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乐心中一直存着个疑问。这位自异世而来的女主,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竟能通晓烧琉璃、炼霜糖、提精盐之术,乃至火药之方、灌钢之法、稼穑之技?
魔镜曾说,她来自一个海晏河清的时代,那里经济繁庶,文明昌盛,百姓安乐。
在那个世界,女子可以经商、可以从政、可以行医……可以成为任何自己想成为的人。
华乐望着虚空,微微失神。
反观现世,天下分裂,群雄割据,偏又遭天灾侵袭,饿殍遍野早已成常态。即便是强盛如羌国,也有过易子而食的惨剧。
她所带来的技术,当真救了许久人。
神女下凡,不过如此。
“不知华乐想到了什么趣事,竟笑得这般开怀?”
王兄的声音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只是想到……即将得见王兄推崇的那位奇女子,华乐便心生欢喜。”
承稷眉心微拢,眸色倏然转沉。他向来容不得旁人分去华乐半分心神。
“不过是个厨艺尚可的乡野农妇罢了。能得见华乐,已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华乐脸上的笑意缓缓淡了下去。
她望着王兄,竟生出一种从未真正认识过他的陌生感。
“王兄……”
“嗯?”
在华乐眼中,王兄缓缓侧首,狭长的凤眼微垂,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朝她望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无事。”
又是这般欲言又止,用那冷淡疏离的眼神望着他。
看得他心头发紧,连带着生出几分碎裂般的钝痛。
承稷眉头紧锁,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在意的从来只有华乐一人,也唯有她,才能牵动自己的心神。
华乐性子柔弱又善良,便是受了欺负,也只会把委屈默默咽进肚里。
即使是他,有时也读不懂她的心思。
承稷正待多说几句,华乐的视线却已投向了前方。他顺着那目光望去,瞧见了那位被自己顺手救下的女子。
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
皮肤算不上白皙,腰肢也并不纤细,唯有一双眼眸还算清澈明亮。
除了那手厨艺,其余便再普通不过,实在是泯然众人。
承稷转眸看向华乐,却在她眼底撞见了毫不掩饰的欢喜与欣赏。
为什么?
他心头微微一怔。
华乐并未留意到他的疑惑,自然也不会为他解答。她的心神,都已全被眼前这女子吸了去。
这便是那位女主。
华乐曾无数次勾勒她的模样,可直到亲眼见了,心中的轮廓才定了型。
头发用一根长绳高高束起,透着股英姿飒爽的利落劲儿。一双眼睛黑亮得惊人,里头像是燃着野火烧不尽的生命力。
她没有下跪,只是恭敬地鞠了一躬。
“放肆!”宫人扯着公鸭似的嗓子厉声喝道,“见到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还不速速下跪?”
承稷一言不发,算是默许了。
华乐微微蹙眉。
“王兄也说过,她自小长在山野,本就不受宫中规矩的约束。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罢?”
金枝玉叶的公主既已开口,宫人当即噤了声。
承稷定定望着华乐,沉默良久,才允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便依你。”
华乐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那位女主,却见她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刻便要滚落下来。
这是……怎么了?
“你……”她话音一顿,想起自己尚不知对方名姓。
“臣女云昭,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公主殿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哽咽。
两旁宫人眼中,已然浮起几分鄙夷。
乡野丫头,见识浅薄,实在粗俗不堪。
华乐则饶有兴致地问道:“云昭?这‘昭’字,是哪个?”
云昭挺直脊背,字字铿锵:“是昭明事理的昭。”
华乐勾唇一笑:“‘昭’有光明之意,云昭……倒是个好名字。”
当然是个好名字。
这名字,本就是你为我取的啊。
云昭鼻头一酸,方才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意,竟又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她慌忙睁大了眼,贪婪地望着高处的小公主。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见过她了。
久到记忆里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
穿越到这异世,先被俊美太子救下,后又偶遇落难质子,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那命定的女主,沉浸在两男争一女的黄粱美梦里。
可这一切,不过是精心编织的假象。
她不过是个两点一线、埋首科研的现代打工人,哪玩得过这些在阳谋阴谋里打转的古代权谋家。
什么羌国太子,什么北狄质子,他们觊觎的从来不是她,而是她脑子里的现代知识。利用完了,便将“红颜祸水”的骂名狠狠扣在她头上。
她终究成了众矢之的。遭算计,被下毒,浑身伤痕累累,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她被工业糖精洗脑,误以为土著定会爱上穿越女。哪怕明知对方心头悬着一轮明月,也固执地认定,那不过是白莲花女配,而自己才是手握“追妻火葬场”剧本的女主。
直到那个一直被她视作情敌的女人病入膏肓,所有证据却像长了眼似的,齐齐指向了她。
没有一人为她辩解。
帝王的滔天怒火需要宣泄,而她,不过是那个不幸撞上来的替死鬼。
身强体壮的侍卫粗鲁地将她按在地上,她这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什么是吃人的封建社会。
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
她痴痴地笑出了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下辈子,再也不要碰那些“女主殒命后,男主追悔莫及”的故事了。
人都没了,所谓的富贵荣华、风月情爱,又有什么意义?
