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大图书馆的宿舍比程煜想象中好太多——单人床,书桌,甚至还有个小阳台。
他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钥匙,像个误入别人领地的流浪汉。
"这是临时工宿舍,平时空着也是空着。"简洁帮他铺好床单,"你先住着,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说。"
程煜盯着洁白如新的床单,突然不敢坐下:"我身上脏……"
"去洗澡啊!"简洁笑着推他进浴室,"热水二十四小时供应,羡慕死我了!"
热水冲刷着身体,程煜才发现自己有多狼狈。
膝盖上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后背的淤青变成了难看的黄褐色。
镜子里的男人瘦得肋骨分明,眼下两片青黑,活像个逃犯。
"程煜?"简洁敲了敲门,"我把换洗衣服放门口了,是我爸的,你别介意啊。"
"谢、谢谢……"程煜嗓子发紧。
多久没人这样关心过他了?
自从父母走后……
穿好衣服出来时,简洁已经泡好了两杯速溶咖啡。
她递给他一杯:"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咖啡的热气熏得程煜眼睛发酸。
他断断续续讲了程乐的事,省略了最不堪的部分。简洁的眉头越皱越紧。
"所以...你现在不回家了?"
"嗯。"程煜盯着杯中的漩涡,"等程乐中考完再说吧。"
"那他一个人..."
"他十四岁了,不是四岁。"程煜声音突然变冷,"再说,他朋友会照顾他。"
简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明天上班别迟到,周馆长最讨厌迟到的。"
送走简洁,程煜瘫在床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段豪戚发来的照片——程乐蜷缩在床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附言:【他哭累了,放心。】
程煜把手机扔到一边,用胳膊挡住眼睛。
黑暗中,他看见十三岁的程乐站在车祸现场,手里紧紧攥着妈妈的手链,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说:"哥,我只有你了。"
"操!"程煜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顿时渗出血珠。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拿起手机,给段豪戚回了条短信:【麻烦你照顾他几天,我找到房子就来接他。】
发完他就后悔了。
这不就等于原谅了程乐的荒唐行为吗?
可他能怎么办?
那是他弟弟,他答应过爸妈要照顾的人……
第二天清晨,程煜被闹铃惊醒。
他做了整夜的噩梦,梦里程乐一遍遍问他:"哥,你不要我了吗?"
图书馆的工作出奇地适合他。
古籍修复室安静得像与世隔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程煜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本清代诗集,手指比任何时候都灵活。
"你很有天赋。"周馆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这本《饮水词》被虫蛀得厉害,没想到你能修复得这么好。"
程煜耳根发热:"我……喜欢纳兰性德。"
"人生若只如初见啊……"周馆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程煜,有没有想过继续读书?S大成人教育班正在招生。"
程煜的手停在半空:"我……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周馆长拍拍他的肩,"你才十九岁,人生还长着呢。"
十九岁……程煜恍惚了一下。
是啊,他才十九岁,却已经活得像个老人了。
午休时,简洁拉他去食堂。
走在校园里,程煜总觉得自己像个冒牌货,随时会被人揭穿。
"放松点!"简洁捅了捅他的腰,"你现在是正式员工,挺起胸膛来!"
程煜勉强笑了笑。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像碎了一地的镜子。
他突然想起程乐小时候最爱踩这些光斑,说是在"踩着星星走路"。
"程煜?"简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没事。"程煜摇摇头,"就是……有点想我弟。"
简洁的表情变得复杂:"你们……到底是什么情况?"
程煜不知如何回答。正好手机响了,是房东催他月底前搬走的消息。他如蒙大赦:"抱歉,我得回去收拾东西。"
出租屋比昨天更乱了。
程煜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衣物,突然在床底发现了一个小铁盒——那是程乐的"宝贝盒子",里面装着爸妈的照片、他小时候掉的乳牙,还有……程煜的高中校徽。
程煜拿起校徽,胸口一阵刺痛。
那是他参加作文比赛得的奖品,程乐缠着要了好久他都没给。
没想到这小子偷偷拿走了……
"找到什么了?"
