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风雪夜话与无声的试探
知青点的破木门在王红兵阴冷的注视下重新合拢,隔绝了门外呼啸的风雪,却关不住屋内更令人窒息的沉默。炉火奄奄一息,最后一点煤核的红光在灰烬中挣扎,映得人脸明暗不定,如同此刻各怀的心思。
王红兵没有立刻发难,他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甩掉破棉鞋上的雪泥,一屁股坐到炕沿靠近炉子的“上座”,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时不时刺向角落里的魏无忌和沈墨。其他知青,如李卫东、翠花等人,也纷纷低下头,继续手头无意义的活计,搓玉米的沙沙声、缝补布料的悉索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更添压抑。
魏无忌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他重新在沈墨旁边冰冷的炕沿坐下,背靠着粗糙的土坯墙,闭目养神。然而,他全身的感官都如同拉满的弓弦,高度戒备。王红兵的敌意如同实质的寒气,沈墨身上散发的微弱血腥气和冰冷体温近在咫尺,还有那张藏在破棉袄内里、价值连城的草纸……一切都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更需要沈墨的信任——哪怕只有一丝缝隙。但在这个群狼环伺、毫无**可言的集体宿舍,在赵大庆那悬在头顶的“半月之期”下,这简直是奢望。
沈墨用那条旧毛巾,极其缓慢、笨拙地擦拭着额角和嘴角的伤。左手的动作牵动右肩的鞭伤,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分透明。他紧抿着唇,将所有痛呼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身体的煎熬。
魏无忌的眼皮掀开一条缝,目光精准地落在沈墨因擦拭而微微敞开的棉袄领口内。那团草纸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伤口需要清理。”魏无忌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目光却并未看向沈墨,而是落在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上。“脏东西进去,烂了,更麻烦。赵主任要的是活口,不是病秧子。”
这话像是说给沈墨听,也像是说给竖着耳朵的王红兵等人听,更是说给赵大庆的“任务”听。
沈墨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黑沉沉的目光再次对上魏无忌。这一次,那里面除了戒备和审视,还多了一丝极淡的嘲讽,仿佛在说:你也不过是赵大庆的一条狗,何必假惺惺?
魏无忌仿佛没看见他的眼神,自顾自从自己那堆行李里,翻出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扁平的铝制小盒子。这是知青下乡时统一配发的简易卫生包,里面只有几片消毒用的高锰酸钾片和一小卷绷带。他掰了半片高锰酸钾,丢进沈墨刚才喝过水的搪瓷缸子里剩下的那点温水里。紫色的晶体迅速溶解,将浑浊的水染成一种诡异的深紫色。
“自己擦,或者我帮你。”魏无忌把缸子往沈墨那边推了推,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选一个。别浪费我的时间。”他刻意强调了“我的时间”,暗示着赵大庆的期限。
沈墨看着缸子里那深紫色的液体,又看看魏无忌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伸出左手,接过缸子。指尖触碰到温热(尽管很快会变凉)的缸壁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抬眼,目光锐利地刺向魏无忌:“为什么?”
声音很轻,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魏无忌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荡得近乎冷酷:“我说了,赵主任的任务。你活着,脑子清醒,才能交代他想要的东西。你死了或者废了,我第一个倒霉。”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当然,如果你觉得我是菩萨心肠,那随你。”
沈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魏无忌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低下头,用左手艰难地蘸着那深紫色的高锰酸钾水,避开魏无忌的目光,小心地擦拭额角和嘴角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他身体紧绷,但他硬是没发出一丝声音。
当擦拭到右肩那道被鞭子撕裂、还在缓慢渗血的伤口时,沈墨的动作明显停滞了。左手绕过身体去处理右肩的伤,极其别扭且痛苦。他尝试了几次,都因为牵动伤口而痛得额头冷汗涔涔,动作变形。
魏无忌一直冷眼旁观。就在沈墨再一次因剧痛而手臂颤抖,差点把缸子打翻时,一只骨节分明、同样布满冻疮却更有力的手伸了过来,直接拿走了他手里的毛巾。
沈墨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野兽,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棉袄内里的位置!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抗拒和警告!
