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这几日雨水缠绵,滴落在宫廷的琉璃瓦下,衬得皇宫都有些江南水乡的朦胧之感,青檀望着榻上熟睡的女子不禁有些担忧,这几日公主睡得时间愈发长,如今都午膳的时辰,却还未醒过来。
青檀将碧玉拽到了寝殿内,银华殿的侍女不少,但自小近身服饰公主的两个大丫头只有她和碧玉。
青檀拿不定主意,讪讪问着碧玉:“可要找个太医来给公主看看?”
碧玉却怼她道:“还请太医?你是要全宫都知道公主懒惰,让陛下呵斥公主吗?”
青檀才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多不妥,声音压低了几分道:“是我思虑不周了,我再去叫叫公主吧。”
银华殿内,姜献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什么东西要挣脱开束缚一般。
没人告诉她,死后也还这么疼,就连那碗毒药,也没有现在的程度疼。
她只感觉周围好像还有其他人的声音,仔细听听,好像是,青檀,可是青檀已经因触怒大汗而被赐死了,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献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周围一切布置都熟悉的紧,莫不是,银华殿,最后的记忆分明是她被侧妃的一碗药毒死在了营帐中,怎么自己又会出现在银华殿。
她抬起双眸,看到了青檀。
姜献被吓得大叫一声,这声也惊动了碧玉,急急跑过来询问。
“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做梦魇着了,要不要婢子去请个太医过来诊治?”
公主,太医,还有碧玉,姜献的思路被映入眼帘的一切拉扯着,有些颤抖的声音道:“不必,碧玉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
碧玉被问的有些发懵,许久才答道:“现在是,建元十四年啊。”
建元十四年,姜献极度不可思议,可她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她,重生了。
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建元十四年,她十五岁的那年,此时,还尚未有和亲一事。
姜献面色舒缓了些,碧玉急忙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姜献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侍从皆听从命令下殿,屋内只留姜献一人缓神。
她知道这一年父皇手下的孙如烈将军会从梁国得胜归来,这一年,大越与鞑靼关系还算和睦,可是首领允才却不是个居于人下的性子,两年后,大军逼近大越与鞑靼边境,而父皇已呈油尽灯枯之相,只能以和亲来拖住鞑靼进攻的脚步。
只是,却苦了她这个无辜的和亲公主,嫁到鞑靼不过一年有余,就被一杯毒酒送上了天,王庭内关系复杂,盘根错节她连被谁所害,都一无所知。
但如今,还有机会,一切,都还有可能,她也可以不再走当年的老路。
她还可以不做那个和亲公主,她还可以扭转自己的命运,她仔细回忆,似乎她在王庭里曾听说,父皇最后的一年里,司礼监的汪达和容曜,手眼通天,连姜昶继位后,都对这两位公公言听计从。
若她手中也尚有权力筹码可用,她何至于最后狼狈收场,这一次,她绝不做软弱的人。
她突然望向镜中自己,不禁笑了笑,十五岁时的姜献,容貌便已是无人可及,凤眼微挑,唇色朱红,神韵天成。
只是可惜,她上一世素来清高,自诩尊贵,最终却沦落成这样的下场,当真可笑。
她唤来殿外的青檀碧玉,问道:“我最近记性不大好,你们俩和我讲讲都有些什么热闹事,我好听听。”
青檀最耐不住性子,抢着答道:“公主不知,靖宁侯府沈大小姐三日后办生辰宴,宴请了各大世家的公子小姐们,按理没资格邀请公主,可是府中的二小姐同嘉陵公主交好,所以把请帖托嘉陵公主也递到了咱们银华殿一份。”
靖宁侯府,姜献倒不记得前世靖宁侯府有怎样的大作为,想来不过也是朝中的平常官宦人家,唯一的印象是,靖宁侯府的生辰宴上遭了贼,遗失了不少贵重物品,不过后来贼人被缉拿归案,此事也就作罢了。
姜献接着问:“还有呢?”