程煜吓得差点把盒子扔出去。
段豪戚倚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怎么进来的?"
"程乐给我钥匙。"段豪戚走进来,环顾四周,"收拾得挺快啊,准备彻底抛弃他了?"
程煜握紧铁盒:"这不关你的事。"
"确实不关。"段豪戚冷笑,"但我他妈看不下去了。你知道程乐现在什么样子吗?绝食三天了,就抱着你枕头哭,跟个神经病似的。"
程煜心脏猛地一缩:"他..."
"他爱你爱得快疯了。"段豪戚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我觉得这种爱很恶心,但那是真的。"
程煜猛地站起来:"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段豪戚迎上他的目光,"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不要他了,最好当面说清楚。那小子……会做出更极端的事。"
程煜想起墙上那些红漆大字,胃里一阵翻腾:"他在哪?"
段豪戚的公寓宽敞得离谱,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夜景。
程乐缩在沙发一角,怀里抱着程煜的旧毛衣,像个被丢弃的玩偶。
"哥……"他抬头,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下去,"你来了啊。"
程煜喉咙发紧:"为什么不吃东西?"
"不饿。"程乐把脸埋进毛衣里,"你味道淡了……"
程煜握紧拳头:"程乐,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程乐突然笑了,"谈你多恶心我?还是谈你和那个简洁多般配?"
"跟她没关系!"程煜提高了声音,"是你!你偷钱,伪造绑架,还把家里弄成那样!"
程乐的笑容消失了:"我只是想让你在乎我……"
"这不是在乎!"程煜几乎是在吼了,"这是威胁!是勒索!"
"那又怎样?"程乐站起来,一步步逼近他,"只要能让你看着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程煜后退到墙边,无路可退。
程乐的眼睛红得吓人,嘴角却挂着笑:"哥,你逃不掉的。我们流着一样的血,这辈子都分不开。"
"你疯了..."程煜声音发抖。
"是啊,我疯了。"程乐伸手抚上他的脸,"从你为我放弃大学那天起,我就疯了。"
程煜猛地推开他:"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爸妈的承诺!"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程乐的脸色变得惨白:"你说……什么?"
"我养你,只是因为答应过爸妈。"程煜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因为……爱你。"
这句话像把刀,狠狠插进程乐心里。
少年踉跄着后退几步,撞翻了茶几。
玻璃杯碎了一地,像他们支离破碎的关系。
"原来...是这样啊。"程乐笑了,笑得眼泪直流,"那好啊,你走吧。反正...你从来就没爱过我。"
程煜转身就走,手刚碰到门把,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程乐倒在地上,手腕上一道鲜红的伤口正汩汩冒血。
"你干什么?!"程煜冲回去,扯下领带扎在程乐手腕上方。
程乐虚弱地笑了:"测试一下...你会不会救我..."
救护车来得很快。
程煜坐在急诊室外,双手沾满了弟弟的血。
段豪戚递给他一杯水,他接过来才发现手抖得根本拿不稳。
"医生说没大碍。"段豪戚点了根烟,"但建议看心理医生。"
程煜盯着地面:"我...该怎么办?"
"两个选择。"段豪戚吐出一口烟圈,"要么彻底离开,要么接受他。半吊子的关心只会让他更疯狂。"
程煜抬头看他:"你好像...很了解?"
段豪戚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因为我曾经也是程乐。"
程煜愣住了。
"不过我现在好了。"段豪戚掐灭烟,"代价是我哥再也没理过我。十年了,一个字都没说过。"
护士出来说可以进去看了。
程煜站在病房门口,突然不敢进去。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程乐安静地躺在那里,手腕缠着纱布,像个破碎的瓷娃娃。
"哥..."程乐发现了他,声音轻得像羽毛,"对不起..."