“别动!”魏无忌低喝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无法反抗的威压。他无视沈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用毛巾蘸饱了高锰酸钾水,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但异常精准地按在了沈墨右肩那道翻卷的皮肉上!
“嘶——!”剧烈的、如同火烧般的刺痛让沈墨终于控制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一弹,却被魏无忌另一只早有准备的手牢牢按住了左肩,动弹不得。
“忍着!”魏无忌的声音冷硬如铁,手上的动作却快而稳。深紫色的药水渗入伤口,带来更强烈的灼烧感,却也有效地冲刷掉血污和可能的污垢。他下手很重,仿佛不是在处理伤口,而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干净利落的程序。沈墨痛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右手依旧死死捂着胸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看向魏无忌的眼神充满了屈辱和冰冷的愤怒。
魏无忌面无表情,只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沈墨因剧痛而剧烈起伏的胸口——那藏着草纸的位置。在混乱的动作和衣物的褶皱间,他似乎又瞥见了一角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符号轮廓。
**第二节:公式的密码与无声的破译**
伤口处理完毕,魏无忌像丢开一件脏东西一样,把染血的毛巾扔回给沈墨,自己则退开一步,仿佛刚才那粗暴的“救助”从未发生。他重新坐回冰冷的炕沿,闭目养神,仿佛累极。
沈墨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粘在苍白的皮肤上。右肩的伤口在药水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可能感染的阴冷感似乎被压制了下去。他死死地盯着魏无忌,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屈辱、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劫后余生般的虚弱。
他捂着胸口的手,终于因为脱力和疼痛的余波,微微松开了些许。那张被汗水(和可能的血水)浸透、皱巴巴的草纸,在棉袄内里的缝隙中,露出了更大的一角。
魏无忌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却在急速转动。刚才惊鸿一瞥的符号和字迹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
**“气膜冷却效率η = f (Re, Ma, δ/d, α, … )”** 一个定义式。
**“非对称涡结构 (Asymmetric Vortex Structure) 诱导二次流,强化换热……”** 一行潦草的中文注释。
还有一个极其复杂的、包含偏微分符号和积分符号的**非线性耦合方程组**,旁边用更小的字标注着:“**叶片内冷通道三维涡系演化模型**”。
虽然只是片段,但魏无忌前世浸淫商海、为争夺航空发动机关键材料市场而投入的巨额研究经费,让他对这些术语和模型框架有着远超时代的理解!这绝不仅仅是雏形!这已经是一个接近完整的、针对航空发动机核心高温部件——涡轮叶片冷却技术的颠覆性理论框架!它直指当时国际航空界公认的、限制发动机推力和寿命的最大瓶颈之一:**高温合金叶片在极端热负荷下的冷却效率与结构可靠性问题!**
沈清源!这位在动荡年代陨落的教授,他的研究深度和前瞻性,简直恐怖!这张草纸上的内容,如果放在二十年后,足以引发全球航空发动机巨头的疯狂争夺,价值以百亿计!而现在,它如同废纸般,被一个随时可能被打死的年轻人藏在破棉袄里!
巨大的震撼和强烈的占有欲在魏无忌心中翻江倒海。他必须得到它!完整地解读它!利用它!
但如何让沈墨主动拿出来?如何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进行研究?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这时,沈墨似乎终于缓过一口气。他不再看魏无忌,而是极其小心地、用身体遮挡着,从棉袄内里掏出了那张草纸。他并没有展开,只是用左手手指,极其轻微地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在触摸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又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无声的演算。他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默念着上面的符号。
魏无忌的心猛地一跳!机会!
