对峙一番,却无意间对上他那双眼睛,她并未注意到,他目光如此坚定,仿佛能够洞察一切般,让姜献原本想说的一堆话咽到了肚子里面去。
“那又怎样?你只说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吧?”
“合作,总要拿出点诚意来才好。”
姜献讥笑道:“诚意?你想要怎样的诚意?”
容曜并不知道姜献今日对他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心,因此不会轻易地答应了她,道:“你先说,你想要什么?”
姜献直白,并不遮掩:“我想要活着,想要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想要身边的人不因我而受到伤害。”
容曜讽刺道:“想要这么多?公主殿下,我就是个没多大用处的太监,您凭什么觉得你要的这些我能给得了?”
姜献却肯定道:“你给得了,我选的人,不会有错,这是我要的东西,我所有的条件是,我如今有公主的身份,会给你带来你之前没有过的便利,你若愿意,我会助你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容曜被她这话逗笑,这姑娘倒是什么都敢说,她又岂知,自己要的是什么。
“怎么样,答应还是不答应?”
姜献目光急迫,容曜缓缓说道:“答应,你想要的,我会努力帮你得到,而我想要的,你也要帮我得到。”
“你想要什么?”
“现在还没想好,想好了我自会告诉你。”
可是容曜话语间哪有办法认真的意趣,姜献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
“容曜,我并非在跟你开玩笑,今日我所说,字字泣血,句句真心,你不要以这样的玩笑的语气来应付我说的话。”
这个公主倒不是个好骗的主,和容曜印象里皇宫的那些金枝玉叶不一样,又凑近了几分姜献。
“皇宫里的主子们都像明安公主一样聪明吗?倒是令奴才开了眼界。”
姜献这次丝毫不惧,道:“多谢夸奖,不过请你正视我的问题,容大人。”
“你这样毫无章法的闯到这里来,空口白牙地说要找我合作,我凭什么信你,就如我刚才所说,你总要拿出些你的诚心,自然我也不例外。”
见姜献不应,容曜笑道:“这里的秉笔太监是我和汪公公,让我猜猜为何你来找我而不去找汪公公,理应是他不在,所以你才找了我,若他在,只怕远远轮不上我。”
他这话的确将姜献摸了个彻底,她并不知道这二人里谁是极为有力可靠的盟友,因此必须权衡利弊去选择。
“是,我的确动过这个想法,也没有想好,你和汪达之间,我究竟要选择谁,不过,若你今日愿意和我姜献合作,我发誓,你便是我永远的盟友,我们利益相关,从此我绝不会打司礼监任何人的主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容曜神色比刚才认真几分,道:“口说无凭,我们用行动证明各自的诚意,如今司礼监正缺一个掌印太监,我和汪达之间,怎么看都是汪达的赢面更大,他若上任,只怕没我什么好果子吃。”
姜献见他动容,心中虽喜却不露于表面,道:“好,我会助你登上这掌印太监的位置,这是我的诚心,至于你的诚意,我还没有想好,以后,我再告诉你吧。”
接着姜献伸出自己双手,道:“你我今日,便击掌为誓,如何?”
容曜配合姜献,亦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我容曜,与明安公主在此击掌为誓,愿选择彼此成为盟友,无论情形如何,绝不背叛,离弃彼此,除非二人自愿解除盟约,否则违此诺者,天诛地灭。”
姜献亦将双手做成立誓之状:“苍天在上,大地在下,今日我姜献,与容曜在此击掌为凭,愿选择容曜成为盟友,尽管前路凶险,也绝不背弃,除非自愿解除盟约,否则违此约者,不得好死。”
三掌击下,盟约已定。
容曜思绪跳脱,蓦然想到些什么,问姜献道:“公主名讳,是献,不知是哪个献字?”
“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中的献一字,便是我的名讳。”
容曜点点头,道:“原来是那个字,我还以为……”
容曜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岔开了话题:“公主今日暂且回去,后续的事情,我会处理好,若是想要找你,我也会联系你的。”
姜献并不担心容曜的办事效率,而是追问道:“你以为什么?”
容曜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我曾有一故友,他最喜欢的,是张若虚的那句‘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我以为,是那个霰字。”
姜献道:“你这故友眼光倒好,春江花月夜,谁又在文字里为之流连呢?”
