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煜在宿舍里醒来时,喉咙里泛着一股铁锈味。
他冲进卫生间,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镜中的男人面色灰败,眼下青黑,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操……"他打开水龙头冲走血迹,手指颤抖着摸向胃部。
这疼痛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从隐隐作痛到现在的刀绞般剧烈,他以为自己能忍过去。
手机屏幕亮起,是简洁的未接来电和短信:【程煜,你在哪?刘教授找你两天了!】
程煜擦了擦嘴角,回复:【生病了,明天去学校。】
他犹豫了一下,又给段豪戚发了条消息:【程乐有消息吗?】
消息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
程煜苦笑一声,把手机扔在床上。
一周了,自从河边那件事后,程乐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警察找了三天就放弃了,说"十四岁的孩子离家出走很常见,过几天就回来了"。
但程煜知道,程乐不会回来了。
那个回头看的眼神,是诀别。
胃部又是一阵绞痛,程煜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了T恤。
他应该去医院,但一想到要填各种表格,要解释为什么没有医保,要面对医生同情的目光……算了吧,吃点止痛药就好。
药店里的女孩狐疑地看着他:"先生,布洛芬不能长期服用,您这症状最好去医院..."
"不用了。"程煜抓起药盒,"多少钱?"
走出药店,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程煜站在路边等红灯,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蓝色T恤,瘦高的身形,微微驼背的站姿.……
"程乐!"他冲过去抓住那人的肩膀。
陌生人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干啥?"
"对不起,认错人了。"程煜松开手,胸口一阵剧痛,分不清是胃还是心脏在疼。
回到宿舍,程煜吞了两片止痛药,躺在床上等药效发作。
手机震动,是段豪戚:【程乐在我这。不想见你,但同意我每天报平安。】
程煜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不敢问太多,怕连这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程乐还活着,这就够了。
止痛药渐渐起效,程煜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十三岁的程乐站在雨里,怀里抱着父母的遗像,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哥,我只有你了。"
程煜想抱住他,却扑了个空。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窗外已是黄昏。
他强撑着起床,煮了碗泡面。
刚吃两口,胃里就翻江倒海,全吐了出来。面汤里混着血丝,像幅抽象画。
"妈的..."程煜盯着那摊污物,突然笑了。
多讽刺啊,他终于自由了——程乐走了,成人班可以安心上,简洁对他有好感,刘教授赏识他……
可他的身体却先一步背叛了他。
第二天,程煜还是去了学校。
他脸色太差,简洁一见就惊叫起来:"天啊!你看起来像鬼一样!"
"没事,感冒。"程煜避开她探过来的手,"刘教授找我?"
刘教授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古籍,老人从眼镜上方打量他:"程煜,你看起来糟透了。"
"最近...没睡好。"
"嗯。"刘教授推过来一份文件,"省博物馆有个古籍修复项目,点名要你。待遇不错,还有职工医保。"
程煜眼睛一亮:"谢谢教授!"
"别急着谢。"刘教授叹气,"项目在邻市,要去半年。"
程煜的笑容僵住了:"半年?"
"考虑一下。"刘教授拍拍他的肩,"你很有天赋,别浪费了。"
走出办公室,简洁等在门外:"怎么样?"
程煜把文件递给她看:"挺好的机会,就是……"
"要去外地?"简洁快速浏览着文件,"程煜,你必须去!你的水平完全够格,而且..."她压低声音,"也许离开这里对你们兄弟都好。"
程煜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简洁直视他的眼睛,"这段关系……太病态了。你们需要空间。"
程煜想反驳,却突然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他慌忙用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上面沾着刺目的鲜红。
"程煜!"简洁倒吸一口冷气,"你……你吐血了?"
"牙龈出血。"程煜迅速收起手帕,"最近上火。"
简洁狐疑地看着他,刚要说什么,程煜的手机响了。
是段豪戚:【程乐今晚去你宿舍拿东西,让你别在。】
程煜的心跳加速:【几点?】
【八点。他不想见你,别让他难做。】
程煜关上手机,做了个决定:"简洁,能帮我个忙吗?"
晚上七点半,程煜躲在宿舍楼下的树丛里。蚊子叮得他满腿包,胃痛一阵阵袭来,但他一动不动。
八点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宿舍楼前——程乐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右手还缠着绷带。
程煜的心揪成一团。
那绷带……
是那天在河边弄伤的吗?
