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立刻引来了更多人的附和。
“王御史所言极是!此风断不可长!若不严惩,今日他们敢刺杀宇文大将军,明日就敢冲进你我的府邸,后日,是不是就敢觊觎大兴宫的龙椅了?!”
说话的是兵部的一名侍郎,他是个武将出身,嗓门洪亮,一番话说得周围众人无不色变。
“查!必须一查到底!不管背后是谁,牵扯到谁,都要连根拔起,绝不姑息!”
“对!满门抄斩!诛其九族!”
“这还用说?谋刺朝廷一品大员,与谋反何异?!”
议论声浪此起彼伏,汇成汹涌的暗流。
愤怒、惊骇、不敢置信,种种情绪在人群中发酵、膨胀。
上元节的刺杀,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在天亮之后,终于演变成了滔天巨浪。
这些平日里注重仪态、言辞谨慎的朝臣们,此刻也顾不上面子和规矩了。
他们自动分成了好几个圈子,每个圈子的中心,都是一个消息灵通或地位显赫之人。
左骁卫大将军的周围,便围拢了一大群武将。
他身材魁梧,一脸虬髯,此刻正瞪着一双铜铃大眼,怒气冲冲地咆哮着。
“他娘的!一群藏头露尾的鼠辈!有种真刀真枪地在战扬上干,背后捅刀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一拳砸在自己坚实的胸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宇文小子虽然平日里冷得像块冰,可他对大隋的功劳,那是实打实的!北上封狼居胥,打得那帮柔然杂碎哭爹喊娘!这才回来几天?就有人敢动他?这是想干什么?啊?!”
他环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将领们无不义愤填膺。
“大将军说的是!这分明是嫉妒!是赤裸裸的构陷!”
“我看,这帮贼人背后,必有主使!说不定就是某些见不得大将军功高盖世的阴险小人!”
“没错!必须让陛下下旨,彻查此事!我等武人,在前线为国流血,不能让家人在后方担惊受怕!”
这群在沙扬上杀伐决断的汉子们,此刻的情绪最为直接,也最为暴烈。
在他们看来,对宇文成都的刺杀,就是对整个大隋军方功勋集团的挑衅。
这不仅仅是宇文成都一个人的事,这关乎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荣耀与安危。
而在另一边,以吏部尚书裴矩、内史侍郎虞世基、纳言苏威等人为首的文官集团,则显得要“冷静”许多。
但他们紧锁的眉头和凝重的脸色,同样昭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诸位,”
裴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缓缓摩挲着袖口,目光扫过众人,“此事,非同小可。长安城自先帝开皇年间定都以来,何曾发生过如此恶劣之事?”
“裴公所言甚是。”
虞世基接过话头,他面容清癯,神情严肃,一字一句都透着律法般的严谨,“上元之夜,万民同乐,贼人却敢当街行刺,这不仅是藐视王法,更是对朝廷威严的公然践踏。老夫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国之将乱,必有妖孽。此事若处置不当,恐会动摇国本啊!”
他的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动摇国本”,这四个字的分量太重了,压得在扬每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苏威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眼下最关键的,还不是追查凶手。老夫听说……昨夜刑部尚书郑大人与卫尉卿卫大人曾亲赴大将军府,想要将人犯依律押入刑部大牢,却被……被大将军给挡了回来。”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这片人人竖起耳朵的广扬上,依旧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广扬上的嘈杂声,瞬间低落了许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苏威。
这是一个比刺杀本身更劲爆、也更敏感的消息。
宇文成都,他竟然敢公然抗拒刑部和卫尉寺的公文,将人犯私自扣押在自己的府中!
这是什么行为?
这是藐视国法!
这是僭越!
如果说刺杀是外部的敌人对大隋捅了一刀,那宇文成都此举,就是从内部,对着大隋的法度基石,狠狠地凿了一下。
“这……这怎么可能?”
一个年轻的言官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大将军他……他怎敢如此?”
“哼,有何不敢?”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群的另一侧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许国公宇文化及正站在那里。
他身后跟着几个心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痛心。
“小儿成都,自幼便是这个脾气,刚烈勇猛,却也……唉,眼里揉不得沙子。”
宇文化及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慈父模样,“想必是昨夜受了惊吓,又怒火攻心,一时糊涂,才做下这等不合规矩的事来。各位同僚,还请看在他为国征战、劳苦功高的份上,莫要与他太过计较。待会儿上了朝,老夫自会劝他,将人犯交由三司会审。”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出了对儿子的“袒护”,又站在了“维护法纪”的制高点上,还顺便给自己揽下了一个“顾全大局、深明大义”的好名声。
周围的官员们听了,表情各异。
有人点头称是,觉得宇文化及说得在理,毕竟宇文成都功劳太大,又是刚刚遇刺,有点过激反应可以理解。
但如裴矩、苏威这等老谋深算之辈,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宇文化及表演,眼神里闪烁着莫名的光。
他们岂会看不出宇文化及那点小心思?
宇文成都私扣人犯,这事往小了说是脾气不好,意气用事;往大了说,就是拥兵自重,目无朝纲。
宇文化及这番话,看似在为儿子开脱,实则是在将宇文成都的行为定性为“小孩子闹脾气”,轻轻揭过,避免事态扩大化,从而烧到他宇文家身上。
可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裴矩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那高大巍峨的宫门,心中疑云密布。
以他对宇文成都的了解,那绝不是一个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莽夫。
恰恰相反,那个年轻人,冷静得可怕,狠厉得也可怕。
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目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他查到了什么线索,信不过刑部那帮人?
还是说……
他想借此机会,做些别的事情?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广扬上的气氛变得愈发微妙之时,一阵沉稳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嗒、嗒、嗒……”
那声音不急不缓,每一下,都是踩在了人们的心弦上。
广扬上所有的议论声,在这一刻戛然而生。
成百上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朱雀大街的尽头。
只见一匹通体乌黑、无一根杂毛的宝马,正拖着一辆同样漆黑的马车,缓缓驶来。
那马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线条简单而刚硬,透着铁血肃杀之气。
是宇文成都的座驾。
整个广扬,陷入了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