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天色阴沉。
唐国公李渊的书房内,却温暖如春。
上好的银霜炭在兽首铜炉中安静地燃烧,没有爆裂声,只偶尔腾起一缕看不见的青烟。
李渊半靠在铺着厚厚虎皮的太师椅上,双目微阖,一手捻着自己修剪得不苟的胡须,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前的紫檀木大案。
案上,一盏刚刚沏好的热茶正冒着袅袅白气。
他看起来像是一头正在假寐的雄狮,收敛了所有的爪牙与威势,只有那偶尔翕动的鼻翼,才透露出其内心的不平静。
书房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四子李元吉,分坐于两侧。
李建成正襟危坐,神情肃穆,目光沉稳。
一举一动都透着严谨与规矩。
他正低头审视着一份关于晋阳防务的文书,眉头微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难题。
李元吉则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他身子歪斜,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的玉佩,眼神飘忽,时不时瞥向窗外,显然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若非父亲在此,他恐怕早就溜出去寻他的狐朋狗友,纵马游猎去了。
唯有李世民,与众人皆不相同。
他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前,身姿挺拔如松,手执一管狼毫,正凝神屏气,在一张洁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笔锋或顿或挫,或急或缓,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力量与韵味。
他在写的,是一个“争”字。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那最后一笔捺,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带着不甘人后、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磅礴气势。
整个书房内,只听得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炉中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
一种压抑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笼罩着这父子四人。
就在李世民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这片宁静被骤然打破。
“报——!!”
一声凄厉而又嘶哑的呐喊,如同平地惊雷,从府外遥遥传来,穿透了层层院墙,直刺入书房之内。
李渊的双眼猛然睁开,精光一闪而逝。
李建成手中的文书“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元吉一个激灵,瞬间坐直了身体,脸上满是惊疑。
李世民握着笔的手,也猛地一颤,一滴浓黑的墨汁,恰好滴落在他刚刚写就的那个“争”字上,迅速晕开,瞬间破坏了整个字的气韵与美感。
他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卫兵的呵斥声,以及那名信使更加急促、更加绝望的呼喊。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军国大事!我要见唐公!!”
“拦住他!”
“快!抓住他!”
“噗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似乎是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一名浑身是土、盔甲破损的亲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惶之色。
“公爷!公子!外面……外面有个信使,疯了一样往里闯,兄弟们拦不住啊!”
李渊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声音冰冷:“慌什么!成何体统!让他进来!”
“是!”
那亲卫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
很快,两名亲卫架着一个要散架的人走了进来。
那人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被拖进来的。
他身上的驿卒服饰早已被汗水、泥水和血水浸透,变得破烂不堪,脸上满是风霜刻下的沟壑,嘴唇干裂,布满血口,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又亮得骇人,在燃烧着他最后的生命。
他背后插着的令旗,只剩下半截,那面代表着“八百里加急”的红色小旗,也已残破不堪。
一进书房,那信使便猛地挣脱了亲卫的搀扶,用尽全身最后力气,扑倒在地。
“唐……唐公……”
他的声音嘶哑,断断续续道,“北……北方……大捷……”
“大捷?”
李元吉第一个跳了起来,脸上带着轻蔑的兴奋,“是不是突厥那帮孙子又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了?我就说,那帮蛮子中看不中用!”
“元吉!闭嘴!”
李渊低喝一声,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信使的身上,“你说清楚,哪里的捷报?何人领军?”
信使剧烈地喘息着。
他努力地抬起头,目光在李渊父子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他的眼神中迸发出混杂着敬畏、恐惧与狂热的复杂光芒。
“是……是天宝大将军……”
“宇文成都!”
这四个字一出口,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渊敲击着扶手的手指,停住了。
李建成刚刚弯腰捡起文书,身体就僵在了那里。
李元吉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那名信使,一字一句地问道:“他……做了什么?”
信使似乎回光返照,精神猛地一振,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一字一顿。
“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率三万铁骑,出雁门,过云中!”
“转战草原三万里!”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破……破突厥三大部落!斩首……斩首逾三十万!”
“三十万?!”
李元吉失声惊呼,满脸的难以置信,“你他娘的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三万人?斩首三十万?你当突厥人是地里的萝卜吗?!”
信使没有理会他,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双眼圆睁,继续嘶吼着,那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尖锐而刺耳。
“大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饮马……饮马瀚海!”
“瀚海……”
李世民喃喃自语,他身后的墙上,就挂着一幅巨大的《九州舆图》,他的目光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片传说中位于世界尽头的浩瀚之海。
信使的胸膛剧烈起伏,溢出血沫,但他浑然不觉,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喊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史册,让所有听到之人肝胆俱裂的功绩。
“九月初九,重阳之日!大将军登临狼居胥山!筑京观,祭天地!”
“封!狼!居!胥!”
轰!
这四个字,一道九天神雷,在李渊父子四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只有那信使粗重而又渐渐微弱下去的喘息声。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说完最后四个字,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昏死了过去。
“快!传医官!”
李渊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名亲卫手忙脚乱地将信使抬了下去。
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