程乐刷卡进了宿舍楼(段豪戚不知怎么搞到了门禁卡)。
程煜等了五分钟,跟了上去。
他轻手轻脚地开门,看见程乐正跪在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盒——那是他的"宝贝盒子",装着父母照片和……程煜的校徽。
程乐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是他们一家四口,程乐刚出生不久,被妈妈抱在怀里,五岁的程煜站在爸爸身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程乐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每个人的脸,最后停在程煜的笑脸上。
"小乐……"他忍不住出声。
程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铁盒掉在地上,照片和杂物撒了一地。
"你...你怎么在这?"程乐后退几步,背抵着墙,"段豪戚明明说……"
"我想见你。"程煜向前一步,"你……手怎么了?"
程乐下意识把右手藏在身后:"没事。"他瞥了眼地上的东西,声音发抖,"我只是来拿我的东西……"
"这也是你的?"程煜捡起自己的校徽。
程乐的脸刷地红了:"那是……我捡的。"
"撒谎。"程煜苦笑,"你从小就不会撒谎。"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程煜注意到程乐手腕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是那枚银色戒指,他还戴着。
"你...还好吗?"程煜轻声问。
"好得很。"程乐扬起下巴,"没有你,我过得更好了。"
程煜胸口一阵刺痛:"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程乐蹲下来收拾散落的物品,程煜也蹲下帮忙。
他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一起,程乐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程乐,"程煜突然说,"我要去邻市工作了。半年。"
程乐的动作顿了一下:"……哦。"
"你可以……跟我一起……"
"跟你一起去?"程乐冷笑,"然后呢?看着你和简洁双宿双飞?"
"跟简洁没关系!"程煜提高了声音,"我是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怎么开始?"程乐站起来,眼神锐利,"继续做兄弟?还是……"他晃了晃戴着戒指的手,"履行约定?"
程煜也站了起来,突然一阵眩晕。
他扶住墙,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他拼命咽下去,但嘴角还是渗出一丝血迹。
"哥?"程乐的表情瞬间变了,"你怎么了?"
"没事……"程煜擦掉血迹,"牙龈出血……"
"放屁!"程乐冲过来扶住他,"你他妈到底怎么了?"
程煜想推开他,却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程乐怀里。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程乐惊恐的喊声:"哥!哥!"
消毒水的味道。
程煜睁开眼,看到洁白的天花板。
他想坐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别动。"简洁红着眼睛,"医生说你要静养。"
"程乐呢?"程煜声音嘶哑。
"在外面。"简洁递给他一杯水,"他……很不好。"
程煜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插着输液管,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我……怎么了?"
简洁的眼泪掉下来:"胃癌晚期。程煜,你为什么不说?"
胃癌。
晚期。
这两个词在程煜脑中盘旋,却没什么实感。
他反而有种奇怪的解脱感——原来不是他太矫情,是真的病了。
"说了又能怎样?"他轻声说,"早发现也未必能治好……"
"放屁!"程乐冲了进来,眼睛红肿,"医生说如果半年前来检查,完全能手术!"他抓住程煜的手,"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忍着?"
程煜看着弟弟愤怒又悲伤的脸,突然笑了:"你回来了?"
程乐愣住了,随即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混蛋!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程煜轻轻抚摸弟弟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程乐抬起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要你好起来!你说过要养我一辈子的!"
一辈子。多奢侈的词啊。
程煜想起那张录取通知书,想起省博物馆的offer,想起所有他计划好却来不及实现的未来……
"程乐,"他轻声说,"我抽屉里有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够你上完高中……"
"闭嘴!"程乐捂住他的嘴,"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
简洁悄悄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门。
程煜看着哭成泪人的弟弟,胸口疼得厉害。不是胃,是心脏。
"小乐,听我说。"他握住程乐的手,"你要好好的,按时吃药,按时看心理医生……"
"我不听!"程乐拼命摇头,"除非你答应我好好治疗!医生说还有希望的,化疗、靶向药……"
"好。"程煜点头,"我答应你。"
程乐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程煜微笑,"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搬回宿舍住。"程煜说,"段豪戚家太远了,我不放心。"
程乐的表情软化了:"……嗯。"
"还有,"程煜艰难地抬手,擦掉弟弟脸上的泪水,"别再提……那个约定了。"
程乐的脸色变了:"你……反悔了?"
