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成都勒住缰绳,赛龙五斑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嘶鸣。
那嘶鸣声,如龙吟虎啸,瞬间撕裂了笼罩全城的死寂。
无数躲在暗处的幽州百姓,被这声嘶鸣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跌倒在地,瑟瑟发抖。
宇文成都翻身下马。
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上总管府的台阶。
“将军!”
罗艺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躬着身子,用一种近乎谄媚的卑微语气说道:“府内已……已经备好酒宴,为将军和众将士接风洗尘……”
宇文成都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终于侧过头,用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眸子,瞥了罗艺一眼。
仅仅是一眼。
罗艺瞬间如坠冰窟,后面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那道目光洞穿,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接风洗尘?”
宇文成都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冰冷而坚硬。
“罗总管,你闻不到这风里的味道吗?”
宇文成都抬起手,那只戴着黑铁护腕的手,在空中轻轻一挥。
“这幽州城外,百万冤魂尚未安息,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漂橹。你,有胃口喝酒?”
罗艺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的双腿一软,险些直接跪倒在地。
“末将……末将知错!末将该死!”
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响亮。
宇文成都却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径直走进了总管府的大堂。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从大堂内传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封锁四门,全城戒严。”
“所有将士,不得扰民,违者,斩。”
“一刻钟后,所有主事之人,来大堂议事。我要知道,这一战,我们究竟杀了多少人。”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云淡风轻。
不是在清点人命,而是在盘算自家粮仓里,究竟有多少石粮食。
然而,这句话落入罗艺和罗成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要……
清点战果?
那片尸山血海,那铺满了几十里方圆的残肢断臂,要如何清点?
那根本不是一个数字,那是……
一个深渊。
一个足以吞噬掉所有人心智的,血色的深渊。
总管府的大堂,被临时征用。
所有的桌椅陈设,都被搬了出去,只留下一张巨大的堪舆图,铺在中央的地面上。
那是整个北地的地图,从幽州,一直延伸到突厥和柔然的腹地。
宇文成都就站在地图前,负手而立,凝视着图上的山川河流。
他的黄金甲已经卸下,只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更显得他身姿挺拔,渊渟岳峙。
大堂内,站满了人。
有宇文成都麾下的将领,来护儿、长孙晟等人,他们一个个面色冷峻,身上带着未散的杀气。
有幽州本地的官员和将领,以罗艺为首,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垂手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还有十几个负责统计战果的军中主簿和文吏。
这些人,是刚刚从城外那片修罗地狱回来的。
他们的脸色,比任何人都难看。
一个个面无人色,眼神涣散,有几个人,连握笔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
大堂内,死的寂静。
只有堂外风声呼啸,将那若有若无的尸臭,一遍遍送进来。
终于,一名年纪最长的老主簿,颤颤巍巍地走上前。
他手中捧着一卷刚刚用快马送来的竹简,竹简因为被冷汗浸透,显得有些潮湿。
他走到宇文成都面前,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启……启禀将军……”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战……战果……已经……初步清点出来了……”
宇文成都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去看那个老主簿,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他手中的那卷竹简。
“念。”
一个字,不容置疑。
老主簿浑身一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卷竹简展开。
他的嘴唇翕动了半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那一道道目光,有好奇,有惊惧,有不忍,像是一根根针,刺得他浑身发痛。
“怎么?”
宇文成都的眉头,微微一蹙,“需要我帮你念吗?”
“不!不敢!”
老主簿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一抬头,用尽此生最大的音量,嘶吼了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将那恐怖的数字,从喉咙里挤出来。
“此战……我军与突厥主力交战于白狼山下,斩……斩杀突厥狼骑……二十八万三千七百二十一人!”
“轰!”
这个数字,像是一颗炸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大堂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就连来护儿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悍将,瞳孔也是猛地一缩。
二十八万!
那可是突厥的控弦之士!
是他们赖以纵横草原的绝对主力!
阿史那可汗这一次,是倾国而来!
这一战,竟然……
被全歼?!
罗艺和罗成父子,更是如遭雷击,呆立当扬。
他们之前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突厥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会惨到这个地步!
这已经不是击败了,这是……
灭国之战啊!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老主簿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吼出了第一个数字后,后面的话,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收不住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越来越癫狂,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状若疯魔。
“追……追亡逐北,深入草原三百里,沿途……沿途捣毁突厥部落一百三十七个!”
“凡……凡身高过车轮之男子,尽……尽数屠戮!”
“妇孺……妇孺为奴!”
“此役,共计……共计屠戮突厥部落人口……一百零三万两千余!”
“哗——”
这一次,大堂内再也无法保持安静。
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什么?一百多万?!”
“天呐!他把突厥的部落都给屠了?”
“疯了!疯了!这简直是疯了!”
幽州的那些官员,一个个面色惨白,双股战战,有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已经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屠杀军队,和屠杀平民,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杀降卒,不虐妇孺,这是最基本的道义。
可宇文成都,他完全无视了这一切。
他不仅杀了突厥的军队,还把他们的家给抄了,把他们的根给刨了!
这是要让突厥这个民族,彻底从这片大地上消失啊!
罗成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的牙齿,在上下打架,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想起了父亲说的话。
“那不是人……那是神,或者魔。”
现在,他信了。
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这是魔鬼的行径!
他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望向那个站在地图前,依旧面无表情的男人。
宇文成都,对这一切的喧哗与骚动,恍若未闻。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
那一百多万条人命,在他眼中,真的就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等着老主簿的下一个报告。
老主簿已经接近崩溃了,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竹简,继续用那不似人声的嗓音嘶吼着。
“另……另有柔然骑兵,趁火打劫,犯我边境……被……被将军率军回转,一战……一战击溃!”
“边境?”
“铁骑所至,既为大隋!”
“大漠已尽归大隋,入草原者,既为入侵……”
“斩首……二十九万八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