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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病入

作者:费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程煜在宿舍里醒来时,喉咙里泛着一股铁锈味。


    他冲进卫生间,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镜中的男人面色灰败,眼下青黑,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操……"他打开水龙头冲走血迹,手指颤抖着摸向胃部。


    这疼痛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从隐隐作痛到现在的刀绞般剧烈,他以为自己能忍过去。


    手机屏幕亮起,是简洁的未接来电和短信:【程煜,你在哪?刘教授找你两天了!】


    程煜擦了擦嘴角,回复:【生病了,明天去学校。】


    他犹豫了一下,又给段豪戚发了条消息:【程乐有消息吗?】


    消息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


    程煜苦笑一声,把手机扔在床上。


    一周了,自从河边那件事后,程乐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警察找了三天就放弃了,说"十四岁的孩子离家出走很常见,过几天就回来了"。


    但程煜知道,程乐不会回来了。


    那个回头看的眼神,是诀别。


    胃部又是一阵绞痛,程煜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了T恤。


    他应该去医院,但一想到要填各种表格,要解释为什么没有医保,要面对医生同情的目光……算了吧,吃点止痛药就好。


    药店里的女孩狐疑地看着他:"先生,布洛芬不能长期服用,您这症状最好去医院..."


    "不用了。"程煜抓起药盒,"多少钱?"


    走出药店,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程煜站在路边等红灯,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蓝色T恤,瘦高的身形,微微驼背的站姿.……


    "程乐!"他冲过去抓住那人的肩膀。


    陌生人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干啥?"


    "对不起,认错人了。"程煜松开手,胸口一阵剧痛,分不清是胃还是心脏在疼。


    回到宿舍,程煜吞了两片止痛药,躺在床上等药效发作。


    手机震动,是段豪戚:【程乐在我这。不想见你,但同意我每天报平安。】


    程煜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不敢问太多,怕连这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程乐还活着,这就够了。


    止痛药渐渐起效,程煜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十三岁的程乐站在雨里,怀里抱着父母的遗像,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哥,我只有你了。"


    程煜想抱住他,却扑了个空。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窗外已是黄昏。


    他强撑着起床,煮了碗泡面。


    刚吃两口,胃里就翻江倒海,全吐了出来。面汤里混着血丝,像幅抽象画。


    "妈的..."程煜盯着那摊污物,突然笑了。


    多讽刺啊,他终于自由了——程乐走了,成人班可以安心上,简洁对他有好感,刘教授赏识他……


    可他的身体却先一步背叛了他。


    第二天,程煜还是去了学校。


    他脸色太差,简洁一见就惊叫起来:"天啊!你看起来像鬼一样!"


    "没事,感冒。"程煜避开她探过来的手,"刘教授找我?"


    刘教授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古籍,老人从眼镜上方打量他:"程煜,你看起来糟透了。"


    "最近...没睡好。"


    "嗯。"刘教授推过来一份文件,"省博物馆有个古籍修复项目,点名要你。待遇不错,还有职工医保。"


    程煜眼睛一亮:"谢谢教授!"


    "别急着谢。"刘教授叹气,"项目在邻市,要去半年。"


    程煜的笑容僵住了:"半年?"


    "考虑一下。"刘教授拍拍他的肩,"你很有天赋,别浪费了。"


    走出办公室,简洁等在门外:"怎么样?"


    程煜把文件递给她看:"挺好的机会,就是……"


    "要去外地?"简洁快速浏览着文件,"程煜,你必须去!你的水平完全够格,而且..."她压低声音,"也许离开这里对你们兄弟都好。"


    程煜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简洁直视他的眼睛,"这段关系……太病态了。你们需要空间。"


    程煜想反驳,却突然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他慌忙用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上面沾着刺目的鲜红。


    "程煜!"简洁倒吸一口冷气,"你……你吐血了?"


    "牙龈出血。"程煜迅速收起手帕,"最近上火。"


    简洁狐疑地看着他,刚要说什么,程煜的手机响了。


    是段豪戚:【程乐今晚去你宿舍拿东西,让你别在。】


    程煜的心跳加速:【几点?】


    【八点。他不想见你,别让他难做。】


    程煜关上手机,做了个决定:"简洁,能帮我个忙吗?"


    晚上七点半,程煜躲在宿舍楼下的树丛里。蚊子叮得他满腿包,胃痛一阵阵袭来,但他一动不动。


    八点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宿舍楼前——程乐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右手还缠着绷带。


    程煜的心揪成一团。


    那绷带……


    是那天在河边弄伤的吗?


