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有面预言魔镜》 第1章 华乐与承稷 “王兄……” “嗯?可是这衣裳不合心意?” “……自是欢喜的。” 华乐素手轻展,一袭月华色云锦宫裙逶迤曳地。广袖之上银线游走,绣就蝶纹翩跹,风过处流光潋滟,宛若月下清辉。 她玉容微凝,丹唇轻抿,眉间蹙起一抹化不开的忧色。踌躇良久,终是轻启檀口。 “王兄可曾听闻……镜中藏魅,惑人心智的志怪异闻?” 那被唤作“王兄”的男子剑眉微蹙,自唇间溢出一声轻叹。 “华乐也该长大了,怎还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不过是说书人杜撰的虚妄故事,当不得真。” 在沙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羌国太子承稷,此刻眉眼含笑,尽是宠溺,连声音都刻意放得轻柔。 “若仍觉惊惶难安……” 见华乐仍颦眉不展,承稷指尖轻抬,温热的指腹缓缓抚过她紧蹙的黛眉。 “为兄便这般甲胄未卸,执戟镇守于你寝宫之前。待你入眠,再行离去,可好?” 华乐并未作答,只凝眸望他,眼波流转间似有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幽长的叹息。 “…王兄,华乐不愿长大,更不愿...远嫁异邦。” 承稷一时怔然,疑是塞外风沙迷耳,竟致幻听。 彼时他方自边关浴血凯旋,日夜兼程,身心疲倦,只为早一刻得见心心念念的王妹。他渴望看见华乐那无忧无虑的笑靥,更期盼听见她充满崇敬仰慕的赞叹。 怎料想,入耳竟是这般噩讯。 “和亲?!父王竟要你去和亲?!”承稷眸中怒火骤燃,猛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王兄不允,纵是父王的旨意也不作数!无论是远嫁和亲还是择婿招驸,总要...总要华乐自己情愿才是!” “……对!唯有你心甘情愿才算数!” “王兄……” 华乐睫羽低垂,朱唇轻启:“你捏疼我了。” 承稷骤然回神,指节微松,只见那截凝脂般的皓腕上已烙下一道红痕,恰似雪地里横斜着一枝红梅,平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刀光剑影中犹能面不改色的羌国太子,此刻却觉心头无端一颤,竟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惶然。 “华乐…王兄不是有意的。”承稷喉结滚动,嗓音沙哑,“只是……” “王兄不必自责。”华乐眼睫轻颤,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父王...也从未让我去和亲。” “华乐本就不是天家血脉,不过是承蒙圣恩,才侥幸得了这公主的尊荣。” “若真到了那一日……也不过是把这偷来的荣华富贵,原原本本地还回去罢了。 她抬眸望来,眼神带着身不由己的、令人心碎的哀戚悲切。 华乐生得极好,远山眉下嵌着双秋水眸,眼尾嫣红,微微上挑。只是此刻那眸中凝着愁雾,倒教人想起雨打海棠,胭脂色花瓣承着清露,将坠未坠的光景。 承稷被这眼神看得喉头一紧,连呼吸为之一窒。 他只当自己出征在外,无人护着华乐,定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惊扰了她。这般念头刚起,眸色便瞬间沉了下来,染上几分戾气。 “休得妄言!可是...有人胆敢轻慢于你?” 他面带怒意,却又强自按捺,声音刻意放得和缓:“华乐莫惊,若有委屈,但说无妨,王兄定要为你讨个公道!” 华乐轻轻摇头,鬓边步摇随之轻颤。 承稷自是不信。他神色一凛,郑重地许下承诺: “只要王兄尚在,这世间便无人敢动我华乐半分。” 说罢,承稷敞开双臂,将自己那多愁善感、柔弱胆怯的王妹揽入怀里,像幼时哄她入睡那般,轻拍她那单薄纤瘦的脊背。 “华乐,别怕。王兄在呢。” 华乐轻倚于王兄怀中,鼻息间萦绕着丝丝缕缕、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她眼眸低垂,眸色微黯,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她自幼失怙,椿萱并谢于王事,蒙天恩敕封,养于中宫膝下。母后无所出,乃择废妃之子为继,遂有王兄之谊。 “王兄……” “嗯,为兄在此。” “只要王兄在侧,华乐便觉...纵是雷霆万钧,亦不足惧。” “果真如此?” “华乐...岂敢欺瞒王兄。” 耳畔传来王兄沉稳有力、欢欣雀跃的心跳。华乐虽未抬眸,却也能想象他那心满意足的神情。 