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艺率先跪了下去,双膝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官道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罗成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双腿一软,也跟着跪倒在地。
他的膝盖,磕在了碎石上,传来一阵剧痛。
但这肉体上的疼痛,却远远不及他内心所受到的震撼和恐惧。
随着罗艺父子的下跪,身后,响起了一片山呼海啸的“噗通”声。
左侧的幽州军士,齐刷刷地单膝跪地,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右侧的数万百姓,更是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跪伏于地。
刹那间,官道两旁,再无一个站立之人。
黑压压的人群,匍匐在地,鸦雀无声。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那“咚咚”的马蹄声,以及那面在风中招展的、浴血的“宇”字大旗。
罗艺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用颤抖的声音,高声喊道:“幽州总管罗艺,率幽州全体军民,恭迎天宝大将军得胜归来!”
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旷野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卑微。
“将军神威,荡平胡虏,千古未有之功!”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罗艺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头再次重重地磕在地上,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嘶吼出最后一句。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誓死追随将军,万死不辞!”
身后的幽州军士,也跟着齐声呐喊。
他们的声音,汇成声浪,却充满了惊惧和惶恐,再无半点之前的雄壮。
然而,对于这山呼海啸的效忠。
宇文成都,毫无反应。
他甚至没有侧过头,没有放慢马速,没有一毫的表示。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马蹄声,终于渐渐远去。
那股庞大的、有如实质的压力,也随之慢慢消散。
罗艺第一个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的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
他看着那支黑色的大军,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缓缓地消失在幽州城的门洞里。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罗成,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罗艺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地道:“成儿,起来吧。”
罗成缓缓地抬起头。
他看着父亲,嘴唇翕动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爹……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罗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望着幽州城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庆幸。
“那不是人。”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回答儿子,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那是……神,或者魔。”
“但不管是神是魔,从今天起,这幽州,这北地,都只有一个主宰了。”
······
幽州城。
城门洞开,黑色的洪流,无声地涌入。
没有欢呼,没有迎接,甚至没有人声。
街道两旁,店铺的门板上得严严实实,民居的窗户紧紧闭合,整座城市在一瞬间变成了鬼域。
只有风,卷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悲鸣。
血腥味太浓了。
浓得像是实质的雾气,钻入每一道门缝,渗进每一块砖石。
那不是战扬上新鲜的、温热的气味。
而是经过了屠戮、凝固、腐败之后,混合着草原泥土与死亡气息的恶臭。
一些胆子大的百姓,或是家中曾有亲人从军的,实在按捺不住,偷偷从门缝里,从窗户的破洞中,向外窥探。
他们看到的,不是凯旋的王师。
那是一支从地狱归来的军队。
三万铁骑,人马如一。
每一个骑士的脸上,都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疲惫,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他们的盔甲,本应是锃亮的玄甲,此刻却被暗红与黑褐色的血垢覆盖,厚厚的一层,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不出半点光芒。
他们的战马,同样沉默。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嗒、嗒”声,那是此刻幽州城内唯一的声音。
这些战马的鬃毛上、马腹下,都凝结着大块大块的血痂,有些马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翳。
这支军队,就像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们没有押解俘虏,没有展示缴获的战利品。
他们本身,就是最恐怖的战利品。
宇文成都骑在赛龙五斑驹上,行在队列的最前方。
他没有入驻罗艺为他准备的、城中最奢华的府邸,而是径直朝着幽州总管府而去。
那里,是幽州的权力中枢。
罗艺与罗成,亦步亦趋地跟在队伍的侧后方。
他们甚至不敢骑马,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
罗成自幼熟读兵书,演练枪法,自诩为将门虎子,未来的北地枪王。
他所理解的战争,是两军对垒,是冲锋陷阵,是斗智斗勇,是马革裹尸的悲壮,是封狼居胥的荣耀。
可宇文成都所做的,不是这些。
那是一扬天灾。
就像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就像洪水滔天,万物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