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醉春风》 1、第 1 章 十五岁那年,虞兰芝忽然就开了窍。 喜欢梳一丝不苟的朝云髻,穿粉蓝色的软绸裙,裙摆蝶纹刺绣如花,温存又缱绻,宛如那人含情的眼。 邂逅那人正值暮春时节,每当夜里下过雨,呼吸间就有股湿润的芬芳。 当时她倒栽葱跌下马,马蹄几次险险擦着身体疾掠。 她紧紧闭上眼,双拳攥在胸口。 下一瞬身体就被人捡起,拥着左躲右闪,风呼呼地从耳畔呼啸而过。 待她惊魂归位,再睁开,看见一张年轻男孩子的脸,白净的肌肤,夜一般深邃的眼睛,也在看她,声音低低的轻冷,“你还好吗?” 她仰躺在他怀中,直看着风吹花雨落,粉雪覆了他的肩。 然后他就笑了,将她小心放在树下,偏头对表姐道:“你表妹,似乎吓坏了。” 表姐焦急的步子愈走愈近,柔软的手搭在她额头。 后来的事总有些模糊,但她无比清晰记得他叫梁元序,比她大四岁。 那一年科举殿试,举国哗然,状元郎十九岁,探花郎十七岁,不管放在哪朝哪代他们都是载入史册的奇闻,本朝竟一次出了俩。 梁元序便是那位状元郎。 他可真好看呀。 虞家二房感激不已,为了答谢救女之恩,虞侍郎和夫人满载厚礼登门叩谢,两家关系就此日渐亲厚。 那时的虞兰芝年仅十五,心机全写在脸上,钻研梳妆打扮,主动结交梁元序的妹妹。 虞二夫人笑着看她笨拙地忙碌,也未加阻拦。 结交梁元序的妹妹是为将来的姑嫂情谊打基础,也为近水楼台更近月亮。 制造偶遇和搭讪。 对此,虞兰芝早有准备,书生不都满腹学问,如果她表现出一副好学且醉心诗文的模样,很难不使他关注吧? 然而自古以来著名搭讪的案例哪个不是本身就才华横溢。 待到实际行动,她赫然发现肚子里的墨水不够用。 梁元序说天她以为地,闹过不少笑话。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基本无望摘取明月。 她急的抓耳挠腮。 梁元序依然会停下脚步,微微的笑,问她身边为何没有仆婢或者六妹怎么不在。 她总有借口应对,不是婢女在找丢失的耳坠就是自己先到一步。 他也不揭穿,通常给她些好吃的,应付孩子一般打发她。 但有一次,他的表情变得严肃紧张,问她是不是迷路了。 虞兰芝顺着他的话儿佯装迷路,实则也真迷路了,大可不装。 梁元序深深看了她一会,“跟我来。这座石林有些年头,许多小孩子乍一进来就会迷路。” 小孩子? 她不是小孩,十五了! 足够做他的媳妇。 虞兰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发现说什么都不合适。 只敢小声咕哝,跟在他身后,偷偷打量他高大的身影,宽宽的肩膀,仿佛画卷中走出的翩翩君子。 “序哥哥,你走慢些,我脚痛。”她想靠近一些索取安全感。 梁元序扭过身看她。 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小娘子,偷跑进石林只为见他一面。 那条路上有着各种出乎意料的危险,但他什么都没说,仿佛不是件大事,领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所以梁元序那时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吧,谁好人家小娘子身边不带仆婢到处乱晃。 漏洞百出。 走了一段路,他问脚还能不能撑? 其实脚还好,但很饿,她回:“好痛。” 他轻叹,迟疑了一下便俯身抱起她,她动也不敢动,缩在他怀中,脸颊偎着他肩膀,嗅着他好闻的味道,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谁知还没走到尽头他就放下她,“下来走一会,乖。” 她不大情愿,去抓他左手,他没躲,将她牢牢包裹在手心里。 “别怕。”他轻声道。 这样是不对的,他的内心一直在挣扎。 那天,她与他十指相扣走出了石林。 重见天日的瞬间,他就缩回手,将她一股脑儿推给表姐,并说:“她实在是太冒失,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表姐皱着眉,苦笑摇摇头,想要斥责她,话出口却变成了:“傻丫头,快向三郎赔罪,以后再不胡来了。” 她红着脸,躲在表姐身后觑他,小声赔罪。 春日花树漏下的光影投在梁元序的脸上,半明半昧,虞兰芝的一颗心也随他忽明忽暗。 表姐在看她,而他望着表姐。 虞兰芝的心一颤。 多么含情脉脉。 表姐粉蓝的百蝶裙摆,乌云般的朝云髻,犹如初春暖风,融化他眸中冰雪,漾起温柔的涟漪。 回去之后,虞兰芝躲在被窝哭了许久,梦里都是蝴蝶,粉蓝色,掠过梁元序多情的眸翩翩起舞,被他紧紧拥在怀中保护的人也变成了表姐——洛京第一美人。 那之后虞兰芝消沉了一段时间,又重新振作起来,认认真真复习女先生布置的功课,虽然总是学不好,可也没放弃过。 也是从那时起喜欢穿粉蓝色绣着蝴蝶的长裙,梳朝云髻。 转眼又过了一年,她考上太常寺斋娘。 扬眉吐气。 斋娘一职要么门荫要么自考,且还不是谁都能考,至少三品以上的家世背景,十个录取名额,虞兰芝整好考了第十。 母亲虞二夫人神秘地笑了笑,终于下定决心向梁夫人表露联姻之意。 也不讲究彩礼,还许诺一笔丰厚嫁妆。 梁夫人的笑意霎时僵在脸上,含糊半晌,总也不接话,不接话就是拒绝,成年人的法则。 确实有些高攀,虞二夫人失望之余也觉得在情理之中,就此作罢。 当晚虞兰芝又躲在被窝哭了一场。 安慰自己:是梁夫人没看上我,不关序哥哥的事。 她肆意的十五岁,发奋的十六岁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中间还发生了一些小插曲暂且不提。 十七岁的年月扑面而来。 梁元序已是正五品中书舍人,常伴君王,徒步青云。 结亲旧事就此淹没时光,本不该再提,没想到梁夫人在背后打趣虞家二房没有自知之明,竟看上她家的三郎,引得众人发笑。 以上虞二夫人都能忍,却忍不了她说芝娘瘦矮难生养。 传出去还了得,芝娘以后该怎么说亲。 虞二夫人气得哭了两天两夜,无奈救命之恩压在头顶,唯有默默咽下苦楚,却再不想登梁府的门。 梁夫人自知理亏,不日便被婆母呵斥,后在夫君的劝诫下主动登门求和,虞二夫人笑脸相迎,无比周到又体贴地款待,两家算是表面上重归于好。 私下里,虞二夫人不准虞兰芝靠近梁府一步,任何有梁元序在的场合也不准她出现。 虞兰芝已许久未曾见过他了。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竟是他也被心爱之人婉拒了。 虞二夫人幸灾乐祸道:“上个月梁夫人登门提亲,被你姑母当场婉拒。她不是一直把梁元序看成眼珠子,举世无双,还不照样吃闭门羹。” 此事令虞兰芝短暂地开心了下,又很快低落,越坠越低,不过她尚且清醒,梁元序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殊不知婉拒梁元序求亲的姑母正躲在房中悔得肠子都青了。 捂着帕子不停抹着泪。 不是她不满意梁元序,而是想起出阁前与梁夫人的旧怨,一时上头就拿起乔来,没想到梁夫人比她还骄傲,拿着庚帖扭头打道回府。 她后悔不迭可也不能追出去不是,那岂不显得自家太便宜了。 婆母恨铁不成钢咒骂她搅家的作精。 近几年圣上哪道旨意不是梁元序亲笔拟定的,他说话的分量有时连内阁都要三思。这般年轻有为,又肯低身下气求娶,重修两家情谊,却被她搅合没了。 这厢的虞兰芝却没有太多时间悲春伤秋,因为她的斋娘名额即将被陈太师的孙女顶替。 她求祖父出面给自己说说情,可祖父日理万机,哪有空搭理她,更别提为她得罪陈太师。 虞兰芝拿着尚未被收回的斋娘腰牌来到太常寺。 当值的胥吏见来人是个小娘子,立刻板着脸,“斋娘归郊社署管。” “可郊社署归太常寺。” “各署有各自署令,你找这里没用,官爷也不可能见你一个小娘子。”胥吏见她年纪小,多少有些心软,主要是做斋娘的门第不是他能得罪的,便耐着性子道,“这事只能问你们署令,她是女官,打探起来方便。” 虞兰芝倒也知眉高眼低,官衙重地岂容强来,便福身谢过胥吏,凭借腰牌混进郊社署,道明来意,郊社署的人将她丢在穿堂就消失不见。 显然是要晾着她,等她自觉没趣主动离开。 婢女没有腰牌进不来,虞兰芝孤身等待,口干舌焦,不禁走出穿堂,两手搭在额头挡住刺眼的光线张望。 郊社署一派肃穆,巍峨的城墙数丈高,宽大的木门黑漆镶铜,地上是青白的砖石,一切都是沉沉的,直到那人从庑廊尽头沐光而出,尘世才有了色彩。 他上半身平稳,步伐不紧不慢,迈着标准的士大夫方步。 梁元序冰冷无波的眸子瞥向虞兰芝的方向——五娘? 他弯唇笑了笑,眉目柔和。 虞兰芝就被烫了一下。 是夏日的风太热,吹得她的脸也冒热气。 “五娘,你怎么在这里?”梁元序走过来。 虞兰芝仰头看向他,又触电般挪开视线,支支吾吾道:“我来问问斋娘的事儿。” “虞侍郎近来公务繁忙,甚少露面,还请五娘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安。”梁元序道。 虞兰芝轻声应下,也问了梁夫人安。 “你,要不要喝杯茶?”梁元序的目光果然落在她滚烫的脸上。 “我就是有点热。”她想挖个洞钻进去。 梁元序点了点头,“我看你的样子似乎不舒服。” 虞兰芝终于不再嘴硬,“也有点渴。” 梁元序失笑。 当他走进穿堂,原本空无一人的地界突然就钻出个小内侍,殷勤作揖,还用袖子擦了擦本就光可鉴人的桌椅,口中道着:“梁舍人,请坐。” 时下对朝廷官员的敬称多为官职,上了年纪才以“公”称之。 虞兰芝纳罕,方才不是没人吗? “劳烦公公给这位小娘子端些茶水点心。” 内侍无不应下,又笑着对虞兰芝道一声“娘子稍等”这才麻溜退出穿堂。 “序公子……呃,梁舍人,你要走了吗?”虞兰芝望着他。 梁元序微微垂睫也看向她,“嗯”一声,“你留步,我还要回去当值。” 虞兰芝轻咬下唇,目送他。 “午膳,吃过没?”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 “吃过了。” 她的肚子却不配合的叫出一声。 梁元序挑眉:“……” 虞兰芝用力捂住腹部。 “我让人送些吃的给你,不过这里伙食简陋,你凑合一下。”他说。 随着他的离开,周遭一下子就没那么热了,风也凉凉的,像她空落落的心。【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迟来的茶水滋润了虞兰芝火烧的喉咙,可惜始终没有等到求见的女官。 小内侍只管上茶、上饭菜,旁的一概不答。 总算琢磨出味道了,虞兰芝一拍桌子,抹着额角的汗离开。 办法可以慢慢想,人不能干坐着受罪。 小内侍打量她离去的背影哼起小曲儿。 初五是端阳节,大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不重视,各家各户蒲艾簪门,佩戴虎符。 端阳节有“躲端午”的习俗,这日出嫁的女子都会回娘家过节,虞府的姑奶奶自然也带着女儿回来做客。 小辈们依序拜见长辈,虞兰芝等人排着队问安姑母宋夫人,表姐也给各位舅母问安。 虞兰芝的表姐闺名宋音璃,是洛京最美的小娘子,仅比她年长一岁,已是太常寺郊社署的从七品署丞。 大瑭女郎有出息的门路就那么几条,斋娘之位空悬良久,直至三年前数位国之重臣上疏奏请皇后担任太庙大祭的亚献,朝廷才开始铨选。 宋音璃是崇邺第一批斋娘,如今已升任从七品。 深受皇后褒奖,尊荣无匹。 原本虞兰芝也没指望的,不意朝廷去年又增收十名,只没想到考中了还要面临给他人让位的风险。 她不禁抬眸,但见梅纹飞罩下走来洛水之神,白衫红裙赤色纱帔,一眼望过去,浓烈的美貌顷刻间就要她的血液倒涌。 周遭明显静谧了几息。 并不陌生的人,但每次见到还是会被惊艳。 宋音璃落落大方,问安完毕退到虞兰芝身畔,朝她眨了眨眼。 虞兰芝心里暖暖的,“璃表姐。” “听说你考中斋娘,真的很了不起,以后更不能懈怠哦。”宋音璃笑道。 虞兰芝感觉到她的善意,也不好把被顶替的事告诉她,唯有用力点点头。 她在族中一向不算出众,却也被父母当作掌上明珠宠爱,日子过得很是富足,没受过太大委屈,竞争斋娘一职着实让她长进不少。 姑母笑眯眯道了一句:“看不出我这几个侄女里就属芝娘最能吃苦。” 她能考中的确出乎所有人意料。 然而“能吃苦”三个字怎么听都不像夸人。 午后一众女眷乘车舆驶进仁安坊陆府,端午听戏,春和班子将在这里唱一天,各种经典曲目不在话下,还有幻术表演。 众姐妹眉间洋溢着欣悦。 去陆府意味着能在陆老夫人跟前露脸,有没有赏赐倒是其次,主要是坐在她老人家附近就有了更多被洛京顶层圈子关注的机会。 都是适龄的小娘子,哪个不想求一个好姻缘。 唯有宋音璃和虞兰芝看得极淡。 前者无心情爱,后者就稍微复杂了些。 众人稍稍坐定,一名枣红褙子的仆妇脚步轻快走至陆老夫人跟前,福身道:“回老夫人,七公子和序公子给您请安了。” “快请过来。”陆老夫人笑呵呵,语气极为柔和,仿佛在安慰左右,“今日在场的都是世交亲友,犯不着避讳。” 霎时,女孩们心口突突直跳,屏息凝神。 序公子,老夫人的外孙梁元序,崇邺六年的状元。 七公子,自然就是老夫人的嫡孙——陆宜洲。因是自家的公子,下人才以排行称之。 崇邺六年那位十七岁的探花郎正是他。未料他次年突然弃文从武,从军机营底层一路升任从四品。 可谓能文能武,乃洛京炙手可热的小郎君之一。 恰巧两人都是说亲的年纪,很难不令人生出期待。 当两名如玉郎君阔步走来,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在场脸嫩的小娘子无不双颊发热,不敢直视,只拿眼偷觑。这二人倒是神色如常,端端正正拜见陆老夫人。 大部分人对他们仅是久闻大名,见之甚少,万没想到一下子近距离看见了俩,不亚于同时目睹松风水月和仙露明珠。 梁元序目如寒星,明明没有认真看谁,却还是灼人。 虞兰芝同大家一样,不太敢直视他,在心里哼一声,垂下眼帘,恍神的功夫,请安的两位贵公子已经辞去。 台上咿咿呀呀的小曲一支接一支,虞兰芝心不在焉,听了两耳朵,好像是《姻缘错》,两男一女的哀怨情愁。 考虑到年轻人坐不住,陆老夫人不忍拘着大伙陪她一直听戏,刚好也听乏了,便要回四宜馆更衣,各家夫人忙忙上前搀扶,把孩子们留在园中游玩。 虞二夫人给虞兰芝递个眼色,母女连心,自然意会。 虞兰芝只得起身,紧走几步,跟在阿娘身后,一同前去四宜馆。 “大家都留在园子里玩儿,独独她跟屁虫似的一步也离不开阿娘。”虞府的四娘子掩口轻嗔。 众人笑笑不语。 虞二夫人拿不准梁元序还在不在园内,担心虞兰芝趁自己不在乱跑,万一冲撞上又是一遭孽缘,所以她不准虞兰芝离开自己视线。 没想到弄巧成拙,陆老夫人觉得这种场合就该让各家小娘子聚在一处玩,总拘在大人身边,朝气都拘没了。 一番话说得虞二夫人无比汗颜,便吩咐虞兰芝随陆府的仆妇折回园子听戏。 陆老夫人委实是个慈和的长辈。 虞兰芝屈膝施礼作辞,返回的路上步子轻盈,脚步一垫一垫的,连陆府的妈妈都被她的情绪感染,不由眉眼含笑说起小山棠梨园的趣事,“咱们这座园子养了不少仙禽异鸟,这会子约莫在休憩,不然娘子还能遇到老松下的两只仙鹤,羽毛丰亮,十分灵动。” 原以为遇到三五只蹦蹦跳跳的小鹿已经开了眼,没想到还有仙鹤。虞兰芝睁大眼,“我倒还从未见过活的。” “娘子若是感兴趣,老奴可为您引路。”陆府妈妈会意笑道。 “有劳妈妈了。”虞兰芝和婢女对视一笑,乐颠颠看奇景儿。 妈妈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直接去仙鹤的窝把两只怕生避人的鸟儿赶了出来。 还抓一把坚果教虞兰芝投喂。 主仆三人在松鹤林畔笑语盈盈,很是自在。 不意溪水对岸的小榭隔扇就被人没好气地推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长眉深目,赛雪的肌肤鸦黑的青丝,浓烈对比犹如晴空碧霄与无垠夜幕。 惊心动魄的俊美。 只见他拧着眉,撇着嘴对虞兰芝道:“喂,你怎不去前头听戏,跑来这里逗鸟吵死个人。” “七公子!”陆府妈妈一惊,连忙施礼。 早知陆宜洲在这里,便是一百只仙鹤虞兰芝也不会过来,晦气得很。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因他再灰溜溜离开,失了自己体面。虞兰芝就不惯着他,“老夫人允我在园子随意逛逛,你有什么不满,便到四宜馆说去。” 陆宜洲跨出隔扇,踩着溪上的青石汀步(注:水上一种步石)一步并三步走过来,“我道是谁,这不是扬言见我一次打一次的芝表妹!旁人摘花听戏你逗鸟,说吧,什么目的?” “咱俩也不熟啊,你能不能有点主家的气度?”虞兰芝假意喂鸟扬手撒了把坚果。 陆宜洲忙后撤两步,闪身躲避。 “粗鲁。”他拍掉肩膀一粒果仁,瞪虞兰芝,“非得急赤白脸的么,我又不会吃人。” 虞兰芝紧一紧小鼻子,“我会。我怕我先吃了你。” 陆宜洲一愣,旋即红着脸嚷道:“缺心眼吧你。” “咦,怎么有哈巴狗儿在叫,我们去那边瞅瞅。”虞兰芝一脸惊讶,顺脚踢飞路边的一颗小石子。 那石子不偏不倚正中陆宜洲小腿。 “痛痛痛!”他咧着嘴直跳脚,“臭丫头,你站住。” 他是虞兰芝的便宜表哥,乃虞兰芝的四姨父继室所出,没有血缘关系的表亲根本亲近不起来,两人去年还打过一架。 至今虞兰芝都不敢相信这么一个有辱斯文,玩世不恭的东西竟是崇邺六年的探花。 那一年的主考官指定有问题。 “七郎,棋局未解,莫要耽搁时间。” 原来梁元序也在。 他走出水榭打断了凶神恶煞的陆宜洲。 虞兰芝后背一凛。 隔着清溪,梁元序对她微微点头,“五娘。” 虞兰芝僵着身子回他一礼。 “何必为难小娘子,些许鹤唳和笑声传进水榭已所剩无几,不至于扰人。”梁元序看了陆宜洲一眼,负手折回屋内。 陆宜洲嘴上应着,转头抬手挡住虞兰芝视线,“擦擦口水吧,凭你也想吃天鹅肉,是不是故意跟踪我和梁三郎,莫非你对我有想法?” “差不多得了,想谁我都不会想法你。”虞兰芝像头小蛮牛,“起开。” “听说你考了倒数第一。”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虞兰芝皱着眉头。 “是这样,你那个上官,其实我认识。” 连她去郊社署坐冷板凳的事,他也知道?! 虞兰芝总算有点惧意,惊疑不定上下打量他。 “找上官没用,找我——不,求我,”他笑起来的样子仿佛一个得志小人,“说不定,我就大发慈悲帮帮你。” 求他? 他还能安好心? 虞兰芝冷笑啐他一口。 “脏!”陆宜洲满嘴嫌弃,却神色愉快,“爷没空陪你闹,建议你回去好好想想求人办事的礼数。” “嘁。”虞兰芝环着手臂。 气势是有的,却藏了点心机没把话说死。 陆宜洲不以为意,凑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漂亮的黑眼睛笑弯弯的,“还不走?这里可没人对小丫头片子感兴趣,换个地方玩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谁稀罕!”虞兰芝踹了一脚附近的香樟树,拔腿就走。 陆宜洲回到水榭,小厮忙上来帮他拍掉后背还粘着的花生碎。 “五娘胆子小,也很温柔,你何必总针对她?”梁元序失笑。 “那你也太单纯了,她可不是省油的灯。”陆宜洲重新投入到密密麻麻的棋盘。 梁元序抬起眼帘,用银签叉了一块小桃子,慢慢咬着。 …… 话说以虞兰芝的祖父——虞相的身份,手里倒也有一个斋娘名额,几乎默认是给四娘虞兰琼的。 虞兰芝并无投机取巧的念头,只没想到祖父连句话也没空为她递,多少有些灰心,陆宜洲话里话外提醒她要有自知之明,还暗讽她是癞头蟾。 要多刻薄有多刻薄。 梁元序就不会这么伤人,向来体面又温柔。 被郎君嘲讽丑并不是一件能立刻当作无所谓的事,她难过了好一会。 虞侍郎以为她在为斋娘一事掉眼泪,就同虞二夫人一齐安慰道:“你祖父不是不在乎你而是实在抽不开身。交给阿爹吧,我已经在同陈太师家人交涉,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可是阿爹阿娘的心肝儿,就算当不上斋娘,也依然是我们的心肝。” 虞兰芝破涕为笑,投进阿娘怀里。 虞二夫人笑眯眯抱着自己的老幺儿,亲了亲额头。 她的芝娘是世上最好的孩儿,才不比别人家的差。 未料斋娘的事情还没解决,虞府又收到了陆府的帖子。 邀虞府所有的小娘子前往陆家在京郊的避暑田庄游玩。 同样的帖子,宋梁二府也收到了。 这是一场名为游玩,实则相亲的邀请。 虞二夫人建议虞兰芝过去虚应个卯儿,表示一下即可,不必太努力。 自从遭到梁夫人打击,齐大非偶四个字便刻进了虞二夫人心口,一来不觉得芝娘能被相中;二来也对高门失去兴趣。 “那不如直接说我染了风寒,推脱了事。”虞兰芝连过去应个卯都懒得动。 虞二夫人为难道:“陆老夫人亲自下的帖,天上下刀子咱们也得应酬不是,放心吧,有你堂姐妹、表姐妹挡在前头,陆宜洲不可能相中你。” 虞兰芝本就念着太常寺的斋娘一职,无意“相亲”,可阿娘一席话差点子把她的心气儿钓上去,“万一陆宜洲就相中了我怎么说?” 虞二夫人果然慌了,“你把这件庸俗又老气的半臂罩外面,再化个老气的妆,保管膈应他十里地。” 惊得虞兰芝一个激灵坐直身子,“阿娘,旁人都极尽妍态,偏我扮丑作怪,万一他不正常就好这一口,我岂不是更危险!” 不想被选是一回事,陆宜洲不会选她是一回事,扮丑当众丢人可就是大事。 她才不要做丑八怪。 虞侍郎闻知此事捧腹大笑。 “我说,你们娘俩,担心的事儿还挺逗。”他笑道。 人家陆宜洲又不傻,没道理放着宋家选虞家,何况还是条件平平的芝娘。 他很爱芝娘,但芝娘在一众姐妹间确实不算出彩。 十五天光明媚,碧空万里,虞兰芝随族中姐妹乘车来到了绿树成荫的陆家避暑胜地。 其他两家的小娘子皆比她们先到。 虞兰芝的杏眸尚含着一丝朦胧,昨晚背书过了时辰,现下频频闪神儿。 小娘子们奔着陆宜洲而来,自然清楚陆府的长辈,甚至陆宜洲本人,或许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注意了她们。 于是各个自持,规行矩步。 大家都是淑女,虞兰芝也不能招眼不是,只得佯装娴静迈着小碎步儿。 彼时周遭无人,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与此同时,东南角的楼廊走来一行人,为首的目似星河,生得长眉入鬓,正是陆宜洲。 杏园的小娘子皆是长辈把过关的世交淑媛,清白端正毋庸置疑,选一个顶漂亮的即可。 陆宜洲本不欲走这一遭,架不住祖母威胁,只得告了半日的假,立在楼廊俯瞰一圈就打算回署衙处理公务,待要转身忽又顿住,目光投向了那名落单的小娘子。 芝表妹! 她打完哈欠就发现了杏园的秋千,轻提裙裾一步跃了上去。 轻盈的宛如春日枝头一片飘落的花瓣。 落在秋千那一瞬仿佛也落在他心尖,不轻不重荡了下。 陆宜洲慢慢凝结了眼神。 仆妇听见七公子突然道:“你去对虞五娘说我在仰月楼,斋娘名额有限,晚一步我可就要回署衙。” “慢着,再添一句——倘若存心找我不痛快就莫要赴约。” 仆妇应是,满脸诧异退了下去。 想到虞五娘是七公子的表妹,两家世交,本就十分熟络,便又了然了。 仰月楼在东南角的楼廊附近。 不到一盏茶功夫,虞兰芝果真赴约。 陆宜洲扬一下眉,啧啧道:“没想到你还真来呢。” 虞兰芝没好气道:“爱帮不帮,我也不会白白欠你,白纸黑字,开个价吧。” 她生气的时候天生微嘟的唇峰益发俏丽,一段自然娇嗔。 陆宜洲轻轻咽了一下,干笑两声,“价格么,以后不准骂我,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如何?” “好。”虞兰芝相当干脆。 那日几名权贵子弟悄声议论美人,有说虞兰芝粗鲁无趣,也有说她长得不错就是稍微瘦了点,抱着肯定咯手。 宣北侯世子就比旁人露骨不少,直言虞兰芝的小/兔/儿差点意思,不如宋音璃的迷人,比不过宋音璃一根头发。 这个年纪的小郎君私下什么都敢讲,议论贵女已是有所收敛,除了“比不过璃娘头发丝”过分了点,旁的倒也没说错。 当时陆宜洲并非不为所动,谁知虞兰芝不等他开口就现身,仗着三脚猫的功夫闹将起来,连他也不放过,一番搏斗,骑/在他身上挥拳。 打完他犹不解恨,绊倒逃跑不及的宣北侯世子,眼看又要故技重施。 那他岂能坐视不理,忙将她从面红耳赤的世子身上提下来,她就认定他拉偏架,蹦一蹦两只气急败坏的小脚儿,大骂他与宣北侯世子无耻之徒。 她蹦起来还没有他高,陆宜洲的心都要化了。 她却将他的忍俊不禁理解成嘲弄,两汪盈盈杏眸蓦地水光四溢,扭头跑走了。 事后他苦心说和,总算保住她的名声。 可她呢,不分青红皂白地讨厌他。 不过她今天过来,陆宜洲便不想再计较,甚至有些得意。 “你今儿来凑什么热闹?”陆宜洲满眼戏谑,“也想嫁我?” “且慢,先说正事要紧。”虞兰芝赶紧打断他,“去年我便呈报斋娘采选,明明已过三番考核,那陈太师孙女一番未考就将我挤下。你若有法子解决,我定给你磕头认错。” 陆宜洲说行。 他呵呵笑着往圈椅一歪,姿态颇为惬意,“斋娘采选本就是朝廷给世家的优待,可遇不可求,自然先紧着功勋要臣,倒一让位不足为奇。” “那还何必再设个门槛儿,早知我便不去考了,凭谁家品级高官位大的呈报去。”虞兰芝灰心道。 考还是要考的。陆宜洲勾勾手指,“站那么远说话累不累?” 虞兰芝便从门口挪到他身边。 靠近方才发现陆宜洲的脸颊清透如玉,干净的一颗痣都没有,不禁暗羡,怏怏道:“你不用提醒我祖父手里有名额,有也没我的份儿。” 她祖父官至正三品门下省侍中兼内阁宰相。 陆宜洲仰头看她,“我祖母不就是正一品诰命夫人,这事她老人家出面十拿九稳。” “老夫人是你祖母又不是我的。” “不瞒你说,我马上就要与璃娘定亲。”他盯紧了她。 “啊?”虞兰芝瞪大双眼。 陆宜洲就敛去笑意,“‘啊’是怎么个意思?” 虞兰芝忙赔笑,“惊讶。惊讶的。” 简直是心花盛开。 虽说她不待见陆宜洲,可也承认这人有点子实力,确实配得上璃娘。 璃娘嫁给他,等于断了梁元序念想。 她的私心早就期望这样的事发生。 但不能表露的太明显。 虞兰芝忙收起笑意,一本正经道:“咱俩方才说到哪儿了?” 陆宜洲拉着脸,沉沉道:“你是璃娘亲表妹,也是我长兄亲表妹,只要我肯为你美言几句,那祖母递一封奏请也不是很难。” 虞兰芝的眉毛越扬越高。 陆宜洲看着她,唇角又忍不住勾起。 “你,真能解决?”她搓了搓两只手儿,明眸雪亮。 陆宜洲说能,同时指了指脚下,“先磕头认错吧。” 虞兰芝一愣,旋即朝他龇了龇牙,呸了声,“想得美,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她朝他挥一挥拳头,拉着自己婢女一步跨出门槛。 “行。”屋子里传出陆宜洲独有的腔调,“事成之后别忘记给爷磕头。” 虞兰芝已经跑得没了影儿。 陆宜洲含笑抿一口茶。 这事儿吧越想越觉亏,虞兰芝自认在陆老夫人跟前多少有几分眼熟,大可以央求祖母出面,又何必欠陆宜洲人情。 可心念一动,祖母的情面哪舍得浪费在她身上,陆宜洲确实比祖母稳妥。 未初,陆宜洲准时返回署衙。 似他这般能文能武的年轻郎君,简直是为军机营量身打造的人才,圣上对他颇为期许,下面的莽夫则不然,素来瞧不上读书的小白脸儿,一直想寻个机会杀杀陆宜洲的性子。 直到领头的副千户被他按在泥地里打得个鬼哭狼嚎。 众人才傻了眼。 这日,那名挨过揍的副千户往署衙送公牍,正倚着廨所的廊柱吹牛,对过的衙役突然频频朝他使眼色。 扭头一看,劈面走来了一人,挺拔秀丽,凝白的肌肤仿佛会发光似的,除了陆宜洲不做他想。 副千户慢慢站直身子,不敢懈怠,揖礼道:“陆佥事。” 陆宜洲心情不错,扫了他一眼,颔首大步流星而过。 待他走远了,副千户才小声问:“他不是崇邺六年的探花吗,怎地还懂拳脚,耍得正宗戚家刀和谢家枪法?” 衙役像看憨子似的瞅着他,“陆佥事祖母姓戚,母亲姓谢,你说呢?” 副千户瞠目结舌。 那边厢,虞兰芝等人已来到了花厅,陆老夫人居然也在。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围上前问安。 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各有各的姿态,鲜活动人。 老人家左看看右瞧瞧,似乎每一朵都喜欢,当下赏了一人一副玉镯,工艺各有千秋,却无一不是时下盛行的雕花缠金丝。 唯独虞兰芝的例外,素面的透明镯身,裹着一段缥缈淡紫烟雾,还挺好看。 虞兰芝同其他小姐妹一齐磕头谢赏,祝老夫人康健金安。 “都是好孩子。”陆老夫人点评一句,甚为慈和。 陆大夫人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紧,几近哀求地望向婆母。 ——虞五娘娇生惯养,哪里像会伺候夫君的,断不能相配七郎啊! 陆老夫人眼帘一抬,淡淡目光无波无澜,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向了惴惴不安的大夫人。 一场早有预谋的游园完满落幕。 小娘子们各自归家,静候佳音。 虞兰芝还未进家门便将玉镯戴上,爱不释手。 淡紫的烟雾,紫气东来,是个好兆头。 说不准明儿太常寺又转圜过来重新录取她,授她册书牒引,成为站在皇后身边侍奉神明的斋娘。 不曾想次日没等到太常寺的官吏,竟等来了户部下属机构婚户署的官媒。【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官媒道着恭喜,双手执陆老夫人名刺前来纳彩,并奉上一车国公府的厚礼,民间俗称提亲。 芝娘雀屏中选了!! 虞府上下登时就炸开了锅。 这桩亲事非同小可,虞相不放心二房的儿子儿媳,便交由发妻虞老夫人全权处理。 突如其来的“喜讯”将正在吃吃喝喝的二房砸个措手不及。 彼时虞二夫人正捧着牛乳燕窝,怀疑自己听岔了。 虞兰芝嚼着马蹄糕半晌才咽下,嘴角抽了抽。 “说好就是走个过场,你怎被选上了?”虞二夫人满眼难以置信。 虞兰芝比窦娥还冤,“这,这谁说得清,我亲耳听陆宜洲说要娶璃娘的。” 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肯定是搞错了! 虞二夫人急得团团转,虞兰芝比她还急,母女二人忙不迭前去元香堂求见虞老夫人,心存侥幸,澄清“误会”,未料连大门也没能进。 虞老夫人最不耐烦老二家的媳妇,整天盘算把芝娘说给娘家侄儿,也不瞧瞧自己娘家配不配!至于芝娘,也不是啥好东西,早被她娘亲教坏,于是直接命人将母女俩轰走。 次早虞陆两家长辈坐下详谈孙辈的终身大事。 好事多磨但不磨更好,虞府希望婚期定在明年初。 无奈陆老夫人生性慈悯,当场否决了。 她老人家念及虞兰芝单薄,身量仅比陆宜洲肩膀高出一点儿。 陆宜洲只是外表像读书人,实则孔武有力,骨子里藏着谢家的野/性,将来洞房花烛难免折煞了人家小娘子。 同为女子,陆老夫人了解那等苦楚,现今士族盛行晚嫁,唯有庶民亦或不心疼女儿的人家才及笄做新妇,因此她有心将婚期延后。 等虞兰芝再大一些。 反正陆家子嗣昌盛,不急。 虞老夫人却很怕夜长梦多,忙不迭劝道:“我们倒也并非不心疼女郎的人家,可明年四月芝娘就满十八,放在哪一家都不算小的。” 说的也还在理,十八算不上早嫁。 可虞兰芝和陆宜洲的身型相差略大。 原来是担忧芝娘瘦小不好生养。那就再好好养养,虞老夫人意会,便不再勉强。 五月二十宜合婚订婚,仁安坊陆氏颂国公府的纳征彩礼浩浩荡荡搬进了永兴坊虞府,金银珠宝、丝绸布帛、瓷器古玩,不胜枚举。 外加八石玉田碧粳米。 大瑭能吃上玉田碧粳米的屈指可数,除了皇室宗亲也就三大世家,是以就连已入阁拜相的虞相这等身份也极难享用到。 托孙女虞兰芝的福,以后每年都能吃上了。 婚期定在崇邺十年六月,也就是两年后。 从头至尾无人过问虞兰芝的意愿。 等长辈有空闲听听二房的想法,二房已不敢有想法了。 时下有官媒为证,女方收了男方通婚书,并回了答婚书基本就是板上钉钉儿,在官府记上档。 更要命的是虞府已收下人家巨额彩礼,其中一半还填进虞老夫人的口袋。 光退彩礼怕是得虞侍郎一家倾家荡产。 再翻翻新版的《户婚律》,男方悔婚要遭受道德的谴责外加赔些儿钱,丢面子但不伤筋动骨;女方悔婚则不仅仅是道德层面的问题,钱财、板子、牢狱一样都不能省。 所以二房噎住了。 经过五天六夜的消化,虞兰芝才走出最初的震惊,只觉得周身都麻了。 虞二夫人坐在罗汉床垂泪,锤一把虞侍郎,“没用的老东西,你就不能再想想法子?” 这还真怪不得虞侍郎,一边是高堂,一边是顶头上官亲家,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 关键他不知有多中意陆宜洲,现下正偷乐呢。 大房和三房则要被气笑,但凡自家闺女能替代,这种好事哪轮得到虞兰芝,真不知老二家的到底在矫情什么! 整个洛京,去哪儿找比仁安坊陆氏更显赫的门第? 虽说也不是没有,可人家能看上芝娘? 自从宗亲迁居兴宁坊,仁安坊几乎就姓陆,其中以颂国公府居首。左相颂国公,位列正一品太师兼尚书省正二品尚书令,嫡长子则是赫赫有名的吏部尚书。 世代官宦,名臣辈出,光是门第,陆宜洲配虞兰芝已是绰绰有余。 尤其他还以科举入仕,曾由圣上钦点就读崇文馆。谁都清楚,能进崇文馆的不仅得是权贵中的贵,才智更是远超常人。而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九,本身就是从四品的职事官,实权在握。 如此优秀的一个年轻小郎君,虞二夫人凭啥没看中! 倒也并非虞二夫人矫情,实在是陆家门第过高,令人望之生畏。 旁人只知锦绣富贵,哪有她想的那么长远。 知女莫若母,虞兰芝从性格到才貌无一与陆宜洲相配。 然而一生那么长,从一开始就格格不入的两个人怎可能恩爱到白头。 倘若嫁给舅家表哥,情况则完全不同。 上至公婆下至小姑子,无人敢撂半分脸色! 虞侍郎沉吟片刻,委婉地劝解,“夫人,那仁安坊固然大,可陆七郎又不是嫡长子,没那么多规矩要守,陆尚书还是咱们芝娘四姨父,念在她亲表哥的份儿上也不会亏待她的。” “关键陆家男子四旬前不纳妾,不豢养家姬,陆老夫人亲口作的保,将来后院只芝娘一人,不比其他人家强百倍!” 他揽着虞二夫人肩膀,轻声软语的,“你以为这世道还有多少男子像我,一辈子只守一人,嗯?” 便是她最先中意的梁家,梁元序敢保证后宅只有一个女人? 世间万物过犹不及,情也好爱也罢,哪能全部圆满,二房若还不知足,落在旁人眼底不亚于没苦硬吃,徒惹嫌隙。 作为芝娘的亲爹,虞侍郎放眼洛京,确实没有比陆宜洲更好的人选。 嫁给他,芝娘不会吃亏的,不管有没有爱,至少会有钱有势。 虞二夫人泪如雨下。 “不纳妾不豢养家姬这种鬼话糊弄谁呢,七郎若是洁身自好即便豢养家姬也不会发生什么,反之婢女、年轻媳妇哪个不是女人,他想要谁还能阻拦?”虞二夫人冷笑,“反正我舍不得芝娘。” 自己肚子蹦出的孩儿自己最疼。 “那等宗族,我儿进去便是砧板上的肉,”说至伤心处益发泣不成声,虞二夫人含泪道,“我只想芝娘嫁给我娘家的侄儿,一辈子衣食无忧,恩爱和睦。有你在,谁也不敢负了她。” 爹娘一递一声传进了虞兰芝耳中,她捧着脸儿凝视窗外如火如荼的石榴花,发呆,在心里轻轻道梁元序也不会纳妾的。 这个人是世上最赤诚的郎君。 虞兰芝爱极了他的一往情深。 也为他情深之人不是自己而深深苦恼着。 要说虞兰芝这人吧,也算小有姿色,可惜要嫁的是美人如云的陆府,未婚夫陆宜洲本身又是一等一的美少年。 两个人在外貌上有着显著的差距,才情更不可能共鸣,将来莫说吟诗作对、品画下棋了,让虞兰芝弹首像样的曲子都困难。 虞府的老夫人对此心中有数,从定亲就在考量这一切。 雀屏中选纯属虞兰芝命好,深受陆老夫人青睐,但不代表能受陆宜洲青睐,可日子却是要两个人来过的,那就不得不防她将来笼络不住陆宜洲的心。 一旦失宠,虞府的利益将大打折扣。 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儿,但何时偷,偷哪个都由虞兰芝说了算,那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时下最稳妥的做法是自带陪嫁美婢。 陪嫁美婢对主子有着百分百的忠心。 全家老小的命都捏在虞府手心,能不忠心么。 五月底,虞府又将虞兰芝的嫁妆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倍。 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六月下旬,距离议亲已然过去三十余日,虞府才收到陆宜洲的名刺。 正常来说上个月就该递了,却不见动静,搞得虞府上下人心惶惶,生怕有什么曲折。 好在一切都在往理想的方向发展。 大昭寺开了一树名贵的绣球花。 陆宜洲邀虞兰芝前去鉴赏。 相比前朝,大瑭民风逐渐开放,不仅取缔缠足陋习,使得女子能够自由奔跑,从事生产劳动,还更改了一部分《户婚律》——有了婚约的男女大可邀约彼此。 光这一条,每逢元宵、七夕乃至其他节气,郊外踏青赏花的年轻男女络绎不绝,朝气蓬勃。 虞老夫人安排心腹妈妈前去襄助虞兰芝梳妆打扮。 没有人比她更重视虞陆两府的联姻了。 在祖母的心腹妈妈监视下,虞兰芝从头到脚妆扮一新。 满头珠翠,浓妆艳抹。 她怔怔望着铜镜中两颊朱红的斜红,凌厉又妖艳,但不得不承认确实好看。 虞府的妆娘是有一些绝技在身的。 艳而不俗。 浓烈又不失高雅。 却也未免太过隆重,虞兰芝浑身别扭,压根就不是她的风格,整个人都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锦璨的花盆,艰难地挪向未婚夫。 而他立在翠竹山石旁,犹若玉山雪松,惬意自在。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尴尬。【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既是踏春赏花,这么打扮会不会很累……陆宜洲诧异地望着她。 虞兰芝比他更累,待钻进马车坐稳,端着的肩头立刻就垮下去,“你莫要这样打量我,到了大昭寺我再换身行头。” 陆宜洲笑道:“其实挺好看的,就是不大方便。” “长辈们喜欢这种,看起来贵气。我祖母心底自卑着呢,生怕你不中意我。”虞兰芝倒是坦然。 “那你觉得我中不中意你?”他促狭地问。 虞兰芝斜他一眼。 宽敞华丽的车舆旋即陷入寂静。 “你们家是不是搞错人?”虞兰芝苦着脸打破沉默。 “啊?哦。”陆宜洲的脸比她更苦,“怎么就搞错了呢?” “是我在问你。” “那我上哪儿知道。”陆宜洲嚷道。 虞兰芝蹙眉望着他。 陆宜洲声音有丝儿颤,“祖母把最爱的紫烟玉镯送你,便是最为喜爱你,我只是听从祖母的安排,你别多想。” 话音一落,周遭比方才更安静了。 乍一得知未婚妻是芝表妹,陆宜洲像点着的炮仗,也不知在跟谁较劲,急于遮掩似的做下一个冲动的决定——同意菱洲调令。 非要成亲也不是不行,那他就闭着眼睛同她洞房,最好一次就中,让她有孕,也算对祖母有个交代,然后补偿她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他再去菱洲赴任,从此天高任鸟飞。 殊不知次早一睁眼他就开始后悔。 他紧张地收紧手指。 这厢虞兰芝尚不知陆宜洲有多坏,凝神盘一盘自己的小心机,遂清清嗓子,佯装友好地问:“恕我冒昧哈,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我祖母看重你,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凑合过呗。”陆宜洲在想怎么调回来。 “别啊,自己的一辈子岂能凑合!我理解你的,无奈我人微言轻,有心无力,委实帮不上忙,不过有些事宜早不宜迟,以你的分量,倘若执意——”她稍稍停顿,大着胆子撺掇,“只要你执意……两家再一商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婚她退不起,但他主动提,还是很有希望。 大不了她出出血补偿他。 “执意什么?”陆宜洲反应迅速,面如寒冰,“你是不是在撺掇我悔婚,好坐收渔翁之利?” 虞兰芝讪笑否认。 陆宜洲被她的态度深深刺伤,无端羞恼翻涌心头,笑道:“行啊,我倒没瞧出你有这份心胸,明天如何?” “明天干嘛?” “退婚,不是你要的?” “果真?”她眼睛乍亮,再次刺痛陆宜洲。 他对她吼道:“比你脑门的珍珠还真!你去我祖母跟前进言,我在后面配合,保管不说一个‘不’字!” “不是……”虞兰芝被他吼得懵懵的,嗫嚅道,“不行,我不敢,你去提。” “你还是不是人?这种事就让我背锅。”陆宜洲的脸色越来越差,自上而下瞪着她,“我吃这么大的亏都还没说什么,你凭何不愿?要不是祖母,选谁我也不会选你。” 有人破防了。 虞兰芝怔怔瞅着莫名其妙的陆宜洲,“你干嘛那么大声音,再吼我一次试试!” 真把她当好性儿了呢。 陆宜洲冷着脸一声不吭。 大昭寺位于云祥坊附近,北邻大明宫,西邻皇城,东面还有兴元宫,乃权贵聚集地之一。 陆府的马车悠悠然停在山脚下。 陆宜洲负气,甩帘子跳下车,虞兰芝则留在车内,由婢女前来服侍着重新更衣梳妆。 这一耽搁又消磨一炷香。 在陆宜洲的耐心即将耗尽时,她总算掀帘而出,踩着条凳下车。 陆宜洲下意识去扶她的手肘,护她稳稳落地。 她梳着简单的朝云髻,点缀两片珍珠络索,白底缬纹的坦领衫披着一条粉色绡纱帔子,华丽的百裥裙则换成粉蓝色的高腰纱笼裙,裙摆蝴蝶蹁跹。 她可真是格外青睐粉蓝色。 不过这才像个游玩的小娘子。 陆宜洲凝视良久,忽然听见了虞兰芝不悦的声音,“你不是邀我来赏花,便是装也装的像点吧,撇下我独自发呆算怎么个事?” “我哪有!”陆宜洲一怔连忙矢口否认,两颊却隐隐发烫,“那请吧,小娘子。” 虞兰芝横他一眼,轻提裙裾先行一步。 两位主子走在前头,下人们自发落后些许,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悠扬的钟声在大昭寺的上空悬荡,慈眉善目的知客僧双手合十迎上两位贵客。 俊美的小郎君是陆宜洲,旁边的小娘子则是他未婚妻。 知客僧心思剔透,邀虞兰芝鉴赏今年最贵的绣球——紫阳香云。 普通花卉有甚好看的,逮着陆宜洲这样的贵客自然得掏出镇寺之宝。 陆宜洲了然一笑跟上去。 “除了皇宫,整个洛京唯有大昭寺一株,紫阳香云。”知客僧骄傲道。 顺着他双手送出的方向,虞兰芝看见一道绝世花影。 通体若珠光紫玉,散发阵阵清冽香气。 离这么远都能清晰闻见。 正常来说绣球没什么味道,由此更显紫阳香云的独特。 虞兰芝轻叹。 “劳烦大师安排稳妥的人送去永兴坊虞府,再配个莳花弄草的花博士,一切费用记在仁安坊陆府。” 陆府就是颂国公府和尚书府的简称,两府紧邻且合二为一。 成交了!有钱的贵人说话就是爽快!知客僧喜形于色,躬身连番念几句佛偈表谢意。 虞兰芝仰脸望向陆宜洲,睁大眼睛,“这——至少得二百两,你还真舍得。” 二百两可不是小数目,她要攒许久的脂粉钱才能累积。 “爷出得起。” 送她株花树讨祖母开心。 知客僧得此吩咐哪还敢耽搁一息,当下就作辞风风火火操办去了。 虞兰芝连婉拒的机会都没,不过真推拒势必要得罪大昭寺的和尚。 为二百两兴师动众不值当。 她略一思考,客套着道句谢。 这些年,陆宜洲没少被各家小娘子撩拨,无师自通没有女人抗拒得了男人的钱财、门第,如同没有男人抗拒得了女人的美貌。 小露一手财力不止讨好祖母,也存一点其他小心思。 未料并没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陆宜洲闷闷不乐。 “伯母说你鲜少来这边,还从未逛过大昭寺,”他面色如常,“我带你去后山逛逛。” 大瑭的寺庙免徭税,大昭寺的和尚不愁吃喝便留一半田地种花待客,一半自给自足,使得不少香客趋之若鹜。 这日,后山便被陆家七郎包下,闲人免进。 虞兰芝近年不是练拳耍棍便是苦记诗书,去年又忙于斋娘考核,极少仅是为玩耍出门,乍一见到后山的姹紫嫣红,整个人的魂儿霎时都要飘起。 仿佛坠入一池芬芳波涛,玫瑰如浪起伏。 她兴奋的瞳孔放大一圈,小脸明媚到发光,轻快身影一步便越过田埂。 翻扬的粉纱帔子随风调皮拂过陆宜洲手背,像是火燎了一下,他缩回手,负在身后。 “春樱,秋蝉,快来呀!”虞兰芝嗓音清糯。 “娘子,慢些儿,小心尖刺扎手。”贴身婢女快步追上围拥着她采摘玫瑰。 主仆三人有说有笑。 陆宜洲独自坐在蔷薇花架下,默默看她嬉闹。 日头越来越晒,虞兰芝才不得不随陆宜洲进屋凉快。 大昭寺做花卉营生自然就有招待红尘客的别院,院中珍馐美馔应有尽有,掌勺的自然也是红尘的厨子。 口味完全不输外头名店。 世上究竟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惊喜。 “惊喜多着呢,下回再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陆宜洲得意道。 “没想到你这人还怪大方。”虞兰芝随口应酬一句。 陆宜洲抿唇浅笑。 午膳的菜式南北大杂烩,旨在突出鲜美二字。 尤其荟时鲜,破塘笋的甘甜直冲天灵盖,一口下去,几乎要忘记所有烦恼。 虞兰芝开心地垫了垫脚儿。 就连最家常的酿白玉也比自家的更嫩滑入味,裹着新鲜弹牙的虾仁,她不禁连用两块。 陆宜洲噙笑看着她,示意布菜的婢女再给她置上两块,一共也只有四块。 虞兰芝问道:“你不吃吗?” 陆宜洲“嗯”一声,“你吃,那么瘦。” 虞兰芝的脸色微变,淡淡道:“说得好像你不瘦似的。” “我确实不瘦。”陆宜洲回。 虞兰芝闷头用饭。 陆宜洲不知说错了什么。 饭后的甜水饮子略普通,殊不知茉莉窨茶才是重头戏,茶叶乃雨前龙井,抿一口唇舌生香。 虞兰芝想到阿娘一定会喜欢,“师父,给我包四罐茉莉窨茶。” 小沙弥弯腰应是。 “窨茶做法很简单,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陆宜洲突然道。 虞兰芝暗暗咋舌,“你连这个都会?” 陆宜洲道:“我经常陪阿娘窨制。” 只要他想学就没有学不会的。 虞兰芝讪讪干笑,自己曾学过一段时间,却总也记不清要领,笨得吐血。陆宜洲所谓的“简单”令她无地自容,却不愿露怯,佯装瞧一瞧日影,迅速换个话头,“我看天色尚早,不如钓会鱼再归家。” 陆宜洲说行。 去年还对他挥拳的人,今年以未婚妻的身份坐在他身畔垂钓。 两岸清风和煦,浓荫匝地。 陆宜洲不禁再次看向虞兰芝,她的帷帽纱帘随风而飘,透明纱片向后撩在背上,如同披着云雾的仙子。 虞兰芝以指抵在唇峰上“嘘”了声,“别动。” 陆宜洲那只试图拂她肩上落叶的手便顿住。 她的鱼钩在晃动,猛一发力向后甩,好大一尾鲫鱼满地扑腾。 “看,我比你厉害!”她有很强的胜负欲。 他一条也未钓上。 陆宜洲慵懒道:“那是,谁能厉害过你呢。” “酸!”虞兰芝撇撇嘴。 回府的路上,她悄悄塞给他一只荷包。 “不是吧,这么主动。”陆宜洲扬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虞兰芝挡住他,“先别拆,回家再看。” 头一回相约就送荷包,怪不好意思的。 陆宜洲心跳得很快,“好。” 当男子收到期待的暗示,内心深处的不安分随之逐渐暴露,他大着胆子握住眼前的小手,绵绵的像云,头皮也跟着发麻。 虞兰芝杏眸惊闪,“你干嘛?” 陆宜洲的耳朵微红,柔声细语道:“你能不能小点声……” 她用更大的声音嚷嚷,“你抓我手干嘛?” “是你先伸过来的。” “我伸手又没让你抓。” “为什么不能抓?” “你缺心眼吧……” 她用力甩开他的大手。 陆宜洲连白皙的脖颈也红成一片。 哪有这样的,先勾引他,又推开他,耍他玩儿呢! 回府后陆宜洲钻进书房忙不迭打开荷包,并没有女儿家香香的丝帕,只有四张皱巴巴的银票,整好二百两。 像是一盆冰水劈头浇灭了他燃烧正旺的心火。【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听闻五娘回府,田妈妈立即奉虞老夫人之命来到二房。 彼时虞兰芝将将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半旧的家常衫裙。 “五娘子安。”田妈妈笑吟吟地福了福身,“老奴奉老夫人之命请您过去用膳。” 自从虞陆两家定下亲事,虞老夫人时不时就要召见虞兰芝,几乎视作眼珠子,羡煞了族中姐妹,惟有虞兰芝自己最清楚其中几多煎熬。 哪里是去用膳的,简直是用刑。祖母一个劲逼她学习伺候人的规矩,还时不时抽查她《女四书》、《贤媛集》的默诵进度。 光是想一想,她就饱了,但一思及那株价值二百两的绣球,精气神立时又大振起来。 虞兰芝对田妈妈甜甜一笑,“好,我这便去。” 距离晚膳还有一炷香,虞兰芝迈进元香堂,省过祖母。 虞老夫人让她坐下叙话,关切地问了今日吃的什么喝的什么,以及陆七郎待她是否温存种种。 温存说不上,互相又不对眼,能够客客气气已算万幸。 虞兰芝斟酌着回答:“陆七郎还行,我们在大昭寺游玩颇为尽兴。孙女觉得寺里的茉莉窨茶味道新奇,便特特买了两罐请您和祖父尝鲜。” 说罢示意婢女将提前准备好的茶叶献上。 虞老夫人什么好的没喝过,自不会真正稀罕茉莉窨茶,但对孙女的孝心十分受用,笑着赞了一句有心了好孩子,又道:“下人说七郎给你买了一株绣球,乃大昭寺的镇寺之宝,你们二房的庭院全是它散发的馨香。”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这株紫阳香云着实昂贵,孙女便自作主张塞还陆七郎二百两。”虞兰芝一脸虚心请教道,“不知这么做对不对,还请祖母赐教。” 虞老夫人微怔,略一思考,“外人都道咱们高攀陆家,可咱们家的女郎连二百两的花也能拒绝,想必你未来婆母知道后定然欣慰。”转而又问一句,“你塞还银票,陆七郎果真收了吗?” “收了。”虞兰芝照实回答。 虞老夫人的脸色登时就不大好看。 倒不是心疼二百两,而是在想陆七郎也太不把五娘当回事,哪有这样做人未婚夫的。 转念一想,陆七郎都接受这门明显吃大亏的亲事,再多的还是慢慢来吧。反正日子长着呢,感情总要处一处才会升温。 想通这点,虞老夫人吩咐贴身的婢女去账房传话,“支二百两银票送去二房。” 虞兰芝如愿以偿,满眼喜色起身谢赏。 今儿的好事可不止一件,祖母说晌午太常寺来使传信请她廿二执牒引前去郊社署就任。 虞老夫人打量喜出望外的虞兰芝,和煦道:“虽说你考的不怎样,可你祖父还是心疼你苦读一年,怎么也得成全你。” 不用再给陈太师孙女让位了! 无数个日夜的困寂,从两百人的重围拼命冲进五十人的包围,最终以第十名的成果死死咬住合格的尾巴,爹娘和璃娘一直觉得她了不起,祖母却觉得她不怎样。 可倒一也是第十名,总比名落孙山强。 如今祖父为她讨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虞兰芝口中发苦,一叠声道着感激。 虞老夫人笑道:“傻孩子,你早些给长辈递话也不至于耽搁至今。” 哪里是她不递话,是祖父根本不耐烦见她。 身为当朝右相的祖父实权不小,品级却还是正三品门下侍中,怎可能为最不起眼的一个孙女费神,但为了颂国公的孙媳妇就值得了。 “祖母教训的是,是孙女念书念傻,不知变通。”虞兰芝乖巧道。 虞老夫人满意地笑了。 话说虞相,原想保举的斋娘人选乃族中最出挑的四娘,无奈世事无常,陆家选择五娘,那这个名额就必须是五娘的。 如此,五娘虞兰芝将来在婆家才多一份体面,有体面的女子自然也能惠及家族。 大人的世界弯弯绕绕的,全是利益权衡,是夜,虞二夫人担心虞兰芝参不透,便拆开来细细与她分说。 当娘亲的恨不能将所有世情道理塞进女儿脑子里,当祖母的却只想把她规训成一位贤良淑德的传统小娘子。 虞二夫人只得虞兰芝一女,又是老幺儿,疼得含在嘴里怕化,早前就准备说给娘家侄儿,岂料被陆家捷足先登。 她心头七上八下,几番套话,也没从虞兰芝口中发现陆宜洲有任何异常。 “下回同他出去玩,把王妈妈带上。你可莫要离开贴身仆婢视线,知道吗?”虞二夫人不放心地叮嘱。 虞兰芝点头应承。 “也不准离他太近,莫要他碰你一下。” “嗯嗯。” “若是他欺负你,回来一定得告诉阿娘,懂不懂?” “知道了,阿娘。” 虞二夫人高高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定一点。 这厢送二夫人离去,春樱才嘟着嘴埋怨自己的五娘子,“娘子缘何不对夫人实话实说呢?” 旁人可能蒙在鼓里,春樱和秋蝉则不然,她们是虞兰芝的贴身婢女,情分非比寻常,不出意外是要跟一辈子的,那虞兰芝的私事自不会隐瞒二人分毫,包括她打过陆宜洲,以及陆宜洲不中意她。 “阿娘知悉实情除了更添忧虑,伤心伤身,也改变不了什么。”虞兰芝很小就知道娘亲不是万能的,“以她的性子万一拿错主意,只会累及阿爹,说不定又要惹祖母不开心。” 春樱不由长叹一声,服侍虞兰芝更衣就寝。 虞兰芝面朝里,望着架子床镂空的木雕发呆,一幕幕画面从脑海闪过,有朝思暮想的人,也有陆宜洲危险的眼睛。 他看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有时很深邃,有时很灼热。 把她的手都抓痛了,下次他再欺负她,她便告诉阿娘。 却说陆宜洲,这厢回到府中没多久就被陆老夫人劈头盖脸喝骂。 原来私自同意菱洲调令被好事者传到了祖母耳中。 虽说来回仅需四五日,不算太远,可那点子花花肠子哪里瞒得住陆老夫人。 “我知道你不满意我做主亲事,故意冷落芝娘给我看呢。”陆老夫人冷笑,“今儿我把话撂这里,限你三个月内想法子调回,否则我决不轻饶。” 话音落,老夫人手里的茶盅也重重砸在紫檀的炕桌上。 震得众人心肝儿颤,益发屏气凝神,唯恐被老夫人的火星子波及。 陆宜洲被骂个灰头土脸,眼神里也有些黯然,沉默片刻,幽幽道:“哦好,我想法子便是……” 啊? 陆老夫人愣了下。 周遭下人也愣住了。 就这么答应了? 听话固然是好事,万没想到竟会如此听话。 老人家一下子还没回过神。 “菱洲之行本来也不会超过两年,孙儿主要随行大皇子巡视祭坛附近各营卫所,增长阅历。”陆宜洲讪笑着,“您老的吩咐孙儿照办就是,孙儿何时违逆过您,恳请祖母以顾惜身子为重。” 陆老夫人蹙眉,狐疑地望着他。 “那,没有其他吩咐,孙儿便告辞了。”陆宜洲窘迫道。 此事连陆老夫人都瞒不住就更瞒不了虞相那边。 虞相乃门下省最高长官侍中,原该称他为虞侍中,不过他右相的身份更尊贵,是以众人更习惯称其虞相。 至于消息怎么传进他耳中的,说来话长,上至圣上,下至三省六部的诏书新令无一不要门下省审核,虞相否决的东西就一定会打回去再议,包括皇上的政令。 坐在这个位置,不知有多少人想献媚于他,自然也会格外关注虞府的事,譬如虞家的五娘最近同陆家七郎定亲。 陆宜洲的菱洲调令很快被有心人说给虞相。 没过多久,虞老夫人也得知。 一无所知的虞兰芝当晚就被召进元香堂。 虞老夫人厉声质问她是否在大昭寺做下失礼之举。 苍天可鉴,她性子急也不是天天急,不分场合急啊,好端端的为何要对陆宜洲失礼? 大声吼两句算失礼的话,他不也吼过她?还莫名其妙抓她的手。 “祖母,孙女一直谨遵您的教诲,不曾违背,是不是陆七郎说我坏话?”虞兰芝不解地问。 “还用说?只看行动就知你不中用!”虞老夫人怒其不争,瞪着她,“有人发现他即将调任菱洲。好端端去那么远的地方,岂不是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 “去就去呗。”虞兰芝相信祖母所言之事,只是没明白这点子小事有何严重的。 简直皇帝不急,急死个太监,虞老夫人气得脑仁儿疼,怒斥道:“你就干看着他调去菱洲?把你晾个两年,两年后谁还记得你!将来你嫁过去受尽冷落,而他红颜在侧,可莫要悔恨。” 能嫁都算好的,怕只怕两年后陆七郎反悔。 可陆七郎不去菱洲也不耽误没相中她的。祖母不是早就清楚,否则怎会又是美婢又是学规矩讨好,卑微至此…… 虞兰芝慢吞吞道:“祖母息怒,孙女目前的身份急也没用,也不敢在此事上指指点点,说多了兴许适得其反呢。” 擦了擦眼角,她声情并茂道:“孙女幼时曾得高人一卦,卦象远水近木,不然孙女必会红颜薄命,此事二房上下皆知,想来是要应验了,孙女和陆七郎实在缘浅。” 陆宜洲的名字带水。 “闭嘴!”虞老夫人大惊失色,沉声警告,“什么远水近木,这种鬼话休要再提。你与陆府的亲事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事,但凡出一点意外,莫怪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不介意真让你薄命。” 祖母的神情冰冷,语气没有一丝的温度。 这才是熟悉的祖母。 一个月来的慈祥温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虞兰芝微微垂下脸,应是。 远水近木自然是她瞎诌的,可祖母并不在乎她的死活,哪怕是一瞬间的犹疑都没有。【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家族不靠谱,未婚夫也靠不住,虞兰芝的人生呐,真的不能再懈怠了。 她不受陆宜洲重视,祖母竟指责她不够努力,活该未婚夫看不上她。 反正全是她的错。 虞兰芝被指着鼻子生生训斥一个时辰,这件事的后果是她从偶尔过来立规矩变成每天都要过来立规矩。 夜幕低垂,疲惫的人儿总算走出元香堂。 经此一难,十七岁的虞兰芝总算看清一个事实:祖母对她的态度取决于陆宜洲如何对她。 她在盛夏的晚风里环紧双臂。 太冷了。 回去的夜那么深,微云笼月,虞兰芝踩着不甚分明的烛光,一步一步,前脚才走出穿堂,后脚就被一个人影盯上。 经年习武之人,莫管是否精通,五感相较常人总归要灵敏许多,而虞兰芝的听觉本就异于常人,早就有所察觉,行至抄手游廊故意顿住脚,猛一转身,不悦地问:“琼娘,有事?” 冷不丁的一下使得虞家四娘虞兰琼下意识退后半步,很快又反应过来,忿然道:“虞兰芝,你坏透了!” “嗯?”她木然道。 “你已是陆家的准孙媳,祖父祖母事事以你为先,你飞上枝头不说帮衬姐妹,怎还仗势欺人?” “什么意思?”虞兰芝问。 “斋娘名额!”虞兰琼攥紧手中丝帕,“去年祖父便许诺保举我,为何太常寺只送来你的牒引,你心里没数吗?” “有数啊。”虞兰芝不紧不慢道,“我苦读一年通过太常寺考核,拿到斋娘名额不是应该的?” 虞兰琼微微凝噎,复又皱眉大声道:“胡说!你的名额早就被陈太师孙女顶替!” “然后呢?” “然后你现在顶着的是本该属于我的名额!” “你的?” 虞兰芝深呼吸,冷静片刻,用比她更大的声音说道:“你有什么名额?我苦读时你在做什么?满洛京游玩,马球、狩猎应酬不断,可曾翻过一页大瑭祭祀典籍?可进过太常寺考试?” 虞兰琼被噎个措手不及,支支吾吾无言以对,可满腔不甘终需要一个宣泄。 她不敢顶撞祖父祖母,却是不怕芝娘的。 “考个榜上倒一看把你能耐的。” “榜上倒一总比榜上无名强,你又没考上。” “你都能考上的我闭着眼也能好过你,只是懒得考而已。”虞兰琼寒着脸,“倒让你真以为自个儿多有本领。” “比你有本领!” “命好可不算本领,呵呵。”虞兰琼不怒反笑,“实话跟你说,你就是个捡漏的,瞎猫撞上死耗子,被陆老夫人暗中内定,陆宜洲可没看上过你!” “不也没看上你。”虞兰芝打了个哈欠。 “无耻!我若是璃娘,看见你就犯恶心。你坏了人家好姻缘!她才是被陆宜洲相中的人!” “好,我知道了。” “你,你……”虞兰琼一脸难以置信。 虞兰芝轻轻攥着胳膊,一脸无所谓,把琼娘气个半死。 大房都知道陆宜洲不中意她,祖母却装糊涂应下亲事,置她的终身幸福于不顾。 “琼娘慎言,休要以我清誉搬弄口舌。”一道清冷的声音吓得虞兰琼打个寒噤。 做梦也没想到这么晚,宋音璃会出现在此。 绝色美人从暗处缓缓走出,她淡淡扫了虞兰琼一眼。 琼娘缩着脖子不敢直视。 宋音璃看向虞兰芝的方向,柔声道:“我不认识陆宜洲,也从不觉得你抢了我什么。你拥有便是你应得。还望芝娘莫要听信旁人谗言谤语。” 婚姻之事岂是女儿家能做主的。 虞兰芝与宋音璃相互见礼,轻轻握一握她的手,“表姐的为人清澈端方,有目共睹,我从不怀疑,不会将琼娘的话放在心上的。” 宋音璃浅笑点点头,两下里辞别。虞府是她的外祖家,来此不必说是要拜见虞老夫人的。 一时口快,等会儿祖母定要罚我了。虞兰琼后知后觉闯下大祸,第一反应不是道歉,而是仓惶逃走。 虞兰芝蹙眉望着她狼狈的身影。 这段不愉快的插曲最终以虞兰琼闭门思过三十日了结。 到底是虞老夫人最疼爱的小孙女,已算是“严惩”。 但事关家族利益,私下她也没少挨骂,更被娘亲警告倘若坏了虞陆联姻就剪掉她舌头。 虞兰芝再不济也是虞家的人,一荣共荣,弄黄亲事只会让别家坐收渔翁之利,虞家得不偿失。 虞家在洛京根基尚浅,不能有一分一毫差池。 六月廿二,虞兰芝寅正(五点)起身,卯初二刻出发赶赴皇城。 大瑭国都的衙门集中在皇城内,与宫城仅一墙之隔,极大地方便了各方运作,亦有利圣上召见。 今儿没有早朝,虞侍郎生怕虞兰芝有个闪失便专程同她一道前去太常寺。 父女俩一高一矮,经仁尚门迈进皇城。 虞侍郎是出了名的妻奴、女儿奴,行事作风同普通郎君不大一样,同僚见他大清早带着闺女赶往太常寺见怪不怪。 虽说大瑭有不少女官,可大部分深居掖庭,少量在画署、司天台,皆有十分完善的廨所管理。 太常寺的郊社署则不同,职位形同虚设,直至去年才开始铨选,不用猜也知里头当差的没接触过多少女官,更遑论相处,虞侍郎忧心忡忡。 到了郊社署,他方知自己多虑。 女官的廨所不仅有单独院落和甬道,从掌固至署令皆为皇后亲选,更有咸凤宫的教引嬷嬷坐镇。 虞兰芝唯恐被人发现上衙还要阿爹作陪,从而小瞧了去,连忙催虞侍郎离开,自己递上腰牌和牒引,官衙护卫翻着册籍核对无误,才将她递来之物一一交还,道一声响亮的“过”。 此为官员上衙必经流程,比起进宫已算简单许多。 老祖宗定的规矩自有其道理,宫城皇城若是任人随意进出,那皇族和关系王朝运作的官员岂不是没有人身保障,天下也就乱了套。 洛京的权贵圈子就这么大,陆宜洲又是近两年炙手可热的小郎君,是以虞陆联姻还是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人性对自己达不到的往往宽容,对待同自己差不多却飞升的则愤愤不平,譬如陆宜洲的未婚妻若是宋音璃,大家失落归失落,倒也心服口服,偏偏摘了果子的人是虞兰芝,那就真的很难舒心。 换成任何一件事一个场合都是同个道理。 故而虞兰芝一出现,没少令众人侧目而视。 这一打量赫然发现虞家的五娘不仅不丑反而还小有姿色,哪有传说中的不堪! 不是,谣言都这么离谱的么…… 也不知谁这么能编? 其实一开始的版本是虞兰芝在堂姐妹表姐妹中容色垫底,最后变成在圈子里垫底,继而演变为丑若无盐。 殊不知垫底也得看谁家的垫底,大瑭顶级美人哪个不出自陆梁宋虞四家,那虞兰芝姓虞,再不济也比普通人强十几倍的。 让大家失望了,虞兰芝是个美人。 有人拐了拐认识虞家小娘子的人问:“你不是见过她,怎不早些说明,害我等以为真要与个粗陋无盐共事。” 那人扭过身子,“忙着呢,谁有空议论别人相貌。” “欸,你别走啊,议论她丑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忙。” 虞兰芝并不知自己是风口浪尖的人物,自从进了郊社署,就认认真真听从教引嬷嬷的话学祭祀礼仪。 这个小娘子对感兴趣的东西向来投入,是有些痴性儿的,就这么忙碌地学习了一个月,被嬷嬷夸赞为仪态最正的斋娘。 嬷嬷道:“斋娘享有朝廷授予的尊荣,参与社稷太庙大祭,烘显着一国之母的威仪和恭肃,因此仪态乃重中之重,万不可忽视。” 说罢,又沉声道:“前朝李姓斋娘自恃身份高贵,惫懒怠惰,于大祭失仪,被处以极刑以谢诸神。虽说本朝圣人仁厚,你们也莫要掉以轻心,万一冲撞大典少不得脑袋搬家。” 一番抑扬顿挫地敲打使贵女们头皮紧了紧。 谁也不想脑袋搬家,丢掉小命失去体面。 成为斋娘的贵女,有能力者可升任掌固乃至署令,一生享朝廷供养,还不用挥别亲属深居掖庭。即便将来出嫁失去斋娘资格,也不会失去朝廷授予的尊荣以及各项惠及儿女的待遇。 故而朝廷一颁布采选懿旨,各家的小娘子便蜂拥而至。 人一旦能够独立存活于世,还能惠及家族,脊梁骨自然就挺得直,亦少去诸多后宅烦忧。 虞兰芝连滚带爬抢到一个名额,比任何人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连续站立三炷香都不曾抱怨一句。 一想到嬷嬷夸她是仪态最正的,她就更有劲儿。 日子一天翻过一天的过,消失三十余日的陆宜洲忽然又出现,大喇喇地杵在仁尚门附近。 路人不免要多看几眼。 好个仙露明珠似的玉人儿。 肌肤如雪,天生肩宽腿长,一把细腰,个子高高的,穿着月白的圆领罗衫,实在是个漂亮的小郎君。 行程匆匆,他简单洗漱赶在虞兰芝下衙前来到了仁尚门。 这厢虞兰芝正闷头赶路,忽听两个方向同时传来呼唤。 她循声张望。 正前方是接她回府的家仆侍婢,左后方竟是陆宜洲。 他,不是在菱洲? 怎么又回来了? 陆宜洲对上她的视线,扬一下眉毛,笑弯弯的,“芝娘。”【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虞兰芝没走过去,在心里想另一件事:虽然我不反对他去菱洲,但我也因他去菱洲饱受折磨。 吃这么大的亏,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脸相迎。 陆宜洲主动走过去,“祖母命我来看看你,还给你带了礼物。” 来跑腿的。 在长辈跟前装乖孙。 虞兰芝佯装识大体道:“我又不是古板的人,你有公务在身,没必要事必躬亲,心意我先领了,以后遣个人过来便是。” 陆宜洲的唇棱角分明,轻抿时有种孩子气的固执,听完她的话,笑道:“好。” “这个,给你。”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琉璃瓶,通身流光熠熠,漂亮极了,“西域的玫瑰露。” 玫瑰露贵重,但在虞兰芝眼里并不算稀罕物,令她诧异的是琉璃瓶。 怎么有人用这么好看的瓶子装玫瑰露? 她有些迟疑,正在斟酌措辞,却听他轻声道:“祖母赠你的,家里的女孩子都有。” 琉璃瓶却是他收藏许久的珍宝。 长者赐不可辞。推脱可就显得不知敬重了。 “多谢。”虞兰芝不敢有二话,双手捧接,“还请代我向老夫人问安,我改日登门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 她的眼亮晶晶的,显然爱极了这只花哨的琉璃瓶。 陆宜洲嘴角微扬,“恭喜啊,如愿以偿,虞相出手就没我插手的机会了。” 当上斋娘的她看起来很神气。 “要是被你解决,你该不会真让我磕头吧?” “你非要磕也不是不行。” 虞兰芝想早些回家吃秋蝉做的果脯,懒得同他磕牙,便笑道:“你早些回吧,我也要去念书,先走一步。” 拢共说不到十句话,就要走? “我说,你念什么书啊?”陆宜洲问。 “说了你也不懂,《太常寺要录》。” 比他脸皮都厚的书。 “谁说我不懂,我能给你一个字不错背出来信不信?”陆宜洲眼睛直视着她。 虞兰芝还能说啥,给他竖个拇指,“厉害。” 陆宜洲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站了片刻,悻悻转过身子,天不亮又踏上回菱洲的路。 随从周鸣两眼金星乱晃。 公子把大皇子赏的五日休沐全用来赶路,人家小娘子连杯茶也没请他喝。 当初何必非要来菱洲! 这日仁尚门的“相会”不出意外又落进有心人眼中。 倒也不怪陆宜洲高调,他的长相无论如何都低调不起的,非要蒙头盖脸,怕不等靠近皇城大门就被巡逻的金吾卫当嫌犯拿下。 廿三上衙,虞兰芝发现庑廊下立着两名斋娘,正时不时用余光偷偷瞄她。 二人尚不知虞兰芝听觉异于常人,窃窃私语全钻进她耳中。 “原来那位郎君便是陆宜洲,生得可真好看!” “据说他在菱洲,莫非是专程回来探望芝娘的?” “哇,那两人岂不是蜜里调油。” 虞兰芝被“蜜里调油”震得浑身一凛,皱着眉快步钻进廨所。 未料两人聊着天儿也跟进来,同她们前后脚出现的还有教引嬷嬷,老人家冷着脸一步迈进门槛,四下噤声。 斋娘主要是在大祭随侍皇后,然而大祭不常有,尤其是皇后参与的,使得她们相当清闲。 可有些人还不是清闲的时候。 特指以门荫进郊社署的六位斋娘。 门荫意味着未经考试,必然一行祭祀典籍也背不出。 “皇后有旨,从今儿起,各位务必熟读典籍,掌握所有礼仪,每三个月考核一次,三次不合格者取消祭祀随行资格。”教引嬷嬷神情肃然,犀利目光扫向众人,“你们休沐天数本就比旁人多,差事又少,再不趁机拾遗补阙,等将来进宫拜见皇后出丑,可就为时已晚。望各位好自为之。” 原来凭借门荫并不能万事大吉,该吃的苦一口也不能少,不过早晚之差而已。 以梁太师孙女梁萱儿为首的六名斋娘,面色当场灰败。 直至下衙,梁萱儿还未从阴霾中走出,没想到有个声音喊住她,不是旁人竟是虞相的孙女儿虞兰芝。 她呆呆望着虞兰芝。 虞兰芝却大大方方走向她,递上一本厚厚的书册,正是祭祀典籍,“硬记的话极难留下印象。我阿爹便逐字逐句为我讲解,内容挺有趣的,还涵盖不少典故,我一一做了注释,背诵起来特别方便,你也试试看。” 自从阿娘背地里说:虞兰芝只是想做你三嫂才刻意接近你。梁萱儿已渐渐疏远了面前的人。 “你,为何要帮我?”她问。 “我曾蒙受序公子大恩,他不图回报,我却不能忘本,帮不了他什么帮他亲妹妹也一样。”虞兰芝坦然道,“举手之劳,还望萱娘笑纳。” 梁萱儿接过虞兰芝递来的典籍,淡淡道:“谢了。” 虞兰芝抿笑。 关于三嫂人选,梁萱儿没啥意见,哥哥满意就成。 璃娘也好,芝娘也罢,无所谓。 之所以远离芝娘仅仅因为哥哥选了璃娘,那梁萱儿就不想让任何人再通过自己接近哥哥。 不过芝娘送的书真的很有用,背诵起来事半功倍,免去不少痛苦。 休沐在家时,她就在哥哥书房附近的竹林乘凉,眼睛盯着书页,眼皮却开始打架。 梁元序弯身打量她看的书,“虞五娘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梁萱儿警惕地瞅着哥哥。 “唔,我认得她的字。” “哦?” “比你写的还要难看。” 梁萱儿噗嗤一声就笑了,可算是有个人给她兜底。 梁元序负手缓缓弯唇。 同其乐融融的梁家形成鲜明对比的莫过于宋家。 自从宋夫人言语傲慢得罪梁夫人,就饱受婆母排揎,吃尽挂落,更难受的是自己也后悔。 宋音璃叹息,起身洗帕子拧干水,为母亲擦脸。 “阿娘,我都不难过,您莫要再自责,拒便拒了,大瑭的好男儿又不止梁家一个。”她无所谓道。 爱慕她的男子何其多,梁元序并不算特殊,硬说特殊也就是才貌家世,可他们的底色都一样,若她舍去这张脸,又有几人还会在乎她? 女儿越懂事,宋夫人就越心酸,咬牙切齿道:“恨只恨陆家欺人太甚!说什么游园会只是走个过场,到头来却选择你表妹,拿我们宋家当猴耍呢。” 但凡芝娘是洛京排的上号的美人,宋夫人也就自认倒霉,可她资质平平,据说还不好生养。 这就很意难平! 宋夫人食难下咽,思及二房曾想攀附梁家,被梁夫人当场撂脸色,活该。 所以,陆老夫人到底看上了芝娘什么…… “陆家亲事是由老夫人做主,阿娘可千万别再拿错主意,更不能记恨陆大夫人和陆宜洲,还有芝表妹也是无辜的。”宋音璃肃然道。 宋夫人不情不愿道:“我省得。” 虞兰芝渐渐适应了斋娘的上衙节奏,每三日休两日,委实轻松,可她不敢懈怠。 斋娘一旦成亲立刻失去官职。 想要长期任职就得在成亲前升上去,至少得是个掌固。 女郎没法科举,想做官唯有进宫或参加所属衙门的考核,难度并不低,对本身就不擅长念书的虞兰芝而言就更难了。 她没日没夜苦读,才勉强跟上。 作为当年的一甲探花,虞侍郎也很着急。 闺女在读书这块确实没有天分。 七月底的天热腾腾。 四娘虞兰琼的脾气却比炎夏更火辣,自从解除禁足,一照面必定同虞兰芝拌嘴。 来回就那句:抢姐妹的好处,活该守活寡,陆宜洲再也不会回洛京。 寡不寡的虞兰芝都不痛不痒,她阿娘也没多着急,真不知琼娘有什么好激动的。 “我要是你就去背会儿书,没准明年还有机会参加考试。”虞兰芝建议。 倘若不能和深爱的人在一起,那么跟谁成亲不算守活寡? 这个道理,傻琼娘定然不懂。 休沐这日,虞兰芝把书一扔,翻过身动也不动,小小的身子蜷在罗汉床上。 春樱叹口气,拾起扇儿轻轻为她打着。 当五娘想念序公子的时候就会闷闷不乐。 不意烦心的事还不止一件。 八月初五那日,芭蕉捧来一大碗鲜荔枝。 她是虞二夫人的贴身婢女,虞兰芝房中的小丫头见着她都客客气气,以姐姐称呼。 “夫人差奴婢给您送荔枝,冰镇过的,又凉又甜。”芭蕉对虞兰芝福一福身,将碗递给春樱。 这可是稀罕物,贵是其次,关键难买。 “好大一碗,阿娘在哪儿买的?”虞兰芝看见好吃的,打起精神。 果肉饱满,清甜多汁,核小如豆。 “是洲公子的心意。”芭蕉笑道。 “他不是在菱洲?” “早就回来啦,昨儿还陪老爷喝茶下棋,听说不走了。” 调回洛京,正中虞侍郎的心结,翁婿俩可不就和好了。 虞兰芝仰面躺回罗汉床,一动不动。 没过两日,虞老夫人命虞兰芝邀陆宜洲喝茶。 虞兰芝领命,却还要被骂“榆木疙瘩”。 虞老夫人失望透顶,直骂她就是个陀螺,抽一下动一动,不抽不动,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上心。 直把虞兰芝骂哭了,才在虞大夫人的劝说下放她离开。 陆宜洲收到帖子,次日一早就登门。 两人在虞府最好的荷香水榭对坐,默不作声。 虞老夫人安排田妈妈从旁伺候,这位妈妈就竖起耳朵立在茶室竹帘外。 初秋的晨光洒金,荷塘碧绿,粉荷点点。 红泥小炉上的银壶嗡嗡作响,虞兰芝泡茶功夫尚可,这又是家里最好的乌龙茶,用沸水高冲低斟,瞬间就激发出满室醇厚的香气。 好香,她泡茶时认真的模样还挺好看。 “芝娘,我以后就留在洛京,哪也不去。”陆宜洲急于澄清。 “洛京,挺好的。”她心不在焉分着茶。 “嗯。” 如今他已经是从四品的职事官,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至少能为妻子挣一个三品往上的诰命。 陆宜洲看着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芝娘,上次我不是答应带你去更有趣的地方,今年西市的中秋花灯会据说汇聚四方胡商蕃客,展示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没有宵禁,你想玩多久都行。”陆宜洲都没发现自己的语气带着讨好。 “我娘不让我晚上出去玩。”虞兰芝想都没想拒绝了。 “没事,我去求你祖母。” 虞兰芝就有点儿烦他了,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 但他坐在她对面,身体微微前倾,眼睛又黑又亮,脸上的神情愈看愈有点眼巴巴的味道。 坦白来说陆宜洲长得非常漂亮,是那种不带脂粉味的漂亮,倘或他是个哑巴,她可能早就心神摇荡,但也只会摇荡一下,因为她是个专一的人。 之所以对他摇荡不起来主要是他实在太晦气。 自从与他捆绑,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被长辈骂,被同龄小娘子不动声色疏离。还得学习弯着腰伺候人,学着在美婢跟前立威,读让人作呕的贤媛烈女书,只为了奉承他和他的家人,让他舒服。 祖母把他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 更何况,他对她也不好,常常说让她难受的话,打心底瞧不起她。 虞兰芝能做的就是应酬他一下,给田妈妈看。 同他言笑晏晏,亦或交心,根本不可能。 “可千万别去打扰我祖母,不然我阿娘就要拿我是问的。”虞兰芝笑眯眯道,“你要玩的开心呀,就当帮我那份也玩了。” 陆宜洲没有回答,反问:“你喜欢古琴?” 他看着琴案的方向。 “听听尚可,弹起来手疼。你看的这张是摆设,附庸风雅的。” “我弹习惯了,手不疼。”陆宜洲起身来到琴案,盘腿坐下,“可以弹给你听。” 一个会烹茶一个擅抚琴,不是挺投契的。 陆宜洲眉梢嘴角都勾着笑,眼帘微垂拨一拨丝弦调音。他的手指凝白修长,充满了力量。 茶香馥郁的房间慢慢响起低沉又动人的琴音。 他弹了一曲《幽兰》,可惜高估了虞兰芝在琴曲方面的造诣。 陆宜洲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幽兰》,前朝吕公的。” 曲意含蓄而缠绵,据闻吕夫人听完便原谅了吕公。 他在模仿前人以曲哄小娘子开心,表达歉意和心悦。 虞兰芝汗流浃背,生怕他继续扯,届时自己可能一句也对不上。 她知道自己笨,但不想暴露。 殊不知茶室琴音把田妈妈高兴坏了,忙不迭回禀给虞老夫人。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小声聊天,别提多温存,洲公子还为五娘抚琴。奴婢斗胆瞄了一眼,哎哟,那神情,都快把五娘看化了。”田妈妈两眼放光。 虞老夫人眼睛更亮,“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奴婢怎敢在您跟前说不着调的话。” “这倒是奇了,也是天佑我虞家。”虞老夫人双手合十。 做梦也没敢想陆七郎这么喜欢芝娘。 甫一察觉田妈妈走人,虞兰芝连忙阻止陆宜洲继续深聊,“时候不早,要不你去我爹那里坐坐,他有棋瘾,就指望你去搭救。” 陆宜洲抬眸看着她,没吭声。 “我跟你说话呢。”虞兰芝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好。” “嗯,好。” 安静了片刻,他坐在那里,依然没有动。 虞兰芝笑意就淡了,“要不——喝杯茶再过去?弹这半天累哈。” 这回他终于能听懂人话,“好。” 虞兰芝只好重新烧水,耐着性子沏茶,稍不留神,抓杯盏的手就抓向了滚烫的银壶。 痛的她抓自己耳朵。 “别动,别动,我看看。”陆宜洲一步靠近,抓着她的手浸入一盆泉水中。 还好只是轻微烫伤,略略红肿。 那厢春樱被吓个不轻,忙忙翻出药膏。 “我来。”陆宜洲自然而然蘸取少量,轻轻涂在掌心那只柔嫩纤细的小手。 周遭随着他的动作安静下来。 虞兰芝不由自主绷紧了身子,慌忙挣开他,“我自己涂。” 陆宜洲微怔,起身退开,“好。” “你走吧。我爹不是要留你吃酒,快去吧。”她胡乱涂着药。 春樱低首咳嗽了声,不停朝虞兰芝使眼色。 虞兰芝缓缓闭上了嘴。 陆宜洲垂着眼没吭声,好半天,再抬起头,一派轻松,“好,我走。” 虞兰芝连忙伸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宜洲走出茶室,也不要人服侍,兀自穿上锦靴,扫了扫衣袖,整一整衣冠,拔腿就要离开。 虞兰芝和春樱慌慌张张追了出来。 “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就是咱俩吧,都清楚怎么回事,没必要太当真,应付过去就是了。我祖母的人刚刚离开,你要是,要是……” 要是出去乱说话,她就惨了。 陆宜洲背对着她,一直没动静。 把她吓个半死,才慢悠悠转过身,朗声笑道:“我又没其他意思,你才别多想,本来我就想走,你且留步。” 一张脸上挂着稀松平常的表情,无所谓又骄傲。 虞兰芝松了口气。 “放手啊。”陆宜洲用眼神点了点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对不住对不住,我给忘了。”虞兰芝赶紧松开。 陆宜洲像点着火似的,三五步眨眼冲出水榭。 不管怎样,未婚夫回到洛京,虞兰芝的日子肉眼可见好过起来。 祖母也不再强求她日日立规矩。 据闻梁元序又高升一步,被加封为“知制诰”,意味着当宰相在参政阁议事时,他有权旁听,并参与大小机要的记录和拟定,相当于踏进王朝最顶端的权力中心,未来的宰相苗子。 为此梁夫人走路都要飘起来,可谓是容光焕发,借着为嫡次女办及笄礼的理由广发邀请函,出尽风头。 虞二夫人命虞兰芝在家念书,自己单独赴宴,回来时眉开眼笑,往罗汉床一歪,“知制诰又怎样,我们七郎可是军机营从四品指挥佥事,才貌家世哪一样不顶尖,我呀忍了好一会才没去谢她当年拒婚之恩。” 说完捂着帕子咯咯笑。 全然忘了自己当初是最不看好陆宜洲的人。 虞侍郎拢着手恭维道:“你多聪慧识大体,怎会说那种扫兴的话。七郎的好咱们自己明白就成。” 虞兰芝淡淡觑了眼志得意满的爹娘,要不直接告诉他们自己不想和陆七郎成亲? 那,然后呢?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虞兰芝也不例外,想到违逆祖母的下场——失去现在拥有的自由和未来的前途。 当即瑟瑟发抖。 除了失去,她极大可能再也得不到更好的姻缘。 还有被嫁给舅舅家辞表哥的危险。 虽说辞表哥不敢欺负她,见天儿哄着她奉承她,可一想到去年初秋目睹的一幕,她就觉得好恶心,好讨厌。 昏暗的库房,没有一丝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辞表哥按着他的贴身婢女,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嘴里还说着:芝表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我那都是哄着她玩呢,谁说我认真了?趴下! 后面还有更多不堪入耳的话。 她躲在布料堆中,紧紧捂住嘴巴,又气又怕。 年末有场不大不小的冬祭,太常寺早就在安排,御衣院来史一大早便来到郊社署为各位斋娘量体准备祭服。 祭服是个细致活,提前三四个月准备不为过。圣上和皇后的衮服翟衣只会更久。 挨个量完已是辰正一刻,御衣史略感疲乏,想到御衣院人少活多,后面还有的忙,绫罗绸缎又精贵,她不放心粗手粗脚的胥吏搬弄,便要两个斋娘随她去趟右藏库。 一听有活干,四下顿时鸟兽散,虞兰芝和梁萱儿反应不迭,当即就被点名。 梁萱儿“哎哟”一声,捂着小腹直说痛,必须去官房。 御衣史直摇头,这些斋娘品级不高却各个出身高贵,没人想留在太常寺长期任职,根本不会把上官放在眼里。 教引嬷嬷不在,竟是一个也使唤不动,不对,还有一个没跑。 御衣史狐疑地看向虞兰芝。 “要不咱们先走吧。”虞兰芝只想快些完成差事回来温习功课。 御衣史一下子清醒过来,笑道:“多谢,有劳小娘子了。” 还是虞相的孙女儿好说话,又漂亮又爽利。 在普通人眼里,虞兰芝是一个漂亮的小娘子。 太常寺到右藏库有段不小的距离,两人搭乘青帷骡车一路畅通无阻,偶遇关卡,御衣史就亮出对牌。 右藏库就在大曜宫西城门,临近城门口她们立刻下车。 大曜宫既是皇帝的内苑也是处理政务要地,城门口遍布金吾卫和羽林军,虞兰芝哪见过这等阵仗,半分不敢造次,含胸低首紧跟御衣史的步子,左拐,直奔右藏库。 她就是个做苦力的,对牌交接一应不管,只等御衣史在前面交涉。 万幸虞兰芝不是那等身娇肉贵的千金,常年打八段锦加上学了点功夫皮毛,使得她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力气也比普通小娘子大许多。 一次扛四捆布,健步如飞。 一不留神飞过头,崴了下脚,幸好有人在后面扶了她一把。 虞兰芝喘着气卸下货,扭过身子道谢,一怔,“梁舍人。” “上次,我妹妹的及笄礼,还以为你会过来。”他抿笑。 虞兰芝倒是想,关键阿娘不允许。 “你还有妹妹不,下次我争取去。”她笑。 “贫嘴。”梁元序接过她手中的活计,“我来。” 他的手臂修长,发力的时候从单薄的长袖下浮起结实又迷人的痕迹。 不太像戏文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他又实实在在的儒雅翩翩。 梁元序问:“你怎么和御衣院的人在一处?” “我想长期任职,总要先和同僚打好交道的。”虞兰芝对他和盘托出。 她是立志成为太常寺女官的小娘子,像璃娘那样。 梁元序慢慢地点头,“那你以后更不能懈怠了。” 好熟悉的一句话。 璃娘也这么说过。 人,总会有意无意模仿倾慕的人口吻。 虞兰芝偷偷嘟嘴,忽然觉得梁元序讨厌,可他忙前忙后帮她搬布匹,全然没有上官的架子,从侧颜到肩颈的线条优美极了,哪怕长着突兀的喉结,不像她的脖颈纤细浑圆一体,她竟然也觉得好看。 只要是他长得,都好看。 虞兰芝仿佛踩着云朵,飘回廨所,飘回家,次日下衙也还在飘着。 直到陆宜洲自作主张邀她中秋游玩,祖母用冰冷的眼神警告不愿配合妆娘梳妆的她。 她被打扮的像只讨喜的泥人儿,落进陆宜洲的手心。 “阿娘。”她在马车驶离前扑到窗口,轻轻喊了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陆宜洲失笑,凑到她身后也望向窗外,窗外是飞速消失的高墙与树木,“多大了啊妹妹,出门还要喊阿娘?” 低沉清澈的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钻进耳朵,痒痒的,虞兰芝扭过头,仰脸瞪他。 却看见一张戏谑的俊美面孔,气息温热,淡淡的悠长的香。 “你想干嘛?”她吼他。 陆宜洲拉开一点距离,“我听得见。” “我问你到底想干嘛?”人家说天他说地。 “不干嘛,上回答应你的,带你出来玩。”陆宜洲弯唇一笑。 “不是,谁要你答应的,我根本没同意,都是你自——唔。” 天杀的陆宜洲突然捏住她的嘴巴。 “大呼小叫,做什么吼我,真是失礼。”陆宜洲皱眉,下一瞬就龇着牙,“嘶,哎哎,你怎么又动手……” 顾不得外面车夫会不会听见动静,虞兰芝揪着陆宜洲衣襟就是一记手刀,“到底是谁先的动手,是谁?!” 他怎能捏小娘子的嘴? 把她的五官捏得乱七八糟,那得多丑! 陆宜洲慌忙双手护头,左躲右闪,脸上却憋着笑意,佯装凶神恶煞道:“你能不能讲点道理,真粗鲁。” 待她狠狠出过几口恶气,陆宜洲才轻快一翻身,双方调转,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手钳住她的双腕,“别闹,你看我这里,是不是被你抓破了,痛。” 虞兰芝噎住,乌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也在打量她,眼睛微眯。 为什么感觉陆宜洲的脸越来越清晰? 原来是他越靠越近。 她登时慌乱,唇峰被他忽远忽近的热息灼烫如惊弓之鸟。 他却狡猾如斯,在失控前迅速撤回,仿佛方才昭然若揭的邪念全都是虞兰芝的错觉。 她气喘吁吁往后挪了挪。 陆宜洲听着那撩拨心弦的喘息声也往后挪了挪。 下车后,仆婢寸步不离,一路提心吊胆的虞兰芝总算稍稍松口气。 等等,提心吊胆,原来她在害怕。 从前也不是没吵过,甚至动过手,可那时年纪小,又总是神气活现,自恃武功了得,再加上鸡飞狗跳的周遭,根本没把陆宜洲放在眼里。 可方才不一样。 方才的车舆内只有她和他,仆婢则在后面的一辆。 封闭的空间,呼吸纠缠,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他的求饶和躲闪更像是在逗弄她,待她一脚踩空跌进陷阱,形势顷刻逆转。 当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遮挡所有光线,那微闪的眸光像侵略的狼,仅一只手就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出于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再不听话,可能就要发生可怕的事,她才没敢吱声。 梁元序就不会这样欺负小娘子。 那么温柔、沉稳又克制的一个人。 虞兰芝双目黯淡,垂下眼帘。 可是晚上的西市仿佛神奇的方外之境,乍一迈入,到处都明亮的,五彩的,鼓乐笙歌,人潮如织。 就凭场地中央硕大的鳌山灯,也不枉此行。 陆宜洲凑到虞兰芝身后,抬手蒙住她的眼,模仿她说话的语气,“哎呀,我的错,非得勉强你来这么无聊的地方,要不——我现在送你回家?” “走开。”虞兰芝推开他,一路小跑。 陆宜洲笑起来。 护卫们见七公子一步也不离五娘子,便自发保持了距离,不远不近跟着。 相比前朝,大瑭女子的衣着大胆而热情,较之胡姬却又是小巫见大巫。 君不见酒肆飘香胡姬舞,白花花的肩膀和手臂四处招摇,折断了多少大瑭郎君的腰。 虞兰芝的眼睛越睁越大。 陆宜洲又走过来扫她的兴,“别的小娘子瞧一眼,脸蛋一个比一个红,就你脖子伸的长,羞不羞?” “你不也瞧的,怎就没见你害羞?”虞兰芝不服气道,“方才我就发现,你盯着穿的最少的姑娘唔……” 陆宜洲白玉似的脸颊轰然涨红,急忙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胡说。” “唔唔唔……”她才没有胡说。 两人你推我搡,陆宜洲就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护着她穿过人群,依旧嘴硬,“我没有乱看。” “行行行,你没乱看。” 一点子小事,没完没了。 虞兰芝甩开陆宜洲的手,回头找到自己的婢女,拉着她们一蹦一跳。 陆宜洲没有再追上。 她放开了玩,却不敢真的离开陆宜洲的视线,到底是鱼龙混杂的地界。 当然,只要不踏足黑市,在洛京这个地方,治安还是相当有保障的。 冷不丁后背被人顶了下,虞兰芝诧异回身,是两名风尘仆仆的蕃客,看衣着像卑然人。 挽着她的春樱显然也感受到了,呵斥:“放肆,你们可知我家娘子是何人?” 那名面色苍白眼神凌厉的卑然人没吭声,另一个看起来很和气的忙弯身作长揖,“对不住,我家家主旧疾发作赶路请医,在下生怕冲撞了您,情急以笛横挡,还望娘子宽宥。” 他手中一把竹笛,便是方才触碰她的硬物。 并未用手直接接触陌生娘子的身体。 虞兰芝点点头,没放在心上,双方错身而过。 走了数十步,凌厉的卑然人道:“冒失!你没发现那位小娘子身后一直有人?看衣着定是洛京贵族,周围至少六名护卫,我们不能再横生枝节。” “通加知罪,还请主上息怒。” 当时他确实感受到两道锋利的视线。 若有所思打量着他和主上,就像猫儿打量老鼠,但很快又追随小娘子而去。 “方才那个卑然人说了什么?”陆宜洲走到虞兰芝身边。 有他站在身畔,闹市似乎就没那么拥挤,比仆婢更有安全感。虞兰芝眼波一转,任由他靠近,随口回:“道歉而已,竹笛不小心碰到我。” 陆宜洲不再追问,同她停在一处小摊前捞金鱼,那些鱼儿还没小指大,回去能不能活都是问题,她却越捞越起劲。 游逛半个时辰,仆婢身上已然挂满她买的战利品。 陆宜洲答应虞二夫人亥正前送她回府,就哄着她先去画舫楼船赏月,不仅有名伶弹唱更有牡丹烟花。 没想到陆宜洲的妹妹们也在,招呼虞兰芝登楼玩耍。 笙歌正浓。 却说那厢两名卑然人推开客栈房间的门,昏暗寂静,几缕月光穿过窗棂洒了一地。 窗前一名年轻男子披着淡淡月色背身而立,宛如青山负雪。 二人上前垂首问安。 半炷香后,年轻人低首走出房间,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下,脚步无声,匆匆消失于夜色。 房间内,两名卑然人怒目圆睁,七窍流血,胸口还竖着一把竹笛,贯穿了身体。 笙歌再起,无人在意的角落多了两具尸体。 妹妹们笑着走到水晶帘外。 虞兰芝也想凑热闹,瞥见陆宜洲的眼神,似乎有话要说。 “我们聊聊。”陆宜洲难得对她严肃,“我知道姓田的妈妈总是盯着你,让你不自在,这才带你出府。” 虞兰芝慢慢落座。 大昭寺游玩和水榭品茶,令陆宜洲饱受挫折,慎重思考数日,感觉有必要面对面坐下详谈。 “田妈妈不在,其他人又离得远,关于咱俩的婚事,你有意见大可直说,我担保不会传出去。”陆宜洲淡淡道。 