他依旧闭着眼,仿佛梦呓般,用只有两人能勉强听清的音量,极其突兀地、吐出一个词:“**努塞尔数(Nusselt Number)**。”
声音很轻,混杂在炉火将熄的噼啪声和屋外的风声中,几不可闻。
但沈墨摩挲草纸的手指,骤然僵住!如同一尊瞬间凝固的雕像!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死死盯住魏无忌闭目的侧脸,瞳孔深处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极度的警惕……还有一丝被触及核心秘密的惊惶!努塞尔数(Nu),正是衡量对流换热强度的核心无量纲准则数!是他草纸上那个复杂模型中至关重要的参数之一!这个新来的知青……他怎么会知道?!
魏无忌仿佛真的睡着了,呼吸平稳,对沈墨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毫无反应。
沈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草纸,指节捏得发白。这个魏无忌……他到底是什么人?是赵大庆派来试探的?还是……别的什么?他怎么会懂这些?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沈墨混乱的脑海:难道他也是……不可能!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炉火彻底熄灭了,最后一丝微光消失,整个知青点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只有窗外风雪的呜咽,如同鬼哭。
黑暗中,沈墨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死死盯着魏无忌的方向,仿佛要在那无边的黑暗中,看穿这个神秘而危险的男人。
而魏无忌,在绝对的黑暗里,嘴角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鱼饵,已经抛下。惊弓之鸟,已然被触动。
**第三节:黑市初啼与暗夜的交易**
后半夜,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知青点的土炕冰凉,破旧的棉被根本无法抵御严寒。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咳嗽声和翻身时土炕发出的吱呀声,成了黑暗中的主旋律。
魏无忌一直保持着半睡半醒的警醒状态。他敏锐地察觉到,黑暗中,沈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将明未明,风雪声渐歇,那目光才似乎因为极度的疲惫和伤痛而消散。
确认沈墨似乎陷入了一种不安稳的浅眠,魏无忌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坐起身。他动作轻缓,没有惊动任何人。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他快速地从自己枕头下的破棉袄内衬里,摸出了一个小布包。这是他从京城带来的全部“家当”——五斤全国粮票,三张皱巴巴的、面值一块的“大团结”(第三套人民币十元),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婴儿拳头大小的冰糖。这是前世魏无忌深谙人情世故的本能,在出发前偷偷藏下的最后一点“硬通货”。
他将粮票和钱贴身藏好,冰糖则塞进袖口里。然后,他屏住呼吸,像一只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下土炕,穿上破解放鞋,无声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融入门外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和尚未停歇的风雪中。
根据前世记忆和昨天到达时匆匆观察的地形,魏无忌知道,向阳大队的黑市交易点,就在村尾靠近废弃砖窑的一片小树林里。时间通常在黎明前,天色最暗,人迹最少的时候。
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生疼。积雪没过了脚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魏无忌裹紧破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他必须快!必须在天亮前、在知青点的人发现他失踪前赶回去!
村尾的小树林在风雪中影影绰绰。靠近废弃砖窑的背风处,果然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几个人影。没有灯火,只有压低到极致的交谈声和物品摩擦的窸窣声,气氛紧张而警惕。
魏无忌深吸一口气,压下剧烈的心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同样来碰运气的、冻得瑟瑟发抖的知青。他慢慢靠近那片阴影。
一个裹着破羊皮袄、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警惕眼睛的矮壮汉子立刻迎了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瓮声瓮气地问:“哪儿的?弄啥?” 浓重的本地口音。
“新来的知青,魏无忌。”魏无忌报上姓名,声音也压得很低,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紧张和瑟缩,“想换点……吃的,还有药。”他刻意强调了“药”字。
那矮壮汉子上下打量着他,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显然就是昨天魏无忌记忆中掌控这片黑市的“黑虎”手下。“粮票?钱?”他言简意赅。
魏无忌没说话,只是小心地从怀里摸出那三张“大团结”,又抽出两张一斤的全国粮票,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看到崭新的十元钞票和全国粮票,那汉子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语气也缓和了些:“要啥?”