    程乐刷卡进了宿舍楼(段豪戚不知怎么搞到了门禁卡)。


    程煜等了五分钟,跟了上去。


    他轻手轻脚地开门,看见程乐正跪在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盒——那是他的"宝贝盒子",装着父母照片和……程煜的校徽。


    程乐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是他们一家四口,程乐刚出生不久,被妈妈抱在怀里,五岁的程煜站在爸爸身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程乐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每个人的脸,最后停在程煜的笑脸上。


    "小乐……"他忍不住出声。


    程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铁盒掉在地上,照片和杂物撒了一地。


    "你...你怎么在这?"程乐后退几步,背抵着墙,"段豪戚明明说……"


    "我想见你。"程煜向前一步,"你……手怎么了?"


    程乐下意识把右手藏在身后:"没事。"他瞥了眼地上的东西,声音发抖,"我只是来拿我的东西……"


    "这也是你的?"程煜捡起自己的校徽。


    程乐的脸刷地红了:"那是……我捡的。"


    "撒谎。"程煜苦笑,"你从小就不会撒谎。"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程煜注意到程乐手腕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是那枚银色戒指,他还戴着。


    "你...还好吗?"程煜轻声问。


    "好得很。"程乐扬起下巴,"没有你,我过得更好了。"


    程煜胸口一阵刺痛:"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程乐蹲下来收拾散落的物品,程煜也蹲下帮忙。


    他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一起,程乐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程乐,"程煜突然说,"我要去邻市工作了。半年。"


    程乐的动作顿了一下:"……哦。"


    "你可以……跟我一起……"


    "跟你一起去?"程乐冷笑,"然后呢?看着你和简洁双宿双飞?"


    "跟简洁没关系!"程煜提高了声音,"我是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怎么开始?"程乐站起来,眼神锐利,"继续做兄弟?还是……"他晃了晃戴着戒指的手,"履行约定?"


    程煜也站了起来,突然一阵眩晕。


    他扶住墙,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他拼命咽下去,但嘴角还是渗出一丝血迹。


    "哥?"程乐的表情瞬间变了,"你怎么了?"


    "没事……"程煜擦掉血迹,"牙龈出血……"


    "放屁!"程乐冲过来扶住他,"你他妈到底怎么了?"


    程煜想推开他,却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程乐怀里。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程乐惊恐的喊声:"哥!哥!"


    消毒水的味道。


    程煜睁开眼,看到洁白的天花板。


    他想坐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别动。"简洁红着眼睛,"医生说你要静养。"


    "程乐呢?"程煜声音嘶哑。


    "在外面。"简洁递给他一杯水,"他……很不好。"


    程煜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插着输液管,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我……怎么了?"


    简洁的眼泪掉下来:"胃癌晚期。程煜,你为什么不说?"


    胃癌。


    晚期。


    这两个词在程煜脑中盘旋,却没什么实感。


    他反而有种奇怪的解脱感——原来不是他太矫情,是真的病了。


    "说了又能怎样?"他轻声说,"早发现也未必能治好……"


    "放屁!"程乐冲了进来,眼睛红肿,"医生说如果半年前来检查,完全能手术!"他抓住程煜的手,"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忍着?"


    程煜看着弟弟愤怒又悲伤的脸,突然笑了:"你回来了?"


    程乐愣住了,随即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混蛋!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程煜轻轻抚摸弟弟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程乐抬起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要你好起来!你说过要养我一辈子的!"


    一辈子。多奢侈的词啊。


    程煜想起那张录取通知书,想起省博物馆的offer,想起所有他计划好却来不及实现的未来……


    "程乐,"他轻声说,"我抽屉里有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够你上完高中……"


    "闭嘴!"程乐捂住他的嘴,"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


    简洁悄悄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门。


    程煜看着哭成泪人的弟弟,胸口疼得厉害。不是胃,是心脏。


    "小乐,听我说。"他握住程乐的手,"你要好好的,按时吃药,按时看心理医生……"


    "我不听!"程乐拼命摇头,"除非你答应我好好治疗!医生说还有希望的,化疗、靶向药……"


    "好。"程煜点头,"我答应你。"


    程乐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程煜微笑,"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搬回宿舍住。"程煜说,"段豪戚家太远了,我不放心。"


    程乐的表情软化了:"……嗯。"


    "还有,"程煜艰难地抬手,擦掉弟弟脸上的泪水,"别再提……那个约定了。"


    程乐的脸色变了:"你……反悔了?"


