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曼对闵成禹说:“把她送出国。”如果不是看到闵逢星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江曼下不了这个决心。
“出国?这……”闵成禹显得很犹豫,“太远了吧?”
“你知道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什么吗?她和凌苒藕断丝连、不清不楚,像话吗?!”江曼沉下脸色,似乎是觉得闵逢星变成这样也有闵成禹的责任在,她忙于生意,一年到处飞,闵成禹陪伴闵逢星的时间则多得多。
“要让她们彻底断了。”江曼拍板道,“芝加哥那边的大学不是一直在聘请你吗?这样,你带着她先过去,我把公司的项目忙完我再过去。”
横跨大洋的美国。
闵成禹脱口而出:“星星不可能答应的。”
“由不得她,”江曼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闵成禹,“她年纪小不懂事,我们怎么可以由得她胡来?”
在江曼坚决的眼神中,闵成禹也妥协了:“行,我去办手续,可能要一段时间。”
“嗯,越快越好。”
江曼又说:“等星星醒了,不要跟她说到底去哪里,只说出国就可以了。”
闵逢星不知道目的地,也就说明凌苒根本追不过来。
不愧是身为决策者的江曼,她的狠绝甚至令闵成禹都心惊。
闵逢星足足昏迷了两天,醒来时脑袋像要裂开了似的。病房里就她一个人,她下床,想喝水,却发现手腕上空空荡荡。
她一惊,连忙放下杯子跑到床边,在床头柜上摸索起来,翻来覆去找了几遍都无果。
“哎,醒了?”闵成禹一进来就见她活蹦乱跳的,放了心。
“爸爸,你看见我手镯没?”闵逢星焦急地抓着他的手臂。
闵成禹:“什么手镯?”
“就,我最常戴的,我戴在左手上的那个,刻了颗星星,你还说丑来着。”闵逢星希冀地望着他。
“啊我想想…… 想想啊。”闵成禹说。
江曼推门进来:“别找了,不见了。”
闵逢星声音很大地嚷了一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曼问。
“我一直戴手上的从来没掉过,”算是小病初愈,闵逢星的声音哑得厉害,“怎么会不见了呢?”
“就算不见又有什么,一个镯子而已。”江曼淡淡道。
“那对我很重要的,那是……”
江曼打断她:“那是凌苒送的。”
闵逢星一怔,终于觉察出不对:“妈妈,你是不是拿我镯子了?”
闵成禹不敢帮任何一方,和事佬般地说:“先别着急,你妈妈不会拿的。”
江曼没作声,从她进病房开始,她的腰背挺直,下巴微抬,以一种掌控的、权威的态度与闵逢星说话。
“妈妈,你把镯子还给我好不好?”闵逢星坐在病床上仰望她,半是撒娇半是恳求。
“已经丢掉了。”江曼看见闵逢星瞬间就睁大的双眼,却仍然不痛不痒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喜欢那种东西。”
闵成禹刚要劝和的话语卡住了。
“不可以!那是我的,我的!你怎么能擅自丢掉我的东西?”闵逢星激动地喊,“妈,你把我东西还我,我的,我还要的,我特别喜欢的,那是阿苒送的!”她站起来,比穿着高跟鞋的江曼矮,她在江曼眼里也就如同小孩在哭闹,闹一会儿自然就好了。
“那个凌苒送的什么破烂你都当个宝是吗?”江曼扔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把房门摔得很响。她走得不快,一直在听病房里的动静。
闵逢星又哭了,眼泪鼻涕一起掉,哭得特别狼狈,闵成禹慌忙扯纸巾给她擦脸,她躲开了:“爸爸,你叫她还给我,还给我,你劝她,还给我,你去啊。”一边咳嗽,一边哭,又一边说。
“好好好,不哭了啊。”
闵逢星推着他:“你去啊,你快去啊,那不是破烂,不是,你去啊。”
后来成成禹再说的什么,就听不见了。
凌苒告别住了三年的寝室,因为要坐车回家很不方便,凌苒听从马澄云的建议把不需要的东西卖的卖,扔的扔。
最后凌苒的行李轻便得不可思议,她拎一个小箱子,里面是几件夏天的短袖、薄裤。一部贵重的相机,一支被层层包裹的钢笔,身上揣了一部电话。
她之前那部在高考前几天意外坏掉了,现在这部马澄云奖励给她的。
凌苒回到家,程桂英做的菜比过年时还丰盛,现在家里有一台二手冰箱,不怕夏天的饭菜会坏了。
凌睿开始磕磕绊绊地说长句子了,即使是所谓十个字以上的“长句”,还满是语病,但全家人仍为他高兴。
只休息了两天,凌苒就去果园干活,程桂英去镇上的工厂,凌睿有时跟着妈妈去厂里,有时跟着姐姐去果园。
这天凌睿坐在田埂上看不远外的凌苒爬上树摘果子。
同村的一个小孩,彭虎,也被自家人带来玩,他长得又高又壮,听说成绩还不错,村里很多大人都挺喜欢他。
彭虎从后面很不客气地往凌睿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喂,傻子,那个是你姐姐吧。”他指着凌苒。
凌睿不说话,只点头。
“你姐姐是高中生呢,长得很好看呐,电视上的有些明星都比不过她。”他嘿嘿笑起来,“我爸说等我长大了我就可以讨她做媳妇。”
呆呆傻傻的凌睿转过头,严肃地说:“不准!”
