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眉如翠墨
皇帝少时也是精通君子六艺之人,常年锻炼,习得强身健体之术,体力在普通成年男子里算好的。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偏偏遇到的小娘子又是虞
兰芝。
小娘子单凭力气硬碰硬,当然不可能胜过男人。
可打架也不是一味比力气,更多比技巧比心黑。
快准狠的心黑小连招,外加出其不意一脚,正中子-孙-根,皇帝已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与手段。
倒下前甚至都来不及细想怎么个事儿,就被这么一个身段纤细,身量普通的小娘子撂倒了。
一动不动仰躺回字纹的水磨砖地面。
目睹整个过程的宫女和内侍身子一歪,跪地。
皇帝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慢慢溢出两道蜿蜒鼻血,顺颊而下,他抬袖抹了把,内侍方才回魂,跪着爬过来用力扶他坐起。
“该死,该死。”他深呼吸,一面骂反应迟钝的内侍宫女,一面吃力站起,
“你,该死。”他抬手指虞兰芝。
这方安静的园子就更安静了,宛如一幅凝固了的画面。
片刻之后。
“虞掌固!”内侍欲哭无泪,“皇上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打呀!!”
虞兰芝又给皇帝补了一脚。
皇帝痛到弯腰,捂住小腹,抬眸望向虞兰芝。
“我也不想,可他要我死。”虞兰芝说,“打一下是死,两下也是,我再打十下又有何分别?我要打死这个害人精。”
她攥住皇帝衣领子,终于确定心底的猜疑,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
皇帝边躲边骂,“你们是死人吗?救驾,救驾,快救驾!”
嗓音压得极低,又哑又颤,甚为狼狈。
内侍和宫女浑身激灵,扑过去喊祖宗喊爷爷,一左一右架住虞兰芝,求她莫要再打了。
“早该这样,架住她!”皇帝逃出生天,发髻歪斜,“给我架死了!莫让她挣开,朕免你二人死罪。”
他一步跨上去,打横抱起虞兰芝就往附近的阁楼窜。
到底身子虚,抱着这么轻的小娘子跑了十来步就一个踉跄,虞兰芝瞅准机会,松开他头发翻下,复又被人攥住后脖领子拖入屋内。
“砰”,门扇大力合上。
内侍绝望道:“反正今儿我也活不成,但要真让皇上得逞了,咱俩怕是连个全尸都难保。”
说罢奋然追去,视死如归。
宫女痴痴回过神,也追去。
反正都是个死,先保住全尸再说。
二人撞开槅扇,屋内一片狼藉。
所担心的淫-乱之事并未发生,但也并不比淫-乱好到哪里。
虞掌固双目无神端坐圈椅,动也不动。
圈椅下是四肢摊开仰躺的皇帝,动也不动。
其实皇帝动过,挣扎数下,无果,又躺了回去。
“帮朕挪开圈椅。”他微弱道。
内侍哭得一抽一抽的,“皇上,皇上祖宗欸,您非要惹她干嘛,打又打不过……”
宫女给虞兰芝磕头,“掌固,虞掌固,求求您,趁着还没闹开,放了皇上,奴婢不想死呜呜……”
宫女内侍齐齐跪下,不停地磕头。
虞兰芝的思绪逐渐回笼,任由二人扶她起身换了张圈椅。
这厢,皇帝被下人一左一右拥着,掐人中的掐人中,顺气的顺气,捣鼓半天总算捡回一条小命,幽幽睁开眼,轻眨。
宫女从未见过这般能打的小娘子,又不敢呼救,也不能呼救,唯一能做的就是苦苦哀求,求得一线生机,忙用帕子为皇帝擦脸擦鼻孔。
一张本就不大的面孔全是血,嘴角都裂开了。
谁知虞兰芝突然起身,重新关紧门扇,大步走来。
皇帝一怔,慌到瞳孔放大了一圈,下意识掩住胸口,“你想干嘛?”
虞兰芝垂在身侧的小拳头用力捏紧,复又缓缓松开。
她问:“你还杀我不?”
皇帝:“不了。”
“是不是想着回去再叫人拿我?”她冷笑。
皇帝面色红白交错,摇了摇头。
内侍早已傻了眼,宫女垂头不语,身子紧紧挨着皇帝。
这下,虞兰芝完全确定了。
荒唐又离奇。
“您一个皇帝,身边竟只带一个宫女,被人殴打也不知道喊。”虞兰芝的表情无比复杂,“明明呼救就一定会有金吾卫赶到。”
“为何如此?”她幽幽地问。
皇帝抬头,怔怔看了她一会,恍惚道:“朕出来寻欢作乐,带一群眼线做什么?”
这话倒也不假,到处都是小梁妃眼线,但皇帝不可能老老实实说话,“你是不是特想死?朕没呼救你特遗憾?朕乃九五至尊,被一个小娘子打得猪狗不如,又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
他踉跄起身,扶着宫女一面走一面道:“姓虞是吧,你且等着,等朕寻到机会,一刀砍你狗头。”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门边,拉开门,同自己的宫女头也不回逃走。
屋内的小内侍,揉揉眼睛,看看皇帝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虞兰芝。
今天经历的事儿比他此后余生所有经历都离奇。
他没打算能活,偏偏全须全尾地活着,大脑一片空白,将虞掌固送去明堂,脑袋依旧在脖子上。
回来的路,终于遇上金吾卫,腰佩宝剑,冷冽肃然,杀气腾腾,整齐划走向他,经过他,没有人搭理他。
仿佛大梦一场。
天黑前,小内侍专程去紫宸殿附近打探一圈,宫人内侍照常劳作,莫说惊涛骇浪,连一滴小水花都没有。
就这样结束了?
比起犹如惊弓之鸟的小内侍,虞兰芝并未好到哪里。
她顶着劫后余生的脑袋下衙,回府,撒开脚丫子跑回二房,扑进虞二夫人的怀里,哇哇大哭。
虞二夫人一头雾水,忙拍着她后背问发生何事。
芭蕉屏退左右,自己也退到了外间,关好门扇。
虞兰芝把小拳头伸给阿娘看。
凝白的手背青了一块。
虞二夫人慌忙吹了吹,“这是怎么了,我的儿,你快说,莫要吓我。”
“我打人了……”她吞咽了一口。
“打便打了,都把你气到动手之人,能是啥好东西!有你阿爹呢,他来平息便是。”虞二夫人只心疼芝娘也挨了打,否则小手怎么青的。
“我没有大碍。这里青紫不是被打的,是我打人用力过猛造成的。”虞兰芝抹了把眼睛。
狗皇帝特别硬,打完他,她的拳头也青紫一片。
这得用了多大力气。虞二夫人心疼道:“车夫和婢子呢,他们干什么吃的?”
虞兰芝:“不怪他们。我在宫里打的,不是外面。”
虞二夫人:“……”
宫里打人……打完啥事也没有按时回家了?
殊不知下一句才是惊雷。
“我把皇帝打了。”
“……”虞二夫人以为听岔了,“你说啥?”
虞兰芝又重复一遍。
虞二夫人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这日掌灯时分,虞侍郎踩着月光归府。
婢女挑起灯笼迎他回屋,净手净面换上家常衣衫方才走进寝卧。
这么晚了,母女俩都在。
虞二夫人正揽着虞兰芝,宛如老母鸡护着小鸡仔。
“我说,这是怎么了?”虞侍郎笑道。
一盏茶后,他便笑不出。
虞兰芝一骨碌翻下床,跪地磕头,一叠声认错。
“阿爹阿娘,我害你们担惊受怕,是儿不孝,你们打我吧。”虞兰芝说,并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狗皇帝不会来发难咱们家,因为他不敢!他看起来不正常。”
虞侍郎的反应比虞二夫人冷静,“你且把经过仔细说与我听听。”
虞兰芝说是,抹着泪把前因后果重新述说一遍。
虞侍郎安静地听,偶尔问一句,虞兰芝便仔细解释。
父女俩一递一声,将事情经过梳理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才说他不正常。身边拢共就带着一个宫女,明明可以大声呵斥我,命人拿下我,却像做贼一般,从头至尾不敢声张。”
皇帝把她拽进屋里,虞兰芝巴不得呢,总算能避人耳目对其拳打脚踢。
都那样了,他依旧不呼救。
青天白日殴打皇帝,听起来匪夷所思,皇帝宁愿被打也要息事宁人则更匪夷所思……
虞侍郎沉吟不语,良久之后,起身命人守在廊下,亲自关严门窗。
一张儒雅温和的脸挂着罕见的郁色。
妻女不禁悬悬而望,心如擂鼓大跳,目光追着他移动。
夜色浓深,烛芒微曳。
“皇帝,被架空了。”虞侍郎轻声道。
皇帝被小梁妃拿捏得死死的,怎敢让她知晓自己强辱女官。
虞兰芝藏在袖中的手儿不由捏紧。
“梁太傅把持中书省,他在暗,梁元序在明。”虞侍郎道,“一旦小梁妃生下健康的男婴,这天下怕是得姓梁。”
虞兰芝神色十分复杂,轻声道:“狗皇帝如此荒唐,这天下在他手中迟早要完,可梁家……”
可梁家也不能啊,不是还有敏王,再不济还有两个小皇孙。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梁家面对天时地利人和,怎会不心动……”虞侍郎,“但愿小皇子长大成人,梁家奉还朝政,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怕只怕,尝到了摄政的滋味,就再也不想屈居人下。
虞侍郎:“今日之事,万不能再提,在家里也不许说。”
妻女惶然,无不应是。
“不管怎么说也是皇帝,芝娘把他打成那样,难保没有碎嘴的宫人私下议论。”虞侍郎担心瞒不过小梁妃耳目,横生枝节,“明日起我为你告假五日,哪也不许去,在家多陪陪你嫂嫂侄儿。”
端看小梁妃想不想追究。
虞兰芝岂敢不应,服服帖帖听从安排。
确定今日之祸烧不太大,虞二夫人和虞兰芝同时松了口气。
虞兰芝起身,取来准备好的戒尺,双手奉给阿爹,跪地求责罚。
她这么大,还从未挨过爹娘的打。
水汪汪的杏眸红了一圈。
虞侍郎道:“谁教你的?身为受害者先揽错在身。”
虞兰芝抬眸,瞳仁微晃,“阿爹。”
“你遭此无妄之灾,何来过错?天下哪有责问受害者的道理。”
“我打皇帝,纵然他不敢声张,也难保小梁妃不会为难爹娘。”虞兰芝哽咽。
“爹娘若连这点事都扛不住,需要你受辱成全,那便妄为爹娘。”虞侍郎扶起爱女,“我且问你,那种情况,倘若面对一位正常帝王,你当如何做?”
“儿不愿无名无分遭人玷-污,也不能视全族性命为儿戏,唯有一死。”虞兰芝不怕失去名节,唯怕没有自由。
从陆家妇变帝王妾,同一群女人伺候一个男人,且还不能枉顾族人性命杀之,她唯有一死。
“阿爹不允许你死。”
“正常帝王怎会欺辱陆家妇,做那种事的必然活不久。你得好好活着,坐看陆家血洗耻辱。”
没有哪个世家会允许这样的耻辱。
他扶起呆若木鸡的虞兰芝,语重心长道:“你捍卫自己,勇敢又果决,阿爹为你骄傲。倘若不幸无法反抗,那也要努力活着。”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你小命更重要。”
虞侍郎从不认为女子名节重于性命。
虞二夫人起身,将虞兰芝揽入怀中,“我的儿。”
虞兰芝用力环紧阿娘。
是夜,钟粹宫中,小梁妃对镜自顾,两名宫女一左一右为她通头发,以御用丹参玫瑰露呵护寸寸青丝。
一瓶就要二两金。
便是家中的嫡姐也没用过吧。
她不由伸手盖住看上去依旧平坦的腹部,“司天台为本宫连卜三卦,卦卦宜男,诸事顺利。”
“司天台的卦象一向准,娘娘一看便是有大福运之人。”宫女柔声道。
小梁妃莞尔。
“本宫吃了这么多苦,也该如愿以偿了。”
她从未后悔走的每一步,不舍一身剐,怎胜天半子。
一名宫人走进寝殿,朝小梁妃福身,上前轻语几句。
小梁妃抬起眼,缓缓道:“去查查,无关紧要的话就处理了吧,记得收拾干净。”
“是,娘娘。”宫人垂首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寝殿。
宫里什么离奇的事都有,便是皇帝被小娘子殴打,小梁妃都能先睡一觉再去想。
次早宫人前来复命,小梁妃的脸上才有了一点异样,眉峰拱起道:“嚯,这么说的话,竟是自家人了。”
七表哥的未婚妻,也就是小梁妃的七表嫂,把皇帝打了。
如今的朝堂,梁家占据优势,却不是一家独大,小梁妃也不至于傻到触碰外祖家的底线,便吩咐准备好“处理”虞兰芝的人原路返回,又遣人将此事告知了三哥哥。
由他来警告皇帝效果会更好。
小梁妃不在意皇帝是否受到委屈,她只在意自己的脸面,这次的脸算是被皇帝丢尽了。
真个儿应了那句话,丢人丢到了外祖家。
进宫前,她已被记在嫡母名下,嫡母是陆老夫人所出,仁安坊真是她外祖家。
虞兰芝听阿爹的话闭门不出,庆幸自己全须全尾的,下一瞬,环顾周遭,庆幸什么啊,连公署都不敢去,窝囊。
虞家二房选择暂避一避锋芒,静观其变,是人之常情,亦是普通权贵自保的思维。
殊不知那边厢梁府的拜帖已到,随拜帖一起送来的还有一车节礼,瞅着更像歉礼。
没说道歉,但虞家二房知道这是道歉。
虞二夫人和虞侍郎对视一眼,暗暗惊讶。
翌日十四,中秋前,梁元序正式登门,虞兰芝缩在嫂嫂屋里,没敢出门看热闹。
清楚梁元序不会为难她是一回事,所犯罪行之恶劣是另一回事。
也就她命好,皇帝不像皇帝,否则她真得死。
梁元序的品秩已经高于虞侍郎,仍旧向虞侍郎行晚辈礼,做长揖,态度诚挚优雅。
甭管二房夫妇对梁家如今的行为有多不喜,当这么一位神仙似的郎君伫立面前,谦卑有礼,心多少都会有一点儿软。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
梁元序垂眸道:“宫中守卫疏忽,宫人无能,致使五娘受惊,娘娘正为此事心绪难安。三郎遂借今日拜见长辈的机会向五娘致歉,不知五娘可有受伤?”
“只是些许惊吓,已告假在家休养,不妨事。”虞侍郎说,“还望三郎在娘娘跟前替我们分说一二,芝娘已经受到了教训。”
梁元序眸光微晃,“严重吗?要不要请御医……”
虞侍郎望着他没有说话。
不过是方便推脱的说辞,真有事还能站在这里与他好好说话?那么伶俐的一个人居然当真,还问要不要请御医,请御医过来作甚,揭发我家芝娘装病?
梁元序垂下眼帘,“是晚辈无状。”
虞侍郎侧身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梁元序忙打起精神随主人走进外书房。
主家礼数周全,客人谦卑有礼。
梁元序此行令虞家二房彻底放下心。
虞二夫人双手合十,“我儿此番逢凶化吉,到底是投靠了一门好亲事。”
小梁妃非但未责罚,还送礼安抚,这么一出大转折,出乎所有人意料。
虞兰芝受宠若惊。
小乌龟终于敢伸出脑袋,在安全的环境里探一探头。
她踮着脚,隔着花窗望见对面游廊的梁元序,原本没抱希望,谁知他似有灵犀感应,忽然偏头看向她的方向。
梁元序望着那一头的花窗,窗后面是半张小脸,一双灵动的美眸正在望着他,四目交汇,心尖颤了颤。
梁元序拨开竹影,站在花窗前,微微弯身,墙那面的虞兰芝踮起脚,两人的目光顿住,又同时移开,看向别处。
他眨眨眼,重新看向她:“五娘。”
“嗯。”
“受没受伤?”
“我阿爹让我说伤了。”
梁元序失
笑。
虞兰芝:“我知道今时今日一点代价也没付出,主要是我有一个好未婚夫,不过也谢谢你啦。”
她说:“我能活着已经很开心,你怎么又把那么大一颗粉蓝上清珠送给我。”
“你喜欢粉蓝色。”
“那是我以前喜欢的颜色,你呢?”
梁元序顿了顿,“我不喜欢粉蓝色。”
虞兰芝的神情一凝。
梁元序:“五娘,我要回去了。”
他站在别人家里,同小娘子隔着一道墙讲话,于理不合。
虞兰芝点点头,“好。慢走,仔细脚下。”
梁元序没有动,凝目看她。
虞兰芝转过身,慢吞吞先走一步,没敢回头。
梁元序前脚离开,后脚二房的姑爷陆宜洲就到了,也是来送节礼的。
虞大夫人老远瞅见,咂咂嘴,不知道的还以为老二家有两位姑爷。
一旁的心腹道:“少说也得三位,他家的表公子估摸也快到了。”
虞大夫人:“……”
梁元序离开虞府直奔仁安坊,亲自与外祖父说明,解开误会。
此事他应主动去说,不宜让他老人家从旁人口中得知。
在大瑭,拜见岳父送节礼是大事,陆宜洲昨日便告了半天假,清早回了一趟大理寺,又马不停蹄赶到永兴坊虞府。
远远瞥见梁府的马车,匆匆离开坊门。
虞梁二府的关系一向得体,互送节礼,不足为奇。
殊不知今天这趟节礼另有渊源。
涉及芝娘的事,虞侍郎自然不会隐瞒陆宜洲,这是他的女人,他有知情权,也有承担的义务。
况且,就算他不说,用不了多久,陆宜洲也会得知,那还不如由他亲自来说。
虞侍郎观察着陆宜洲的表情。
年轻人平静地凝听他讲话,眉如翠墨,间或轻蹙。
他问:“芝娘,有没有受伤?”
这语气,这表情莫名熟悉,仿佛刚刚在哪里见过。
虞侍郎:“还好,略受惊吓。你想去便去吧,看看她,她在家里闷得慌。”
陆宜洲回好,起身作揖,“那七郎便去了。”
“去吧。”
虞侍郎笑着目送陆宜洲离开的背影。
脑海闪过一道白光。
适才梁三郎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紧张。
虞侍郎的笑意在脸上凝固。
第52章 第52章“真娇气,不是喊痒便是……
虞家二房的长媳袁莲心,心灵手巧,侧坐罗汉床教虞兰芝打络子。
四岁的璟哥儿坐在小姑母虞兰芝怀里吃定胜糕,不时帮阿娘捋一捋纠缠的彩线,只为摸摸柔滑的丝丝缕缕。
虞兰芝就趁机捏捏他的小爪爪。
梁三郎走后,小姑喜笑颜开。袁莲心抿嘴笑笑,那么大的事儿平息了,劫后余生,换谁都开心。
婢女走过来,站在帘外回话:“娘子,姑爷探望您来了。”
虞兰芝的笑登时敛住。
袁莲心:“快去呀。”
“哦……”虞兰芝将璟哥儿递给乳母,慢吞吞套上绣鞋,不情不愿离去。
昨儿才闯下“丰功伟绩”,今儿陆宜洲就要见她,怕不是要数落她。
倒也不怪虞兰芝这么想,实在是她的潜意识尚未完全把陆宜洲当成自己的夫君。
这层潜意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那么闯祸了,可能连累到他,虞兰芝第一反应立刻是对方要来找麻烦,而不是别的,譬如他只是担忧、心疼、思念……
她在心里盘算着,计较着,一步步走向荷香水榭,婢女打起竹帘,她扶鬓迈入。
晨光一束束从海棠纹的窗棂投进茶室,打在陆宜洲身上,在他深邃眉眼,清晰轮廓,留下一道道影子,斑驳如画,他是画中神清骨秀的玉郎。
陆宜洲抬头看看款步走来的小娘子,芙蓉面镶着一双小鹿般水汪汪的明眸,戒备、倔强又天真。
霎时晴空万里。
每次见到她,心情都如此。
“宫里都没人同我计较呢。”虞兰芝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梁家也特特登门送礼致歉。”
所以,她可听不得半句责备,凡是不中听,今儿他也别想从她这里讨半分好脸色。
陆宜洲含笑,挪到她身边,“那是他们识相,你可是我心里的巾帼女豪杰。”
神色自然,目光清澈,全无讥讽。
虞兰芝通身舒畅了一丝丝,警惕心也退去一丝丝,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来时因为要见他的忧郁也化解大半。
“你不问我怎么打狗皇帝吗?”