虞兰芝猛然呛了口茶,咳咳咳,面红耳赤看向他。“我的意见?” “对。”陆宜洲紧抿住唇。 “你知道的,我在长辈跟前没什么话语权,不会有人在意我说的话。”她闷声道。 陆宜洲右手攥着拳,搭在桌上,好半天,才轻轻扯了下嘴角,“我明白了,不情愿。” 虞兰芝小心翼翼瞟他一眼。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娶。” 虞兰芝的神情为之一亮。 “娶你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这边不准冷落你,那边又不准纳妾,我可烦你了。” “娶我不仅纳不到妾,连陪嫁婢女我都不给你碰。”她火上浇油。 陆宜洲忽然烦躁起来,冷笑。 “我说,你笑什么?”虞兰芝不悦地问。 “高兴,我高兴着呢。”陆宜洲眉飞色舞道,“没想到你这人还挺懂事,甚合我意,算你有自知之明,非常好。” “我懂啥事了?” “减轻我退亲负罪感。” “没事,你想退就退吧,我不怨你。” 陆宜洲不再说话,怔怔端起茶,又缓缓放下。 见火候差不多,虞兰芝趁机再添把柴,“你可得抓紧了,我表姐现在不知被多少家盯着,再晚一步可就来不及。” “什么意思?”他没多少表情。 “当初你不是相中她,然后被我……”虞兰芝指了指自己。 “……” 陆宜洲沉默不语。 四下顿时一点儿声响都没,令人不安。 过了许久,虞兰芝屏息觑向他。 他又开始冷笑。 直笑得她心里发毛,一头雾水,“你别装神弄鬼啊!” 陆宜洲就收住笑,黯然的眼睛像墨色的海,深不见底。 “你表姐是世上最漂亮的小娘子,比你漂亮一百倍,也比你聪明可爱。” 这下虞兰芝就不是滋味,没有人愿意听自己不如谁的话,便脱口而出,“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这么觉得很正常。我还觉得序公子比你漂亮一百倍,也比你聪明可爱!” 陆宜洲斟茶的动作霎时悬停,目如寒霜,虞兰芝汗毛倒立。 “我说你怎么看不上我,原来还惦记天鹅肉。”他居高临下斜睨她,就差直言她是癞头蟾,“你能不能照照镜子?” “你能不能变成哑巴?我现在一点都不丑!我不仅长高也长胖了。” “那又怎样,你还是不够好看。” 陆宜洲从未想过自己有天刻薄至此,明晃晃欺负小娘子。 虞兰芝的鼻腔蓦地刺痛,连眼睛周围都酸酸的,动了动嘴唇,试了好几次终于大声道:“你以为自己很好看?在我眼里你就是丑八怪!” 陆宜洲被她吼得后颈紧绷,用力抿住唇,攥得骨节发白的手却缓缓抬起,小心刮掉她蓄了许久才滑落的一颗泪珠。 “别哭了,我剥螃蟹给你吃。” “惺惺作态!”虞兰芝一把拍开讨厌的手。 这一巴掌把陆宜洲拍得益发恍惚,眼睛里有落寞。 “那……要不要我帮你?”鬼使神差的,他说了一句话。 虞兰芝一愣。 “你不是心悦梁元序,我帮你。”陆宜洲倾身靠近她,仔细擦她的粉腮,这次她没闪躲,仰着脸,眼里写满惊疑。 “你?果真帮我?” “嗯。你不必自作多情,其实我在帮自己!”陆宜洲捺下一阵阵烦躁,“假如梁元序对你有意,我想你祖母肯定更乐意把你许给他,到时我提退婚,她老人家不仅没空要我赔偿,一高兴还倒贴我也说不定,你就说赚不赚?” 赚呐! 血赚! 虞兰芝高兴的像个孩子,怀疑自己在做梦。 “只要你说的是真的,往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果真?”他眼帘微垂,不怀好意地扫向她身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虞兰芝连忙补充一句:“违背律法道义的可不行。” 万一他要她作奸犯科岂不亏麻了。 陆宜洲的脸唰地拉下,“说你傻吧,你又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哪有你这样空手套白狼,什么都不肯付出。” 虞兰芝正要反驳,忽听陆宜洲压低嗓音,故弄玄虚道:“仔细一想,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她紧张地竖起耳朵。 陆宜洲抱臂,一手拄着下巴,眼角微挑,“合着我帮你喜结良缘,完了还要承担退亲恶名,好处全是你的?” 这不是能者多劳么。 虞兰芝脸一红,“那要不,我先付你点幸苦费?” “我知道你不缺,可哪有人嫌钱多。这样吧,事成之后,我再把攒了七年的私房都给你,成不?” “你有多少?” “四百两。”她伸出四根柔嫩纤细的手指。 哼,其实是六百两,给自己留个二百两家底不过分吧。 陆宜洲气若游丝,“你留着吧,事成再说。” “嗯。” 他开始剥螃蟹,神情专注,有好一会不再说话。 虞兰芝却对他开始改观。 这个人素来傲慢瞧不上她,说话又难听,擅长堵噎人,却也实实在在要做一件好事,帮她退亲并俘获梁元序芳心。 所以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哪怕是陆宜洲也有可取之处的。 她吃一口陆宜洲挖出的蟹黄,露出满足的笑意,恰逢一朵牡丹烟花绚烂升空,映得他凝视她的眼眸都变得温柔了。 烟花消散前,他滚烫的唇覆在她香腮,吻去半干的一滴泪痕,并把肥嫩的蟹腿肉塞进她口中,振振有词道:“先收点利息。你瞪我干嘛?” 难得她也有忍让他的时候,攥着袖子使劲擦擦被吻过的地方,埋头吃螃蟹,权当被狗舔了。 她咬着蟹肉,吮了下手指,舌尖一掠而过。 陆宜洲幽幽看着她,幽幽地说话:“你……也得答应我个事。” “说。” “我帮你和我表哥,那你也得帮我和你表姐。” “不行,”虞兰芝直摇头,“女儿家的声誉……” 陆宜洲鄙夷道:“我是要你在符合礼法的前提下,帮我表个好印象。将来我再坦白心迹岂不事半功倍?” “好吧。那我和序公子之间不用太拘泥繁文缛节。”她腆着脸道。 “亲事尚且未退你还是我的人。我劝你自重!”陆宜洲咬牙警告。 虞兰芝哪见过脸色如此恐怖的陆宜洲。 有点懵。 “干嘛凶我?墨守成规怎么让他明白我心意?我只是想早点告诉他。” 陆宜洲这才缓和,眼神依旧冰冷。 虞兰芝不放心的是另一件事,“你不会反悔吧?” “笑话,我还怕你反悔呢!” “那,咱们立字据。”虞兰芝一咬牙一跺脚。 陆宜洲的目光明显闪躲了,“我才不要做这种蠢事。万一哪天你以此做要挟怎么办?” 不愧是考中探花的人,想得比她周全,这种事确实不能留把柄。 她也很怕被要挟。 虞兰芝只好拉钩起誓。 陆宜洲故意用力。 “好痛,你撒开我。”虞兰芝瞬间变了脸色。 总而言之,崇邺八年的中秋夜,虞兰芝从愤怒到惊喜,最后满载而归。 回府的路上,她还沉浸在美好未来的幻想中,连跟梁元序第一个孩儿的乳名都取好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人生有了盼头精气神绝对不一样,虞二夫人发现中秋节后的芝娘就很不一样:从前读书练字的脸要多苦有多苦,如今竟是笑着的,神采奕奕。 打从心底觉得读书是一件美好而香甜的事。 更主动向虞侍郎取经,争取练出一笔好字。 虞侍郎甚是开怀,“我儿要出息了。” 天赋限制了上限,虞兰芝很清楚自己成为不了梁元序那样优秀的人,但她可以努力提高下限,把自己变成个在书法上略有成就的小娘子。 练字就像练武,日复一日,坚持不懈,就一定有收获。 届时她不仅能陪梁元序研墨题字,遇到危险还能保护他。 多接地气又实用的小娘子,很难不让人心动。 冬祭前几个衙门都要做不少准备,最忙的莫过于太常寺。 八月底,虞兰芝也算一名历经两个月有余训练的优秀斋娘,将在九月初赶往圆丘提前演练。 此行路程来回加起来也就一天,却可能要在圆丘待个四十余日,随行人员除了大量宫人内侍还有金吾卫,安全无虞,但虞二夫人还是不放心,芝娘从未离开她身边。 宋音璃笑着安慰道:“舅母且放宽心,芝娘挺机灵的,这两年做事也益发沉稳,连教引嬷嬷都夸她进步快。” 这是最让长辈放心的孩子——璃娘,说的话又一向有分量,还是郊社署的从七品署丞,有她在,何愁照应不了芝娘。虞二夫人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定。 这日宋音璃在虞府小住,午膳后受邀来到二房,同虞兰芝在闺房读书练字,品尝秋蝉做的果脯和石榴酥山,姐妹俩好不快活。 想到圆丘之行有许多细节是自己经历过的,宋音璃不免要提醒虞兰芝,“出门在外凡事有主意挺好的,可也不能自持门第不将旁人放在眼中。那些宫人内侍都是人精,卧虎藏龙的,今儿没留心得罪个,明儿说不定就要给自己惹麻烦。” 虞兰芝慎重地应下,保证行走在外谦恭有礼。 “其实他们倒也不是最打紧的。”宋音璃斟酌一下,又道,“最要紧的是教引嬷嬷,自来就是与皇后休戚与共,单拎哪个不是宫里有头脸的人物,宫外的人和事在她们眼里都是不相干的,断不会因你是哪家高门权贵的千金便另眼相待。” 对她们不满根本就影响不了她们前程,但她们要是对谁不满,在皇后跟前吹一吹耳边风,那个谁通常还没明白怎么个事就已被皇后厌弃。 兹事体大,虞兰芝牢牢记在心底。 二房养的波斯猫产下四只小崽子,整好满月,临别前,虞兰芝把挑好的最漂亮的两只送给宋音璃。 没有哪个小娘子能拒绝这种奶声奶气毛绒绒的漂亮小东西。 宋音璃爱不释手。 下崽的母猫是虞侍郎四处托关系才买到的。 主要是瞧着自己闺女可怜,眼巴巴瞅着梁元序送了璃娘一只,显然她也想要且没要到。 倒也不是梁元序不想给她,而是她要晚一步,且他也仅有一只。 如今阿爹买的猫儿特别壮实,还产下幼崽,虞兰芝分给璃娘两只,浑身火药味的琼娘一只,自己留一只,同母猫一齐养。 关于波斯猫只是个小插曲,虞兰芝习以为常,姐妹之中,凡有好东西,她永远排在最后一个。 像是御赐的浮光锦,总要别人分完才有她的份;盛夏元香堂甜甜的红豆冰,第一碗绝对是其他姐妹的;秋天肥肥的大闸蟹,祖母的仆婢挨个布置,最小的一定在她盘中。 只有陆宜洲给她最大的,还帮她剥好。 但陆宜洲大多时间挺晦气的,如今关系缓和,虞兰芝就尽量敬着他,却也不太想同他有过多瓜葛。 说到底还是害怕他。 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可能是他总有本领引燃她,凶神恶煞的表情,笑弯弯的眉眼;亦或他不经意的亲昵,没有任何理由地亲了她。 碍着“契约”的缘故,也不好告诉阿娘陆宜洲欺负人。 总之这是个捉摸不定的家伙。 虞兰芝悄无声息离开外郭城,跟随朝廷赶赴圆丘,刻意忽略给陆宜洲打个招呼。 长辈们默认这种事未婚妻不可能不告知未婚夫,于是也没有刻意去说。 陆宜洲每隔三五日就会照常拜访虞府,同虞侍郎品茶饮酒,谈天说地,再或者下棋。 等他忍不住开口提出见一见虞兰芝已是半个月后,方才得知未婚妻早已离城。 当虞兰芝赶到圆丘,恰逢深秋,满山红叶。落脚的行宫矗立着一排排银杏树,金黄的叶片在阳光里仿佛半透明,哗啦啦作响。 斋娘实质就是一群娇气的小娘子,赶路半天就叫苦不迭,连教引嬷嬷也没办法,只好准大家休整一日。 虞兰芝站在树下,仰着脑袋,透过枝丫的缝隙看见蓝蓝的天,干净的宛如宝石,只有几缕丝状的云,明天又是一个明朗好天气。 这是个性格不好不坏的小娘子,威胁感和存在感皆不高,又因力气大,做事从来不计较,再加上陆宜洲未婚妻的高光身份,使得大家并不敢冒犯她,并暗暗羡慕着,却也有着距离感。 体现在当她独自待着的时候断不会有人凑过来找她玩。 梁萱儿倒是喜欢同她玩,但碍于阿娘的警告,不得不淡下来。 “五娘。” 虞兰芝诧异地扭过头看向高大阴影的来源——梁元序。 他正看着她笑,眨眨眼睛,雪白的肌肤被秋阳晒得微微发红,充满了年轻干净又蓬勃的生命力。 怎能这么好看?若是稍微丑点,她也不用每日心神不宁了。虞兰芝两眼发直瞪着他。 梁元序递给她一把遮阳的油绸伞,不确定地问:“你在生我的气吗?” “啊?”虞兰芝回过神。 “我并非有意窥探你。只是见你在烈日下发呆,一脸的不开心,呃,我觉得有必要过来问候一声。” 虞兰芝连忙摇头,“我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居然没在宫里……” “有时也得离宫。”梁元序把伞放在她手里,“这段时间我都在。” 原来是姑父宋祭酒奏请圣上钦点他随行督查。 宋家已然开始低头,主动创造机会,撮合表姐和梁元序,就等他上道儿,再提一次亲。 情势不容乐观。 等陆宜洲出手,恐怕表姐和梁元序的孩子都会走路了! 虞兰芝决定独自战斗,先下手为强,目光瞬间变得坚毅,色胆包天,她抬起眼帘,不意跌进了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眸。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麻麻的,酥酥的,虞兰芝微晃,梁元序只是瞳色变深,似乎没有任何的波澜。【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虞兰芝不禁后退一步。 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也褪得一干二净。 要不,改天再战斗好了…… 仿佛并未察觉她的害怕,梁元序柔声道:“我特意向老师请教过太常寺的试题,你若不嫌弃,我可以帮你划划重点。”顿一顿,他补充,“谢谢你帮萱娘。” 还有这种好事? 大瑭最年轻的状元郎要帮她划考试重点!虞兰芝的神情陡然明亮,连忙福身致谢,还不忘谦虚道一句:“那只是我的举手之劳。” “这也是我的举手之劳。” 两人相视而笑。 远处有两道好奇的目光投过来,主要是瞄梁元序的。 他不动声色挪了几步,完全遮挡住娇小的虞兰芝。 从好奇之人的方向只能看见梁元序的背影。 虞兰芝没想到男神突然靠近,挡住她去路,小心脏险些跳出嗓子眼,“你……是不是还有话要交代?” 梁元序回头看了看,侧身让虞兰芝先行,“你请。” “这伞怎么打不开……”虞兰芝边走边捣鼓。 梁元序从后面伸出一只手臂,温热的手指略过她的手儿,在伞骨上点一下,袖摆贴着她的肌肤滑过又迅速收回。 伞“啪嗒”撑开,虞兰芝打了个寒噤,脖子绷得紧紧的,没敢回头,唯恐脑袋一动蹭到他,虽然她很想这么做,最好蹭他怀里,但更怕他高呼非礼。 “那,那我先走了,你忙吧。”她做贼心虚,带着满脑子不堪的画面逃跑。 谁知麻绳专挑细处断,逃跑的动作一不小心同手同脚,继而左脚绊右脚,眼看就要当着男神的面跌一个狗吃粑粑。 肩膀被一股力量稳稳揽住,透过单薄衣料,他掌心的温度滚烫炽烈。 虞兰芝情不自禁颤栗。 “小心。”梁元序嗓音低低的。 有心跳如擂鼓,分不清源自谁。 虞兰芝僵硬的双手捧在心口,动也不敢动,像只被狐狸叼在口中的小兔子,不管他对她做什么,都不会反抗,然而禁锢一松开,撒腿就跑。 梁元序望着她逃也似的的背影,伫立片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天地和祖先不亚于军国大事,那么出身低贱的奴仆必然没有登台的资格,这便有了斋娘斋郎。 高贵的出身,使得他们得以经手某些特殊仪式,包含但不限于祭祀、丧仪。 不管哪种都是一场盛大且耗费精力体力的仪式,其中辛苦不必多言,不过只要走过这条路,他们都将有一个很不错的未来保障,亦是往后人生履历极为光彩的印记。 作为体力精力最好的斋娘,虞兰芝来到圆丘不足二十日突然病倒,这般娇弱完全不符合她的一贯状态。 随行的女医回禀宋音璃缘由,“虞斋娘废寝忘食,晚上读书习字至半夜,寅正就要去明台演习祀仪,长此以往,什么身体都扛不住。” 宋音璃微微点头,“劳您费心了。我表妹想在太常寺长期任职,又恐不能在成亲前考中,这才狠下苦功,没想到适得其反,烦请医史多多担待。” 她的表妹一向努力,也确实在读书这方面缺点灵气,唯有用笨办法,比旁人多花力气苦读。 女医含笑道:“宋署丞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还望虞斋娘经此一难,更加顾惜自己。” “我会提醒她的。”宋音璃浅施一礼。 女医回礼辞别。 虞兰芝缩在细布软被神色怏怏。 “芝娘,快把药喝了。”宋音璃走进内室,端起温度刚刚好的药碗。 都是来当差的,自然没有仆婢相伴的道理,身为芝麻大小的女官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她担心芝娘不会照顾自己,遂告了半日的假来探望。 虞兰芝立刻爬起将苦药一饮而尽,叹口气,“都是我不好……” “傻丫头,生病这种事又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嬷嬷那边允了你调养休整,你且放宽心照料身子。”宋音璃拍拍她的手,“我相信你,一两年的时间足矣,你一定能考中,将来风风光光嫁人。” “璃娘,我听你的。”虞兰芝拉着她的手。 自从梁元序划完三分之一的考试重点,她就浑身充满干劲,不分昼夜,殊不知心感觉不到累,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次日梁家兄妹前来探视,梁元序自是不能靠近斋娘的房门,只好守在院门附近的芭蕉树下。 待梁萱儿告辞,虞兰芝连忙起身,送至院外,心肝都揪紧了,眼睁睁瞧着男神和表姐的背影拐个弯儿消失不见。 梁萱儿略有深意瞅她一眼,“回去吧,别又着凉,惹得你表姐和我三哥从昨儿担忧到现在。” 虞兰芝扭头就走。 这一夜在懊恼中度过。 那日的距离多近啊,周围又没人,倘若趁机攥住梁元序袖摆,大声吐露深藏已久的心意该多好,事后再安抚他莫惊慌,因为她的未婚夫——陆宜洲也是这么希望的。 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来着,那她主动一下,说不定就能戳破那层薄薄的纱。 不行,不行,多冒昧啊!万一把他吓跑怎么办? 又过去一日,虞兰芝恢复良好,总算获得医女的许可,仔仔细细泡个热水澡,自己用两块柔软的棉布绞干头发,坐在没有风的墙角晒太阳。 医女这么吩咐的,她这么照做。 穿着飘逸绿间裙的宫女时不时路过,行色匆匆。 此地开阔,不远处黄土夯实的场地幢幡宝盖,旌旗飞舞,一排排祀仪队伍静立中央,主持大祭的仪官正是宋祭酒,旁边站着仪态恭肃的宋音璃。 虞兰芝微微出神,视野忽地一暗,不知从哪儿冒出个极其没有眼色的家伙,凭高大的身影挡住斜阳。 不等她板起脸教训,对方又踢一脚她的小杌子。 “哪来的小王……”她抬头看清对方的脸,后面的话咕咚一口咽了下去。 “大姐,你在田庄看麦子吗,一动不动杵在这里两个时辰。”陆宜洲满脸敬佩。 “我只是出门两个时辰,又不是在一个地方坐两个时辰。”惊讶使得她一时没顾上“大姐”二字。 “晒太阳,晒的是上午温和的太阳,你挑最毒的时辰,是不是缺心眼?” “我就喜欢这样!倒是你,干嘛来圆丘?一出现就管我。”虞兰芝气性儿上来才发现嗓子火燎似的焦哑。 自从来到这里,她渐渐学会照顾自己,回屋打水,出门带水,谁知生了场病竟有些倒退。 陆宜洲掀开木塞,递给她盛满水的竹筒,“光听声音我差点分不清你是男是女。” 虞兰芝也不客气,接过猛灌两大口,“我现在心情糟透了,身体也不舒服,你最好别招我。” 陆宜洲没吭声。 她才努力用功半个月就不争气地病倒,将来能不能考进太常寺都是个未知数。 今儿又莫名其妙守在角落,盯着梁元序是不是在对表姐献殷勤,现在嗓子几欲冒烟,脑袋也沉沉的,肚子还很饿,最最无语的是——她以什么身份做这种事,梁元序献不献殷勤又与她何干? 委屈如泉涌。 “我不是没说话,你做这副表情什么意思?”陆宜洲拔高嗓音。 “看见你就烦。” “你从头到尾也没正眼看我。” “你才男女莫辨!”她把脸埋在胳膊里。 陆宜洲噗嗤笑出声,捧着她小脑袋,低眸瞅她,柔声道:“你怎么还记仇,小傻子——” 赖在小杌子上的身体就被陆宜洲拽起,虞兰芝唯恐拉拉扯扯被人瞧见,连忙拐上庑廊,向南而去。 这一路遇到的宫人和内侍都会对着陆宜洲施礼,尤其是习惯行色匆匆的宫女,无一例外放慢了脚步,或好奇或探究扫过来眼风,胆子大的还朝陆宜洲羞涩莞笑。 虞兰芝纳闷,下一瞬便在他的脸上参悟:倒也人之常情,换她不熟的话也很难忽略这么一个过分俊美的郎君。 她停在一株硕大的红叶树下,早想通了,顿住脚,深呼吸回身道:“我的错。咱俩作为契约伙伴,我离城却一声招呼未打,委实不够尊重人,现在我向你诚恳道歉。” 陆宜洲一只手负在身后,“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多么过分的人。” “不管你怎么明嘲暗讽,我都不会反驳。”她说,然后无比沉重地看着他,“但是我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待下个月回城,梁元序可能就要上门提亲!” 陆宜洲道:“啊?” 虞兰芝被他死到临头还一脸茫然的态度刺激了,“本来我表姐就不认识你,现在连我姑父眼里也只有梁元序,你能不能积极点,非要我表姐变成你表嫂才老实?” “嘘,小点儿声。”他将她拉至身前,“你这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自己?” “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别分你我,翻船谁也讨不着好!” 陆宜洲紧张地问:“那怎么办?” 虞兰芝两眼一黑,“大哥,不是你说要帮我,你倒是帮啊,怎能只会问我怎么办?” “哦——欸欸,你别激动。”他张开手臂接住倾倒的她。 虞兰芝下意识横臂隔开他的胸膛,摇摇欲坠,把陆宜洲吓个不轻。 少顷,她才幽幽转醒,唇边微凉,是他的竹筒,喝了两口,有点甜,她别开脸。 “加过糖的,再喝一口。” 虞兰芝勉强又抿一口,摸摸额头,“我没发烧呀?” “饿的。”陆宜洲淡淡道,“您实在是个神人。” 举起她用过的竹筒也喝了两口。 又待片刻,小厮喘着粗气飞奔而来,捧着满满一攒盒零嘴儿。 全是她爱吃的。 这种情况唯有吃甜食才能缓解,越甜越好。 虞兰芝往嘴里塞一块窝丝糖,“好吃,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不是,我买给自己吃的。”陆宜洲道。 虞兰芝扬眉挑衅地咬了一大口。【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怎么说呢,陆宜洲这个人挺幼稚的,压根不像年长她两岁的样子。 有段时间她曾对他有一点点惺惺相惜,直到他默不作声考科举,骑白马披红游洛京,被一群小娘子丢丝帕,她才知他竟是那个一甲探花。 这事呛得她噎在喉头,偏他还要来炫耀——我当科举有多难,被你吹嘘的好似只有梁元序才能考中一甲,别人都是傻子。 说话的同时还一把夺过她准备砸向梁元序的丝帕擦额头的汗,用完随手一丢:谢了。 她呆若木鸡。 回过神追着他打。 若非蒙着面纱,那年她就已出名:痴女子狂追探花郎半条街。 现在,这个“玷污”过她丝帕的人,在她着了相,最难过之际出现,还给她买来一堆零嘴,自始至终没有鄙夷她的眼泪和懦弱,给足她体面。 虞兰芝微微动容,动容之余反思自己不也没为他做过什么,于是振作起来,慢慢道:“我姑父最喜欢成熟稳重的小郎君,饮太禧白。太禧白你知道吧,御酒,浓而不腻,清澈澄莹,我阿爹也喜欢,说远了,我再给你说说我表姐。”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一眨不眨望着他,“我表姐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品行、才情、容貌全都是。爱慕她很正常,我知道你条件一等一的好,可你若是不够真诚,品行恶劣,我断不会帮你说半句好话的。” 陆宜洲神色平静。 一点反馈都没有,让虞兰芝有种自说自话的扫兴,暗想装什么装,鬼知道心是不是拎到了嗓子眼。 她扯一扯嘴角,“轮到你了,说说看,你表哥。” 廊下顷刻就安静的针落可闻,唯余廊外悠扬的祭乐。 “他是男的。”陆宜洲淡淡道。 “……?” 陆宜洲挑眉。 “你……”虞兰芝竭力维持得体的表情。 “你真要听?” “趁我现在还能好声好气跟你说话。”虞兰芝拳头梆硬。 陆宜洲道:“他喜欢丰腴美人,你的话……”他挑剔的目光径直落在她胸前,“差挺多。” 谁又能说清那目光是渴望还是贬损。 但虞兰芝的脸颊却在那一刻由红转白又转了青。 “对了,比起丰腴,他应该更爱高挑和聪明的小娘子。”陆宜洲说着说着“嗤”一声大笑,“这两点刚好又是你没有的。你与其肖想有的没的,不如先治治脑子,说不定还能长高。” 多诚恳的建议,虽然忠言逆耳。 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陆宜洲半点也不意外。 只见虞兰芝站起身,抿紧唇,把攒盒一股脑抛向他。 许是早有所料,他下意识闭上眼,脸颊挨了一阵雨点似的糖果雨,窝丝糖、响糖、松子糖。 怒意浮上心头,又忽然泄了气,他坐在原地动也不动,良久,才弹走肩上一粒糖,仰脸望定她,语重心长道:“你又不差,何必非要强求没有的缘分?” 虞兰芝咬牙切齿,扭身飞奔,越跑越快。 可不管她在梦中把陆宜洲如何大卸八块,也改变不了醒目的事实——她确实没有长成梁元序喜欢的模样。 高挑的,聪明的,丰腴的,宋音璃全都有,而梁元序的贴身婢女也有高挑和丰腴,只有虞兰芝,什么都没有。 成长大概就是不断经历挫折,然后还能爬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过程。 次日霜降,秋日的最后一个节气,白天燥热,晚间沁凉,大家都很累,倒也没人注意敷了一层脂粉掩饰气色的虞兰芝。 离开明台,她就独自去公厨,提着食盒慢悠悠回舍馆。 中途偶遇姑父宋祭酒,和蔼地垂问她身子可大好些? 她回没有大碍,始终低着头,没有去看他身边的梁元序。 之后,她独自坐在舍馆的小桌子上用膳,芹菜炒腰果、凉拌菠菜、羊肉毕罗、炙羊肉、一碗白米饭再加一碗羊肉汤,荤菜只有羊肉!就因为今天是霜降。 她愤然扒拉午膳,凶恶的表情把来传话的粗使婆子吓一激灵,拢着手站在门槛外,小心翼翼回禀:“虞斋娘,梁舍人找您,说是一直不见您送《太常寺要录》,今儿他刚好有空,便亲自来取。” 还剩三分之二的重点没划。 虞兰芝略略一顿,起身回室内翻出厚厚的一本书册,递给婆子,“有劳妈妈。再帮我带句话,就说,就说我正在休息不方便见客,改日再感谢他。” 婆子收到书册的手也被塞了一粒银馃子,霎时眉开眼笑,一叠声应下,弓着腰离开。 开心也罢,伤心也罢,见或不见都是一个人的情绪,另一个人可能永远都不会在意。 目送婆子离开,虞兰芝的肩膀微微垮下,拍拍脸颊,把情绪整理好,回到小方桌前继续用膳。 正愁满肚子火气没处撒呢,是夜月上中天,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前面就说过,虞兰芝的听觉异于常人,不比专门训练过的高手差,此刻走了困,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听觉范围。 屋顶踩着瓦片的蹑步,已经放到最轻。 房中早有准备的她一骨碌翻下床,穿好方便行动的圆领袍小鹿皮靴,腰上再别一把防身的波斯匕首。虞兰芝悄然溜出房门,猫着腰儿穿梭在花木之间,挑一个绝佳位置眯着眼眺望。 这是今晚的第二次。 第一次纯属巧合,仓促间也没做好应对,更怕打草惊蛇,她才按兵未动。 得多想不开,做贼做到了圆丘…… 这里又没值钱的东西,有也没法儿带走,只有取贼/狗/命的金吾卫。 倘若不为黄白之物的话,又所为何事? 想到斋娘院全是花一般的小娘子,虞兰芝惊恐地捂住嘴巴,莫非是采花贼? 她忙环顾周遭一圈。 只见青白的月色下,一名身材瘦小的黑影蹲在隔壁裴斋娘的屋顶动也不动,虞兰芝纠结要不要喊人,那人忽然动了,踩着瓦片嗖嗖嗖跳进夜色。 好半天,虞兰芝才回过神,慌忙去敲裴斋娘的房门,没多会儿,睡眼惺忪的裴斋娘,满脸怨气打开门扇,问她何事? 她回答没事,裴斋娘的脸色登时就更难看了。 “我没事,但你可能摊上大麻烦。”虞兰芝后退几步,再次仰头望着屋脊,那人蹲下好一会儿,总不至于是出恭的吧? 这个谜题,唯有亲自爬上去才能解开。 不等天亮她就把事情原委禀明了表姐和姑父,三个人神情凝重。 宋祭酒不忘叹一句:“你做得很好,没有打草惊蛇。” 站在一旁从头听到尾的裴斋娘早就两腿发软,光是听贼人连续两次夜探她房间的屋顶已是汗湿里衣,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去住。 直到虞兰芝提出同她换间房,方才将其安抚。 这日众人照常前往明台,不过少了两名斋娘,虞斋娘本就在休养,裴斋娘刚好也病了。 圆丘昼夜温差大,一个个又是千金小姐,没有知冷知热的贴身仆婢照顾,难免抱恙,此情此景倒也合乎常理。 在宋祭酒的安排下斋娘院附近仅剩下几名排除嫌疑的粗使婆子,手里有着忙不完的活计,等闲不会踏进院落。 虞兰芝抬来一架木梯正欲往上爬。她身手轻巧,攀墙爬树不在话下,比宋音璃灵活许多。 “我帮你扶梯。”宋音璃心知肚明自己的实力,为免添乱,只做些力所能及的。 谁知木梯才爬上两格,虞兰芝的肩膀就被一只大手按住,沉沉的,同时传来陆宜洲的声音:“让我先。” “你要不要脸啊,这里可是斋娘的……”她眼睛一瞪,陡然想起他是这里品级最高的武官,确实有权来此侦办。 陆宜洲正眼看都不看她,仿佛在对空气讲话,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听话。” 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上次的仇还没了结呢。陆宜洲深知她是个犟种,也不再多说什么,当着宋音璃的面轻轻一带,把人抱了下来,准确地说是拎下来。 虞兰芝呆了。 旁边的宋音璃也呆了,噗嗤抬袖掩口偷笑。 这涌动的暗潮,当局的两个人尚未有所察觉,却被宋音璃看在眼里。 陆宜洲的脸也渐渐红了。 虞兰芝没想到进展这么快,表姐和陆宜洲一对眼双双红了脸,内心雀跃不已,卷起衣摆也爬上屋顶,朝陆宜洲挤眉弄眼。 “你是不是有眼疾?”陆宜洲关心道。 虞兰芝:“……” 陆宜洲没再继续逗她,拧眉检查脚下的青瓦。 虞兰芝瞪着陆宜洲的身影,嘴唇动了又动。 这个人突然变得不一样了。那个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招惹她,总是气得她跳脚的小郎君变成眼前眉眼冷肃,神情专注的陆佥事,让她恍惚生出认错人的念头,莫说骂他,连轻举妄动都不敢。 陆宜洲小心翼翼掏出埋在青瓦下的铜丝,修长如玉的手指一点一点丈量着鸱吻,捣鼓许久,心念电转,抬眸瞥向两眼发直的虞兰芝。 “笨蛋,你怎么还在生气?”他扬眉笑起来,又是熟悉的模样,摇了摇发现的“赃物”,“找到了。” 虞兰芝接触到他的视线马上别开脸,学着他的手法把昨晚贼人蹲过的点儿也仔细翻找一通,收获一包奇怪的药粉! 不等她凑过去闻闻啥味,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整张脸。 “你是不是傻?来路不明的东西也敢用自己的鼻子闻!”难得他流露一丝急躁,迅速夺过她发现的异物。 虞兰芝更讨厌他了,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直觉使她意识到状况的严重性,做不出不分场合胡闹的事。 殊不知严重性更甚她直觉百倍。 那包含有易燃矿石的药粉,在干燥的秋日,一点火星就能吞了裴斋娘的房间,用心之毒让人不寒而栗,再加上周密的铜丝布局和内部损坏的鸱吻,没有火星有雷也足以炸穿屋顶。 运气不好的话,左邻右舍亦凶多吉少。 作为左邻右舍的一员,虞兰芝心窝透凉,倘若昨晚她没有走困而是熟睡,后果不堪设想。 陆宜洲和宋祭酒同时想到了什么,二人对视一眼,关起房门说话。 虞兰芝竖起耳朵正要偷听,却见房门突然打开,露出陆宜洲的脸,佯装恶狠狠道:“出去。我指的是回你自己房间,再敢偷听,把你耳朵拧下来。” 虞兰芝骂了一句脏话跑走。 是夜,陆宜洲布下天罗地网,静候贼人前来安放最后一片铜网。 在这之前,裴斋娘的房间必须一直有人,正常使用粗使婆子送来的热水,再把用完的水放在门口,做出因病休养的假象。 然而贼人异常警惕,那晚之后始终没有露面。 这是一名警惕性极高的刺客。 好在陆宜洲的耐心更胜一筹。 祭祀演练如常进行,风平浪静, 蛰伏在圆丘某个阴暗角落的刺客,一连几日也没有察觉到异样,渐渐放松警惕。 放下警惕的刺客,必须得赶在十月来临前再一次夜探方能完成任务。 …… 自从互换房间,说不后悔是假的,虞兰芝欲哭无泪。 换之前谁能想到刺客玩这么大,又是硝粉又是铜丝,然而总得有人挺身维持表面的海晏河清,倘若她退缩,表姐就得站出来,那还是她来吧。 起码她的自保能力远甚于表姐。 日子在虞兰芝的提心吊胆中又翻过两天。 有宋祭酒和梁舍人主持大局,冬祭前的演练益发如火如荼。 刺客悬着的心更加安定。 虞兰芝悬着的心已经飘到嗓子眼,充满未知的过程宛如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折磨着她小小的心脏。 第四日午后,宋音璃前来探望,带来一则好消息,斋娘院附近又增添十名金吾卫,离的最近的还是陆宜洲,断不会给贼人闯入的机会。 话虽如此,虞兰芝还是很怕刺客突然发疯,放火爆炸什么的。 “那你们可得看好了,千万莫要人放火。”虞兰芝咧着嘴哭道。 宋音璃摸摸她脑袋,于心不忍,便要留下陪她。 虞兰芝连忙擦干眼泪,连哄带骗把她推出房门,一屁股瘫坐地上。 呆坐片刻,腾地爬起,在太阳落山前钻进床底。 不知不觉,夜色完全吞没整座圆丘。 “吱呀”一声,像是催命的低吟,有人打开房门,迈进来一双粉底皂靴,再“吱呀”一声,房门重新合上。 “陆宜洲?”虞兰芝屏息问。 “你猜。”是陆宜洲的声音。 说话的同时,他已从床底掏出魂飞魄散的虞兰芝。 就这? 平时与他咋咋呼呼的狠劲呢? 他哭笑不得。 虞兰芝勉强站直身子,下意识攥住他。 “呃,你干嘛!” 也不知碰到了他哪里,陆宜洲触电般弹开。 “你别走啊!”虞兰芝着急道。 倘若有个人留下来陪她,哪怕是陆宜洲,她也觉得眉清目秀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屋内没有点灯,唯有模糊月色映着高丽窗纸。 虞兰芝喘息微重,略茫然。 黑灯瞎火的,上哪儿知道碰了他什么,有点软,待一感受又有点硬,然后就没了,陆宜洲像撞见鬼,闷哼一声,远远拉开与她的距离。 平复片刻,黑暗中传来陆宜洲暗哑的挖苦:“但凡你没藏在床底下……我都敬您是条汉子。” “我那是藏吗?你这个人真的很可笑,抓不住重点。”虞兰芝胡言乱语道。 “什么重点?” “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她编不出来,念头蓦地一转,计上心来,夹着嗓音乖巧道,“之前的事,我暂时不想跟你计较,你看咱俩这么熟,有什么深仇大恨过不去的,不如坐下喝杯茶……” “暂时?”陆宜洲精准地抓住“重点”,拔腿就走。 “不暂时,不暂时!”她立刻绷不住,跑上前张开手臂拦路,声音也忘了夹,“我的意思是翻篇,咱们翻篇!” “行。” 陆宜洲嘴角上扬,低眸凝视她。 夜里,他的视力非常好,好到能看见她“忍辱负重”的小表情。 “我能不能点根蜡烛?”虞兰芝伸手慢慢探路,为自己辩解道,“对外,这间房的主人只是抱恙休养,又不是归西,不至于连根蜡烛也不能点。” “点。”陆宜洲不动声色将曲足案上的火折子往里一推。 虞兰芝摸空,火折子呢? 白天还扫过一眼,明明就在案上的…… 她不确定又摸一遍,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硬硬的暖暖的,还有弹性,冷不丁就被一只大手包住。 陆宜洲平静道:“从刚才到现在,你吃我多少豆腐,禽/兽啊你。” 虞兰芝一惊,“我没有,我不是,我看不见!” 三连否认,冤枉至极,声音已带上哭腔。 真不经逗!戏弄她的念头突然就不忍再继续,陆宜洲微微靠近,低声道:“你表姐说你吓坏了。今晚我守在这里,你,快去补觉。” “有没有人瞧见你进来?” “没。” 她拍着胸口舒一口气,“那我先睡一步,你不会走的,对不对?” “嗯。” 她凭借记忆磨磨蹭蹭摸进床帐,又不放心道:“你不会骗我吧?” 趁她睡着溜之大吉。 “要不咱俩一起睡,免得你不放心。”陆宜洲说着就开始解腰带。 虞兰芝听见革带的声音,登时毛骨悚然,一头扎进帷帐,躲进被窝大气也不敢喘。 陆宜洲撩开帐幔,弯身道:“我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只迎面飞来的绣鞋。 他笑着抬手接住,小娘子的绣鞋同他一只手差不多大。 把鞋摆放在脚踏上,他整理衣衫,淡淡道:“有点本事全使我身上,小、怂、包。” 她眼皮越来越沉,刚开始还勉强竖着一只耳朵提防陆宜洲,唯恐他真爬上床,后来迷迷糊糊酣然睡去。 一阵敲锣打鼓,有人骑着高头大马迎娶表姐,她努力张大眼睛分辨,原来是陆宜洲。 当他路过她身边,嘴一咧笑道:“你好呀,小缺心眼。” 她一愣,陆宜洲的脸旋即变成梁元序,笑眯眯牵着表姐拜堂入洞房。 这下她急了,呵斥一声“且慢”提裙去追,铆足劲,脚一蹬,天光大亮。 虞兰芝满头大汗,用力揉揉眼睛,太好了是梦! 房间只剩她一人,陆宜洲早已不知所踪。 对面的案上摆着一张信纸,寥寥几行大白话:你说梦话,喊“陆宜洲”三个字,你真的很吓人,但是我不介意。 虞兰芝:“……” 一定是上苍都不忍心她再受折磨,第六晚,蛰伏多日的刺客总算露头。 那时她还没入睡,长夜里划过一腔高亢怒喝,陆宜洲迅速弹起,跳下罗汉床推门而出,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疾如闪电。 她顾不得穿鞋,也跳下床,这位大爷走了不要紧,门还没栓呢! 陆宜洲一个箭步折回,险些碰到赤足奔来的虞兰芝,他忙伸手揽住她,缓冲了撞击,“别怕。” “我是来栓门的。” “哦。”他松开手,头也不回朝外院走去。 许久之后,虞兰芝才从被他抱个满怀的震惊中喘过气。 院外杀声越来越小,有人推开正门,是提灯的宋音璃,匆匆走至虞兰芝的房门前,抑着兴奋的嗓音道:“芝娘,抓到了,是个卑然女子!” 此番惊动的只有斋娘院的虞兰芝,别人尚在熟睡,不睡也没有她那般听觉。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虞兰芝跨上前抱住表姐。 “明天,我能正常生活了是不是?” “是呢。” 宋音璃笑着轻拍她后背。 虞兰芝却一把握住她胳膊,吃惊道:“方才你说刺客是女子?” “是……”宋音璃不解地望着她。 才将将有了眉目的案子因为虞兰芝一句“不对,那刺客是男子”而推倒重来。 虞兰芝找到宋祭酒禀明原委。 此刻,他正坐在议事堂,陆宜洲和梁元序也在。 宋祭酒问:“你如何确定是男子?” 四下目光瞬间都朝虞兰芝聚拢,她感到紧张,下意识看向陆宜洲,他也在看她。 她瞪了他一眼,移开视线,回答:“我感觉的。” 简直胡闹。宋祭酒的胡子一抖。宋音璃忙安抚地按住父亲手臂,心中同样困惑。 “那晚我听了许久,绝不会出错,刺客定是男子,这一点我当时就禀明您了。” 宋祭酒沉吟道:“是女扮男装。” 虞兰芝道:“那只能说明夜探斋娘院的男刺客并未落网。” 这个可能宋祭酒方才就意识到了,事情顿时变得更加复杂。 宋祭酒问:“你对人的脚步声有多了解?” 虞兰芝眨眨眼,“也没多了解,只是从小到大听得多,旁的我不敢保证,男女我还是分得清的。” 宋祭酒笑道:“还能辨出哪些特点?” “没特意试过。” “那你说说梁舍人。” 梁元序眼帘一抬。 虞兰芝被他明显的两道视线盯红了脸,好在他只瞥了一眼又挪开。 “序公子肩宽腰窄,重心偏上,步子迈的大,但节奏明显轻缓自持,想来是性格内敛谨慎的缘故。” 梁元序一双清目漾开了笑意。 虞兰芝有些得意,卖弄一番果然成功引起他的注意。 陆宜洲歪头看她,“那我呢?” “你偏快、稳、沉,习惯耍枪舞刀的缘故。”虞兰芝言简意赅道。 陆宜洲嘴角微牵,别过头不再理她。 然而这些都是熟人,说得对也不代表有说服力。 虞兰芝望向宋祭酒,诚恳道:“要不您多找几个人在我面前蹑步走,我一准听出他们是男是女,您还可以让男子模仿女子脚步,或反过来。” 宋祭酒依言找来二十六名年龄性别体态各不相同的人。 虞兰芝以丝帕蒙住双目,竖着耳朵描述。 关于性别和年纪无一说错。 宋祭酒的表情变得凝重。 陆宜洲起身道:“我再去审审落网的女刺客。” 宋祭酒与他对视一眼,裴斋娘若死于雷劈,等于武安侯后人应了“天罚”,坐实当年刘拾遗之冤屈,难保圣上不会因此翻旧账,届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怕是虞相也难以置身事外。 刘拾遗始终是把悬在虞家头顶的利刃。 众人不由联想到上个月死于非命的两名卑然马商,大皇子一败涂地。 梁元序一直没吭声。 作为圣上的近臣,他的一言一行有着诸多禁忌,尤其涉及皇子的。 宋音璃轻轻拐了拐虞兰芝,拉着她施礼告退。 这不是她们能旁听的场合。 虞兰芝对朝政不甚敏感,却看得懂众人低沉的脸色,不再说什么,任由表姐牵着离开。 次日卑然女刺客就老老实实供出了中原男刺客,遗憾的是两者皆是三流小喽啰,略有本领,拿钱办事,莫说不知雇主是谁,连上头牵线的身份也两眼一抹黑。 这种人资历不够火候,一旦落网反倒格外保险。 为保万无一失,陆宜洲请虞兰芝前去确认男刺客的脚步声。 以墙为隔,倒霉男刺客被金吾卫押着拖行两个来回,虞兰芝的耳朵轻轻动一动,斩钉截铁道:“是他。” 她踮起脚往窗口张望,被陆宜洲一手挡住小脸,转过来。 “看什么看,这是你能看的么?” 虞兰芝轻轻抿了下唇,仰脸凝视他,“此案倘或涉及刘拾遗,那……我祖父是不是又要被圣上责骂了?” 陆宜洲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惊讶一瞬,很快又恢复镇定,“这件事三两句说不清,只要圣上不想放下,必然得有人承担。” 只不知虞相舍不舍得告老还乡,急流勇退。这句话他暂时没有合适的身份和立场明说。 “承担的话,会有多严重?我们家要面临什么?”她甚少同他如此严肃地说话,两只小手还搭在墙沿。 这个问题,陆宜洲没法给她回答,想了想,轻声道:“你若害怕,不如提前与我成亲吧,我保证等你满十八岁……再碰你好不好?” 罪不及出嫁女。 嫁给他,安全无虞。 虽说虞相不至于到那一步,可遭贬的话,多少还是会影响虞兰芝的亲事。 陆宜洲不想有变故,最保险的法子是先把人弄到手,谁知虞兰芝不上道儿,还用力推开他。 好似他是什么急色之徒,要对她欲行不轨。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阿爹都会保护我的!我才不要嫁给你,仰人鼻息苟活!!”虞兰芝大声道,仿佛越坚定就越能实现心愿。 嫁给他怎么就仰人鼻息苟活了?陆宜洲有瞬间的空白,错愕到不知该作何反应,笑意尚僵在眼底,渐渐凝成冰。 虞兰芝心一提,不自觉地忘了呼吸。 陆宜洲慢吞吞转身,背对她,仰脸怒视房梁。 好半天没声音。 良久,他扭过头,笑嘻嘻道:“随你。” 虞兰芝胸臆的无名之火噌的一下就被点燃,一跺脚,推门跑走。 陆宜洲站在原地,没去追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大多数情况下,虞兰芝没那么不讲理,还善于反思。 比如现在,对陆宜洲大呼小叫完后,迈进灯火通明的游廊,深秋凉风扑面一吹,吹散了无名火,脑子就豁然清明。 那一刻,她着了相,脑子乱哄哄的,“成亲”两个字,裹挟着他靠近时灼灼的视线,撞击了她被不知名慌乱填满的心脏。 不行,不行,这个混蛋刻薄又傲慢,忙没帮上半点,挖苦她的话倒一句没少说! 然而……他并没有恶意不是么? 建议提前成亲更像意气之下拔刀相助,牺牲的又不止她的终身大事,还有他的。 倘若能够随心选,谁不想与爱慕之人执手。 那下次见面,先朝他道个歉好了。想通之后,虞兰芝便不再纠结今晚的过激。 身为虞家一员,就没有不害怕“刘拾遗”三个字的,刺客一事像座乌云压在了虞兰芝头顶。 当年祖父因刘拾遗之死在御书房足足跪了两个时辰,被圣上指着鼻子痛骂,简直是半点情面也未留。 最后阿娘求到陆老夫人跟前,总之经过多方说和,暴怒的圣上才勉强宽恕祖父。 当然,也是祖父自己争气,不是谁都能接他这个门下侍中职位的。 如今不知哪个角落的势力,居心叵测,手段狠毒,一旦得手了,虞家必将再次受牵连。 虞兰芝心乱如麻。 当晚提笔写了一封家书,详细述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刺客谋害裴斋娘,意图坐实“天罚”传言,旧案重提。 以长辈们的朝堂智慧定会有所决断。 她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知道的如实传达。 次早,虞兰芝亲自去了一趟驿点托付家书,信使担保天黑前就能送到永兴坊,她才如释重负。 因是休沐,倒也不必着急往回赶,反而特意绕远路,七拐八弯,离斋娘院越来越远。 不意白白浪费半天功夫,绕了两个来回也没见到陆宜洲踪影。 平时动不动就在眼前晃的人,专门想“偶遇”时怎么就那么难? 虞兰芝被自己气笑了,想见他就直接去见啊,想说什么就直接说,有必要与陆宜洲扭扭捏捏吗? 也是赶巧,正当她拿定主意前往陆宜洲落脚的临时公署,表姐迎面走来。 “璃娘。”私下里,虞兰芝很少叫表姐,直呼乳名更显亲近,主要是两人年纪相差不大。 宋音璃问:“你来找我阿爹的吗?” “不是,我找陆宜洲。” 宋音璃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找他?” “啊,是。” 宋音璃脸上的异色就更明显,“他,已经离开好一阵子,回城了……” 虞兰芝:“……” 在这之前,有个人像傻子一样不停绕远路,不停愧疚,最终鼓足勇气来此道歉,却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卯时已离开圆丘。 