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兄实乃可怜人。生于天家,却父恩寡薄,母眷疏冷,纵居九重宫阙,竟如置身孤寒之境。尚可推心置腹、一诉衷肠的人,竟只有她这无血脉之缘的妹妹。 她倚王兄如藤绕树,王兄亦需她似舟依岸。华乐与承稷,便如深冬里两只幼兽,相依相偎,以体温□□,以气息相慰。 因而,教她如何能信——这般温柔体贴的王兄,来日竟会为红颜故,弃她如敝履。更遑论逼她代嫁远邦,终至魂断异乡。 这一切都是那面魔镜告知她的。 数月前,就在王兄挂帅出征那日,父王将西域使臣进献的菱花宝镜赐予华乐。 那面宝镜确是巧夺天工,鎏金镜背錾刻着精美繁复的缠枝莲纹,镜面澄明如水,照影纤毫毕现,连鬓角最细碎的绒毛都映得真切。 华乐喜爱至极,每每对镜理妆。 是夜更深漏永,烛影摇红。她正对宝镜,任宫娥轻解发髻步摇。忽见镜面泛起涟漪,竟浮出一张面容模糊的黑影,唇齿开合间,镜中竟传来混沌之声。 【公主莫惊,吾乃预言魔镜。】 华乐猝不及防,惊得花容失色,险些仰跌于地。幸得身侧宫娥搀扶,方才稳住身形。 她渐渐发觉,周遭宫人皆神色如常,竟无一人对镜中异象侧目。那镜中人的低语呢喃,分明声声入耳,旁人却恍若未闻。此般诡谲景象,好似唯有她一人得见。 那夜华乐挥退宫娥,独对妆台。一宵红烛泪尽,她也听尽了...那魔镜道破的,自己的命数。 【您本是羌国最耀眼的明珠,生于鼎盛王朝,养于锦绣宫廷,雍容华贵,容色倾国,受万人敬仰。】 【可命运弄人,不出数载,您将沦为亡国遗姝,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昔日战败国那个毫不起眼的质子。】 【您其实活在一本书里,而那位质子,正是这故事里自带光环、一路逆袭的龙傲天男主。】 【他在羌国蛰伏多年,忍辱负重。表面上,他温顺恭谨,谦和退让,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暗地里,却藏着一副卑鄙歹毒、龌龊无耻的蛇蝎心肠。一朝归国登临王座,他便再无半分迟疑,执起了复仇的利刃。当年欺辱过他的王孙贵戚,尽数沦为阶下囚,倍受折磨,死状凄惨。】 【您并非女主,连女配都算不上,不过是文中用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炮灰罢了。】 【……您那位素来敬重的王兄,原是故事里的深情男二,来日会倾心于异世而来的女主。待到羌国兵败城破、男主聘娶女主之时,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您推出去,替女主披上嫁衣。】 【您会被男主凌辱致死。】 魔镜用最简练的话语,将她的结局和盘托出。寥寥数语,道尽了她短暂而悲惨的一生。 但那是真的。魔镜所言皆为真。 在这数月中,似是想取信于华乐,魔镜又预兆了诸多大小事宜。小到一日的阴晴冷暖,大到某地突发的地龙翻身,桩桩件件,无一不应验。 甚至在王兄风尘仆仆赶回,满心欢喜地将那轻若浮云、薄如蝉翼的衣裳献予她时,华乐早已在魔镜中见过这件云锦宫裙了。 怎么办呢…… 娇弱的公主被王兄紧紧拥在怀中,琉璃般的眼眸蒙上一层氤氲水雾。 她能倚杖谁?又能逃向何处? 雄踞一方的羌国会在乱世中倾颓,而她最信赖的王兄,会亲手将她推向深渊。 还有那个质子男主,一个她连名姓都未曾知晓,更不曾亏欠半分的人,怎敢如此折辱她? 当真是…… 华乐眼尾微扬,颊边浮起一抹薄红,贝齿轻咬下唇,眸光却一寸寸亮了起来。 有趣至极。 魔镜昭示的天命,当真不可违逆么? 若她偏要……逆天改命呢? 华乐忽而仰首,发丝不经意间轻掠过承稷的下颌,泛起一阵微痒的酥麻。 承稷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总觉亏欠王妹,言语间便带了几分不自觉的亲昵和讨好。 华乐仰起小脸问王兄。 “若有人欲加害于我,华乐不得已先发制人...只是手段难免过激。倘王兄闻之,可会雷霆震怒?可会...心生厌弃?” 承稷闻言失笑:“竟为此等小事愁眉不展?” 华乐固执地追问:“那王兄会因此恼怒、怨怼...或是惧怕华乐吗?” “傻丫头。”承稷屈指刮了下她的鼻尖,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王兄只会为你骄傲。” 他俯身与她平视,一字一句说得认真:“看到你学会保护自己,王兄比谁都欣慰。这证明我们的小公主,真的长大了。” 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发顶,嗓音低沉而坚定:“记住,无论何时,王兄永远站在你身后。” 