“你有没有吃亏?”
“没有,他嘴巴还没靠过来就被我打歪了。”
“手,我看看,痛不痛?”
“有一点。”她的手在他掌心,楚楚可怜,手背一团青紫。
陆宜洲放在唇畔,啄了啄。
虞兰芝忍不住笑出声,“好痒。”
“真娇气,不是喊痒便是喊痛。”陆宜洲笑,肩膀就被她打了一巴掌。
真奇怪,不见时完全不会想念,见到了,她的身体早已比灵魂先一步雀跃,矜骄的眉眼变得矜娇,顺着他伸出的手臂自然而然趴进他怀中,环着他脖颈。
她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
比她的心更懂真正想要的。
“芝妹妹。”陆宜洲埋首她颈窝,深吸,声音变得低沉甜腻,宛如她曾经对着梁元序撒娇时的嗲音,只不过郎君的音色和小娘子不同,但听起来就是那种感觉。
她轻轻战栗。
“阿爹不许我出门,下个月你再带我去胡姬酒肆如何?换一家便宜的。”
便宜的不乏男女当众低俗互动,怎可能带她去那种地方。陆宜洲拥着自己的小傻瓜,道:“那不行,本公子吃不得将就的苦,下回我请你,下下回你……”
“我请不起。”
一回教训足矣,她没傻到继续打肿脸充胖子。
“也不是非要你请的。”陆宜洲小声嘀咕,腆着脸笑道,“你可以亲我,亲我,什么要求都答应你。”
虞兰芝冷笑,做梦,谁知脱口而出的话竟是,“你若是乖乖的,只让我亲,也不是不行。”
陆宜洲的耳朵肉眼可见蹿红,红透,欲滴,支支吾吾道:“你说的‘乖’具体要怎么乖?”
“不准困住我,不准让我呼吸困难,更不准把舌尖渡过来。”
原来她不是讨厌与他唇舌亲密,只是讨厌拿不到主导权。
当有绝对的主导权,她就会感到安全,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
“好。”
许久之后,陆宜洲回应。
虞兰芝心跳如雷,心虚不已,觑着他的唇,又觑向他眉眼,确定他没有攻击性,就带着七分新奇,三分渴求贴向他。
小鼻尖顶上了他高挺硬朗的鼻梁。
“我说,你能不能歪下头,对,像这样,歪着头调整角度。”
“我本来就是准备歪头。”
陆宜洲哼笑一声,下一瞬,比她柔软的唇更先贴过来的是女儿家的香气。
她真的好香。
似世上最歹毒的催生情愫之药,将他围困,踩在脚下折磨,年轻的他,常常一靠近,一嗅到就立即觉醒。
他在她这里,从来都是狼狈的,可怜又可笑,急色又卑鄙。
陆宜洲微微垂下眼帘,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吓到她。
承受着甜蜜的折磨。
她只会蹭来蹭去,浅浅尝一下他下嘴唇,又尝尝上嘴唇,煎熬着,一点一点摧残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力。
陆宜洲扭过头,急促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
虞兰芝擦擦嘴,“好了,我亲完了。”
实则有了更感兴趣的。
“你真快。”陆宜洲双目微朦,含着一抹水光,有点呆。
虞兰芝眼神直勾勾的。
陆宜洲顺着她发直的视线看去……脑中咻——炸开了。
“你最好别?”他微微眯起眼。
虞兰芝面似火烧,“谁稀罕。”
陆宜洲:“……”
“你把我什么都看过,凭何我就不能!”她不服。
“那也不行。”陆宜洲坚定拒绝,“除非去画舫,在那边,随便看。”
去了画舫会有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无数不堪入目的画面闪入脑海。
虞兰芝汗如雨下,瞬间拉开与他的距离,“你做梦。”
陆宜洲的呼吸渐渐平稳,扫了扫衣袖,笑道:“你又不是真心想与它玩,何必招惹它呢。”
“无耻。”
虞兰芝手忙脚乱站起身,在陆宜洲嘲笑的目光下逃之夭夭。
“芝娘。”
她充耳不闻,步伐轻盈,逃跑时的裙裾像一朵盛开的芙蓉。
陆宜洲轻抚嘴唇,满目温柔。
那日,陆宜洲面不改色辞别岳父,返回大理寺。
虞侍郎又见了沈舟辞,这孩子越发出息,在濛洲入股的几条海船大赚数十倍,脑袋瓜非常灵。
有那么一瞬间,脑袋里闪过要是有三个女儿就好了。
三个年轻人,他都中意。
且说那厢陆宜洲,踱步在浓荫匝地的公署后院,秀眉微蹙,不苟言笑,少有的凝重。
随从以为他在琢磨公务,便默不作声,避免干扰公子的思绪。
自从定了亲,公子肉眼可见的稳重。从前他心里装着事,还能从表情泄露一二,随从跟得久自然也能摸清一二,如今就难了,很多时候完全猜不透七公子的想法。
去见未婚妻之前七公子面庞亮亮的,返回的路上,面颊还残余着未褪尽的血气,面庞依旧亮亮的,直到踏进公署,渐渐凝重。
主仆二人沿着香樟树,渐行渐深,不知不觉靠近了敏王的住处。
陆宜洲没再继续往前,负手停在原地,伫立许久。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成功是必然,失败才是偶然,被崇拜被仰慕被各种善意相待,他什么都不缺,他对权力看得极淡,他本身就拥有无数特权,想不通还需要什么权。
直到一个落魄卑贱的东西,轻而易举把手伸向他的女人。
青天白日,为所欲为。
芝娘能活着全靠自己,是实力也是运气。
但运气这东西不是时时都会有的。
陆宜洲微微歪着头,凝眸打量敏王的庭院,门前两株木樨花。
……
这一年中秋,虞府一大家子围坐,分了男女两大桌,中间仅相隔一道曲屏,热热闹闹。
节后暂且不能上衙,虞兰芝沉下心研读《户婚律》。
虞侍郎见了,得空就会指点一二。
全然不觉得好人家的小娘子读《户婚律》等同不安于室。
他对虞兰芝的养育多数时候类似“放养”,任她自由生长,念书这块从不强求她必须读什么。
只说过不许读什么,非常严厉,坚决,不容商量。
那就是穷书生写的话本子。
那年虞兰芝情窦初开,为弥补情感方面的不足,从堂兄那儿“借”了红极一时的话本子,据说书中的爱情缠绵悱恻,令无数郎君潸然泪下。
就冲能让郎君泪下这句话,她誓要读完,不仅读还得背,将来好说给梁元序听。
光是想一想序哥哥哭的样子她就激动。
话本内容如下:穷书生靠一颗真心哄得国公府、侯府、伯府的千金卷款与其私奔,靠着千金的银子考中状元,获得公主青睐,从此公主为妻千金为妾,三个人过上了和和美美的生活。
不对劲,完全感受不到缠绵悱恻,只有拳头梆硬。
金枝玉叶怎可能瞧得上穷书生,怎可能私奔,事实上穷书生连接触千金的机会都无,哪来的机会传情!还三个人和和美美?她只想把书生的脑袋踢掉。
百思不得其解,她拿去请教阿爹。
虞侍郎读完久久不能言语,仿佛吃了不能下咽之物。
他是郎君,但完全无法共情穷书生。
因为他有闺女,且不穷。
此书有毒,他决不允许自己闺女沾边。
唯恐她被洗脑,接受妻妾那一套。
一个正常士大夫,可能礼贤下士,可能爱民如子,但你要说哪个穷鬼接近他闺女,他第一个跳起来。
光是想一想都得发疯。
言归正传,虞兰芝得到阿爹的指点,轻松不少,目下只缺一个教拳脚的女师父。
前头那位有喜,回家待产,归期遥遥无期。
经狗皇帝一遭,虞兰芝很难再把拳脚当兴趣,想起来练练,想不起就打八段锦。
打败狗皇帝并不能使她有成就感。
但凡换个正常男子,手脚稍微灵巧的,基本没有胜算。
她想认真学点东西,至少在面对一名成年且魁梧的男子时,有自保能力。
这日虞侍郎下衙,才迈进垂花门的游廊,就见闺女热情洋溢,迎面扑过来,轻挽他手臂。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听到一声甜甜的“阿爹”。
虞兰芝撒着娇喊了声“阿爹”。
虞侍郎:“何事?”
嗐,心里美。
虞兰芝坦言自己想要一个更有本领的女师父,“最好比鲁氏更厉害,没有也行。”
时下会拳脚的男子不难找。
会拳脚且身世清白的女子找起来可就难如登天,没个门路,便是找到也不敢用。
小娘子身子金贵,容不得闪失。
虞兰芝能力有限,自知办不到,唯有请阿爹想想法子。
用脚丫想也知这样的女师父有多贵,钱财方面那就求阿娘了。
她可真是个大聪明。
这事虞兰芝还真问对人,虞侍郎稍微思索就想到了可靠的人,这个可靠的人一定有芝娘需要的资源。
“谁啊?”
虞兰芝在心里想莫不是陆宜洲。陆宜洲已经承诺送她女护卫,也就是他的婢女丹蕊,成亲后直接留下伺候她,可那是成亲后的事。
再一个,让女护卫级别的教她打拳,多少有点大材小用。
她想要个亲民的。
“四郎。”虞侍郎说,“我交代一声,他定能为你办妥。”
那还不如陆宜洲呢。
她宁愿跟陆宜洲学打拳都不想要沈舟辞找的人。
不意两天后,八月十八,虞兰芝就在心里悄然收回放下的狠话。
沈舟辞找的人完全挠中了她的痒痒。
一名西厥小娘子,名唤雅伦,浓眉大眼高鼻梁,三代从事驯兽师,拥有合法的大瑭册籍,官话说得比西厥语还顺溜,因父母早逝,为求庇护甘愿签下死契,附带一个情有可原的条件:只跟女主人。
虞兰芝这样的女主人,已是雅伦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立刻拿出看家本领取悦她。
把个虞兰芝唬得一愣一愣的。
驯兽师当然不只是会驯兽,首先得有矫健灵活的身手,追随主人,指挥猎犬、鹰隼,辅助主人狩猎。
兼具守护和陪玩的特点,拳脚方面自然不弱。
有了雅伦,虞兰芝不仅可以学拳脚,还能像宋家的表妹蓁娘那样狩猎,光想想都要蹦起来。
骑着卑然马狩猎、打马球,她就是洛京最英姿飒爽的小娘子。
万没想到沈舟辞办事还挺靠谱,又想到那是阿爹让他办的,他也不敢马虎,虞兰芝便释然了。
长辈吩咐小辈办事自没有占便宜的说法,银钱方面,虞二夫人十分大方。
沈舟辞纠结一瞬,双手接过,谢姑母赏。
姑母一家断不会允许他在芝娘身上花钱。
芝娘也绝不会平白要他的好处。
若不收,芝娘定会把人退回他。
虞兰芝吩咐春樱安排雅伦的衣食住宿和月钱,春樱领命。
二房的园子有一架秋千,虞侍郎为妻女所造。
虞兰芝轻提裙角,轻然跃上。
普通小娘子这么做,能把婢女吓个半死,虞兰芝的话,众人见怪不怪。
雅伦却比虞兰芝更厉害,她借着秋千的高度,纵身一跃,攀着树枝落在了丈许高的围墙。
在场无不喝彩。
虞兰芝用力鼓掌。
好俊的身手。她向往,但不敢。
玩归玩,小命更重要,雅伦是练家子,才如此轻松。
“雅伦精通箭术,我已经安排人在为你做小型的角制弓,轻巧耐用,最适合小娘子了。”沈舟辞看着她说。
这话绝对让她心动,想要的不得了。
虞兰芝:“多谢你的好意,我现在还不想学弓箭。”
不想学才怪,快想死了,但不想要沈舟辞的“好意”,赶明儿自己想办法
弄。
沈舟辞暗笑。
小娘子在娘家不吃喝玩乐,难道还等做人家媳妇再尽情玩乐?
每逢想到这点,二房夫妇就巴不得虞兰芝天天玩,骑马遛鸟,走鸡斗狗,开心就好。
可他们家的心肝呀,最是用功努力,大部分时间都拿来念书,如今迷上雅伦,学拳脚学打猎,那就学呗。
虞侍郎打下包票,等出了九月就让堂兄带她打猎玩,立冬后的冬猎则交给陆宜洲。
把她安排个明明白白。
若非碍于沈舟辞在场,虞兰芝能绕着阿爹阿娘转两圈。
便是他在场,她也黏着阿娘蛄蛹。
沈舟辞的目光一直追着她,她白他一眼,他却笑,她拉下脸,他才垂下眼。
接下来的日子,充实又平静。
虞兰芝发现举凡入宫的差事,姚署令再不会安排她。
廿八秋分之日,虞兰芝升任从七品署丞。
裴掌固的表情当场绷不住,她头疼,她又得告假。
此番升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原本的王署丞要丁忧,可不就空出一个位置。那虞掌固、裴掌固、季掌固三个人谁能胜任,不必多说,明眼人都知道。
升为署丞就能与璃娘待在一个院子,虞兰芝心花怒放。
璃娘比她更开心,邀她来家中取新版的《户婚律》,顺便吃吃喝喝,当夜留宿在了宋府。
眨眼宏景元年的八月就翻过去,来到了九月
体弱多病的小皇子磕磕绊绊长到了四月龄,一个说法便开始在宫里流传,没过多久,又传到了宫外。
说是冯太后的天然如意纹宝玉显灵。
那宝玉在宗庙供奉百日,放在小皇子摇篮第一晚,小皇子就开始正常进食,正常入睡,气色肉眼可见地恢复。
由此可见,冯太后乃有福之人,在挽救小皇子的性命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口碑起来,关注的目光也就越来越多。
焦头烂额的陈太后,早已没了耀武扬威的心气儿,顺阶而下,让出咸凤宫,搬回寿安宫。
冯太后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趁着天气好,虞兰芝和宋音璃前去西市买良弓。
自从定了亲,宋音璃也想与未婚夫一同狩猎,借着陪虞兰芝的机会自己好顺便挑一张。
“今年冬猎我们再一起吧,蕴郎也去。”宋音璃白白的小脸微红。
啧啧啧,蕴郎。虞兰芝坏笑。
宋音璃拧她耳朵,“说得好似你家的洲郎不是郎。”
虞兰芝一面讨饶一面陷入沉思。
她大家的“洲郎”,自从上个月十四后再没出现过。
倒也不是,上个月底出现在虞府,只拜见阿爹,在阿爹跟前询问几句她的近况,除此之外,杳无音信。
因为日子太充实,雅伦太有趣,她每天乐不思蜀,竟也不觉得什么。
直到璃娘忽然提起,方觉纳闷,无端不自在。
忙什么呢?
还没成亲呢!
新鲜感就没了?
也好也好,他不烦我,我才自在呢。虞兰芝抿唇。
姐妹二人笑闹了一会,眼尖的宋音璃忽然道:“你看。”
虞兰芝忙伸头望去,但见一名戴着帷帽的苗条娘子款款步出妆盛阁,从仆婢的人数来看,定是大户人家的娘子,从身段来看,虞兰芝肯定她是位大美人。
不露脸,只看一眼就肯定是大美人。
梁元序殷勤的态度说明一切。
他多有耐心啊,唯恐美人摔着碰着,一路呵护,扶着手肘送上马车。
虞兰芝的火气迅速窜到了天灵盖。
不知道因何忽然生气,总之就是怒不可遏。
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没有好东西。
一个得手就没了新鲜感,一个已经有了温柔乡。
宋音璃大惊失色,“芝娘,你怎么了?”
虞兰芝抹了把脸,“我没事,我一点事都没有。”
梁元序感觉后脖颈发凉,下意识扭过头,撞上了一双委屈的眼睛,像是燃烧了一团火。
像对他不满,又似乎不是……
梁元序手足无措,怔怔望着她。
梁意浓轻声唤:“三郎,上车。”
梁元序嗯了声,一步三回头,钻进车厢,车夫“吁”的一声扬鞭驶离。
虞兰芝假装沙子迷了眼,请宋音璃翻看老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两人不约而同转移话题,总算把这出失态揭过。
没有人知道她的胸口有一团火,无名之火。
使得满载而归,回到府中,面对足足等了她两个时辰的陆宜洲,攥紧了拳头。
“芝娘。”
陆宜洲飞快走来,风扬起,青丝如墨,她才注意到,当他笑时,嘴角有一颗淡淡的梨涡。
平时,她是有多不正眼看他……
第53章 第53章他又用力嘬一口她的唇,……
现在,这个笑起来很甜的年轻郎君站在她面前。
仿佛有高兴不完的事儿,眼睛里映着晴空万里。
清风吹动他发丝,也拂过头顶的树叶,婆娑作响。
他总这般开心,人生就没有烦恼吗?
自然没有。
他家世显赫,他自信,他俊美,拥有一切,他有能力有魅力睡到想睡的人,明年马上大婚。他从不自我怀疑,为任何人伤心。
这样的他,对她相当慷慨,有点坏又有点有趣,无论嘴巴多毒都不耽误行动上奉承她的家人和她。
无可挑剔。
她有什么资格不满意?
难道还能指望换个更好的?
她没有更好的,祖母倒是有更好的法子把她脑袋拧下来。
那样她就老实了。
虞兰芝松开拳头,笑着回:“嗯。”
陆宜洲怔然,声音依旧明朗:“上次答应九月带你出来玩儿,可我偏偏忙到忘了下帖,只能今日早些过来碰碰运气,万一你有空,咱们就出去,没空的话再另约日子。”
“我在表姐家做客的。下回吧。”
“也行。”他自然而然牵过她的手,“那我先回去了,敏王的案子虽然了结,敏王府重建的事儿却至今未决,户部工部互相扯皮,我得让他们拿钱办事。”
“你一个大理寺的也管这个?”
“管。敏王的案子我要从头管到底。”陆宜洲说,“天下没有那样的道理,让一个亲王居无定所。他日史书记载也是荒诞不经。”
朝廷可能真的困难,他从手指缝漏点不早建好。但虞兰芝说不出慷他人之慨的话。陆宜洲不是傻子更不是做慈善的,没道理放着该出钱该做事的人不管,自己去做冤大头。
他说话时的眼睛明亮如星辰,让她有一瞬茫然。
虞兰芝移开视线,道:“行,我知道了。”
陆宜洲欺身,亲了她一口。
她抹嘴巴,“你好烦。”
他又用力嘬一口她的唇,“你好香。”
虞兰芝伸出那只穿着连珠对燕纹绣鞋的右脚用力踩在他的靴面上。
陆宜洲就想起了她纤足抵在他胸膛的模样。
小娘子的足白雪一般,可爱可怜。
他猛然捉住她,两手捏她的粉腮,“且等着,成亲以后,再这么欺负我,就让你一面叫我的名字一面哭。”
虞兰芝:“……”
这里是虞府,两人并不敢纠缠拉扯,只贴近了几息就迅速分开,陆宜洲唇角上扬,“走了。”
“快滚。”
他笑着大步流星离开。
所谓“下回”不过是客套,他竟真顺杆而下,今天不是还有半天?
虞兰芝拧着眉,复又缓缓舒展。今日的她,很没有道理,见谁都吹毛求疵,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陆宜洲并未得罪她。
她只是阴暗心理发作,见不得梁元序五月份说要对她负责,九月份就有了新欢,不对,那么熟稔根本不像新欢,怕是认识许久许久吧……
所以她是因为这个愤怒,对不对?