离开前,陆宜洲向宋祭酒辞别,再顺便也或许是特意向在场的宋音璃辞别,但没有向未婚妻辞别。 这是回敬她不打招呼来圆丘,还是回敬她昨晚的失礼? 不管回敬哪个,陆宜洲都成功了。 虞兰芝的脸上挂满尴尬,强笑道:“哈哈,瞧我这记性,一着急全给忘了。” 善良的表姐陪笑,没有揭穿。 “陆宜洲,这人,挺好的,唯独对我不客气。”都这种时候了,她还记得约定,帮他在表姐面前描补一句。 宋音璃抿笑,“确实是很知礼的公子,温温和和的。” 温和?虞兰芝的嘴角微抽,恨不能使个坏,就地把陆宜洲真面目揭给表姐看,又赫然发现陆宜洲的真面目仅是对她不好,对别人都挺正常的,还真是世俗的知礼温和。 她理屈词穷,放弃使坏的念头。 “刺客的事好在你及时发现才未酿成大祸,我阿爹说记你一功。”宋音璃岔开话题。 虞兰芝问:“那朝廷会赏我个太常寺的一官半职不?” “有点难。” 太常寺全是职事官,一个萝卜一个坑,而朝廷还没有封职事官的先例,所谓的封官加爵封的都是散官,类似于荣誉象征,并无实权。 虞兰芝自然明白不可能“一步登天”,不过是随口胡诌调节尴尬的气氛罢了。 接下来实在找不到适合的话题,她说:“那我先回去念书了。” “嗯,去吧。”宋音璃目送她。 方才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又凭本能假装没有察觉,那样的话芝娘就不会太难堪。 十月初三立冬,再熬九日,饱经风霜的千金小姐们就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正常生活。 祭祀演练实在是太苦了。 没有贴身伺候的仆婢,所有的事几乎要亲力亲为。 不过没人是傻子,娇惯归娇惯,并不影响明事理,只要迈进明台,祭乐一响,各个警醒,仪态那是一个赛一个端正。 教引嬷嬷满意地点头。 渐渐地,虞兰芝把陆宜洲留给她的失落搁下了。 每天一睁眼先来两刻钟八段锦,睡前也不忘拉伸拉伸或者打个拳,书肯定会好好念,也不耽误爱惜身体。 她在这种忙碌且充实的节奏中如鱼得水。宁肯牺牲玩耍的时间也不再强迫自己熬夜。 阿娘说,只要她持之以恒,将来一定会越长越高,变成一头结实的小牛犊。 眨眼《太常寺要录》已经被她翻阅十分之一。 每当翻到梁元序用朱笔标注的地方,她的精神就倏地一振,这不是普通的书,是男神熬夜数日留下痕迹的宝典,薄薄的纸页还残留着他惯用的月叶香,淡淡的木质与草本混合的独特芬芳。 如同他的人一般,如松如月。 高不可攀的月亮。 梁元序和明朗若骄阳的陆宜洲完全不同,两汪多情的眼眸覆着冰雪,凝结成夜一般的疏离,温柔的刺骨的,让人沉醉却又不敢放肆。 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又笑吟吟的,虞兰芝琢磨不懂,但能肯定他是个极有风度的郎君,脸上也从未显露过不耐烦。 当然,这份格外的包容里有着讨好表姐的嫌疑,可她不也为了能与他套近乎而逢迎他的妹妹萱娘? 人之常情。 虞兰芝并不介意梁元序的“利用”,至少也给了她靠近他的机会。 休憩的间隙,虞兰芝趴在汉白玉栏杆发呆,小巧的下巴垫在手背上。 目前的情况不甚乐观,得罪陆宜洲的话,那份不为人知的口头契约也岌岌可危。 万一他突然使坏,把她和梁元序搅黄了,不对,她和梁元序尚未产生关系,没得搅。 可也很不妙。 陆宜洲只需不提退婚,坐看她灰头土脸嫁进门就已经足够解气。 莫看虞兰芝平日大大咧咧,实则心里明镜似的。仗着阿爹阿娘的宠爱,她才不把陆宜洲放在眼里,可若真的进了他家门,周围全是他的人,说不怕是假的。 到那时,陆宜洲再找她算账,她得跪下高呼陆公子陆大爷饶命! 收到五娘虞兰芝的家书后,虞府一切如常。 唯有虞相紧紧拧住的眉头,使他看上去并不轻松。 是夜,虞侍郎奉命来到书房拜见虞相,父子俩聊至深夜。 没想到次日陆宜洲也登门拜访。 虞侍郎见到他,心情松快不少,这是个讨人喜欢的金龟婿。 “缘何这么快回来?”他笑着打趣。 说是办差路过,但只要陆宜洲想,那一定就能在圆丘停留,多陪陪芝娘。 陆宜洲简单答:“差事结束就回来了。” 回来的同时还带了两坛太禧白,使得虞侍郎双眼发亮。 这趟拜访就是送酒来的。 有了太禧白,虞侍郎的忧愁顿消大半,翁婿二人小酌几杯。 午后,陆宜洲站在荷香水榭醒酒,双手轻轻撑在汉白玉栏杆上。 那么柔软又小小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坏呢? 虞侍郎家的千金自私、霸道、无礼,相貌平平的臭丫头,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做梦也没想过要娶这种人。 殊不知祖母强行定下婚事那日,他的反应有多抗拒,心里就有多欢喜,矛盾的紧张的喜悦。 岂料她非但没有与他同喜,还处处敷衍着,驱赶着,拒绝着,明晃晃地讨厌他,一次又一次踩踏他的自尊。 把他气个不轻,却无可奈何。 以至他根本没法静下心说讨好她的话,隐秘的不甘心驱使他必须说几句难听的招惹她。 已数不清把她得罪了多少回。 今儿是他未打招呼离开圆丘的第十日,不知她在做什么? 是咬牙切齿地咒骂他,还是气得呜呜大哭? 又或者更加不动声色地讨厌他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虞兰芝那边离熬出头的日子越来越近,初十就开始美滋滋收拾包裹,为后天回家做准备。 粗使婆子站在门外朝里瞟一眼,回禀:“虞斋娘,你家来人要见你。” 虞兰芝一愣,家里什么人早不来晚不来挑这时候? 断不会是阿爹,他老人家忙着呢,随时待命,哪敢离城;也不会是阿娘,她要在祖母跟前侍疾尽孝;哥哥嫂嫂就更不可能,他们尚在外地。 也只有大房的堂姐琼娘最有空闲。 然而她不认为琼娘会无聊到来圆丘找她吵架。 满腹疑团,很快在见到“家人”时嗖地烟消云散。【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芝表妹。”沈舟辞老远发现她就迎上来。 他是虞兰芝三舅舅的嫡长子。三舅舅憨厚木讷,身子骨弱,外祖母一家原本对他已不抱啥指望,谁也没料到他中年得子,得的还是沈家这一代最会读书的沈舟辞。 沈舟辞的性格截然相反,世故圆滑,精通庶务,把三房打理的蒸蒸日上,比其他表哥年轻有为,这也是虞二夫人看好他的缘故。 当然更多是因三舅舅一家的身份和性格摆在那里,绝不会怠慢了虞兰芝。 按虞二夫人的意思今年就可以下聘,谁知被陆家中途抢了先机。 发生这种事换谁都免不了尴尬,沈舟辞却泰然自若。 这两年他渐渐褪去爆发户的俗气,变得越来越像个洛京真正的贵公子。 低调的奢华。 从大红大绿的金绣织品换成暗纹素绸,不是天青色,就是云雾蓝,整个人都清新起来,益发像传说中的斯文败类了。 虞兰芝没好气道:“找我何事?” 沈舟辞说:“托六姑父的福,家里接下一桩朝廷生意,就在圆丘,正好你也在,我想过来见一见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舟辞一本正经的说话,虞兰芝也不好太过盛气凌人,传到舅母耳中不知又得如何编排她千金架子了。 “那代我向舅舅舅母问个好,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一步。”虞兰芝长话短说。 沈舟辞忙拎出家里为她准备的点心,还不少,虞兰芝根本拿不开。 “我送你,就送到门口。”他道。 虞兰芝懒得同他你来我往,干脆由他去,自己冷着脸走在前面。 走了一段路,沈舟辞笑道:“芝表妹,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我每天都一样,如果你觉得变了,那就是你的问题。” “从去年你便不爱搭理我,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惹妹妹生气?”沈舟辞满眼无辜,怎么看都像个老实巴交的人。 他说:“如果是我让你不开心,你只管骂我打我,但是不要忽然冷下去,没有任何征兆的。只要想起从前我们有多好,我心里就有多难过。” “怎么说话的,谁跟你好过!”虞兰芝大惊失色。 沈舟辞连忙道歉,“我的我的,没表达清楚,不是那种意思,我和芝表妹清清白白。” 虞兰芝忽然连装都不想装了,环臂扭过身子,特意跳上一旁的石阶,借势居高临下瞪着他,“沈舟辞,我警告你,管好自己的嘴。你打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之所以没告诉阿娘是觉得亲戚之间没必要弄得太难看。” “如果你真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糊弄,那你可想左了。我立刻告诉阿娘你做了啥,看看我阿娘信我还是信你!” “我对你,从头到脚,完全没兴趣,也从未看上过你,倒是看清了你的为人!” 站在石阶上勉强比他高了一寸的洛京新贵家的千金,骄傲的,无情的,睥睨的笑容,轻而易举粉碎一个拼尽全力往上爬的男人的自尊。 沈舟辞笑着看她。 “我打什么主意啊?”他问她。 “以为把我哄到手,就能拿我阿爹当牛马使唤。”虞兰芝嗤之以鼻。 “去年,库房里,你看到了对不对?”沈舟辞问。 虞兰芝长长的“嗯”一声。 听觉异于常人的她,原以为沈舟辞突然发疯殴打婢女,才摸过去一探究竟。 那是她闻所未闻的一种殴打,婢女又哭又笑攀着沈舟辞索吻,他一面推开婢女的嘴一面发疯,做奇怪的动作,隔着一堆杂物,虞兰芝看不清,但总觉得不是好事。 明明是在挨打,婢女却那么高兴,不停哀求沈舟辞再多给些。 不疼吗?虞兰芝一个头两个大。 直到沈舟辞开始说她的坏话,甚至命婢女模仿她说话的语气娇呼“哥哥,疼疼我”,虞兰芝几欲吐血。 沈舟辞把礼物放在台阶上,看了虞兰芝一眼,转身离去。 虞兰芝撇撇嘴,跳下石阶,也转身走人。 那日要不是她太过震惊,三观碎裂,一准跳出来把沈舟辞打个半死,如同暴揍说她坏话的陆宜洲和宣北侯世子那样。 当然,她没敢跳出来更多是因那两人衣衫不整,怪尴尬的。 沈舟辞沉着脸回到住处。 婢女服侍他更衣,酸溜溜道:“公子,她都是陆家的人了,您何必还要忍气吞声,跟她浪费什么时间啊。” 自古以来高娶或高嫁能有几个过得舒心? 就拿四姑奶奶来说,陆尚书的原配,真正的高嫁,当年要不是年轻稚嫩的陆尚书爱美人不爱仕途,沈家做梦也没想到能攀上这门亲。 然而嫁过去的四姑奶奶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死的时候陆尚书还不是尚书。 同个道理,要是娶了虞家千金,那公子一家往后还有谁敢大声喘气? 婢女可不想在一家独大的主母手里讨生活。 沈舟辞没吭声。 一眨不眨盯着婢女,水汪汪的杏眸。 又看向她的唇,天生的微微嘟起,一段自然的娇嗔。 不同的是底层出身的婢女满眼精明市侩,虞兰芝却是纯洁的,干净的,权势金钱娇养出的不食人间烟火。 婢女继续讨好卖乖奉承他。 什么都敢说,诸如陆宜洲也没啥了不起的,不过是命好,倘或没生于那样的门第,定然比不上他半分。 很假,但他听了高兴。 婢女也知他会高兴,说得更来劲。 这位年轻又骄傲的公子方才受了挫,需要在她这里找补。 唯有她清楚如何弥补。 婢女说笑间挑开编了如意结的绦带,跪在他脚下。 沈舟辞坐在太师椅,眉目微动,垂眸凝视婢女逐渐红透的脸庞,任由思绪在短暂的虚幻中沉浮。 从这个角度看去,就像虞兰芝屈从在他脚下,娇滴滴乞怜。 宣泄完,他起身面无表情收拾,推开窗,命婢女退下,兀自处理来往的书信和公文。 虞兰芝这边倒是轻松不少,自从不留情面戳破沈舟辞的假面,他果然不敢凑过来唱大戏。 次日是十一,演练早已结束,大家都开始收拾行囊,为回城做准备。 虞兰芝昨儿就收拾完毕,无所事事蹲在罗汉床练字,没个正经坐姿。 笃笃笃,敲门声响声,虞兰芝抬眸,一张大美人的笑脸闯入眼帘。 宋音璃走进来,往罗汉床右侧一歪,“出来玩,打马球。” “你是知道的,自从摔过马,我就有阴影。”虞兰芝咬了下笔杆子。 “这里也凑不出适合打马球的马,我们陪你骑驴。” “那敢情好。”虞兰芝的杏眸又亮又圆。 打马球只是一个游戏称呼,运用到实践中普通人都是拿着月杖步行的,家境好的则骑驴骑骡子,能骑马的也只有这群洛京权贵家的千金们。 宋祭酒存心撮合梁元序,散步时有意无意朝那片驴声鼎沸的场地走,驻足佯装津津有味地欣赏,不时点评两句。 梁元序笑了笑。 众人觉得骑驴跌份,没多会儿全散了。 只剩虞兰芝、宋音璃、梁萱儿,三人商量一番,决定轮流上场,双人对抗。 人多还好说,双拳难敌四手,胜负更多取决于队友之间的配合;人一少,虞兰芝的优势立时体现,寻常小娘子谁能打过她啊。 宋音璃和梁萱儿叉着腰直呼不行了不行了,打不过打不过。 “你俩一起上。”虞兰芝玩得正得趣。 宋音璃和梁萱儿对视一眼,上驴围追她,宛如追一尾游弋江海的小鱼儿,又灵巧又狡猾,无从下手。 宋祭酒摇了摇头,野丫头。 宋音璃玩归玩,从不较真,梁萱儿恰恰相反,早已上头,气急败坏道:“不公平,我也不玩了。有本事你同我三哥哥比试!” 大小姐月杖一丢,抬手一指,指向远处的草棚。 虞兰芝扭身,遥遥而立一人,仿若青山负雪,揽尽了云峰苍翠的灵秀。 天青色,应是为他而生的。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望着他的同时,她咧开的嘴一点一点抿了回去。 他何时来的,看了多久? 所以她在驴背上的猴儿撒欢他都看见了? 她蹦蹦跳跳撅着屁股捡球的样子,他也看见了? 虞兰芝两靥涨得通红,薄汗悄然滑落。 脑子乱哄哄的,有宋音璃维护她怼梁萱儿的声音,也有梁萱儿不满的哇啦哇啦。 宋祭酒趁乱离场。 梁萱儿拽着梁元序胳膊,非要他替妹找回面子不可。 “别闹。”梁元序摇头。 虞兰芝道:“萱娘,梁舍人骑驴的话,驴和他都遭罪,他那么长的腿伸不开,怎么追球……反倒便宜了我。” 梁萱儿一怔,反复打量哥哥的腿,安静了下来。 特别轻的一声笑,虞兰芝确定是梁元序发出的。 她扭头仰脸确认。 他也正垂眸看她。 目光胶着了一瞬彼此又心照不宣移开了。 梁萱儿一步跨过来,瞪着虞兰芝,“走,咱俩投壶去,这可是我强项,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虞兰芝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可惜梁萱儿手更快,一用力,拔萝卜似的拽开直挺挺的虞兰芝,一脸奸笑——跟我耀武扬威是吧,眉来眼去是吧,勾引我三哥哥是吧,我先给你发配边疆,气死你。 作为一个女孩子,虞兰芝完全懂眼面前的状况,人家亲爹亲手给自己闺女创造的机会,郎有情妾有……妾暂时无意,如果她不推个事故离场就多少有点儿无耻了。 她不能无耻的太过明显。 赖着不走只会让人看轻。 “萱娘,别折腾芝娘啦。”璃娘说和道。 “我这是在帮你,她心眼可多了……” 梁元序打断了萱娘的发挥,“你和五娘好好玩,不要吵架,我不打扰你们。” “别走,我和芝娘玩,你和璃娘玩。”梁萱儿拖着虞兰芝飞跑。 干活的时候唯唯诺诺,跑起来像匹疯马。虞兰芝气喘吁吁瞪着奸计得逞的梁萱儿。 忍不住又回首望了一眼,梁元序还在原地,负手而立。 她心跳有些快,很想再仔细看看他。 他就收回了目光,与璃娘并肩往南去了。 在今天以前,虞兰芝从未深想过,也或许是刻意忽略一个事实:梁元序总是称她为五娘,而表姐是璃娘。 “五”是排序,不会出错,不会太远,也不亲近。 而“璃”是闺名,亲昵的,欲言又止的,只可意会的暧昧。 爱与不爱一字之差,泾渭分明。 其实他一直很明确,是她心存幻想,在蛛丝马迹中寻找可能,把普通的举止普通的眼神赋予别样的意义,不愿醒来。 望着璃娘粉蓝色的裙摆,虞兰芝在心里想:被梁元序那样的人恭维着,惦记着,讨好着,一定很幸福吧。 而她却只能被沈舟辞那样虚伪的人阿谀奉承着,陆宜洲那样刻薄的人挖苦挤兑着。 有那么一丝丝的嫉妒。 不过纯良的底色旋即吹灭了那一簇小小的火苗。 “喂喂,你倒是快些啊。”萱娘嚷嚷道。 她是真想玩投壶,只有和芝娘一起玩才尽兴。 “就来了。”虞兰芝轻提裙裾,飞快追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虞兰芝能控制自己的阴暗面,心向阳光,崇拜璃娘,以璃娘为榜样,当这方面足够的光明,那么总会有一小片阴暗被挤到其他角落释放。 现在,这份阴暗体现在哪里,一目了然,大老远瞅见梁元序,她头一扭,钻进从未走过的岔路口,宁愿绕一大圈回斋娘院,也不想与他碰面。 这得多阴暗,人家又没得罪过她。 虞兰芝把头低下,盯着脚尖,走一步踢一下小石子。 明明可以光风霁月迎上去,微笑打声招呼,客客气气两下作辞,为何非要闹师出无名的脾气? 不敢想梁元序今后将怎么看待她。 在他眼里,她得是一个多么喜怒无常的怪人。 鉴于本身在梁元序那里也没剩多少体面的形象,虞兰芝破罐子破摔,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刻加快步子。 不意身量上的悬殊,使得她的两条腿再快也没快过身后的人。 “五娘。”梁元序追上她,音色清亮低柔,“我和璃娘到处找你们。” 原来是在找他的妹妹。 虞兰芝慢吞吞停下,往后退了一步,贴树而立。 “投壶,萱娘又输了,气得砸了壶,我们没得玩只能垂钓,钓了很久,她比我先一步回的斋娘院,你现在过去,她肯定在的。” “好。”梁元序没动。 她更不敢动了。 僵持了几息,她听见他轻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这句话太容易让她想入非非,所以她得用力眨眨眼,用力驱散如影随形的阴暗面,想半天才回:“啊,我吃撑了……散散步。” “那,一起吧。” 虞兰芝:“……?” 他立在香樟树下,嘴唇动了又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放弃了。 虞兰芝抬头,在他深色的眼睛里看见一池温柔的春水涟漪。 那之后,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他沉默地落后她一步,一直到她迈进斋娘院,他才停下,她没回头。 次日回城,虞兰芝一头扎进马车,环着手臂倚靠车围子睡大觉,其他斋娘面面相觑,继续叽叽喳喳聊天,不过音量放小了许多。 女孩子的声音都很好听,虞兰芝听着听着竟真的睡着。 又梦见和成亲相关的场景,不过这回的主角是她。 陆宜洲一手叉腰,一手拎着她后脖颈,步入洞房。 天旋地转,她“哎哟”一声顺着他的力道飞出去,落地滚了三滚,眼冒金星。 “哈哈哈,哈哈,咱府里的骡子和驴可算把你盼进门,有了你,从今儿起,它们休沐,你,干活,使劲干,再给我顶嘴试试,看爷抽不抽你就完事了。”陆宜洲仰天大笑。 她抱着自己的脑袋,“滚啊——”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噩梦啊。 回府,她爬进自己的安乐窝继续睡,申正才被春樱喊起身,美美地泡个花瓣浴,拾掇精神前去元香堂问安和聆训,晚膳前一刻钟,才终于能挨着阿娘坐下。 虞二夫人再三确认,四十余日的“艰苦生活”并没有减掉芝娘的肉,反而还稍稍结实了一点。 果然小孩子就得散养才更皮实。 这日虞侍郎留在宫中当值,晚膳只有娘俩。 一桌家常菜,全是虞兰芝素日喜欢吃的。 清炒芦笋虾仁,银芽肉丝,蒜香鱼片,林林总总摆下八菜一汤,尤其中间的那碗鸡汤炖萝卜丸子,乃虞二夫人最拿手的私房菜,虞兰芝一个人消灭一半。 公厨的饭菜早给她吃腻味,还是自家的新鲜适口。 难过的人会食不下咽,会日渐消瘦,为什么她只想狠狠吃东西,把嘴巴塞得鼓鼓的,空落落的心仿佛也能被填满。 多日不见,娘俩亲近的不行,晚间虞兰芝便赖在阿娘的寝卧,裹着锦被翻滚。 虞二夫人却探手拨了拨虞兰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微蹙着的眉心。 “我儿长大了,心里开始藏着事。” 虞兰芝把脑袋塞进被窝,心想有这么明显吗? 翌日又是一个晴空万里,坏消息是陆宜洲大清早就登门,好消息是来找阿爹的。 翁婿两人品茶下棋,谈古说今,从仕途讲到经济学问,气味相投,简直忘年之友。 阿娘一高兴就亲自下厨,也给陆宜洲煲了一碗鸡汤炖萝卜丸子。 耳报神小丫头一板一眼学话,全说给自己的五娘子听。 春樱抓一把好吃的给小丫头,小丫头道谢,跳蹿蹿回到廊下斗百草。 一动不动听完,虞兰芝酸溜溜地撇撇嘴。 未初,风微凉,天气照旧晴好,日光充足,虞兰芝穿戴整齐从角门溜出府。 她可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食人间烟火的千金小姐,忙着呢。 阿娘说做人不能只会死读书,还得懂庶务。一个把自己日子经营得顺顺当当的人,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虞家的五娘虞兰芝就有一些正在经营的东西,比方说西郊的一座田庄,东市的一间平价脂粉铺子。 东市只是以经营奢侈物件为主,不代表没有亲民的货物,因为以东市为中心的贵族住宅区里住的人,更多的是家丁仆从护院,以及为贵族劳作的普通人。 虞兰芝的小平价铺子很受婢女媳妇子青睐,便宜又好用,从开业至今就没亏过,最差也是盈亏持平。 可以说,就算哪天她犯错被祖母断掉月例,也能如常过日子,支撑许久。 为此琼娘又哭又闹,直到祖母送她一间更大的地段更好的铺面才作罢。 她也卖胭脂水粉。 未料掌柜的裤衩都快要赔进去,也没把本钱捞回来。 虞兰芝表面云淡风轻,内心笑弯了腰。 笑着笑着,不免畅想未来,一口气开三间铺子挣三倍月例,一道晦气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的商业帝国蓝图。 “我说,你站在这里咯咯咯傻笑半天,真的不觉得很吓人吗?”陆宜洲走过来。 他怎不在书房陪阿爹? 虞兰芝一愣,双唇微张。 早知道他也要出府,自己就该多等会儿再出门。 她假惺惺道:“吓哪儿了公子爷?要不要给你请个郎中在肚脐上贴副膏药?” 陆宜洲就乐了,看得出他是真高兴,或者听不出别人的言外之意,径直走来,微微向下垂着眼帘,含笑凝视她,“好呢,你陪我去医馆。” 脑子被驴踢了吧?虞兰芝往旁边挪挪,余光瞥见小厮驾着骡车从倒座的角门驶出。 虞府女眷讲排场的时候才坐马车。 其余更喜欢坐骡车,便宜耐用。 毕竟一匹马的花费足够抵二十四个成年仆役,能省还是得省省。 言归正传,现在的情况是老冤家陆宜洲正要出府,好巧不巧“偶遇”同样要出府的虞兰芝,两人站在拴马石附近等自己的出行工具。 等待的期间又磕上牙了。 不过这回陆宜洲的攻击性极弱,使得虞兰芝有种占了上风的快意,心情不免大好,也就懒得同他墨迹。 “我还有要事,先走一步,您也慢走哈。”虞兰芝飞快钻进自己的小骡车。 谁知陆宜洲也跟了上来。 “你干嘛啊?”她小脸一板。 这个小娘子压根就没想起面前的人是未婚夫,前不久惹毛过她数次,被她又打又骂,最后负气离开圆丘,一声招呼也未打。 如今见了面,她怎么不骂他?还客客气气敷衍着。陆宜洲轻轻抿住唇,乌亮的眼睛深不见底,“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抓不住重点啊。” 虞兰芝一愣,“什么重点?” “先走再说。”他自来熟地吩咐小厮赶路。 “不是,你自己没车吗?” “没有。” “那你怎么来的?” “骑马。” “再骑回去啊!” “累了,我想坐车。” 也不是不能把陆宜洲踢下去的,但踢之前,她把各种头绪整理了一遍。 这一脚下去可就没有回头路。 可就覆水难收。 她得接受一个现实,梁元序娶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也就意味着她与陆宜洲成亲的可能性几乎为一百。 今天踢了他一脚,将来他关起门报复,谁也救不了她。 虞兰芝默默收回伸出一半的脚尖。 陆宜洲扫了一眼她的脚,抬眸笑道:“芝娘,你要去哪儿?” “东市。正好送你回仁安坊,也不用绕路。” “冬猎,你想不想去?我可以带你。”陆宜洲抛出一个致命的诱惑。 虞兰芝明显睁圆了一点杏眸,轻咽了下,强自镇定道:“先不了,我,还得在家念书。” “你表姐也去,你不去撮合我跟她?”陆宜洲问。 “你多积德行善,少说点话,比什么都有用。” “行。” “?”虞兰芝掀起眼皮瞟他。 “你不去,我正好轻装上阵。”陆宜洲一脸愉悦,“许久没与梁元序切磋。是了,有什么想要的不,我看着给你抓两只。” 虞兰芝已经放下了从上车就抱着的手臂,幽幽望着他。 “怎么,有他在,也请不动你?”陆宜洲捏捏她紧绷绷的粉腮。 虞兰芝有气无力推开他,掉转身子趴在窗前,假装欣赏沿途飞掠的风景。 前一刻还答应“积德行善”的陆宜洲,这一刻就开始多管闲事,硬是捧住她故意别开的脸,凑近她。 在他漂亮的黑宝石一般的眼睛里,虞兰芝看见自己狼狈的涂满眼泪的小脸。 那日初冬的太阳淡淡的,陆宜洲身上的味道也好闻到要命,最难得的是他没再说挤兑她的话,还把肩膀借给她,任由她全无形象,抽抽搭搭地哽咽。 陆宜洲将她完全揽进怀中。 虞兰芝借力攀住他,脑袋一歪枕着他肩,眼泪簌簌而下,淌进他衣襟。 冰凉的,滚烫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两个人身高悬殊,颇难对齐,现在就不一样了,陆宜洲坐着,小娘子跪在褥垫上,半幅身子挂在他怀中,交颈相拥,使她有了个很舒服的角度枕着他的肩。 已经越界了。 虞兰芝在心里想:如果他用力把我推开,我也不怪他。 但是眼下她很脆弱,有人过来把她笼住,温热的,还给她擦眼泪,晕晕乎乎的她只想沉溺。 女孩子的直觉提醒她,陆宜洲其实在享受这一刻,握住她腰肢的手想往下又缩回,身体本能地贴近她,呼吸滚烫。 眼里心里装着一个人,双手却拥着另一个。 轻浮,肤浅,滥情,她忿忿然,鄙夷陆宜洲,又猛然一凛——自己不也是么? 她的人品和陆宜洲不相上下。 梁元序只是多看了璃娘两眼,多说两句话,称呼更亲昵些,她就暗中伤春悲秋,那现在,她这样算什么? 在陆宜洲怀里汲取温暖和慰藉,因他味道好闻忍不住嗅了嗅,像早春一枝新开的墨梅…… 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揉一揉,她就像只猫儿舒服地眯起眼,蹭了蹭。 所以,梁元序和璃娘也挺不容易,被她和陆宜洲两个糟心玩意惦记上。 如遭雷击,虞兰芝顷刻清醒,双手一发力,推开星眼微朦的陆宜洲,他双目发直瞅着她。 “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 陆宜洲:“……” “说漏一个字,我就在表姐跟前把你彻底搅合没了。” 是彻底,连跟其他家对手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的那种没! 陆宜洲反应好一会才稍稍拉开距离,大手固定她可爱的后脑勺,虞兰芝动不了,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娶不到她我就娶你,你嫁我不?” “做梦。”她色厉内荏,张牙舞爪,表情有多凶,内心就有多害怕。 他幽幽道:“你还是不是人?” “……?” “抱都抱过了,方才还偷偷闻我味道,怎么一缓过神就想撇清关系?” 虞兰芝大慌,“那你想怎样?” 陆宜洲噙笑凝视着她。 “冬猎,出来陪我玩。”他说。 “……” 她没说话,可也没拒绝,那就是同意了。陆宜洲心满意足放开她。 不管东市还是仁安坊,两人都没去,最后坐在大昭寺,喝热乎乎的香喷喷的茉莉窨茶。 陆宜洲问她想吃什么? 她回随便。 提不起劲,不仅仅是瞧不起好色的陆宜洲,也瞧不起自己。 半斤八两。 面对那张年轻的好看的脸蛋,五感前所未有的亢/奋,莫名燥/热,却又想靠得更近,她便猪油蒙了心与他抱在一处。 人品多少有些堪忧。 但人对自己都是宽容的,她瞧不起陆宜洲更多一些。 没多会儿,小沙弥就端来一盘“随便”,有咸口的杏仁酥、蛋黄酥、还有几样没吃过的。 看见杏仁酥和蛋黄酥,虞兰芝神情微亮,抓起咬一口,落寞的眼底才微微浮起笑意。 陆宜洲斟一杯乌龙茶递给她,“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方才你在车上哭得多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虞兰芝放下点心,要了一盆水,慢吞吞洗脸,再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出小贝壳,掀开,挖一点点香膏,抹在脸上,仔仔细细地涂匀。 陆宜洲坐在对面,拄着下巴,目光如炬。 “说真的,你哭起来挺好看,就是嘴巴咧得太大,我一眼就看见你后槽牙。”他由衷道。 虞兰芝掀起眼皮看他。 他挑眉,眼眸微眯。 虞兰芝移开视线,还是没回答,垂眼盯着斜下方。 “我出门只带了一个赶车的小厮,不能回家太晚,我阿娘会担心的。” “嗯,我送你。” 一场雨不期而至。 出门就下雨,可见陆宜洲是个多么扫兴的人。 陆宜洲并不知她心里想什么,却猜得出异样的脸色,“下雨也能赖我?讲点道理好不好。” 雨太大,骡子的眼睛受不住,虞兰芝只好一直等啊等的。 陆宜洲的心里却放晴,洒满了阳光。 希望这场雨下一天一夜。 你别说,虞二夫人听着雨声真就开始担忧,起身瞧一瞧外头,天还早。 不久前春樱回禀:五娘子带小厮东市巡铺,通常半个时辰便会回府,这次不巧撞见洲公子,就同他一道乘车而去了。 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这么大的雨,不知在哪儿躲着呢。 虞二夫人对陆宜洲这个女婿极为满意不假,可到底亲疏有别,一想到自己闺女在他手里就隐隐不安。 准确地说是闺女在任何郎君手里,当娘的心都不安,要是有两个仆婢随行则另讲。 她拢起双手来回走了一圈。 女大不由娘,傻丫头怎就三言两语跟人家走了…… 也不知招呼春樱一声,带个婢女能费多大事? 直到虞侍郎推门而入,眼底尚带着熬夜的乌青,神色疲惫。 虞二夫人心头一紧,忙迎上去,边伺候他宽衣边问:“那边怎么说?” “我爹,方才写了一封辞呈,明早上朝就递。”虞侍郎低低道。 虞二夫人面色微白,叹息。 虞侍郎展臂拥过爱妻,拍拍她后背,“自古荣辱周而复始,繁华瞬息。凡事盛极则衰乃人生常态,咱们家急流勇退,未必不是好事。” 虞家祖上不过是濛洲一个小小卖油郎,谁能想到后代官至侍中,登阁拜相,如今也该到了避一避锋芒之际。 “我明白。功名富贵有很好,没有的话换一家老小平平安安我也很满足。”虞二夫人枕着他胸口,“这些年我阿娘和哥哥没少贴补我,我有钱。” 虞侍郎笑着抱了她一会,说道:“我也会努力贴补夫人。” “老不正经。” 两人亲近片刻,虞侍郎开始正经了,“我同阿爹商量,借着修祖茔的由头把濛洲房舍田庄全部扩建,一来敬重先祖,二来贴补家族开支,将来万一坏了事,便是虞家东山再起的稳定保障。” 大瑭重孝道敬神明,以上面的性格不至于绝情到动臣子的祭祀产业。 当然祭祀产业也不是任人置办的,仅限祖茔周边。 虞二夫人眉心微蹙,嗫嚅道:“万一,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发生最坏的情况,会不会影响咱们芝娘的……” 虞侍郎坦然淡笑,“我相信七郎。退一万步说也没甚可怕,咱们芝娘不愁嫁,世间好儿郎多的是。” 虞兰芝坐在大昭寺别苑的雅间,听雨声,钟声,心窍豁然通透,染上那么一点禅意。 这一年的她,有旺盛的好奇心,又是对男孩子感兴趣的年纪,还给自己找了个难度极高的感兴趣。 那么应付起来自然捉襟见肘。 但她理清一个头绪:梁元序尚不属于她,那么他更偏爱璃娘那样的美人儿实属人之常情。 如果她的真诚打动他,那以后,他肯定只会同她好的。 冬猎,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把一切都说出来,好也罢孬也罢,什么结果她都接受。 说出来也不是非要梁元序从了她,而是,她想要梁元序知道——有一个小娘子倾心他,在努力成为更好的人! 假如他不反感,陆宜洲再帮忙成全,多好的一段姻缘呀。 她会做个好妻子,前提是不准纳妾。 因为阿爹就只有阿娘一个人,西瓜瓤中间那块都是先给阿娘再给她的。 每天恩恩爱爱。 她的夫君至少也得像阿爹那样,包括才华和相貌。 许是连老天爷都看不惯她的胡思乱想,轰隆一声,电闪雷鸣,雨势更大了,惊得虞兰芝一个机灵,头顶传来陆宜洲的声音:“咱俩现在,怎么说?” 她和陆宜洲从赏雨就开始肩并肩,沉默。 廊下冷风呼啸,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甜香,来自庭中花木的味道。 倚着嵌大理石的酸枝木椅背,有点冷,这是双人玫瑰椅,旁边坐着陆宜洲,他靠过来,展开手臂捞起她,把她完全搂住,特别安全,特别舒服。 “我在琢磨梁舍人。”她仰脸盯住他,想从这个无耻的人脸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正好你在旁边,我觉得温暖。你应该也知道自己长得有多俊美是吧,干净的香香的,是个人都喜欢靠近你,但这不代表什么。” 陆宜洲平静地听她狂言,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小脸,从这个距离,只要他够狠心,一准给她亲厥过去。 “那我就放心了。”他特别高兴,还夸张地松一口气,“你不知刚才我有多担心,抱一下而已,万一你想不开赖上我,我也只能跟你好了……” “现在你可以放下心。” 陆宜洲说是,同她一起笑。 但他的手不肯松开,忽然暗哑地问:“还想试试别的不?” “什么?” “接吻。”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你都不懂,土狗。” “你才是狗。” 她叉腰起身,雨也停了。 陆宜洲坐在原地,手臂保持着拥她的状态,漂亮的侧颜仿佛在发光,像珍珠,像丝绸,眉眼含笑,但虞兰芝总觉得他是在生气。 这日临别前,袖端紧了紧,她低头,是陆宜洲的手在扯着。 “下回离开的时候,我会向你打招呼。不要讨厌我。”他抿唇。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虞兰芝“嗯”一声,抽回袖子就走了。 已经走出去五六步远,似是想到什么,双脚慢慢停下,她转回身看向他。 陆宜洲一直站在原地。 虞兰芝莞尔,“这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当时有点儿尴尬,可是我从未因这个怨恨你。不过经此一事,往后我一定会尊重你,有必要的事情都会与你打招呼。” 谁说她霸道自私了,她多懂事。 但有些时候,男人并没那么期盼一个女孩儿懂事,反而更想看一些“不懂事”,从而证明自己被在意的程度。 显然,他失败了。 陆宜洲把视线上移,遏制熊熊燃烧的无名之火。 …… 近日虞相陡然递辞呈以求告老还乡,朝野哗然。 皇帝惊讶,必然不同意,挽留再三。 虞相老泪纵横,惭愧道:“老臣愧对陛下的期待,实在是年迈老矣,已然有心无力再为陛下分忧。” 皇帝沉吟半晌,只说再等两日。 是夜门下侍郎奉诏入宫,在御书房待了许久,看来皇帝是要成全了。 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有人能挑起虞相的担子。 愉快的休沐一结束,郊社署的斋娘们就迎来了第一次大考,统共两关:太常寺的笔试,以及大曜宫明堂祀仪。 笔试大关,虞兰芝有过苦读一年的底子,应付起来还算轻松,十名斋娘,她考了第三,也算不小的进步。 次日祀仪,这是虞兰芝强项,直接第一拿下。 反倒忘了仔细感受站在皇宫是个什么滋味。 许是皇宫并没想象的美好,规矩森严,礼仪庞杂,一只脚踏进,压抑扑面而来,紧张到脖子发硬,脑袋就没敢抬起。 教引嬷嬷轻描淡写提醒了句,“如若有贵人路过再低也不迟,累的话,就把头抬起来,只一条,切忌东张西望,贼眉鼠眼。” 众娘子齐齐缓了口气。 返回的途中,为了避开换班的金吾卫,教引嬷嬷领着这群小娘子绕路而行。 途经东南角,数株山茶盛开,又艳又媚,倒也不虚“绛纱仙子”的雅号。 再往前几步,空气中到处都是馥郁又不失清雅的独特香味。 在场的小娘子正是娇俏的年纪,哪个不爱鲜花,顿时忍不住窃窃私语。 香气源自一株美到人移不开眼睛的粉色香妃山茶,也是世上最香的山茶,堪比牡丹之华贵,又可比肩兰花之清幽。 乃皇室御用,宫城独有,民间禁止栽种,故而在场有不识此花的贵女也很正常。 虞兰芝倒是一眼识别。 她的外祖父乃洛京御用园植皇商之一,自从沈舟辞接管族中一部分生意,能力受到外祖父的肯定,手中便有了权,有权就常常以权谋私,带虞兰芝偷看族中精心培育的名花异草,甚至胆大包天采摘送她。 其中就包括绛纱仙子和香妃。 此乃外祖父精研大量古书史料,在古法的基础上重新培育的仙品。 靠这两株山茶和金龟婿虞侍郎,沈家成功跻身声名显赫的皇商之一,在洛京也算是一户有了头脸的富贵人家。 自从看清沈舟辞的真面目,虞兰芝渐渐断了往来,也就再没机会接近这些美丽的花儿了。 本是天生地养的好东西,被人为盖上御用就变成私有,剥夺普通人感受美的权力。 胆大包天的虞兰芝,一点也不觉得皇帝如同大家吹嘘的那般仁慈厚爱,分明就是个怪老头。 这位被虞兰芝腹诽的怪老头,此刻正端坐紫宸殿偏殿的书阁。 紫宸殿乃大曜宫地势最高的宫殿,十几层台阶之上,犹如耀眼星辰托起的一座琼楼玉宇。 书阁的楠木莲纹花窗半敞,梁元序负手静立,侧着头凝视窗外景色。 皇帝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非常年轻的一个人。 但年轻不是缺点,皇帝最重视的沉稳与严谨,梁元序都有,还能完美应对各种刁难,草拟诏敕。 年轻反倒成了如虎添翼的优点,精力旺盛,朝气蓬勃。 “梁爱卿,窗外有什么景色?”皇帝揉了揉眼睛,奏章太多,看不完的。 “回陛下,山茶盛开,很是悦目。”梁元序毕恭毕敬答。 那群斋娘也已依依不舍离去。 说起山茶,皇帝向来严肃低沉的脸漾起一阵温柔,但他不再年轻,若不仔细看去,比温柔更醒目的是皱纹与暗沉。 “辰妃,最喜欢这些花。”皇帝说。 皇帝口中的辰妃年仅二十八,比他足足小了三十七岁。 关于辰妃,传言来自民间,一位道观清修的坤道(指女道士)。那年上元节,祭祀太一,于一株白山茶下邂逅威严的帝王,二人一见钟情,立下山盟海誓,从此大曜宫多了个倾国倾城的辰妃,宠冠六宫。 梁元序唇畔弯起恰到好处的笑,皇帝说话不能没有回应,所以他回:“是的陛下,娘娘喜欢花。” 那之后,便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皇帝沉吟片刻,幽幽道:“去看看她吧,最近她身子不太好,许是想念故人。” 梁元序轻撩衣摆端端正正叩首,“是,陛下。” 能让皇帝松口,想来辰妃的身子是真的不太好了。 梁元序如画的眉眼平静没有波澜,清冷的好似一捧雪。 皇帝不以为意,这孩子长得像辰妃,气质都冷冷清清的,冰山一样,也不知什么人才能让他们升起柔软的温度。 辰妃的宫殿紧挨着紫宸宫,不需要走太久。 小内侍弯着腰在前面引路,“梁舍人注意脚下,梁舍人请。” 梁元序就迈了进去。 恢宏华丽,珠帘绣幕,地上铺的是御窑烧制的金砖,冬暖夏凉,光可鉴人。 穿过一层层云烟鲛纱,辰妃娘娘正歇在那方宽阔的玫瑰榻上,听见脚步声眼皮也没抬。 这世上不用通传就能肆无忌惮接近她的人,只有一个。 但这回她猜错了。 有熟悉的气息钻入鼻端,抬眼,是冰凉的表情,温暖的眼睛。 “姐姐。”梁元序上前,单膝跪在榻下附近。 惊喜来得太突然,辰妃挣扎着,最终在梁元序的帮助下才坐直身体。 “三郎。”辰妃泣不成声。 “姐姐,我在。” 梁家长房的嫡长女梁意浓,已故鲁王的王妃,梁元序一母同胞的姐姐,如今叫李婉意,辰妃。 辰妃面颊苍白,双目微亮,仿佛一张黑白的水墨绝色佳人,可在确认是梁元序那一瞬,逐渐幻化为有血有肉的真人。 “姐姐,祖母得知你身子不好,每天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就诓她说早就见过你,你还像从前一样爱笑,她听了立刻精神起来。”梁元序稍稍用力,握了握辰妃的手臂,瘦弱的,仿佛一折就要断了。 他得鼓励她,“我们都记着你呢。要好好的,活着。活着有朝一日总会看到我们家种的那些花,白山茶已经比墙还高。” 辰妃说不出话,只是点头,喉头一痒,咳嗽数声,气息喘喘。 梁元序轻拍她单薄后背,帮她缓缓气,“我们等你回家,你可不能懈怠哦。” 辰妃终于笑了,这是把她当小孩子哄呢。 三郎从小天资过人,唯独不太会同小娘子相处,但对家里的姐姐妹妹无不爱护,可惜鼓励人的口头禅来来回回就那句“不能懈怠哦”。 总算被大家抓到短处,都学他说话,重复“不能懈怠哦”,连璃娘也加入,小娘子们围成一圈“欺负”他,他也不生气。 那样无忧无虑的时光,恍若前世。 辰妃用力抓住弟弟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枯瘦如枝,凉如冰,“我睡一会儿,你别走。” “嗯,我不走。”梁元序又给她添一层锦被。 她虚弱得厉害,闭上眼一动不动,似昏似睡,唯余微弱呼吸。 梁元序唇角轻抿。 宫殿外,初见香妃山茶的女孩们,久久未能走出惊艳,由惊艳生羡,叹一句:住在宫里的娘娘们,每天得多幸福呀。 转念一想,皇帝的年纪同她们祖父差不多,甚至更老,似乎又不那么幸福了,琼楼玉宇突然就没那么光鲜。 虞兰芝的小脑瓜也惦记着惊鸿一瞥,那般美的花儿与香气,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不过她的惦记持续不了多久,世上有那么多新鲜有趣的事,都在等她探索。 这日,回到府中,她梳洗一番,款款走去上房给阿娘请安,老远就瞧见月洞门附近的小厮寿安,正同阿娘院子里的小丫头踢毽子,公鸡尾羽做的,又好看又威风。 寿安是沈舟辞的小厮,今年才九岁,鬼精鬼精的小人儿。他在这里,想必沈家母子也在。 沈家母子前来拜访虞府,一则探探虞相致仕的风波,二则为的节礼。 所谓节礼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互惠互利。 沈家想要在洛京长久立足,等闲离不开虞侍郎的庇护,自然得想着法子拉近关系,再没有比礼尚往来更体面的。 于是每年的小雪前后,沈太太和沈舟辞定会登门拜访。 上房明间里,沈太太亲和热络,同虞二夫人侃侃而谈。 虞二夫人含笑道:“嫂嫂哪里的话,我们是一家人,不要生分了,惯例就行,今年给的也太多。你和哥哥还要为四郎张罗亲事呢。” 沈太太笑道:“赚得多才给的多,这是好事。连圆丘的那边也落在咱们家,你哥哥高兴的都胖了一圈。” 说话间婢女通传五娘子到了。 沈太太忙转过头,眉目慈蔼,“芝娘回来了,快让舅母看看。” 虞兰芝端端正正问安,就被沈太太一把捞起,端详几番,赞不绝口,“越长越漂亮了我的心肝,谁说我家芝娘长不高,这不一年高过一年,随她三舅舅,晚长个,后面几年必定猛蹿。” 这话虽说是恭维,却也是实话,且还正中下怀,虞兰芝抿笑,欣欣然。 也无比期待自己长成一个身段高挑,胸-脯鼓鼓的小娘子,昂首挺胸地经过梁元序,就不信他还两眼空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给长辈请完安,虞兰芝就借口回去练字逃离明间。 三舅母的热情,令人难以招架。 寿安望见五娘子虞兰芝行色匆匆走出,立即笑眯眯迎上去,从褡裢掏出一方锦盒,“公子说这个给您玩。” 一只毽子和一条百索躺在盒内,毽子羽毛末端乌黑闪金、底部则是雪白的绒毛,百索是五彩的松江麻线编就,做工相当精致。 不算昂贵,也没有冒犯之意的小礼物,表哥送给表妹的。 虞兰芝看了眼,春樱笑着收下,打赏小厮一粒小银馃子,比礼物贵,既不当众扫了亲戚脸面也没有欠沈舟辞。 回到房中,虞兰芝才发现锦盒底下压着两朵新鲜的香妃茶花。 有时候她还挺佩服沈舟辞的韧性,但凡自己有他一半的功力,说不定早把梁元序追到手。 这厢沈太太照旧同虞二夫人叙着话儿。 这是个标准的商户人家的女儿,能说会道,精明世故,有着与虞兰芝三舅舅截然相反的性格,为人底色还算良善,也不乏一些内宅妇人的蝇营狗苟。 自从迎娶虞兰芝进门无望,沈太太便开始一门心思经营亲戚感情,这条路倒还真让她走对了。 做不成亲家做亲戚,完全不亏。 只要牢牢抱住虞侍郎这条门路,何愁将来四郎捞不到一个大肥缺。 虞侍郎任职的衙门乃六部之首——吏部。在官员的选拔、考核等方面有着极高的话语权,某些权力甚至可以越过尚书,直接做决定。 毕竟尚书参与机要,偏重治国大事,衙门琐碎多半交由副官侍郎全权处理。 此外,那吏部尚书又是虞家二房的亲家。 沈太太几经盘算,嘴都笑裂开,往后她出去说自己和仁安坊陆家沾亲带故也不为过吧。 不枉她在虞二夫人出嫁前,有意交好,稳固了姑嫂之谊。 那时沈太太就琢磨还是探花的虞侍郎不简单,能屈能伸,为了求娶沈家娇女吃尽苦头。 这也是虞老夫人至今不喜虞二夫人的缘故。 虞老夫人咽不下那口气啊,辛辛苦苦养大的嫡次子,最优秀的一个孩子,在外面给小官商户女当狗,直把她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陆老夫人与满眼都是门第的虞老夫人截然相反,只要家世过得去,人品相貌没问题,她更愿意收敛锋芒。 旧事重提,陆大夫人的委屈再次涌了上来,拿帕子一个劲沾眼角,怨道:“我问过七郎的意思,他忙得顾不上,让我随便挑,大老爷也说让我做主,反正都不差,于是我就和宋家心照不宣对上眼,您中途突然来一手,我到现在还没脸见宋夫人呢。” 