    "不是反悔。"程煜轻声说,"是我希望你能活着,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份一起。"


    程乐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好。"


    医生进来查房,带来了更多坏消息:肿瘤已经扩散到肝脏,五年存活率不到5%。程乐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白。


    "化疗可以延长生命……"医生翻着检查报告。


    "做。"程乐打断他,"多少钱都做。"


    程煜想说没必要,但看着弟弟倔强的眼神,还是沉默了。


    化疗比想象中更痛苦。


    第一次治疗后,程煜吐得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程乐守在一旁,不停地给他擦汗、递水。


    "难受就喊出来。"程乐红着眼睛,"别忍着。"


    程煜想笑,却变成了咳嗽:"习惯了……"


    是啊,习惯了。


    习惯了忍痛,习惯了坚强,习惯了把所有苦楚都咽下去。


    因为他是哥哥,是程乐唯一的依靠。


    病房的夜晚格外漫长。


    程煜被疼痛折磨得睡不着,转头看见程乐蜷缩在陪护椅上,睡得不安稳。


    月光照在他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像个不安的孩子。


    程煜轻轻唤道:"小乐?"


    程乐立刻醒了:"怎么了?要喝水吗?"


    "不是。"程煜示意他过来,"上来睡吧,椅子不舒服。"


    程乐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了病床,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管子,蜷缩在程煜身边。


    就像小时候雷雨夜,他总爱钻进程煜的被窝。


    "哥,"程乐轻声说,"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发高烧吗?"


    "记得。"程煜微笑,"你非要我讲故事,讲了三个还不睡。"


    "其实我当时听不清你在说什么。"程乐的声音带着睡意,"但你的声音让我安心……"


    程煜的眼眶湿润了。


    他想起那个雨夜,十三岁的程乐也是这样,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说"哥,我只有你了"。


    "小乐,"他轻声说,"对不起……"


    "别道歉。"程乐抱住他,"你没错,从来没错。"


    月光如水,漫过相拥而眠的兄弟俩。窗外的树影在墙上摇曳,像命运的爪牙,无声地宣告着倒计时。


    第二天清晨,护士来抽血时,发现程乐睡得正香,而程煜静静地看着窗外,眼里有泪光闪动。


    "疼吗?"护士小声问。


    程煜摇摇头:"不疼。"


    疼的是活着,是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是看着最爱的人为自己心碎却无能为力。


    程乐醒来时,程煜已经坐起来看书了。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温柔的轮廓。


    "早。"程煜合上书,"睡得好吗?"


    程乐揉了揉眼睛:"嗯。你今天气色不错。"


    "是啊。"程煜微笑,"帮我叫下医生好吗?我想问问……能不能出去走走。"


    医生勉强同意了,但只给两小时,还要坐轮椅。


    程乐推着程煜在医院花园里慢慢走着,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落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哥,你看。"程乐指着远处,"那棵银杏全黄了,真漂亮。"


    程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金黄的银杏树在蓝天下熠熠生辉,美得不真实。


    "小乐,"他突然说,"我想去河边。"


    程乐僵住了:"……什么?"


    "城郊那条小河。"程煜抬头看他,"最后一次。"


    程乐的眼睛瞬间红了:"别说''最后一次''!你答应过要好好治疗的!"


    "我是说今年最后一次。"程煜勉强笑了笑,"冬天来了,河边太冷了。"


    程乐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终妥协了:"就一会儿。而且得叫出租车,不能坐公交。"


    小河比上次来时更萧瑟了。


    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水面泛着冷冷的波光。


    程乐把轮椅停在岸边,自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冷吗?"他问。


    程煜摇摇头,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医院的消毒水味让他作呕,而这里,有泥土、落叶和流水的味道。


    "程乐,"他轻声说,"如果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程乐的手攥成拳头:"你不会不在。"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程乐猛地站起来,"你说过要养我一辈子的!你说过要看着我上大学、结婚、生子的!你不能……不能……"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程煜想站起来抱抱他,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对不起。"他轻声说,"我是个糟糕的哥哥……"


    "不,你是最好的。"程乐跪在他面前,把头埋在他膝上,"最好的……"


    程煜轻轻抚摸弟弟的头发,像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灵魂。


    回医院的出租车上,程乐一直握着程煜的手,生怕他消失似的。


    程煜靠在他肩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他看见十三岁的程乐站在雨里,对他伸出手:"哥,回家吧。"


    他想抓住那只手,却怎么也够不着。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程乐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枚银色戒指。


    程煜轻轻抽出戒指,戴在了自己无名指上。


    "小乐,"他轻声说,"哥答应你,永远不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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