一定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意难平的好像不是没有人心悦她,而是没有人拿她认真过。
她是一碗酸甜可口的梅子汤,好喝,喜欢,却也可以被任何一碗桂花牛乳山药羹替代。
沈舟辞如此,梁元序也如此,希望陆宜洲比他们多长情一些,亲情友情都可以。
虞兰芝参透现状,急忙返回小跨院,净面净手,卸下钗环睡了一觉。
再醒来,脑袋清明许多,带着婢女在院子里玩耍。
雅伦教她扎马步,她记得很认真。
雅伦:“天下门派不知凡几,基本功无一不从扎马步练起。娘子您的底子特别好,肢体灵巧异于普通小娘子,一旦练出来,莫说应对一名魁梧大汉,便是……”
“便是两名大汉
也打不过我,是吗?”
“那倒不至于……”雅伦干笑,“但肯定捉不住您。”
“人生在世当以自身安危为重,犯不着逞凶斗狠,打不过就跑,奴婢要把一身逃跑的本领教给您。”
“……”虞兰芝,“也行吧。”
实用就行。
能逃走的事干嘛还要打架……
确实是这个道理。
几个年纪小的丫头过来围观,跟着摆马步姿势,年纪大的不大热衷,虞兰芝也不强求。
毕竟婢女每天还有自己的分内之事,让她们学武,活儿谁来做谁来操心。
反正她就在院中练,谁爱学学,爱看看,只讲你情我愿,随意。
马步一练腿二练内功,内功聚气、养气,奥妙无穷。
真要说起,怕是得花个三天三夜才说得清。
不需要那样。
那不是五娘子的需求。她要的是强身健体,关键时刻有自保的能力。雅伦一身所学足矣。
半个时辰后虞兰芝汗湿小衣,筋骨酸爽。
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先前莫名其妙的难过随着额头的汗慢慢蒸发,颇有种洗筋伐髓的超然。
雅伦见虞兰芝的眸光雪亮,眉眼舒展如画,不由高兴道:“娘子,您现在是不是感觉通身舒畅?”
虞兰芝说是,而且心情也变得开阔明朗。
“奴婢教您的扎马步吐息法,是家传绝学,最是延年益寿,效果不亚于八段锦。”她说完,强笑道,“可惜奴婢命薄,双亲不幸为山匪所害。不然我们一家能活很久的。”
说完惊觉自己在主子面前说的话有多扫兴和丧气,连忙描补道:“奴婢活下来就证明奴婢有福,老人家皆夸奴婢以后有大福气,现在不就遇上了,您就是奴婢的福气。”
虞兰芝笑笑:“只要不放弃自己,朝前走朝前看,定会有数不清的好事发生。”
是说给雅伦听的,也是说给自己。
虞兰芝拍拍手,“备水,沐浴。”
……
二房的小日子蒸蒸日上。这日虞二夫人翻完账册,走到罗汉床前,拿开虞侍郎正在翻阅的书册,虞侍郎伸手,她一歪,稳稳地躺进他怀中。
虞二夫人:“今年的盈利比往年又多了一成,早知如此我便跟着四郎多投那艘船,还能再翻一倍。”
四郎这孩子属实会赚钱,怨不得父亲不太想他这么早入仕。
“有你这样的娘亲,咱们的芝娘有福气。”虞侍郎笑。
虞二夫人:“咱们的元郎也有福气。我呀,早就分好了两份,一份给芝娘做嫁妆,一份给元郎贴补小家。瞧我这碗水端得多平。”
虞侍郎恭维道:“那是。元郎和芝娘能做你的孩子,是他们的大造化。”
虞二夫人扬着下巴一笑。
她努力赚钱就是为了孩子们将来活得舒服。
女儿儿子都是心肝,把钱分给他们不偏不倚。
莲娘是儿媳亦是要与元郎过一生之人,那么把分给元郎的那份交给莲娘,既能让儿子过好日子,又能暖儿媳的心。
莲娘做梦也想不到婆母将要给她多大的惊喜。
次日甫一下衙,虞兰芝就精神抖擞赶回家,准备试弓。
雅伦看不上她在西市买的,笨重,对初学的女郎无益,于是用竹子为她做了一把轻巧的。
虽说使用寿命短,却也足够应付暂时没有趁手弓箭的空白期。
定做角制弓的话得排队,排上了定做也得要一些时日,总之急不得。
万没想到回去就“心想事成”。
“娘子!您看!”雅伦站在院中,眉飞色舞,扬一扬手中角制的弓身,线条流畅,深墨色,油亮亮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虞兰芝心口突突跳。
硬是拿出十二分的毅力克制自己走过去摸一下的冲动。
再喜欢也不能猪油蒙了心智。
这东西显然不是好人送的。
“谁送来的?”虞兰芝这么一问。
“回娘子,是表公子。”
果不出所料,沈舟辞。
虞兰芝咬紧了下唇。
她本已看淡,把所有狗男人都丢出脑海,偏偏还有个不知死活且很容易对付的撞上来。
好东西,漂亮的东西,谁不爱?可她也不是随便一个男人给点好处就收的肤浅女郎。
从前表哥表妹尚有亲情,一切好说,如今算什么?
那年她才十六岁,狗东西就幻想着睡她。在库房勾搭婢女,边行那事边叫她的名字,可怜她都不懂,以为他们在打架,如今每每想起,就气得呕血。
但凡当时知道怎么个情况,定冲上去打死他们,掰折了沈舟辞!
时过境迁,旧账已没必要再翻,主要不是什么光彩事。前提是沈舟辞莫要再招惹她。
偏这狗东西,时不时就要弄点存在感,蔫坏蔫坏,在她的底线来回试探。
沈舟辞在外书房请教问题,许多东西官场约定成俗,局外人却不一定懂。
虞侍郎尽心讲,他用心听。
沈舟辞:“四郎愚钝,总担心处理不好。多谢姑父不吝赐教。”
虞侍郎:“你还年轻,都不是大问题。你已经比同龄人优秀许多。”
沈舟辞浅笑,似才想起,“我记得芝表妹对弓箭有兴趣,家里妹妹恰好多出一张角制弓,不值多少钱,我想着能用就行,便拿来了,也不知趁不趁手,还望芝表妹不嫌弃。”
话都说到这份上,虞侍郎岂会多想,客套道:“能用就行,外头买的她又拉不开。”
沈舟辞一脸放下心。
略坐一会,在虞侍郎略感疲乏时,非常适宜地作辞。
虞侍郎点点头,他才作揖离开。
不成想早有人守在穿堂,堵住他去路。
雅伦惊惶无措,缩在角落不敢吱声,堵他之人是芝表妹。
虞兰芝环顾周遭,确定四下无人,提着弓冲到他脸前,咬牙瞪他。
沈舟辞:“芝妹妹。”
“我都说了一百遍,不要沾边!”虞兰芝柳眉倒竖,“谁要你的破弓!”
沈舟辞轻轻“嗯”了声,情绪稳定。
虞兰芝噎住,皱眉。
回过神,忙把弓往他手里塞,“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龌龊心思,一张破弓就想哄骗我,做梦吧你。”
别人她不敢惹,敢惹的又打不过,沈舟辞算什么,便是把他打个半死,他也不敢出去乱说。
沈舟辞:“一张弓不行,那要什么你才会像从前一样待我?”
“信不信我告诉阿爹?”
“除了告诉你爹你娘,你还有其他的吗?”
“……”
沈舟辞平静道:“我没有私下送你,已经过了明路,姑父知道的。”
“那我直接跟你说了吧。”这个人比陆宜洲还听不懂人话,虞兰芝说,“谁管你过明路还是水路,我就是不想要任何与你有关的,我讨厌你。”
够直白吧?
能听懂了吗?
沈舟辞垂眸看向她。
虞兰芝挑眉,也瞪他,完全不带怕的。
“你拿不拿?”她跺脚。
沈舟辞的手仿佛断了,总也不接。
“不拿。”
“……”
沈舟辞疯了,竟明目张胆不听她的话。
虞兰芝错愕,深呼吸,冷静,怒极反笑,“行行行,你不拿。”
沈舟辞:“芝妹妹,不要闹了……”
“真不拿?”
沈舟辞抿唇不语。
虞兰芝前不久才熄灭的无名之火瞬间又窜了上去,小腹也隐隐作痛,双眸燃烧着两簇火苗。
“不拿是吧,我给你扔咯!”
“你敢。”
虞兰芝僵住,最后一点
自控力被“你敢”两个字彻底炸成齑粉。
“你看我敢不敢!”
她微笑,微笑着后退两步,微笑着高举双臂,往地上狠狠一摔,再补一脚。
呛啷啷,墨色的弓身擦着桌子椅子板凳,翻滚,旋转,“横尸”数十步开外。
沈舟辞的一张脸也唰唰唰白了红,红了又白,红白交错。
连呼吸都开始加重,两片绯色的唇硬是抿得没有一丝血色。
虞兰芝:“你就说我敢不敢吧?”
沈舟辞:“……”
“你瞪我作甚?是你自己莫名其妙,还非要……”
“非要顶嘴,没听你的话?”
“……”虞兰芝噎住,眨眨眼,“真是可笑,还瞪是吧,你等着,我去叫人。”
“站住。”沈舟辞低声呵斥。
虞兰芝往雅伦身后避了避,“跟谁大小声啊你!你想干嘛?”
沈舟辞:“捡起来。”
“你算老几,凭何命令我?”
沈舟辞抿唇望定她。
虞兰芝不敌,关键时刻还得靠雅伦救场。
雅伦扭身安抚虞兰芝站稳,便低头飞快捡起弓箭,飞快塞回虞兰芝手里。
拿回去扔哪儿不是扔,好汉不吃眼前亏。
虞兰芝早已会意,拎着弓,夹着尾巴正欲息事宁人。
下一瞬又被自己气笑,沈舟辞疯了,她也傻了不成?
这是她家,她到底在怕什么?
他还能吃了她怎地?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虞兰芝逃了几步,又扭身返回,将弓箭一股脑塞进沈舟辞手里,气势依旧凶恶,却到底是不敢再乱扔。
沈舟辞嗤笑一声。
虞兰芝小声骂了句,眼前忽地一暗,是他迫近的身形。
她汗毛倒立,睁大了眼。
沈舟辞走一步,她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沈舟辞擦肩而过,背影僵硬,愤然疾步,很快消失在游廊尽头。
“发癔症了吧他……”虞兰芝冷汗涔涔,胸口剧烈喘息。
雅伦勉强扯了扯嘴角。
事实证明,没一个好欺负,她想撒气,撒气无门。
原来她还在生气。
她到底在生谁的气?
虞兰芝怔怔走回了自己的寝卧,呆坐良久。
弄清楚答案后,她才抹了把脸,重新正视自己。
虞兰芝,不要着相了,你只是一碗谁都能替代的梅子汤,他喝过了,再喝下去会腻。她在心里告诫自己。
秋蝉走进来,小声问:“娘子,热水已经备好。”
虞兰芝“嗯”了声,扭过头,“沐浴。”
秋蝉见她脸上依旧挂着笑,神色平淡,心中稍安。
沐浴完,虞兰芝的月事如期而至,春樱算过日子,早有准备,服侍她收拾干净。
重新躺回自己的架子床,虞兰芝一遍遍告诫自己,直到眼皮打架,平静入睡。
晨钟响,天色微晓,又是新的一天。
虞兰芝打着哈欠洁齿净面梳头,任由婢女簇拥换上绿色的官袍,以署丞的身份来到了郊社署。
想到升官,她的心情不由转阴为晴,与璃娘打个照面,开始学习做好一名署丞。
所谓署丞,比之掌固,多了一道核准的职责,包括不限于大小公文,各院各署之间的调节和交割。
每逢大祭等活动,还要亲临现场站桩,说白了就是个地位相对高一点的打杂的。
想到大祭是哪些人出席,虞兰芝觉得倒也当得起。
全是皇室宗亲与王公权贵。
宋音璃告诉她,在大祭前一刻任何突发状况都有可能。
大到某位王公旧疾发作,急需救治,小到皇帝莫名不满意布幛的颜色,五花八门。
能否妥善处理好,全看郊社署大小官员的综合能力。
然而大祭不常有,大部分时辰郊社署没那么忙,平日里主要负责保管和养护祭祀所需的器皿,遇到损坏及时上报,然后再另行添置。谨记如何添置,从哪里添置,须详细录存。
相比太乐署,郊社署就差躺平。
虞兰芝:“太乐署很忙吗?”
宋音璃说是。
“太乐署除了女官,大部分由舞生和乐伎组成,皆为贱籍,哪里需要舞乐,他们就得去哪里,平时还要不断磨练技艺,十分辛苦。”
虽说服役五年就能摆脱贱籍,但一朝为贱,难免受人轻慢,早前出现过心思不正的官员,直到陶署令上任,严整不正之风,才得以拨乱反正。
久闻陶署令事迹,虞兰芝十分景仰。
全新的官职,全新的同僚,时不时还能抽空去廪牲署晃一圈,回到家,又有雅伦陪她玩耍练拳,日子重新充实而丰富。
虞兰芝渐渐忘记了被冷落的失意,也没有再去猜测陆宜洲是否像梁元序那样有了新欢,是否还记得梅子汤的味道。
她本来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有点快。
璃娘和方少卿的感情进步飞速,琼娘不遑多让,怀有两个月身孕,虞府喜事不断,这边厢确定琼娘有喜,那边厢嫂嫂也传来喜讯,不算不知道,一算日子吓一跳,竟也有两个月。
众人捏汗,尤其虞仕白,两腿发软,不敢想象从菱洲赶回洛京期间,若是有个万一,闭上眼,想都不敢想后果。
虞二夫人擦擦额头冷汗,小两口连自己怀孕都不知,得亏这一胎福大命大。
如此一来,袁莲心只能留在洛京待产。
虞仕白没有二话,辞别亲人,独自回菱洲赴任。
这样也好,留在母亲身边,妻子才能受到更好的照料。
再坚持三年,攒够政绩,虞仕白定能风风光光重回洛京,与亲人团聚。
眨眼到了九月底,霜降,虞兰芝正在挪花盆,选定位置浇花,婢女来禀:“姑爷求见。”
虞兰芝:“好。”
春樱上前接过她的洒水壶。
这个月,陆宜洲拢共来过两次虞府,第一次仅仅拜见虞侍郎,第二次送了虞兰芝一只掐丝珐琅的梅瓶,缠枝莲纹,色彩夺目,不用猜也知价格不菲。
虞兰芝说:“谢谢你啦,我非常喜欢。”
并回赠了他一只卷草纹荷包,针脚整齐,大有进步。
陆宜洲眸中含着光,凝视她,神情温存又灼灼。
她舒了口气,总算想起梅子汤的味道。
不久之后果然收到陆宜洲的帖子,今儿准时登门。
这个人其实不难相处,只要让他高兴了,他就有令你更加高兴的能力。断不会在身外之物上亏待女郎。
陆宜洲稍等片刻,望见芝娘从月洞门姗姗走来,一身粉黛衫裙,是他所赠的花罗香云纱。
真美。
他就知道她穿起来一定好看。
“岳父说你沉迷射箭。我来教你如何?我最近得了好差事,大把空闲。”陆宜洲殷殷道。
虞兰芝猜出他对自己的新鲜又回来了,便笑道:“好呀。正好让我见识探花郎的君子六艺掺没掺假。”
“不可能。”陆宜洲挑眉,“便是梁元序来了,我也不会输。”
第54章 第54章“嗯,听你的。”陆宜洲……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虞兰芝迎合道:“你强,你强,谁能强过你。”
她兴致缺缺,并没有特别想知道陆宜洲和梁元序谁更强。
都差不多,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相似的灵魂。
连对女人的喜好都差不多。
先是璃娘后是她。
得不到,立即换下一个更漂亮的。
神清气爽,干脆又利落,全然不像她,执拗又天真。
所以他们都是聪明人。
虞兰芝也要变聪明,不再做感情上的弱者,不依赖任何人。
回过神,她听见陆宜洲仍在较真,“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说话?下回打猎你可瞧仔细,别怪我不给你‘序哥哥’面子。”
故意加重“序哥哥”三个字,含着一点恶意一点酸意一点幸灾乐祸,但他表情收敛许多,并不敢真的招惹她。
虞兰芝抿唇不语,瞥了他一眼。
眼波如丝。
“……”陆宜洲的心尖尖酥了半边。
自从知了事,她无意识的一
举一动都像是小钩子,勾住他的魂儿,引他胡思乱想。
陆宜洲心虚,心虚之下分外谨慎,喉结动了动,寡言少语。
虞兰芝仰脸又扫了他一眼,转而垂下眼帘。
田庄“奸-情”东窗事发,原以为他怎么也得揍梁元序一顿,谁知兄弟俩非但没打起来,关系还一如从前,合着就她一个大冤种,被整整教训了一夜。
陆宜洲也是个柿子捡软的捏的人。
她在心里不屑地笑笑,全然忘了自己前不久才“捏过”沈舟辞,并踢到铁板。
人生处处不如意的她与春风得意的陆宜洲牵着手,不一会儿出了角门,熟悉的马车早已守候。
“仔细脚下。”陆宜洲双手扶着她手肘。
贵族女郎的裙摆长,有时达到数十间,行走如花绽放,足够美足够飘逸,实则行动不便,稍有不慎踩一脚摔个七晕八素,丢尽淑女的体面。
所以在外行走,陆宜洲时时刻刻注意路况地形,护她周全。
这份照顾在虞兰芝眼里却是再寻常不过,犹如喝水吃饭。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被人伺候的,况且阿爹也是这么待阿娘的。即便陆宜洲不伺候,也会有其他婢女代劳,且做的绝不比他差。
这是娇滴滴的贵女骨子里的配得感,陆宜洲就得呵护她。
只有陆宜洲自己清楚,待她有多与众不同。
他从未伺候过人,也从没想过自己这么会伺候人,在没有任何引导的前提下,一切自然而然,仿佛血液里流淌的意识。
虞兰芝不想再去喝花酒,一名花魁千两起步,不管她与陆宜洲做不做“一夜新郎”都是这个价,总不能为了不亏本强行做新郎吧……
她不愿意。
不愿让别的女人碰他,是洁癖也是独占欲。
“宝通寺如何,据说今日还有花展。”虞兰芝望着陆宜洲的眼睛说,“我从没见过十丈珠帘。”
十丈珠帘同绿牡丹差不多,皆为当世罕见名菊之一,其瓣如丝如缕,白如雪,粉似霞,黄绿的花蕊,每当清风拂过,簌簌飘逸,可不就如十丈珠帘。
“嗯,听你的。”陆宜洲笑。
出来玩为的就是讨她欢心,自然以她的感受为主。
“游完花展,我们再去附近的芙蓉湖休息,如何?”他握住她的尖尖玉手,捏一捏。
每年十月左右,芙蓉湖畔芙蓉绽满枝头,灿若云霞。
虞兰芝眼睛亮晶晶的,“先去芙蓉湖垂钓,再逛花展。”
“好。”
陆宜洲稍稍用力,将对面而坐的她带向自己。
虞兰芝受惊,本能地攀住他肩膀,跨坐于他怀中。
他亲亲她,“我家与宝通寺颇有渊源,今日过去,他们定会在芙蓉湖畔设步幛,环境清幽,适合垂钓,咱俩比比谁钓的鱼儿多。”
虞兰芝心动,点头应下。
芙蓉湖属于宝通寺,寺庙惯以步幛圈地接待贵客,提醒附近游玩的人回避。
陆宜洲掀起窗帘一角,吩咐高择:“宝通寺,你去打点下。”
言简意赅。
高择领命催马先行一步,眨眼拉开数丈距离,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
年轻人抱在一处情难自抑,难免失控。
虞兰芝身如炭火一般,也不知谁先主动的,反应过来时,口中鼻腔已填满了陆宜洲的气息。
他亲昵起来总是充满了攻击性,以侵-入的方式宣布主导地位。
知了事的郎君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克制,每天都克制,就连在梦里也不敢对她放肆,总怕她记恨他。
多日不见再度亲密,回忆如潮,熟悉的旖旎寸寸复苏,陆宜洲情兴如火,不得不中途停下,喘息须臾,重新吻住她。
如此反复,倒是折腾坏了芝娘。
她无力地挂在他身上。
“好妹妹,再给我一次,好不好,我发誓只用你喜欢的方式……”
她喜欢的方式?