容曜似乎被姜献的一席话牵动了往事,眉头一紧,姜献却并未发觉,转身离去。
银华殿内,青檀仍在小厨房内,姜献却抢在八珍汤做好之前回了宫,唯有碧玉此时还在银华殿。
碧玉见姜献回宫,走上前去近身服侍:“公主和嘉陵公主见面竟这么快,八珍汤都还没做好呢。”
姜献解释道:“我去找嘉陵的时候,她不在宫殿内,因此我在外面看了圈风景便回来了。”
碧玉为姜献揉着肩膀:“公主,三日后靖宁侯府的宴会可要接下请帖吗?”
姜献想起此事还未通知碧玉,遂直接说道:“去,自然去,交个朋友不是坏事,届时你和青檀都跟着我。”
碧玉应道:“奴婢遵命。”
或是重生而来的缘故,姜献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很酸痛,便让碧玉用力些。
碧玉的手艺自然不用多说,姜献浑身虽然酸痛,但是经碧玉的这番伺候,倒也恢复不少。
姜献几乎是下意识问出口:“碧玉,你说靖宁侯这样一个不算勋贵的府邸,是如何搭上嘉陵公主的?姜馨儿可是正经的嫡出公主,中宫独女,身份尊贵,她家的一位二小姐,竟也能和她称得上交好,还把帖子递到了皇宫里。”
碧玉边揉边道:“兴许是君子之交,无关名利呢。”
君子之交,无关名利,碧玉的这两句话却结结实实地戳中了姜献的心窝,她更好奇这位靖宁侯府二小姐是个怎样的人了。
姜献思路一转,对碧玉言道:“我记得文清伯府曾有个医女,治好了我十二岁时突发的一场寒疾,那时病症来得急,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文清伯举荐了这位医女,治好了这病,而后父皇虽已备谢礼,但我还未亲自去谢过文清伯府。”
碧玉笑道:“公主记性真好,还记得是文清伯府,奴婢就记得那年公主病的急,给满宫的奴才都吓坏了。”
姜献想出一计,吩咐道:“备笔墨。”
碧玉很快为姜献取来笔墨,姜献写下一张谢帖,顺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一信终了,姜献让宫里的公公将信送至文清伯府,还嘱咐小太监一定要把东西带回,那小太监虽不解,但仍然照做。
文清伯府的信回的很快,但最令姜献关心的,还是太监手上的那张名帖,青檀和碧玉虽然都见了那张名帖,却都不知那是做什么用的。
三天过的很快,于姜献而言,可不希望这趟白走。
姜献早早换上了普通官宦人家的服饰,青檀十分不解,道:“公主为何这身打扮?”
碧玉似乎早就猜到了姜献的用意,对青檀道:“我想,公主之前让银华殿里的小太监去取文清伯府的帖子,为的就是今日吧。”
姜献赞道:“我的碧玉果然聪明,公主出门在外,不方便,低调,低调。”
这日靖宁侯府张灯结彩,明明就是个生辰宴,却办的像什么婚宴一样热闹,能搭上的,不能搭上的,沈府统统发了请帖,有些府邸不给面子,直接回绝,有的府邸顾念着同袍之谊,不得不给这个面子。
姜献的轿子很快来了靖宁侯府,府内前厅处有下人接待,姜献出示了请帖,下人恭敬地请他们进门,不过到第二道门时,姜献却被拦了下来。
“请小姐出示请帖。”
方才第一道门时已经看过了请帖,姜献虽不解为何还要再看一遍请帖,但仍然将帖子给了那个下人。
“原来是文清伯府的小姐,请随在下去语思堂。”
语思堂?可姜献分明看到刚才那人进了前方的厅堂,姜献问道:“语思堂?可我分明看见前面才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为何去不得?”
那下人眼神中的不屑并不掩饰,道:“不瞒小姐说,前方厅堂是接待三品大员的地方。”
三品大员?姜献倒是一时间被他的这番话惊住,不知如何应答,且不说靖宁侯府尚不算贵族门户,哪怕是今日,首辅门庭,若有这般待人处事的方法,只怕皇上也绝不会令这种府邸留存于大越,官员各司其职,岂能以职位高低而区别对待。
姜献思索片刻,便立即反击道:“我只知皇朝因职位不同而分发不同俸禄,各司其职,从不知道一个侯爵府竟也能和皇朝一般,因人而异,区别待人。”
那侍从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眼中的鄙夷与不屑不减半分,道:“小姐既生于官宦人家,便该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何必刻意做什么抗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