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
“嗯?可是这衣裳不合心意?”
“……自是欢喜的。”
华乐素手轻展,一袭月华色云锦宫裙逶迤曳地。广袖之上银线游走,绣就蝶纹翩跹,风过处流光潋滟,宛若月下清辉。
她玉容微凝,丹唇轻抿,眉间蹙起一抹化不开的忧色。踌躇良久,终是轻启檀口。
“王兄可曾听闻……镜中藏魅,惑人心智的志怪异闻?”
那被唤作“王兄”的男子剑眉微蹙,自唇间溢出一声轻叹。
“华乐也该长大了,怎还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不过是说书人杜撰的虚妄故事,当不得真。”
在沙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羌国太子承稷,此刻眉眼含笑,尽是宠溺,连声音都刻意放得轻柔。
“若仍觉惊惶难安……”
见华乐仍颦眉不展,承稷指尖轻抬,温热的指腹缓缓抚过她紧蹙的黛眉。
“为兄便这般甲胄未卸,执戟镇守于你寝宫之前。待你入眠,再行离去,可好?”
华乐并未作答,只凝眸望他,眼波流转间似有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幽长的叹息。
“…王兄,华乐不愿长大,更不愿...远嫁异邦。”
承稷一时怔然,疑是塞外风沙迷耳,竟致幻听。
彼时他方自边关浴血凯旋,日夜兼程,身心疲倦,只为早一刻得见心心念念的王妹。他渴望看见华乐那无忧无虑的笑靥,更期盼听见她充满崇敬仰慕的赞叹。
怎料想,入耳竟是这般噩讯。
“和亲?!父王竟要你去和亲?!”承稷眸中怒火骤燃,猛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王兄不允,纵是父王的旨意也不作数!无论是远嫁和亲还是择婿招驸,总要...总要华乐自己情愿才是!”
“……对!唯有你心甘情愿才算数!”
“王兄……”
华乐睫羽低垂,朱唇轻启:“你捏疼我了。”
承稷骤然回神,指节微松,只见那截凝脂般的皓腕上已烙下一道红痕,恰似雪地里横斜着一枝红梅,平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刀光剑影中犹能面不改色的羌国太子,此刻却觉心头无端一颤,竟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惶然。
“华乐…王兄不是有意的。”承稷喉结滚动,嗓音沙哑,“只是……”
“王兄不必自责。”华乐眼睫轻颤,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父王...也从未让我去和亲。”
“华乐本就不是天家血脉,不过是承蒙圣恩,才侥幸得了这公主的尊荣。”
“若真到了那一日……也不过是把这偷来的荣华富贵,原原本本地还回去罢了。
她抬眸望来,眼神带着身不由己的、令人心碎的哀戚悲切。
华乐生得极好,远山眉下嵌着双秋水眸,眼尾嫣红,微微上挑。只是此刻那眸中凝着愁雾,倒教人想起雨打海棠,胭脂色花瓣承着清露,将坠未坠的光景。
承稷被这眼神看得喉头一紧,连呼吸为之一窒。
他只当自己出征在外,无人护着华乐,定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惊扰了她。这般念头刚起,眸色便瞬间沉了下来,染上几分戾气。
“休得妄言!可是...有人胆敢轻慢于你?”
他面带怒意,却又强自按捺,声音刻意放得和缓:“华乐莫惊,若有委屈,但说无妨,王兄定要为你讨个公道!”
华乐轻轻摇头,鬓边步摇随之轻颤。
承稷自是不信。他神色一凛,郑重地许下承诺:
“只要王兄尚在,这世间便无人敢动我华乐半分。”
说罢,承稷敞开双臂,将自己那多愁善感、柔弱胆怯的王妹揽入怀里,像幼时哄她入睡那般,轻拍她那单薄纤瘦的脊背。
“华乐,别怕。王兄在呢。”
华乐轻倚于王兄怀中,鼻息间萦绕着丝丝缕缕、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她眼眸低垂,眸色微黯,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她自幼失怙,椿萱并谢于王事,蒙天恩敕封,养于中宫膝下。母后无所出,乃择废妃之子为继,遂有王兄之谊。
“王兄……”
“嗯,为兄在此。”
“只要王兄在侧,华乐便觉...纵是雷霆万钧,亦不足惧。”
“果真如此?”