华乐凝眸相视,见其目光坦荡诚恳,未有半分闪躲。 骗子。 王兄是个说谎话不心虚的骗子。 她本该动怒,该觉委屈,该红着眼眶诉尽委屈才是。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平静疏离的请求。 “那臣妹斗胆,想向您讨一样东西。” 承稷闻言神色一怔,继而展颜浅笑:“何故如此生分?纵使华乐要摘星揽月,为兄也当为你取来。” 华乐却并未如往日般被王兄逗得掩袖莞尔,只是凝眸相望,久久未言。 若臣妹所求...是王兄性命呢? 连日愁云惨淡的公主,唇畔终于浮起一抹久违的笑意。 “王兄英明神武,连下数城,北狄溃败求和,已遣质子入我羌国。华乐……想请这位质子来身侧作伴。” 她望着王兄,眼底是孩童讨要糖果般的天真与期待。 “王兄会同意的,对吗?” 这笑颜晃得承稷心头一颤。他凝视她许久,终是闭了闭眼。 “……自然。” 第2章 尘芥 北狄质子初见华乐公主时,便觉得她像极了一只适合叼在嘴里的兔子。 雪白、娇小、柔软。 那粉润圆钝的指甲,连抓挠都做不到。纤细修长的脖颈,稍用力就能拧断。整齐无害的牙齿,怕是连块生肉都撕不开。 太脆弱了。 脆弱得让他想起那些在豺狼爪下,连挣扎都来不及便毙命的幼兽。 “过来。” 他怔在原地,目光凝在她那如花瓣般娇嫩的唇上,看那抹嫣红随着话语轻轻开合。 “公主殿下传唤,还不速速上前!” 宫人使力推搡他的后背,却像推在石柱上般纹丝不动。他稳步上前,右膝触地,在娇贵的公主面前单膝跪定,垂首待命。 华乐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自己。她目光流转,仔细端详。 入目是一张极具异域风情的面容。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眉骨高耸,古铜色的肌肤泛着蜜糖般的光泽。 宫人们显然是费了心思为他装扮的。男人身着精美繁复的华服,浓密的黑发被编成数条发辫,其间错落点缀着赤红如血的玛瑙珠。整个人瞧着,倒像一件包裹精美的礼物,被呈献到她的眼前。 这便是……日后在群雄中崛起、逐鹿天下的男主吗? 若此刻下令杀了他,他会死吗? 仿佛看穿了华乐的心思,魔镜悠悠开口。 【你杀不得他。他若身死,这世界便会崩塌。】 果然……是这样么。 华乐眼底掠过一丝失望,转瞬便敛去了。她很快重新提了兴致,轻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男人神情木讷,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眼睫未有眨动,活脱脱一副痴傻模样。 “叫什么名字?” 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那高大健硕的男人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 “嗯?怎么不回答?” 魔镜替他解释。 【他没有名字。】 【他降生之际,恰逢宫廷倾轧,本该盛于竹篮投河溺毙。然竹篮未沉,顺流漂至岸边,为一母狼所衔。狼以乳哺之,遂得存活。】 【北狄尚猎,王上箭毙母狼。他为复仇夜袭军营,事败被擒。临刑之际,颈后异纹胎记显露,容貌又与王上肖似,生母辨而求赦。】 【后北狄兵败,生母不忍幼子为质,遂推他代之。】 【……他将以铁血铸就万古帝业,名号于他不过虚妄,山河万里方为真章。】 华乐静静听完,抬眸望向男人,轻声问:“没有名字?” 他显然听懂了,缓缓点了点头。 华乐收回轻抬他下颌的手指,静静望着他,眼眸里浮起一层悲悯。 “我名华乐,荣华的华,喜乐的乐。” “你瞧,名字可是承载着祈愿和祝福。” “没有名字,真是太可怜了。” “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虽是询问的语调,华乐却已兴致勃勃地琢磨起来。 “嗯……民间常说贱名好养活,不如叫你狗蛋?” 可她转瞬又改了主意:“狗蛋这名字太俗气了,得换一个,我再想想。” “好。” 他迟钝地应了一声,嗓音带着许久未开口的沙哑。 “原来你会说话啊。” 华乐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嗯。” 他依旧是一个字,像只学舌的鹦鹉,全然照着她的话应和。 华乐忽然觉得有些没趣。她睁着双清澄透亮的眼眸,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尘芥。” “叫你尘芥,可好?” 那娇弱矜贵的小公主忽而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薄。 “微末卑贱,如尘土可任人践踏,似草芥般无足轻重。”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轻声问:“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了滚,半晌才低低应道:“尘芥……喜欢。” 华乐眉眼弯弯,显然对他这般顺从的模样极为满意。 “得了我取的名字,从此便是我的人了。既是我的人,总得打上专属于我的标记才是。” 她从妆台取过一只红玛瑙水滴耳坠,捏在指尖,俯身往他右耳上比了比,忽然轻笑出声:“真漂亮。” 这话听不出是在夸耳坠,还是在夸人。 “怕疼吗?”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他——该叫尘芥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华乐缓缓勾唇。 银针刺入耳垂,一点艳红的血珠便沁了出来。胭脂泪般的耳坠随后垂了下来,被葱白的指尖轻轻拨弄着。 “真好看,我喜欢。” 尘芥眼睫轻轻颤了颤,下一瞬,瞳孔猛地放大。 清雅的香气先一步拂过鼻尖,紧接着,一片柔软温热的触感便贴上了他的耳垂。 一触即离。 他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最终定格在她染了些许血色的唇瓣上。 那是他的血。 “亲亲就不疼了。” 他那副呆呆的样子,瞧得华乐心头又怜又爱。 她柔声道:“傻了?” 尘芥眼珠微转,忽然低低开口:“脏。” “嗯?”华乐微微挑眉,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尘芥却猛地抬起手,赶在侍卫冲上来将他踩在脚下之前,轻轻拭去她唇上沾着的那点血珠。 “不脏了。” 他匍匐在地,轻声呢喃。 左右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趴在地上。 “公主恕罪!这质子刚入羌国,尚未习得规矩,竟胆敢冲撞殿下!” 华乐微微蹙起眉尖,一声轻叹漫过唇齿:“起来吧,本宫不怪你们。” 宫人们在心底狠狠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能在华乐公主宫里当值。 这可是满宫上下,最美丽、最温柔,也最心善的主子啊。 尘芥依旧被死死按在地上。 踩在他背上的脚掌暗暗加力,像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碾成碎末。 本该是撕心裂肺的疼,他却蓦然想起小公主方才那个吻。 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当真……不疼了。 “放开他罢。” 华乐望向王兄派来的侍卫,语气平淡地吩咐道。 “他是质子,并非奴仆,该对他存几分敬意。何况……他是本宫的人。” 这话一出,袒护之意再明显不过。 侍卫虽有不甘,却还是卸了力度。 尘芥挣扎着爬起身,挪到公主身旁,像只被驯服的家犬般,温顺地垂下了脑袋。 魔镜陡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冷硬的警示。 【他不是摇尾乞怜的家犬,而是暗藏獠牙的野狼。】 【他由母狼哺育长大,本就不通人性,只会一味索取、疯狂占有,从不知感恩,更不懂回报。】 【莫被他的表象迷惑,更不该妄图驯服他。】 可我并不是在驯服他哦。 华乐在心底如此说道。她舔了舔嘴唇,露出一抹温柔的、纯净的、仁慈的笑容。 她不过是想看看——这位日后会将她凌辱至死的夫君,究竟能忍耐到几时。 华乐伸出双手,轻柔地捧住他的脸庞,引着他望向那面魔镜。 “尘芥,你看见了什么?” 尘芥定定望着镜面,那清澄如水的镜中,古铜色的肌肤与雪色的肌理交相辉印,中间还浮着一抹亮眼的、微微晃动的绯红。 他缓缓开口:“尘芥看见了……卑微的质子,和高贵的公主。” 这个回答显然取悦了她,耳畔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魔镜带着几分不满,嘟囔起来。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 【我为您而来,也只属于您。】 【我会帮您,改写那既定的结局。】 【敏感又多疑的小公主啊,您该全心全意信我才是。】 可是……我并不信你呢。 那般天神似的高高在上,宣告着我的命运,又带着施舍般的怜悯,想将我从泥沼里拉出来。 “我自是信你的。” “毕竟……你属于我呀。”