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质子初见华乐公主时,便觉得她像极了一只适合叼在嘴里的兔子。
雪白、娇小、柔软。
那粉润圆钝的指甲,连抓挠都做不到。纤细修长的脖颈,稍用力就能拧断。整齐无害的牙齿,怕是连块生肉都撕不开。
太脆弱了。
脆弱得让他想起那些在豺狼爪下,连挣扎都来不及便毙命的幼兽。
“过来。”
他怔在原地,目光凝在她那如花瓣般娇嫩的唇上,看那抹嫣红随着话语轻轻开合。
“公主殿下传唤,还不速速上前!”
宫人使力推搡他的后背,却像推在石柱上般纹丝不动。他稳步上前,右膝触地,在娇贵的公主面前单膝跪定,垂首待命。
华乐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自己。她目光流转,仔细端详。
入目是一张极具异域风情的面容。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眉骨高耸,古铜色的肌肤泛着蜜糖般的光泽。
宫人们显然是费了心思为他装扮的。男人身着精美繁复的华服,浓密的黑发被编成数条发辫,其间错落点缀着赤红如血的玛瑙珠。整个人瞧着,倒像一件包裹精美的礼物,被呈献到她的眼前。
这便是……日后在群雄中崛起、逐鹿天下的男主吗?
若此刻下令杀了他,他会死吗?
仿佛看穿了华乐的心思,魔镜悠悠开口。
【你杀不得他。他若身死,这世界便会崩塌。】
果然……是这样么。
华乐眼底掠过一丝失望,转瞬便敛去了。她很快重新提了兴致,轻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男人神情木讷,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眼睫未有眨动,活脱脱一副痴傻模样。
“叫什么名字?”
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那高大健硕的男人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
“嗯?怎么不回答?”
魔镜替他解释。
【他没有名字。】
【他降生之际,恰逢宫廷倾轧,本该盛于竹篮投河溺毙。然竹篮未沉,顺流漂至岸边,为一母狼所衔。狼以乳哺之,遂得存活。】
【北狄尚猎,王上箭毙母狼。他为复仇夜袭军营,事败被擒。临刑之际,颈后异纹胎记显露,容貌又与王上肖似,生母辨而求赦。】
【后北狄兵败,生母不忍幼子为质,遂推他代之。】
【……他将以铁血铸就万古帝业,名号于他不过虚妄,山河万里方为真章。】
华乐静静听完,抬眸望向男人,轻声问:“没有名字?”
他显然听懂了,缓缓点了点头。
华乐收回轻抬他下颌的手指,静静望着他,眼眸里浮起一层悲悯。
“我名华乐,荣华的华,喜乐的乐。”
“你瞧,名字可是承载着祈愿和祝福。”
“没有名字,真是太可怜了。”
“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虽是询问的语调,华乐却已兴致勃勃地琢磨起来。
“嗯……民间常说贱名好养活,不如叫你狗蛋?”
可她转瞬又改了主意:“狗蛋这名字太俗气了,得换一个,我再想想。”
“好。”
他迟钝地应了一声,嗓音带着许久未开口的沙哑。
“原来你会说话啊。”
华乐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嗯。”
他依旧是一个字,像只学舌的鹦鹉,全然照着她的话应和。
华乐忽然觉得有些没趣。她睁着双清澄透亮的眼眸,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尘芥。”
“叫你尘芥,可好?”
那娇弱矜贵的小公主忽而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薄。
“微末卑贱,如尘土可任人践踏,似草芥般无足轻重。”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轻声问:“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了滚,半晌才低低应道:“尘芥……喜欢。”
华乐眉眼弯弯,显然对他这般顺从的模样极为满意。
“得了我取的名字,从此便是我的人了。既是我的人,总得打上专属于我的标记才是。”
她从妆台取过一只红玛瑙水滴耳坠,捏在指尖,俯身往他右耳上比了比,忽然轻笑出声:“真漂亮。”
这话听不出是在夸耳坠,还是在夸人。
“怕疼吗?”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他——该叫尘芥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华乐缓缓勾唇。
银针刺入耳垂,一点艳红的血珠便沁了出来。胭脂泪般的耳坠随后垂了下来,被葱白的指尖轻轻拨弄着。
“真好看,我喜欢。”
尘芥眼睫轻轻颤了颤,下一瞬,瞳孔猛地放大。
清雅的香气先一步拂过鼻尖,紧接着,一片柔软温热的触感便贴上了他的耳垂。
一触即离。
他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最终定格在她染了些许血色的唇瓣上。
那是他的血。
“亲亲就不疼了。”
他那副呆呆的样子,瞧得华乐心头又怜又爱。
她柔声道:“傻了?”
尘芥眼珠微转,忽然低低开口:“脏。”
“嗯?”华乐微微挑眉,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尘芥却猛地抬起手,赶在侍卫冲上来将他踩在脚下之前,轻轻拭去她唇上沾着的那点血珠。
“不脏了。”
他匍匐在地,轻声呢喃。
左右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趴在地上。
“公主恕罪!这质子刚入羌国,尚未习得规矩,竟胆敢冲撞殿下!”