陆老夫人冷笑了一声,洞若观火的视线就投向她。 陆大夫人咯噔,忙垂下眼帘。 道理她当然懂,不就是外孙也看上璃娘,可七郎才是亲孙儿!便是看上不也应该先给七郎让路么…… 然而再多不平也只得咽在心里,并不敢连触老夫人的霉头。 这日晚膳,陆宜洲在四宜馆陪同祖母,饭后祖孙二人叙话。 陆宜洲吃了口婢女剥好的蜜桔,食之无味,摆摆手,婢女福身退下。 陆老夫人云淡风轻地问:“同芝娘相处的如何?” “回祖母,一切挺好的。”陆宜洲违心道。 人在说违心话时表情多少都会异样,逃不过陆老夫人的眼睛。 “你还没转圜过来?不服气?”她斜了陆宜洲一眼。 “啊?”陆宜洲旋即反应过来,忙摇头,“孙儿不敢,这门亲事您安排的好,孙儿服气。” 光他服气有什么用,剃头担子一头热。 可若对祖母坦言相告,就真的再也无法挽回。 那不是他要的。 他不想别的男人知道芝娘有多柔软,多淘气。粉腮的味道像雪酪酥山,嘴唇的味道还没有尝过。 再说她坏透了,把他的心高高钓起,又不知轻重丢弃,如若不能狠狠教训回去实难咽气! 连怎么教训都想好了,捏她的脸,打她的屁股。 陆宜洲心不在焉端茶抿一口,不对味儿,仔细一瞧,是祖母的。 陆老夫人:“……” 陆宜洲:“……”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陆老夫人问。 陆宜洲矢口否认。 陆老夫人眼里写满狐疑,正色道:“其实今日把你召过来,是有几句话要交代。” “您讲。” 按说陆大夫人的身份来讲更适合,架不住那是个糊涂人,陆老夫人不耐烦再见她的苦瓜脸,干脆自己插手到底。 她道:“我呢,就是提个醒,你那几个婢女年纪同你差不多,我记得一个比一个漂亮,有没有跟你胡闹过我不管,最迟明年底,把开过脸的好好发嫁,银钱上大方些。我这边青黛、青棠补偿你,她们略长你几岁,知冷知热,很是贴心。” 长相也相对让人放心。 说的非常明白了。 陆老夫人既然承诺虞家不纳妾,不豢养家姬,那么所有被睡过的婢女就得在主母进门前另行安排。 以陆宜洲的年纪极有可能开过荤,这在大户人家稀松平常,毕竟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陆宜洲耳朵微红,黑葡萄般的眼睛却坦然又明亮,“孙儿没有胡闹过。苏和与丹蕊也都是极自爱的女孩子,没有吩咐绝不服侍我更衣沐浴,将来芝娘见到她们肯定也会喜欢的。” 言下之意这两个他要留着。 男孩子确实比较容易冲动些,但他会让自己忙其他的事情缓过来,也不会在不想予名分的情况下亵/渎别人的清白之身。 只要他想,婢女们都会甘之如饴这种话,陆宜洲是不信的,那只是地位悬殊导致的傲慢认知。 没有女孩子愿意被人随意糟/蹋。 …… 临近冬猎前夕,虞兰芝照常上衙下衙,不是她不紧张,而是紧张到想一下就睡不着,唯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才显得正常。 幽微的情绪,期待又畏惧。 复杂程度堪比遇过的最难念的书。 说白了,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只有她在积极面对重重困难,为微乎其微的可能勇往直前。 而她的盟友陆宜洲,始终漫不经心,得过且过。 她该如何让梁元序相信这场无稽之谈? 不被她有未婚夫的身份吓到。 每年初冬,粱宋两家的郎君和小娘子都会于城外的青幕山狩猎玩耍,这一带有梁家的田庄,落脚休憩格外便利,连扎营帐的步骤都省了。 一开始,冬猎也会邀陆宜洲,逐渐地,众人发现这是个大忙人,三次能来一次已不错,就不再找他。 没想到今年他竟主动要加入。 众人思忖了下,没寻思过味儿,想了想,豁然开朗,一起“哦——”拖长尾音。 陆宜洲雪白的脸颊唰地变成了三月桃花那样的粉色。 冬猎那日,虞兰芝穿着一身胡服像模像样跟着包括表姐在内的一群小娘子玩耍。 投壶、射箭、击鞠就没有她玩不来的。 直到大家开始打马球。 这就很难参与进去。 尽管没人反对她骑驴,但是驴反对被她骑。 它根本无法融入一堵堵围墙般高大的马群。 “你们玩吧,我正好累了歇一歇,我这还有毽子和百索呢。”虞兰芝从来都不是个扫兴的人。 姐妹们陪她说了会话,纷纷上马,别提多潇洒。 虞兰芝踢了会毽子,在心里默默数到一百,果然陆宜洲十分“偶然”地路过。 他哈哈干笑,“我说,你怎么一个人玩?” “你不也一个人,打你的猎去。” 陆宜洲听不见,他耳朵很难听进不想听的话,还假装很熟的样子与她攀谈。 虞兰芝干脆做个好人,也不揭穿,任由他赖在护栏外。护栏内璃娘裙摆飞扬如蝶,策马奔腾。 这色胚说不定正拿眼偷觑。 狗胆包天。 不过他敢于主动接近心中的人,已经比她强百倍。 不像她,如今是个懦夫,对上梁元序只会紧张,莫说凑到附近,打个招呼都张不开嘴。唯恐脑子不清醒,说胡话做糊涂事,犯下禽/兽不如的错。 大大咧咧的虞兰芝,到底还是因梁夫人的口无遮拦留下阴影,认知到自己的资质平平,以致她在陆宜洲的冷嘲热讽中格外敏感,却又理屈词穷。 这份隐秘的自卑被她完美粉饰,却也益发排斥陆宜洲。 但偏要笑着面对,从容不迫与他你来我往。 唯有从容,才让她觉得自己没输。 一盏茶后,陆宜洲攥着百索的一端,配合另一端的春樱抡起来,一圈又一圈。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跑过来做这么傻的事,可是芝娘要求了,便也只能照做。 再说,不答应的话势必又要得罪她。 虞兰芝一个助跑,开心地跳进百索范围,“快点快点,你俩没吃饭呀。” 此时的她玩了一头汗,已经卸下碍事的斗篷,只穿了件单薄的束腰胡服,一蹦一跳的,陡然转过身,面对面,鼓着粉腮,瞪陆宜洲,教训道:“能不能专心点公子爷,你胳膊举那么高,春樱跟不上。” 少女婀娜的身形每一次轻盈地跃起,淘气的,撩拨的,清风里飞扬,在呼吸间,在他眸中,点燃了,觉醒了。 这种不合时宜地觉醒让他无比狼狈。 陆宜洲的神情逐渐古怪,慢吞吞别开眼,没有回应她。 还挺桀骜的。虞兰芝心里想。 跳了一会,她要喝水,春樱掉头就去马车上取。 陆宜洲把斗篷递给她,淡淡道:“穿上。” “我热。”她不要。 “等会他们打猎回来,你不要再跳百索了。” “为什么?” “因为……”他停顿,看着她,目光幽深,“你长大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1 章 虞兰芝没想太多,点头,“行吧。” 主要他说得也不无道理,的确长大了,大人就得做大人的事,摆出端庄的女郎模样。跳百索怎么瞧都不够高雅体面,活像只猴儿。 陆宜洲失笑。 粱宋两家的郎君狩猎而归,挑拣野味,交给田庄仆妇收拾,以备晚间烤肉。 虞兰芝端坐半亭一隅,假装喝水,抬起下颌时余光偷偷瞟向远处,一群丰神俊朗的郎君。 他们正在与陆宜洲讲述狩猎的惊险刺激,并打趣着他,梁元序则立在一侧,专心致志整理自己的马儿,间或抬眸,回答一两句问题。 粱宋两家的郎君可真俊美,不过她眼里只有梁元序。 她得做个专一的人。 打完招呼,陆宜洲还记得她,走过来,“我送你回去。” “嗯。” 又一轮马球结束,陆家四娘子陆怡芊和梁萱儿凑一起嘀嘀咕咕,两颗脑袋都快要贴上。 “我哥和芝娘真腻歪。”陆怡芊撇撇嘴。 不远处,陆宜洲跟在虞兰芝身后向南而去,手臂还挂着她的斗篷。 “别抱怨了,要不是她肯出门,你哥今年定然也不来,他不来你也来不了。梁萱儿一语中的。 陆怡芊气哼哼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中秋那晚也是,为了不让芝娘紧张就把我们几个搜罗到一处。结果怎么着,直到放烟花也不见俩人走出雅间,真不害臊。” “那你就不能有点骨气,下回别去。” “……” 这话陆怡芊就接不住了。 她又不傻,七哥哥大方着呢,想要什么都给买,闯了祸也会第一时间帮忙兜底。 别看她嘴上抱怨,真有下回,陆宜洲不带她,就看她乐不乐意。 话说中秋那日,梁家兄妹也在楼船内,梁萱儿只顾着看烟花,跑去船头同陆家小娘子混作一团。梁元序到的晚,一个人静坐西侧的雅间。 他的眉眼清冷疏离,极好看,可惜总是让人望而却步。 本就没有惊动别人,此刻更像是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 那晚的烟花绚烂如星辰。 没想到仅一扇巨大屏风相隔的东侧,也有两个人像他一样意兴阑珊,对熙熙攘攘的窗外无动于衷。 但二人谈话的内容很有趣:以他为中心的约定。 梁元序听了片刻,无声离开。 这厢的虞兰芝始终惦记着“中秋盟约”,走至半路朝春樱使个眼色,春樱点点头,立即落后几步,警惕地观察四周,防止有人走过来打扰娘子说话。 陆宜洲道:“鬼鬼祟祟。” 虞兰芝绕到他正前方,把人拦住,理直气壮要求道:“我想要你陪我去梁舍人面前说清楚。我来说,你点头做个证。” “证什么?” “咱俩,中秋那晚的事。” “那晚我们做了什么事?”陆宜洲笑眯眯问。 总觉得他言在此而意在彼,有点调戏的味儿,虞兰芝摇摇头,肃然道:“客观来说我不算是有未婚夫的人,可是吧,只有我和你清楚,其他人不知晓。” “怎么就没有未婚夫?我不是?”陆宜洲依旧微微笑着。 虞兰芝跺脚,“跟我抠字眼呢,咱俩不是说好退亲。” “退了没?” “还没有。” “那不就成了。” 虞兰芝的脾气都快被他磨没了,有气无力道:“我的意思是咱俩的盟约,也得让梁舍人知道,不然我岂不像红杏出墙……” “难道,你不是?” 虞兰芝看出来了,这位敌我不分的盟友只会泼凉水,“讲点道理好不好,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管,但你,心里不能那么想!咱俩你情我愿立过约定!” 陆宜洲似笑非笑。 虞兰芝有自己的苦衷,“顶着你未婚妻的身份,哪个良家郎君还敢对我有想法,我怎么面对梁舍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心平气和道。 “可是你答应要帮我。” “没有我,你哪来的资格站在这里?还不算帮?” 虞兰芝的嘴唇动了又动,渐渐哑口无言了。 当年梁夫人拒婚的原因,更多是被虞家二房不可纳妾的家规逗笑的,真把自己当回事呀。 陆宜洲一开始也觉得可笑,然而未婚妻是她,便觉得只要她高兴就好。 可是她越来越离谱,说的话,他越听越不高兴,火冒三丈。 他凉笑,“你想退亲,我没说不同意,不都顺着你,可我现在不高兴,我不高兴,你离我远些。” 虞兰芝也很委屈,梗着脖子道:“我又不知你今天不高兴!” “那你知不知不要什么事都去麻烦别人,难不成将来你入洞房,也请我进去帮一帮?”他眉毛一挑。 虞兰芝一阵羞涩,脸通红,“你,无耻!” 陆宜洲冷哼,手一伸,斗篷就飞进她怀中。 “凡事找找自己的原因,在你是我未婚妻之前,也没见哪个郎君对你有想法。” 不管虞兰芝接下来是何反应,恼羞成怒或者抽抽小鼻子淌眼泪,他都会上前拥住她,投降。 可她一反常态,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懂了什么,慢慢抬眼望向他。 陆宜洲屏息,静候她破口大骂。 “哈哈,”她干笑两声,一脸无所谓道,“真是可笑,姐行情好着呢,我只是懒得把郎君非我不娶这种事挂在嘴上。” “谁啊?”陆宜洲也跟着笑了。 虞兰芝咬紧牙关,双手发抖,又哈哈大笑,道:“我表哥,要不是你,我们早定亲了。” 在她所熟悉的贫瘠的异性名单里,只有一个拿不出手的表哥,也是此刻唯一能拿出来“炫耀”的,至少表哥会表演,那份唱戏的功力还是拿得出手的。 陆宜洲的笑意就淡了,“那你表哥可得抽空谢谢我,要不是我,眼下被缠着扎绿头巾的得是他。” “话别说的那么难听,你打璃娘主意,我为难过你没?说你给我扎绿头巾没?” 陆宜洲就沉默了。 虞兰芝知道他在强抑怒意,压抑了好一会,才假装和颜悦色,嗓音微哑对她道:“芝娘,针锋相对,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不吵架好不好?” 他试着去牵她的手,“我带你出来,不想提别人,只想要你开心,那样,我也会很开心。” 虞兰芝把手往背后一别,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幽怨,转身往田庄方向疾步而去。 走出好一段距离,可能觉得不会有人注意她,她抬起袖子擦了擦。 看吧,他总有把她得罪个彻底的本领。陆宜洲怔怔站在原地。 直到晚膳时分,陆宜洲也没能再见到虞兰芝。 他拦住一名厨娘打扮的仆妇询问,方知小娘子们不愿围着火堆烤肉,商议之下全都去了花厅。 花厅里,大家美餐一顿,相互作辞回房洗漱休整,相约次早击鞠。 虞兰芝和宋音璃是亲表姐妹,两人晚间歇在一处。 姐妹夜话,荤素不忌。 宋音璃裹着被子玩笑道:“原本我还担心某人孤单,想着打一场就过去陪她,你猜怎么着?” 虞兰芝讪笑着扭过头。 宋音璃不清楚状况,继续逗她,“那人啊,同未婚夫跳起百索,你侬我侬!” 说着掩口咯咯而笑。 虞兰芝不想扫兴,也不想把自己的消极情绪传给别人,于是打起精神,笑道:“快睡吧,明天还要击鞠呢。” “说真的,去年看你俩吵架,我真怕不好收场,万没想到那陆家七郎与你如此投缘。” 寝卧留了一盏暗灯,隔着三层纱帘,像笼了夜色的云烟,依稀可辨朦胧光线。 影影绰绰。 虞兰芝盯着模糊不清的帐顶看了会,轻声道:“他没那么好,我的意思是我和他没那么好。” 宋音璃一愣。 听见芝娘的声音清浅的宛如一缕月光,“我们也没有你侬我侬,就是在正常讲话……” 其实是吵架。 宋音璃见她认了真,就把话头一换,“我阿爹阿娘也在给我挑选人家呢。” 虞兰芝心口砰砰砰大跳起来,“啊,是么,谁家呀?” “无非梁陆两家。” “那,你有中意的吗?” 宋音璃叹口气,平躺枕着双臂道:“不清楚。也不是很想成亲。不过非要走这步的话,我希望嫁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而不是因为旁的原因,觉得我合适,就要娶我。” 虞兰芝翻过身,也枕着自己手臂,面朝她,把另一手轻轻覆在她肩上,拍拍,“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一直在你身边。” 比如梁元序,比如陆宜洲,算了,陆宜洲不算,纯好色罢了。 宋音璃轻轻笑了声,没说什么。 睡着前,虞兰芝迷迷糊糊合上眼皮,脑袋走马灯似的闪过陆宜洲的嘴脸,陆宜洲的挖苦,还有和璃娘手拉手回房的途中,梁元序站在一株白色的山茶下,像是偶然路过,又像是特意等待了良久。 晚风啊,送来阵阵花香,他站在灯火处,一轮明月下,像是人间水中的月亮。 虞兰芝觉得他的思念一定不亚于自己,他想与意中人说句话,一整天都没挨着边呢。 那时的她内心有两只小人儿,恶毒的和善良的。 恶毒的小人劝她装傻,死死拽住表姐,就不给他们叙话的机会,狠狠搅黄了。 善良的小人进言做个人吧,做人得善良一点。 她听了善良小人的话,胡乱找了一个台阶,先一步离开。 落荒而逃,丢盔弃甲。 至少,她比陆宜洲善良。【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30 第22章 第22章把他勾得魂不守舍。…… 再睁眼,天亮了。 天空蓝得几乎见不到一朵云丝。 虞兰芝放松心态。 击鞠在大瑭其实就是双脚替代马匹打马球,规则如出一辙,不光民间喜爱,贵族也爱,毕竟骑马的风险和成本还挺高的。考虑到虞兰芝不敢骑马,大家在没有协商的情况下,自发约定次日主玩击鞠。 虞兰芝是陆宜洲的未婚妻。 以陆宜洲的能力,根本不需要袭爵,将来也能为她挣一个三品往上的诰命。 慕强乃人之天性,谁不想给这样的人多一些善意和照顾。 大家不一定会围着虞兰芝献媚,但一定会有意无意迁就她。 这绝对是以前享受不到的待遇。 现在,这个带给她诸多好处的人又出现了,守在去马球场必经之路的六角亭。 虞兰芝再傻,也猜到陆宜洲是在等谁。 本来就很招眼的一个人,穿着翻领飞鹤银纹圆领袍,露出一侧锦绣的半臂,腰束蹀躞带,腕上系着同色箭袖,有种肆意的英气少年感。 此时,她手里还攥着月杖,放以前的脾气,极有可能举起来敲陆宜洲。 无奈今时不同往日。 她是个欺软怕硬之人,祖父已致仕,门庭仅靠阿爹和大伯父勉强支撑,亲事的主动权也全在陆宜洲手中。说句不好听的,但凡他心眼坏一坏,跑去长辈跟前揭发她,足够她脱一层皮,达到兵不血刃退婚的目的。 可他没有。 他对她不好,常使她难过,却不是卑鄙之徒。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 虞兰芝拎清现状,轻易不去硬碰硬,想通后,就把攥得死死的月杖,缓缓松开,拄着往前走。 宋音璃目光在小两口身上来回瞟一圈,拐一下虞兰芝,笑吟吟先一步离去。 “芝娘,你们说话吧,我在马场等你,不急哦。”她眨眨眼睛,边走边道。 “好,我说几句话就去。”虞兰芝瞄了陆宜洲一眼。 他走过来。 晨间的风尚有些凉,他的眼睛怎那么热切,不再咄咄逼人,更没有皱着眉咬着牙,此时的他,仿佛是一个真的温和之人。 “芝娘,你想要小狐狸吗?我带你去山里抓。” 他心无芥蒂地攀谈,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份功力足以媲美沈舟辞。虞兰芝很是钦佩,摇摇头,回:“不了。我和大家先约的击鞠,有空再说吧。” 明天她就要回去,根本不会有空。 “嗯。” 陆宜洲的失意一闪而过,却出奇的温顺,并未为难她。 虞兰芝稍稍讶异,不动声色地辞别,脱身。 大家陪虞兰芝玩击鞠,酣畅淋漓,她玩了两回,推说疲累玩不动,让出了主场。 靠腿跑的击鞠还真不是一般的消耗,众人也就不客气,牵来马儿节省力气,继续笑笑闹闹。 虞兰芝回到住处重新洗脸梳头,换上鹅黄褙子粉蓝色的百迭 裙,柔软的发髻别一枚蝴蝶宝石金步摇,流苏垂在耳畔,柔柔地晃,宛如初雪后的迎春花,清丽可人,往那六角亭子一坐,同春樱唠嗑,不时点评两句大家在场上的表现。 一个熟悉的背影遽然闯进了视野,又很快向北而去。 梁元序没在山里狩猎! 意外之喜,虞兰芝一下跨上一步,两手撑着栏杆,探出半边身子。 整个过程发生得极快,也就是吸了口气,把自己最甜美乖巧的声音夹出来的弹指之间,“梁舍人——” 甜腻得自己都一哆嗦。 梁元序早已扳鞍策马,修长有力的手臂绕紧缰绳,犹如离弦之箭飞快消失。 虞兰芝悻悻然阖上了嘴巴。 春樱站在她身后,也没吭声。 留给她独自消化尴尬的空间。 他没听见。 虞兰芝攥了攥手心,眼眶和鼻腔酸酸涨涨的,心口也像是被挖去一角,从十五岁遇到他,每当想起他,欲罢不能的痛感如影随形。 可是偏偏等她眼眶红了,嗓子暗哑夹不出甜蜜声音的时候,他骑着白马,折身飞奔而来。 虞兰芝像做梦一样,微启唇畔,一眨不眨盯着马上年轻的郎君,越来越近,直到六角亭下,利落地翻下马,额前柔软的碎发于微风里浮动,走到她面前,一栏之隔。 这个左耳垂有粒小红痣,微弯长发如丝缎的郎君清晰地走进了她眸中。 怦然心动。 “方才,还以为听岔了。”梁元序柔声道。 树叶在风中沙沙,小鸟在枝头啾啾,都抵不过她胸腔如雷的狂跳声,太响了。 天光晴,再也没有委屈。 郁郁葱葱的田庄飘来阵阵花香。 梁元序陪她投壶,能不能中全看她脸色,把她逗得蹦蹦跳跳。 开心的时候就有意回避了会扫兴的话,她只想梁元序陪在身边。 梁萱儿骑着马儿贴着场地木栏蹿走,叫了一声哥哥。 梁元序“嗯”一声,接过下人递来的竹筒,饮一口,用手背沾沾嘴角,目光瞥向大着胆子觑他的虞兰芝,似乎也没那么害羞了。 “还是不敢骑马?”他问。 虞兰芝站在他身边,想伸手摸摸他的白骢,又缩回手,“只敢骑大瑭最矮的劣马。” 骑着也战战兢兢。 梁元序这匹白骢,于她眼里就是巨兽。 “摸吧,它一向友善活泼。”梁元序笑了笑,“像你一样。” 虞兰芝就有些儿心荡神驰,清糯的声音染了一层娇娇的甜,“那你可得看好了,莫要它踢我。” 梁元序忍俊不禁,“好。” 那是他的马,与他有关的在她这里都不具备危险性,即便有,也能克服。 虞兰芝从他身后冒出半颗小脑袋,又缓缓伸出一只葱白柔嫩的素手,在马腹揉了揉。 白骢无动于衷,缓缓眨了下温和的大眼睛。 “骑吗?”梁元序眼帘微垂瞅着她。 “我可以?” “可以。” 直到春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扶上马,她才发现自己腿肚子抽筋,直打转。 虞兰芝慌乱之中抓住梁元序的肩,“你不能走,要不,要不,我先下来吧……” “不走,我牵马。”梁元序的手隔着薄薄一层衣袖覆在她手背,微微用力,拨开了那只没大没小抓着他的柔荑。 虞兰芝后知后觉,脸蛋就更红了,像犯错的孩子。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梁元序默默拉开距离,直到足够的远,足够此地无银三百两,就那样牵着白骢,在场地外散步,一圈又一圈,等她的腰腹和臀/部慢慢放松,能够适应白骢的节奏,重新找回马背上的感觉,才问她:“敢不敢跑起来?” 虞兰芝忙趴下,用力抱住白骢的脖颈,“不要,我害怕。” 也不全然因为怕,跑起来就离得更远了。 “好。” 想着陆宜洲那句“没有我,你哪来的资格站在这里”,虞兰芝抿抿绯红的唇,脱口而问:“今后,我还能再来这里玩吗?” 梁元序认真思考了片刻,抬眸凝视马背上的她,“可以。” 她顿时笑靥如花,仿佛打了一场胜仗,开心的小脚晃悠悠。 柔软的绸缎的绣花鞋,包裹着形状美好的纤足。 梁元序看了几眼,复又把目光上抬望向她。 这是虞兰芝第一次居高临下端详梁元序,新奇的角度,使他的俊美有点儿我见犹怜的味道。 还好是坐在马背上,还好离得足够远,否则,她真怕自己昏头亲上去。 人类对于喜爱至极的总会本能地想用嘴巴尝尝。 陆宜洲嘲笑她是土狗,连接吻都没听说过。 那可真是小瞧了她。 她不仅知道什么是接吻,还亲眼见过,一个人的嘴唇贴着另一个,就叫接吻。 遇见梁元序之前,委实无法理解,甚至觉得脏,遇到梁元序以后,霍地就释然了。 所以,梁元序的嘴唇是什么味道? 她盯着他愣神。 梁元序嘴角微牵,收回视线,也转过了脸。 单纯如她,把对一个人的爱慕以最直白的方式铺陈眼底。 毫不掩饰想拥有的渴望。 当梁元序耐心教授用腰部如何发力缓震,虞兰芝已经开心到愿意原谅全世界。 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冷酷的声音,提醒道:再不抓住机会,下次可就不知猴年马月,说不定你再也见不到他。 是尚存的理智对乐不思蜀的她最后一次警告。 虞兰芝猛一个机灵。 “冷吗?” 梁元序以为她打寒噤。 “序哥哥。” 他后背僵住,原以为再也听不到这声称呼了。 “我能不能跟你说句话,就在六角亭坐一会,这里四面八方开阔,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梁元序没有回答她。 默默牵着马,缰绳在他白玉般的手背勒出道道红痕。 成年人的法则,不回答就是拒绝。 虞兰芝眼睛里的小火苗趋近熄灭。 “你该回去了,添一件厚实的衣服。” “序哥哥,我不冷。” “听话。” “我想跟你谈谈。” …… 片刻之后,场景换成了六角亭。 梁元序和她各自占据凉亭的一角,以最远的距离相对而坐,幸亏六角亭子建的不大,否则这话也没法聊。 虞兰芝心潮澎湃,面红如血。 短暂的混沌后,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 请他过来是为了好好说话,而不是看她表演呆滞。 糟糕的是自从踏进六角亭,谁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时间有限,诸如吃了没,最近当差累不累不说也罢。虞兰芝认为当务之急是拿出对付男人的手段和力气。 幸亏她有勇有谋,来之前专门取过经。遗憾的是能为她提供经验的可靠之人唯有成过亲的秋蝉,听起来又都不怎么靠谱。 殊不知“靠谱”的秋蝉也不敢教啊,她又没发癔症,怎敢指点娘子不三不四的东西。 梁元序目光轻移,落在虞兰芝稍显单薄的衣裙上,还算听话,加了一件斗篷。 “真的不冷?”他问。 虞兰芝摇了摇头,手里的丝帕早已扭成麻花,“序哥哥……” “嗯。” “我想对你说一些冒昧的话,但我本意不是要冒犯你。”她一鼓作气,“拜托你听完了,如果很反感就……就再也不理我好了,千万别说出去。” 这点她深信梁元序,完全可以不用强调。 “你确定要说?”他慢慢抬起眼,盯住她。 虞兰芝的心脏旋即漏掉半拍。 一紧张,她的舌头就不大听使唤,和脑子各忙各的,腿也发软。 “我,我和陆宜洲根本不像大家看到的那样,要不是缺个契机早退亲了。他瞧不上我,我也不中意他,我和他迟早打一架……” 梁元序安静地听她说“疯话”。 “可是你和他,看起来很开心。”他忽然开口。 温雪一般的眸子泄露了虞兰芝尚且读不懂的情绪。 她不仅读不懂,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狡辩上。 “假的!” “千万别信!” “他一张嘴淬了毒!见天儿挤兑我,他能不开心吗?” “你要是看见我对他笑,那肯定更假!我只是现在不中用,打不过他了,才故意奉承他呢。” 梁元序失笑,看着她,目光温柔。 虞兰芝就有点儿中了蛊,听见自己幽幽的声音,“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不知该从哪一句讲,才能让你觉得不混乱,觉得我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她抿一抿唇,声音微颤,“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人,今日这般唐突,也不是非要强求你的感情,我只是,只是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使你明白,我想要一个站在你身边的机会……” 为了尽可能地相配于他,她从未懈怠过,一直很努力,努力长大,努力变漂亮,努力成为璃娘那样闪光的女官。 也设想过梁元序听完“疯话”的反应,或许震惊,或许害羞,再或许厌恶,但从未想过他表现出了一种近乎于苍白的平静。 一个人,是怎么做到,对异性的表白无动于衷的? 没有一丝的反应。 虞兰芝感到迷惘,灵犀一动,一叠声地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红杏出墙,我,我不是那种坏女人,我和陆宜洲在等一个契机,只有你能……” 梁元序站起身,漠然凝视她,“你该回去了。” “对不起。明知你的情况,我还非要对你讲这些话。”她不争气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我只是想,如果,如果的话,你放下了璃娘,而我还没成亲,我随时愿意补上那个空缺,实在放不下的话……那你慢慢放吧。在这之前,我总得告诉你这么一件事。” 或许她哭的样子太吓人了,吓住了梁元序,他的手掌覆贴着她小小的脸庞,拇指压在她的脸颊上,任由泪珠一串串打在指尖。 有点痒,她不敢吭声,只是仰脸望着他。 六角亭外,春樱吓到不敢呼吸,左右仓惶张望,唯恐什么人经过看见这一幕。 六角亭内,虞兰芝上前一步,梁元序的手没有离开,紧紧捧着她,像正当防卫,又像真的只想捧着她。 她踮起脚,心想:他要是不乐意,大可以捏着我的脸推开,但他没有,那就别怪我得寸进尺。 可是够不到。 梁元序怔怔站在原地。 以他和她之间的差距,很难对齐,他得把腰稍稍放弯。 一双素手,攥住他衣襟,毫不费力拉低了他,他在惊恐中屈服,也在惊恐中找回一丝理智,往上抬了抬,虞兰芝的唇堪堪印在他的下巴上。 …… 等虞兰芝回过神,梁元序和他的白骢早已无影无踪。 似乎搞砸了,把梁元序吓得魂飞魄散。 此后,直到崇邺八年结束前,再没见到他。 以上都是后话,暂且不提,眼下的情况是虞兰芝勉强从空白中醒过神,脸上燃烧着“红杏出墙”……不是,是色胆包天发作后遗留的红潮,在几欲昏倒、欲哭无泪的春樱面前,一步一步迈出六角亭。 失魂落魄。 晚间就寝的时候,她还在琢磨梁元序的味道。 啥滋味也没尝到,脑袋就被梁元序拿开,拿的不远不近,刚好避开她不知死活的嘴。 梁元序眼睫乱颤,呼吸有些重,火一般燎向她的肌肤。 一捧雪似的一个人,脸颊竟是热乎乎的,离她那么近,近到她渐升惧意,怕他亲她,只能无助地呢喃“序哥哥,我害怕”。 明明特别想要,想要他摸摸她亲亲她,可一旦他露出疑似侵略的神情,她又退缩。 那一刻,尚未察觉潜意识有多自私,只想享受他的温柔,而不愿满足他。 好在什么都没发生,梁元序慢慢地松手,头也不回离开。 宋音璃一根食指戳了戳虞兰芝后背。 虞兰芝“嗯”一声,“我没有睡。” 外面传来了三更天的梆子声。 原来夜这般的深了。 宋音璃小声问:“你和陆宜洲怎么回事?” 能感觉到这两个人有问题,从圆丘那会儿就不太正常,陆宜洲撇下芝娘离开,昨日竟又玩闹一处,仅隔了半日居然又闹翻了,今早气氛更不对,晚膳后芝娘干脆躲进屋里,一步也不肯踏出。 陆宜洲站在外院与内院之间的那条鹅卵石小径上,站了很久。 最后,宋音璃走过去,问他是否有事? 他站在阴影中,表情不甚分明,却有种说不出的狼狈,张了张嘴,说:“没事。” 虞兰芝翻过身,望着表姐的方向,黑暗使得她的眸光失焦,并不能看清什么,同样的,表姐也看不清她。 “就那样,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轻描淡写道,“我没少得罪他,他也看我顶不顺眼。” 宋音璃默了默,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何时与梁元序那么熟?” 不怪宋音璃疑惑,在大家眼里,这两个人若非一层救命之恩,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的,基本没甚接触的机会。 然而芝娘竟自然而然骑着梁元序的白骢,他为她牵马,若非后来的小娘子都骑上了,这一幕定然特别诡异。 那时大家沉浸在接触白骢的兴奋中,倒也没往不妥的方面联想,唯有青梅竹马的璃娘嗅出一丝不寻常。 她太了解梁元序了。 了解他明知梁夫人会搞砸一切,仍旧冷眼旁观梁夫人绕开梁家的长辈,趾高气昂地向她们家提亲。 了解他承诺的一生一世照顾她是真的。 然而,只要是他的妻子,他都会这么做。 倘若他有足够的诚意,宋音璃应该也会顺其自然接受这门亲事,她和他自幼相识,门第相当,才貌各有所长,相配程度近乎完美,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但是他不够,而宋音璃也有自己的骄傲。 两人就此不再提这茬。 其实梁元序若是强行提亲,宋家长辈自不会拒绝,但他没有,他尊重宋音璃的拒绝。 现在,宋音璃把满心的疑惑问出来,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担心,一种无法言表的忧虑。 虞兰芝回答她的疑问:“自从他救了我,我纠缠过他一段时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并没有因此看不起我,后来梁夫人失言,我们两家不太来往了,他给我写了一封充满歉意的信,告诉我他的母亲不对,因为我长得特别漂亮。信纸上有淡淡的月叶香,他的字好看极了。” 特别漂亮其实就是一句补偿,一句恭维,但他这么说,虞兰芝就幻想是真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叫他序哥哥了,在人前躲着他,那样的话,我阿娘就会放心。” 宋音璃:“……” 黑暗中,宋音璃徐徐伸出一只手掌,探向虞兰芝的脸庞,潮湿,有液体在往下滑落。 所有的不合理之处顷刻间都合理了。 宋音璃恍然大悟,然而她终归也是一个不比虞兰芝大多少的小娘子,尚不足以应对如此复杂的状况,只觉得心惊肉跳,惶惶然。 “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知道不?” “我知道了,璃娘。” “千万不要让陆宜洲发现。”宋音璃幽幽道。 一旦闹出什么丑闻,陆家,不,陆宜洲本人也可以让芝娘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上。 “陆宜洲早就知道。”虞兰芝裹紧丝被,“正是如此,他才对我益发刻薄,不过他很想甩掉我,就默许了这件事。我们商量过,等一个合适的契机退亲。” 虞兰芝心里有怨有憎,也有理智,在评价陆宜洲时竭力的公正,不美化也不丑化,“但凡他心术不正,有的是法子解决我,可他没有,偏偏要走一条给每个人都留有余地的路。” “他不是真正的坏人。” 只是对她不好罢了。 只是对她刻薄了一点,无耻了一点。 其实每个人对待不同的人态度皆有差异,在璃娘面前,或许他又是另一番嘴脸。 本着这种想法,虞兰芝评价时才没有一竿子将他打死,不过也不想再帮他。 屋外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间动物的叫声,帐子内一片安静。 “璃娘,你介不介意?” 良久,虞兰芝小心翼翼询问。 即便璃娘总是表现的无所谓,不在意,可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当面一问,问个清 楚。 也只有此时此刻才可以,将来再想知道,就会变得难以启齿。 宋音璃摇了摇头,“不介意。” “坦白说,你的想法吓我一大跳。”她回握住虞兰芝的手,笑道,“人有时候很怪,自己习惯的,一旦被别人分享了,多少会有些不适。可我也没有很想嫁给梁元序,况且他是人,不是谁的私有物,我不会让自己的独占欲坏了心性。” “我也会像你一样,不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嗯,我相信你。”宋音璃道。 虞兰芝把头轻轻靠近她,“我还有阿爹阿娘,能嫁给梁元序最好,嫁不了我就乖乖听从长辈的安排。” 也就是她都明白,不胡来不硬来。 宋音璃莞尔,想了想,推心置腹道:“没有哪个男人真能容得下未婚妻三心二意,陆宜洲答应你是一回事,心里有没有芥蒂就是另一回事,之前怎么样已过去,无法挽回,从此以后,当着他的面,你收敛一些。” “嗯。”虞兰芝也有些后怕。 “你很清楚,将来多半还得嫁陆宜洲,那不如把他哄好了,他开心,你的日子自不必说也舒心,何乐而不为呢?不然,他真把亲事退了倒还好,怕只怕他不退。” 那将是虞兰芝的地狱。 虞兰芝生生打了一个寒噤,抱紧宋音璃手臂。 次日,大家各自收拾,有同行的,也有走其他路的,三三两两,满载猎物离开了这片广阔又富饶的田庄,踏上归途。 := 经过一晚姐妹夜话,虞兰芝成长不少。 当陆宜洲走过来搀扶她登上马车,她就客客气气道谢,如同来时,共乘回家。 将来再有什么事也会与他有商有量。 走一步是一步。 等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果。 但不管怎样,她都得把陆宜洲这条退路放端正。 切勿得罪。 璃娘有句话极有道理:做不成夫妻不要紧,可也不能变成仇人。 虞兰芝趴在窗口瞅着路旁一排排的树木花草,从眸中飞速消失,马儿跑的真快,三天三夜过得也真快。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在陆宜洲眼皮底下打盹。 昨夜一直谈心,天亮前才恍恍惚惚眯了会眼。 不知过去多久,路况陡然颠簸,她晃悠悠睁开眼,赫然发现陆宜洲坐在对面,抱臂,一动不动,目无波澜,直视着她。 把她吓得清醒大半。 “你干嘛像鬼一样盯着人——家。”最后一个字被她灵活地拐了两个弯,放柔了十几倍,勉强抵消下意识的凶神恶煞。 陆宜洲移开视线,“你怕我?” 虞兰芝“嘁”了声,“我只怕鬼。” “你不知道昨天我有多开心。”陆宜洲喜上眉梢,喜形于色,简直是心旷神怡。 “开心呗。” “我们一群人进山打猎,各个身手灵活,当时我就叹道幸亏没带你,你想啊,我骑马你骑驴,一不留神我把你踩了,多尴尬。” 虞兰芝牵牵嘴角,配合地笑了下。 “其实不会骑马挺正常的,你也不用自卑。” “我没自卑。” “你可以学的。蓁娘知道吧,就是那个身量跟你差不多的,请我教她,我稍微一点拨,她就懂了。” 陆宜洲口中的蓁娘温婉蓁,宋家郎君的表妹,箭术骑术相当不错,正因如此才敢随从郎君进山打猎,其他小娘子基本就是在田庄里玩耍。 “她不是会骑马,还用你教……”虞兰芝不解道。 “会不会的有什么所谓,反正我也不是真心想教,她也不是真心想学,我们主要是为了打情骂俏。”陆宜洲笑呵呵道。 虞兰芝由衷地赞叹:“你可真是个禽/兽啊。” “哪里哪里。”陆宜洲谦虚道。 两个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没再讲话。 虞兰芝坐立难安。 陆宜洲怎么知道的? 马车越走越慢,照这个速度何时才能下车? 祸不单行,连天老爷也凑热闹不嫌事儿大,半路骤降倾盆大雨,车夫慌忙给马儿套上斗笠蓑衣,告知陆宜洲先到前面歇脚的亭子等一等,这种疾雨来得快去也快。 于是后面乘坐下人的车辆也跟着驶向亭子附近。 这下不知又得耽搁多久。 虞兰芝已然坐如针毡,对面的陆宜洲不是陆宜洲,是一个熊熊燃烧的泥炉,把她架在火上烘烤着,煎炸着,直至焦糊发黑。 陆宜洲笑道:“你,这是哪儿不舒服?” 她总共挪动了四次圆圆的小屁/股,挪得他有种难言的燥热。 虞兰芝道:“车里太闷。” “已经开了两扇窗。” “还是闷。” “憋坏了我可担不起,劳驾你自己去外面,凉快。” “我这双鞋,光是绣工就撵上半年的脂粉钱,沾不得水。” “我背你。” 虞兰芝眼底迅速飞过一丝戒备,说话都客气了三分,“那哪儿能,跟您尊贵的玉背比起来,我这是破鞋,不必不必。” 说完,一琢磨,不对劲。 难以置信从自己嘴里蹦出“破鞋”二字,脑子被陆宜洲踢了? 讽刺无比。 陆宜洲果然满目鄙夷,偏过头,深深望着窗外。 你才是破鞋。虞兰芝咬着牙,在心里骂。 仿佛能听见她心声,陆宜洲头一转,深邃的黑眼睛亮得像宝石,灼灼盯住她。 虞兰芝浑身一凛,像只炸毛的猫儿。 陆宜洲毫不怀疑,倘若他敢动她一下,她就跳起来抓他。 “每次,不都是你欺负我,”他轻声问她,“我何时伤过你?” 虞兰芝:“……” “你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的东西,命好的公子爷陆宜洲,这辈子都不会懂的。 虞兰芝干笑一声:“笑死,我会怕你?” 这场雨下了半个时辰,才不慌不忙收了势头,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终于可以行车。 一个时辰后,虞兰芝和仆婢一根头发丝也没少,被陆宜洲完璧归赵。 虞二夫人由衷地微笑,目光柔和,对他的好印象逐日递增。 这趟收获颇丰,鹿两只,野雉数只,另有三张狐狸皮,其中一张还是白到不掺一根杂毛,全部献给了虞二夫人。 虞兰芝两眼发亮,去摸那白狐皮子,不意扑个空。 陆宜洲将皮毛收好递给下人,对虞二夫人恭敬道:“三张差不多够您在冬日做套护具,不够下回我再给您打。” 没有我的吗?虞兰芝后知后觉。 虞二夫人眉开眼笑,不吝言辞把陆宜洲从头夸到尾,留他用晚膳。 “那就叨扰您了。”陆宜洲拱手道谢。 “这孩子,真乖觉。”虞二夫人看女婿,越看越爱,“芝娘,陪七郎喝茶去。” 说着就要亲自去趟厨房,以免新来的厨娘拿不准姑爷的口味。 待她和一众仆婢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虞兰芝才喃喃道:“两张皮子就够了……” “够了也没你的份,你又不稀罕。”陆宜洲没回头,拔腿就走。 十日后,陆府送来一箱冬日衣料,貂皮羊皮狐狸皮,还有一件白狐斗篷,洁白如雪,毛绒绒,摸一下柔软如云,暖烘烘的,再大的风雪都能扛住。 陆宜洲没说给谁,但谁都知道那是给谁的。 虞兰芝抱着仙女一般美丽的斗篷,如梦似幻,又愧又爱。 真的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撒手,连一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口,然后为这样贪婪的自己深深惭愧。 不过这个小娘子很快又把自己安抚好,喜欢漂亮的斗篷没有错,收下漂亮的斗篷也不代表贪婪,而是陆宜洲欠她的。 那么多冷嘲热讽,不是白挨的。 这碗饭就该她吃。 她抱着毛绒绒的斗篷,在陆宜洲如影随形的视线下跑回自己房间。 仿佛没说谢,脊梁骨就挺得很直。 冬月初四,大雪,郊社署大小官员赶往圆丘,准备冬月初十的冬祭,皇后首次担任亚献,虞兰芝等十位斋娘首次登台辅佐。 紧张在所难免。 临行前,虞兰芝把信笺交到小厮手中,写给陆宜洲的, 大意就是展信悦,她将去圆丘参与冬祭,归期十五,勿念。 总算有了一点为人未婚妻的自觉。 陆宜洲阅完信,重新折好放入怀中,挑了根最大的红萝卜,“吃吧,你未来的女主人要去做大事,待她回来再介绍你们认识。” 漂亮的小黑马卡嚓卡嚓啃萝卜,自由垂下的尾巴悠然摇摆,皮毛油光水滑,宛如发光的玄色丝缎。 原是准备的一匹小白马,更漂亮。 不意陆宜洲中途改主意,换成这匹黑的。 黑色才配黑心肝的坏丫头。 小黑马的红萝卜将将咬一半就被人类丢在地上,它一脸懵圈,尽管长得黑,却很可爱,尤其发呆的时候,人类为它取了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叫小呆。 喂了一半就失去心情的陆宜洲十分低落。 可是怀中有她写的信,是她的,那燃烧心底十余日的怒火就被熄灭了。 他怔怔按住心口,芝娘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的,至少知道给他写信了。 本着原谅她的心情,这日晚,陆宜洲睡了一个好觉。 恍如重回青幕山梁家的田庄,芝娘坐在六角亭的木栏上荡着双足,他走过去,戳破梁元序的幻影,取而代之站在她面前。 她没生气,张开双臂跃入他怀中,小脑袋一歪,枕着他的肩,像只撒娇的猫儿。 “你怎能这般轻浮?”他咬紧牙,红着脸。 “你不喜欢吗?”她蓦地捧住他的脸,像亲梁元序那样也亲了他,柔软的唇贴在他唇上。 陆宜洲身形微晃,瞬间觉醒,一动不动。 “喜欢吗?”她问。 “喜欢。” “还骂我不?” “不骂了。” 梦里,他竟如此窝囊。 可是窝囊也有窝囊的好处,那样她便允许他碰,不碰她还不乐意,把他勾得魂不守舍。 天色破晓,陆宜洲比平时早起半炷香,冲进净房,换下衣裤,再出来时,额头挂着水珠。 卯正,三等婢女照常走进七公子房间,洒扫整理,完毕再将该换洗的薄衾被褥和贴身衣服带回去清洗。 自从公子年满十五,院子里的妈妈便独揽清洗他贴身衣物的差事,不让小丫头片子碰。 因为第一个接触的婢女又惊又怕,拿去问嬷嬷公子里裤上沾的什么? 嬷嬷眼一瞪,小丫头一凛。 嬷嬷冷声道:“公子长大自然就有的东西。今儿你只来问我,算你懂事,若是跟别个嚷嚷,你的造化可就到头了。” 婢女连忙跪下请罪。 此后,陆宜洲的贴身衣物就不再由婢女经手。 言归正传,三等婢女把公子换下的衣物全部折进箧笥,眼皮都不抬,视若无物,交给赵妈妈,功成身退。 赵妈妈是大夫人最信任的老人之一,唯一的缺点是有些洁癖,反倒适合伺候极为讲究的陆宜洲。 这日,赵妈妈委婉地提醒大夫人,是不是该在公子成亲前找个贴心人儿。 大夫人摆摆手,“找不了一点,老太君恨不能把他院里的母苍蝇都撵出去。” 赵妈妈只好闭嘴,自是不好意思道出公子十余日遗了两次。 憋坏了吧。 陆宜洲憋没憋坏犹未可知,虞兰芝这厢却是要憋不住了。 教引嬷嬷拍拍她的小肚子,“让你屏息凝神,不是真让你不喘气,不喘气那还是人不?” 虞兰芝深深吸了口气,喘气是肯定要喘的,只是过于紧张,呼吸跟着凝滞了。 初十就要站在皇后的身边,着实让这群小娘子既雀跃又紧张,面面相觑,又攥着手心不语,连平时最为叽叽喳喳的梁萱儿都变得安静。 别看平时一个比一个娇气挑剔,真上场却是一个比一个认真的。 帝后下榻圆丘行宫,一干闲杂人等不得出入,在此办差的每日需经重重关卡,一道一道验明正身,核对门籍,这种级别的防御要是能被人攻破,天下早就大乱。 明明梁元序也在其中,怎么跟人间蒸发似的,无论虞兰芝如何打听,也没机会见到他。 多么固执的拒绝。 越是如此,她越不让自己消沉。 做女官是因为他,但这些她坚持到现在,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的事并不会因失去他便放弃。 反而要做得更好。 这样,将来,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面的话,她就能昂首挺胸,神气十足,而不是灰头土脸,灰心丧志。 虞兰芝捧着《太常寺要录》,翻看着梁元序朱红的笔迹,将书册按在心口,微抬下巴,一瞬不瞬望向窗外枝头唱歌的小鸟。 多普通的小鸟,灰扑扑的羽毛,可是它很开心呀。 她低头,盯着自己海棠粉的的高腰笼纱裙,这是戒掉粉蓝色的第五天。 并没有多么难戒,海棠粉本就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粉蓝色却是她的心脏第一次为男孩子怦然且疼痛的颜色,是梁元序多情的眼眸。 她摸了摸自己的裙褶儿,如同把不为人知的思念也抹平了。 冬月初十,崇邺冬祭。 幢幡宝盖,祭乐高扬,作为擒贼有功,受过褒奖的斋娘,虞兰芝站在了第一排,皇后和她之间仅仅相隔了五步远。 十七岁的虞兰芝第一次目睹了传说中的龙凤:大瑭皇帝和皇后。 威仪万千的衮服翟衣绚丽夺目,裹着无上权力浸淫出的压迫力,令人不敢直视,但华服之下,他们长得与祖父祖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一对看起来更严肃更威风的老人。 冬祭结束的第二日,帝后起驾回宫。 