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尘芥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太子殿下到——” 殿外太监的传唤声让他猛然回神。 公主松开手,缓缓起身。他脱力般垂下头,望着那月华色的广袖从眼前掠过。 “王妹——” 人未至,声先到。浑厚的笑声穿透殿门,回荡在大殿之中。 华乐已在殿内候着,脸上扬起一抹恭敬孺慕的笑。 承稷踏过殿门,满心满眼都是他那美丽温柔的王妹。她正穿着他送的云锦宫裙,乌发如瀑,衣袂飘飘,好似广寒仙子,清丽绝尘。 他的……华乐。 承稷发出一声喟叹,上前执起她的手,携着她坐到榻边。 “莫要与王兄见外。早说了,这些虚礼就免了。” 华乐只浅浅笑着,转开了话头:“王兄今日来华乐殿,可是有什么事?” “别无大事,只不过……” 环佩叮咚,骤然打断了承稷的话。 宫人吓得大气不敢喘,慌忙垂下头去。 承稷眉头微蹙,带着几分不悦望向声响来处。 只见一高大男子正跪坐在妆台前,脖颈与手腕间的金玉饰物错落相击,琳琅作响。 “他是何人?” 承稷心头忽而腾起一股怒气,仿佛自己珍藏的私有物被人贸然触碰了一般。 “王兄莫要动怒,他便是那位北狄质子……” 华乐语气微顿,随即浅笑道:“华乐还为他取了个名字,叫尘芥。” “尘土的尘,草芥的芥。” “王妹欢喜便好。” 承稷面色稍缓,转向尘芥,沉声命令:“抬头给孤看看。” 俯身垂首的男子抬眸望来。 尘芥终于见到了这位逼得北狄王上割城求和的男人—— 羌国太子,承稷。 他身着缕金华服,凤眸薄唇,蜂腰猿背,自带龙章凤姿。 甫一出现,便夺走了小公主全部的目光。 尘芥、承稷。 一个如脚边淤泥,一个似天边明月。 若是他也能爬到那样的位置,甚至比这位太子更得尊崇,届时坐在小公主身旁的,会不会就是他了? 她那双眼睛里,也会盛满倾慕与依赖,望向他吗? 他终究没得到答案。 承稷只淡淡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周围宫人吩咐道: “这恶犬野性难驯,你们须得仔细盯着,万不能让他伤了公主!” 宫人们齐齐颔首应道:“诺。” 华乐瞥了尘芥一眼。他隐在阴影里,头半垂着,眸中神色看不真切。 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她侧过脸,对承稷道:“王兄,你还未回答华乐的问题呢。” 承稷看向华乐,眼神瞬间柔了下来。 “王兄此番归来,途中救下一位奇女子,她做得一手绝妙甜点,特意带来给华乐尝尝。” 他轻轻拍了拍手,底下人便将琉璃冰盏呈了上来。 华乐抬眸望去,只见盏中堆着杏色、褐色与奶白色的半球,质地浓稠,泛着光亮。 “此乃冰淇淋,入口即化,奶香醇厚,只是不可多吃,免得贪凉伤了脾胃。” 华乐眼睫微颤。 女主……终究是来了。 第3章 云昭 华乐心中一直存着个疑问。这位自异世而来的女主,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竟能通晓烧琉璃、炼霜糖、提精盐之术,乃至火药之方、灌钢之法、稼穑之技? 魔镜曾说,她来自一个海晏河清的时代,那里经济繁庶,文明昌盛,百姓安乐。 在那个世界,女子可以经商、可以从政、可以行医……可以成为任何自己想成为的人。 华乐望着虚空,微微失神。 反观现世,天下分裂,群雄割据,偏又遭天灾侵袭,饿殍遍野早已成常态。即便是强盛如羌国,也有过易子而食的惨剧。 她所带来的技术,当真救了许久人。 神女下凡,不过如此。 “不知华乐想到了什么趣事,竟笑得这般开怀?” 王兄的声音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只是想到……即将得见王兄推崇的那位奇女子,华乐便心生欢喜。” 承稷眉心微拢,眸色倏然转沉。他向来容不得旁人分去华乐半分心神。 “不过是个厨艺尚可的乡野农妇罢了。能得见华乐,已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华乐脸上的笑意缓缓淡了下去。 她望着王兄,竟生出一种从未真正认识过他的陌生感。 “王兄……” “嗯?” 在华乐眼中,王兄缓缓侧首,狭长的凤眼微垂,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朝她望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无事。” 又是这般欲言又止,用那冷淡疏离的眼神望着他。 看得他心头发紧,连带着生出几分碎裂般的钝痛。 