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程煜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程乐的药瓶。
他轻手轻脚爬起来,看着床上熟睡的弟弟——程乐蜷缩成婴儿的姿势,怀里紧抱着他的枕头,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药瓶标签上写着"氟西汀",医生说是治疗抑郁和强迫症的。
程煜倒出两粒放在床头,又倒了杯温水。
"哥……"程乐揉着眼睛坐起来,"几点了?"
"七点半。"程煜把水递给他,"把药吃了。"
程乐乖乖吞下药片,突然抓住程煜的手腕:"你今天上班吗?"
"嗯。"程煜抽回手,"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你..."
"我能去图书馆找你吗?"程乐眼睛亮晶晶的,"我保证不打扰你工作!"
程煜系扣子的手顿了一下:"不行。"
"为什么?"程乐的笑容消失了,"你怕别人知道我是你弟弟?"
"程乐……"程煜深吸一口气,"我们需要保持距离,医生也说了……"
"医生懂个屁!"程乐猛地掀开被子,"他们根本不明白我们之间的感情!"
药瓶被扫到地上,药片撒了一地。
程煜蹲下去捡,手指微微发抖。
他想起医生私下跟他说的话:"这种依恋障碍很复杂,需要建立健康的边界……"
"哥,对不起……"程乐突然跪在他旁边,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害怕你不见了。"
程煜看着弟弟慌乱捡药片的样子,胸口一阵发闷。
十四岁的少年,本应该和朋友打球、追星、暗恋女同学,而不是像个瘾君子一样渴求哥哥的关注。
"我今天早点回来。"程煜最终妥协了,"你...写作业吧,中考没几天了。"
程乐眼睛一亮:"真的?几点回来?"
"五点...不,四点吧。"程煜系好领带,"记得吃药。"
图书馆里,程煜心不在焉地整理着古籍。
修复室的安静此刻却让他心神不宁,脑海里全是程乐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
"程煜?"简洁敲了敲敞开的门,"周馆长找你。"
周馆长办公室里,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正在翻阅资料。
程煜站在门口,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程煜,这是刘教授,历史系的。"周馆长介绍道,"他对你修复的那批民国书信很感兴趣。"
刘教授抬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你就是程煜?"
"是的,教授。"程煜拘谨地点头。
"字写得不错。"刘教授推过来一张纸,"这是你写的修复记录?"
程煜看了一眼,是他随手记的笔记:"嗯,字有点丑……"
"丑?"刘教授突然笑了,"这手小楷放在民国,能卖五块大洋。"
周馆长笑着解释:"刘教授是书法鉴赏专家,他很少夸人的。"
程煜耳根发热,不知该如何回应。刘教授却话锋一转:"听说你放弃了S大的录取?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把刀,直接插进程煜心里。
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伤口:"家庭...原因。"
"可惜了。"刘教授摇摇头,"成人教育考虑吗?我可以当你的推荐人。"
程煜猛地抬头:"我...可以吗?"
"当然。"刘教授递给他一张名片,"下周一我办公室,带上你的作品。"
走出办公室,程煜的手还在发抖。
成人教育……
他还有机会回到正轨吗?
但程乐怎么办?
他的治疗,他的中考……
"好消息?"简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程煜把名片递给她看,嘴角不自觉上扬:"刘教授让我考虑成人教育。"
"天啊!"简洁惊喜地捂住嘴,"刘明远教授?他可是出了名的挑剔!程煜,你太厉害了!"
她的兴奋感染了程煜,久违的希望像阳光一样照进心里。
也许……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读书,等程乐上了高中……
"对了,"简洁压低声音,"你弟弟...还好吗?"
程煜的笑容僵住了:"嗯,在吃药。"
"那就好。"简洁犹豫了一下,"程煜,今晚系里有电影放映会,《死亡诗社》,要一起吗?"