触目惊心的画面铺天盖地闪现,虞兰芝打个激灵。
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喜欢那样。
陆宜洲的眼角泛红,眸中似有潋滟水光,哀求的,可怜的。
怀中陡然一凉,佳人离开了他。
虞兰芝退回对面的位置,特特拉开与他的距离。
宛如烈烈燃烧的火堆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陆宜洲很委屈,不敢说,却也不再刻意遮掩。
虞兰芝一眨不眨望着小陆宜洲。
他一眨不眨凝视她的小脸。
“你为何总这样?”静默片刻,她说,“一刻也不消停,总是直挺挺的,以前的你不是这样。”
陆宜洲面无表情道:“以前也这样,我不让你发现。”
“现在为何不藏着掖着?”
“现在动不动就拥抱,怎么藏,藏哪儿?”
“……”
所以就破罐子破摔了。
虞兰芝慢吞吞别开脸,不想与他对视。
陆宜洲闭目,深呼吸,转移注意力,内心平静,那里也平静了。
缠绵戛然而止,余下说不出的落寞。
安静的车厢仅剩窗外轮毂声声。
车厢内,虞兰芝靠着车围子抱膝而坐,觑了陆宜洲一眼。
他眉心微蹙,神色颓败,嘴角的小梨涡也没了。
“我们尚未拜堂,就算已经犯过错,也不是再犯的理由。”她盯住裙上的刺绣,“况且,我也不想再吃药。”
药?
“是药三分毒,避子药也是药。”
“我给你吃的绝对无毒。我发誓!”陆宜洲抬眸,湛然雪亮,“不信我吃给你看!”
天知道他有多疼她,便是再如何忍耐不住,也不至于糟-蹋她的身子骨。
“果真?”
陆宜洲用力点点头。苍天可鉴。
虞兰芝松了口气,心底的一个死结徐徐打开。
不痛了。
陆宜洲挪过来用力拥住她,脸颊贴着她额头,“你总是对我充满敌意,把我往坏处想。”
虞兰芝手心微蜷,欲言又止。
“你是妹妹,我会永远谦让你,不与你计较。你能不能……也别再与我计较了?若是怀疑我做了坏事,直接问我便是,我一定好好回答你。”
虞兰芝“嗯”了声,抬眸凝视他眼睛。
陆宜洲:“那我们何时过去?”
“去哪儿?”
“画舫。”
“……?”
陆宜洲:“今天吗?”
“我何时说要过去?”虞兰芝满眼难以置信。
陆宜洲比她更难以置信,双唇动了动,“方才你不是确认了那药无毒,你,你戏弄我?”
声音都有一丝儿颤,眼角和耳朵迅速红了。
虞兰芝:“那是因为我吃过,担心伤身才与你确认,不是答应你……”
“……”
陆宜洲嘴角轻抿,眼底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又蓦地睁大,嘴唇热乎乎的,软软的,是她在亲他。
还不等他仔细回味,那甜蜜的吻就没了。
虞兰芝:“我没有耍你。”
陆宜洲呆呆直视她。
虞兰芝倾身又亲了他一下。
陆宜洲彻底失去了反抗,呢喃道:“我信。不要再亲了。”
倘若无法疏解,这些甜蜜的吻都不过是残酷的折磨。
车厢里,两个人重归于好,十指相扣。
陆宜洲:“下次旬假,我来教你射箭。”
“嗯。”
“你有趁手的弓不?”
“雅伦给我做了一个,竹子的,很轻。”
她不敢再扔沈舟辞送的,却也不会去用。
沈舟辞在她身上图不到好处,已不再把她当回事。
当他不再言听计从,虞兰芝发现自己拿他毫无办法。
马车越行越慢,车夫长长的“吁”一声,车厢微晃,完全停下。
两人先后下车,手牵手穿梭在秋末的晨光里,红色的树叶在枝头摇曳。
虞兰芝落后一步,陆宜洲时不时扭头看她一眼,脖颈白皙修长,突出的喉结并不突兀。
她对他笑了笑。
陆宜洲抿笑,小梨涡又出现了。
原来他真正的情绪都藏在梨涡。
……
与此同时的虞府,沈舟辞找了那么多
冠冕堂皇的理由,最终只听见了一件事:虞兰芝大清早就与未婚夫踏秋去了。
他嗤笑一声,扭身头也不回离去。
此行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找个机会向她道歉。
那天,是他失控,吓到了她。
她应是第一次面对震怒的他,这样不好的他。
他怎能因为那么小的事情对她发火呢?
不过一张弓而已。
他的心和尊严不都时时被她踩在脚下,又何必忍不了一张弓受她作践?
……
虞兰芝痛痛快快玩了两柱香,垂钓自然是她赢。
陆宜洲挺笨的,钓鱼都不会,她总算发现了他的弱项。
每当她甩钩收获,陆宜洲都会捧场地夸一句:“还得是你。”
让她赢了,她高兴一天。
陆宜洲笑。
“芝娘,高兴了不?”
“高兴。”
“不要忘了咱们说好的,别再对我充满敌意。”
“嗯。”
陆宜洲心满意足。
他不懂芝娘眉间的怅然,那就想法子哄她开心,就像现在,云开雾散,她望着他,再没有一丝丝厌恶。
这样挺好的。
宝通寺的花展人头攒动,陆宜洲帮她在脸上蒙了一片丝帕,“别怕,我牵着你。”
婢女和护卫始终一步之遥跟随,她不怕。
逛了会儿普通的花卉,两人直奔十丈珠帘,从这里开始,就不再是免费。
两位武僧守在入口,中间的案上摆着大红色的功德箱,实则收费箱……
想进的话先捐香油钱。
宝通寺的和尚委实精明。
却也因为收费的缘故,游客骤减,于不缺钱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
一脚踏进名品稀珍的园子,呼吸都变得清新,周遭鸟语花香。
陆宜洲陪她挑了两盆十丈珠帘,和尚们一开始不想卖,在认出陆宜洲身份后又眉开眼笑,不仅卖,还随便挑。
“我发现许多规矩是立给普通人遵守的。”虞兰芝忽然道,“你就不一样,同你在一起,处处是特权。”
陆宜洲:“是这样的,所以嫁给我真是太好了。”
他刮了刮她的小鼻梁。
“你真了不起。”虞兰芝说,“我若是你这般条件,八成要长歪,变成说一不二的混世魔王。”
陆宜洲皱眉摇头,“变不了,我祖母打人特别疼。”
陆老夫人还会打人?
虞兰芝来了兴致,“你这么优秀,她老人家又那般慈祥,怎舍得打你?”
“男孩子犯了错当然得挨揍。”陆宜洲坦然道,“不过我确实优秀,祖母极少揍我。”
“那你阿娘呢?”
陆宜洲轻描淡写道:“她从未打过我。”
这才对。虞兰芝又问:“四姨父,揍没揍过你?”
“没。只有你和祖母打过我。”
还有梁元序,但他死都不会告诉她的。
虞兰芝:“我阿爹阿娘也从不打我,待我如珠似宝。”
陆宜洲没有接话。
他甚少不接她的话。
因他是祖母和祖父养大的,爹娘不打他可也从不管他。
父亲的眼里只有哥哥,母亲得不到父亲的关注,自然提不起兴趣待他,便三天两头病一场,将他彻底丢给了祖母,也彻底与父亲划清界限。
在接触芝娘的家人以前,陆宜洲从不知父母可以那般疼爱孩子,孩子可以无条件依赖父母。
他小的时候只有祖母,长大了母亲才越来越关注他。
将他带在身边,或者提一句,就会有无数艳羡的目光投过来。
母亲很得意。
父亲也开心,夸他懂事,是个大人。
但都不及岳父对他说你也只比芝娘大两岁,还是个孩子。岳母亲手做饭给他吃。
他的母亲,莫说做饭,一不顺心饭桌都能掀了。
陆宜洲只闪神片刻,右手就被一只暖暖的嫩嫩的小手攥住。
虞兰芝主动牵他离开,走得飞快,放弃了既定的路线,完美避开一身常服的梁元序。
梁元序身边的女人,依旧戴着帷帽,神秘又美丽。
梁元序也发现了她,神情凝滞,看不出情绪。
尴尬的吧。她猜。
不过……仔细想想,也没啥好尬的。
他要负责,被她明确拒绝。
那么从拒绝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他的感情就与她无关。
陆宜洲:“我说突然这么好,主动牵我,怕不是担心我让你在梁元序面前丢脸?”
“你让我丢的脸还少吗?”
陆宜洲小声嘀咕:“你不也常常让我丢脸……”
虞兰芝回头望了眼,已经没有梁元序的踪影。
很好,他跑得比她还快。
陆宜洲撇撇嘴。
日西时分,满载而归。
虞兰芝神清气爽,兴奋的红晕还未从脸颊褪去。
那些无处宣泄的火气早已无影无踪。
她又变成了开心的小娘子。
陆宜洲这个人挺有趣,尤其不吵架的时候。
次日上衙,虞兰芝肉眼可见地精神饱满。
宋音璃见了直夸她气色好很多。
原来她先前的积郁那么明显,明显到大家都察觉了,只是没有说出口。
虞兰芝摸摸脸,“以后不会那样,我想通了。”
宋音璃笑道:“什么想通。”
“通透的通!”
宋音璃眨眨眼,听不懂,但感觉很有道理。
她当然不会懂。
虞兰芝笑盈盈的。
当她放下一堆纠结的乱麻,去掉敌意,用平常心接纳陆宜洲,发现完全可以与他和平共处,并且相处得很愉快。
第55章 第55章我会疼你的,只对你好,……
宋音璃是知晓虞兰芝小秘密最多的人,比陆宜洲还多。
这日下衙,虞兰芝和宋音璃同乘马车叙话。
宋音璃鼓励她:“不是彼此的第一选择又如何,成为最后的选择才是重点。”
“从前他不属于你,待你不够温存乃人之常情,定亲后立刻百般呵护,我觉得没有问题。”
虞兰芝乖巧地点头,很是认同,“是我钻牛角尖了。”
没敢告诉表姐,狗陆宜洲的第一选择是她。
给未来夫君留点颜面。
宋音璃:“莫要忘了,你现在可是长辈交口称赞的小娘子,但凡没定亲不知要被多少家求娶。那陆宜洲郎认定你说明他有脑子,你放下偏见与他相敬如宾,可谓是明智之举。”
虞兰芝用力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么多意难平,其实都是小事儿,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当年她不喜念书,贪玩好动脾气大,长相……确实也不怎样,除了别有所图的沈舟辞,谁好人家郎君会看上她。
梁元序不瞎不傻,对她无意真的只是正常人的表现……
连她自己都不喜欢那时的自己。
现在的她,正如璃娘所言,端庄美貌,长辈交口称赞,梁元序眼明心亮发现她的优秀,又有道义为先,求娶负责亦是再正常不过的正常人举动。
被她拒绝后,不仅不生气还十分有风度地道歉。
这么好这么正常的一个人,转身重新追求感情归属,又不是触犯天条,她凭何纠结?有什么立场纠结?
放在陆宜洲身上也是同个道理。
陆宜洲看不上她纯纯就是正常人的正常表现,只不过他不如梁元序含蓄温柔,才显得尤为讨厌。
但他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易地而处,倘若陆宜洲是个不上进,脾气大,才貌平庸之人,她会如现在这般待他?怕是同他说句话都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虞兰芝抻抻手臂,舒服地升个懒腰,然后抱着宋音璃手臂,靠着她肩膀道:“我的秘密一件比一件匪夷所思,你都不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吗?”
宋音璃拧眉思索几息,“还好,我只觉得你是个优秀到可怕的小娘子。”
虞兰芝竖起脑袋,睁大眼睛。
“你就说陆宜洲和梁元序优不优秀吧?能让他俩心甘情愿求娶之人……得多优秀!”宋音璃眼睛亮晶晶的,“你可真行呀!”
虞兰芝噗嗤一笑,目光越过窗外,拱桥水畔,浮光跃金,天的那一边有万丈霞光。
“对了,我也喜欢上淸珠,我有一颗樱粉色,你最喜欢的颜色,咱俩换吧。”宋音璃眨眨眼。
虞兰芝笑逐颜开。
梁家送来的谢礼有一颗粉蓝色的上淸珠,藏着她与梁元序的小秘密,意义深刻,她没法心无旁骛地拿出来赏玩。
但是表姐最喜欢粉蓝色啦。
表妹最喜欢樱粉色。
两相交换,完美无憾。
一如人生,换个角度面对难题,全都不是事儿。
虞府二房,虞二夫人正在同锦绣庄的女掌柜徐氏说话,婢女在外面禀报:“五娘子来问安。”
徐掌柜神色一亮,笑容更甚。
虞二夫人:“快请进来。”
高门大户的嫁衣不是小生意,工期一个比一个长,新娘大多又是长身体的年纪,因而徐掌柜每隔半年便会为新娘重新量一遍身,以确保成亲那日的嫁衣最舒适最合适。
徐掌柜起身,待虞兰芝向虞二夫人请完安,才含笑道个万福。
虞兰芝颔首,“有劳你了。”
“不劳不劳,能为娘子做嫁衣,是咱们锦绣庄的福气。”
婢女们拥着虞兰芝走进屏风另一面。
徐掌柜抱起针线箱跟过去。
芭蕉与另一个小丫头继续为虞二夫人涂丹蔻。
凤仙花在这个季节还能盛开,相当不易,是花房的苦心栽培,亦是老爷研读百书寻找的良方。
虽说夫人已是年过四旬的妇人,却被老爷养得十分水灵,眉眼尚带着年轻女郎才有的娇憨,这份娇憨平时看不太出,当老爷出现,立刻显露无遗。
那一刻,无关年纪,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夫人美貌无匹。
那是一种被无数宠爱滋养才能盛开的天然之美。
夫妻二人到了这把年纪,房里时不时还会要水,恩爱之浓,令人称奇。
当然,这种私密的事唯有贴身婢女才知。
贴身婢女不仅知道老爷夫人有多恩爱,还知道老爷身强体健,否则夫人也不会那样……
也知道老爷曾在夫人生病那一年守身如玉,哪怕府中最美的婢女自荐枕席也未动摇,只在次日不动声色地将美婢配人,以儆效尤,此后大家都歇了攀高枝的心思。
做女人做到夫人这个程度,当真给神仙都不换。
这厢为虞兰芝重新量完身,徐掌柜满目放光,抚掌道:“五娘子真个儿是一年一个样。不是老婆子我油嘴滑舌,这品貌绝对算得上咱们洛京数一数二的顶尖女郎。”
不怪是仁安坊瞧上的小娘子。
品貌不输虞五娘的能力和家世不如她,能力家世不输她的品貌明显逊色一大截。
徐掌柜暗叹不已。
实际上虞兰芝自从十五岁后便是一年一个样,宛如一朵盛开的矜贵牡丹,长开长高长丰腴。
五官酷似虞侍郎,脸型和骨架则像极了虞二夫人。
虞仕白倒是与她恰恰相反,五官像极了虞二夫人,脸型和骨架酷似虞侍郎。
致使不知底细的人常常猜不出这是亲兄妹……
天下间就没有不爱听别人夸赞自己孩儿的娘亲,虞二夫人自然不例外。
“芝娘的底子在那里,再如何也丑不了的。”她莞尔一笑,眼底溢出骄傲,“只是幼时长得慢,才那般干瘦矮小,再加上性格跳脱,终日满园子跑,招猫惹狗的,把个小脸晒得又黑又红,假小子似的。”
“小孩子都那般,如今长大立刻变成淑女,多娴雅多文静,欺霜赛雪,像极了夫人您。”徐掌柜不吝夸赞,“哪有一丁点夫人您说的小子模样。”
众人掩口哄笑。
虞兰芝也抿笑。
徐掌柜是生意人,惯会奉承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今天这番赞誉听起来夸张,仔细一想,竟全部属实……难得她说了一回贴切的话。
虞家五娘当真令人惊艳。
临近晚膳时分,下人前来回禀,“老爷今晚要在公署当值,吩咐小的传话请您早些安歇,不必留灯。”
不留灯便是不回府了,这是要当值一宿。
虞二夫人点点头,“好。”又问,“公署那边,用不用送床薄衾?”
下人道:“回夫人,不用的。老爷要亲自接见回京述职和留任的官员,还要与各位大人商讨盐铁司的新官员任命。”
能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就不错,用不上薄衾。
虞二夫人轻轻叹息。
虞兰芝不动声色挨近,乖巧地帮阿娘捏肩膀。
且说尚书省的六部,各部上官皆为一名尚书加两名侍郎。
当中以吏部为六部之首,实权在握,影响力不必赘述,竞争素来最为激烈。
陆添稳坐尚书之位,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侍郎之位,其中左侍郎虞谨稳如泰山,也不好想,但右侍郎之位就不好说了,从先帝开始到今时今日已换过三茬。
就在今日,十月初五,吏部迎来一位梁姓右侍郎,梁侍郎虽居右,却大有来头,无人敢轻视。此乃德尚坊的梁氏子弟,梁氏一门两侯,时人称德尚坊东西梁府。
这位梁侍郎便是东府文信侯的弟弟,梁仆射的三叔父。
日西时分,落日余晖笼罩着火烧云,清透的橙色。
宫城内,右银台门附近缓缓驶来一辆青帷骡车,乃正四品叶尚宫的车驾。
皇宫等级森严,宫城外尚且好说,一旦入其内,亲王及以上持有特殊恩准才有乘坐马车的资格,便是骡车,也不一般,至少也得劳苦功高。
叶尚宫得此恩准倒也不是功劳苦劳远胜常人,而是她的腿受了伤,又确实勤勤恳恳劳苦几十年,在尚宫这个位置上不说多出彩,但绝对没出过错,于是陈太后特赏她一次乘车之权。
大瑭女官做到尚宫这个等级每年皆有一次探亲假,三日期限,家远的等同没有。
叶尚宫是土生土长的洛京人,腿受伤后当值不便,告了三日假回家。
当值金吾卫上前查验腰牌,登记册籍,一套繁琐流程下来还要挑开帘子查看一番。
不大不小的车厢,一览无余,木质的坐榻上坐着气色不太好的叶尚宫,左手边一只不大不小的包裹。
黑漆拐杖斜放身前。
此外再无一丝多余物件。
不等金吾卫开口,叶尚宫自觉地递上包裹。
宫里生活二十余年的老人,懂规矩。
金吾卫例行检查,合乎规制,遂双手奉还,道一声响亮的“过”。
骡车轮毂再次转动,缓缓驶出了右银台门,穿过长长的甬道,直奔皇城,最后从仁尚门离开。
一直行驶至郊外的私人宅院内。
早有护卫上前搀扶叶尚宫下车,紧接着摸到坐榻的机括,逆时针扭三圈,坐榻宛如一只大箱子轰然打开长盖。
箱内有人,敏王魏昭。
重见天日,他深色肃然离开骡车,由护卫引路,往宅院正堂走去。
正堂如玉的年轻人背身而立,仰首欣赏堂中央悬挂的《观沧海》挂屏,听见脚步声才转身。
众护卫弯身退下,关上门扇。
正堂只余二人相对。
陆宜洲:“殿下。”
敏王望着他:“本王见到了母后。”
原以为这一生都等不到那样的机会了。
陆宜洲含笑:“恭喜殿下。太后可有告知另一半虎符?”
敏王缓缓点头,又摇了摇头,“如你所说,虎符的秘密唯有中宫知晓,母后只是知晓……”
但拿不到。
陆宜洲凝眸:“在哪儿?”
“明堂,地宫。”
“地宫?”