真想吃顿火锅啊。
可这个朝代,连辣椒都还没引进。
真是死不瞑目!
最后……她竟没能死成。
那个被她暗地里腹诽过无数次的白莲花女配,居然来救她了!
并非她蛐蛐,对方确实像一株遗世独立的白莲花。
扶她的手欺霜赛雪,说话的唇泛着苍白,望向她的眼神里,更带着几分仁慈与悲悯。
整个人瞧着,就像随时要断了气。
也确实就要死了。
听闻是中了蛊,母蛊一死,子蛊本就活不长久。如今每多撑一天,都像是在狠狠抽那些庸医的脸。
那位北狄质子……不对,该称陛下了。毕竟,他已是天下唯一的帝王。他设计娶了明月,又刻意冷落,甚至拿她来刺激明月。
啧啧,典型的因爱生恨,恨海情天。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他。可这恨来恨去,说到底,不过是恨她不爱他罢了。
但他有一点错了。
这轮明月,或许曾在某个时刻,温柔地照拂过他。
“我们的开端太糟糕,注定不会有圆满的结局。”
她闻言撇撇嘴,把药碗递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岔开话题不想喝药。”
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被发现了呀……可我能不喝吗?这药实在太苦了。”
“不行,快喝!”
“等等,还有点烫。要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试了试温度,不烫,只是那苦味直冲鼻尖。她便故作勉强地说:“说说看,什么问题?”
“云姑娘,云儿,云贵妃,云嫔……认识你这么久,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名华乐,荣华的华,喜乐的乐。”
“你呢?”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云招娣。”
她终究还是泄了气,破罐子破摔般道:“我不喜欢这名字,你还是跟别人一样叫我云嫔吧。”
“云昭。”
她愣了一下,疑心自己听错了。
“云昭,昭字,寓意光明。”
她的眼眶猛地一红,有什么东西“啪嗒”地落进了汤碗里。
若是能早一点认识华乐,用那套中西医结合的疗法,或许……这位小公主真能长命百岁。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美人自古多薄命。这般娇贵的小公主,终究还是走了。
她算不上美人,因而活得足够长久。曾目睹天子一怒,浮尸百万,血流成河。
可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实在太累了,只想沉沉睡去,做一场不醒的大梦。
未曾想,这一觉醒来,竟回到了……她当初穿越而来的那一日。
也终于见到了——年轻的、朝气的、带着鲜活温度的……华乐。
承稷眉头拧紧,莫名生出几分悔意。或许就不该让云昭见华乐,她那眼神太过炙热,让他心底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不适。
“云昭,你献上的冰淇淋,王妹甚喜。你想要什么赏赐,尽可说来。”
云昭忽然屈膝跪下,语气恳切:“臣女别无所求……”
“但说无妨。”承稷语气平淡,“金银珠宝,或是良田美宅,孤皆可许你。”
“臣女……”她喉头微微发紧,“只想常伴华乐公主左右。”
云昭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望着华乐。
这一世,她定要护住华乐!
什么太子、质子,都给我滚到一边去!
谈什么情说什么爱?抛掉那些没用的恋爱脑,姐妹同心,一起搞事业!
“放肆!”承稷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
“王兄……”华乐却缓缓伸出手,轻轻按在承稷臂上,语气温和,“华乐与这位云姑娘一见如故,瞧着投缘得很。不如就让她留下来,做我的玩伴吧?”
承稷尚未作答,殿内又响起一阵环佩叮当。
角落里,那个一直跪伏在地、无人问津的男人忽然仰起头,望着高处的华乐公主,脸上满是茫然。
“公主……您不要尘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