程煜走进去,在床边坐下。
程乐的手冰凉得像死人,他下意识握住了。
"疼吗?"他问。
程乐摇头,眼泪却掉下来:"哥,我会改……你别不要我……"
程煜胸口疼得说不出话。
他想起程乐五岁时发高烧,也是这样抓着他的手说:"哥哥别走……"
"睡吧。"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我在这。"
程乐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慢慢闭上了眼睛。
夜色如墨,没有星星。
程煜看着弟弟苍白的脸,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们都被困在了那个雨夜,那个父母离世的雨夜。
程乐困在对他的依赖里,他困在对承诺的执念里。
谁也没能真正长大。
第二天清晨,程煜去办了出院手续。
医生把程乐转到心理科复诊,开了一堆药。
"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医生严肃地说,"还有,尽量别刺激他。"
程乐像个乖巧的娃娃,医生说什么都点头。
直到走出医院,他才小声问:"哥,你要送我回段豪戚那吗?"
程煜看着弟弟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一软:"不,去我宿舍。"
程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暂时。"程煜强调,"等你找到住处就搬出去。"
程乐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嗯!"
S大校园里,程乐好奇地东张西望,像个春游的小学生。
路过图书馆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哥,你在这里工作?"
"嗯。"程煜加快脚步,"宿舍在前面。"
"真好..."程乐轻声说,"离你的梦想这么近。"
程煜心头一震。
是啊,S大曾经是他的梦想。
现在他在这里工作,却离梦想更远了。
宿舍比程乐想象的小,但他兴奋得像进了五星级酒店:"哥,这是你的床?我能坐吗?"
"坐吧。"程煜放下行李,"我去食堂打饭,你..."
"我跟你一起去!"程乐跳起来,随即因为头晕晃了一下。
程煜扶住他:"你在房间等着。"
"不嘛~"程乐拽着他的袖子撒娇,像个真正的十四岁少年,"我想看看你平时都吃什么。"
食堂里,程乐端着餐盘东张西望:"哥,那个是不是简洁?"
程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简洁正和几个同学吃饭。
她看到程煜,高兴地挥手,但注意到程乐后,笑容僵了一下。
"我去打个招呼。"程乐说着就要过去。
程煜一把拉住他:"别去。"
"为什么?"程乐歪着头,"哥怕我说什么吗?"
"程乐。"程煜压低声音,"别闹。"
程乐笑了,笑容天真无邪:"放心吧哥,我很乖的。"
他确实很乖。
安静地吃饭,礼貌地和简洁打招呼,甚至帮她拿了掉在地上的筷子。
但程煜注意到,每当简洁无意间碰到他时,程乐的手指都会微微发抖。
回宿舍的路上,程乐突然问:"哥,你喜欢她吗?"
"谁?"
"简洁啊。"程乐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她漂亮,聪明,家境好...很适合你。"
程煜不知如何回答。
他确实对简洁有好感,但……
"我不在乎。"程乐自顾自地说,"你喜欢谁都行,反正最后你都会回到我身边。"
程煜停下脚步:"程乐,这不正常。"
"什么是正常?"程乐转身看他,眼神清澈得可怕,"哥,你教我啊。爸妈走后,没人教过我什么是正常的爱。"
程煜哑口无言。
是啊,他自己都不懂什么是正常的爱,怎么教程乐?
宿舍楼下,周馆长正在等电梯。
看到程煜,她微笑着点头,目光落在程乐身上:"这是?"
"我弟弟,程乐。"程煜介绍道,"这是周馆长。"
"您好。"程乐乖巧地鞠躬,"我哥常提起您,说您人特别好。"
周馆长笑了:"真会说话。来看哥哥?"
"嗯!"程乐点头,"我哥可厉害了,他……"
"程乐。"程煜打断他,"电梯来了。"
晚上,程乐非要挤在程煜的小床上睡。
程煜无奈,只好打地铺。
"哥,"黑暗中,程乐的声音传来,"你还记得爸妈葬礼那天吗?"
程煜身体一僵:"记得。"
"那天你牵着我的手,说''别怕,有哥在''。"程乐轻声说,"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人就够了。"
程煜没有回答。
他听着程乐均匀的呼吸声,想起那个雨天,那个浑身湿透、眼神空洞的十三岁少年。
那是他们共同的噩梦,也是程乐病态依恋的开始。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像把锋利的刀,将黑夜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