承稷眉头紧锁,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在意的从来只有华乐一人,也唯有她,才能牵动自己的心神。 华乐性子柔弱又善良,便是受了欺负,也只会把委屈默默咽进肚里。 即使是他,有时也读不懂她的心思。 承稷正待多说几句,华乐的视线却已投向了前方。他顺着那目光望去,瞧见了那位被自己顺手救下的女子。 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 皮肤算不上白皙,腰肢也并不纤细,唯有一双眼眸还算清澈明亮。 除了那手厨艺,其余便再普通不过,实在是泯然众人。 承稷转眸看向华乐,却在她眼底撞见了毫不掩饰的欢喜与欣赏。 为什么? 他心头微微一怔。 华乐并未留意到他的疑惑,自然也不会为他解答。她的心神,都已全被眼前这女子吸了去。 这便是那位女主。 华乐曾无数次勾勒她的模样,可直到亲眼见了,心中的轮廓才定了型。 头发用一根长绳高高束起,透着股英姿飒爽的利落劲儿。一双眼睛黑亮得惊人,里头像是燃着野火烧不尽的生命力。 她没有下跪,只是恭敬地鞠了一躬。 “放肆!”宫人扯着公鸭似的嗓子厉声喝道,“见到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还不速速下跪?” 承稷一言不发,算是默许了。 华乐微微蹙眉。 “王兄也说过,她自小长在山野,本就不受宫中规矩的约束。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罢?” 金枝玉叶的公主既已开口,宫人当即噤了声。 承稷定定望着华乐,沉默良久,才允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便依你。” 华乐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那位女主,却见她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刻便要滚落下来。 这是……怎么了? “你……”她话音一顿,想起自己尚不知对方名姓。 “臣女云昭,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公主殿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哽咽。 两旁宫人眼中,已然浮起几分鄙夷。 乡野丫头,见识浅薄,实在粗俗不堪。 华乐则饶有兴致地问道:“云昭?这‘昭’字,是哪个?” 云昭挺直脊背,字字铿锵:“是昭明事理的昭。” 华乐勾唇一笑:“‘昭’有光明之意,云昭……倒是个好名字。” 当然是个好名字。 这名字,本就是你为我取的啊。 云昭鼻头一酸,方才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意,竟又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她慌忙睁大了眼,贪婪地望着高处的小公主。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见过她了。 久到记忆里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 穿越到这异世,先被俊美太子救下,后又偶遇落难质子,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那命定的女主,沉浸在两男争一女的黄粱美梦里。 可这一切,不过是精心编织的假象。 她不过是个两点一线、埋首科研的现代打工人,哪玩得过这些在阳谋阴谋里打转的古代权谋家。 什么羌国太子,什么北狄质子,他们觊觎的从来不是她,而是她脑子里的现代知识。利用完了,便将“红颜祸水”的骂名狠狠扣在她头上。 她终究成了众矢之的。遭算计,被下毒,浑身伤痕累累,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她被工业糖精洗脑,误以为土著定会爱上穿越女。哪怕明知对方心头悬着一轮明月,也固执地认定,那不过是白莲花女配,而自己才是手握“追妻火葬场”剧本的女主。 直到那个一直被她视作情敌的女人病入膏肓,所有证据却像长了眼似的,齐齐指向了她。 没有一人为她辩解。 帝王的滔天怒火需要宣泄,而她,不过是那个不幸撞上来的替死鬼。 身强体壮的侍卫粗鲁地将她按在地上,她这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什么是吃人的封建社会。 