青檀思索片刻,答道:“还有便是十日之后的贵妃生辰宴,然后好像就没什么热闹事了。”
姜献看看青檀,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又打量着碧玉,问:“你怎么不说话?”
碧玉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答姜献道:“青檀最爱热闹,她说了心里就高兴,我自然也不必抢着说了。”
青檀活泼,碧玉沉稳,二人这样的性子倒也算互补,只是前世,碧玉草草嫁人,而青檀,和她去了可汗王庭后,便因不敬大汗的罪名而被赐死,姜献想于此,心中不免心酸。
姜献从榻上起身,走到妆台前,问道:“那,坤宁宫那位,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青檀和碧玉都知,公主的话是何意,碧玉摇头,道:“没有,皇后娘娘这几日似乎格外忙碌,连嘉陵公主,都没见几面,不过今晨,玉贵妃倒是来了银华殿,但那时公主还在睡着,我们便推脱您身体不适,贵妃便,离开了。”
玉贵妃?居于景仁宫的玉贵妃?
姜献默默思量着,谁不知父皇为了那位慕皇后,连后宫都当成了摆设,这位玉贵妃出身玉氏,百年氏族,族中亦有前朝重臣,是先帝赐给父皇的一位妾室,为父皇生了两子一女。
玉氏族人而今在朝中依然身居要职,姜献吩咐青檀碧玉为她梳妆,稍后准备去景仁宫。
青檀有些不解,自家主子向来不屑于和这些嫔妃来往,如今这是头一遭。
景仁宫是玉贵妃居所,华丽程度仅次于皇后的坤宁宫,富丽堂皇。
玉贵妃正坐于厅堂内,一身绛紫色服饰大方端正,倒是得体。论容貌,只怕后宫的几位妃子无人可比那位慕皇后,可玉贵妃保养得宜,看上去比姜献大不了几岁。
姜献入殿后,福身行礼:“明安参见贵妃娘娘。”
玉贵妃似乎对姜献的到来有些意外,但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未有任何异常表现,平静道:“公主请起,贺嬷嬷,赐座。”
那老妇当即搬出一把椅子请姜献坐,姜献倒也不客气,坐了下去。
玉贵妃淡淡道:“公主真是稀客,我今日去银华殿之时,下人还说你身体不适,怎的就一会儿功夫,身子就好利索了?”
姜献笑了笑,玩笑着的口吻道:“娘娘能来看我,就算什么重症,我也得拜访回去不是吗?娘娘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明安岂会不知?”
玉氏反被她逗笑,答道:“你这张嘴,我从前竟不知是如此的厉害,这下好了,以后我便日日寻你来为我解闷。”
这话听着是在邀请,可姜献却明白,这分明是玉氏的抱怨之词,纵然她身份尊贵,却得不到父皇的宠爱,平时虽也有恩宠,但远远及不过陛下的那位皇后。
如今玉氏,其心可昭。
尽管她和玉氏一样痛恨那位慕皇后,可万事都还未可知,这根揽枝,姜献可没想好接与不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又知道这位玉贵妃能做出些什么事呢。
姜献道:“娘娘太抬举我了,谁不知道长姐和您母女情深,闷了找长姐便是。”
她口中的这位长姐,便是而今皇帝的长女,也是第一位皇嗣,乃陛下尚为太子之时的女儿,册封熙宁长公主,闺名瑶,两年前指婚晋国公长子沈云之,特拜其驸马都尉。
朝中两位沈家,一文臣,一武将,陛下常赞两位沈爱卿一文一武保大越江山无虞。
不过满朝皆知,若论及富贵,靖宁侯如何比得过晋国公,那侯爷的虚名也不过是得祖上庇荫,到如今已是最后一代罢了。
玉氏叹气道:“儿女大了不由爹娘,我的话瑶瑶一句都听不进去,这两年连进宫的次数也变得少了。”
姜献见玉氏模样,便岔开话题:“我和长姐这两年见的面也少,不过三日后靖宁侯沈府设宴,长姐定然会去吧,娘娘您何不同去,凑个热闹,若是沈家得知您去,怕不知要开心多久呢,而且那位沈二小姐和七妹又交好,那我们姐妹三个便凑齐了。”
靖宁侯,玉氏倒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家也是沈家,不过这种宴会她可懒得应付,况且以靖宁侯府的身份,怎配让她去赴宴,瑶瑶这两年也是眼高于顶,就算单独宴请也未见的会去,何况这么个杂宴。
玉氏推脱道:“你们小女儿家的事我可不掺和,想去就去,年轻就该多玩玩,反正以后记得常来我这景仁宫就是了。”
姜献听出玉氏的送客之意,她也是个识趣的人,起身行礼,然后便告辞。
朱红色的宫墙将姜献和青檀的身影勾勒得小巧,青檀实在看不出自家主子这一趟的用意何在,因此一直琢磨,入神后直直撞上了宫门。
姜献在一旁看着她磕到了宫门上,只觉得有意思,打趣道:“怎么?回银华殿的路都不认识了?”