斋娘们则要等三五日再动身。 待行宫恢复往日的氛围,几名斋娘才露头坐在廊下晒冬日的暖阳。 叶斋娘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皇帝也会老……” 是呀,皇帝居然也会老。 在许多人眼里皇帝应是没有生老病死的烦恼,甚至不会如厕的。 小娘子们思绪乱飘,心有余悸。 庆幸六年前皇帝就不再选秀,不然她们之间必定有人要入宫,那么老的皇帝,她们同时不寒而栗。 叶斋娘左右瞧一瞧,表情鬼祟,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句:“辰妃今年才二十八,跟我大姐姐差不多的年纪,怎么就与皇帝一见钟情了呢?” 二十八岁,在小娘子们的眼里不小了,相当成熟,是大人,可是放在六十余岁的皇帝旁边,分明就是个小孩子呀…… 小孩子怎么会爱上那么老的大人呢? 虞兰芝想不通,这里没有小娘子想得通,大家便不再讨论。 她们更好奇辰妃的美貌,据说人间绝无仅有,倾国倾城。 虞兰芝小声嘀咕,嫁给比祖父还老的皇帝,辰妃的家人得多心疼呀…… 第23章 第23章作为奖励,我教你接吻如…… 崇邺八年的冬祭圆满开始,圆满落幕,天佑大瑭,海晏河清。 据闻,帝后在圆丘敬谢社稷之神,大皇子拖着病体跪在敬思殿为国祈福。 初十那日,众宫人亲眼目睹位于大曜宫中轴的明堂鸱吻紫气萦绕,散去时满室异香,大皇子晕倒之际,明堂那株已近十年未开花的腊梅绽满枝头。 司天台连夜卜卦问吉凶,得出吉兆,大吉! 明堂龙气骤盛,万物生。 是大皇子的忠心和孝心感动了上苍和先祖。 时年冬月,被褫夺敏王封号的大皇子一步一步迈出囚禁他长达半年的敬思殿,重新回到父皇身边。 大皇子深深叩首,叩谢皇恩,哽咽着道出对父皇的思念。虚弱不仅未曾削减这位皇亲贵胄骨子里的矜贵,反而平添了几分出尘。 到底是亲生的骨肉,只是不敌他的四弟罢了。皇帝有所触动。 事实究竟如何皇帝心里一清二楚,如今罚也罚了,诫也诫了,便借吉兆一事赦免他, 恢复原封号。 这几年,皇帝的心肠越来越柔软。 辰妃功不可没。 死里逃生的大皇子,重新回到另一座“牢笼”。 这座“牢笼”奢华程度仅次于大曜宫,也如地狱一般冰冷。 有一个尊贵凛然的名字,叫十王宅,原身就是紧靠大曜宫的今宁坊,最多时候住过十位皇子,时人习惯称之十王宅。 当皇子年满十五就要迁居此处,衣食住行皆有专人照料,只有在崇文馆读书那几年才能接触到外人,其他时间无不生活在严防死守的压抑中。 如此这般,皇帝才能高枕无忧,他的江山外内无患。 十王宅的皇子却像蛊虫似的慢慢蚕食手足,最强大的那个方能走出去,站在人世之巅。 敏王府位于十王宅角落,这是住了十余年的地方,很熟悉,熟悉感令人生出一点慰藉,但敏王不久之后便会发现最安全的反而是大曜宫,那个囚禁他长达半年的地方。 重获自由的敏王仍旧身如浮萍,无根可依,皇室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碾死他。 犹记得那日风和日暄,参拜完父皇,下人搀扶体力不支的他离开紫宸殿,一路被人侧目而视,有好奇,有探究,有恶意,还有嘲笑。 父皇赐下的御车过于高大,内侍疏忽,而他腿伤在身,一个不留神脚滑,狼狈跌倒,周围响起几声硬憋在喉咙的笑。 两旁的千牛卫漫不经心,口中说着“殿下小心”,双脚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胆小的宫人僵在原地,大脑飞速判断是立刻上前搀扶没有前途的敏王得罪翼王,还是冷眼旁观等旁人出手保平安。 内侍口中喃喃“殿下恕罪,奴婢该死”,双手却比敏王还绵软,扶了几次都未能将他扶起。 敏王面色苍白,咬紧牙关,无措之时就被两只充满力量的手掌搀起,那人明明离得最远,却走的最快,神情从容不失严肃。 君臣初见,敏王魏昭记住了这个年轻人,他叫陆宜洲。 …… 其夜,星隐多云,不甚分明。 整座洛京沉睡入梦,只有西市巷陌深处臭名昭著的黑市,牛鬼蛇神攒动。 这里有最严格的交易规矩,只要你谨慎遵守并愿支付足够的赏金,就有无数能人异士甘为你鞍前马后。 拥挤的街市,人们窃窃私语,除了几声突兀的咳嗽,没有人大声喧哗,如若出现特别大的声音,那一定不是好事,多半是某个坏了规矩的家伙在受罚。是以黑市也被称为哑市。 眼下就有一个刚刚受罚完毕的,掉了一半脑袋,被疤脸仆从拾掇拾掇扔进独轮车,草席一盖,不知要运往何处处理去。 两名阴郁的黑衣卑然人迈入此地,看也不看左右招揽生意的,一径来到哑市要价最高的独眼老头店铺。 他们用生硬的大瑭官话低声道出目的,矮个的卑然人也不废话,直接从剑匣掏出一袋金叶子,纯的,足的,黄金。 高个卑然人小声道:“下个月有十匹卑然马抵京,还望独公幸希笑纳,费心打点,予我们几分方便。” 正常情况下,大瑭并无马匹限养令,意味着交易自由,唯独卑然马例外,不仅明文规定限养还有严格的管控,每一匹都得去官府报备登记在册,哪怕死了也要把尸体运到官府验明正身。 违令豢养、偷盗、买卖轻则砍头,重则诛满门。 十匹,不啻谋逆大罪。 独眼老头垫了垫黄金重量,丢进身后的箱子没有说话。 矮个卑然人压低声音:“独公若能出手相助,事成之后赏金再翻三倍。” 这是豪客。 不计代价的亡命豪客。 独公沉默了一会,捋须点了点头,身子始终没动过。 高个卑然人做长揖连拜两次,奉上联络密函,这才与矮个同伴后退两步,跨出狭窄的铺面,消失于夜色。 两个人的出现,两个人的消失,在哑市掀不起任何波浪。 独公的铺子也重归宁静,连油灯也舍不得点,唯一的光源是门口那盏模糊的八角灯。 独公问:“阁下还有何指教呢?” 背后的竹帘就被无声掀起,走出一人,覆面具,浑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中,依稀可辨身形修长,握刀的右手如美玉似修竹。 高、瘦、白,特质极明显,人群中一眼分辨。独公不觉得对方会给自己活命的机会。 除非,他有对方想要的。 年轻人:“密函。” 独公丢给他。 “我要买自己的命,多少?” “这批货是凛王的。”年轻人是陈述而不是疑问。 独公眼皮一掀,“阁下既然知道,何必蹚浑水,果真不怕吗?” 梁元序低笑,冰凉刀刃拍拍独公的肩,刃过之处溢出血花,旋即手腕一翻,提刀横看锋利的寒芒,“你帮凛王做了这么多事都不怕,我又何惧?倒是你那个躲在梅花坊的儿子,怕得很。” 每一个字都是一道惊雷,醍醐灌顶,独公错愕的表情在梁元序漆黑的眸中四分五裂。 “你是何人?”独公声颤。 梁元序抿唇不语。 独公:“……” “你在找这个吗?”梁元序伸出负在身后的左手,缓缓打开,露出一支诡异又歹毒的小暗器。 独公瘫坐,“你要什么?” “这趟交易,我陪你。” 梁元序含笑,冰冷的像一捧雪。 …… 冬月的洛京渐冷渐冰,蛰伏的宵小鬼祟从四面八方冒头,都想在这里分一杯羹。 年关前,军机营添置的五十匹战马即将入京。 给事中一一核对,不停抄写存录,再层层上报,最后还得送至陆宜洲——陆佥事面前核准,此乃军机营最基本的政务。 小陆大人年后才及冠,这里却再也无人起轻视之心。 小郎君不止会念书,打人也很疼。 他这个位置原本是由文官权领,遇到战事兵祸才会重新交由武官。简而言之,唯有能文能武的人才方能胜任。皇帝一眼就相中陆宜洲,直接跳过千牛卫服役这一环节,把人放进了军机营。 身为指挥佥事,陆宜洲有核准政务之责,五十匹战马不是小数目。 他扫一眼公文,提议的依旧是凛王,不同的是,这回皇帝批复了。 天下战马皆出卑然。 卑然马完美融合了速度、力量、聪颖,健硕,上了战场人马合一。 正因如此,管制形同军器。 好在再复杂的管制也影响不了老百姓。 老百姓买不起战马,更不用提养了,吃苦耐劳的大瑭马反而是最受欢迎的。 卑然马在大瑭,仅是军队所需,以及少数顶级富贵人家身份的象征。 那么,想要通过黑市交易十匹的卑然马商,用膝盖都能猜到不是啥好东西。 可惜黑市不会有人问因由,只问金银。 谁也想不到,就在今夜,一名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动机神秘,畅通无阻,把手伸进独公的铺子。 难道年轻人不知道独公背后的东家是谁么? …… 在虞兰芝从圆丘回城的前三日,虞相,如今得改称虞老太爷,病倒了。 虞府上下经过短暂的慌乱迅速稳住,虞侍郎告假侍疾,虞大老爷尚在外地,收到消息至少也得五天后。 虞二夫人心里发慌,面上却不敢显露,此刻与妯娌虞大夫人坐在元静斋的明间。 她们是儿媳,男女有别,不到特殊时候也不好进去探望公爹,只得先在此处坐下,静候虞老夫人出来,那时她老人家必定已是神思倦怠,她们也好上前服侍。 “弟妹可知发生了什么?”虞大夫人回了趟娘家府中就变成这副光景,人有点儿懵,如今局面稍定,连忙询问虞二夫人。 “我也没个头绪,上午公爹还精神抖擞,招待回京述职的姚刺史,晚上就急火攻心抱恙。”其实虞二夫人知道一点点头绪,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 虞侍郎也交代过,万不可在大嫂跟前浑说,涉及家族安危的大事,除了自己的夫人,他不相信任何内宅妇人。 虞大夫人唉声叹气,今年芝娘和琼娘先后定亲,多圆满啊,两桩喜事过后,怎么也想不到公爹会致仕,现在冷不丁病倒,难言的担忧油然而生。 她的琼娘才刚定亲啊,万一有个不好,一耽搁就是三年,三年后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这一晚,虞府无人安眠。有人担忧亲人,有人担忧前途,但更多的是两者一齐担忧。 倾 巢之下,安有完卵。 老太爷的身子骨决定了虞府未来,往小了说,孙辈的亲事肯定多舛;往大了则大老爷和二老爷回乡丁忧。 丁忧完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没有人能保证。 但可以肯定,吏部侍郎这个位置一旦腾出,就再别想拿回来。 只要想一想这个可能,女眷们止不住打颤。 十五这日,虞兰芝回府的路上已听说近来发生的事,更完衣前脚迈进元静斋,后脚御医就宣布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老太爷挺过来了。慢慢温养着,以后切勿劳累。” 虞兰芝从惊恐中缓缓舒出一口气。 众女眷双手合十,感谢诸神,有一个算一个。 愁云惨淡的虞府顷刻间云开雾散。 虞兰琼红着眼,肿得像两颗桃子,见到虞兰芝,连拌嘴的力气也无,只丧眉搭眼挽着虞大夫人。 虞兰芝也忙去搀扶自己的阿娘。 虞二夫人抬眼看看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事了,没事了。” 仆婢簇拥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的虞老夫人迈出寝卧,大夫人和二夫人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 虞兰芝和虞兰琼落后一步,紧随。 虞府大管事腰身微弯,拉着胡御医的手道不尽感激,顺便把银票塞进了御医手中。 胡御医推辞不肯受。 大管事温声道:“府中老爷们侍疾的侍疾,在外的在外,只有我这张老脸尚有几分薄面,拿出来招待您,本已愧疚难安,若您再连这点心意都不肯接受,那您的多番见惠,我等何以克当。” 胡御医只好受之。 一般官员有恙所请御医其实就是正七品的医史,隶属于太医院,也算是御医,而胡御医却是正五品院使,平时伺候的贵人主要为皇后。 个中差距不必明说。 此般人物放在虞老太爷致仕前也不一定能请得到,致了仕,反倒得其尽心医治,不用猜也知谁的功劳。 经此一难,虞家劫后余生,再次刷新对陆家门庭的认知。 老太爷病倒的第一日,虞侍郎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请到太医院的人问诊,勉强稳住病情,次日情况复又急转直下,直到陆宜洲请来胡御医,一天不到,柳暗花明。 两位御医两种结果,生与死的差别。 也是簪缨世胄与新贵的差别。 十八那日,虞兰芝把谢礼准备妥帖,递帖子邀陆宜洲喝茶。 私怨归私怨,大义归大义,陆宜洲帮了这么大的忙。于公于私虞兰芝都不可能没有一点表示。 谁知陆宜洲不上道儿,反手请她去陆家的别苑。因是城郊,来回花不了太久,虞二夫人便同意了。 虞兰芝立刻变了脸,磨磨蹭蹭不愿赴约。 冬猎所犯的恶行,罄竹难书,更可怕的是不知哪个王八蛋全抖落给陆宜洲。 什么教蓁娘骑马,什么打情骂俏,越听越像是在点她! 但是单纯炫耀异性缘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不管怎样,还是在家踏实,去陆宜洲的地盘,心里发慌。 虞兰芝问:“阿娘,我能不能拒了,改日再邀他喝茶?” 虞二夫人正在试新衣,打量铜镜,心不在焉道:“拒呗,只要你良心过得去。” 虞兰芝哑口无言。 “我说,你有点谨慎过头。他已经是你未婚夫,青天白日的,到处都是人的别苑,真不至于。”虞二夫人顿一顿,又补充道,“当然,女孩子有警惕性是好事。” 母女俩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虞兰芝在心里哀嚎:我哪里是怕他非礼我,是我,你的亲闺女,非礼了别人,极有可能被他知道了! 璃娘的忠告历历在耳,此刻,虞兰芝真怕陆宜洲秋后算账。 情场失意已是足够痛,经不起其他折腾了。 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次日她还是登上了陆府的马车。 陆宜洲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又移开,“这次是我请你,过两天你再请我。” 虞兰芝:“……” 陆宜洲眼皮一撩,“怎么,我就不配你请我喝杯茶?” “要不今天我就给你沏,权当请你了。” 陆宜洲没说话,头一歪,微微笑。 虞兰芝妥协,“知道了知道了。” 陆宜洲的笑意就蔓延进眼底,伸手一拽,把她拉到身边,掏出个宝贝似的东西晃一晃,“谢礼,我都提前给你备上。我要喝你沏的乌龙茶,还要吃你亲手做的又甜又咸的杏仁酥。” “知道了。我给你做一盒。”虞兰芝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掏出的小玩意。 陆宜洲手一抖,小玩意唰地展开,一幅栩栩如生的黑马图,神气活现,灵动可爱。 虞兰芝杏眸睁圆,叹道:“好神骏的一幅画,哪儿买的,不少钱吧?” 她对这个礼物很满意。 “不清楚。” 陆宜洲尚未卖过自己的画,还真不知价格。 “喜欢吗?”他问。 “喜欢。” “那以后不准骂我了。” “看情况。” 陆宜洲佯装生气板起脸,可他的嘴角一直上扬,清澈雪亮的黑眼睛有点孩子气。 虞兰芝就不怕他了,哼一声。 陆宜洲低眸看了她一会,轻轻道:“它叫小呆。” “你把这么好的画取名小呆?好歹你也考过一个探花,能不能深刻一点,内涵一点?”虞兰芝眨眨眼睛。 陆宜洲把她的食指放在小黑马脑袋上,一字一句道:“我说它,叫小呆,活的,不是画。” 虞兰芝神情巨震,闪出一个猜测,陆宜洲笑着点点头。 “对,就是你猜的那样。”他道。 虞兰芝张大嘴巴,指指小黑马,复又指指自己。“大哥,这一看就是卑然马!你爹娘知道你这么花钱不?不要耍我啊,回头找我退钱……” 陆宜洲把她不安的食指一点点按下,纠正:“不是大哥,是洲哥哥。我比你以为的有钱。” “可是,这是卑然马……”她喃喃道。 这也太豪横了,谁受得了。 心脏狂跳,应该是卑然马的缘故。 而不是他自然而然地与她十指紧扣。 陆宜洲视线下移,停在她半张的唇上,慢慢地说:“马的事先放放,你做的好事,怎么说?” 虞兰芝理直气壮道:“我能做什么,你不要捕风捉影……” “我猜你吻技超烂,不对,你根本就不会。盯着你的人告诉我,梁元序被你亲得面无血色。” 虞兰芝恼羞成怒,“你监视我!” “要点脸吧,不让人盯着我怕你把我表哥吃了。即便有约定又怎样,你也不能明晃晃给我扎绿头巾!” 虞兰芝的粉腮涨得通红。 这事,确实是她色令智昏,是她做得不地道。 然而猜到他知晓是一回事,被当面揭了短又是另一回事。 她怔怔道:“你有癔症。” “比不过你,你是真的这个。”他给她竖了个拇指。 虞兰芝锤了锤胸口,这个年纪的她要是死于心疾就算在陆宜洲头上。 陆宜洲重新握住她的手,“再自责也不能打自己不是。” “我没自责。” “好,我很欣赏你的脸皮。作为奖励,我教你接吻如何?” “啊?”虞兰芝一把推开陆宜洲,“滚啊,我吻技不行,你就很会吗?” “当然。” “那我也会。” 陆宜洲“噗嗤”笑出声,“你会什么啊,把人亲的脸煞白,落荒而逃。虞兰芝,你真的,非常差劲,非常可笑。” 他拍了拍檀木小几,弯腰捧腹大笑。 笑裂了虞兰芝最后一寸自尊。 笑得她脑子凌乱,羞愤欲死。 嘣—— 弦断了。 当人处于极度尴尬与羞恼中,就必须找点事情做,让自己显得忙碌。 那么,她找点什么事做比较好呢? 视线就定在了陆宜洲的唇上。 几息之后。 陆宜洲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施了术法生生定住。 虞兰芝松开他衣襟,擦擦嘴,往后挪了挪,“怎么样?你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也没落荒而逃,可见是人的原因, 不是我技术不行。” 这一年的冬月,她气疯了,亲自下场自证,哪怕是陆宜洲,她也下得去嘴。 意外收获一个清净的世界。 陆宜洲仿佛被毒哑了。 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动也不动僵在那儿。 虞兰芝心里畅快,大仇得报。 冷不丁,石化的陆宜洲忽然活了过来,轻声道:“差劲。” “?” “这算什么,贴一下就算亲吗?” 不等虞兰芝反应,后脑勺就被一只大手固定,陆宜洲歪着头,独有的淡香气息扑面而来。 她眼睛越瞪越圆。 这一次是紧紧相贴,轻柔碾转,反复噙着逗着。 虞兰芝止不住战栗。 她喘不过气,又热又渴,终于打开牙关大口呼吸,陆宜洲忽然之间就灵台一闪,凭着本能把舌尖渡入她口中,两个人俱是一哆嗦。 虞兰芝呜呜摇首,世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 他用力固定她。 第24章 第24章两片花瓣似的粉唇已是微…… 虞兰芝觉得自己这辈子岌岌可危。 要是被阿娘知道她做的一堆好事,一准敲折她的腿子。 车舆内,她蹲在角落哭了许久,两片花瓣似的粉唇已是微微红肿,被陆宜洲嘬的。 陆宜洲俯身捡起她挣扎时踢掉的鞋袜,以袖擦擦她的纤足,套上。 “讲点道理,是你先趁我不备强吻我,我以牙还牙怎么了,难道只准州官你放火,不许百姓我点灯?” “我只贴了一下,你舌头都伸进来!”虞兰芝哭到打嗝。 “你就没伸吗?我本已停下,你忽然往我嘴里送……”陆宜洲冷哼。 “……” 好奇伸一下而已,他就按住她猛嘬。 虞兰芝放声大哭。 可她难过的却不是被陆宜洲嘬了这件事。 而是本应该感到肮脏惭愧的一件事,她的身体竟那么喜欢,喜欢到化成一朵柔柔的云,任由陆宜洲轻薄轻-亵。 陆宜洲却以为酥-瘫的她晕厥,忙停下,亲亲她脸颊,又亲亲她耳垂,低哑地道着歉,而她正舒服的小脸通红。 如此陌生,如此不知廉耻,彻底颠覆了虞兰芝对自己的认知。 想到难以启齿的隐秘悸动,再想到一旦为陆宜洲察觉,不定要如何得意如何嘲笑,她用力揉眼睛,把泪意憋回去。 在下人眼中,小两口斗嘴掐架家常便饭,故而听见车舆内传来细小的异声也都见怪不怪,目的地一到,车一停,各个自发后退数十步,无人上前打扰。 吵完了他们会自己出来。 没过多久,脸红脖子粗的虞兰芝率先下车。 陆宜洲则静坐原位,两手搭在膝盖,待有碍观瞻的觉醒消退才慢吞吞走下。 别苑有片收拾得极平坦的马球场,正值辰初,暖暖的冬太阳洒落金色的光,引路的随从微微弯着腰,送出一只手,“娘子请看。” 顺着下人指引的方向,一匹小黑马正在哒哒哒散步,不时摇一摇流苏缎子一般的长尾巴,油光水滑的高贵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的光泽,美到人移不开目光。 虞兰芝眨动着眼睫,下意识走过去。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匹小白马,同样的漂亮同样的神气活现,撒着欢哒哒哒,追着小黑马,两匹马儿就跑了起来。 虞兰芝的魂儿霎时就被小白马勾走了。 白色的,好似还未成年的白骢,梁元序的爱马。 小黑马固然好,但大部分小娘子第一眼绝对会义无反顾爱上小白马! “喜欢吗?虽然还没长大,驮着你绰绰有余。”陆宜洲站在她身后。 虞兰芝负气朝旁边挪了几步,陡然意识到一个沮丧无比的事实:一旦掰扯起来,她不仅理亏还活该。 谁叫先动嘴的是她,怀揣好奇模仿他伸出舌尖的也是她,最后被人亵-玩了可不就是活该。但凡她贞烈不从,宁死不屈,陆宜洲都不敢硬来。 可是,她觉得好委屈。 深深的懊悔与自责。 “我这趟来主要为了表达谢意,奉上我们家一点心意。”虞兰芝低落地念着早就打好的腹稿,“小黑马,恕我愧不敢受。不然阿爹阿娘定会责备我不懂礼数。” “怎么,吻完不认账,连马也不敢收?”陆宜洲挑眉。 “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件事……”她低头很小声。 “你,这是害羞还是害怕?”他负手倾身,歪着头打量她。 虞兰芝脸涨红,忙扭头吩咐随行仆婢取来礼匣,一股脑塞陆宜洲手里,“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以为欺负了我,就可以拿出来威胁我嘲笑我,那你可想左了,我不会承认的。” 陆宜洲捧着礼匣,没回应。 虞兰芝就低着头,逃也似的想要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被陆宜洲攥住胳膊,他笑道:“这像什么话,我邀你,你赴约,茶一口没喝就走,耍我呢?” 她慌得很,满脑子都是自己做的荒唐事,以致嗓音有些尖锐,听起来极不友好,“你放开我,滚啊。” 这下是真的很糟糕,周围的下人只是故意离得远,但不代表聋了,她没大没小的一嗓子,把陆宜洲的脸面往哪儿搁。 果然陆宜洲的神情有些挂不住,松开手。 “滚”这个字用的特不得体,下人没法再当小两口是打情骂俏,只想离得越远越好,以保七公子颜面。 虞兰芝做了这么多缺德事,不在乎再多这一件了,她只知道自己很慌,把一切都搞砸了,想变成乌龟缩进壳里,逃回家。 可她忘了陆宜洲陆七公子也不是善茬,岂能由她蹬鼻子上脸,果然他三两步追过来,棱角分明的唇紧抿,多了种犀利感。 她只看了一眼,就慌忙收回视线。 陆宜洲低下头,在她耳畔小声说:“刚才你可不是这样,哼哼唧唧迎着我,我若不停,咱俩就要提前洞房了。” 轰的一声,虞兰芝的脑仁裂开。 通红的小脸慢慢煞白。 “所以,你在装什么?”他问。 “陆宜洲。”她说。 “您讲。”他笑。 “你真恶心。” “……” 陆宜洲慢慢点了点头,立刻转身,拔腿就走。 众人全部傻眼,不用猜也知两人闹掰了。 好在管事的反应快,眉开眼笑对虞兰芝作揖,问她是想现在试骑,还是先去花厅喝杯茶稳一稳。 主家都走了,她试什么骑喝什么茶? 虞兰芝只恨自己反应慢,被陆宜洲抢了先机,原本先一步潇洒离开的人是她才对。 但这不会影响她逃走的速度,嗖地爬上车,一叠声催车夫,嗖地回府,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寝卧,躲进被窝,再也不肯出来。 只有纯洁善良的小娘子才会遇到正缘。 而她自私,贪婪,放荡,果然在陆宜洲手里翻了船。 但凡她克己些,也不至于落到被人-渣陆宜洲羞辱的地步。 虞兰芝哭得很伤心,比被梁元序拒绝那日还伤心。 再也无颜面对男神。 她脏了。 小娘子不自爱的下场。 这日中途归府,神色不对,被虞兰芝用突然来月事糊弄过去,歪打正着,她确实快来月事,月事期间小娘子脸臭不稀奇。 倒真给她糊弄过去。 没有长辈怀疑。 虞二夫人吩咐芭蕉端去一碗红糖暖宫汤。 春樱汗流浃背,收下暖宫汤,服侍虞兰芝饮用。 今年最大的一场雪飘飘荡荡,姗姗来迟,满城莹白。 天不亮虞兰芝就起身准备上衙。 自从秋蝉成亲,甚少随虞兰芝外出,平日里主要料理小钱库和四季衣物,因而对她和陆宜洲之间的幽微关系,不算明了,许多事便以自己的角 度去判断。 在她眼里,洲公子时常来访,对老爷和夫人恭敬有加,小礼物大礼物不断,大部分都到了五娘子手中,变着法儿哄娘子开心,绝对算得上殷勤。 而娘子也甚少在背后嘀咕,秋蝉就默认了这两个人感情升温,相处愉快。 今日下那么大的雪,秋蝉想:可算是如了娘子的心愿,她一直心心念念洲公子送的白狐斗篷。 谁知秋蝉才把斗篷拿进寝卧,就被春樱一把拦住,可惜为时已晚,虞兰芝看见了。 春樱边对秋蝉使眼色边道:“白色太打眼了,我倒觉得青色官袍外面配那件貂绒斗篷更娇俏,是吧,秋蝉你也觉得。” 秋蝉还能说啥,一头雾水但反应迅速,立刻换来貂绒斗篷。 白色斗篷不是好东西。 是能把小娘子美晕的阴险暗器。 就是因为收到它,虞兰芝才对陆宜洲松动。 明知他动机不纯,居心叵测,竟还默许他的靠近,一点一点的退让,拉手、拥抱,最后与他抱着滚到一处,险些酿成大祸。 更可怕的是他都知道,知道她舒服的哼哼唧唧。 虞兰芝双手抱头。 一只毛团子就蹿到她脚下,翻个滚肚皮朝上。 是小圆子,她的波斯猫。 春樱摸出一团猫儿草,唤小圆子,“莫要打扰娘子,过来玩。” 喵呜一声,小圆子飞扑猫儿草,又蹭又贴,左嗅嗅右嗅嗅,抱着打滚。 虞兰芝愣住,那时的她与小圆子这一刻有何区别? 陆宜洲就像她的人形猫儿草。 …… 洛京的雪越积越厚。 这日郊社署的斋娘们躲在屋内烤火炉,调皮一些的跑去院子里堆雪人。 唯有虞兰芝和另一名斋娘坐在角落安静地看书。 巳初二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掀起厚重的夹棉帘子,四名不苟言笑,目光炯炯的女官携着干冷的风迈入。 为首的女官年约四旬,五官格外出挑,在这样的年纪依然让人一眼瞧出她的美人底子,比她五官更惹人关注的是那一身绯红正四品尚宫公服。 虞兰芝等人不敢怠慢,忙整衣上前施礼。 尚宫左侧的宫女颔首还了一礼,温声道:“这位是尚宫局的叶尚宫。” 众斋娘再拜:“叶尚宫。” 叶尚宫点点头,目光如炬,从一张张天真懵懂的小脸上徐徐扫过,最后停在虞兰芝脸上,顿了顿,又停在梁萱儿脸上。 众人屏息凝神。 叶尚宫偏头对右侧的司簿道:“左二三,右二。” 司簿应是,飞速记下。 然后,这群人就走了,同来时一样突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同处一室,相隔数步,算相当近的距离了,声音再小也逃不过虞兰芝的小耳朵,她听见叶尚宫说“右二”。 右边第二个正是她。 这日下衙回府,春樱小声道:“洲公子上午来过一趟,待了不到四刻便离开。我打探得知那个时辰老太爷正在睡觉。这会又来了,正在老太爷的元静斋。” 虞兰芝下意识想到什么,显然春樱同她一样,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沉默。 行吧,这也算求仁得仁。 她耀武扬威惯了,但不是真的傻,非常清楚陆宜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假如没有遇到梁元序,她想,她应该也很喜欢陆宜洲,能嫁给他确实是一件走了大运的事。可他偏偏不让她好过,总是揶揄她挤兑她,昨天还辱她。 虞兰芝觉得自己一颗心被他捅得千疮百孔,恼羞成怒,脑子发热,才当着陆府下人的面对他大呼小叫,失德失礼。 丢那么大的脸,丈夫一气之下休掉妻子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她和陆宜洲只是定亲。 所以今天陆宜洲是来退亲的。 希望他留点口德,注意措辞,否则,长辈磋磨她多少天,她便诅咒他多少天。 要是害她被禁足丢掉差事,她就给他画小像烧成灰喂乌龟,这样他下辈子就只能做王八。 虞兰芝攥紧拳头,视死如归。 等着元静斋来人发落。 未料等到天擦黑,也不见有人过来收拾她,中间她还陪阿娘吃了一顿美美的晚膳。 阿娘气色红润,心情明朗,问她鸡丝拌面味道如何,喜欢的话让厨房再给她拌小半碗。 虞兰芝估摸自己没事了。 逃出生天,虞兰芝和春樱一齐松了口气,次日又能活蹦乱跳上衙。 祖母还让人做了她最爱吃的桃子形状的八宝馒头。 虞兰芝终于百分百确定陆宜洲没有说她的坏话。 最后那点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下。 洛京雪后的清晨,一路呼吸清冽干冷,嗅一下格外醒神,来到仁尚门附近,道路两旁堆着厚厚的积雪,中间街道干净平整,是当值守卫连夜清理的成果。 各位大大小小的官员经过这条打扫干净的街道,陆续上衙。 郊社署的斋娘比较特殊,休沐时间多上衙时间晚,说白了她们更像朝廷养着的一群吉祥物件,用的时候很有用,但不常用,算是朝廷变相给予世家贵族的一种恩惠。 正因如此才设置了三品往上家世的要求,否则国库赔本。 当虞兰芝走进皇城没多会儿,下朝的官员也三三两两出现,本朝文官三日一朝,武官五日一朝。 头一回看到穿公服的陆宜洲。 清柔晨光映着他,比文人高大轩昂,比武夫秀丽清瘦,正处于少年向青年过度的阶段,没有夸张的肌肉虬结,衣料下微微隆起的肌肉线条平滑流畅,但一发力,单手就能控住她。 陆宜洲忽然抬眼,完美对上了正在闪神的虞兰芝。 虞兰芝花容失色,没头苍蝇似的往右拐,尽可能避免打照面。 陆宜洲哼笑一声。 第25章 第25章除非她陪他睡觉,那他一…… 我可不是怕他,只是不屑于罢了。虞兰芝在心里为自己找补。 那个人,那张白皙的脸颊,深邃的眉眼,在和风薄光里,虚化成淡淡的金色轮廓,好看到让她的眼睛发热,针扎似的酸痛。 方才,他用那种眼神盯住她,心里头不定多么得意地评价她:廉价的小娘子,整天口口声声梁元序,到头来一点好脸色一点小恩小惠就软了骨头,任他玩-弄。 虞兰芝茫然回眸。 陆宜洲竟还在原地。 惊得她心跳漏了半拍,一溜烟小跑消失。 因为特特绕路的缘故,这一趟比平昔足足多花去半刻钟才来到郊社署。 当虞兰芝跨进廨所,发现大家到的都比她早。 梁萱儿对她挤眉弄眼,迟到了,嘿嘿。 昨天随叶尚宫一道过来视察的宫女和司簿也在,二人正在核对斋娘手实,司簿抬眼扫了扫虞兰芝,“虞斋娘,劳驾上前核对手实。” 虞兰芝应是,老老实实走过去,两手交叠,站姿笔直。 所谓手实就是一份详细记载个人所有状况的册籍,上至家世背景,下至体貌特征,做过哪些事,要做哪些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行走于世,证明自己是自己,全靠它,路引度牒也是建立在它的基础上填写。 见气氛还算温和,虞兰芝问:“敢问大人,这是有什么好差事要下来吗?” 司簿笑了笑说是,“做好了就有赏,怎么不算好差事。” 挤作一团看热闹的斋娘顿时窃窃私语。 司簿所言的好差事次日便传进虞府,宫中内侍亲自上门宣读懿旨。 原来辰妃贵体违和,久治不愈。为此宫中每日烧香燃灯,诵经祈福,昼夜不息,效果仍旧不理想。司天台的能人掐指一算,辰妃的宫殿还缺一盏大海灯,得供奉七七四十九日,方可破暗为明,护大功德。 这不是普通的妃嫔,是皇帝此生挚爱,赐下的封号比肩星辰,所居的宫殿名为广寒宫,可知她在皇帝心中不亚于神 女。 就连为海灯添油的护灯史,皇帝都不想用位卑身贱的宫人,恐亵渎了神明。雍容大度的皇后还能怎么着,只好站出来打着自己的旗号从斋娘中挑选,皇帝果然满意地微笑。 由此,虞兰芝“幸运”地入选护灯史。 她尚且懵懂,虞二夫人却觉得气不过。 皇帝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昏聩,这是要把三品以上世家的贵女当宫婢使唤。 所谓斋娘,辅佐皇后侍奉神明,就算被使唤,那也是正宫娘娘使唤,何至于沦落到为一个妾室守灯? 辰妃娘娘高贵,世家的贵女们就卑贱了么? 最为过分的是此一去便要七七四十九日,连除夕都不能归家,昼夜为海灯添油,同那明堂洒扫服役的小太监小宫人有何区别? 虞二夫人捏着帕子擦眼泪。 虞兰芝眼波一转,抱着阿娘肩膀道:“拢共选了三名斋娘,我、叶尚书家的叶斋娘、宣北侯家的郁斋娘,她们都能去,我自然也去得。今时不同往日嘛,权当我提前历练,将来再与贵人打交道也便宜。” 郊社署免不了接触宗亲,哪个不是贵人。 一句“今时不同往日”蓦地点中了虞二夫人,止泪怔然,是她着了相,竟没有芝娘看得通透。 虞侍郎叹一声,摆摆手,“君明,臣才有气节有傲骨;君昏,臣当自洽圆融,明哲保身。我儿守灯,没甚大碍。” 皇帝已不是当年的皇帝,沉迷女色,不肯立褚,冷眼坐山观虎斗,至今已斗得个七七八八,只剩三皇子凛王和四皇子翼王屹立不倒,朝局早晚会有一番动荡。 所幸虞家在鼎盛时戒骄戒躁,宁可委曲求全也不盲从站队。 从长远来看,虞老太爷是一位眼光独到且智慧的老人。 虞侍郎叮嘱道:“宫中行事,切记谨言慎行四个字,你只需做好斋娘的分内之事,其余时间多看看书晒晒太阳。” 虞兰芝乖觉点头,“阿爹放心,我都省得。” 守灯斋娘吃穿用度全部比照正五品女官。 办差之地不外乎偏殿佛堂,等闲接触不到外人。辰妃不需要她们伺候,换句话说,她们极可能连辰妃的面都见不到。 可以想象日子有多枯燥。正适合拿来潜心读书,也适合躲着陆宜洲,免得他又挑她休沐的日子上门。 次数多了总会遇见的,即便遇不到祖母也会逼她去逢迎。 动身前一晚,虞兰芝坐在书案前搜肠刮肚,写了一封书信,收信之人自然是陆宜洲,内容简单说了下自己即将进宫服侍辰妃,归期来年正月十四。 当陆宜洲展信阅读,虞兰芝已经进宫。 和书信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盒杏仁酥,那是之前答应要为他做的。 不论怎么说,虞兰芝都会深深记得他救过祖父这件事,相当于救了虞家。 不论他有多过分,恩义总是大过伤害的。 陆宜洲轻轻咬了一口杏仁酥,没有她的唇舌香甜。 …… 广寒宫中,迎接三位斋娘的姑姑自称柳氏。 柳姑姑负责安排并照管她们,三个人轮班,也就是隔两天一当值,当值的时候不能离开佛堂,每三个时辰添一次灯油,添完打扫周围,不能使案上留下油污。 比想象中清闲,同想象的一样乏味。 唯一的惊喜是佛堂建得大小适宜,方便烧地龙,温暖如春。来之前她们还忧心忡忡,这么冷的天,谁也不想在清冷的佛堂受冻不是。 万没想到这里非但不清冷,还分外气派,一几一案,不是楠木便是紫檀,地上铺着传闻中的金砖,冬暖夏凉,此时此刻果然暖烘烘的,直接跪地也伤不了膝盖。 与此同时,叶尚宫正在咸凤宫回话。 “回皇后,三名斋娘已经安置妥帖。”叶尚宫欠身道。 凤座上,锦绣华服的皇后微抬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叶尚宫心中满是疑惑,欲言又止。 皇后道:“你是不是想问本宫缘何突然命你换掉梁斋娘?” 本已定好了人选,各方面都符合,哪料皇后想都不想便让她换人。叶尚宫只好把自己的侄女叶斋娘拉过来候补。 皇后淡淡道:“那得问皇上,他做的好事。” 掐头去尾的一句回答,叶尚宫显然听不懂,却淌下一滴冷汗,忙敛目把脸垂得更低,再不敢有任何疑问。 皇后凉凉一笑。 佛堂守灯的日子清闲而宁静,一眨眼相安无事度过七日,来到了腊月,崇邺八年的最后一个月。 虞兰芝住在佛堂后面的退步,共有三间厢房,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热水供应极为妥帖。 有种与世隔绝,独居空山的幽静。 每当念书累的时候,她会轻轻拂过梁元序的字迹,放空脑袋。 今天是她把事情搞砸的第三十九日。 准确的说她搞砸的不止一件,还得罪了陆宜洲,不过问题不大。 毕竟他没采用极端方式退亲,说明也不是什么歹毒之人。 待她从“空山”归家,一切或许就回到正轨。 梁元序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青梅竹马修成正果,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津津乐道的佳话。陆宜洲找了个温和的说辞把亲事退掉,她求仁得仁,夹起尾巴做人。 倘若真是这样,对她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 她能抓住的,唯有太常寺的考试。 小寒那日又下了一场雪,辰妃的身体竟奇迹般地有所好转,皇帝龙心大悦,赏赐三名斋娘白银百两和御膳房的糕点。 叶斋娘瞄了眼桌子上的糕点,有气无力道:“再好吃也不如直接赏我一碗红烧肉。” 虞兰芝吞了吞口水,说到肉,守灯是要茹素的,茹到第八天,她已经做梦都在啃自家厨娘卤的五香鸡腿。 从前梦里风花雪月,春风沉醉,如今梦里最好的状态也不过是同梁元序坐下一起啃鸡腿,有时他吃的比她多,她还不高兴。 叶斋娘“咕咚”咽了下口水。 二人相顾无言。 初四轮到虞兰芝当值,天不亮就得去佛堂添油,然后伏在隔壁的案上小憩,三个时辰再去添一次,如此往复循环。 在广寒宫,虞兰芝有种忘记时间流逝的超脱感,抹胸倒是越来越紧,勒得心口不舒服,系松了又兜不住,幸亏临行前秋蝉给她包了三件放宽两寸的,提醒她哪天不舒服便换上放宽的。 从下半年开始,那里就像吹了气似的鼓起来,因天冷衣裳厚尚不明显,也就没在意,直到此刻,已无法通过系带来包容。 虞兰芝坐在自己的寝卧,褪去衣衫,盯着铜镜左瞧瞧右瞧瞧,原来这就是女郎的丰腴,陆宜洲所言的梁元序喜欢的类型。 至于这里有什么得趣的,梁元序为何喜欢,她并不懂,却本能的想要再丰腴些。 当一个人只想着讨好他人的喜好,未免落了下乘。 虞兰芝偶尔也会懊悔冬猎那日没有抓住机会。 后来在梦中无数次回顾,益发相信那一幕不是错觉,是序哥哥真的要亲她,正式的接吻,就像陆宜洲那样亲她,却看见了她满眼的懦弱与求饶,他就退了。 下次,要是还有机会的话,她一定勇敢。虞兰芝这样想着,眼睛微微发涩。又小声加了一句,如果他尚未定亲的话 四十九日并没有多漫长,不知不觉熬过去。 虞兰芝从大曜宫一脚迈出,恍如隔世。 金吾卫亲自驾车送三位斋娘归府,在排场上给足体面,此乃皇后的恩典。 这趟差事,除了金银赏赐,皇帝还赏下一个最实在的好处——太常寺的考试可以为三位有功的斋娘单独放宽要求。 盖因久治不愈的辰妃在斋娘到来后明显好转,应了司天台的卦象。 于是从上到下,人人有赏。 三位斋娘委实瞎猫撞上死耗子,添个灯油满载而归。比起实在的好处,骨气又算什么。 虞兰芝陡然觉得四十九天没吃肉一点也不亏,并且还能再来一回! 春樱眼瞅着自家丧眉搭眼的小娘子听完圣旨肉眼可见地亮堂起 来,扎上一对小翅膀就能起飞啦。 这厢送走来使,虞二夫人拉着宝贝闺女的手仔细检查。 进宫做杂役加上不能吃肉,怎么看起来一点也没瘦,不知是不是错觉,个头似乎又窜了点,向来平平的小胸-脯现在明晃晃拱起。 “吾家有女初长成。”虞二夫人满眼欣慰。 再有三个月,虞兰芝即满十八,或许真该考虑一下陆宜洲的提议:虞家正值多事之秋,朝局又不太平,保险起见不若把婚期提前。 原来陆宜洲在虞兰芝归府前拜访过一趟。 为全二老的爱女之心,陆宜洲甘愿立下字据保证爱惜芝娘身体,绝不不让她二十岁前有孕。 二十岁后再生养,极大地保证了母子平安。 虞兰芝身材娇小,十八嫁过去也难免要受一点罪,但有了陆宜洲的保证,倒是值得考虑。 虞家二房的夫妇并未一口否决,表示再想想。 陆宜洲恭从。 关起门,虞侍郎立即心动,撺掇夫人:“依我看,不如依了陆七郎?” 虞二夫人没好气斜他一眼,“你懂什么!” 虞侍郎:“……” 当年虞二夫人被虞侍郎“哄骗”到手,两人年轻无知,一个傻一个莽,新婚头一个月遭了大罪,现在怎么说也不想自己闺女步后尘。 芝娘随她,标准的南方小娘子,身量纤纤,那小腰还不盈陆七郎一握,而陆七郎表面温顺听话,一瞅见芝娘就像草丛里的恶狼,眼冒绿光,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她这个岳母。 说什么不让芝娘有孕,怎么就不说分房睡,安的什么心? 人都或多或少自私,陆宜洲也不例外。 之所以有婚期提前的想法,陆宜洲的借口是谁叫她不等退亲就肆意妄为给他扎绿头巾。 没错,就是这样。 起初,他并未想太多,是她自己把握不住,就莫要指望别人把饭端到嘴边来喂。 他又不是渡世的菩萨,怎么着也不能没尝到味就任由她拿捏。 除非她陪他睡觉,那他一定百依百顺。 陆宜洲嘴角微勾,搁下笔管,吹一吹写好的帖子,密封好递给随从,“送去虞府。” 这么久不见,他甚是想念。 明日元宵节,她不敢不出来。 虞兰芝这个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撞南墙不回头,陆宜洲若像普通男子那般卑躬屈膝,她绝对不长记性,只会更不把他当回事。 对付犟种,就得恩威并施,连吓唬带哄。 说回虞兰芝这边,自从回府,稍作休整,通过春樱叭叭的小嘴,理清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那就是啥事也没发生。 梁宋二府尚无定亲的传闻,虞陆两家更没有退亲的苗头。 难道连老天都在帮她? 再或者梁元序又被拒婚也说不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琼娘再也没空与她斗嘴。 男女之情真的能极大改变一个人性情。 自打琼娘与大理寺姓唐的郎君定亲,几番接触,情根深种,人多的时候嗓子就像被掐着打鸣,细声细气,甚至还对她柔柔一笑。 就是现在,去元香堂的路上,狭路相逢,琼娘抬眸睃了一眼羞涩的未婚夫唐于徽,又瞥向虞兰芝,腻着嗓子盈盈施礼,“五妹妹。” 虞兰芝心惊肉跳,僵硬地回她一礼。 唐于徽微微颔首,自始至终没有抬眼看周围的小娘子一眼,满眼都是琼娘。 待众位姐妹互相见礼,一一辞别,他亦步亦趋随琼娘而去。 不得不说,琼娘的命实在好,未婚夫是祖母亲自挑选的,经过了大房以及她本人点首同意,两家才敲定亲事。彼此门第相当,男方不仅生得俊俏,还对琼娘一见钟情,费了不少功夫求娶的。 所以,祖母也不是不知道亲事最好双方你情我愿这个道理。 一炷香后,虞兰芝从元香堂离开,含烟眉皱紧,手里攥着陆宜洲的元宵节邀帖。 每个节气,他都不会放过她,总要拉她出来溜一圈。 祖母命虞兰芝好生收拾,彼此温存感情才能升温,分别了数十日,是该多陪陪未婚夫,维系一番。 明明都是亲生的,为什么差别这么大?虞兰芝垂眸盯着手里的帖子。 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感知自己和阿娘不为祖母喜爱。祖母同她们母女讲话的眉头都会不自觉微蹙,笑意从未真正到达眼底,透着高高在上的冰冷。 在祖母眼里,她之所以未能继承阿爹一半的顶级好容貌,就是阿娘的罪过,是商户出生的阿娘污染了几代耕读传家的濛洲虞氏。 可虞家往上数数,不也有一个卖油郎祖宗么…… 年幼的虞兰芝不知如何表达,现在了然了,却不敢表达。 祖母对琼娘只会说:“莫要太惯着唐家小子,他的帖子三次应两次即可。” 而她,但凡怠慢了陆宜洲,祖母都会让她脱层皮。 在这场亲事里,虞兰芝好像任何事都没有做主的权力,并且一直逆来顺受。 等她想明白,赫然发现陆宜洲的帖子已经被她狠狠踩在脚下。 第26章 第26章这么舒服,你不喜欢吗?…… 谁说啥也不能做主的!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虞兰芝的叛逆情绪在元宵节彻底表现出来。 这日,在田妈妈一声声的催促中,她不紧不慢,拖拖拉拉换好新衣裙。 “娘子,洲公子已经等候多时,慢一点倒也没什么,可您这,拖了半个时辰,实在说不过去呢。”田妈妈火急火燎的。 虞兰芝慢吞吞走出寝卧,慢吞吞道:“就来了。” 不是喜欢拖着她遛弯么,耐心等着吧。 虞兰芝朝春樱使个眼色,待妆娘和春樱打招呼之际,头一低冲出去,素面朝天直奔府门。 “娘子,娘子,您还没涂胭脂呢!” “好娘子,让奴婢给您描两笔吧,保证锦上添花。” “娘子,娘子,祖宗欸!” 身后远远传来田妈妈和妆娘压着嗓子的惊呼。 虞兰芝置若罔闻。 府门外,拴马石附近停着两辆马车,前面那辆深色的,十分敞阔。 陆宜洲正在车上把玩尾戒,就见一片海棠红绫石榴裙闪进来,裙摆的苏绣仿佛真的花儿,随着虞兰芝气势汹汹的步子摇曳。 她漂亮的小脑袋挽着同心髻,后脑勺垂下的朱砂红丝绦系成一朵双环结,说不出的动人。丝绦垂顺,蜿蜒在她的腰窝上,她竟视他如无物,大咧咧背对他,撅着腰冲外面的仆婢做鬼脸。 “春樱,快上车,莫要搭理她们。”她两只小手拢成喇叭的形状。 “就来了!”春樱中气十足,跳上后面一辆车。 “再不转回来坐端正,我就打你、屁、股。”陆宜洲扬一扬眉。 虞兰芝一凛,单手捂着臀,猛然扭正了身子。 陆宜洲眨眨眼,有愉悦溢出双眸,看上去特别单纯善良,可惜虞兰芝不会再上当。 因为她见过了他凶狠的模样,在她骂他恶心那瞬间,凉凉的,眼睛微眯,带着点孩子气的唇角紧抿,抿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整张表情像是要吃掉她。 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五十天。”陆宜洲苦恼道。 虞兰芝戒备地问:“什么五十天?” “我们,五十天没见面,你做的杏仁酥我都吃光了。” “你就不怕我下毒?” 陆宜洲乐了,笑嘻嘻道:“你舍不得。” 虞兰芝:“……” 陆宜洲凑过来,歪头仔细打量着她,“你不想过好日子吗?没有人会跟好日子过不去对不对?你喜欢的,我都给你买,你舍不得我死。因为,就算我死了,你也嫁不成梁元序。” 虞兰芝抬手捂住他的嘴,“住口啊,你再口无遮拦拿我的事情说嘴,我就……就撕烂你的嘴。” 