"不是反悔。"程煜轻声说,"是我希望你能活着,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份一起。"
程乐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好。"
医生进来查房,带来了更多坏消息:肿瘤已经扩散到肝脏,五年存活率不到5%。程乐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白。
"化疗可以延长生命……"医生翻着检查报告。
"做。"程乐打断他,"多少钱都做。"
程煜想说没必要,但看着弟弟倔强的眼神,还是沉默了。
化疗比想象中更痛苦。
第一次治疗后,程煜吐得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程乐守在一旁,不停地给他擦汗、递水。
"难受就喊出来。"程乐红着眼睛,"别忍着。"
程煜想笑,却变成了咳嗽:"习惯了……"
是啊,习惯了。
习惯了忍痛,习惯了坚强,习惯了把所有苦楚都咽下去。
因为他是哥哥,是程乐唯一的依靠。
病房的夜晚格外漫长。
程煜被疼痛折磨得睡不着,转头看见程乐蜷缩在陪护椅上,睡得不安稳。
月光照在他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像个不安的孩子。
程煜轻轻唤道:"小乐?"
程乐立刻醒了:"怎么了?要喝水吗?"
"不是。"程煜示意他过来,"上来睡吧,椅子不舒服。"
程乐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了病床,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管子,蜷缩在程煜身边。
就像小时候雷雨夜,他总爱钻进程煜的被窝。
"哥,"程乐轻声说,"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发高烧吗?"
"记得。"程煜微笑,"你非要我讲故事,讲了三个还不睡。"
"其实我当时听不清你在说什么。"程乐的声音带着睡意,"但你的声音让我安心……"
程煜的眼眶湿润了。
他想起那个雨夜,十三岁的程乐也是这样,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说"哥,我只有你了"。
"小乐,"他轻声说,"对不起……"
"别道歉。"程乐抱住他,"你没错,从来没错。"
月光如水,漫过相拥而眠的兄弟俩。窗外的树影在墙上摇曳,像命运的爪牙,无声地宣告着倒计时。
第二天清晨,护士来抽血时,发现程乐睡得正香,而程煜静静地看着窗外,眼里有泪光闪动。
"疼吗?"护士小声问。
程煜摇摇头:"不疼。"
疼的是活着,是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是看着最爱的人为自己心碎却无能为力。
程乐醒来时,程煜已经坐起来看书了。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温柔的轮廓。
"早。"程煜合上书,"睡得好吗?"
程乐揉了揉眼睛:"嗯。你今天气色不错。"
"是啊。"程煜微笑,"帮我叫下医生好吗?我想问问……能不能出去走走。"
医生勉强同意了,但只给两小时,还要坐轮椅。
程乐推着程煜在医院花园里慢慢走着,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落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哥,你看。"程乐指着远处,"那棵银杏全黄了,真漂亮。"
程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金黄的银杏树在蓝天下熠熠生辉,美得不真实。
"小乐,"他突然说,"我想去河边。"
程乐僵住了:"……什么?"
"城郊那条小河。"程煜抬头看他,"最后一次。"
程乐的眼睛瞬间红了:"别说''最后一次''!你答应过要好好治疗的!"
"我是说今年最后一次。"程煜勉强笑了笑,"冬天来了,河边太冷了。"
程乐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终妥协了:"就一会儿。而且得叫出租车,不能坐公交。"
小河比上次来时更萧瑟了。
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水面泛着冷冷的波光。
程乐把轮椅停在岸边,自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冷吗?"他问。
程煜摇摇头,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医院的消毒水味让他作呕,而这里,有泥土、落叶和流水的味道。
"程乐,"他轻声说,"如果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程乐的手攥成拳头:"你不会不在。"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程乐猛地站起来,"你说过要养我一辈子的!你说过要看着我上大学、结婚、生子的!你不能……不能……"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程煜想站起来抱抱他,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对不起。"他轻声说,"我是个糟糕的哥哥……"
"不,你是最好的。"程乐跪在他面前,把头埋在他膝上,"最好的……"
程煜轻轻抚摸弟弟的头发,像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灵魂。
回医院的出租车上,程乐一直握着程煜的手,生怕他消失似的。
程煜靠在他肩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他看见十三岁的程乐站在雨里,对他伸出手:"哥,回家吧。"
他想抓住那只手,却怎么也够不着。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程乐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枚银色戒指。
程煜轻轻抽出戒指,戴在了自己无名指上。
"小乐,"他轻声说,"哥答应你,永远不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