程煜想拒绝,但看着简洁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
答应完他就后悔了。
程乐还在宿舍等他……但转念一想,他不能一辈子围着弟弟转。
程乐需要学会独立,他……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午休时,程煜给程乐发了短信:【晚上和同事看电影,可能晚点回去。记得吃药。】
消息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
程煜盯着手机屏幕,莫名有些不安。
下午三点五十八分,程煜刚收拾好东西,手机响了。
是程乐:【哥,我发烧了,好难受……】
程煜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他拨通电话,但无人接听。
又打了几次,依然没人接。
"怎么了?"简洁关切地问。
"我弟发烧了,电话打不通。"程煜抓起外套,"电影可能去不了了……"
"我陪你回去看看吧。"简洁拿起包,"万一需要去医院呢?"
程煜想拒绝,但想到程乐苍白的脸色,还是点了点头:"谢谢。"
宿舍楼下,程煜突然停下脚步:"简洁,要不你在这等会儿?我怕程乐……状态不好。"
简洁了然地点点头:"有事叫我。"
推开门,宿舍里一片漆黑。
程煜摸索着开灯,看见程乐蜷缩在床上,脸颊通红。
"小乐?"程煜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量体温了吗?"
程乐虚弱地睁开眼:"哥...你回来了..."
"怎么不接电话?"程煜翻出体温计,"吃药了吗?"
"手机...静音了。"程乐咳嗽两声,"药...忘了..."
程煜又气又急:"你!"他硬生生压下火气,"量个体温,我去买退烧药。"
"别走..."程乐抓住他的衣角,"我怕..."
"我就下楼..."程煜话没说完,门铃响了。
简洁站在门外,手里提着塑料袋:"我买了退烧药和粥,想着可能用得上..."
程煜还没来得及说话,床上的程乐突然坐起来:"她怎么来了?"
"简洁听说你发烧..."程煜接过袋子,"她是好意。"
程乐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是吗?"
简洁尴尬地站在门口:"我……我先走了。程煜,有事打电话。"
门关上后,程乐一把打翻程煜手里的药袋:"我不要她的东西!"
"程乐!"程煜终于忍不住了,"你闹够了没有?简洁是好心!"
"好心?"程乐冷笑,"她看你的眼神,就像饿狼看见肉!"
程煜气得手发抖:"你简直不可理喻!"
"对,我不可理喻!"程乐跳下床,全然不顾自己还在发烧,"我变态,我恶心,我不正常!那你为什么还要管我?让我死了算了!"
他抓起桌上的水果刀,程煜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下来:"你疯了?!"
争夺中,刀锋划过程煜的手掌,鲜血顿时涌出。
程乐呆住了,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哥……血……"
程煜按住伤口,疼得倒吸冷气:"满意了?"
程乐突然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哥,你疼不疼?"
看着弟弟惊慌失措的样子,程煜的火气突然消了大半。
他叹了口气:"去拿毛巾。"
程乐飞奔进浴室,回来时不仅拿了毛巾,还有程煜藏起来的医药箱。
他小心翼翼地给程煜清洗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品。
"哥..."程乐声音发抖,"你别讨厌我..."
程煜看着弟弟低垂的睫毛,上面还挂着泪珠。
十四岁的少年,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活得像个走钢丝的疯子,随时可能坠落。
"我不讨厌你。"程煜轻声说,"但你不能这样,程乐。你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我。"
程乐的手顿了一下:"我知道……"他给纱布打了个结,"可是哥,没有你,我早就毁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程煜心上。
他想起车祸现场,那个站在雨中不哭不闹的男孩,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说:"哥,我只有你了。"
"躺下吧。"程煜帮程乐盖好被子,"我去给你买药。"
"别..."程乐又要坐起来。
"我十分钟就回来。"程煜按住他,"保证。"
楼下的便利店还亮着灯。
程煜买了退烧药和冰贴,正要结账,看见简洁站在门口。
"你...还没走?"程煜惊讶地问。
简洁指了指对面的奶茶店:"我在那坐着...你手怎么样?"
程煜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纱布已经渗出血迹:"没事,小伤口。"
"程煜……"简洁犹豫了一下,"你弟弟...是不是讨厌我?"
程煜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我弟弟对我有变态的占有欲"吗?
"他……只是太依赖我了。"程煜最终说道,"抱歉,今晚的电影..."
"我明白。"简洁笑了笑,"改天吧。对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叠资料,"成人教育的报名表,我帮你拿了一份。"
程煜接过表格,纸张在他手中显得格外沉重。
成人教育……
他还有资格拥有梦想吗?