陆宜洲滚烫的唇亲亲她柔嫩的手指,眼巴巴道:“知 道了,知道了。” 另一只手比划个封口的动作。 明明上一次吵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欢而散,为何陆宜洲总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突然温顺的他,让她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虞兰芝抽回手,扭过头,粉腮微鼓。 陆宜洲抿笑。 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动手动脚。 时下元宵节看花灯走百病,许多女子成群结队过桥登城,祈求健康平安。 走百病的人一般为妇女孩童和老人,不过这一天也是元宵节,便会出现一些郎君陪伴小娘子而行的盛况。 虞兰芝心念动,不等她开口,陆宜洲已命停车,率先一步下车,复又轻扶神情明显开朗的她。 她总是容易被新鲜的、愉快的事物转移注意力,然后就忘了生气。 待虞兰芝意识到不对劲,赫然发现人群中唯一认识的人只有陆宜洲。 “我的春樱呢……?”她张大了眼睛,一直以来习惯抬眼春樱就在可视范围。 “与我的人在一起,不会丢,我保证!”陆宜洲笑吟吟牵起她的手,越走越快,虞兰芝得小跑着才能追上,想甩都甩不掉。 陆宜洲牵她穿过如织人潮,沿河向东而去,岸上张灯结彩,鼓乐笙歌,岸下河水汤汤,花船流连,不时飘来动人的琵琶声。 一片国泰民安的喧闹。 没有人知道在这喧闹的前一日,曲水河畔血流成河,卑然细作逃跑不迭跃入滚滚浪涛中,军机营丢失的十匹卑然马去向成谜。 那原本是凛王用来中饱私囊的一块肥肉,不等尝一口便被人黑吃黑,如今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军机营和大理寺查到他头上,说都说不清。 独公的尸体半个月前就被发现,一刀封喉,凶手极其冷酷,手段干净利落。 …… 走了一段距离,虞兰芝右手提着两盏螃蟹灯,陆宜洲右手牵着她,左手提着两盏她吵着非买不可的小狗灯。 陆宜洲道:“不能再买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拿不开。” “你别抓我手,咱俩至少还能再拎四盏。” “傻瓜,我不抓好,拍花子一盏灯便能把你骗走。” “你才是傻瓜。” 虞兰芝可不傻,回头望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自己的人,只能心有不甘被他握在手心。 他的手掌比她大了一圈,包住她,虞兰芝放下兜帽,有点热,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怯,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的左手并不反感越界的他。 可他那些伤人的话语,得意的嘴脸,都如一场及时雨,及时浇透了虞兰芝的心窝窝,醍醐灌顶。 此时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走到人少的地方,陆宜洲晃晃她的手,“芝娘,我得告诉你个事。” 虞兰芝立刻进入防御状态,满脸戒备,“有事说事,你可不要冷不丁对我讲暧昧的话,咱俩没可能……” “大姐,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陆宜洲淡淡道。 虞兰芝气结,“你才是大姐,我比你还小两岁!” 陆宜洲立刻改口:“芝妹妹。” 虞兰芝:“……” “芝妹妹。”灯火中,夜幕下,陆宜洲深幽的黑眸令人心悸,眼睛里仿佛藏了一整片星河。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得告诉你,我理解不了你们小娘子时兴的东西。” “什,什么意思?” “你的鞋子,为何两只不一样?” 虞兰芝大惊失色,忙提裙检查,脸色逐渐难看,恨不能掘地三尺跳进去,“刚才,在车上,你为何不说?” “说的话,你就不会下车陪我。”陆宜洲据实已告。 她穿了一只家常软底绣鞋和一只崭新的千层底苏绣海棠鞋。 倒也不妨碍行走,仅限不知道的情况。 知道后,她的脸更热了,火辣辣的。 “别难为情了,反正也只有我知道,旁人看不清,梁元序就更不会知道。”陆宜洲笑道。 说的也不无道理,灯火辉煌的元宵节谁会注意阴影处藏在长裙下的鞋,再说,也不会遇到梁元序。 虞兰芝明显舒了一口气。 陆宜洲收回视线,“原以为得罪你,又要一直不理我的,你能来,我很开心。” “别装了,你直接请到我祖母跟前,不就知道我肯定得来。” 陆宜洲坏笑。 “芝妹妹,”他的声音微微低下去,偏头垂下眼帘看着她,突然来了一句,“你一直都是漂亮的小娘子,涂不涂脂粉都一样……” 那么认真的一双眼,仿佛心里面真的这么想。 虞兰芝掉过头,假装看向河对岸的风景。 陆宜洲两指捏住她下巴,提起,面对面凝视着她。 虞兰芝的头发根霎时竖起来,一颗小小的心脏拼命控制两个自己——化成抱着猫儿草的小圆子摊开肚皮任他触碰,亦或被陌生人抓住尾巴的小圆子龇牙咧嘴哈气。 在这紧要关头,没想到挽救她的人竟是琼娘。 蜜里调油的琼娘和唐于徽正走在河岸边,唐于徽老远便发现灯火阑珊处熟悉的身影。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不得不说大理寺办案的人,洞若观火。 事实上二人并不知还有一个虞兰芝,被陆宜洲的背影完全挡住。 唐于徽主动过去抱拳打招呼:“陆佥事。” 近来因公常常接触军机营,唐于徽有幸和这位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共事,感触良多,世家就是世家,与豪门最大的区别便是家族底蕴深厚,一言一行张弛有度,认知远超同龄人。 今日偶遇,岂有不打招呼之理。 男人其实比女人更慕强。 陆宜洲迅速松手,整了整虞兰芝毛绒绒的兜帽,转过身,噙笑回礼:“唐寺正。” 琼娘睁大了眼,“五妹妹!” 虞兰芝逃出生天,连忙站到琼娘身边,“琼娘。” 虞兰琼没想到陆宜洲这么接地气,居然陪虞兰芝走百病。 依她理解,两人至少得在小山棠梨园纸醉金迷,再不济还有陆家别苑,享受的都是普通人免进的私人领域。 这场相遇,有人高兴有人不乐意。 显然虞兰芝很开心,唐于徽也格外愉悦,唯有陆宜洲一万个不乐意,但他并不是那种凡事上脸,傲慢无礼之人,面对唐于徽的热情,虞兰芝兴奋的小脸,最终弯唇一笑,答应了唐于徽的邀约。 这些都是芝娘的家人。 四个人同路前往唐家在洛京一处极有名望的茶舍——梅町。 掌柜的万没想到公子突然携贵客而至,连忙引路,来到梅园最深处的雅间。 两个人变成四个人,虞兰琼略遗憾但是并不怪唐于徽。他想和陆宜洲交好说明上进,从前没机会,如今有了连襟身份,可不得好好抓住。 两位郎君坐在茶室漫漫而谈,虞兰芝则和琼娘来到梅林散步,权当走百病。 梅林不大,胜在清幽别致,香气扑鼻。 没有外人在场,琼娘立刻松开挽住虞兰芝胳膊的手,翘着鼻孔粗声粗气道:“我可不是奉承你,我是为了徽郎。” “你奉承我也没用。”虞兰芝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端着茶点的婢女款步走来,为两位小娘子斟茶递水。 琼娘自然不是第一回来,这里的下人都认识她,见她摆摆手,立刻颔首欠身告退。 虞兰芝抓起梅花糕咬一口。 “多谢。”虞兰琼别别扭扭道。 “……?”虞兰芝以为自己听岔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 “去年腊月濛洲刺史收买刑部的人,污蔑我阿爹宿娼,要不是颂国公的门生从中递了一句话,我阿爹凶多吉少。” 颂国公乃陆宜洲的亲祖父,参天大树般的人物,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因为芝娘的存在,虞陆两个不相干的家族从此联系起来,虞家受益无穷。 虞兰琼不喜虞兰芝,可也不得不承认有芝娘才有陆家联姻这件事,而攀上陆家才发现许多那么难那么凶险的事,到头来只是别人一句话。 可悲又可叹。 这样的大事,虞兰芝今日才从虞兰琼口中得知,不过长辈们好像也没有专门与她讲的必要。 虞兰芝呐呐道:“人没事就好,大伯父身正不怕影斜,这位置也只有他坐得正气。” 虞府大老爷现任濛洲市舶司提举,品级不高 ,仅有从五品,然而能让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与骨肉分别,离开洛京,不惜艰辛也要上任的一个从五品职位,不肖细说,其中的含金量不容小觑,给个洛京从三品的官都不太想换。 虞兰琼哼了声,正是有阿爹,大家才过的这般滋润,住着洛京普通三品官想都不敢想的大宅子。 不过没有祖父和二叔父,阿爹也坐不了那个位置,说到底,还得一家人抱成团才有好日子。 虞兰琼自言自语道:“幸亏陆老夫人当初没看上璃娘。哪能什么好事都派给姑母家。” “什么意思?” “你在宫里住傻了吧,活像个睁眼瞎,啥都不清楚,姑母与梁大夫人和好啦!瞧瞧她家,进可陆家,退可梁家,真是好命。”虞兰琼没好气道,“当初她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同咱们家争陆家的亲事,幸好被你捡了过去。她表面不敢说嘴,背后不知有多酸,如今总算看清现实,转圜过来,与梁大夫人和好如初。” 两个还在闺中就结下梁子的女人,为了儿女亲事,握手言和。 小圈子人尽皆知。 梅花疏影,在月下,烛火中投了一道淡淡的轮廓,隐去虞兰芝眸中落寞。 她强笑着“哦”一声。 梁宋两家早晚要结亲,时间问题罢了。 不是早就清楚了。 不能再让遗憾的心继续下沉,她得振作起来,这样,将来再相遇,梁元序称呼她弟妹,她大大方方喊一声表姐夫,多谐当。 虞兰芝抓起暖身的果酒一憋气干了。 把个正在剥橘子的虞兰琼吓一跳,瞪着呛得直咳嗽的虞兰芝道:“我劝你悠着点,饮果酒是我个人癖好,我有的是酒量,你就算了,免得等会在未婚夫跟前出丑。” 她更怕虞兰芝在唐于徽跟前失礼,丢的可是她的人。 “我不是傻子,用不着你提醒。”虞兰芝失落道。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虞兰琼翻个白眼,忙把宝贝果酒拿回自己手边,小酌。 …… 这样美丽的节日,万民同贺,彻夜灯火,唯有凛王像只丧家之犬,奉旨入宫参加元宵家宴,胆战心惊吃了几杯酒,全程没敢抬眼瞟皇帝。 他是淑妃所出,外祖乃宣北侯,在辰妃进宫前,宫中最得圣宠的便是淑妃与容贵妃,如今所有人都靠边站,形同半只脚踏进冷宫。 再次犯错,他早已没有从前的底气。 卑然马一事随着独公之死,死无对证,可查证下来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此事实在是下面的蠢货处理的不干净,又有容贵妃和翼王母子俩添油加醋,害他举步维艰。 容贵妃今年四十出头,乍一看宛如二十八-九的妇人,风姿绰约,艳丽无双,飞扬上挑的凤目溢满得色,睃了翼王一眼,翼王亦递了一个眼神给她,母子俩为等这天,等了许久。 果然宴会结束,席间和蔼可亲的帝王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司天台断言近来将出现危月燕冲月,大凶,有伤天和,老三八字硬,便留在敬思殿抄抄经书,去去煞气。” 众人不语,有喜形于色,也有兔死狐悲,更有明哲保身。 凛王两膝一软,扑通跪在了麟德殿那绝顶奢靡的金砖上。 容贵妃妩媚莞尔,“凛王不胜酒力,殿前失仪,还望陛下饶恕则个。来人,扶凛王下去好生歇息。” 两名内侍垂首碎步上前,弯身架着凛王默默离去。 洛京的天,终于要变了。 秉笔太监搀扶年迈的陛下一步一步走下龙椅,经过四皇子翼王,太监抬眸对视一眼,又微微垂下。 年轻的翼王殿下挑眉淡笑。 他是老皇帝最为耀眼的孩子,踩着敏王、鲁王这些哥哥的血泪,距离最后的赢家仅差最后一小步。 皇室的子民依旧沉浸在国泰民安的节日气氛,万家灯火,一派祥和。 梅町一隅,虞兰芝又饮了一杯果酒,脑门和脸颊往外冒热气,蒸腾着眼底仿佛也弥漫了一层水雾。 虞兰琼命人端来热水伺候虞兰芝洗脸,讥笑道:“什么都要来一嘴,唯恐我短了你好吃好喝,这不是你能喝的好东西,缺心眼。” “我酒量确实一般,但我酒品绝佳。”虞兰芝淡淡道。 虞兰琼的脸色唰地一下就涨得通红。论酒品之差,阖府上下,无出其右,八岁喝醉尿床,十二岁追着土狗拔毛反被咬伤,十六岁一脚踩空跌进荷花池,窜稀窜到差点归西。 “虞兰芝,你要是敢在徽郎面前胡言乱语,我杀了你!”虞兰琼跳脚。 虞兰芝哈哈哈捧腹大笑,笑到眼泪纷飞。 “什么事啊,把你乐成这样?”陆宜洲披星而来,笑吟吟轻扶花枝乱颤的虞兰芝。 淡淡的酒味儿。 虞兰琼起身浅施一礼,道:“她喝了我的果酒,问题不大,只是走路不太稳当,脑袋清醒得很。您把她交给婢女,喝点水顺顺,很快就好。” 陆宜洲颔首,搀扶虞兰芝登上早已守候多时的马车。 唐于徽携虞兰琼送别陆宜洲。 车夫在主家走进梅町不多久,就已赶到。 春樱上车服侍虞兰芝,发现她脸儿干净头发整齐,显然上车前已经整理过,便喂了她一些水。 行驶一段路,虞兰芝忽然道:“我想下车走走。” 陆宜洲说好。 两人肩并肩沿着长楸街道而行。 下人已驾车离开,陆宜洲笑道:“把走百病进行完,往后,你一定长命百岁。” 虞兰芝轻轻嗯了声。 “徒步这么久,脚痛不痛?” “还行。” “我背你?” “那就不是走百病。” “好。” 繁华的街心熙熙攘攘,僻静的长楸街道她与陆宜洲长时间沉默。 陆宜洲一脸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不开心?” “你别搭理我,我就会好受一些。” “我不理你,咱俩什么时候才能说上话?” “那就不说,咱俩不认识不相干,才对谁都好。” “……”陆宜洲抿唇不语。 虞兰芝不痛快,想起自己是怎么被迫来到这个地方就更不痛快。 早前就说了,她欺软怕硬,对长辈一肚子怨对命运一肚子怨,吭都不敢吭一声,现在就不一样,眼面前的人是陆宜洲,酒壮怂人胆,她重拳出击。 早把璃娘的忠告当成耳旁风。 一阵风卷着凉意扑过虞兰芝滚烫的面颊,她感觉清醒了一些,陆宜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不敢反抗你祖母,却敢拿我撒气,我不介意,只要你愿意与我常相见,任性也好,刁蛮也罢,我都不介意。但你得清楚我对你的好。” 他掉过身,双手扶着她肩膀,认真地强调:“你得清楚我对你的好。” 换个人她敢吗? 她敢对冷漠专横的祖母叽叽歪歪不?敢对爱而不得的梁元序咋咋呼呼不? 她谁都不敢,只敢折腾陆宜洲。 陆宜洲轻轻骂了句“坏丫头”。 虞兰芝很讨厌陆宜洲,因为又被他看穿了。双唇炽热,是他低头覆盖了,用力地吮,强势又温柔地捏开她的牙关,城池寸寸失守。 在她的耳朵里,树上的叶片岸边的河水发出的声音越来越稀疏,陆宜洲急促的喘息越来越响。 身高的差距使得她被迫向后仰起,上半身无助地迎着他。 许久之后,在潮湿的凌乱的呼吸间,她听见陆宜洲低低的耳语:“不许哭。这么舒服,你不喜欢吗……” 第27章 第27章这里是她的闺房,元宵夜…… 虞兰芝心想要是不惹他就好了。 好好说话就不会有这出。跟他硬碰硬做什么?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的,反倒让他抓了机会又在她口中作威作福。 现在,她是彻底脏了。 陆宜洲轻薄她,却振振有词,“这就是接吻,学会了不?” 虞兰芝用力抵住他胸口,“我什么时候说要学?” 他神情凝滞,反问:“什么时候学不是学?能不能先听听重点,重点是梁元序不喜欢这样,你再噘着嘴亲他,他可能就不逃跑,直接给你一嘴巴。” 她竟 被他带偏,略有后怕,脱口而问:“为何?” “他有洁癖,嫌脏。” “那你还教我?” “我不嫌脏。” “你爱嫌不嫌,与我何干!” 如此一通胡言乱语,虞兰芝是小娘子,完全醒悟了这个人的小把戏。 他好色,他有冲动,夜黑风高,他觉得她同样好色,稍稍拨弄就颤得不成样子,很便宜很好得手,于是一言不合就对她下嘴。 然后又良心发现,捧起她的小脸,似乎要对她负责。 他说:“事已至此,咱俩凑合过得了。待你考完,年纪刚刚好,我回去商量一下,把婚期提前,早些完婚。” “我不要……” “我们亲过了。” 虞兰芝用力抿唇,摇头,她不要。 她不想再被他更便宜地对待。 陆宜洲上前安抚惶恐的她,“你别怕,答应你们家的事情我都能做到。成亲而已,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梁元序有什么好,他会陪你玩,惯着你吗?。” 虞兰芝扭过头,沉默,望着水中摇晃的月亮。 一颗心,也不由自主地摇晃。 “我回去想想。”许久之后,她轻声道。 芝娘说“回去想想”而不是“我跟你拼了”。惊喜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陆宜洲眨眨眼,微挑的眼角又得意又愉悦。 …… 次早,晨曦淡金色的光穿过覆着窗棱的白绢,又穿过轻罗帷幔,朦胧地落在虞兰芝的睫毛上。 眨了眨眼,思绪回笼,这里是她的闺房,元宵夜就像一场春潮急雨,冲刷得她缓了许久才缓上来。 虞兰芝发了一会呆。 思绪漫漫飘回了昨晚。 昨晚归府,她左右睡不着,值夜的秋蝉走过来,她就拉着秋蝉的手,吐露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 这些事只有秋蝉扛得住,换别个怕是不等听完就已吓晕。 虞兰芝面对从小生活在一起的秋蝉,支支吾吾地问:“那个,和郎君接吻肚子会不会鼓起?” 她招惹过陆宜洲两次,被他按住欺负了两次,这事说出去谁都会骂她活该,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吃了亏。 秋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平静地听着,平静地凝视着她,缓缓摇头,“不会。” 虞兰芝紧绷的肩膀倏然落下。 “洲公子与您,可还有其他行为?”秋蝉忽然问。 维持的神态依旧是见过大场面的。 虞兰芝又羞又愧,掩面摇摇头否认。 秋蝉不放心,把怀疑重新问了一遍,详细、私密、直白。五娘子的婚期还有一年,早晚都要知道都要她来教,眼下这种情况,不适合再含蓄。 听着秋蝉一道比一道惊悚的问题,虞兰芝当场石化。 那种时刻,不可能感觉不到陆宜洲的变化以及居心叵测的心思,但他尚算良知未泯,除了嘴巴,并未冒犯其他的地方。 得到确切的回答,秋蝉万年木头似的小脸露出类似松了口气的表情。 主仆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怅然。 “娘子,您这个年纪好奇郎君很正常,对男女之事有感觉也没甚好羞耻的,但是您得珍爱自己啊。这种事一旦让郎君得逞,他们很舒服,舒服完不必承担任何后果,您就不一样,稍有不慎肚子鼓起来,万劫不复。” 虞兰芝涕泪皆下,抱着秋蝉的手忏悔。 秋蝉安慰道:“接个吻而已,不会有事的,今后引以为戒,切莫再招惹洲公子,万一哪天他控制不住,谁也救不了您,传出去也是咱们吃亏。” 见过大世面的秋蝉轻言软语,摆事实讲道理,细致入微地剖析,虞兰芝垂着眼听进了心里。 秋蝉柔声道:“两个人在一起,情啊爱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有没有良心。想必您早就瞧出来,洲公子靠得住。” “将来成了亲,您还不用像其他女人那样担心丈夫纳妾,生一堆孩子,一起花丈夫赚的钱。” “倘若您嫁的是梁家,真能比陆家更如意?倘若序公子突然想纳妾,您如何处理?” 虞兰芝被完全问住了。 秋蝉轻轻握住她的手,替她回答,“您会心痛,对感情失望,变成一个深闺怨妇。换成洲公子就不一样,先不说他不会纳妾,便是偷吃,您也不会那么痛苦,不那么痛苦地过着体面的生活,不好么?” 虞兰芝的目光一直盯着面前的茶盏。 良久,她抬起眼,轻声道:“我明白,我再想想。” 秋蝉离开以后,她闭上眼,连梦也没做一个。 翌日一早,春樱被虞兰芝陡然换了个人般的精气神震惊到。 五娘子一大早便要沐浴更衣,洗完烘头发,一张小脸被水汽蒸得白里透红。 元宵节后碧空如洗,院子当中那株和虞兰芝同岁的望春玉兰,开花了,挂满深灰色的树枝,幽香浮动。 虞兰芝撸起袖子,领着自己的大小婢女归置箱笼,清点小私库。 忙前忙后,忙上忙下。 婢女把粉蓝色的衣裙挨个挑出,她亲自整理,也不要旁人插手,兀自叠得整整齐齐。 春樱指挥婢女抬来四只箱笼,虞兰芝就把整理好的一一放进去,也把一个少女从及笄到十八岁的轻狂锁了进去。 虞兰芝怔怔摩挲着冰凉的铜锁,心里面有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在说:我可以得不到想要的人,但是我不能被想要的人看轻。 …… 两名小厮听说有活干,立即迈着小短腿儿笑眯眯来到五娘子房门口,都还不满十二岁,长得挺皮实,像是有力气的。 二人把婢女姐姐抬出来的大箱子抬到板车上,全部摞好,捆结实,揣着娘子赏的零嘴和一大把铜钱,呼哧呼哧推车而去,移交库房。 如此归置,衣裙瞬间减掉大半,再裁新的就要接不上更换。 虞兰芝对锦绣庄慕名已久,递给春樱一张大额银票,叮嘱道:“你去跟掌柜的说,能裁多少做多少。再把我库房几匹好料子搬过去。我的尺寸她们有,胸口放宽两寸,其他不变。” 一向对自己都小气巴拉的五娘子出手便是二百两。 春樱领命,脚步轻快退出了内室。 穿漂亮的裙子心情也会漂亮。 娘子开开心心的,屋里所有人也都开开心心。 忙到辰正,虞兰芝的三间房“焕然一新”,秋蝉适时出现,端来一碗银耳马蹄红枣羹。 “娘子先吃碗甜汤,奴婢帮您整理。” 秋蝉是为数不多识字的婢女,不仅识字还会算账。虞兰芝的钱箱就是她在管,把太常寺历年的试题按日期整理好问题不大。 “好。”虞兰芝确实累了,坐下安静地吃甜汤,粉腮微动,没有咀嚼食物的异声。 她的各方面礼仪日渐得体,端出去,往那里一摆,挑不出毛病,已然是个标准的洛京贵女。 这点连向来挑剔的祖母都忍不住夸了她一句:是块璞玉,打磨出人样了。 打磨的,将来嫁做人妇,不会堕了娘家体面。 秋蝉浅笑,目光扫过垂眸用汤的五娘子。 人年轻的时候异想天开不是大罪,没必要小题大做,过度苛责自己。只要及时明白一个道理:再多的冒险和刺激都不如过好日子,孝顺爹娘。 不枉她昨夜说了那么多。 秋蝉和春樱最大的不同是——春樱一切以虞兰芝喜好为准,爱娘子所爱憎娘子所憎;秋蝉却极其理智,二十八岁的她对爱与憎没有太明确的分界线,一生所图不过是娘子有好日子,那样她才有好日子。 其实在外人眼里,虞兰芝才是虞府最受宠的小娘子。 嫁妆是姐妹们的三倍,无人敢置喙。 但这笔嫁妆承载着家族的期盼,如果她不争气,势必要被族人抛弃。 虞兰芝打起精神,重新振作。 虞二夫人对陆宜洲这个女婿越来越满意,虽说一开始彼此都没瞧上,可感情是相处出来的,如今他对芝娘多好啊。 不过芝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考试结束前,二房夫妇决定先不与她谈论婚期,以免分心。 另一边,二房的书房内,虞侍郎正在与陆宜洲对弈。 “婚期终归要 以芝娘的想法为准,我们不反对不代表支持你。”虞侍郎提前说明。 陆宜洲端端正正回:“我明白,无论何种结果我都会尊重芝娘。” 虞侍郎欣慰而笑。 翁婿二人就开始谈及正事,凛王元宵夜被幽禁。 淑妃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回宫的路上突然晕厥。 然而老皇帝满心都是辰妃,哪管相伴几十年的淑妃死活,只命人赏了点金银布帛权作慰藉。 淑妃的宫人唯能啐一口,骂一句“红颜祸水”之类的诅咒辰妃。 宫人的出生和生存环境就那么一亩三分地,认知短浅实属正常。 书房内,两名在朝为官的心中雪亮。 一个是无根无基的绝色美人,一个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倘若有什么不好,必然都是美人的错,他日史书工笔亦是如此。 虞侍郎问:“那十匹卑然马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案情已经有了眉目,陆宜洲也不再避讳,“凛王为他人做了嫁衣,不过他本身也难当大任,今日之境并不冤枉。” 翼王的优秀全靠凛王衬托,因为凛王实在是一个蠢人,老皇帝抬举他,不过是想着杜绝一家独大,又怎会真心器重他呢。 蠢人是世上最无可救药的,是没有脑子的坏人,而不是单纯的笨人。蠢人做事从不计算后果,行动便没有畏惧,只凭一时快意,破坏力无法估量,连自己都能赔进去,更遑论他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虞侍郎真正担心的是翼王御极之后,吏部还有没有他的位置。 他不怀疑陆宜洲的人品,但不能否认人性的本质,人都会从心底更敬重地位高者。 当芝娘失去他这么一个还算有权势的阿爹,未来将如何自处,陆七郎是否尊她敬她如故? 这种问题埋在心里就好,一则唯有时间才能回答;二则他不会轻易认输,总要为妻子儿女挣一个前程。 二房的小厨房炊烟袅袅,姑爷做客,便是厨娘拿出看家本领的时刻。 虞二夫人坐在隔壁的炕上教虞兰芝柴米油盐之事。 “十指不沾阳春水没什么,将来嫁人婆家也不需要你操持家务,可厨房的弯弯绕绕你不能不懂,拿起账簿不能看不懂条目。你得让所有为你做事的人在心里清楚这不是好糊弄的主子。” 虞二夫人教的认真,虞兰芝听得也认真。 自从定了亲,她就断断续续接触中馈。 阿娘对她的要求就是将来不被人轻易糊弄。 虞二夫人放下账簿,低声道:“世上没有清澈如水的厨房,你把下人放进来做事就要做好被刮油水的准备。下人尝到甜头,自然为你卖命,守好这一亩三分地。这点子油水说白了就是你赏的。” “我明白。”虞兰芝道,“这油水就是给能做事的人的甜头,哪天不好好做事了,我就找个贪墨的由头把人解决掉是不?” 孺子可教也。虞二夫人笑眯眯的。 对主子忠心,就有刮不完的油水,一旦生有异心,那就是养肥的硕鼠,宰了换个更忠心的。 “你可莫要学你表妹那套仆婢也是人,打压仆婢便是不仁不慈。正因为仆婢是人,是人就会有异心,所以才需要规矩约束。你不立规矩,早晚就要被他们骑在头上。”虞二夫人抓了把瓜子,边磕边说古,“前朝皇帝知道不,据说咽气前那两年,想吃个鸡蛋都得向御膳房打欠条,一枚十两银子。” 虞兰芝的下巴险些跌掉,“十……十两?” “少见多怪。便说要一百两,皇帝也得买。这就是奴大欺主最极端的例子,当然在陆家不会出现,但你若是立不起来,难免就要遭人轻视怠慢。记住了,回去仔细琢磨。” 虞兰芝乖乖“哦”了声。 那边厢的翁婿将将结束一局,小厮来报:“老爷,辞公子来拜访,带了好些方物。” 辞公子,应该就是虞家二房的表公子,那位与芝娘差一点定亲的表哥。 同二房的关系真亲近。 陆宜洲撩起眼皮。 沈舟辞带了一车方物,昨儿傍晚汎江的管事才运送到洛京,今儿一早他就给姑父姑母送来。 有芝妹妹最喜欢的汎江橘,姑父偏爱的粘高粱酿造的琥珀酒,以及自家田庄采集的蜂蜜做成的蜜饯,都是汎江特有的,洛京吃不到。 小厮推开门扇,躬身请辞公子入内。 只见一名身量修长的清瘦郎君阔步迈入书房,陆宜洲面色不动。 沈舟辞恭恭敬敬行晚辈礼,“姑父。” 虞侍郎朗笑,“来得正好,四郎,这是你妹夫陆七郎,午膳留下来陪我们小酌两杯。” “是,姑父。”沈舟辞又转向陆宜洲,比谁都清楚这位妹夫的来头,因此并未托大,依旧温和谦谦施礼道,“陆佥事。” 陆宜洲还礼,“沈公子。” 虞侍郎:“……” 一家人这么见外么? 陆宜洲的眼神微凝。 怪不得芝娘大言不惭把表哥单拎出来气他呢,当时他却不以为然。 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芝娘的表哥这般俊秀脱俗,完全不像个商人,便是放在梁元序旁边,单论相貌也不输多少。 她就喜欢好看的。 她好色。 有这么一位能说会道又相貌绝佳的表哥奉承着,不定有多快活。 陆宜洲轻轻抿唇,视线漫无目的扫过,无意中撞上了沈舟辞,他也在看他。 沈舟辞立刻弯唇微笑,“陆佥事少年英才,相貌气度不凡,沈某早已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实实在在一句恭维,每个字又是真的,不矫情也不华丽,明知是奉承,却又不至于使人反感。 陆宜洲:“沈公子过誉。” 从前没有机会,引荐又显得太刻意,虞侍郎才一直未能把沈舟辞介绍给陆宜洲,今儿机缘巧合,天时地利,自然要拉着围坐饮酒叙话,增进亲戚间的情谊。 沈舟辞懂进退知礼仪,表现的既尊敬又不至于卑微,十分得体。虞侍郎很是满意,想着要是还有个闺女便好了,现在生肯定来不及。 一场酒宴,三个人各怀心思,面上一个比一个从容。 沈舟辞能感知一道若有若无的敌意。 敌意? 他早已习惯这群洛京贵族的高高在上,但还从未被人如此当回事过。 想到陆宜洲不过是个比他小三岁的黄毛小儿,他也就不甚在意。 第28章 第28章落得被郎君抱在怀里唇舌…… 十六这日,虞兰芝跟随阿娘学了不少东西,又一起回内院用午膳。 虞侍郎则在外院与两个小辈浅酌,老少皆欢。 二房在吃食上从来不拮据,平时从养生的角度出发才吃的相对简单。 读书人都看重这个,也忌讳奢靡,虞侍郎自然不例外。 贵客在的情况就例外了。 今儿菜色极为丰盛。 母女二人从上房到厨房再回到上房,兜一大圈,尤其虞兰芝大清早的整理房间,消耗最多。婢女一把饭摆好,娘俩都多用了小半碗。 饭后喝茶小憩。 虞二夫人想到什么就随口问什么:“昨儿与七郎玩得可还尽兴?” “凑合吧。不过中途遇到了琼娘和她的未婚夫,我们就近逛了一圈梅町。” “那丫头是个有福气的。”想到唐于徽的举止投足以及满目爱慕,虞二夫人点评一句,蓦地又笑眯眯道,“不过论起福气,还得是你。” 虞兰芝勉强笑了笑。 笑是因为阿娘说的对,勉强是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胸臆。 虞二夫人夸张地拧眉嗯了声,尾音拖长,道:“笑得恁生硬,可是我那佳婿哪里做的不好,唐突了你,且与我说说,我教你收拾他。” 怕只怕真说了,您老就不是教我,而是抄起烧火棍捶他。 虞兰芝托着腮,理智道:“您想多了。您和阿爹一致看好的郎君不会歪到哪里。” 她鬼迷心窍,不够自持,才落得被郎君抱在怀里唇舌戏玩的下场。 但是她和陆宜洲不一样。 绝非轻浮、随便、滥情之人。 她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婢女端着一果盘清洗干净的汎江橘迈进明间,母女二人就开始剥橘子。 地道,还是这个味儿。 虞二夫人姓沈,标准的汎江人,打小吃惯的东西长大了就改不掉。洛京名贵的果品再好也不如家乡这一口,故此,沈舟辞一有空就亲自来送方物,捡最新鲜的,常送常新鲜。 虞兰芝对汎江没啥概念,就一个土生土长的洛京小娘子,爱吃汎江橘单纯是因汎江的橘子好吃。 虞二夫人想到沈舟辞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许多事两家没有明说,彼此却都心照不宣,他一直在等芝娘长大。 被这个希望吊着,至今不肯说亲事。 虞二夫人抬眼。 眼前是个没心没肺的,扒着橘瓣儿吃得香甜。 人心都是偏的,愧疚再多,都不会影响陆宜洲在虞二夫人心中完美的形象,金光闪闪。 丈母娘疼女婿,那是真疼进心里啊,地位仅次于闺女。 想到有一回,小两口从荷香水榭走出来,芝娘提着裙裾下台阶,七郎一个箭步抢在婢女前头,轻轻搀她,清澈的眼里含着光。 虞二夫人就得意地笑了。 谁说七郎没看上芝娘的? 即便一开始没看上,现在也早已变成了小狗儿,巴巴得很呢。 虞兰芝是不知道娘亲脑中丰富的想象,知道了顶多同意一个字——狗。 且也没有阿娘认为的没心没肺。 往嘴巴里塞橘瓣儿是为了缓解紧张。 实则食之无味。 胡吹乱嗙的人早晚会遭到反噬。 虞兰芝正面临这样的困境。 她也不是存心在陆宜洲跟前吹嘘卖弄,当时实在是黔驴技穷,面子上过不去,加诸上了头,才给表哥扣了顶“非她不娶”的黑锅,维持自己的虚荣心。 哪料到今时今日,陆宜洲突然与表哥照面并同席。 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怎么就同席了呢?! 定是阿爹从中掺和。虞兰芝又羞又尬。 虽说陆宜洲不至于离谱到问表哥她尬吹的话真假,但只要想到两个人同席,会聊天,会认识,以后见了面会自然而然打招呼,时间一久说不定就熟了,保不齐哪天喝酒再一说漏嘴,虞兰芝闭上眼。 …… 前院宾主尽欢。 未正一刻,陆宜洲才辞别岳父,并带走一本棋谱。其上分布数十道朱笔标红,虞侍郎觉得女婿打棋谱时极有灵性,便予他带回去细细研究。 经过穿堂,陆宜洲余光微闪,一个黄毛丫头在窥视他。 这是芝娘的人,叫荔枝,十岁左右。 她的人,只要露过面,他都记得。 陆宜洲眼神一转。 穿堂连接着回字形的游廊,荔枝就躲在游廊的西面窥视东面从穿堂而出的陆宜洲。 西面的游廊紧邻一道观景花墙,虞兰芝则躲在竹子芭蕉的造景后。 荔枝哒哒哒跑过来,“娘子,洲公子身边就一个男仆,没看有表公子。” 虞兰芝身边的人私下习惯称沈舟辞表公子。 虞兰芝:“你确定他没同表公子走在一处?” 心虚的人总喜欢把问题确认一遍。 “奴婢保证。” “好,很好。”虞兰芝松一口气,摸摸荔枝的小脑袋,“找你春樱姐姐,就说我让的,给你包一袋窝丝糖和松子糖。” 荔枝喜形于色,谢过娘子,又哒哒哒折返。 虞兰芝叹口气,一屁股坐在竹凳上,放空。 忽然光线一暗,虞兰芝仰头,竟凭空出现一个陆宜洲,他没走。 第一个反应不是打招呼,而是迅速合上两条大咧咧打开的腿,作出端庄娴雅的姿态。 “你怎又回来?”虞兰芝暗恼,方才的坐姿到底是被他瞧了去。 陆宜洲居高临下凝视她:“你让人盯着我,是不是想我了?” “你别发癫。” “好。” “……” “明儿我要去趟外地,最快也得月底回京。”陆宜洲道,“我们要有那么多天不能见面,你答应我考虑的事可别忘了。” 虞兰芝垂下眼轻轻“嗯”一声。 “不问问我去哪儿吗?” “陆宜洲。”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咱俩成亲,你跟我好好过日子不?” “好好过。” “你知道我家的规矩吧?” “知道,我不纳妾。” “在我这里,不止不能纳妾。” “你说。” “你也不能在外面,我不知道的地方做坏事,因为外面的话瞒得了我瞒不了别人,到那时大家都会像看傻瓜一样看我。你不能把我变成笑话。” “嗯,我不会那样。” 她坐着,他站着,许是错觉,奇异的温驯,如此配合她,这让她心里稍稍舒畅,心里舒畅人也就变得大方。 大方的虞兰芝对陆宜洲道:“我这个人向来知恩图报,你给我体面,我也予你方便。假如我们在一起,只要不动我的婢女,你在家关起门做什么出格的,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一条别太过分。” 陆宜洲立在原地,神色游离。 她正要开口,他抢先一步,淡淡道:“还有吗?没其他吩咐的话,那我先走了,芝娘。” “……?” 陆宜洲折身而返。 虞兰芝凝视着他的背影。 最快月底才能回来,终于不用在他休沐的日子见面了。 说真话,她和他见面不是猫脸一阵便是狗脸一阵,再好也会掐起来,狗咬狗,命里犯克。 也不知哪个三流大师为她和陆宜洲合的八字,竟说天作之合,笑死个人。 接下来几日虞兰芝蹦蹦跳跳上衙,仿佛恢复了活力,每天下了值就回府,缩在自己的小书房练字。 她守灯有功,得皇帝恩赏,五月份太常寺考试难度直线下降,可以说是半卖半赠,只要她识字,熟记最基本的常识就能过。 压力骤然减轻,立即发奋狂练。 从前对自己的要求是写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现在却不满足于此,又有新的目标:写一笔极秀丽的簪花小楷。 让人眼前一亮。 练字这种事不需要多惊人的天赋,肯下苦功就一定有收获,天道酬勤。 虞侍郎夸下海口,只要虞兰芝照着他的法子练习,担保不久的将来,定会得偿所愿,令人惊艳。 她问阿爹:“有多惊艳?” “过目难忘,以后看到字就会想起你的人,觉得你秀外慧中。” 虞兰芝的眼睛亮亮的,从此日日加练,比打八段锦还认真。 正月二十,虞兰芝的外曾祖母——沈家的老太君九十大寿。四邻来贺,就连官府也送来一笔大礼。 九十岁的高龄,不管放哪儿都要被视为祥瑞,时人相信祥瑞之家的子孙后代必然也长寿多福。 本朝皇帝更是大力推崇。 只要良民能活到八十,就要由当地官府赡养,免除所有赋税,按月领取油粮银钱,倘若孤寡无人照料,则由官府安排专人为其养老。 沈家的老太君便是这样一位祥瑞,不仅耳聪目明,还能吃能喝,这身子骨,都要成仙了。连皇帝都称羡,破格封为正三品吉寿夫人。 别看就一空架子散官没甚实权,可到底是实打实的正三品,体面不说,关键减免赋税,每年不知为沈家省下多少雪花银。 幼年的虞兰芝,对人的双足的认知仅限自己嫩生生的小脚丫,或者阿娘那样嫩生生的大脚丫,从未见过发黑的,黄皱的,扭曲的一团骨肉。 那年无意中撞见晾足的外曾祖母,她被吓得哇的放声大哭,沈舟辞连忙将她抱走。 外曾祖母干瘪的嘴,慈祥的笑,完全不觉得被冒犯,苍老的声音嘟嘟囔囔叮嘱:“四郎,带好妹妹。” 那日,她被阿娘狠狠训斥。 从阿娘的训斥中她听到了一个女人被畸形审美凌迟的悲惨故事。 那一团丑陋的骨肉是已经覆灭的王朝留给幸存者的烙印。 在外曾祖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必须折断脚掌,强行 绑成所谓的三寸金莲。因为那个朝代,女人得有平坦的胸膛,纸片一样薄的躯体,一手宽的小腰儿,再加上三寸的脚,那样才有人欣赏,才配称之为女人。 外曾祖母因为裹脚哭了半个月,所以她不是自愿的,是被迫害的。 五岁的虞兰芝愧疚地低下头。次日就举着自己采摘的大桃子向外曾祖母道歉。桃子上的毛毛扎得她小脸小手通红。 外曾祖母一点也不以为意,还摸摸她的小脑袋,夸她是个知礼的淑女。沈舟辞同婢女一齐帮她擦脸擦手,呵呵傻笑。 从那之后,虞兰芝每年都会拜见外曾祖母,奉上新鲜的瓜果。 老人家的牙齿还能用,胃口又好,连御医都说,只要她吃了不觉得难受,这么大年纪想吃啥就吃啥吧。 言归正传,这日虞二夫人领着虞兰芝回娘家拜寿。她是家里嫁得第二好的姑奶奶,另一个则是虞兰芝那位早已仙逝的四姨母。 虞二夫人一到,好几房的亲戚霎时聚在一起,包括外叔祖那边的几个房头,大家轻柔细语,有说有笑。 长辈交口夸赞,平辈崇拜尊重,小辈恭敬温顺。 大家都希望给这位六姑奶奶留个好印象。 沈府吹吹打打一整天,撒出两大筐铜钱,又在一进大院摆下流水席,招待四方来客,品尝美酒佳肴,二进院的宴客堂招待重要贵宾。 寿星老太君在宴客堂小坐片刻,吃了一个寿桃点心。 但她年纪实在太大了,众人并不敢让她久坐。虞二夫人便和其他姐妹搀扶她坐上轿撵回吉寿苑。 虞兰芝也随表姐妹们过去。 姐妹们略有些羞涩,想亲近又怕唐突,只拿眼不时觑一下,观察几番,赫然发现芝娘还是那个芝娘,从前就没对她们拿过千金架子,如今同陆家定亲,依然亲和可人。 大家就不再拘束,笑笑闹闹玩到了一起。 吉寿苑不多会儿莺歌燕语。 老太君一点也不嫌吵,巴不得她们天天叽叽喳喳。 多有朝气,多么鲜活。 老太君道:“莫要拘束她们,让她们玩。” 虞二夫人应是,坐在祖母附近的榻上,朝各位不停夸奖虞兰芝的亲友抿唇一笑,“哪有那么好,到现在还是个猴儿心性。也就七郎疼她,不满十八岁舍不得娶进门,把她宠得不成样子。” 满嘴的嫌弃,眼里却泛着慈柔的光。 众人会心陪笑,恭维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舟辞坐在石阶上怔怔瞅着虞兰芝,见她走过来,忙起身,对她笑。 虞兰芝板起面孔,大摇大摆越过他。 姐妹们也三三两两路过,恭恭敬敬朝他打招呼,一声接着一声“四哥哥”,喊完头也不回跑去摘梅花。 沈舟辞兀自离开。 虞侍郎下衙回家整理一番,也赶到沈府,朝老太君磕头祝寿,众人更热闹了。开席又吃了一场酒,因次日休沐,这晚虞家二房便歇在了沈府。 歇脚的地方乃虞二夫人出嫁前的住处,几经翻新足足扩建了一倍。 每日专人前来洒扫,以供虞二夫人回娘家落脚。 勤奋又愉快的正月就这样不知不觉翻篇。 来到了崇邺九年的二月,春风如剪,裁绿了树梢。 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春菜咸肉饭和碧绿可人的青团。 虞兰芝想吃榆钱窝窝头,撒一点点盐花和花生油,又香又甜,可是洛京的榆钱每年都要落后早开的牡丹几日才能吃。 月初濛洲那边传来了一封陆宜洲写给她的信。 虞兰芝盯着封面“芝芝卿卿亲启”六个字,想骂一句,又想到阿爹写给阿娘的书信,封面也是如此——筠筠卿卿亲启。 一切似乎又变得合理合法了。 丈夫(未婚夫)这么称呼妻子(未婚妻)天经地义,倘或她以此大做文章,说不定要被陆宜洲讥讽孤陋寡闻,少见多怪。 信纸被叠成了同心方胜的形状,不过难不倒她,略略研究,拆开轻而易举,不多时,就在她手里恢复成澄心堂纸原本的模样。 每次目睹陆宜洲的字,虞兰芝才会下意识想起他是那位前无古人的年轻探花郎,字迹流畅,赏心悦目,却又不同他骄阳般的性格,竟是那么温柔。 她想不出该怎么形容他的笔韵,脑子里闪出了“温柔”二字。 也只有看着这样的字,她才会相信陆宜洲真的中过探花。 一看内容,顿时索然无味。 一个在崇文馆念过书,在几万才子中排名第三,跻身探花的人,从头到尾大白话。 也不是她喜欢文人,好吧,她确实喜欢文人,梁元序那种的,但不管怎么说,陆宜洲就用大白话给她写信,连句酸诗也没有,委实有辱斯文。 怕不是不会写吧他。 这个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 因为会试是答题,殿试乃答辩,针对的都是时事政策,妙语连珠固然锦上添花,但要是策答精妙准确,句句说进上面的心坎里,其他方面又没大毛病也不是不可以的…… 综上所述,很有可能陆宜洲并不比她强多少。 也就口舌伶俐些,字写的漂亮。 不过他说回京又要推迟,或许二月底,虞兰芝的面色就放晴了大半,心花盛开,又可以一个月不用与他照面了。 整整一个月不会再有人惹她生气,轻薄她,虞兰芝打心底里高兴,放松,也就没注意到心头一个特别微小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空荡荡。 万万没料初十大早,陆宜洲竟回来了。准确的说初九回的京,初十便登门拜访虞府。 荔枝跑来学话,“付大娘说洲公子先拜见了老太爷,后来就与老爷进了书房,巳初乘马车出府,去哪里就不清楚了,反正灶上的娘子说中午只需准备夫人和您的饭食。” 也就是翁婿二人不回家吃饭了。 第29章 第29章他收回失神的目光,抬眸…… 虞侍郎和陆宜洲离开没多久,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春雨,催发阵阵泥土与青草的芬芳。 虞兰芝两手撑住栏杆眺望碧色荷塘,嫩绿蓓蕾亭亭玉立。 虞兰琼疾步经过她,拖腔怪调道:“小心栽水里,也窜稀。” 这个小娘子正值春风得意,与情郎如胶似漆,蜜罐里浸泡着,爱与被爱都强烈的像一团火,所以得意、骄纵,偶尔还带着点轻蔑,虞兰芝习以为常。 但不能纵着她。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用鼻孔看人?”虞兰芝道。 琼娘花容失色,“要死啊,你才用鼻孔看人,真是有辱斯文。” 虞府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岂容得下一点有污美貌的用词。 虞兰芝得逞地笑。 姐妹俩顶着牛毛细雨避进亭中。 这座位于荷香水榭的自雨亭乃虞府镇府建筑,虽说没有世家豪宅那样的山泉引流,却也匠心独运,自造水车,引水从四檐飞溅而下,宛若银瀑,盛夏时节更是纳凉绝佳之所。 虞兰琼接过婢女递来的描金靶儿镜,一面整理春雨沾湿的发丝,一面对虞兰芝懒洋洋道:“姑母忒不地道,我猜你个小傻子怕还不知今年摘春菜独独没邀你。” 整天就知道念书练字,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虞府的娘子要考科举。 虞兰芝真的不傻,一清二楚,但是她说:“不知道。” 果然。 虞兰琼愤愤不平,丢下靶儿镜,“那知道为何没邀你不?” “不知道。” “因为今年宋家要去梁家的田庄。” 说完了,没等到虞兰芝的追问。 虞兰琼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姑母精明着呢,为了不落话柄提前在祖母跟前打招呼。” 依旧木头似的,完全没有追问的意向。 虞兰琼气结,决定靠自己把这事蛐蛐个有始有终。 当时宋夫人是这么对自己的娘亲虞老夫人分说的。 她说这么做全是为了芝娘好。芝娘定了亲本就该避讳郎君,再一个二嫂曾经想与梁家结亲遭拒,让芝娘过去,万一两个孩子遇上多不好看。 虞兰芝道:“姑母说的确实在理。” 不在理祖母也不会答应的。 因 为她是祖母心里“顶顶重要的”,她的体面比姑母还重要。 虞兰琼撇撇嘴,“我就是看不惯她,陈年老黄历的事翻来覆去提。” 她不待见虞兰芝可以,但是外面的人也不待见就是不给她面子,她自然不乐意。 不过这个虞兰芝脸皮真厚,听见自己的糗事竟是纹丝不动,还咬了一口婢女刚摆上桌的糕点。 “她爱提便提呗,我猜她也只敢在祖母跟前过过嘴瘾,出去半个字都不敢说的。”虞兰芝细嚼慢咽道。 “说的也是。” 