“细粮,最好是白面。消炎药,磺胺粉或者土霉素都行。再要一小瓶碘酒,一卷纱布。”魏无忌快速报出需求,这是他目前最急需的物资。细粮能快速补充体力,消炎药和包扎用品是沈墨伤口急需的。至于碘酒纱布,也能为自己可能的受伤做点准备。
“嗬,口气不小。”汉子嗤笑一声,“白面?现在这光景,黑市上苞米面都抢手!还要药?那可是金贵玩意儿!”他搓着粗糙的手指,意思很明显。
魏无忌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为难和恳求:“大哥,帮帮忙,实在饿得不行,还有同屋的兄弟伤着了,再不用药怕是要坏……”他一边说,一边极其隐蔽地,用身体遮挡着,从袖口里摸出那块用油纸包着的冰糖,飞快地塞进那汉子粗糙的手掌里。
入手冰凉滑腻的触感让汉子一愣。他借着雪光,飞快地揭开油纸一角,看到里面晶莹剔透的冰糖块,眼睛瞬间瞪大了!这可是绝对的稀罕物!比钱和粮票更硬通!尤其是在这缺糖缺到极点的年月!
汉子脸上的贪婪几乎掩饰不住。他迅速将冰糖揣进怀里,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算你小子识相!等着!”他转身钻进更深的阴影里。
魏无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风雪小了些,但天色依然昏暗。远处似乎传来几声狗吠,更添紧张。
没过多久,汉子回来了。他塞给魏无忌一个同样破旧的布袋子,沉甸甸的。“两斤半白面,掺了点麸皮,看不出来。磺胺粉一小包,够用几次。碘酒只有半瓶了,纱布是干净的。妈的,算你走运!”他语速极快,“赶紧走!最近风声紧,民兵队查得严!”
魏无忌接过袋子,入手的分量和触感让他心头一松。他不敢停留,低声道了声谢,转身就朝着知青点的方向,一头扎进风雪和黎明前的黑暗中。
就在他快要走出小树林边缘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的雪堆后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动作很快,似乎穿着深色的棉袄。
魏无忌的心猛地一沉!有人跟踪?是黑虎的人?还是……王红兵?!
他不敢细看,更不敢停留,加快脚步,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知青点。当他带着一身寒气,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重新躺回冰冷的炕上,将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布袋子死死压在身下时,心脏仍在狂跳不止。
天边,终于透出了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风雪渐停,但更深的寒意,却从魏无忌的心底蔓延开来。
**第四节:暗室交锋与尘封的笔记**
知青点的清晨,是在一阵刺耳的哨子声和赵大庆嘶哑的吼叫声中开始的。
“起床!都他妈的给老子起来!下地干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谁也别想偷懒磨洋工!”