彭虎愣了:“你说啥?”
“你……”凌睿认真说,“不准,我、我姐姐,也不、准许我姐姐、做、做媳妇。”
“啥?”彭虎竖起眉,问。
凌睿又把小脑袋转过去:“你、你、不配、配不上我、我、姐姐。”
有人往果树上喊:“尹春梅,你家彭虎和那个傻子打起来了!把人打流血了都!”
“哎哟!”
与此同时,凌苒也从树上下来了,往外面跑。
到现场时,彭虎和凌睿已经被人拉开了。凌睿生病了,不懂得还手,额头被彭虎用石头砸破了,还在流血。
彭虎被大人拦住,还在奋力叫骂:“傻子,你就是个傻子,你没爹!野种!傻子的姐姐也是傻子,孤儿!”
凌苒把凌睿揽在怀里,用衣袖给他擦去血,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名为“愤怒”的表情。凌睿双拳握得死死的。凌苒给他掰开:“睿睿不怕,姐姐来了。”
围观的人很多,尹春梅赶到,扯住彭虎:“你跟傻子打什么?他就是个傻子,万一出手没轻没重,你就遭了晓得不?”
凌苒站起身,把凌睿藏在身后,哄他:“姐姐在呢。”下一刻,她牵着凌睿走向那母子俩。
“就是个傻子我怕他干什么。”彭虎说道,“这傻子……”
“啪!”极其清脆的一声,所有人都被这一巴掌整懵了。
凌苒个子高,垂眼看人不带任何表情时会给人一种压迫感。她居高临下,问:“你说什么?”
彭虎没反应过来,尹春梅反手就想甩回去,凌苒用手臂挡了一下,捏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毫无迟疑地跟上去,扇了尹春梅一个巴掌。
人们被这热闹吸引了,没一人上来劝。
凌苒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慢条斯理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你个贱人!”尹春梅又一巴掌过来,凌苒侧头一躲,左手再次狠狠扇到彭虎脸上,把他打哭了。
“你个杂种!”
尹春梅瞠目欲裂,去抓她身后的凌睿:“你们两个杂种!”
却不料,凌睿被她扯着,松开了凌苒的手,失去平衡往旁边一摔,凌苒来不及拉住他。
凌苒一脚踹在彭虎身上,把他踹下大约半米高的田埂,滚进了稻田里,响亮地嚎了起来。
但是凌睿却闭着眼起不来了。
“打救护车啊,要出人命哇。”终于有人说。
凌苒背起凌睿往村外面跑:“就在村口!”
“对对对,在村口。”
尹春梅吓得浑身发冷,机械地扶起彭虎,跟上人群。
救护车没那么快到,凌睿一直在抽搐,痛苦地皱着眉,凌苒抱着他,抚他的背。
等人被送上救护车,尹春梅松了口气,又想,这不活该吗?