华乐微微蹙起眉尖,一声轻叹漫过唇齿:“起来吧,本宫不怪你们。”
宫人们在心底狠狠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能在华乐公主宫里当值。
这可是满宫上下,最美丽、最温柔,也最心善的主子啊。
尘芥依旧被死死按在地上。
踩在他背上的脚掌暗暗加力,像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碾成碎末。
本该是撕心裂肺的疼,他却蓦然想起小公主方才那个吻。
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当真……不疼了。
“放开他罢。”
华乐望向王兄派来的侍卫,语气平淡地吩咐道。
“他是质子,并非奴仆,该对他存几分敬意。何况……他是本宫的人。”
这话一出,袒护之意再明显不过。
侍卫虽有不甘,却还是卸了力度。
尘芥挣扎着爬起身,挪到公主身旁,像只被驯服的家犬般,温顺地垂下了脑袋。
魔镜陡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冷硬的警示。
【他不是摇尾乞怜的家犬,而是暗藏獠牙的野狼。】
【他由母狼哺育长大,本就不通人性,只会一味索取、疯狂占有,从不知感恩,更不懂回报。】
【莫被他的表象迷惑,更不该妄图驯服他。】
可我并不是在驯服他哦。
华乐在心底如此说道。她舔了舔嘴唇,露出一抹温柔的、纯净的、仁慈的笑容。
她不过是想看看——这位日后会将她凌辱至死的夫君,究竟能忍耐到几时。
华乐伸出双手,轻柔地捧住他的脸庞,引着他望向那面魔镜。
“尘芥,你看见了什么?”
尘芥定定望着镜面,那清澄如水的镜中,古铜色的肌肤与雪色的肌理交相辉印,中间还浮着一抹亮眼的、微微晃动的绯红。
他缓缓开口:“尘芥看见了……卑微的质子,和高贵的公主。”
这个回答显然取悦了她,耳畔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魔镜带着几分不满,嘟囔起来。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
【我为您而来,也只属于您。】
【我会帮您,改写那既定的结局。】
【敏感又多疑的小公主啊,您该全心全意信我才是。】
可是……我并不信你呢。
那般天神似的高高在上,宣告着我的命运,又带着施舍般的怜悯,想将我从泥沼里拉出来。
“我自是信你的。”
“毕竟……你属于我呀。”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尘芥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太子殿下到——”
殿外太监的传唤声让他猛然回神。
公主松开手,缓缓起身。他脱力般垂下头,望着那月华色的广袖从眼前掠过。
“王妹——”
人未至,声先到。浑厚的笑声穿透殿门,回荡在大殿之中。
华乐已在殿内候着,脸上扬起一抹恭敬孺慕的笑。
承稷踏过殿门,满心满眼都是他那美丽温柔的王妹。她正穿着他送的云锦宫裙,乌发如瀑,衣袂飘飘,好似广寒仙子,清丽绝尘。
他的……华乐。
承稷发出一声喟叹,上前执起她的手,携着她坐到榻边。
“莫要与王兄见外。早说了,这些虚礼就免了。”
华乐只浅浅笑着,转开了话头:“王兄今日来华乐殿,可是有什么事?”
“别无大事,只不过……”
环佩叮咚,骤然打断了承稷的话。
宫人吓得大气不敢喘,慌忙垂下头去。
承稷眉头微蹙,带着几分不悦望向声响来处。
只见一高大男子正跪坐在妆台前,脖颈与手腕间的金玉饰物错落相击,琳琅作响。
“他是何人?”
承稷心头忽而腾起一股怒气,仿佛自己珍藏的私有物被人贸然触碰了一般。
“王兄莫要动怒,他便是那位北狄质子……”
华乐语气微顿,随即浅笑道:“华乐还为他取了个名字,叫尘芥。”
“尘土的尘,草芥的芥。”
“王妹欢喜便好。”
承稷面色稍缓,转向尘芥,沉声命令:“抬头给孤看看。”
俯身垂首的男子抬眸望来。
尘芥终于见到了这位逼得北狄王上割城求和的男人——
羌国太子,承稷。
他身着缕金华服,凤眸薄唇,蜂腰猿背,自带龙章凤姿。
甫一出现,便夺走了小公主全部的目光。
尘芥、承稷。
一个如脚边淤泥,一个似天边明月。
若是他也能爬到那样的位置,甚至比这位太子更得尊崇,届时坐在小公主身旁的,会不会就是他了?
她那双眼睛里,也会盛满倾慕与依赖,望向他吗?
他终究没得到答案。
承稷只淡淡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周围宫人吩咐道:
“这恶犬野性难驯,你们须得仔细盯着,万不能让他伤了公主!”
宫人们齐齐颔首应道:“诺。”
华乐瞥了尘芥一眼。他隐在阴影里,头半垂着,眸中神色看不真切。
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她侧过脸,对承稷道:“王兄,你还未回答华乐的问题呢。”
承稷看向华乐,眼神瞬间柔了下来。
“王兄此番归来,途中救下一位奇女子,她做得一手绝妙甜点,特意带来给华乐尝尝。”
他轻轻拍了拍手,底下人便将琉璃冰盏呈了上来。
华乐抬眸望去,只见盏中堆着杏色、褐色与奶白色的半球,质地浓稠,泛着光亮。
“此乃冰淇淋,入口即化,奶香醇厚,只是不可多吃,免得贪凉伤了脾胃。”
华乐眼睫微颤。
女主……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