冰冷的土坯房里,瞬间充满了压抑的起床气、咳嗽声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魏无忌也“适时”地醒来,仿佛从未离开过。他不动声色地将身下的布袋子往破棉絮深处又塞了塞,然后才慢吞吞地起身。
他第一时间看向沈墨的方向。沈墨也醒了,或者说,可能一夜都没怎么睡。他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嘴唇干裂,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孤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魏无忌,带着一种彻夜未眠的、更加深刻的审视和探究。
魏无忌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穿好破棉袄。当王红兵那阴鸷的目光扫过来时,魏无忌甚至还对他扯出了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带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疲惫笑容。王红兵狐疑地看了他几眼,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催促着众人赶紧去灶房领早饭。
早饭依旧是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玉米糊糊和硬邦邦的窝窝头。魏无忌领了自己那份,又极其自然地走到负责分饭的翠花面前,脸上带着点为难:“翠花同志,那个……沈墨同志伤得不轻,怕是端不了碗,你看……”
翠花看着角落里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沈墨,眼中闪过一丝同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多给了魏无忌一个窝窝头,又往他的糊糊碗里多舀了半勺。“魏同志,你……你多费心看着他点。”她小声说。
“谢谢,应该的。”魏无忌点点头,端着两份简陋的早饭走回角落。
他将窝窝头和糊糊放在沈墨面前,自己则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仿佛饿极了。沈墨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一个窝窝头,又看看魏无忌毫无异样的吃相,眼神复杂。最终,他也默默地拿起窝窝头,小口啃了起来。
一整个白天,都是在繁重而枯燥的劳动中度过的。向阳大队冬天的活主要是清理沟渠、积肥、或者去附近山上砍柴。魏无忌被分去砍柴,沈墨则因为“伤号”被安排去相对轻松但更冷的场院搓玉米。赵大庆和王红兵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出现在劳动现场,目光如同探照灯,在魏无忌和沈墨身上来回扫视。
魏无忌表现得像个标准的、努力接受改造的知青,沉默寡言,埋头干活。但他始终留意着沈墨的动向,同时也在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特别是昨天他发现的那个废弃窑洞的方向。
下午收工,天色已经擦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知青点,所有人都累得不想说话。魏无忌趁众人打水洗漱、乱糟糟的时候,飞快地从自己破棉絮里摸出那个布袋子,将里面的东西——白面(掺了麸皮,但颜色明显比窝窝头白)、磺胺粉、半瓶碘酒、一小卷纱布——极其隐蔽地塞进了自己枕头套的最深处。只留下一点点白面粉末沾在布袋子上。
他故意没有立刻处理布袋。果然,当他出去打水回来时,正看到王红兵状似无意地站在他的铺位旁,手里拿着那个空布袋,放在鼻子下闻着,脸上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看到魏无忌进来,王红兵故作惊讶:“哟,魏同志,你这袋子哪来的?闻着……有点香啊?”他故意把“香”字拖长了音。
魏无忌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尴尬和一丝慌乱,快步上前一把夺过布袋,低声道:“王队长,别……这是我……我用粮票跟村东头老光棍换的一点……一点麸皮,想着……想着晚上饿了加点在糊糊里……”他声音越说越小,仿佛做了亏心事。
“麸皮?”王红兵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但也没证据,“行啊,魏同志,挺会给自己开小灶嘛!别忘了赵主任的任务就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沈墨,哼着小调走开了。
魏无忌看着王红兵的背影,眼神冰冷。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夜深人静。当知青点再次陷入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时,魏无忌再次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这一次,他看向旁边的沈墨。沈墨似乎睡着了,但魏无忌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魏无忌没有动,只是静静等待着。过了许久,沈墨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翻身声,然后,黑暗中,响起了沈墨压低到极致、如同耳语般的声音:
“努塞尔数……你怎么知道?”
来了!魏无忌心中一定。他同样用气声回答,语速平缓:“我父亲……以前在研究所资料室工作。小时候……看过一些废弃的资料。”这是一个完全无法查证、但又合情合理的借口。他顿了顿,抛出了真正的诱饵,“你那张纸上……写的是气膜冷却和非对称涡?那个模型……最后的耦合项,边界条件是不是用壁面函数处理的?还是直接求解N-S方程?”
黑暗中,沈墨的呼吸猛地一窒!如同被扼住了喉咙!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之大,牵扯到伤口也顾不得了!黑暗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魏无忌的方向,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骇然!壁面函数?N-S方程(Navier-Stokes方程,流体力学核心方程)?这根本不是普通资料室管理员儿子能接触到的知识深度!这个魏无忌……他绝对有问题!