凌苒跟着上车,她回头瞥了尹春梅一眼:“我弟弟最好不要有事。”
程桂英来到医院,看见凌睿痛苦的样子,双腿软得直接往地下跪,凌苒扶着她坐下,给她接了杯温水,把事情讲清楚了。
“苒苒,你是一个好孩子,好姐姐。”
凌睿没有大碍,主治医生跟程桂英和凌苒谈了很久,他一直在为凌睿的病操心,只是在小县城,能力实在有限。
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凌苒直接说:“等过几天成绩出来了,我们就带着睿睿去武汉治病。医生说,睿睿的病不能拖的,如果我们有钱了,就带睿睿去大医院治疗,说不定还有希望。”
程桂英哽咽着说:“我们没那么多钱,你还要读大学啊。”
凌苒沉默了一秒,然后说:“睿睿的病更重要。”
那凌苒的大学就不重要了吗?是这样吗?
闵逢星被关在家里已经不知道多少天,她不同任何人交流,江曼也狠心不去管她,就把她关着。
她整天待在画室里,闵成禹还不敢把出国的事告诉她,想着能拖一天,闵逢星就不会更难过一天。
他问江曼要回了那只银镯子,还给闵逢星:“你妈妈也是太急了,不要怨她,她不会喜欢扔你喜欢的东西的。”
闵逢星问他:“她主动还给我的吗?”
闵成禹不愿意她们闹僵,说:“是。”
于是闵逢星捧着镯子哭,哭到喘不过气:“妈妈讲理,我才不会怪她的。”
闵成禹任她发泄,心里直叹气。
高考成绩出来后回校那天,闵逢星还是待在家里。闵成禹和江曼怕她见了凌苒会发生什么事,再者,闵逢星的高考成绩已经不重要了。
附中喜气洋洋地拉起了横幅,很多,其中仅有一张只有一个名字的横幅:
“热烈庆贺我校凌苒同学夺得高考省状元!”
“哇噻,不愧是凌苒啊!”
“省状元?708分?!是人吗?”
“1 班也牛啊,一个班八个清北生。”
……
彭慧晴的分数超过了清北录取线,只是她的第一志愿填的是中国政法大学,但她一点不后悔。
放榜后,她四处找凌苒,但没找到,于是去找孔之章。
“凌苒啊,估计这会儿在电视台接受采访吧。”
彭慧晴想问凌苒知不知道闵逢星在高考完那天去找过她,找到了没?但她见不着人。退而求其次,她问孔之章要了凌苒的电话号码,打通了但没人接。
没办法了,彭慧晴选择放弃,心想闵逢星应该找到凌苒了,毕竟那天学校安排了大巴接送考生。
凌苒今天和许多人拍照,脸有些僵硬,还要应付采访。电视台工作人员给她上了点腮红,又涂了口红,说这样就够了。
“不用紧张,你很上镜的。”后台准备时,主持人宽慰道。
记者们有备而来,凌苒临场发挥。最后,这场采访很令人满意。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凌苒同学,你有很优秀的成绩与外表,应当是很受人羡慕的。那你自己觉得自己的青春有遗憾吗?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
凌苒看向镜头,缓缓开口:“有,有很多,至于最大的是……”
闵逢星,看得到吗?
她说:“我失信了。”
记者满眼好奇。
她接着说:“我和一个很重要的人的约定,完成不了了。”
采访到此结束,凌苒不愿再说一句话,倒也没人为难她,很多人好奇她口中很重要的人是谁,不少人猜是男朋友,凌苒对此一笑而过。
她回了家,立刻买火车票带凌睿去武汉,程桂英放心不下他们,也来了。
或许是省状元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得到钱,政府奖励、学校奖励、市里一些单位、书店什么的也送来奖励,最后一算,收到了十三万。
加上她们在这些年里存的钱,差不多够给凌睿治病了。
他们在武汉待了很久,凌睿先接受了一个月的药物治疗,最后才动手术,清除颅中瘀血。
凭着状元的身份,凌苒接起了家教的活,她一天教六个学生,每个学生两个小时,有三个小学的,两个初中的,一个高中的。凌苒好不容易和家长协调好时间,把高中生放到晚上辅导,两个初中生是邻居,他们一起听课,对方家长通情达理,钱一分都没少付。
两个初中生一男一女,男生语文好,女生数学好,但英语都奇差,凌苒就辅导他们英语。两个小孩还抱怨:“英语是人学的吗?”
