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挺直了腰杆,整理了一下衣冠,眼神复杂地看着那辆越来越近的马车。
敬畏、忌惮、好奇,还有难以言喻的恐惧,在空气中悄然蔓延。
这就是宇文成都的威势。
人未至,势已夺人。
马车在距离宫门百步之外停下。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掀开。
紧接着,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从车内走了下来。
依旧是那身熟悉的银甲,外面罩着一件玄色的大氅,清晨的寒风吹过,将大氅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有佩戴头盔,一头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在脑后。
宇文成都。
他站定在马车旁,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广扬。
那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到任何情绪。
但被他目光扫过的官员,无不觉得脊背一凉,有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让他们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不敢与之对视。
就连方才还叫嚣得最凶的将军,此刻也只是闷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了一边。
宇文化及脸上的“忧虑”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了笑容,他主动迎上前几步,用关切的语气说道:“成都,你来了。昨夜……没受伤吧?”
宇文成都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父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他迈开脚步,径直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不快,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那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从那些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中间穿过。
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通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宛如实质的煞气。
那是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气息,冰冷、血腥,带着死亡的味道。
他们这才真正意识到,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朝堂同僚,不是宇文化及口中那个“闹脾气”的晚辈。
而是一个手握数十万大军、刚刚踏平了异族王庭的杀神。
昨夜狼狈不堪的刑部尚书郑善果和卫尉卿卫玄,正混在人群中。
当宇文成都走过他们身边时,两人更是吓得把头埋得低低的,要缩进自己的官袍里去,生怕被对方多看一眼。
宇文成都目不斜视,根本没有看到这满朝的文武,也没有看到他们脸上那五花八门的表情。
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扇代表着大隋最高权力中枢的宫门。
晨光终于冲破了云层,金色的阳光洒下,将他高大的身影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漆黑的影子。
大殿之内,空气凝重。
百官列于两侧,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唯恐惊扰了御座上那位九五之尊酝酿的雷霆。
金色的蟠龙御座上,杨广身着十二章纹的冕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珠串垂下,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却遮不住那双即将喷火的眼睛。
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无声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他的目光,越过阶下百官,落在殿中央跪着的那几道身影上。
秦琼、单雄信等人被五花大绑,身上还带着昨夜激战留下的血迹与伤痕,但个个昂首挺胸,一脸桀骜。
而在他们旁边,同样被绑缚着的柴绍,则显得狼狈不堪。
他衣衫不整,发髻散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神躲闪,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宇文成都静立于武将之首。
他身着银甲,未罩大氅,甲胄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森然的冷光。
他垂着眼帘,面无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好,很好!”
杨广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尖利刺耳。
“朕的京师,天子脚下!上元佳节,万民同乐!竟有狂徒当街行刺,掳我公主!”
他猛地一拍扶手,发出一声巨响!
“砰!”
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颤。
“朕的公主!朕的如意!”
杨广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的狂怒,“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要被这群贼子掳走!尔等……该当何罪!”
最后四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殿下百官,无不垂首,噤若寒蝉。
一众武将,更是个个面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在他们看来,这不仅仅是行刺和绑架,这是对大隋皇权最赤裸裸的挑衅!
是对他们这些拱卫京师的将领最无情的羞辱!
“陛下息怒!”
宇文化及第一个站了出来,他那张肥胖的脸上挤满了“悲愤与忠诚”,躬身道,“此等贼人,胆大包天,罪不容诛!臣恳请陛下,将之一干人等,立刻押赴东市,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他说得义正辞严,目光却悄悄瞥向自己的儿子。
宇文成都依旧纹丝不动。
“凌迟处死?”
杨广冷笑一声,“太便宜他们了!朕要诛他们九族!”