“华乐...岂敢欺瞒王兄。”
耳畔传来王兄沉稳有力、欢欣雀跃的心跳。华乐虽未抬眸,却也能想象他那心满意足的神情。
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兄实乃可怜人。生于天家,却父恩寡薄,母眷疏冷,纵居九重宫阙,竟如置身孤寒之境。尚可推心置腹、一诉衷肠的人,竟只有她这无血脉之缘的妹妹。
她倚王兄如藤绕树,王兄亦需她似舟依岸。华乐与承稷,便如深冬里两只幼兽,相依相偎,以体温□□,以气息相慰。
因而,教她如何能信——这般温柔体贴的王兄,来日竟会为红颜故,弃她如敝履。更遑论逼她代嫁远邦,终至魂断异乡。
这一切都是那面魔镜告知她的。
数月前,就在王兄挂帅出征那日,父王将西域使臣进献的菱花宝镜赐予华乐。
那面宝镜确是巧夺天工,鎏金镜背錾刻着精美繁复的缠枝莲纹,镜面澄明如水,照影纤毫毕现,连鬓角最细碎的绒毛都映得真切。
华乐喜爱至极,每每对镜理妆。
是夜更深漏永,烛影摇红。她正对宝镜,任宫娥轻解发髻步摇。忽见镜面泛起涟漪,竟浮出一张面容模糊的黑影,唇齿开合间,镜中竟传来混沌之声。
【公主莫惊,吾乃预言魔镜。】
华乐猝不及防,惊得花容失色,险些仰跌于地。幸得身侧宫娥搀扶,方才稳住身形。
她渐渐发觉,周遭宫人皆神色如常,竟无一人对镜中异象侧目。那镜中人的低语呢喃,分明声声入耳,旁人却恍若未闻。此般诡谲景象,好似唯有她一人得见。
那夜华乐挥退宫娥,独对妆台。一宵红烛泪尽,她也听尽了...那魔镜道破的,自己的命数。
【您本是羌国最耀眼的明珠,生于鼎盛王朝,养于锦绣宫廷,雍容华贵,容色倾国,受万人敬仰。】
【可命运弄人,不出数载,您将沦为亡国遗姝,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昔日战败国那个毫不起眼的质子。】
【您其实活在一本书里,而那位质子,正是这故事里自带光环、一路逆袭的龙傲天男主。】
【他在羌国蛰伏多年,忍辱负重。表面上,他温顺恭谨,谦和退让,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暗地里,却藏着一副卑鄙歹毒、龌龊无耻的蛇蝎心肠。一朝归国登临王座,他便再无半分迟疑,执起了复仇的利刃。当年欺辱过他的王孙贵戚,尽数沦为阶下囚,倍受折磨,死状凄惨。】
【您并非女主,连女配都算不上,不过是文中用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炮灰罢了。】
【……您那位素来敬重的王兄,原是故事里的深情男二,来日会倾心于异世而来的女主。待到羌国兵败城破、男主聘娶女主之时,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您推出去,替女主披上嫁衣。】
【您会被男主凌辱致死。】
魔镜用最简练的话语,将她的结局和盘托出。寥寥数语,道尽了她短暂而悲惨的一生。
但那是真的。魔镜所言皆为真。
在这数月中,似是想取信于华乐,魔镜又预兆了诸多大小事宜。小到一日的阴晴冷暖,大到某地突发的地龙翻身,桩桩件件,无一不应验。
甚至在王兄风尘仆仆赶回,满心欢喜地将那轻若浮云、薄如蝉翼的衣裳献予她时,华乐早已在魔镜中见过这件云锦宫裙了。
怎么办呢……
娇弱的公主被王兄紧紧拥在怀中,琉璃般的眼眸蒙上一层氤氲水雾。
她能倚杖谁?又能逃向何处?
雄踞一方的羌国会在乱世中倾颓,而她最信赖的王兄,会亲手将她推向深渊。
还有那个质子男主,一个她连名姓都未曾知晓,更不曾亏欠半分的人,怎敢如此折辱她?
当真是……
华乐眼尾微扬,颊边浮起一抹薄红,贝齿轻咬下唇,眸光却一寸寸亮了起来。
有趣至极。
魔镜昭示的天命,当真不可违逆么?
若她偏要……逆天改命呢?
华乐忽而仰首,发丝不经意间轻掠过承稷的下颌,泛起一阵微痒的酥麻。
承稷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总觉亏欠王妹,言语间便带了几分不自觉的亲昵和讨好。
华乐仰起小脸问王兄。
“若有人欲加害于我,华乐不得已先发制人...只是手段难免过激。倘王兄闻之,可会雷霆震怒?可会...心生厌弃?”
承稷闻言失笑:“竟为此等小事愁眉不展?”
华乐固执地追问:“那王兄会因此恼怒、怨怼...或是惧怕华乐吗?”
“傻丫头。”承稷屈指刮了下她的鼻尖,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王兄只会为你骄傲。”
他俯身与她平视,一字一句说得认真:“看到你学会保护自己,王兄比谁都欣慰。这证明我们的小公主,真的长大了。”
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发顶,嗓音低沉而坚定:“记住,无论何时,王兄永远站在你身后。”
华乐凝眸相视,见其目光坦荡诚恳,未有半分闪躲。
骗子。
王兄是个说谎话不心虚的骗子。
她本该动怒,该觉委屈,该红着眼眶诉尽委屈才是。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平静疏离的请求。
“那臣妹斗胆,想向您讨一样东西。”
承稷闻言神色一怔,继而展颜浅笑:“何故如此生分?纵使华乐要摘星揽月,为兄也当为你取来。”
华乐却并未如往日般被王兄逗得掩袖莞尔,只是凝眸相望,久久未言。
若臣妹所求...是王兄性命呢?
连日愁云惨淡的公主,唇畔终于浮起一抹久违的笑意。
“王兄英明神武,连下数城,北狄溃败求和,已遣质子入我羌国。华乐……想请这位质子来身侧作伴。”
她望着王兄,眼底是孩童讨要糖果般的天真与期待。
“王兄会同意的,对吗?”
这笑颜晃得承稷心头一颤。他凝视她许久,终是闭了闭眼。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