凌苒被逗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也讨厌英语。
凌苒知道闵逢星这次考了536分,所有科目都及格了。按这个分数,去国内的美院是没问题的,只是……只是……
我就不和你一起了,闵逢星。
走在街上,七月末的武汉热浪逼人,即使是夜晚,在江边,依然会什么都不做就出一身汗。闵逢星应该不喜欢这里,她怕热,她会喜欢气候宜人的巴黎。
想到这儿,凌苒才恍然,自己欠闵逢星很多很多,但她似乎没机会还了。算了,下辈子吧,下辈子不管凌苒是什么身份…… 不行不行,下辈子要成为一个男孩,或者闵逢星也可以是男孩,如果还是同性的话,凌苒想以朋友的身份,陪在闵逢星身边一辈子,把这辈子欠给闵逢星的,加倍还给她。
今晚依然繁星璀璨,凌苒一个人走在长江边上,不会有人知道,高考状元此刻有一个极其幼稚的想法。
八月初,凌苒跑遍了整个武汉的画材店,买了一堆画笔、颜料。她不懂行,听人说有的人画画只用那一个牌子的笔才顺手。凌苒不清楚闵逢星有没有这样的习惯,闵逢星和她待在一起时不常聊画画,她怕凌苒听不懂,不感兴趣。
凌苒付了很多钱,她只期望闵逢星哪怕能喜欢其中一样也好。
在家闷了一段时间,闵成禹跟闵逢星说,他们要出国。
闵逢星很平静地问:“去哪儿?什么时候。”
“还没定好,打算等你十八岁生日过了就走,成人嘛,还是得在家乡。”闵成禹说。
江曼在一旁观察闵逢星的反应,确认她没有太抵触。
“想去看奥运会吗?我们一家人可以……”江曼说。
“我不想去,你们去吧。”闵逢星拿起遥控器换台,看到电影频道在播《泰坦尼克号》,她专注地看了几分钟,又换了,最后干脆把电视机关了。
闵成禹和江曼对视一眼,闵逢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她想去睡觉。
“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去巴黎,算我求你们。”闵逢星说。
闵成禹想不通:不是喜欢巴黎吗?怎么不要去了?
江曼不知道具体原因,但猜也知道跟凌苒有关。
在生日的前一天,闵逢星问江曼要回了手机。
“我可以邀请一些朋友来吗?”
江曼很为难,闵逢星直接说:“我想邀…… 凌苒来,好好和她告个别,反正也要出国了。”
江曼见她不像是在说谎,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闵逢星先给彭慧晴打了电话,是彭慧晴妈妈接的,说彭慧晴这几天重感冒,很难受。
闵逢星有些可惜,但还是更担心彭慧晴。
“我叫她病好了再去你家玩吧。”彭慧晴妈妈说。
“好。”闵逢星应着,其实在想,可能没机会了。闵逢星拿着手机,在江曼的注视下拨通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对方接起:“你好。”
闵逢星发现自己发不出声。
凌苒睁开疲惫的双眼,看到来电屏幕,心脏猛地一跳。
“闵逢星。”凌苒喊她。
“是我,阿苒。”闵逢星看着手机,轻声说。
“你……”凌苒犹豫着问,“你明天……”
“明天是我生日,十八岁的。”闵逢星有些紧张,“我想办个生日派对,你来吗?”
凌苒怎么会忘记她的生日。
“对不起,我明天…… 可能来不了。”凌苒说。
当她把这句话说出口时,闵逢星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凝结住了。
凌苒没拿电话的那一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有些长,嵌入肉里,她觉出痛意来。
明天,凌睿就要动手术了。
好几分钟过去,闵逢星才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啊,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越这样说,凌苒越愧疚,怎么会没关系?
凌苒想解释原因,闵逢星却笑盈盈地跟她讲起另一件事:“后天,后天我就要出国了。”
出国?凌苒罕见地停止了思考,下意识问:“去哪儿?”
“我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闵逢星真是快要窒息在这沉默中。
沉默会令她感到恐慌,会让她不再坚信凌苒会陪在自己身边。
“你来送我吗?”
