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睿一天天好起来了,程桂英却生病了。
为了给她做手术,凌苒四处借钱,从村头借到村尾。大家都不宽裕,凌苒也理解,所以对于那些肯借钱的人,凌苒记了很久。马澄云更是把全部积蓄都给了她。凌苒当时给她下跪了。
借钱的是凌苒,凌苒没哭,只是很郑重地打下欠条,但是马澄云却心疼地流泪。
凌苒在这个世界从来不曾绝望。
县里通了高速,拆了凌家那座老房子,赔了一大笔拆迁款。借着这笔钱,凌苒还了一些欠款,交了一学期的学费,送凌睿上了幼儿园。程桂英在城里买了个小门面,开起了面馆,生意还可以。
凌苒上了大学依旧不怎么和人来往,不是清高,而是没时间,为了打工挣钱。她的大学舍友都是家境优渥的本地人,完全不敢想这样的辛苦。
寒假时,凌苒选择留在北京,凌睿给她打过电话,说:“姐姐不要太辛苦了,妈妈说姐姐很累。”
在腊月里,凌苒的心一暖,温声说:“姐姐不累,姐姐看到了很多东西呢,等睿睿下次放暑假 ,姐姐就带你你来北京看故宫好不好呀?”
凌睿是孩子心性,被她所描绘的景色吸引了。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就挂了电话。
大年初一这天,凌苒去了故宫。虽然她来到北京半年了,却仍是没有亲眼见过这些名胜的。
她捧着相机,拍下一张照片,后来照片冲洗出来了,她用钢笔在照片背后写:
闵逢星,祝你平安喜乐。——二零零九年大年初一,于故宫。
再后来,照片被装进一个空白的信封里,那个信封被压在箱底。
凌苒出了故宫,遇见了彭慧晴,怪不得有人说人生处处是巧合。彭慧晴今年在外婆家过年,她外婆就在当地。
两人找了家咖啡店坐着叙旧,其实没什么旧可叙,凌苒在高中时不怎么和其他同学说话。
“早就想联系你了,谁知道你换号码了,挺神秘呀你。”彭慧晴笑。
凌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彭慧晴感叹地说:“你从前都不怎么笑呢,你和闵逢星在一起才笑得多一点……”
是么?凌苒愣了愣。
彭慧晴突然想起来:“对了,高考那天闵逢星去找过你,你见到她了吗?你们可急死我了……”
高考那天,闵逢星去找过她。
“那天雨不是下得很大吗?她就拿了一把伞,我还挺担心的嘞,其实你们两个很配的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犯法……”彭慧晴止住话,因为她看见凌苒红了眼眶。
她忽然意识到了,暗自懊恼自己失言,“凌苒你……”
“咣当”一声,凌苒慌乱间打翻了咖啡,她说:“谢谢你,慧晴。”然后她飞快地说了抱歉,跑出了咖啡店。
这太疯狂了,实在是太疯狂了。凌苒什么行李都没有,独自一人坐上回长沙的火车,这不过是她的臆想,可万一呢?
万一闵逢星又来找她了呢?
她无法承担再次错过的代价。
借着那点可笑的幻想,凌苒坐两天火车回了长沙。
一出火车站,她就乘出租车回了老家。
“那块儿不是都拆了吗?回去干啥呀?”司机问。
“就回去看看。”
在出租车上,凌苒都不敢睡觉,生怕一闭眼就擦肩而过。
只是结果在情理之中。
果然,她疯了。
村里没有那个身影。
只有一位老人,不肯搬走,他的房子也没有拆,他听着戏曲。跟着电视上的演员一起演唱。
凌苒没打扰他,回到了出租车上,对司机说:“师傅,走吧。”
在店里写作业的凌睿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然后扑过来抱住凌苒:“姐姐!”
程桂英听到声响从后面出来:“怎么又回来了?”
“来看看家里。”凌苒对他们笑了笑。
大二那年暑假,程桂英和凌睿去北京看凌苒,凌苒抽空带他们去颐和园逛了逛。桂桂英有些心疼钱。
凌苒在拍照,凌睿问她:“姐姐在拍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拍风景呀,等以后你长大,姐姐也给你买一个相机……”
“哇,好酷呀!”
凌苒不自觉地笑了笑。
凌睿很聪明,虽然以前没人教过他,但他康复后只上了半年幼儿园,就跳到了小学二年级,并且完全跟得上学习进度。今年他又跳到了小学五年级,还想再跳级,凌苒和程桂英商量了下,不同意了。
“神童”,固然是好的,但总不能湮灭小孩的天性。”
凌苒在照片后认真写下:
闵逢星,祝你平安喜乐——二零一零年八月三日,于颐和园。
凌苒大三那年,程桂英出车祸,在买菜的途中。
接到消息的凌苒匆匆赶回家。
凌睿跪在棺材前哭得撕心裂肺,凌苒无声地流泪,泪水滴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她没能做到,她说要让婶婶和弟弟过上好日子,可她没能做到。
棺材入土的那一天,凌睿不见了,凌苒报了警,最后凌晨时分在孤儿院门口找到了凌睿。
凌苒没有力气生气,她问:“睿睿,跟姐姐说,怎么了呀?”
“没、没有。”凌睿低着头小声抽泣,“他们说,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要去孤儿院。”
凌苒轻轻抱住他,难受地哽咽着。
“我、我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凌睿都不敢哭得太大声,揪着凌苒衣服上的两根飘带,手都是抖的。
“谁说的?”凌苒叹了口气,轻柔地抚摸凌睿的后脑,“我只知道,有姐姐的孩子不用去孤儿院。”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凌睿抱着她“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凌苒拍拍他的背,又是叹了口气。
大四的时候,凌苒拿到了一家公司的offer,她的导师原本准备劝说她继续读研,没想到她直接拒绝了。
“读研是没有坏处的,你图啥呀?”导师很不能理解。
“要快点工作赚钱。”凌苒诚实地说。
导师很无奈,后来,他说:“你是我见过功利心最强的人,其他学生都不像你这样子的。”
凌苒勉强一笑。
也是在那一年,马澄云去世了,在梦中走的,生者尚存一点慰藉。
凌苒请了假,带着凌睿去送恩师一程。
葬礼是学校里的老师们帮忙操办的。
凌苒遇到了高中班主任孔之章,听到凌苒的近况,孔之章颇为自豪:“当初你最上进,又有天赋,不错不错。”凌苒平和地接受了夸奖。
在给马澄云的遗像献花时,凌苒还是没忍住,掉了泪。
细数她这一生,似乎总在失去。
似乎什么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