此言一出,殿中空气愈发冰冷。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从文官的队列中响起。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紫袍的官员,从队列中缓缓走出。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髯修剪得不苟,双目开阖间,精光内敛。
正是博陵崔氏的家主,当朝的礼部尚书,崔民干。
作为五姓七望之首,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同气连枝,崔民干在朝堂上的分量,无人敢小觑。
他走到大殿中央,先是对着御座上的杨广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然后才不卑不亢地直起身。
“陛下。”
崔民干的声音沉稳而清晰,“秦琼、单雄信这等草莽匹夫,公然行凶,冒犯天颜,掳掠公主,实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将其千刀万剐,株连全家,亦不为过,臣,附议。”
他这话一说,宇文化及等人脸上都露出诧异。
他们原以为崔民干会为这些人求情,没想到他一开口,比谁都狠。
杨广眼中的怒火也稍稍平息了一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崔民干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浑身发抖的柴绍身上。
“但是,陛下。这柴绍……臣以为,其中或有隐情。”
来了。
殿中所有心思敏锐的官员,心中都咯噔一下。
杨广眯起了眼睛,眸中寒光一闪而逝。
“隐情?”
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众目睽睽之下,他与贼人一同掳走公主,还能有何隐情?”
“陛下明鉴。”
崔民干依旧从容不迫,“柴绍乃唐国公李渊之婿,出身将门,素有贤名。他都没有任何理由去加害公主殿下,更遑论与这等亡命之徒同流合污。”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晰。
“依臣愚见,此事必有蹊跷。或许,柴绍当时是为了保护公主,情急之下,才被贼人裹挟;又或许,他是被奸人陷害,身不由己。我大隋以法治国,凡事讲求证据。在真相未明之前,若将其与叛贼一同定罪,恐有失公允,亦会让天下人寒心啊,陛下!”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皇帝的愤怒,又巧妙地将柴绍摘了出来,甚至还搬出了“法治”和“人心”的大旗。
杨广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当然知道柴绍不可能被冤枉,昨夜的情报已经一清二楚。
但是,崔民干的话,却让他无法轻易反驳。
因为崔民干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
果然,崔民干的话音刚落,他身后立刻走出了数名官员。
“臣,范阳卢氏,卢楚,附议崔尚书。柴绍之事,当详查,不可妄断。”
“臣,荥阳郑氏,郑元璹,附议。请陛下明察,还柴绍一个清白。”
“臣,太原王氏,王珪,附议……”
“臣,陇西李氏……”
一个接一个,一名又一名。
这些人,皆是朝中重臣,他们身后的姓氏,每一个都曾在中国北方的土地上辉煌了数百年。
五姓七望!
他们如同盘根错节的古树,根系早已深入了帝国的每一寸土壤。
他们彼此联姻,互为奥援,形成了一张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大网。
此刻,这张网,就在杨广的面前,缓缓张开。
他们没有高声叫嚷,没有激烈争辩,只是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附议”两个字。
然而,这平静之下,却蕴藏着足以让皇权都为之动摇的巨大力量。
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寥寥数人,到十几人,再到几十人……
占据了整个文官集团的三分之一。
他们静静地站在大殿中央,形成了一个泾渭分明的团体,与御座上的皇帝,遥遥对峙。
整个大殿,死的寂静。
一众武将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想破口大骂这些文官颠倒黑白,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们知道,这已经不是一桩简单的刑事案件,而是朝堂之上,皇权与门阀之间最直接的一次碰撞。
宇文化及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瞟宇文成都,希望自己这个儿子能出来说句话,打破这可怕的僵局。
然而,宇文成都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杨广坐在龙椅上,身体微微前倾。
他看着阶下那一张张平静而坚决的脸,崔民干、卢楚、郑元璹……
这些人的面孔,他再熟悉不过。
他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为了区区一个柴绍。
这是在为唐国公李渊出头!
这是五姓七望在联手向他这个皇帝示威!
他们是在告诉他,李渊,是他们的人。
动李渊,就是动他们整个门阀集团。
比刚才更加酷烈的寒意,从杨广的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缓缓地将身体靠回椅背,那敲击着扶的手指,停了下来。
大殿中的气氛,凝滞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