青檀急忙跪下去解释:“公主恕罪……我……”
姜献将她扶起,道:“想问什么就问?”
青檀也并不遮掩:“公主以前从来不会与这些美人妃子什么的交往,如今莫名其妙的就……就去了景仁宫,奴婢实在不解,您原来也并未与哪一宫娘娘交好的?”
姜献立于宫门处,轻声道:“傻青檀,以前和现在不同了,连我……也和以前不同。”
“有何,不同?”
姜献缓慢说道:“从前我只顾自己高兴,一心想做那个大越最耀眼的公主,成为父皇的骄傲,变成他最喜欢的女儿,处处想压坤宁宫的人一头,向父皇证明母后的女儿比她慕皇后的女儿强许多,母后比那个慕氏好,可现在我懂了,自己和身边的人过的幸福才最重要,你们都是对我好的人,我不能辜负你们,更不能……”
她声音突然有些哽咽:“更不能辜负我自己。”
青檀又急忙跪下:“公主说的哪里话,您从来都待我们这些下人极好,从没辜负过我们啊。”
姜献道:“快起来,谁让你又跪了,我今天拜访玉氏,无非想试试她的态度,而今她态度已明,我便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你不会真以为她是要留我用膳吧?”
青檀起身,跟在姜献身后,追问道:“奴婢愚钝,不解公主的意思。”
姜献接着解释:“如今慕皇后一家独大,父皇只宠幸他们坤宁宫,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如何能不替自己的儿女做打算,说句不敬的话,若父皇哪一日宾天,还不知姜昶会如何对待他们景仁宫,因此她必须寻找盟友,保我那位长姐和两位皇兄未来不受戕害罢了。”
青檀虽被绕的有些懵,但也懂了几分,可是仍然不懂为何她要来找自家主子结盟,公主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青檀试探问道:“那,公主您答应吗?”
姜献摇摇头:“她既然今日能为我的皇兄皇姐来寻盟友,自然明日也就能因我的皇兄皇姐而背叛,这种人,不可信,况且坤宁宫能给她的,比我能给她的多多了,我又凭什么信她的话呢?”
青檀在心里打量着自家的主子,以前从来不会说这种话,办这些事,怎么今日醒了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不过,这样更好,自家的主子的命令,青檀只会遵从,不会再问什么原因。
青檀掩不住心里的喜悦,嘴角弧度上扬,道:“公主就是聪明,那,三日后沈府的宴会我们还要去吗?”
“去,当然要去,虽说靖宁侯地位比不上晋国公,但去交个朋友总没错。”
“是,那奴婢去准备了。”
回银华殿的路已走到一半,姜献突然停了下来,对青檀吩咐道:“我想去找嘉陵公主说说话,先去淇宸殿,你且先回去,为我做碗八珍汤。”
青檀并未多想,福身行礼道:“奴婢遵命。”
姜献转身离去,和青檀走了不同的两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