“你……你到底是谁?!”沈墨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惊骇,也是愤怒。
“一个和你一样,不想死在这里的人。”魏无忌的声音异常冷静,“一个……也许能帮你保住你父亲心血的人。”他准确地戳中了沈墨最致命的软肋。
沈墨沉默了。黑暗中,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巨大的冲击和魏无忌话语中透露出的巨大信息量,让他大脑一片混乱。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魏无忌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明天中午,借口去捡柴。村西头,废弃的砖窑后面等我。一个人来。”他说完,不再给沈墨任何反应的机会,直接翻身躺下,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沈墨僵坐在黑暗中,如同泥塑木雕。巨大的秘密被点破的恐慌,对魏无忌身份的极度怀疑,以及那句“保住你父亲心血”带来的、无法抗拒的诱惑……种种情绪撕扯着他。他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这会不会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就在魏无忌以为沈墨会拒绝时,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回应:
“……好。”
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魏无忌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第一步,成了。
第二天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魏无忌借口昨天砍柴的斧头卷刃了,要去附近找块磨刀石,向负责监工的小组长请了假。他注意到,王红兵正和赵大庆在不远处低声说着什么,目光不时瞟向他这边。
他不动声色,背着个破筐,慢悠悠地朝着村西头废弃砖窑的方向走去。风雪已停,但积雪很深,阳光惨淡,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
绕到巨大破败的砖窑后面,一个避风的凹陷处,沈墨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他裹着那件破棉袄,脸色在雪光映衬下白得透明,嘴唇冻得发紫,眼神却锐利如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东西呢?”魏无忌开门见山,没有废话。
沈墨死死盯着他,右手下意识地捂在胸口,没有动。
“想看完整的,就拿出来。”魏无忌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或者,你可以继续把它捂烂在怀里,等着赵大庆哪天心血来潮,把你扒光了搜出来。到时候,你父亲的心血,会和你一起,被扔进革委会的炉子里烧成灰烬。”
他的话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沈墨的心脏。沈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愤怒和恐惧。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在魏无忌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在“父亲心血”这四个字的沉重压力下,他那只紧捂胸口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从破棉袄最里层的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是那张草纸!
而是一个用厚实的油纸仔细包裹、再用细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包!比草纸厚实得多!
沈墨像是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捧着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极其艰难地将这个油纸包递向魏无忌。他的眼神充满了挣扎、痛苦,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是……父亲笔记的……一小部分……关于涡流散热的基础……”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果你……真能看懂……如果你骗我……”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冰冷刺骨。
魏无忌的心脏狂跳起来!笔记!沈清源的原始笔记!价值远超那张草纸!他强压住内心的狂喜,面无表情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油纸包。入手冰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迅速解开麻绳,剥开一层层防潮的油纸。里面露出的,是一本只有巴掌大小、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磨损严重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魏无忌深吸一口气,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间或夹杂着流畅优美的公式和结构草图。开篇的标题,就让魏无忌的呼吸彻底停滞:
**《航空发动机高温涡轮叶片气膜冷却与涡流强化散热机理研究——理论模型与实验验证(初稿)》**
**著:沈清源**
**(绝密·内部研究资料·1964.7)**
在标题下方,还有一行用红笔重重写下、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无尽悲愤与不甘的小字:
**“真理岂惧风雪狂?丹心碧血荐轩辕!”**
魏无忌的手指,抚过那行殷红的小字,仿佛感受到了书写者当年在极端环境下,坚持真理、埋首研究的孤勇与赤诚。而笔记本扉页右下角,一个用铅笔淡淡勾勒的、极其复杂精密的涡轮叶片内部冷却通道三维涡系结构图,则如同最瑰丽的星辰,瞬间照亮了魏无忌重生的全部意义!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抬起头,看向风雪中沈墨那张苍白而执拗的脸。阳光透过云层缝隙,短暂地照射下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刺目的光柱。
“沈墨,”魏无忌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父亲留下的,是光。”
“而我们,”他握紧了手中那本承载着智慧与血泪的笔记,目光穿透风雪,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要让这道光,刺破这漫漫长夜!”
废弃的砖窑在寒风中沉默矗立,见证着两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年轻人,在绝境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联手。而远处,一个躲在断墙后、穿着深色棉袄的身影,正死死地盯着他们,脸上露出阴险而得意的笑容——正是王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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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