凌苒这次没有犹豫:“好。”
很奇怪,这是她们第一次无话可说。
这场陌生的对话以闵逢星说“拜拜”告终。
凌苒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放松了脊背,用手抹了一把脸,像是很累很累。
凌睿在手术室里待了八个小时,从早上六点开始。手术室外的凌苒和成桂英等了八个小时,不吃不痛。
凌苒也不劝程桂英去休息,她们像两个木偶人,彼此依靠。
凌苒隐约听到人说下雨了。
今天的武汉是雨天。
今天的长沙是晴天。
江曼为闵逢星的生日制定了两套方案,如果是晴天,那就去户外,在草坪上办party,如果是雨天,那就只能在室内。
闵逢星请了班上大部分同学,收到很多礼物与祝福,可最想要的那一份,不在。
“宝贝,不去和同学玩吗?”江曼见她一个人神色恹恹地看电视。
“不去,太晒了。”闵逢星说。
“那待会儿切蛋糕要不要到屋里来?”
闵逢星摇头:“还是在外面吧。”
下午三点多,闵逢星在很多人的期待下切三层高的大蛋糕,她在此刻才后知后觉:原来我已经十八岁了。
十八岁了,成年了。
所以成年的第一步是切蛋糕吗?
待凌睿出了手术室,凌苒去看了他一眼,还没醒,于是先去买了两份盒饭,囫囵吃了几口,又跟程桂英交代了一下,打车去火车站。
“到长沙啊,最早是明早五点的票。”
“那就买这一趟。”凌苒说。
“好的,”售票员说,“硬座是……”
“硬座。”
“好的。”
回到医院,凌苒简单收拾了一下,又守着等凌睿醒过来。在她的劝说下,程桂英终于肯去眯一会儿。
在这空隙,凌苒给闵逢星发了短信:生日快乐。
她知道这样的语言很苍白,她要当面和闵逢星说。
凌晨两点多,凌睿醒了一次,没有说话,医生来检查了一下,说是正常情况,家属不用担心。
“不是还要赶火车吗?去睡一下吧。”程桂英看着凌苒眼下的乌青,有些心疼地说。
凌苒便不再勉强,蜷在小小的折叠床上睡了一个小时。起来后换下身上皱巴巴的T恤,穿上程桂英给她买的一件白衬衫,把提前买好的礼物又收拾了一遍,最后对程桂英说:“我最迟明天早上回来,你不要担心,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程桂英一一应了,送她到医院门口,等她上了出租车,程桂英才折返回去。
火车准时到达,凌苒上了火车,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放好,有些紧张,有些期待。
或许是因为要见到闵逢星,又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
中途的时候,她有点饿了,火车上的盒饭很贵,她庆幸自己今早上车时多买了两个馒头,尽管到现在,馒头已经冷了,变得干巴,她却是不在意的。
坐在凌苒对面的是一个老婆婆,带着她的孙子,要去长沙看儿子儿媳。老婆婆买了两份盒饭,从方便袋里翻出两盒牛奶,一盒给了孙子,一盒给了凌苒。
凌苒想拒绝,老婆婆摆摆手:“你喝吧,我家这个小孙子不爱喝牛奶,浪费了也不好。”于是凌苒接受了这份好意,而那位老婆婆哄着她孙子喝完了一盒牛奶。
下午一点,火车到了长沙,凌苒记得闵逢星给她发的短信,说是下午六点的飞机。
凌苒先是买了晚上九点回武汉的车票,在火车站外,看见一个地摊,买了一个星星形状的,镶了碎钻的夹子,别在自己的头发上。然后打车去机场。
“你和爸爸先过去啊,等妈妈把国内的事忙完了就去陪你们,上了大学也不要荒废啊,书读多一点,总是好的……”江曼有些舍不得。
“所以,我到底是要去哪儿?”闵逢星问。
江曼干咳两声:“去了不就知道了吗?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闵逢星偏过头,不看江曼的笑脸,说:“妈妈,其实没必要,就算我现在和阿苒分开了,我还是喜欢她,还是不会忘记她,我们在某一天还是会重逢,然后在一起。妈妈我给你时间让你接受,我喜欢她,我以后一辈子,都要有她。”
“星星,你太小了,你根本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一辈子。世界上是没有真正的永远的。”江曼拍拍她的肩,“以后你会明白的。”
闵逢星不语,固执地不肯赞同。
“星星,喜欢也是有条件的。”
凌苒在大厅等了一个多小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你好,请问是516床病人凌晨的家属吗?”
一听到“凌睿”两个字,凌苒的心都提起来:“是,出什么事了吗?”
“是这样的,跟你一同的程桂英女士刚才昏迷了,经过检查,我们初步判定,程桂英女士患有冠心病,鉴于她目前状况较为稳定,我们建议手术治疗,如果家属同意,我们将会立即准备手术。”
“好的好的,那请问手术有什么风险吗?”