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 她痴痴地笑出了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下辈子,再也不要碰那些“女主殒命后,男主追悔莫及”的故事了。 人都没了,所谓的富贵荣华、风月情爱,又有什么意义? 真想吃顿火锅啊。 可这个朝代,连辣椒都还没引进。 真是死不瞑目! 最后……她竟没能死成。 那个被她暗地里腹诽过无数次的白莲花女配,居然来救她了! 并非她蛐蛐,对方确实像一株遗世独立的白莲花。 扶她的手欺霜赛雪,说话的唇泛着苍白,望向她的眼神里,更带着几分仁慈与悲悯。 整个人瞧着,就像随时要断了气。 也确实就要死了。 听闻是中了蛊,母蛊一死,子蛊本就活不长久。如今每多撑一天,都像是在狠狠抽那些庸医的脸。 那位北狄质子……不对,该称陛下了。毕竟,他已是天下唯一的帝王。他设计娶了明月,又刻意冷落,甚至拿她来刺激明月。 啧啧,典型的因爱生恨,恨海情天。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他。可这恨来恨去,说到底,不过是恨她不爱他罢了。 但他有一点错了。 这轮明月,或许曾在某个时刻,温柔地照拂过他。 “我们的开端太糟糕,注定不会有圆满的结局。” 她闻言撇撇嘴,把药碗递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岔开话题不想喝药。” 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被发现了呀……可我能不喝吗?这药实在太苦了。” “不行,快喝!” “等等,还有点烫。要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试了试温度,不烫,只是那苦味直冲鼻尖。她便故作勉强地说:“说说看,什么问题?” “云姑娘,云儿,云贵妃,云嫔……认识你这么久,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名华乐,荣华的华,喜乐的乐。” “你呢?”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云招娣。” 她终究还是泄了气,破罐子破摔般道:“我不喜欢这名字,你还是跟别人一样叫我云嫔吧。” “云昭。” 她愣了一下,疑心自己听错了。 “云昭,昭字,寓意光明。” 她的眼眶猛地一红,有什么东西“啪嗒”地落进了汤碗里。 若是能早一点认识华乐,用那套中西医结合的疗法,或许……这位小公主真能长命百岁。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美人自古多薄命。这般娇贵的小公主,终究还是走了。 她算不上美人,因而活得足够长久。曾目睹天子一怒,浮尸百万,血流成河。 可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实在太累了,只想沉沉睡去,做一场不醒的大梦。 未曾想,这一觉醒来,竟回到了……她当初穿越而来的那一日。 也终于见到了——年轻的、朝气的、带着鲜活温度的……华乐。 承稷眉头拧紧,莫名生出几分悔意。或许就不该让云昭见华乐,她那眼神太过炙热,让他心底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不适。 “云昭,你献上的冰淇淋,王妹甚喜。你想要什么赏赐,尽可说来。” 云昭忽然屈膝跪下,语气恳切:“臣女别无所求……” “但说无妨。”承稷语气平淡,“金银珠宝,或是良田美宅,孤皆可许你。” “臣女……”她喉头微微发紧,“只想常伴华乐公主左右。” 云昭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望着华乐。 这一世,她定要护住华乐! 什么太子、质子,都给我滚到一边去! 谈什么情说什么爱?抛掉那些没用的恋爱脑,姐妹同心,一起搞事业! “放肆!”承稷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 “王兄……”华乐却缓缓伸出手,轻轻按在承稷臂上,语气温和,“华乐与这位云姑娘一见如故,瞧着投缘得很。不如就让她留下来,做我的玩伴吧?” 承稷尚未作答,殿内又响起一阵环佩叮当。 角落里,那个一直跪伏在地、无人问津的男人忽然仰起头,望着高处的华乐公主,脸上满是茫然。 “公主……您不要尘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