敏王抿了抿唇,“父皇生前所建,也不全是,是前朝帝王建了一半,父皇又将其修建完善。”
寻常富贵人家都会有个暗室暗道,防贼防祸还能收藏奇珍异宝,换成帝王之家,则是地宫。
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
关键时刻保命用的。
高处不胜寒,历代皇帝都有老百姓闻所未闻的自保手段。
建一座地宫只能说明皇帝有钱。
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怕为她人做嫁衣。
要进明堂定然无法光明正大,地宫之事也绝对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
陆宜洲十分乐观,“有地宫必然有机括,慢慢找总能找到。”
冯太后出入不便自然不抱希望。
但陆宜洲有办法。
有那么一瞬间,他眸光如炬,兴奋不已。
莫名有趣。
敏王突然觉得陆宜洲面对攸关生死的权谋博弈,有种超乎常人的胜券在握,跟玩儿一样……
且他玩的很好,比任何人都出色。
天生的高手。
月色中天,长空如墨。
冯太后端坐正殿宝座,平静地打量“不速之客”。
她这么大的年纪,自然不会惧怕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郎君。
这么晚见太后于理不合,但不晚的话不方便。
宫人内侍全都垂着脸弯着腰,大气不敢喘。
梁元序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微臣见过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冯太后勾了勾唇角,“不知梁仆射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梁元序负手而立,“不知太后可否告知先帝托付于您的另一半虎符?”
冯太后挑眉,“梁仆射一介文臣,打听虎符作何?难不成要上马为我大瑭戍边而去?”
眼神轻蔑,哂笑凉凉。
出身武将世家的冯太后本来就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心眼多者尤甚。
烛光如晕,梁元序侧面的剪影显得有些不真实,“如有需要的话,微臣也能上马戍边。但您得知道,现在的状况,谁说了算,规则谁来定。”
冯太后捻佛珠的手用力顿住。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她眸光熠熠,苍白脸上的双目酽酽的黑,“皇帝身中慢性烈毒,大皇子活不过两年,随时殒命,小梁妃腹中连男女都不确定,哀家看小梁大人不用虎符,也做的诸侯。”
梁元序撩起眼皮,扬唇,“太后不如把讥讽的力气用来感谢微臣当日之仁,您才有幸活至今时。”
半枚虎符,是这场棋局里最让人不安的变数。
年轻郎君,拂袖阔步离开。
冯太后对月凝眸良久,嗤笑一声。
紫宸殿那位身中慢性烈毒的皇帝夜半惊醒,身边的宫女立即爬起,轻抚他胸膛,“皇上。”
皇帝揉了揉眉心,呆坐片刻,思绪回笼。
先前闯下大祸,他成了一位被禁足的皇帝。
回忆不禁浮现那日的惨痛画面。
梁元序请来三位御医为他“治病”,把他半条命又给治去了一半。
他痛得死去活来,痛骂梁元序乱臣贼子,心如蛇蝎,可当看清“蛇蝎”眸中不加掩饰的杀意,登时怂了。
濒临崩溃的人,求生欲拉满。皇帝灵机一动,嘶声喊道:“没得逞,朕没得逞!朕打不过她,从头到尾都是朕单方面挨打。”
他未能伤害那个小娘子。
蛇蝎炽烈燃烧的双眸果然熄灭,归于平静。
皇帝吐了口血晕倒。
梁元序疯了。
那一刻,杀意凛冽,是真要他死。
不过他本来也活不久的。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皇帝荒唐,却不是真正的蠢。
事实上他生不逢时,又被架空,只能像狗一样活着,随意发-泄、闯祸。
当小内侍跪地求他住手,告诉他那是虞掌固,他就知道了小娘子的身份,却假装不知道。
荒唐到底。
装疯卖傻。
非礼虞掌固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报复。
挑拨陆梁两大世家的矛盾。
妄想夹缝中寻得一线生机。
殊不知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且虞掌固也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反而他……
小娘子的力气那么大,把他打的好痛。
换句话说,他气数已尽,连那么纤薄的一个小娘子都打不过。
宫女往他身上靠了靠,“皇上,以后莫要做那糊涂事,胳膊扳不过大腿,白白得罪了小梁妃,最后吃苦的还是您呐。”
好死不如赖活着。
多活一日赚一日。
宫女自言自语:“万一……万一的话还有生机呢……”
谁都知道,没有万一。
皇帝垂眸,打量着她,手指轻轻附在这个从头至尾不离不弃的“傻”宫女脸上。
良久的沉默。
他不信颂国公甘于梁家只手遮天。
可惜他要死了,看不到那样的盛况。
皇帝重新躺下,枕着双臂,宫女觉得他这样有点像少年郎,唇畔不禁弯起温柔的笑,“早点睡吧。”
皇帝也对她笑了笑,拍拍身畔,“来呀,一起。”
宫女柔顺地躺在他身侧,错过了年轻皇帝黝黑的冷漠的眸光,一闪即逝。
他问:“阿无,你说,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
宫女:“奴婢是来服侍您的,您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呗。”
皇帝哈哈大笑,笑的有点急,呛住,咳嗽了好长时间才停下。
宫女忙用帕子为他擦拭嘴角的血。
皇帝道:“朕,身子本来就不是很好,膝下一直无子,但只要耐心一点也不是不能生的。”
宫女的手微顿。
“梁太傅,文信侯,却一刻也等不了。”皇帝叹气,“给朕用虎狼之药,朕是活不久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大皇子是那样的身子,比我还坏,哈哈哈……”
他太累了,快要撑不住。
母后与外祖父,谁也帮不了他。
没有人能帮他。
他将成为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了。
宫女于夜色里的眼眸似有水光,“皇上。”
“那个药,你不必再下了,朕就剩一口气吊着,实在不想再吃那玩意。朕,朕保证撑不了三天。”皇帝唇畔漾起讥讽的笑意,音色凉凉的温柔。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明白一切,却清醒地目睹她的背叛。
黑暗中,有湿润的水珠大颗大颗低落皇帝的手背,他听见宫女说:“没关系,又不是只给你吃,奴婢也吃的,一直陪着您,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句话……是真的。”
每个人都对他说假话,唯有宫女说要一直陪着他的话是真的。
宏景元年,十月初五,夜,新帝驾崩,是大瑭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与先帝仅仅相隔不到八个月。
小梁妃也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怀抱大皇子登基,文信侯,梁仆射摄政。
皇帝驾崩当晚,梁元序拜见祖父和父亲,提议扶持敏王。
文信侯岂会答应。
扶持敏王哪有自己做摄政王显赫。
梁元序只得放弃。
睡了一觉,又要改朝换代了。
虞兰芝聆听专属于帝王的丧钟,惊坐起。
疯疯癫癫的狗皇帝去世了。
狗皇帝不是什么好人,然而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驾崩,大皇子尚未长大……
普通百姓啥也不图,就图个安稳。
年仅五个月的皇帝,能给谁安稳呢?
小梁妃,不,梁太后也不过十八-九,同她差不多。
这,这,委实不像话。
皇帝大行,郊社署忙炸了锅。
整个上午,虞兰芝和宋音璃在公署与宫城的明堂之间穿梭了三趟,累得午膳都不想吃。
粗使婆子来禀报:“虞署丞,外面有人找。”
虞兰芝整了整微乱的发丝,跑出廨所,走到前院,只见陆宜洲遥遥而立,俊美无铸。
“你怎么来了?”她走过去。
“正好路过,想着不如见你一面。”陆宜洲捏了捏她的粉腮,“我要去趟菱洲,这次很快就会回来,咱俩的约定得往后挪一挪,可不许算我不守信。”
虞兰芝:“皇帝大行,还学什么射箭,连猎都打不了。”
陆宜洲:“那我也得与你说清楚。”
真像呀,像缠着阿娘啰啰嗦嗦的阿爹。
虞兰芝拍拍脑门,他就是她的夫君啊,当然会这样。
“今天就要走的吗?”她问。
“明日。”陆宜洲低声道,“等你下衙,能否载我一程?”
虞兰芝:“你是单纯想坐马车,还是想在车上亲亲抱抱我?”
“都想。”
“……”虞兰芝说,“咱俩这样不守妇道和夫道,于理不合。”
“念书念傻了吧你,真把规训愚民的话当圭臬。”陆宜洲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制定规则的人背后其实妻妾成群,外室成排
……”
虞兰芝哑口无言。
还有这事?
“如果有天,你变成制定规则的人,会那样不?”
“当然不。”他眼角一挑,“咱俩势均力敌,你一个正正好,再多一个我的腰受不了。”
虞兰芝面如火烧,啐他一口,无耻!
势均力敌什么意思?是说她也跟他一样无耻,一遍遍要不够?
“要不早点成亲吧,芝娘。”陆宜洲敛笑,无比认真,视线与她相抵,“我怕小皇帝……”
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小皇帝活是活不久的,身子骨就那样。一直在强行续命,等着另一个,小梁妃,如今梁太后腹中的。
届时这边才走出国丧那边又驾崩,他与她的婚期遥遥无期。
虞兰芝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
陆宜洲保证过不会强迫她提前婚期,就不能为难她,忙道:“不许对本公子拉着脸,婚期如常还不行……”
“可以提前。”她轻声道。
陆宜洲睁大了眼睛,迸出惊喜。
虞兰芝仰脸看向他,“那时不想提前,是畏惧你。我总觉得你看不上我,去了你家少不得要挨欺负,就,就想着等一个机会退婚……”
主要还是因为梁元序,但这种时候不提为妙。
反正她想通了,那么早点晚点都无所谓。
总比再遇上国丧好一些。
陆宜洲目不转睛凝住她,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她酡红的娇颜。
他走上前,揽她入怀,带她转到了合抱粗的树身后,抱了她许久。
一遍遍吻她额头。
“芝妹妹,我会疼你的,只对你好,不要怕。”他说。
第56章 第56章看她因为羞怯慌乱泪盈盈……
果然。
又被璃娘说中了的。
只要女郎用温柔小意回应郎君的温存,就会得到一个更温存,且对她许诺各种好处的郎君。
陆宜洲说要疼她,只对她好欸。
虞兰芝的眼睛立刻亮了,仰脸,视线脉脉相抵。
陆宜洲唇角上扬,喉结滚动了一下。
天下间怎会有这般可爱的小娘子,拿眼全无防备望着他,压根不知他的心复杂到自己都觉得陌生。
每当靠近她,他的鼻腔就莫名酸酸的涩涩的,宠她疼她,把命给她都可以,又似燃烧了一团邪火,原始的,亢奋的,想要冒犯她,摆布她,看她因为羞怯慌乱泪盈盈的,又因臣服而颤颤娇-吟,扭动。
真坏。
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感情……
呵护与冒犯并存。
陆宜洲缓缓松开她,翻过腕子,用手背蹭着她温软香滑的粉腮,“好香的小娘子。”
虞兰芝的脸直往外冒热气,“你真的很像登徒子。”
陆宜洲被骂,不跟她计较,“芝娘,我先走了。”
虞兰芝抿唇点点头,目送陆宜洲迈着长腿离开。
背影清瘦挺拔,靠近才能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贴向她的身躯犹若玉山倾倒压迫,结实平坦,手臂硬硬的,硌人。
她心如鹿撞,在恐惧中魂魄荡漾。
这天傍晚的街道上,虞兰芝的马车悠悠前行,婢女与车夫坐在前辕,聊天嗑瓜子。
车厢内,陆宜洲将自己的衣襟整理平整,端方正派,好一个锦衣华服少年郎。
虞兰芝背靠车围子,软软滑坐,粉白面颊潮红一片。
陆宜洲见她也不剩几分力气,便亲自为她整理衣襟,略生疏,不消多会儿,渐渐熟练,又仔细理了理她两鬓,倾身低首抵着她额头,低哑道:“多谢娘子载我一程,待到洞房之日,为夫定会将今日未完成之事做完。”
轻声细语安抚尚且懵懂的她,缓解她不知如何表达的渴念。
她的嘴巴有多硬,自控力就有多弱。
每次主导开始和结束的都是他。虞兰芝用力闭上眼。
唇畔一阵湿热,陆宜洲亲她一口,人模人样下车离开。
虞兰芝躲在车里不想见人。
大瑭的百姓不到一年经历两次国丧,挺惨的。
老百姓为皇帝守丧的天数为两个月。官员表面两个月,实则一年内狎-妓喝花酒,妻妾有孕的话皆会影响仕途。
不过老人寿辰,孩子满月,小辈成亲,这些是允许的,别太张扬,低调一点即可。
光是这点就比百年前的王朝有人性,把人当人看。那时的孕妇,倘若不幸遇到皇帝大行,便是身怀六甲也得一碗药灌下去,富户之家都撑不住,平民往往一尸两命,这样的当权者最后横死接头委实不冤。
吸取暴君不仁的教训,大瑭各方面都在表现“人性仁政”,但不管如何仁,世道的底色在这里,照旧以男人为主。
言归正传,十月初八,陆尚书在获得陆老夫人首肯的情况下登门拜访虞府。
上官亲临,虞侍郎自然得整衣相迎。
虞二夫人小声道:“你是女郎的父亲,稍微拿一点点乔,一点点就够,莫要太不值钱了。”
夫人教训的是。虞侍郎轻咳一声,迈着方步迎过去。
两厢见礼。陆尚书平易近人,与虞侍郎以兄弟相称。
其实陆宜洲的长相酷似陆尚书,眉眼更甚。
同朝为官,难得见一次不穿官服的上官,尤其还顶着虞侍郎熟悉的脸,越看越亲切。
五月大新帝的身体状况令人堪忧,陆尚书把这份堪忧如实表达出来,认为有必要婚期提前。
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考虑,来此也就这么一提,答不答应全在女方。
陆家尊重女方的意愿。
虞侍郎听后稍顿,一口应许。
此事陆家不提,他也在考虑,且考虑良久。碍于女郎的颜面才未曾明说,果然陆府没有令他失望,主动来提。
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虞侍郎和陆尚书把酒言欢,当下请来大师卜算,确定良时吉日,婚期就此定为次年正月十六,如此,九十七日后孩子们便可大婚。
九十七日不多不少,给足两家准备的空间,调整有关婚礼的一切进程。
大张旗鼓肯定不能够,但应有的体面都有,甚至为了弥补迎亲时的低调,陆府又加了两成聘礼。
嗐,有钱能使鬼推磨,按陆家这手笔,再低调些又何妨?
虞大夫人隔着拱桥看热闹,咂咂嘴。
说回陆宜洲,此行奉祖父之命回菱洲处理今年货栈的进账十二万两白银。
不是银票,而是沉甸甸的雪花银,一箱一箱,堆成山。
安全起见,知州把所有人马都派遣过去,当地最有名的镖局则负责接应。
这桩事于陆家而言是大事,但也不是最大的,由陆宜洲出面即可。
颂国公有意历练他。
临行前陆宜洲陪祖父坐凉亭下钓鱼。
陆宜洲最近做的事不会也不敢隐瞒长辈。
原以为祖父必会训斥他私自动用宫中的眼线。
谁知祖父只是捋着胡须,半眯眼眸道:“你说那梁家,明明可以一刀结果皇帝,何以规规矩矩恭请先帝和新帝登基?”
“梁太傅一生沽名钓誉,让他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比杀他还难受。”
“祖父我呀,也沽名钓誉。”颂国公笑,“我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区别是我不需要那个位置,而他,想改变现状,必须得要。”
陆宜洲:“……”
颂国公说:“梁家押错宝,此局必输。”
祖父无比自信道出“必输”二字。
陆宜洲嘴唇动了动,年轻的他,尚不能完全达到祖父的高度。
祖父的高度不在于奇诡之道,而在于推算未知。
“七郎,你记好了,不存在谋划,你走的每一步都是被动的,是顺应天命,而敏王是天命所归。”
祖父提醒他做好臣子的本分,把握好度,切忌成为下一个梁家,使国运陷入循环,更不能让帝王在他莫大的恩情下仰息。
无论哪一种都不如一开始自己做皇帝舒服。
然而陆家无意皇权。
让当权者依赖才是他们的立世之道。
颂国公:“甘蔗没有两头甜,咱们占尽盐铁便利,又有天下最好的码头,靠得就是口碑。黑白两道提起陆家哪一个不竖大拇指?”
陆家的产业、口碑、人脉,屹立王朝百年,不管周遭多少群狼环伺,无人能撼。
梁家馋疯了不也在动了盐铁司后退避三舍。
可如果陆家沾染皇权,就相当于给群狼一个联手扑过来的借口。
没有人天下第一,即便有也没有人能永远天下第一。
人性如此。
陆家占尽好处只求安稳,从不插手皇权之争。
群狼躁动,陆家就丢一小块肉,群狼为了这点肉,立即争得头破血流,陆家永远是稳坐高台看戏的那一个。
陆宜洲:“孙儿明白。”
“以后孙儿定会更加低调。”顿了顿,又轻声道,“敏王并不知这一切,他以为叶尚宫是为了报他母妃之恩,借腿伤行事,我帮他从中斡旋,花了一笔不少银钱。”
颂国公满意大笑,果然是他最喜欢的嫡孙,没有令他失望。
陆宜洲看重敏王仁善且坚韧,这样的帝王可能缺少点霸气,做不得开疆扩土的霸主,但做一位守成之君,给老百姓安稳日子的帝王足够了。
芝娘能够安安稳稳的,做喜欢的事,陆宜洲就很开心。
以棋识人这块,陆宜洲从未走眼。
敏王当得起。
倘若没有敏王这个人,他或许真会走梁家之路。
他从来都不是野心勃勃之人,自从拥有芝妹妹,才产生亲手为她铸一个太平盛世的想法,日渐成熟。
……
梁家如何得知另一半虎符的秘密,冯太皇太后无从得知,却深知坚持不了太久。
梁太傅一旦出手,她不说也得说。
更何况,梁家发现了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
老皇帝在服用辰妃给的丹药前……身体中已经存在烈毒。
是她做的手脚。
那是一种原本无毒但是服用丹药后立即相克之药。
老皇帝贪恋美色,不得不长期服用丹药。
只要静心等待,就能等到他死。
没想到辰妃也有此意。
两厢“联手”,老皇帝提前驾崩。
足足提前半年,想不引起梁元序注意都难,一查之下竟是她。
也算是殊途同归。
不同的是没有人也没有证据揭发梁家,反倒是她留下了无法销毁的把柄,一旦曝光天下,整个冯家都要陪她下地狱。
冯太皇太后几番煎熬,终于妥协,召见了梁元序。
接下来的几日,她不停寻找机会,务必将此事告知敏王。
希望敏王比梁家先一步找到。
因为……她并未真正和盘托出底细,比如虎符在明堂。
梁元序得排查宫城所有供奉神龛的宫殿,必然要慢敏王一大截。
十月十四立冬,虞兰芝一身麻衣如常上衙。
她与宋音璃上午和下午轮流去明堂当值。
今儿上午轮到她,宋音璃往她手里塞了一块玫瑰饼,“前殿全是念经的和尚,你就在偏殿守着吧,如有需要,宫人自会来寻你商量。”
不用她们再去前殿,免得互相冲撞。
这倒是好事。虞兰芝谢过表姐,把玫瑰饼三两下塞进嘴巴,鼓鼓的,往宫城走去。
半道上,迎面走来熟悉的身影。
他身后跟着两名拢着双手垂着脸的小内侍。
原色的麻衣在他身上飘然出尘,衬得旁人愈发平庸。深凝的眉眼,隐现权势滋养的凌厉。
虞兰芝不动声色退到墙沿,低头屈身施礼。
“五娘。”梁元序看向她,走了过来。
“梁仆射。”虞兰芝含笑。
梁元序有一会儿没说话,一声不吭。
虞兰芝仰脸看他,看见了一双蒙着不知名情绪的眼睛。
他说:“恭喜。”
完全看不出他的喜色,唯有莫名的怒意。
他指节捏得泛白,眼尾透出一抹薄红,声音像浸透了水的棉花,堵得慌,“你不知,当我听见你们的‘中秋约定’有多开心,我以为,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你们,婚期,怎么就突然提前?”