“有一定风险,如果要进行手术,还麻烦你立刻回到我院签字。”
凌苒一刻也不敢耽搁,乘出租车去火车站,在九点之前只有四点那一班车次,凌苒当下就改了票,又和医院取得联系,说明了情况。
“好的,请你尽快。”
凌苒上了火车,有一股喘不上气的感觉。听说坐飞机是很麻烦的,闵逢星现在,应该到了机场。
凌苒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说:
我来过的,闵逢星,我来过的。
她麻木地盯着窗外的景物,嗓子干涩,喃喃:“我真的来过。”
闵成禹扫了眼表,提醒:“星星。”
江曼在不久前被一个电话催走了。
闵逢星坐着,一动不动,只说:“再等一下。”闵南禹无法。
直到机场的广播播报了登机提醒:“Ladie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attention please: Flight 612 from Wuhan to Chicago will take off soon……”
闵逢星开始给凌苒打电话,通了,没有人接。
“星星。”闵成禹说,“别打了。”
闵逢星只是一味地拨那个号码,可是都没有人接。
闵成禹很无奈:“闵逢星,你别打了,凌苒不会来了。”
“她会来的。”闵逢星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广播又提醒了一次,闵逢星突然站起来往外跑。
闵成禹也惊住了,急忙去追她,她跑得很快,比任何时候都快,像是海啸来袭,而她拼了命地逃向高山,这样才能活下去。
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 她在心中恳求着,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眼泪也一道流下来。
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 求你了接电话,接电话啊,我求你了阿苒。
然后闵逢星再也跑不动了,闵成禹一把抓住她,怒喝:“闵逢星!你懂点事好不好!”
闵逢星吼:“她要来的!她答应过我,她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
电话铃声还在响,闵成禹已经举起了手,但那一巴掌还是没落下去。
“她答应过我的,她会来的。”闵逢星说,只不过音量很小,语调很平,像在陈述一件客观事实。
电话铃声在此时停了,闵逢星立即欣喜地将手机捧到耳边:“阿苒……”
凌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闵逢星,我不来了。”
闵逢星的笑容凝住了:“你干嘛要开玩笑,不好笑呢。”
“没,不是玩笑。”
似乎过了好一会儿,闵逢星问:“为什么?”
凌苒的心脏被狠狠一揪,疼得她说不出话。
“为什么?不是答应了吗?”
该怎么回答呢,说“其实我来过”吗?说“我婶婶生病了”吗?还是该说些其他的?
“你答应我了的。”
闵逢星声音颤抖,其中含着的哭腔凌苒也听出来了。
火车一刻不停地前行,人流一刻不停地往前涌,他们被裹挟着,也麻木无力地挪动。
“你明明答应我了的。”
凌苒快要窒息,她很温柔,又很残忍,说:“星星,对不起。”
“嗯,你食言了。”闵逢星的视线早已模糊,眼泪落在手机屏幕上,罩着“阿苒”两个字,闵逢星慌张地用手抹去屏幕上的水痕,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越擦越多,越擦越遮不去。
“对,就是你食言了,你食言了。”
“Ladie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 attention please: Flight 612 from Wuhan to ……”火车穿过隧道,凌苒听到了几个单词。
原来闵逢星等了那么久。
等着艺考结束,又等着高考结束,等着十八岁生日,等着离开时某个人来送行。
“星星,别等了。”
闵逢星疼得站不住,也不顾别人的眼光,跪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闵成禹铁了心不去扶她,任她伤心难过,总归是能长个记性。
“可是,可是我就是想等,我、我就是要等,我也不知道啊…… 为什么啊……”
火车驶过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凌苒愣愣望着,应该是农民驱赶,几只鸟扑扇着翅膀从花田里逃出来,半空中盘旋几圈,而后飞向远方。
凌苒尝到泪水的苦涩滋味,她说:“闵逢星,我不来了。”
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像一把锋利的铡刀,斩断那点执迷不悟与藕断丝连。
那年是二零零八年,在那一年,北京成功承办第二十九届奥运会,举国欢庆,那一年,世界性金融危机爆发,全球经济不景气。那一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而两个人的分别则显得更加微不足道。
只是闵逢星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