"谢谢。"他低声说,"真的……谢谢你。"
回到宿舍,程乐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程煜轻轻给他贴上冰贴,又倒了杯水放在床头。
书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是段豪戚的短信:【程乐今天问我怎么才能让你讨厌简洁。小心点。】
程煜删掉短信,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桌上摊着程乐的作业本,他随手翻了一下,突然僵住了——整整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程煜",有些字迹用力到划破了纸张。
最后一页是篇作文,题目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哥身上有阳光的味道。不是那种刺眼的阳光,而是冬天午后,照在旧毛衣上的那种温暖。他手指上有墨水味,因为他总在写东西;他衣领有淡淡的汗味,因为他工作很辛苦……"
程煜猛地合上本子,心跳如雷。
这不是一篇作文,而是一封病态的情书。
他想起林老师说的话:"程乐对你的感情……可能超出了正常兄弟范畴。"
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映在熟睡的程乐脸上。
少年在梦中呢喃:"哥……别走……"
程煜站在黑暗中,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亲手养大了一个怪物,而这个怪物,正在一点点吞噬他的人生。
第二天清晨,程乐退烧了。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哼着歌给程煜做早餐,仿佛昨晚的疯狂从未发生过。
"哥,煎蛋要几分熟?"程乐系着围裙,回头冲他笑。
程煜看着弟弟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妈妈——她也总爱问"煎蛋要几分熟"。
"老样子。"程煜下意识回答。
"七分熟,加一点点酱油!"程乐熟练地翻着蛋,"我记得~"
这一刻如此平常,又如此诡异。
程煜想起心理学上说的"创伤性联结"——他们被共同的伤痛绑在一起,像两个坠崖的人紧紧相拥,却因此坠落得更快。
"我今天要去见刘教授。"程煜突然说,"谈成人教育的事。"
程乐的动作顿了一下:"...哦。"
"你...有什么想法?"程煜小心翼翼地问。
程乐把煎蛋盛进盘子,声音轻快:"没想法啊,哥想去就去呗。"他把盘子放在程煜面前,"反正我中考完就住校了,不会打扰你的。"
程煜惊讶地抬头:"住校?"
"嗯,一中不是有宿舍吗?"程乐坐下咬了口面包,"我想好了,住校比较方便。"
程煜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担心。
程乐突然这么懂事,反而让他不安。
"你……确定?"
"确定啊。"程乐笑了笑,"哥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阳光照在程乐脸上,勾勒出少年日渐清晰的轮廓。
程煜突然发现,弟弟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牵着过马路的小孩了。
"先吃饭吧。"程乐把牛奶推给他,"要凉了。"
程煜低头切煎蛋,蛋黄流出来,像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程乐住校,他读书,他们各自有空间……
"哥,"程乐突然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程乐盯着自己的盘子,"我不是你亲弟弟,你会...爱我吗?"
程煜的叉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他抬头,对上程乐认真的眼神——那里面藏着太多他读不懂的东西。
"程乐..."他艰难地开口,"血缘不是重点,重点是..."
"我知道了。"程乐打断他,笑容灿烂得刺眼,"快吃吧,要迟到了。"
走出宿舍楼,程煜回头看了一眼。程乐站在阳台上朝他挥手,阳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边,美好得像幅画。
但程煜知道,这幅画的背面,早已被疯狂和偏执涂抹得面目全非。
刘教授的办公室堆满了古籍和字画。
他仔细翻看程煜带来的修复作品,不时点头。
"有天赋。"刘教授最后说,"下个月成人班开学,我给你留个名额。"
程煜心跳加速:"谢谢教授!"
"别高兴太早。"刘教授推了推眼镜,"半工半读很辛苦,你确定能兼顾?"
程煜想起程乐说"我要住校"时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确定。"
走出教学楼,程煜深吸一口气。
天空湛蓝,阳光明媚,仿佛一切都将好起来。
他掏出手机,想给程乐分享这个好消息,却看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
照片里,程乐站在天台边缘,下面是蚂蚁般大小的行人。
文字只有一句:【哥,你说我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飞起来?】
程煜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