虞兰芝轻轻地眨了眨眼,移开视线,眉心微蹙道:“我有些听不懂你的话,也越来越不理解你的想法。”
“单从你说的话来讲,我想说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每个人都在变。在我最天真最勇敢的时候,从未得到过你的回应,我是你的退而求其次,不,我是所有人的退而求其次,但是做你的次等选择,我好难过,总是在伤心。”
“直到在陆宜洲身边,生气也好开心也罢,心,总算不用那么痛。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虞兰芝抿笑,微微羞涩,“陆宜洲挺好的。”
所以她抛下约定,对陆宜洲动了心。梁元序嘴角微翕。
“谁告你是次等的选择?”他难以置信摇摇头,“我对你那么好,那么好,你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吗?”
为什么一个小丫头来梁府回回都能见到他,是因为他自己走过去。
为什么她胡编乱造的借口回回都能蒙骗他,是因为他愿意配合。
他知道她好吃,在她要来的日子都备下满满一攒盒的零嘴。
可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喋喋不休的她,常常很沉默,却绝对没有冷落她的意思。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观察她的喜怒哀乐。
为何她从不曾有一丝感觉啊?
原以为终于能做主婚事,以为讨好了虞侍郎,两家避免反目成敌,就可以拥有她。
她却对别人动了心。
这比她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得不嫁给陆宜洲更诛心。
梁元序怔怔移开视线,脚步沉重,像灌了铅,越过虞兰芝,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清隽秀丽的眉目也越来越凛冽。
怒不可遏。
烧红双眼。
第57章 第57章“你这个脚踩两只船的混……
那些话一定伤了梁元序的心。
泛红的眼尾,鲜艳欲滴的小红痣都是他无声的控诉。
真是个容易让女郎怜惜且没有安全感的迷人郎君。
左右摇摆的他,把另一位女郎当成了什么?
他们上个月底还在西市漫步,宝通寺逛花展,怎能,怎能,一眨眼又对她有意?
怎能感情比陆宜洲还不坚定,理直气壮的朝三暮四……
坏郎君。
虞兰芝扭过脸,怅然,双手拢在一处款款往前走。
中秋之约早已作废,她也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所有人都在为她铺就一条光明之路,没有眼泪,鲜花着锦。
祝好,序哥哥。
她长长舒了口气,唇角微弯,大步往前走。
皇帝大行,自初六开始,文武百官,缟素,朝夕哭临七日,两月内百官、军民停止婚嫁、丝竹百乐,此外所有公文批注皆改为蓝笔,一月内万民斋戒禁屠宰。
十五诚安门前颁布遗诏,群臣三跪九叩,举哀。
杂七杂八,食素至月底,各署各院稍定。
陆宜洲自菱洲归来拢共拜访了虞府两次,每次都会额外送一盒陆府的私房点心。
他如愿以偿,满足,安全,日渐稳重,再不去“欺负”芝娘,她开心的话,他就多陪陪她,她兴致缺缺,他便离开。
总归是亏欠她的,只要她开心就好。
两人各忙各的,相安无事。
主要是郊社署真的很忙。
大家都是头一回遇上两位皇帝间隔半年左右驾崩。
上一个皇帝用的祭祀器皿总不能让下一个皇帝用。这么一换,整个太常寺都不得闲,光是交割便产生了上百张文书。
且说十月最后一日,休沐,虞兰芝总算能坐下歇口气,尝一尝陆宜洲送的点心。
这一次比前两次稍有变化。
杏仁酥和蛋黄酥入口即化,层次分明,不知比她做的好吃多少倍……
还有一样闻所未闻的龙井贵妃糕,绿色的绵软,一股浓郁的茶香,各色坚果蜜饯铺着糯叽叽的年糕,一层一层,把微苦与清甜结合得叹为观止。
好吃到瞬间觉得陆宜洲又眉清目秀了些。
嫂嫂袁莲心笑道:“这是担心我们芝娘天天茹素亏了身子,恨不能把家里最好的全拿来喂芝娘。”
虞兰芝抿笑,“嫂嫂吃。”
袁莲心吃着好吃的糕点,便不拿她打趣。
璟哥儿扑进她怀里,“姑母,喂。”
四岁小儿,奶香奶香的,正是最讨人怜爱的年纪。虞兰芝一把抱起他,亲亲,“好,姑母喂。”
只要得闲,虞兰芝总能上门陪嫂嫂说话。嫂嫂的夫君远在菱洲,没有夫君陪伴又是双身子,其中辛苦她不说,虞兰芝和阿娘心里都明白。
相比之下,虞兰琼都要被宠成个小祖宗,唐于徽恨不能抱着她走路,
唯恐她磕了绊了。
少年夫妻,恩爱情浓,令人艳羡。
每当虞兰芝扶着袁莲心散步,都能遇到这对回娘家小住的小两口。
那时,袁莲心嘴上不说,眼底藏着一丝光。
只羡慕,不怨怼。
夫君爱她如命,才不得不丢下她远赴菱洲,挣一个好前程养她和孩儿。
虞兰琼望见虞兰芝,眼睛一亮,抚着微凸的小腹走过来,姐妹互相见礼,姑嫂见礼,言笑晏晏。
唐于徽只得将虞兰琼交给仆妇,自己回避。
虞兰芝:“你可莫要折磨四姐夫了。”
唐于徽离去时的眼神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见他对莽莽撞撞的虞兰琼有多不放心。
“整天与他待着无聊死了。”虞兰琼开始抱怨,“怎会有如此黏人的郎君!”
她心直口快惯了,说完才想起对面二位的状况,蓦地闭嘴,连忙描补道:“你们是没见过他有多烦,晚上我起个夜他都要陪着。”
噗嗤,袁莲心扭过头实在憋不住笑。
虞兰芝横她一眼,“我还没成亲呢,真是荤素不忌……”
“你就不能假装没听清么!”虞兰琼嘟嘟囔囔,一张小脸到底是越来越红。
虞兰芝嘴上不说,心里轻轻道:坏女人,被偏爱,有恃无恐。
琼娘生来就是要享亲人、情郎无限偏爱。
说来也怪,没见谁挑剔过她的资质,例如够不够聪明,爱不爱念书。
她又生得闭月羞花,没有人嘲笑她。
那些压着虞兰芝的大山,在琼娘那里全都不是事。
年纪一到,立刻出现一个完美无缺的唐于徽,陪她闹陪她疯,无所顾忌的小两口。
出嫁的琼娘照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后也会一生顺遂的。
永远开开心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从前,虞兰芝也是这样的,也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如此。
难得天气好,三人走去荷香水榭品新鲜的糯米饮子。
虞兰琼已经出现轻微害喜症状,尝了口,想吐,曾经喜爱无比的味道再也不是那个味,便让人换成酸梅汤。
少糖多酸,这下她敞开肚皮喝。
“少喝点吧祖宗。”虞兰芝将稍稍放凉温度适宜的红枣百合燕窝推到她手边,“尝尝这个,我阿娘珍藏的。”
上好的血燕,源自最难采摘也最滋补的洞燕,非常有嚼劲。
虞兰琼挑挑眉,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好喝。”
她的孩儿知道这是好东西,就不让她吐了。
“我都越来越分不清你是姐姐还是妹妹了,芝娘长得也太快了些。”虞兰琼嘿嘿笑道。
其实不是芝娘长得快,而是她没长,被捧在手心,不懂烦恼,自然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袁莲心:“她马上就要出嫁,当然一天比一天稳重,哪像你,成天惯的不成样子。”
唐于徽家中人口简单,父母爽朗大度,再加上他又不是嫡长子,基本没有要小两口操心的事儿,以致琼娘还跟个孩子似的。
虞兰琼挠挠头,“我也想找点事做,可家里我最小,主持中馈用不上我。”
虞兰芝叹口气,“你呀,举手投足学学我嫂嫂,慢一些稳当一些,便算你天下第一体贴人。”
“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
小雪后一天比一天凉,暂时用不到烧炭,可衣裳必须往厚里穿的。
婢女们拿来斗篷,为三位主子披上。
虞兰琼满眼放光,双手合十,“白如雪莹如玉,一根杂色也无,这等白玉狐裘,整个洛京,怕也只有你这件!”
“你的也好看。”
姐妹俩难得互夸。
没有小娘子见到这件狐裘还能无动于衷的,虞兰琼在心里羡慕,却绝不会在唐于徽跟前说。
因为徽郎听了定会因无法送她喜爱的东西而自责。
她舍不得自己的郎君自责。
有缘今生牵手已是莫大恩惠,倘或再强求他有陆宜洲那般家世……实属贪得无厌。
就像芝娘,通身富贵,要嫁给家世显赫的探花郎……其实也没那么开心吧,她心里藏着一个人,虞兰琼再莽撞也不敢说的,阿娘会剪了她舌头。
总之呢,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她们长大了,得到很多,也得失去一些,才能平衡。
次日,勤奋上进的虞兰芝天不亮睁眼,穿上厚厚的棉服外罩麻衣孝服,梳洗干净,草草用了一顿全素早膳,回味着鸡丝汤面、羊肉汤面、烧鹅、蒸鸭、蒸鲜鱼。
咽着口水,来到了郊社署。
一个脸生的小内侍迎过来,弯身施礼,“虞署丞。”
虞兰芝拢手问:“这位公公是……”
“奴才咸凤宫的。”
冯太皇太后。虞兰芝微讶。
内侍:“太皇太后听闻您在明堂当差,欣慰不已,特特来请您将她的心意带去明堂供奉起来,也算是尽了一份大行皇帝嫡母的心意。”
虞兰芝屈身领命。
皇帝驾崩,冯太皇太后的日子肉眼可见好起来,都能让人给他传话了。
见到太皇太后本人,虞兰芝又悄悄把话收回咽下去。
咸凤宫多出好几张陌生的脸。
按说主子贴身随侍的人基本固定,再换也不至于全换了。
如今竟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
可偏偏又能使唤内侍传唤她。
虞兰芝目露惊疑,看向冯太皇太后。
冯太皇太后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虞兰芝维持镇定,缓缓垂下脸,“微臣拜见太皇太后,祝太皇太后千岁金安。”
什么仇什么怨,这么对待一个老人家!
梁太后欺人太甚!
统御六宫,却不作为。
但凡稍稍有点心,冯太皇太后何以至此,连个贴身人都没了。
可是梁太后的祖父是梁太傅,已故武顺帝的老师,怕是刚刚去世的那位都不敢不给面子,虞兰芝默默咽下不平。
正二品正三品的大官儿都还没发话,她算哪根小葱花……
冯太皇太后淡笑:“哀家身边的人早就过了出宫的年纪,再蹉跎下去委实可怜,幸得梁太后恩典,皆已归家荣养。”
虞兰芝轻轻附和:“梁太后心慈。”
有宫人上前将太皇太后所托之物递与虞兰芝,一串沉香佛珠,安静地躺在黑漆螺钿匣子。
太皇太后:“供奉着吧,请大师渡一渡,我佛慈悲。”
渡谁,老人家没说,虞兰芝也不能问。
极可能渡大行皇帝,又觉得稍显多余。
她双手捧着螺钿匣领命,告退。
不意才走出咸凤宫,踏上西侧的甬道就被人拦住。
来人笑眯眯的,说话细声细语,温暖又柔软,使人听了生不出半分反感。
这位容长脸的内侍道:“这位女官可是虞署丞?”
虞兰芝:“正是在下。”
内侍弯身笑道:“奴才奉太后之命,有请虞署丞喝杯热茶。”
虞兰芝双手微微用力按了按木质的匣身,冷硬。
“是。”她不卑不亢。
正式见到了这位年少得志的梁太后。
宽大的锦衣华服掩盖了有孕的腰身,看起来如同二八少女,不过梁太后本身也不过才十九岁。
庶女能走到她这份上也算交了大运。
这点虞兰芝和梁太后本人看法差不多。
当然,也有同情梁太后的,同情她没有男人了。
什么样的男人配她放下荣华富贵,统御六宫……
还是说什么男人能让她过的比现在更舒坦……
倘若有这么一个男人,他会只属于梁太后?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微臣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虞兰芝屈身道。
梁太后把玩着一串鸽血宝石串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光可鉴人,令人不敢直视。
“平身,虞署丞不必多礼。”梁太后的声音十分动听,天然的少女音色,“说起来,哀家还要叫陆宜洲一声洲表哥的,出阁前也曾目睹过洲表哥风采,如今一见虞掌固,顿生亲切,你与洲表哥实乃一对金童玉女,赏心悦目。”
虞兰
芝:“多谢太后赏识,太后谬赞。”
“快赐座,赐香茗。”
立时有宫人上前,伺候虞兰芝坐下,斟茶倒水,茶是好茶,水是山泉。
另一名宫人直接将虞兰芝放在桌上的匣子拿走。
虞兰芝偏头看去,那宫人径直离开。
虞兰芝又看向梁太后。
梁太后下巴微扬,舒适地眯着眼,享受宫人捏肩。
半盏茶后,取走螺钿匣的宫人返回,物归原主,沉香佛珠并无损坏。
虞兰芝嘴角轻抿,没有吭声。
“虞掌固公务繁忙,哀家也就不多耽搁,下回有好茶,希望还能与掌固共饮。”梁太后笑吟吟,端茶送客。
忽听殿外一声惊呼,有高大人影疾步迈进,目沉如水,冷冽如雪。
梁太后蓦地睁大双眼,忙起身相迎,再无方才半分傲慢。
“三哥哥。”她小声道。
梁元序夜一般深的眼眸扫过她,她心头一颤,好在那目光很快移向虞兰芝。
虞兰芝全须全尾的,除了脸色不太好。
梁太后大气不敢喘。
明明三哥哥也是面无表情看着虞掌固的,为何同面无表情看她时不一样?
虞掌固甚至敢直视他,似怨似嗔,狠狠瞪他。
梁元序:“回去。”
虞兰芝怔了下,反应过来,胡乱行了一礼,扭身匆匆离去。
梁元序转眸看向梁太后。
梁太后咕咚咽了一口,下意识扶着凸起的肚皮。
……
走了一段路,虞兰芝忙掀开匣盖,取沉香佛珠检查,不是她心思多,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万一有点啥不好的,作为经手之人,她头一个逃不掉。
反复掂量,并无异常,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梁太后的无礼,便是她一个小小掌固心里都不舒服,可想而知冯太皇太后的日子有多难。
尊卑有别,这份无礼,她得受着。既然尊卑有别,冯太皇太后为何也得忍受?
原来尊卑,是胜者的尊卑,而不是世间的礼法。
她悻悻然站起身,赫然跌进一双深酽的清眸。
不知他这样看了自己多久。
虞兰芝抿唇,屈身淡淡道:“梁仆射。”
本想很有气势撞开他,气冲冲莽过去,走了两步,又怂了,低着头绕开他,老老实实往前走。
也不是怂,主要是在宫里,不是,是在任何地方,这么对上官,都是嫌命太长。
“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我的意思。”梁元序追上她。
“假如受委屈的不是我,你还会出现吗?”虞兰芝仰脸望向他,眼眶微红。
梁元序:“……”
“你肯定不会。”虞兰芝说,“宫里这样不平的事不知凡几,然而因为我,你偏偏出现了。”
梁元序轻轻咽了下,“你终于知道我对你……是特别的吗?”
“你给我闭嘴!”
梁元序吓得后退一步。
她像只发怒的小狮子,咬着牙,两腮浮起了红晕,气得。
“你真是太差劲了!你这个脚踩两只船的混蛋!”她那么凶,“跟姐玩朝三暮四,你还嫩了点,这都是我玩剩下的!我最讨厌,感情不坚定之人!”
终于吼出来了,好舒服。
早就想骂洛京这群人面兽心的公子哥,有一个算一个。
“你真的很糟糕。”她狠狠抹了把眼睛,“我讨厌你。”
梁元序被骂得灰头土脸,面色红白交错,身边的人立即悄然溜走,无人敢听敢看。
“我怎么你了?”他问,他不解。
她狠狠啐了他一口,还踩了他一脚,跑走了。
梁元序僵硬地站在原地。
第58章 第58章黄昏时分,虞兰芝离开生……
“五娘。”梁元序惊醒,疾步追上她,展臂挡住去路,“把话说清楚,我不要无缘无故被你定罪,也不要你生气。我,很无措。”
男子的身形想拦就一定拦得住,虞兰芝衡量一番,放弃对抗。
“梁仆射怎么比太后还霸道。”她吸气,恢复冷静,“你也要请我喝茶?你们梁家的茶真多!”
“别闹。”梁元序只认重点,“你把话说清楚,感情不坚定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这么说不是介意你什么,就是单纯瞧不上你们儿戏感情的态度。”
梁元序越听味道越不对,“你骂他别骂我,我从未儿戏过。”
“你比他更坏!你让我觉得曾经的自己就是个笑话。”虞兰芝说,“识人不清算我活该。麻烦你能不能……不要再对我特殊?”
她尽量把每个字都说清楚,“不管你怎么特殊,我都不会回头。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对感情认真。”
她抬眸望定他,“我猜,你们还从未试过坚定选择一人。我就试过三年。为了配上他,不断雕琢自己,雕琢的过程好痛!”
“这三年,我好痛,宛若一场虚妄的修行。”
“到头来发现感情不是这么回事,它是可以反复变更,短则数月乃至数天。”
认知坍塌,她就重铸,“坚持修行的人真傻。我也学你们轻易放下、转移,果然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发自内心的愉快。”
“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转移了也不会朝令夕改。我不把感情当儿戏。”
未来,她可能会失望会不爱,但她一定比陆宜洲长久,比陆宜洲坚定。
梁元序怔怔的苍白。
她把给他的感情转给陆宜洲。
他感到冷,“我不知道别人,但我心悦一人三年,以后也如此,为了她,我一直雕琢自己,也很疼,直至今年才敢说与她听,可她却说我不坚定。”
“你不坚定,你想脚踏两条船,你在羞辱我。”虞兰芝哂笑。
梁元序:“我对女郎一见倾心,始终如一。向宋家求亲实非我所愿,所以我让母亲去,她总能把一切都搞砸。虞老太爷和令尊……我们两家暂时不宜结亲,而且那时你还小,你才及笄,我以为可以等……”
虞兰芝:“珍惜陪你赏花的女郎。”
梁元序握住她手臂,将想走的她重新扯回。
“你弄疼我了。”她面色微变,扒拉他的大手。
“我没用力。”他不知道这样的力道会痛,低估了小娘子的娇弱。
但她说痛就是真的痛了。
“对不起……”梁元序轻抚被他弄疼之处,抿唇,沉声道,“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从未不坚定,也牢记你们中秋之约。陆宜洲欺负你,我狠狠揍了他,我要配合你们完成约定,催他快些,他有没有告诉你?”
虞兰芝:“……?”
她身形晃了晃,小小的面孔茫然不知所措,良久,才眨眨眼,一脸木然提醒他:“你不能对要成亲的小娘子说这种话。”
梁元序哽咽:“那要成亲的小娘子,她真的开心吗?”
“当然。”虞兰芝避开他的手,大声道,“她的未婚夫待她温存又体贴,她要为未婚夫生儿育女,他们以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那就好。”梁元序凝目看她。
白皙的眼眶却比“那就好”三个字先红了。
他说:“我不开心。”
……
这日,虞兰芝幸不辱命,完好带回沉香佛珠,供奉于明堂。
在深色的佛龛前,静静伫立,直到有宫人走进来,她才扭头离去。
走回郊社署,同僚打招呼,她爽朗回应。
她回家把此事详细地告知阿爹
,悄悄隐去与梁元序的纠葛。
“阿爹,我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在心里怨怼梁太后,还对梁仆射出言不逊,我是不是有点儿多管闲事,我愤愤不平是不是很不该?”她问。
“气大伤身,不利于修身养性,你的养气功夫有待加强。”虞侍郎抿了口茶,“不过年轻人就该多点血性,没血性就变成我这样的糟老头咯。”
“阿爹才不是糟老头,阿爹一身正气。”虞兰芝听不得诋毁阿爹的话,哪怕是阿爹自己说的也不行。
虞二夫人笑了一声,瞥一眼像模像样父女俩,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莫非芝娘还能变成懿贞皇后当政时的慕容婉儿。
虞侍郎看向爱妻,“小娘子在宫城皇城长见识,比念书更能明事理,将来不一定有多大出息,但求一个清醒明白就不枉此生。”
“夫君所言甚笃。”虞二夫人横他一眼。
眸光如水。
虞侍郎满目温柔。
和和睦睦的一家。虞兰芝挽着阿娘手臂,脑袋靠过去。
谁知冬月初二明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时大殿约莫有半个时辰空无一人,待当值的宫女提着油桶返回,殿内一片狼藉,帷幔被扯下一半,灯台翻倒,四处都有被人搜寻的痕迹,佛像后还出现了一道门,黑黝黝,吓得宫女失声尖叫,金吾卫闻讯赶来。
然后明堂就被戒严了。
虞兰芝听完宋音璃所言,“那咱们便在郊社署当值,让上官她们操心去吧。”
宋音璃托腮望着窗外,“冬月了,今年却没法儿冬猎。”
她还惦记着与蕴郎一起骑马冬猎的美事。
虞兰芝:“明年开春也一样。”
“明年,芝娘就是陆家妇啦。”
“你是方家妇。”
两人相视而笑。
下衙,天空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碎落在掌心即融。当马车驶出朱雀大街,虞兰芝掀开窗子,一匹熟悉的马儿映入眼帘。
她探出头,陆宜洲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扬眉一笑:“出来,带你看雪。”
婢女服侍虞兰芝戴好狐狸毛的护具,才搀扶她下车。
陆宜洲将她打横抱起,还颠了颠,轻轻松松送上马背,拥着她稍稍一甩缰绳,马儿不快不慢走起。
“冷不冷,用不用再慢些?”他问。
虞兰芝摇摇头。
陆宜洲的手探在她领口,掖了掖狐裘,“真漂亮,明年我就攒够红狐皮子,芝娘穿红色肯定也好看。”
她垂眸,好一阵没吭声。
陆宜洲亲昵地蹭蹭她小脑袋,“芝妹妹,理理我。”
“陆宜洲。”
“嗯?”
“我心智不坚,胆小惜命,又不够聪明,确实与你这个坏心眼的烂人十分相配。”
陆宜洲默了默,笑道:“我是烂人,你尽管骂我,只要你开心,打我也行,但是不要再那样说自己。”
他左臂搂住她,把狐裘搂严实,不让冷风吹进来。
“芝娘是我的卿卿,勤奋上进,善良勇敢,聪明伶俐,温柔可爱,不仅香香的软软的,还玉貌花容。”
她扭了扭,浑身不适,“你没事吧?”
陆宜洲坏笑,“除了温柔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
她试着掐他手臂,好硬,没有掐动,心有不甘,却被陆宜洲一把攥住了左手。
她的手儿在他掌中,被完全包住,热乎乎的,温暖又干燥。陆宜洲说:“腿,你也掐不动,但是会把它掐醒,到时可不许骂我。”
虞兰芝的耳朵飞上一层薄红,不是因他的混账话羞涩,而是恼恨自己一听就懂。
想起他说的话:那是每个郎君正常的自然反应,与心爱的小娘子一接触就会如此,无法控制自如,并非他有意为之,除非抱着的不是她。
她呸了他一口。
陆宜洲小声咕哝一句,亲了亲她后脑勺。
“芝妹妹。”
她安静地听。
陆宜洲似乎只是唤着她玩儿,并未再说什么。
虞府门前,陆宜洲将她抱下马儿,摸了摸她被风吹乱的发,“我走了。”
他扳鞍上马,又似想起什么,催马退了几步,看着马下小小的她,“以后要叫洲哥哥或者……七郎,不许没大没小的,陆宜洲,那是你直呼的么?”
“知道了,七郎。”
陆宜洲略略遗憾,终是没听见想听的“洲哥哥”,不过七郎也很好听,她的声音娇娇嫩嫩,唤他一声,不若唤去魂儿。
陆宜洲弯了弯唇,策马离开了永兴坊。
今年的冬祭照旧进行。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权者把祭祀和军国大事放在同等位置,主要是为了将“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深深刻进臣民的神识,是一种重要的思想上的规训。
历代君王心照不宣的驭民之术。
此术倒也全非贬义,用得好,万民安乐,知廉耻懂礼仪,盛世太平。
承担此任的郊社署再次忙碌,太常寺上下一心。
由于先帝的一些动作,导致今年没有斋娘,但今年也没有皇后,只有一个半岁的小皇帝。
主持大祭的重任便全落在了太常寺卿身上。
十五那日,郊社署上下的大小官员出发前往圆丘。
雪后的圆丘,天与云,与山,与湖,一痕银白,美极。
虞兰芝走下马车,便看见行宫另一面荡魄的景色。
比之秋日,更显壮阔。
她与宋音璃同行数步。
一名年轻郎君站在路旁,眼角有颗小黑痣,唇红齿白,笑弯弯的。
宋音璃看见他,也笑。
虞兰芝抿笑,推了她一把,“快去吧,你的蕴郎。”
宋音璃霞飞双颊,娇嗔她一句“促狭鬼”,便乐颠颠直奔蕴郎而去。
明年四月即将成婚的两人,已是蜜里调油,眼神能拉出丝儿。
如此,虞兰芝落了单,便提裙快走,两旁来往的宫人行色匆匆,各自忙着各自的差事。
不意雪天路滑,她的小鹿皮靴呲溜往前滑,有人攥住她胳膊,将她轻提起。
只听脚步声,她就知是谁。
虞兰芝没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多谢梁仆射。”
梁元序把袖中小小的暖炉放在她手里,喜鹊绕梅的普通纹样。
她才发现自己冻得浑身哆嗦,双手用力捧着手炉。
离开婢女随侍的小娘子难免忘记照顾自己。
虞兰芝抬起脸,梁元序没看她,拢着手大步先她而去。
他的步子很大,一步也没滑。
虞兰芝一路连滑两次,小手炉都摔个七仰八翻,最后一次爬起,看见梁元序就站在白玉台附近的马车旁,平静望着。
她低头,一瘸一拐回到了住处。
除了重要的两条道路,行宫附近无人扫雪,抄近道的摔跤乃家常便饭。
次日,吴少卿当着众人的面以一道优美的弧线滑出视野范围,方少卿把他从雪堆掏出,背回了舍馆。
接下来整整五日,没见到吴少卿身影。
虞兰芝再不敢急功近利,每日只走那条又长又宽的青石板路。
待她从圆丘归来已是腊月,日子一天天地推进,长辈们就不允许陆宜洲再见她,时人谓之新娘躲羞。
而她也在家开始正式备嫁,直至婚后十五日才可继续上衙。
今年除夕虞仕白回京过,这对虞家二房是不小的惊喜,尤其袁莲心,偷偷在房里抹了抹泪,眼睛却亮晶晶的,欢喜。
除夕之后,长辈连大门都不许虞兰芝迈出。
虞二夫人将一只神秘的黄花梨木小匣子交给虞兰芝,让她晚上躲在帐子里看,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秋蝉。
虞兰芝:“什么宝贝?”
说着就要掀开,被虞二夫人一巴掌拍了小手背。
虞兰芝撒娇,“阿娘——”
虞二夫人把盖儿盖严实,“谁让你不听话,什么宝贝白天也不许看。”
“知道了!”虞兰芝从后面搂着阿娘肩膀,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她背上。
待到夜深人静,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翻开阿娘给的宝贝,一卷画儿,白绢质地,还有一只更小的匣子。
打开画卷,虞兰芝气血上涌
,一张脸仿佛要熟透了。
这,这。
原来这种事还有这么多奇怪的姿势。
好丑……
旁边甚至还附有解说的小字,诸如怎么怎么养生,怎么怎么调和,以及建议多少天一次。
小匣子里装的则是一对小瓷人儿,连在一起的,还能分开。
虞兰芝把头埋进锦被,不敢再看,也不敢去问秋蝉。
主要是小瓷人不好看,和陆宜洲长得不太一样。
其实陆宜洲长啥样她也没看清。
正月十二宜安床。
女方这边的人准时来到陆府云蔚院。
安床的使者皆是堂叔祖那边挑的两位全福妇人,父母兄弟姐妹齐全,婚姻和睦儿女成双,长得也十分喜庆。
两位妇人亲手将女方的陪嫁百子床帐挂好,再铺上茵褥和大红的龙凤锦被,最后一步自然是撒上各种吉利的喜果,花生、红枣、桂圆、莲子。
次日,女方这边的全福妇人再登门,在女方的起居室象征性地铺设嫁妆中的各色器皿,这一步基本不用怎么动,因为云蔚院应有尽有,用全福妇人的话形容是恍若仙宫别苑。
待这些都忙完,婚礼前一日,陆宜洲穿着正四品吉服亲自登门作催妆诗,以求新娘早下妆楼。
虞兰芝支起耳朵听,居然听见了陆宜洲在念诗,距离实在远,隐约听得“不须脂粉涴天真,嫌怕太红白。留取黛眉浅处,画章台春色。”
她缩回耳朵,谁要他画眉,他的手只会画王八。
正月十六大吉,虞兰芝就被春樱和秋蝉捞出被窝。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婢女服侍她净面洁齿,拾掇干净,换上婚服,才邀请全福人进来。
虞兰芝唤一声大堂嫂。
妇人笑吟吟答应,一身簇新的大红洒金团花蝠纹褙子,头上插了两只赤金杏叶簪,一对和田玉葫芦耳铛,腕上一双赤金绞丝镯,穿得又贵气又华丽,很是应景。
道完吉利话,大堂嫂就开始为虞兰芝梳头,每梳一下就念一句吉词,念完开始为她挽妇人头。
凤冠沉重,因而出门前新娘无需佩戴。
新娘的妆喜庆第一,说不上来好不好看……
虞兰芝望着镜中自己的胭脂和鲜艳欲滴的樱唇,发呆。
秋蝉过来,为她轻轻晕开略显厚重的胭脂,淡了一些好看许多,虞兰芝莞尔。
做新娘一点也不好玩,阿娘和婢女仅允许她吃少量的点心,连水的量也必须控制。
上午尚且凑合,中午有点儿饿,下午就更饿了。
吉时已到,陆宜洲领着仪仗队和八抬大轿浩浩荡荡来到了永兴坊虞府。
碍于国丧才结束不久,鼓乐队只在临近虞府门口才开始吹吹打打,烟花炮竹之类的等到了陆府晚宴前再放。
大瑭盛行诗词歌赋,新郎官想把新娘领走,必然要经过舅兄们的“刁难”,喝酒做诗在所难免。
赶巧今儿的新郎官是探花郎。
舅兄故意增加难度,皆被陆宜洲轻松化解。
虞仕白书房还放着陆宜洲金榜题名时为各大书肆畅销的诗集,对其水平一清二楚,走完过场,十分满意,劝了三杯酒便放行。
黄昏时分,虞兰芝离开生活十八年的虞府,以扇遮面,头盖红纱坐进陆宜洲抬来的花轿,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第59章 第59章陆宜洲起身背对她套上赤……
大红花轿走得相当平稳,中间有一段路歇鼓乐以表敬重和低调,虞兰芝听见道路两旁恭喜声此起彼伏,吉利话不断。
这是时下流行的障车讨喜。
迎亲队伍有人专门负责给大家撒铜钱。
轿子和马车的感觉不太一样,明明八个轿夫走得特别稳当,坐久了竟有点晕。
许是她有一点儿紧张。
毕竟是头一回成亲。
天擦黑,长夜当空悬着一轮圆圆的玉盘,月光柔和,仁安坊陆府门前红毯铺路,张灯结彩,迎来了新妇。
虞兰芝双手用力捏着团扇,阿娘说陆宜洲不念却扇诗就不能拿开团扇,这是新娘的礼仪。
两名全福人走过来,一个打起轿帘,一名搀扶虞兰芝下轿,然后二人一左一右扶着新娘跨过马鞍,岁岁平安。
门口人头攒动,虞兰芝不能抬起脸张望,其实隔着一层红纱望也望不清什么,耳朵倒是接收到不少声音。
离她最近的是一群夫人,有年长也有年轻的,言笑晏晏,轻音漫语。
听她们对彼此的称呼,有李总兵的夫人与儿媳,都指挥家的夫人,还有徐国公的儿媳和孙媳,更多的是陆家妇。
她们含笑低声称赞新娘子漂亮。
热热闹闹的声音,有涵养又不失礼节,虞兰芝耳朵听着,双脚随人群走进了颂国公府,这里是陆氏嫡长房,宗祠便设在此处。
由于尚书府和国公府相连,大家习惯简称陆府,她推算自己进了陆宜洲的家后从另一道门往宗祠而去。
这段路挺远的不过尚能忍受。
陆府也太大了些……
妇人们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嬉笑,虞兰芝微讶,下一瞬又明白过来,是陆宜洲出现了。
透过朦胧的红纱,看不真切他的模样,身影倒是清晰可辨,高大劲瘦,当他靠近,她清晰地嗅到了熟悉的墨梅之香。
陆宜洲将红绸的一端放在她手心,轻声道:“累了吧,拜完堂你便可歇息。”
她“嗯”了一声,一手执团扇一手捏着红绸,随陆宜洲走进宗祠,十分敞亮威严,黑漆的家具和梁柱,油光锃亮。
拜完天地父母又夫妻对拜,总算礼成,接下来基本没虞兰芝啥事,她被众妇人簇拥着上了一抬软轿,送回新房。
推开槅扇,暖香袭人。
黑底雕花的新房槅扇镶嵌着象牙与翡翠,春樱和秋蝉心头直打颤面上不显,稳稳当当接手搀扶虞兰芝的差事。
槅扇上的装饰,莫说放在普通人家,便是放在虞府她们都害怕不小心磕了绊了,再或者被哪个歪了心思的扣下来昧掉……
然而公子留给娘子……啊不,应改口少夫人,公子留给少夫人的婢女对此见怪不怪,一个个稀松平常,于是再是惊讶她们也不敢表现出异样,免得堕了少夫人体面。
春樱为虞兰芝解下厚厚的斗篷,露出正四品青绿色的翟衣。
大瑭新娘婚服从夫品级,陆宜洲是正四品,那么虞兰芝的婚服就是按照正四品翟衣所制,等同命妇吉服。婚服刺绣以金丝银线点缀,再配以五彩丝,凝成了翟鸟与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牡丹。
锦绣庄比别处高出十几倍的工钱在此刻给出了完美解释。
虞兰芝轻轻吐息,坐在新房才敢放下团扇。倒也不是必须一直举,比方说现在的情况,只剩她与贴身婢女。
她半掀头纱环顾一圈,无不陌生,这种陌生使人心跳加速。
视线所及仅有自己坐着的黑漆描金拔步床,头顶的大红百子床帐,正前方一帘大红洒金的帐幔。
拔步床的空间犹如一间小屋子,台凳桌柜做得相当精致秀气,床头摆着枕屏,桌上摆着砚屏,梳妆台则放着一只比她常用的还要大一倍的妆奁,蓝粉缠枝梅莲纹,她伸手摸一摸,是红酸枝木镶嵌的贝壳,平整到看不出镶嵌的痕迹,宛若天成,不知要多少时日才打磨得出。
下意识拉开一层,虞兰芝心头轻悸,忙又合上,里面竟不是空的,而是摆满各式各样的钗环珠宝,按颜色与材质划分区域,整整齐齐。
下人在槅扇外回禀:“公子来了。”
春樱忙服侍虞兰芝盖上头纱,举起团扇。
大红洒金帐幔外影影绰绰,婢女掀起一侧,陆宜洲低头走进来,两名全福妇人端着托盘也随后跟上,大红缎子铺就的托盘上有一把檀木秤杆和一对合卺酒器,另一个则盛着一堆金钱。
掀开红纱头盖,虞兰芝屏息凝神听陆宜洲念了一段酸诗,比她想象的有文采,不,是有文采太多。以他的骄傲不大可能请人在今天代笔,那么就是他自己所作了……
“少夫人。”
婢女轻声提醒她放下团扇,请新郎打量。
虞兰芝没敢抬眼迎
视,阿娘说这种场合的新娘一定要表现出娇羞方才符合身份。
下巴却被陆宜洲轻轻抬起,她看见了今晚的新郎。
头戴赤黑爵弁(音同变),两侧垂着朱红丝带,一截白纱中单露出交领,外罩绛纱袍下着红罗裳,腰悬绣有立狮宝花团纹样的玄色蔽膝,两侧各悬着碧玉连珠禁步,仿佛瑶池仙君。
好一个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的郎君。
一直以来陆宜洲满满的男子汉阳刚之气使得虞兰芝忽略了他本质是个大美男子,乍然看见他穿上如此艳丽的一套吉服,仿佛变了个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陆宜洲眼尾微微上扬,“好看吗?”
虞兰芝脸似火烧,忙移开视线。
陆宜洲上前握着她素手,邀她起身,又递给她一半匏瓜,柔声道:“等会儿,我让苏和丹蕊进来服侍你用膳,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莫要听长辈唬你的话,咱俩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虞兰芝这才大着胆子仰脸看他,陆宜洲的目光灼灼热烈,烫了她一下,她复又垂眸,同陆宜洲一起饮尽合卺酒。
众人抚掌道贺。
不知何时已经进来十几位夫人和小娘子,站在槅扇附近围观新人。
今晚最后一道流程撒金钱,女左男右,并排坐于床沿。
虞兰芝微微不自在,陆宜洲一直握着她的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想缩回去,却被捏得更紧,宽大的袖中,他的拇指轻轻打着圈儿揉她手背。
她忍不住打个颤儿,这是不期然的痒意刺激的正常反应。
陆宜洲却正襟危坐。
全福妇人唱着撒帐词,唱一句撒一把金钱。那金钱上绑着五色丝线,纯金质地刻着“富贵金安”的字样。
金钱哗啦啦,撒落满床,也洒落虞兰芝和陆宜洲的肩膀。
好多钱……
圆满完成使命的全福妇人领着众人含笑辞去,留下一个方便小两口说说体己话的空间。
“芝娘。”陆宜洲含情脉脉,“等下我还要出去应酬,不过哥哥弟弟们会帮我挡酒,很快我就会回来陪你。”
虞兰芝心跳咚咚咚,险些脱口而出“不用那么急”,又觉得煞风景,连忙抿紧嘴唇。
“咕咕——”
一声轻响从虞兰芝胃部发出,她慌忙捂住,“不是我。”
“是我,我饿了。”陆宜洲含笑吩咐摆膳。
苏和与丹蕊便领着一群婢女将饭菜摆在槅扇外的楠木圆桌上。
“回公子,回少夫人,饭菜已摆好。奴婢们粗手笨脚的,担心第一回伺候少夫人闹笑话,便将春樱姐姐秋蝉姐姐留下了。”
正常情况下娘家来的两名一等大婢女此刻可以用饭休息,但为了虞兰芝,二人只草草填饱肚子没有下去。
少夫人乍一到陌生的地方,离不得她们。苏和也想到这一层,才这么一说,甚为伶俐。
陆宜洲点点头,牵着虞兰芝前去用膳。
新娘子的装扮行动不便,他留在旁边只会让芝娘不自在,便道:“芝娘,我去去便回。”
虞兰芝:“去吧。”
趁少夫人用膳,云蔚院的两名二等婢女收拾床铺,重新整理妥当。
苏和从旁帮忙布菜,暗暗记下虞兰芝的喜好,桂花酿乳鸽、胭脂鹅脯和八宝珍珠茄。
“这几样是陆府的私房菜,少夫人喜欢就好。奴婢等会就让咱们的小厨房记下,随时为您做。”苏和柔声细语道。
虞兰芝抿唇而笑,“你有心了。”
陆宜洲留给她的婢女动静两相宜,伶俐至极却不让人反感。
“这是奴婢应该的。”
八分饱足矣,虞兰芝停筷。
“少夫人,请用。”婢女端来安神清口的香饮屈身服侍她漱口。
一顿饭八个人服侍,虞兰芝怀疑自己不是新娘而是娘娘……
阿娘说新郎在这种日子多半要在宴席停留许久,新娘子没必要顶着全套妆扮枯坐,只会让脖子遭罪。
虞兰芝:“卸妆吧。”
“是。”
苏和领命下去备水,春樱和秋蝉则服侍她卸掉金钗步摇花钿凤冠。
脑袋和肩膀顷刻间仿若重生,再无拘束。
两炷香后,虞兰芝顶着半干的头发迈进内寝,婢女们早已备下烘头发的熏炉。
待她穿着寝衣往贵妃榻上一躺,陆宜洲就迈了进来!
慌乱。
十分慌乱。
虞兰芝忙将搭在腹部的薄衾盖住全身。
有过夫妻之实又怎样,她还是不习惯在成年郎君眼皮底下衣衫不整躺平。
“你慢慢烘,我去帐子里等你。”陆宜洲路过她,留下一阵尚带水汽的馨香。
来之前他就近在内书房沐浴更衣。
沾过酒就一定会有味道,而芝娘就爱香香的他,他可不能坏了自己最为吸引她的特点。
陆宜洲新婚夜愣是不让虞兰芝闻到一丝酒味,只有她钟爱的雪中春信。
走进拔步床,他自己解了衣裳挂好,仅穿一层单薄的寝衣背靠引枕翻出常看的棋谱。
棋谱使人静心凝神。
因为他也紧张。
第一次那回两个人全无经验,仅靠他纸上谈兵,又急又乱,如今想来十分可笑。
所以他得从容些,淡然些,莫要像没见过女人似的……
棋谱还真把繁乱的心绪抚平,不知不觉翻了十余页。
陆宜洲一抬头望见虞兰芝慢吞吞挪到床前。
她紧张,两只小手扭在一处,脖子僵硬。
陆宜洲把书册放在四方柜上,朝她伸出手,“芝娘乖,过来。”
虞兰芝把手小心翼翼搭在他手上。
大红洒金帐子外,婢女按熄灯树,又吹灭飞罩下的一对鸾凤和鸣剔纱灯,灯火通明瞬间变得半明半昧,仅余两只儿臂粗的龙凤烛在偌大的婚房摇摇曳曳,晕黄的烛光把帐幔里的一切映得朦朦胧胧。
两扇大敞的槅扇重新合上,关紧,与世隔绝。
除了当值的婢女,所有人各回各处,当差的当差,休息的休息。
这么大的空间,只剩下虞兰芝和陆宜洲。
帐子里,陆宜洲拥着虞兰芝半躺,背靠引枕说话。
他的直觉告诉他,即便心里想着那事儿,想到发疯,也得先抱着小娘子说会儿话,因为芝娘的感受与他不同。
她像一朵花,得慢慢来才会盛开,弄得急了反倒不美。
虞兰芝发现重新铺过的床多了两层东西,一层大红绫褥垫上叠了一层白绫。
许是担心弄脏吧……
陆宜洲似乎会……会那个,她攥紧手心。
“我母亲性子冷淡,乍一看不怎么好相处。”陆宜洲说,“其实是真不太好相处。不过你不用怕,她并非恶毒之人,也不是那等好磋磨儿媳的。”
虞兰芝:“出门前我阿娘教导我做人当尊老敬长,那做媳妇的就更应如此。你放心,我如何尊重阿娘的便也如何尊重她。”
她非常清楚陆宜洲的心偏向谁,可她若掐尖要强,不尊长辈不护幼小,就属于烂泥扶不上墙了。
陆宜洲亲了亲她额头,“我就知道芝妹妹最是通情达理。我父亲是你四姨父,对你一向满意,在他跟前,你不必拘谨。二哥哥和二姐姐又是你亲表亲,你对他们怕是比对我都亲。”
虞兰芝:“除了阿爹阿娘和哥哥,以后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不会有人越过他。
陆宜洲的神情益发温存,若有若无啄着她颈窝,“成亲真好,若非成亲我哪能得妹妹半分温柔……”
虞兰芝紧张地攥紧拳抵在他胸膛。
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但也不是讨厌,总之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用
力闭上眼。
陆宜洲伸手挑下最后一层帐子,如水绸缎一泻而落,挡住了鸳鸯戏水。
起初,虞兰芝不敢高声暗暗皱眉。
没过多久,帐子里就传来她抽抽搭搭的求饶,求陆宜洲轻些儿。
“好。”陆宜洲呼吸微重,擦擦她眼角的泪珠,“现在行不行?”
虞兰芝的发丝凌乱,脸上浸着一层薄汗,半张的檀口不停咽着,求他再轻一些。
“叫洲哥哥。”
“洲……哥……哥。”
“叫洲哥哥做什么?”
“轻……轻一些,求你了。”
“叫谁轻一些?”
虞兰芝的声音支离破碎,“洲哥哥,轻一些——”
陆宜洲“嗯”了声,伏下脸,“好妹妹,我听你的。”
这一晚虞兰芝觉得自己大部分时辰都是昏昏沉沉的,极少有清醒的机会。
“洲哥哥”三个字是她的“保命符”,唤的越大声他就越疼她。
沉睡前她记得自己趴在他肩上,有一声没一声哼哼。
而他站在脚踏上。
当他转身要走出去,虞兰芝惊醒捶他肩膀,哀求他不能这样。
可她哀求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脸红,更何况陆宜洲。
接下来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一夜风雨过。
次日天朗气清。
因为认亲在下午,陆家便把媳妇茶也安排到下午。
清晨的云蔚院,小鸟在枝头成双成对唱歌,婢女们轻手轻脚当差,尽量不吵到主屋的新婚夫妇。
时下不少人家还保持着“立规矩”的心态,要求新妇次早天不亮起身,多少有些不人道。
但也有少数仁厚世家,比如陆家,就没有这样的要求。
只在新娘回门后才象征性地去婆母那里立三天规矩,其实就是陪婆母吃吃饭聊聊天,联络婆媳感情。
金色的晨光一束束穿过明瓦花窗投进来,照得昏暗的帷帐亮了些许。
虞兰芝徐徐睁开眼,呆愣半晌,发现自己躺在陆宜洲的被窝,而她的锦被早不知飞哪儿了。
身后陆宜洲轻轻动了下,吓得她大气也不敢喘,那只搂着她的手臂探向被角,掖了掖,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
“别乱动,会着凉。”
昨夜的熏炉已熄,正月的天干冷干冷的,而婢女们也不敢无召进来送烧好的熏炉。
可是她浑身冒汗,热得要命。
一张口,嗓音也沙哑了三分,“我想喝水。”
“嗯,我去拿。”
陆宜洲起身背对她套上赤色素面绫寝衣,那一身惊心动魄的肌理线条一掠而过,套上衣衫的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清瘦……
第60章 第60章虞家五娘怎生如此美貌?……
殊不知饮水是假,支开陆宜洲才是真。
他比想象中更懂事欸。虞兰芝暗自庆幸,呃,抹胸呢?
这可把她急得团团转,如何也找不到,身后却已传来男人的脚步声,顾不上许多,她飞快套上寝衣,手忙脚乱系着衣结。
陆宜洲掀帘而入,清澈的眸子微凝,颜色愈渐乌深,如常道:“芝娘,喝水。”
虞兰芝慌忙掩住领缘,右手接了杯盏,小啜一口,视线不禁循着他的目光扫去,方知他在看什么。
“不行。”
她实在是怕了他,荒唐一夜才发现画舫那夜已算陆宜洲怜惜她的,昨晚的他根本不算人。如今青天白日的,哪里还敢同他行那等狂事。
陆宜洲:“先喝水,我不碰你。”
虞兰芝悬着的心方稍稍落定,捧着水小口小口饮完,水温适宜,清泉甘美,仁安坊的井水甜甜的。
“还要不?”陆宜洲问。
虞兰芝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想起身,让婢女进来罢……”
“不急。”
他端着空盏出去,虞兰芝忙又翻找自己的衣物,谁知陆宜洲那么快又回来了,她只好自己趿上靸鞋要唤婢女,就被陆宜洲拦腰提了回去。
陆宜洲正值年少,将将尝得滋味,如何受得住美人晨起仅穿一件单薄的寝衣,只有上衣……
虞兰芝抵挡不得,满心冤枉,压根就不懂自己做了什么又使他情兴如火,起初还能反抗,渐渐遭不住他的轻轻款款,软言甜语,就颤笃笃承受了。
登时狂风乱作,刮起云情雨意。
然而再如何温存轻款也遭不住长久舞弄。
当值的婢女悄悄靠近内寝半步,听得里头传来少夫人断断续续的哭骂又似被什么堵住了,吓得连忙退了回去,吩咐茶水房只管把温水备好,等传唤便是。
陆宜洲顾及下午还要认亲,也或许是良心发现,早早收了情意,把汗津津的芝娘打横抱起。
她累坏了,连骂他的力气也没了,乖乖任他抱住,两靥绯红,宛若一朵初开的醉海棠,把他的心他的眸都醉了。
婢女闻得公子吩咐备水,立即领命。
云蔚院一天的生活终于拉开序幕,喜鹊叽叽喳喳叫得更大声,从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两名粗使婆子将水抬进净房。此处虽是耳房改建却宽敞无比,属于女主人专用,设有隔断,沐浴区靠左是一只硕大的香柏木浴桶,另一侧则是一方更大的汤池,以极其罕见的火山岩堆砌。
婆子们将水放在汤池附近便不敢再上前,丹蕊一个人提两桶,几个来回便将池子注满。
苏和往池子里倒舒筋活血的香露撒玫瑰花瓣,又吩咐婆子再抬水注满浴桶,另备冷热水若干桶。
不用问也知待会儿公子要在此处同沐。
婆子们依言行事,不多会儿准备妥当,苏和前去复命,得到公子回应方领众人退下。
半炷香后,虞兰芝才回魂,想报复又拿不定主意。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娘子,反而隐隐察觉某些“报复”非但行不通,极有可能反给自己“招祸”。
于是一口咬住陆宜洲的胳膊,他“嘶”了声。
虞兰芝定睛一看,圆圆的牙印旁竟有一道小小的伤口,边缘整齐,仿佛利器所划,瞧着也不深,但到底是道伤口,她就不忍心再报复,纳闷道:“昨晚这里明明好好的。”
陆宜洲附耳小声告诉她原委——是他趁她睡着时故意划破取血沾白绫。
原来大瑭的婆母都会在新婚次早查验新妇贞洁,证明贞洁的东西便是染血的白绫。
陆宜洲比谁都清楚昨晚的白绫还会不会有血。此事本不欲告诉芝娘,免得她又想起自己做的“好事”,谁知伤口露了馅。
“来,哥哥抱你去泡汤池。”唯恐她再细思什么,陆宜洲抱起她,连件衣裳也不披,就大咧咧走进了汤池。
虞兰芝惊呼慌忙攀住他。
陆宜洲享受着她的依靠,一面为她按摩一面道:“别怕,不深。”
虞兰芝松开他,用心感受,果然浅浅的,甚至可以轻松站起,又发现他眼神不对劲,立即坐了回去,紧紧贴着汤池另一端,再也不想挨近他。
已为人妇的小娘子又羞又怨,为何没人告诉她成亲就要不停做这种事……
陆宜洲说时间太短不吉利,还撺掇她配合他喜欢的方式,理由是延年益寿……
无所不用其极地哄骗她。
总觉得被他戏弄了,又说不出所以然。
倘若陆宜洲今晚再如此行事,她定要他好看。
洛京的几处天然温泉皆为御用,虞兰芝从未享受过,但她幼年随阿娘去过一趟汎江,在那里泡了温泉,至今还记得个中新奇滋味,没想到以后也可以在家泡了。
从未想过,净房还能设汤池,她觉得自己土土的。
不一会儿,巨大的满足感宛若春风抚平她的羞怨与疲惫,她精神起来。
陆宜洲也不忍心再“欺负”她,由她玩耍去。
东梢间里,春樱前来与丹蕊苏和交接,秋蝉那边领着一众婢女整理少夫人嫁妆,责任重大。
这厢三人寒暄数句便作辞。
丹蕊苏和自然要回去休息,春樱则指挥婢女摆膳。
公子与少夫人的饮食习惯略有不同,她早已做好功课,吩咐小厨房将二位主子的膳食分开做,各自吃自己喜欢的,谁也不必迁就谁,和和美美。
其实二人中意的食物相差无几,仅口味略有差异。
陆宜洲遵从养生之道,少盐少油,又因常年习武,每日要进食一定量的牛肉;虞兰芝则荤素不忌精的肥的统统不放过,纯纯普通人的口味,比陆宜洲稍稍重一点,但不多。
所以同样的蟹黄包就要做成一只少盐一只正常盐,皆垫着粽叶,以竹笼盛放。
粥则做了四样,公子吃咸的,少夫人吃甜的,还要额外给少夫人炖一盅牛乳鸡蛋羹。
各色鲜蔬六样再加四样山珍
海味,一笼小兔子形状的花馒头,每只仅有婴儿拳头大。此外餐后点心干果若干,组成了云蔚院普普通通的一顿饭。
春樱再如何咋舌也表现出云淡风轻,时刻谨记不能在陆府的下人跟前丢份儿。
便是这样,小厨房那边也不熄火,守着炉灶随时为主子加餐。
不是,这吃的完么?
下一瞬又开心地想吃不完才好,最好再加点餐。
加的越多最后进了她们肚子的就越多。
便是一等婢女的月例也不可能吃到这些精美的食物,但云蔚院一等婢女二等婢女当值时的饮食比大部分三品官吃的还要好,说出去足够吹一辈子的。
说是主子剩下的,实则比任何饭菜都要干净。
主子吃饭都是有专人布菜伺候,用的那都是公筷,压根不会自己去碰菜肴。
便是主子吃了一半的饭菜佳肴也不会有哪个下人嫌弃,抢都来不及。
她们都是自小跟着主子一起长大的。
陆宜洲用饭很斯文,是那种天生骨子里的矜贵,再美味的东西对他这样的贵公子而言都不至于多惊艳,但他又不似正统的文人那般守礼,譬如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
他用膳时甚少言语,却也不介意虞兰芝说话。
虞兰芝的话也不多,偶尔才会说一句。
两人都是出身上层阶级的郎君小娘子,都有着良好的礼仪和生活习惯,却又不呆板行事,使得虞兰芝感受了一丝在阿爹阿娘身边的轻松。
与陆宜洲相处并不难。
饭后小两口手牵手散步,其实就是陆宜洲带着她熟悉云蔚院。
“我的内书房与此处相通,公务繁忙时我便宿在那边,你可以随时过去。”陆宜洲说,“或者差人给我传话。”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虞兰芝听得懂。
一个男人允许妻子随意涉足他的内书房代表他不打算“金屋藏娇”,阿爹也是这样对阿娘的。
虞兰芝轻轻“嗯”了声。
陆宜洲:“我把核桃留给你使唤。他今年正好满九岁,很是机灵,倘若我在外书房,你便吩咐他传话。”
外书房是男主人见客之地,可能会有各种陌生外男出入,她一个新妇若是横行无忌十分不雅,所以陆宜洲给她留了个陆府的机灵小厮使唤。
虞兰芝仰脸看他,说:“好。”
“桃叶、杏芳、碧簪、宝钿皆是跟了我十年左右的婢女,当差相当仔细,从未出过错。现在你来了,我便让她们在云蔚院当值,也算是你的人了。你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她们,赏罚分明即可,也帮我留意合适的人选,务必为她们挑一个好人家。”
这是女主人的分内之事。陆宜洲在告诉她,她们都是他身边可靠又有功劳的婢女,万不能磋磨了,更不能随便配人,请她掌掌眼挑选可靠的男仆。
虞兰芝:“你放心,莫说她们有功劳,便是最普通的婢女我也不可能随意打发的。”
定然会为她们找好人家。
陆宜洲:“那当然,再不会有比我芝妹妹更善良的妹妹了。”
虞兰芝横了他一眼。
宜嗔宜喜,眼波如水。
陆宜洲喉头微动,欲俯身一亲芳泽却被虞兰芝推开。
“你再不分白天黑夜折腾我,我便是要真的翻脸了!”虞兰芝连忙拉开与他的距离,“下午我还要认亲,但凡有一丝不漂亮不精神,我定与你分居而过!”
陆宜洲连忙道歉,果然不敢再动邪念,讨好道:“一定让你漂亮,为了这一日我可是学了许多眉毛的画法。”
言下之意是要为她画眉。
虞兰芝半信半疑。
午正时刻,小两口坐在妆台前,陆宜洲非要为她描眉。
再丑的媳妇都知道在这种重要的日子盛妆出席,更何况虞兰芝。
她要拿出最完美的状态,岂会甘心出一丝丝错漏。
虞兰芝:“要不下回吧……你一个郎君哪里会画眉。”
陆宜洲扬眉道:“会画画不就行。我仿照你喜欢的眉形为许多人画过,保管画得比你更好。”
虞兰芝鄙夷道:“给多少人画过?”
陆宜洲认真数了下,“五个。”
虞兰芝的脸就黑了。
“我祖母、核桃、松子、花生,还有高鸣。”
虞兰芝:“……”
四下瞬间有种诡异的安静,片刻之后,她难以置信道:“你帮祖母画也就算了,怎能帮……帮他们也画……”
真变态。
小厮年纪尚小,勉强说得过去,那高鸣至少二十五了吧,被他……
“那我给婢女画你也不乐意呀。”陆宜洲笑道。
说的也是。
虞兰芝还真想不到给谁画更好,但肯定给那些人画比为婢女画来得好。
“行吧。”她怏怏道。
陆宜洲拉开妆奁取出一只描金牡丹匣,虞兰芝眼睛睁了睁,好多海螺,海螺尖尖裹着黑色的东西,色泽油亮光滑,整体宛如一支笔。
“这些是祖母留给你的。她老人家说新妇好颜色等于给我长脸,也只有你这般娇嫩的年纪用螺子黛才不浪费。”
“祖母待我真好。”虞兰芝想起了那张慈祥又不失尊贵的脸。
螺子黛是御用之物,虞兰芝不认识再正常不过。整个陆府,也只有陆老夫人才能接触到此物,却全给了孙媳。
所以陆宜洲小声告诉她不要在母亲跟前谈论为妙。
虞兰芝乖乖点头,意识到婆母与祖母之间微妙的关系。
真的很美呀。
比青黛丝滑,色泽自然易晕开,用过了以后再无眉黛能入她眼了。
陆宜洲:“我会努力的,将来让你像祖母那般尊贵,年年用上最新的螺子黛。”
年轻的郎君对小妻子许下诺言。
热烈的诚挚的,又是最动人的年纪,便是再无心之人都要忍不住动情。
可他舍不得揉花妻子新贴的面靥,弄乱她斜红。
陆宜洲咽了下,捺下狂徒之意,请她看铜镜。
加了银和锡锻造的铜镜,色泽净白,照人清晰自然,虞兰芝凝视镜中娇娆的新妇,粉面含桃,一双动人的远山眉,浓淡相宜,美艳无双。
“如何?我当不当得起为娘子描眉的重任?”陆宜洲问。
“凑合吧。”
虞兰芝的嘴角翘上了天。
“那便不凑合,交给你婢女。”
“不行。”
“哼。”
两人又拌嘴了一阵,才起身前往四宜馆。
四宜馆内,众女眷围在陆老夫人身前说说笑笑。
做为陆宜洲的亲姑母,梁大夫人自然也早早备下厚礼。
马上就要见到侄媳了,那个把三郎勾得魂不守舍的小蹄子。三郎至今还嘴硬,不肯承认看上的人是她。
然而梁大夫人是过来人,便是从前没意会,后来发生的桩桩件件,再加上萱娘的提醒也意识到了。
只是不敢相信三郎竟会看上虞兰芝。
他没见过美人吗?
“公子少夫人来了。”婢女在外禀报。
“快请进来。”
梁大夫人下意识望过去,婢女撩起锦帘,陆宜洲低头迈入,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绝色美人儿。
是三郎魂牵梦绕之人。
虞家五娘怎生如此美貌?
何时变成了这样?
梁大夫人张圆了嘴。【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