姑母的话是虞兰琼听壁脚听来的,祖母屋里的壁脚也只有她敢听。 不知道为啥,瞧着虞兰芝有点可怜,仔细想想也确实可怜。 虞兰琼难得发发善心,“摘个破春菜而已,去哪儿不能摘,我就不爱去,我直接告诉姑母我不去,把她皱纹都气出来了哈哈哈。” “你是为了明儿好与那什么徽郎看杏花吧?”虞兰芝托着腮,“这场雨过后,杏花一定开的特别好。” 被看穿了。 “……”虞兰琼嘴角微抽。 不过“徽郎”两个字彻底打开了她的分享欲,话匣子不要钱似的抖落。 “徽郎为了我,连去外地审案也推了,要知道这个案子审好关系着升迁。” “你俩还真配。”都是满脑子除了彼此没其他正事的。虞兰芝酸酸地腹诽一句。 这话取悦了虞兰琼,她说的更来劲。 “那当然,我们早就心有灵犀。徽郎为了我此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阿娘都管不住他的,他只听我的。” “厉害。”虞兰芝捧场道。 “对付郎君就得以柔克刚,学什么打拳,那是小娘子该做的么?一点小娘子的雅静都没有。你实在是太莽了,那陆七郎才不待见你,照我看他再神乎也是男的,只要你夹着嗓子说话,再稍稍淑女些,保管迷得他七荤八素。” “说你自己的事,莫要扯我。” 虞兰芝不耐烦听这个,连场也懒得捧了。 这下犯了虞兰琼的忌,热情凉一半,转过身不理她,咕哝一句:“真是个木头,半点趣味也无,怨不得陆七郎在菱洲差点子不回来。我要是他,也不耐烦同你相处。” 这音量正常人听不见,听见了也听不清。 偏偏虞兰芝不是正常人。 真是刺耳,有那么一瞬有点生气。 可也犯不着因此同姐妹吵闹起来。 虞兰芝现在是成熟稳重的小娘子了。 所以,她心平气和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我们不幸运的也得过日子不是?麻烦你不要老盯着这点刺激我呀,亲事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她本本份份行事,一没去勾引,二没去利诱,莫名其妙就被定下终身大事,妥妥大冤种。 比陆宜洲还冤。 反正说到天上她都是最冤。 虞兰琼回身讶异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 雨停了。 虞兰芝抬头眼睛微眯。 初霁的天空挂了一道彩虹,弯弯的,像微笑的眉眼。 虞兰琼主动破冰,切了个话题,难得说句中听的,“哎呀,你这裙子真好看,四幅的金丝渐变,这缬纹花样,我也去裁一条。” 比粉蓝色好看。 天天看她穿粉蓝都看腻味了。 虞兰芝垂眸摸摸裙摆,“样子时兴,价格也贵了许多。后面还有两条更漂亮的刺绣款,绣娘正在赶工。” 锦绣庄加派人手,日夜追进度,无奈工艺繁琐,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 不像缬纹,时兴、灵活、相对便宜,穿腻了就扔。 虞兰琼酸不溜几道:“这是在哪儿发了财?” “脂粉铺子。” 一说这个,虞兰琼又不爱听了。 虞兰芝背着手走出凉亭,同婢女们商量,明儿去自己西郊的小田庄挖春菜。 挖好让厨娘做一桌子美食。 乐趣就有了。 …… 且说那边厢的梁太傅府,简称梁府,梁大夫人含笑送别宋夫人。 遥想未出阁前,她颇有些瞧不起宋夫人,可禁不住人家有福气,一脚嫁进了宋家,成为已故河洛大长公主所出的元嘉郡主的儿媳,公爹又是两淮盐运史,此等门第,夫君再扶不起也有一辈子享不完的福,偏偏宋夫人的夫君还是大儒宋祭酒。 凭良心说,满洛京适龄的小娘子中,确实再找不出第二家比宋家更合适的。 至于娘家陆府的小娘子,根本不用考虑,大一点的早订过亲,小的又太小,等她们满十八,三郎少说也有二十六七。 当然,更青睐宋家主要还是因为宋音璃,这孩子言谈举止全然没有一丁点儿宋夫人的小家子气,反而说不出的高贵优雅,相貌更是没得挑,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与三郎完美契合。 梁大夫人一个漂亮地转身,搭着仆妇的手臂折身回到二门,二门连着游廊,雕梁画栋,游廊那一头走来如玉公子,可不就是她的三郎。 梁元序是梁太傅亲自教养长大的,这是梁大夫人最大的遗憾。那么小就被抱走,极少接触娘亲,自然生疏,见了面也像个循规蹈矩的小老头,少了许多母子间的温情。 说他不孝吧,他却是晨昏定省最勤快的,甚少说一句与她相左的话;说他孝顺吧,又活似个冰山,一点孩子气都没有,比他爹还无趣。 可光看着他的脸,梁大夫人的心就被慈爱、骄傲、虚荣填满。 梁元序低头施礼道:“母亲。” 连阿娘都不会叫,小古板一个。 “你,这是要去哪儿?”梁大夫人狐疑地上下打量。 “回母亲,我要出趟城。” “何时回来?” “尽量早回。” “别忘了我与你说的事,明儿璃娘也去,你又休沐,不若陪陪她。” 梁元序的身影已经从二门消失。 梁大夫人气得直跺脚。 仆妇忙劝她息怒。 她一抽噎,朝左右诉苦道:“原是我的错,耽误了他与璃娘一回,如今我苦心撮合,为的不就是弥补,他倒好,整天忙得像阵风,除去早晚露一面,我还没回过味他就不见了。” 仆婢低眉敛目,温声劝慰。 …… 这日,锦绣庄的仆役上门送新衣,是虞兰芝定制的春衫褙子百迭裙。 雇主要得急,他们便做好一套送一套。 不巧虞兰芝不在,春樱吩咐荔枝去知会娘子一声。 一个跑了去,一个正要回,可不就正好半道相遇。 荔枝忙上前施礼,“娘子,新衣裳又到了一套,春樱姐姐打发我请您回去试穿。” “什么样的?” “春衣是绣着朱雀鸳鸯还有卷草花纹的白绫褙子,好看的奴婢的眼睛都要闪了。还有一条浮光锦的百迭裙,波光粼粼,奴婢觉得您穿上就能变成仙女飞起来。”荔枝的小嘴吧嗒吧嗒。 实在不会形容那一刻的惊艳,只想到“仙女”两个字。 荔枝并未夸张,御用锦缎浮光锦,走动时犹若浮光跃金的水面。 当年皇帝赏赐祖父,祖父交给了祖母,祖母立刻分了大房一半,半寸也未留给二房。 阿爹气不过,发愤图强,第二年也得到了皇帝的赏赐——足够裁一条裙子的浮光锦。 那是他为阿娘挣得的脸面。 阿娘舍不得裁衣裳,全给了她。 所以,虞兰芝有很多爱,并不比别人家的小孩差。 每天打八段锦,打拳,汗水也不是白淌的,早晚她会变得强大,变成那种一眼就不好欺负的样子,震慑陆宜洲。 虞兰芝的小跨院很是热闹,小小的明间站了三五个婢女,见她回来,纷纷施礼。 “娘子,您看。”春樱笑吟吟抬手一指。 飞罩下原本中规中矩的剔纱灯已经变成了一盏精致到她想用力“嚯”一声的百宝剔纱灯。 像顶戴着璎珞水晶的花冠,熠熠生辉。 虞兰芝发誓,绝不会有小娘子看见了不晕的。 濛洲盛产剔纱灯,如此名贵又精致的东西不必猜也知是谁带回来的。 为人大方,一掷千金,是陆宜洲另一个 为数不多的优点。 “周鸣说璎珞宝珠委实娇气,洲公子只能雇人专程送一趟,走的水路,因此比他晚到洛京。” 周鸣是陆宜洲的随从。 收到漂亮的礼物是好事,虞兰芝和大家一起高兴,一起欣赏。 一晃眼,天黑下去,秋蝉把宝灯点亮,满室光华,宛若水晶仙宫。 虞兰芝怔然,仰着小脸凝眸打量,许久才伸手碰一碰水晶串儿。 真漂亮。 …… 次早,虞兰芝写了张信笺,备好一盒回礼,亲手做的杏仁酥还有几样自家的私房点心。 点心本身不是什么名贵之物,然而胜在私房,别具一格。 考虑到郎君都不怎么喜爱甜腻腻的食物,她做了一半咸一半甜。甜的最多算淡淡的清甜,只放了一点点冰糖,更多的则是牛乳。 虞兰芝吩咐道:“帮我向洲公子转达谢意,宝灯太贵重,下回莫要如此铺张。” 菘菜双手接过攒盒应是,退出了五娘子的小跨院。 这个年纪的小厮腿脚快,用起来方便又不用避嫌。 待事情一一安排妥当,辞别双亲,虞兰芝在仆婢的簇拥下,乘车出城。 往年也不是每次都要与宋家姐妹同行,今年与自己的仆婢挖春菜再正常不过。 不能去梁家的田庄,以前的虞兰芝会偷偷抹泪,现在的虞兰芝却只是怅然,轻轻吐了口气。 呆坐,放空。 …… 春日挖春菜,其实就是拿个借口出门撒野,往往挖不到一盏茶功夫,虞兰芝就跑去钓鱼。 午膳一定得吃自己钓的鱼和大家挖的春菜。 图的就是春天的野趣和时鲜。 谁知鱼没钓上两条,远远就望见男仆跑向茯苓回禀什么,茯苓扭身看了一眼她的方向,快步走向最近的春樱回话。 春樱听完,脸上溢出惊讶。 片刻之后,陆宜洲牵马走了过来。 男仆上前弯腰双手接过缰绳,领着马儿吃草去。 虞兰芝不否认不太喜欢同此人一道玩,却也不至于伸手打笑脸人。 再说她是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些关于未来的事。 考虑了许久。 导致这段时间她私下总是怏怏的,有时还会走困。 除了秋蝉和春樱,无人知晓。 “你长高了。”陆宜洲的眼睛里有光。 情绪总是被她操纵着,见到她,再多的酸涩愤然都会被抚平。 “我本来也没有很矮,长着长着自然就高了。” 来者是客,虞兰芝难得有种当家作主的成就感,请陆宜洲吃了顿午膳。 乡野粗食,以她这里的条件实在是委屈了公子爷,可惜他从头到尾也没撂脸色。 虞兰芝暗等他发表两句尖酸刻薄的点评。 未能如愿。 这架也就没吵起来。 “你不是下午有事,喝过茶再回城不怕耽误事儿吗?”虞兰芝没想到这人惦记她沏茶惦记了数月。 这口茶是非喝不可。 陆宜洲道:“饮茶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净手焚香,端端正正烧水。 陆宜洲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 “婚期提前这件事,以后我不会再提。” 虞兰芝抬起头。 “那天我发现你蹙着眉。”陆宜洲略略沉吟,看着她阳光下的影子,玲珑有致。 “每次你一蹙眉,就益发不待见我。” “我想要你高兴,想要你看见我的时候高兴。” 虞兰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陆宜洲。 “我已经向令尊致歉,提前的想法到此为止,我不强迫你。” 虞兰芝客观道:“你没强迫我。” “我的本意没那么想过,可是我的行为却让你别无选择。”他收回失神的目光,抬眸深深凝视她。 她不像他,她没有退路。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的。 所以那时,多少带着点看笑话的心态旁观她觊觎梁元序。 只没想到,他自己先变成了笑话。 他比她更难过。 第30章 第30章被他按在墙上再嘬一顿也…… 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最不待见的人偏偏最懂你。 幽微的一颦一簇都逃不开他深深的眼睛。 然后这个人动了恻隐之心。 虞兰芝一时五味杂陈,被讨厌的人怜悯了。 漂浮的视线不由自主瞟向右下方,梳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头绪。 陆宜洲自己提起沸腾的水泡茶。 喝了半盏。 他站起身,“我要走了,芝娘。” 虞兰芝起身送他,款步提衣快走两步凑近,不确定地小声问道:“婚期不提前的话,我们的中秋约定是不是还作数?” 得亏陆宜洲多年的养气功夫,这一刻才没有破功。 他腾地转过身,眼睛里全是怒火,笑弯弯道:“作数,怎么不作数,你可劲作。” 她就是问问他是不是还会想法子退亲,没想到这人突然又开始阴阳怪气。 虞兰芝眼波微微晃动,婢女都在廊下守着,如若反唇相讥,惹毛了他,被他按在墙上再嘬一顿也不是不可能。 关键是根本没脸求救。 她咬着唇放弃顶嘴,把这位大爷好生送出了门,目送他扳鞍上马,悬着的小心脏“咚”的一声总算落回肚子里。 陆宜洲走后,虞兰芝又同大小婢女跳百索,骑小毛驴打马球,笑着闹着出了一头汗,快快活活玩到申初一刻,秋蝉不得不温声提醒:“娘子,再不回去咱们可能就要被关在城外。庄子上的老鼠比别处多,您肯定睡不好。” 虞兰芝连忙听劝。 她最怕老鼠了,两只小黑豆眼,会偷东西会咬人,哪怕毛绒绒她也爱不起来。 刘叔驾车快,现在收拾肯定来得及。 众人整装出发,载着两大筐春菜和五娘子钓的鱼。 虞兰芝戴着春樱为她编的杏花手环,支起车窗眺望,明明还是碧色的晴空,云朵白白,突然就飘起了牛毛细雨,洛京的天气比小娘子的心情还古怪。 昨儿她站在自家的荷香水榭郁郁寡欢,今日,此时此刻,心花盛开。 为什么开心呢? 因为见到了陆宜洲,没吵架,他还说好听的话,说进她心坎,不用再思考那些沉重的未来。 可不就雀跃不已。 没成想乐极生悲。 “哐当”一声,车厢猛然向□□斜,虞兰芝“哎哟”一声,四脚朝天往后歪去,幸亏春樱眼疾手快,死死护住了她的脑袋。 车外传来刘叔焦急的声音:“娘子,五娘子,您还好吧?” 惊吓是有的,好在没受伤,虞兰芝左右环顾,大家都没受伤, 她问:“发生了何事?” “左边的轮毂完全裂开,卡在深水洼。” “能不能修好?” “能,不过得先抬车。” 虞兰芝扶着仆婢的手小心下了车。 主仆几人形容狼狈,那一下砸坏了不少杯盏,也把几人的发鬓弄乱了。 春樱把伞递给旁边的婢女,自己掏出干净的帕子帮虞兰芝擦脸,又抿一抿发鬓。 刘叔一个劲告罪。 发生这种事他确实有一点责任,但车舆房的责任占八成。 虞兰芝重规矩,规矩之外也分情况讲人情,刘叔这么大年纪的人,为虞府驾了半辈子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两成的错误没必要大动干戈,回去罚一点月钱意思一下即可。 “无人受伤便是幸事,先别纠结了,穿好蓑衣免得淋雨。”虞兰芝道。 婢女取来蓑衣递给刘叔。 刘叔感恩戴德,披好蓑衣蹲在烂泥洼抬车,一个人抬不动,仆婢们过去帮忙也不得要领,一个个跟泥人似的,十分狼狈。 刘叔是粗人,好心建议:“再耽搁下去城门就要关闭,这边还不知要修到何时,要不娘子先乘骡车回吧。” 仆婢的骡车塞满杂物,又坐过一车人,坐褥也不可能像主子的那样常常晒洗,对普通人而言没什么,甚至还挺干净,可五娘子哪里坐过下人的车舆, 再一个,那褥子上还坐过男仆,春樱和秋蝉说什么也不肯把娇滴滴的虞兰芝放进去。 天色越来越晚,虞兰芝认为不必再纠结坐谁的车, 反正进城彻底没戏。 忽听一阵马蹄车轮声,远处的官道上渐渐走出两匹黑色的骏马,拉着一辆气派的华车,不疾不徐驶来。 仆婢忙簇拥着虞兰芝避让。 那车越走越近,也越走越慢,直至完全停了下来,车窗挑开,露出一张梦里的脸庞,如烟春雨,幻化成雾,他像是雾中凝结的虚影,渐渐地过渡为实体。 冒犯他后的第一百一十日,又见面了。 “五娘,上车。”梁元序道。 说完,他主动下车,泥水溅湿他襕衫。 天青色,有着不明显的竹叶暗纹,说不出的贵气,却又看不出哪里贵。 虞兰芝知道,那是云州的素锦,昂贵,清高,但不让人知道。 文人就喜欢这种调调。 “你和婢女上去,我在下面站一会。”他接过下人递来的伞,下人则径直帮忙抬车去。 虞兰芝嗫嚅道:“我们鞋袜脏污……” “无妨。我现在跟你一样,等下还不是要上车。”梁元序笑着跺了跺脚。 污水再次溅上他靴面。 虞兰芝仰脸看向他,他慢慢地收回目光,看向了别处。 仿佛完全忘了被她冒犯过,忘了生她的气。 虞兰芝垂下脸,再谦让下去,只会显得自己更傻。 “多谢梁舍人。”她浅施一礼。 梁元序颔首,目送她登车。 原来梁元序的车舆长这样。 虞兰芝像个好奇的孩子,闯进不属于自己的领域。 陌生,清冷,干净得一尘不染,充满了他的气息,若隐若现的月叶香。 入目皆是深沉的檀木色,茶桌上的杯盏却是薄到近乎透光的甜白瓷,杯中茶水尚有余温,棋盘凌乱,几粒黑子躺在桌沿。 虞兰芝伸出手,又顿住。 “可以碰。”梁元序站在窗外,倾身看她,“我过来是要告诉你,右手边,你用力推一下,是一道门,里面有你需要的,新的,我没碰过。” “多谢你。” 短短几个来回,她道了两次谢。 梁元序缓缓合上窗,擎伞离开。 春樱朝他离开的方向福一福身,找到暗门,打开,好一个精巧又别致的小柜子,分上下三层,分别摆放了茶盏、棉帕、衣服。 出门在外都会备下几身衣服以备换洗,那端端正正叠放的显然是郎君的。虞兰芝没敢多看,扭过头盯住窗子上的明瓦出神。 春樱展开棉帕,是松江布,全新的,洗净的,可以直接用的,残留着香胰子和太阳的味道。 “娘子,我帮您重新梳头。” “嗯。” 虞兰芝心想:我的模样糟糕透了,头发又湿又乱,像个女疯了。 每次相遇都很糟糕。 秋蝉是个体面人,平时安安静静的,但是会把虞兰芝掉落的青丝一根一根拾起,收进袖中,不让落在郎君的车里。 虞兰芝青丝浓密,总共用了三张棉帕才彻底擦干净。 春樱和秋蝉拿她用过的擦干净自己,并没有再去拿新的。 秋蝉环顾四周,眼神微定,将用完的帕子折好,丢进脚边的箧笥。 这边厢,春樱的巧手翻转数下,就帮虞兰芝重新挽好干净利落的同心髻。 主仆三人收拾妥当,雨下得更大,马车也在梁家男仆的帮助下离开深水洼。 梁元序敲敲窗,虞兰芝连忙打开,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距离。 他的肩膀已被雨水浇透。 “五娘,白天你在哪儿?” “西郊的田庄。” “你家?” “是。” “我送你回那里将就一晚好不好?” “马车修不好吗?” “还要修很久,你是小娘子,在外面不安全。” 虞兰芝迟疑了下,又瞬间秒懂,小声道:“好。” 以梁元序的身份带她回城不难,可她已经定过亲,平时遇到还好,这样晚的天色,坐在他的车上,封闭的空间,难免要遭人非议。 倘若有心黑的,只说她晚上坐梁元序的车,不提婢女也在车上,后果不堪设想。 造谣的人最懂如何把一件事赋予自己期待的意义。 “夜雨急,我们连累你已是心有不安,请你也上车。”虞兰芝鼓起勇气。 不回城的话,这么大的雨,还把他扔在他的马车外怪怪的。 从这里回到田庄差不多要一炷香。 梁元序望着她,嗯了一声。 春樱和秋蝉连忙站到了靠门的最角落,打起帘子。 这样的车,按说她们不能坐的,但目前的情况肯定不适合太讲规矩,二人打算站在角落隐身。 梁元序低头走了进来,坐在虞兰芝对面。 好看的人,连被雨淋湿都狼狈的那么惑人。 昏黄光线下,他额头挂着水珠,水珠并不老实,沿着他白皙的肌肤滚落,唇色看上去比平息更红润。 他喉结缓缓滑了下,手微抬,欲言又止。 虞兰芝会意,忙打开身旁的柜门,取棉帕双手递与他。 “谢谢。”梁元序对她笑了笑,接过帕子擦脸。 “坐。”他对春樱秋蝉讲话,“雨夜难行,恐要颠簸,万一摔了,无人照顾你们娘子。” 二人便看向虞兰芝。 虞兰芝轻轻颔首,“站着的确危险。形势比人强,连我不也坐进来,自己人就不必再讲那些规矩。” 二人这才福一礼道谢,侧身而坐。 梁元序收起棋子,从另一面柜中取出一只和田白玉茶盏,倒上水,轻轻推到她面前,“喝碗热水祛寒。” 她衣衫单薄,微湿,却不敢在他的车上更衣。 同样的,他也不敢换下潮湿的衣衫。 不知哪里的泉水,甜甜的,很好喝。虞兰芝饮了一口,身上和手都暖了。 却忘了唇上才描过胭脂。 梁元序目光落在白玉盏的唇印,看了一会,良久才意识到这个行为唐突了她。 虞兰芝两只小手悄然攥紧了杯盏,攥到骨节发白。 “无妨的,交给下人收拾。”梁元序知道她在想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 “……” 梁元序微微垂下眼帘,不再讲话。 天上电闪雷鸣,虞兰芝心惊肉跳,好不容易熬到田庄,雨势不减反增。 一道雷电闪过,照亮了梁元序白玉似的脸庞,眉眼深邃如夜。 下车时,他下意识伸手搀她,又缩了回去。 虞兰芝几番努力还是说不出请他随管事外院留宿的话。 双脚落地,又是一道闪电,闪的她良心不安,才违心地道出一句客套,“要不,你,你们也留下吧,外院还有不少空屋子,张管事一向打扫得干净……” 梁元序一顿,笑道:“好啊。” 虞兰芝:“……” 梁元序忍俊不禁,柔声道:“逗你的。我回去了,你留步。” “你这么正经的人突然开玩笑,吓我一跳。”虞兰芝为自己的失态找补。 “我也会开玩笑的,与你见过的其他郎君没有区别。” “……” 他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说什么,利落地登上车。 马蹄渐行渐远。 像梦一样。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戌初,守门护院叩着传事的云板,站在倒座中间的屋外道:“五娘子回来了”。 田庄的管事夫妇忙忙整衣出门迎接,一阵杂乱,一切又恢复了井然有序。 婆子负责烧水,春樱秋蝉二人服侍虞兰芝沐浴更衣,其他婢女则收拾寝卧,铺被褥,点上安神香。 一路无话。 秋蝉是个沉得住气的,有条不紊做着自己该做的。 春樱年纪小,尚有些跳脱,偷偷拿眼觑虞兰芝表情,想试着解读些什么。 什么也没读到。 疾雨停歇。 层层帐子放下,屋内最后两盏灯被吹灭,黑暗包裹周身。 虞兰芝缩进被窝,把脑袋捂严实。 梁元序还是像从前一样善良强大,及时救她于危困。 那种“他像天神下凡,我要做他媳妇报答他”的想法不可取。 他也是人,不能因为他善良他喜欢做好事,就活该被人觊觎。 这一晚,她沉思,脑海偶尔闪现陆宜洲的脸。 长得好,家世好,出手大方又会哄,应是个经验丰富的花丛老手。 虞兰芝觉得自己做为一名普通的小娘子,没多少见识,面对风月高手有一瞬间微微上头再正常不过,可这代表不了什么。 陆宜洲不也对她上头。 秋蝉说郎 君能够身心分离,轻易与自己不感兴趣的小娘子云雨,且不管云雨多少次也不会影响他的喜恶。 虞兰芝听了羞愧难当。 所以,陆宜洲与她发生肌肤之亲,陆宜洲瞧不上她竟是两码事,完全不冲突。 他一定很得意吧。 可她是个有身份的小娘子,他不敢把坏事做绝,更不敢太明目张胆,就时不时砸银子哄她。 梁元序就不会那样,才不是陆宜洲说的有洁癖,嫌弃她。 梁元序,只是,不想伤害她。 他不觉得她便宜。 他是个很好的人,值得如愿以偿。 沉睡前,虞兰芝小声咕哝:“让他实现心愿吧,与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31章快抱我。 次日十二,虞兰芝一早准时醒来,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昨晚二更天,刘叔才驾车返回。 天不亮,大家重新出发,赶在城门将将打开那一刻冲进去,一路冲进永兴坊。 虞二夫人整夜没睡安稳,既担心虞兰芝冒雨回家,又担心她夜宿简陋的田庄,天人交战直至天明,芭蕉隔着寝卧的门柔声回禀:“五娘子来给您请安。” 让她不省心的疯丫头终于回来报平安了。 虞二夫人走出内室,小闺女周身妥帖,眉眼含笑,不等她抱怨两句,立刻告辞,风风火火跑走。 赶着上衙呢。 虞兰芝擦着郊社署点卯的时刻抵达,梁萱儿看看她又看看漏刻,十分惋惜。 “你可真会擦,这次竟然刚刚好。”梁萱儿咂咂嘴。 虞兰芝擦了擦劫后余生的冷汗,“运气,全是运气。” 时年崇邺第九年,九不是皇帝在位的时间,而是改国号的时间。 本朝皇帝在位久,改了不少国号,每逢天灾人祸就改一次,为求风调雨顺。崇邺二字用了九年,可见九年来民康物阜。 正因如此,国本才未在晚年昏聩的皇帝手中动摇,老百姓的日子尚算过得去,宗亲的反倒举步维艰。 当这种艰难达到极点,就会像拉满弓弦的箭矢,迟早射穿靶心。 早朝结束,文武两班大臣依次序排队,紧随当值的御史大夫退出金銮殿。 站班规矩复杂,并不是谁的官职高,大家就跟着谁,反倒全部由低品秩的御史领头。 御史安排百官进退。 中书舍人较为特殊,并不与大家为伍。 他们的站位都不同他人,贴身随侍,方便皇帝垂询。 今日早朝不知不觉延长了半个时辰,结束后众人饥肠辘辘,有的在殿外用御赐的廊下食对付一顿,有的心系署衙径直离开。 皇帝双目有神,呈现一种怪异的龙精虎猛状态,下朝直奔辰妃的广寒宫。 梁元序目送他的背影,返回紫宸殿,处理公务。 昨晚那样的疾雨,吹落满地杏花,枝头的花苞在雨后反而开的更盛更灿烂。 小内侍研墨服侍他,见他停笔,立刻奉上湿帕子净手。 “打开窗透透气。”梁元序道。 书阁总共有两扇巨大的花窗,此刻只开了半扇。小内侍闻言立即将余下的全部推开。 御花园的清风灌入,吹得人熏熏然。 梁元序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杏花手环,这样的尺寸,定是纤细的皓腕才能穿过,他捏在手中凝视良久。 来路不太光彩,小娘子遗落他车上,他抢在下人打扫前拾起。 下人满头雾水。 杏花时节编花环,踏春归来,郎君摘花别在头上或编手环戴在腕上都不是稀罕事,小内侍瞟一眼见怪不怪,只是觉得那花儿蔫吧,不新鲜,尺寸略小,梁舍人能戴进去吗…… 小内侍换茶水,悄然退出,梁元序神情微动,垂眸轻轻嗅了嗅那可爱的花环。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鄙夷自己被原始的绮念操控坚毅本心。 梁元序迅速收起花环,迟疑片刻,走到窗外,从袖中掏出,扬手丢出去,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不巧,有宫人路过,抬眼,霎时霞飞双颊,羞涩地对他笑了笑,又羞涩地疾步离开。 梁元序用力扼住窗棱。 约莫辰正一刻,广寒宫的宫人安静地守在内殿廊下,只有最亲近的宫人守在内殿门外。 再往里进两道门,才是寝卧的槅扇。 猝不及防,一道饱受惊吓的尖叫从深处传出。 辰妃! 熟悉辰妃的宫人急忙上前,杨公公比她们更快,众人推开槅扇闯了进去。 辰妃梨花带雨缩在床尾,皇帝脸朝下晕倒在床沿,一动不动。 “宣御医!”杨公公尖声道。 …… 皇后睁开眼,厉声问:“你再说一遍!白日宣-淫,体力不支吐血?” “皇,皇后息怒,没有宣-淫,只是喝了几杯酒,陛下感慨良多,就想与辰妃说说心里话,不知怎地就这样了。”回话的小内侍腿一软,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金砖。 辰正一刻出的事,不到一炷香就传到了咸凤宫。 皇后也不是某些人忖度的那般懦弱无能。 她牵了牵僵硬的唇角,一目幽凉,再英雄了得的男人最后还不都那样,越折腾不动越想证明自己。 这么大把年纪最后死在美人的床榻,委实可悲。 皇后凉凉一哼。身侧的心腹替她说道:“退下吧。” 小内侍如蒙大赦,屁滚尿流消失。 没多会子,宫里就传出消息:皇帝励精图治,废寝忘食,今日早朝受政事延误半个时辰,导致旧疾复发,陷入昏迷,幸亏辰妃发现及时,救驾有功。 皇后把这件极其不体面的事处理得相当体面。 保住了皇帝的老脸,也保住他宠妃的颜面。 果然雍容大度,母仪天下。 皇后做戏做全,亲自摆驾广寒宫探望“忧伤过度”的辰妃。 躲在暗处的妃嫔,或多或少期待一场大戏:趁老皇帝昏迷,皇后过去甩狐媚子几个大嘴巴。 替大伙出出气。 在她们心里,辰妃就是个来路不明,秽乱后宫的妖妃。 广寒宫中。 皇后清瘦的身形笔直端坐正殿,淡淡道:“辰妃身子本就娇弱,此番惊吓非同小可,可怜见的,请胡御医过来瞧瞧。” 胡御医是皇后的御用太医。 宫里的妃嫔谁敢请他医治。 辰妃这一遭,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等宫人退的七七八八,皇后起身,搭着内侍的手臂步入偏殿最小的一间寝卧,慢慢踱步,站在了辰妃的床前。 隔壁的大寝卧躺着晕迷的皇帝。 皇后俯视片刻,对左右道:“等会皇帝醒来可能还有机要垂询,把梁舍人请过来。” 辰妃颤了颤,挣扎着爬起,端端正正跪在被褥上,咬唇,泪如雨下。 祈求的话不敢说出口。 被她祈求的人一定懂她要说什么。 好歹皇后也是……鲁王的亲姨母,鲁王生母德妃的亲姐姐。 几年前,她们还亲昵挽着手,母慈子孝,几年后她们共事一夫。 此等屈辱,焚心蚀骨。 一开始,辰妃忍辱偷生,只想复仇,后来……后来弟弟教她,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应是为了一花一草一寸阳光,替鲁王感受未尽的人间。 皇后或许明白了辰妃的意思,也或许没有,只是淡淡地凝视她片刻,移开目光,木然离开。 那日,辰妃等到了她的弟弟,姐弟俩相安无事。 …… 虞兰芝挑开支摘窗,洛京好端端的天气,又阴了。 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仰望头顶青天,天边乌云滚滚,不是吧,又要下雨? 没 有爱漂亮的小娘子喜欢阴雨连绵,脏兮兮的泥水总是糟践名贵的绫罗绸缎。 午后,薄薄的春帘一晃,几位宫人迈进屋内。 屋内正在嬉戏的斋娘停下动作,齐刷刷望过去。 为首的宫人不陌生,陈司簿。 陈司簿坦然受了斋娘的礼,笑道:“又见面了。” 这位司簿大人言简意赅道明来意:传皇后口喻,宣虞斋娘、叶斋娘、郁斋娘进宫。 宫里兵荒马乱的,皇后不想再费心,干脆点了先前用过的。 三位小娘子皆做过护灯史,进宫就能用,省去调理的环节。 虞兰芝等人就在下衙前被宫里的人请走了。 上回进宫是为了辰妃,大家心里多少有些不满,此番却是为了“殚精竭虑”的皇帝,谁也没有置喙的理由。 很快,宫中特使将消息递进虞府二房。 虞二夫人心底愕然,面上不显,客套了两句,例行打赏后,任这帮人离开。 宫里人惯会见风使舵,不见银子不撒鹰,见了银子往往还要审时度势掂量半晌才会说两句有的没的。 从这些人嘴里不大可能套出有用的。 她把希望寄托在虞侍郎身上。 日西时分,虞侍郎姗姗来迟,守候多时的虞二夫人快步迎上去,“宫里怎么说?” 夫人和老爷有要事相谈,下人察言观色,自觉远离,各忙各的。 虞侍郎摘下乌纱帽端在手中,“皇上病了,具体情况尚未得知,恐有些严重。” 说到“严重”,他表情凝重,目光微沉,虞二夫人心下了然,忙问:“不会影响芝娘吧?” 这个节骨眼把人召进宫,万一老皇帝挺不住,底下的人会不会受罚谁也说不准。 虞侍郎柔声道:“别胡思乱想,芝娘接触不到那些,这回去的是明堂,在那边,怎样都不至于。” 虞二夫人眼眶一酸,轻轻“嗯”了声。 儿行千里母担忧,连句叮嘱的话儿都没说上,儿就进了宫。 这次与上回最大的不同是——没有人告诉他们,芝娘何时可以归家。 皇帝身体不好,皇子们理应入宫侍疾。 皇后下旨召敏王翼王进宫。 说白了就是要把亲王扣在可控范围,防止生变。不巧的是翼王狩猎坠马,摔伤了腿,莫说侍疾,自己都要一堆人侍候着,自然来不了。 容贵妃是这么回复皇后的,扬眉弯起一侧红唇,“翼王那孩子,焦急万分,爬也要爬进宫看他的父皇,可他自己都不能动弹,前后离不了人,进宫不现实,说不定还要拖后腿。臣妾便做主请他留在王府养伤,待他日能走了,再过来磕头请罪不迟。” “还请皇后多担待。” “臣妾一定时时守在皇上身边,替翼王敬上那份心意。” 皇后抬眸,也笑了笑,“容贵妃有心了。” “御医建议各宫娘娘稍后再探望,有益龙体康复。你若有心,先在宫里为皇帝多抄几卷经书,聊表心意未尝不可。” 这是要禁足她?容贵妃冷笑,款款施礼,“是,谨遵皇后教诲。” 说罢,也不等皇后开口,兀自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离开了咸凤宫。 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翼王还未继承大统,容贵妃已是这般嘴脸,将来还得了。 皇后的心腹无声地扶住主子手臂,沉吟片刻,低语道:“您受委屈了。不如趁早……” “本宫没有儿子。也没有幼年皇子抚育。” 收拾容贵妃太简单了,可那又如何呢?总不能把自己的下半生搭上吧。 心腹长叹。 亲生儿子是下一任帝王的不二人选,换谁都会飘起来,何况容贵妃本身就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 “鲁王博学多才,宅心仁厚,却英年早逝。”咀嚼“英年早逝”四个字的皇后神情冰冷,“其他皇子死的死废的废,不中用的不中用,这么看下来,唯有翼王尚能担此重任。” 皇后闭目,没有提敏王,心腹也自觉忽略掉。 站在高台,看他日升日落,皇后尽量把一切看淡,看超然。 此时已是星月浸纱窗,春枝寒影斜。 二更天的梆子声落下帷幕。 梁元序不疾不徐迈出皇宫,穿行连接皇城与宫城的狭长甬道,甬道内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石头砌的灯台,前头又有弯腰提着灯笼的内侍引路,他越走越快。 在仁尚门附近乘车离去。 这个时辰,他通常不回梁府,就近歇在怀贤坊,如此省去数道宵禁盘查。 也就不必再一遍遍停车。 不意今夜的马车还是要停一停。 梁元序睁开眼,窗外传来车夫的声音:“舍人,洲公子在外面。” 这么晚专程出现在此,无需废话自然是要见他。 梁元序下车,陆宜洲走过来,站在他对面。 天上星月稀薄,唯有车门左右悬着的两盏羊角灯破开幽暗。 “翼王昨日根本没狩猎,他见过我。”陆宜洲直接省略打招呼的步骤。 梁元序点点头,“好,我会回禀皇上。” “回禀昏迷不醒的人?” “放肆。” “你以权谋私扣我奏疏,也没见你不放肆。 “……” “翼王还没登基,我查他,你倒是先坐不住,给我使绊子,真当我在外面两眼一抹黑?”陆宜洲咬牙道,“我看你根本不像纯臣,倒像个奸臣。” 他在濛洲洛京来回跑,忙成狗,两万字的奏疏,千防万防,竟没防住自己人。 多么热血的年轻人。还在为一个肮脏的君王修补早就腐烂破败的王朝。 梁元序轻笑一声,“你该谢谢我。” 陆宜洲抿唇瞪着他。 “若非我及时扣下,这辈子你都别想在仕途上出头。”梁元序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翼王心胸狭窄。” “少糊弄我,你不扣,皇帝还能在清醒的那日有所防备。现如今,你的翼王可算是如愿以偿。”陆宜洲冷笑,特特加重“你的翼王”四个字。 “弟在这里提前恭喜兄,新王御极,阿兄位列名臣指日可待。” 讽刺至极。 二人沉默对视许久,梁元序幽幽道:“翼王乃大势所趋,不是他的,难道还能是懦弱的敏王,自顾不暇的凛王,亦或那两个父亲都不中用的王孙?” “你还别说,敏王和王孙怎么着都比翼王强。”陆宜洲环臂微笑,“可惜他们哪里配得上你梁家的宏图霸业,你瞧不上他们。” “随你怎么想。”梁元序负手转身,登上马车。 “那些斋娘怎么办?”陆宜洲箭步上前拦住他。 老皇帝说死就死,保不齐留个殉葬遗诏。一辈子哪里够,死也要把财宝美人带入下一个轮回。 到那时,作为奉神的特使被填进去也不是没可能。 “不会那样。”梁元序侧过头,直视陆宜洲,信誓旦旦,“芝娘,不会有事。” “芝娘,是你能用的称呼?” “五娘。” 梁元序说完,甩开陆宜洲的手,钻进车舆。 马车扬长而去。 倘若芝娘在宫里有个好歹,虞二夫人也不想活了。 她呜咽一声,伏在虞侍郎肩上痛哭。 浸淫权贵圈子多年,听得多见得多,虞二夫人也不是全然无知的,夫君一再向她保证芝娘不会有事,事实究竟如何,两人心知肚明。 没有皇帝不提前立遗嘱以备不时之需,诸如立储,辅政大臣,后妃子嗣未来的生活保障,以及死后哪些人为其殉葬。 侍疾的宫女内侍多半逃不掉。 其余看皇帝心情。 此等心照不宣的残酷规则,使得众人在照顾垂危帝王时恨不能舍掉半条命,不敢有任何闪失。 作为斋娘,殉葬的可能性极小,然而谁也不能保证昏聩的皇帝不发疯。 只要想到有那么一点可能,再微小,虞二夫人都要喘不过气。 眨眼过去了三日,今天是 二月十五,大瑭的花朝节。 往年这个时候,她的芝娘已经开始与小姐妹们梳头打扮,漂漂亮亮出行游玩,无忧无虑。 而今却被迫在宫中侍奉生死不明的老皇帝。 …… 明堂当差的日子不好过。 比当年熬夜苦读考斋娘还苦。 相比辰妃的小佛堂,明堂空旷寂冷,连路过的风都透着股森然。 洒扫服役的宫人内侍,个个面无表情,木木的,迟钝的,不会笑也不爱说话,念经祈福的和尚更是严肃到让人望而却步。 本该庄严神圣的大殿,死气沉沉。 叶斋娘和郁斋娘待到第二日,抱头痛哭。 虞兰芝坚持住没有哭。 可是她也好害怕。 不知送饭的宫人是不是存心戏弄,竟告诉她们这里不太干净。 当年鲁王行巫蛊咒术,被宗人府关在明堂思过。 是夜,鲁王羞愧难当,自缢而亡。 吊死在歪脖子树上。 哪棵歪脖子树? 整个明堂就一棵,矗立在她们当值的必经之路。 三名温室花朵似的小娇娘惊声尖叫抱成团。 讲古的宫人达到目的,嘿嘿笑,拎起食盒转身折返。 受到惊吓,斋娘就知道做该做的事,不去不该去的地方,讲不该讲的话。 老老实实待在屋里。 然而前殿的海灯离不了人,注定每天都要有一人落单。 把三人折磨个不轻。 十五轮到虞兰芝当值。 凛凛夜风拂面吹,春意不再醉人,寒凉侵肌裂骨。 鲁王去世那年她才十岁,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位亲王死的如此寂寥惨烈。 巫蛊咒术是什么,虞兰芝不懂,只知皇室最为忌讳,揭发了死无全尸。 鲁王得以保全,多半因他是老皇帝的骨肉。 鲁王的王妃就没那么幸运,早不知被埋到了那里。 值夜的人都在院墙外,明堂像是一方被人遗忘的孤岛。 虞兰芝撒腿往前跑。 咕咕—— 夜枭蹲在枯枝,歪着脑袋打量她,两只圆圆的眼睛好像鬼火呀。 虞兰芝觉得就算哭出声,也不会有人走过来追究失仪。 这么想着,她咧开嘴,才发出一嗓子,慌忙捂住。 哭不得哭不得,万一有不干净的东西追究失仪,岂不是更可怕。 越走越黑,小灯笼也越来越像鬼火。 早知不回去了,就待在大殿,神佛烛火作伴,总好过现在。 虞兰芝连滚带爬返身,一头蹿入大殿,回首,门外黑洞洞,宛如张圆的大嘴巴。 时不时路过几只不知名的小活物,窸窸窣窣。 …… 陆宜洲在偏殿的帘子后找到了魂不附体的虞兰芝,将她从桌底下拖出。 “我就猜到你肯定藏在什么底下。” “陆宜洲……?”她茫然呢喃。 “是我。” “你,是不是有通天本领,竟能深夜出入皇宫?还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变得,骗我肉身还魂呀?” 陆宜洲扑哧笑了,扫扫衣袖的灰尘,“想得美,你的肉身有什么好,还不够我一指头。” 太好了,是真的陆宜洲。 瞧这嘴,多毒,多正宗。 虞兰芝喜极而泣,伸手掐他的脸,温热的,有弹性。 是人啊,活生生的人。 陆宜洲不乐意了,顶不喜欢被人摸脸摸头,“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动手动脚?” “快抱我。”她凄厉道。 陆宜洲:“……” 请允许她再不道德一次,在鬼气森森的凄凉春夜,急迫地索取温暖与安全。 陆宜洲还算听话,修长手臂立即环紧她。 第32章 第32章“要不我们接吻吧,来,…… 虞兰芝被陆宜洲拢成了小小一团。 周身都是心安的气息。 到底是什么香,回去她也整一箩筐,免得再被他蛊惑。 两人一递一声简聊几句,她就不再吭声。 陆宜洲靠坐圈椅中,颠了下腿上的虞兰芝,问:“睡着了?” “别乱动。”冷不防颠簸,惊得她慌忙攥紧他衣襟。 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也闪进了脑中。 “陆宜洲。” “嗯?” “你是不是飞檐走壁闯进来救我的?”她有点感动了。 “……?” “没想到你这么讲义气,我记住了。趁天没亮,你快走吧,被金吾卫发现就死定了。” “你把我抱这么紧怎么走?” 虞兰芝连忙松开环着他的手臂,不等抬起屁股就被他重新拖入怀中。 陆宜洲道:“抱都抱了,不在乎多一会。” “要不我们接吻吧,来,张嘴……”他低头寻她的唇。 忍了许久。 谁知竟激怒了她。 虞兰芝咬碎一口银牙,“你敢!” 陆宜洲讪讪撤回脑袋。 “我说真的,快走吧你,抓到了咱俩可就是秽乱后宫……”虞兰芝抹一把泪,依依不舍放开温暖的“救命稻草”。 “你都不给我亲,怎么秽乱啊?”陆宜洲急了。 难道重点不是会死吗? 虞兰芝捶他,“你要死别连累我啊!天一亮就会有人进来洒扫,洒扫知道不?每个犄角旮旯都会有人,无处可躲。” 想不出哪里能塞下这么高的他。 陆宜洲妥协,但走之前还有几句话要交代:“这里到处都是神佛呢,地处大曜宫中轴线,阳气极盛,什么妖魔鬼怪靠近门口都灰飞烟灭。” 虞兰芝脸颊还挂着一颗泪珠,“果真?” “当然。倘若有人吓唬你,那他肯定不安好心。鬼有什么可怕的,小孩子才怕鬼。”陆宜洲打横抱起她,站起身,将她放进圈椅,拍拍她柔柔的肩膀,“这几日宫里不太平,我放两个可靠的人守在明堂附近,过段时间再接你回去。” “皇上那边不好?”一下子就想到了,她聪明着呢。 陆宜洲点点头,“对。” “那谁当皇上?”普通人最关心这个。 “翼王。” “……” 不了解,应该不会太糟糕吧。虞兰芝唇角微动。 陆宜洲理平被她坐皱的衣摆。 她这才注意到他一身正经公服,玄色锦衣,露出一痕洁白里衣领子,走动间衣摆翻出银色的内衬颜色,更可怕的是他腰上挂着佩刀。 这可不像飞檐走壁偷溜进来的。 “你?”虞兰芝呆呆道。 陆宜洲朝她翻出掌心,一枚碧色和田玉令牌在灯下闪着寒光,“光明正大进就可以。翻墙怕不是疯了,神仙也翻不上皇宫的墙。” 什么情况才需要军机营的指挥佥事佩刀进宫? 虞兰芝连忙将可怕的想法甩出脑袋,一把攥住陆宜洲衣袖,“那,那个,咱俩亲还没退你要是出意外我就是寡妇,还是克夫的寡妇,为了我的名声,你得好好活着……” 声音越说越小。 陆宜洲倾身在她唇上用力“啵”一口,“知道了。” 她生气地擦嘴巴,再抬眼陆宜洲已经拔腿跨出门槛,几个箭步,从她的眼前消失。 虞兰芝像被抽干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懊悔。 忽然想,要不,催他早点把亲事退了吧。 退了,她就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他竟自然而然让她张嘴,仿佛那是她与他之间再默契不过的小游戏。 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 虞兰芝把脸埋进胳膊里,在心里说:我不坏,我只是很少见到那么好看的人。好色又不是男人独有的,是人都好色。 左边仙露明珠,右边松风水月,谁敢问心无愧自己内心没有一丝涟漪? 但她时刻警醒自己,不会跟他好。 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好不了太长久,万一陷进去,以陆宜洲的性格,少不得要嘲笑她三天三夜。 像是要印证似的,无数声音涌入了虞兰芝脑海,有的是陆宜洲说的,有的则是她的臆想。 ——不瞒你说,我马上就要与璃娘定亲。 ——要不是我祖母,选谁我都不会选你! ——我要去菱洲,守活寡吧你。 ——就你也配垂涎我和我表哥? ——你在装什么?嘴上说不要,心里想要的很! ——生气又怎样,爷手指缝漏点好处就能把你高兴坏。 ——张嘴,满足我。土包子。 连他傲慢的腔调和表情,她都一并想象了。 就算有些话没说出口,但他心里就是那么想的。 虞兰芝迅速从地上爬起,提着灯笼头也不回跑出大殿,径直回到住处,紧紧关上门窗。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今日叶斋娘当值,她先趴在桌上哭一会。昨晚听见虞斋娘丢了魂似的跑回屋,就意识到前殿有多吓人。 她觉得自己可能连跑回来的勇气都无,直接瘫在大殿。 崇邺九年二月十六,老皇帝在紫宸殿悠悠转醒。 入目是发妻没什么表情的脸,长了许多皱纹。 记得她嫁过来时还是个小丫头,不满十六,母后叮嘱他小心待她,等半年再圆房,一眨眼,小丫头变成了老太婆。 老皇帝昏聩,可他年轻时是个游走权力巅峰,玩弄权术的高手,逼父皇退位,解散东宫,几十年不立储位,把自己的儿子当蛊一样圈养在十王宅。 所以此刻,只需要想一想就知道自己昏迷后大概会发生什么。 “早知道年轻时多努努力,给你留个孩子。”老皇帝喘着气道,“原本想把敏王记在你名下的,可他年纪太大,身份敏感,先不说与你生不出真正母子之情,还可能要连累你。” “陛下先喝药,把身体养好,才有精力妥善安置臣妾。”皇后端来药碗,自己尝了一大口,才递到皇帝嘴边。 皇帝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喝完药。 他问:“翼王那边怎么说?” “跟以前一样。” “军机营的人安排了没?” “没有人逼宫。” “你恨朕不?” 冷不丁冒出一句无关的话,与严肃的氛围格格不入。 皇后淡淡道:“本宫是皇后。” 皇帝缓缓叹出一口气,不再追问。 没想到这江山最后是老四的。 这孩子倒也有几分天赋,只可惜少了一点帝王的气度。 本来倒有个完美的人选,什么都好就是倔强了些,以至于“英年早逝”。皇帝哑着嗓子问:“辰妃呢?” “还是那样。” “我走后,把她处理了。”他苍老的手用尽力气攥住皇后冰冷的手。 皇后抬眸,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他。 “白绫毒酒,或者……关进庵堂,随你处理。”皇帝说到这里,无数激动情绪霎时涌上,卡在喉咙,久久不能言,最后吐出一口血,再次晕迷。 皇后缓缓抽出被他压着的手,用手绢擦了擦丢在地上,交代内侍几句,信步离开了紫宸殿。 次日,在御医的全力诊治下,皇帝慢慢醒来,口能言身不能动,唯有召梁舍人觐见,草拟遗诏。 黄昏时分,折腾了十来年的老皇帝终于咽气。 众妃嫔有人哭有人笑,哭的人为自己的苦命哭,笑的人为自己的好命笑。 都算到皇帝撑不多久,却没算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突兀,猝不及防。 消息传到翼王府,翼王趿鞋奔到院中,仰天长笑。 得来全不费工夫。 容贵妃也高兴地从榻上一跃而起,矮人一头的日子终于结束,若非念在丧仪在即,翼王九五之尊的宝座尚未坐稳,还需在世家权贵跟前装样子,她恨不能现在就跑去咸凤宫把那个老女人轰出去。 有老女人在,她也只能做个母后皇太后,依然得低半头。 心腹谄媚笑道:“如此才甚好呢!” 容贵妃眼睛一横,不高兴了。 心腹道:“她不是一向高高在上,又托您的福混上圣母皇太后,可皇太后到底该怎么做还不是您说的算。” 容贵妃眼珠一转,掩口扑哧而笑。 果然甚好。 一下打死反倒便宜了她。 日西时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虞兰芝紧张睁开眼睫,四十五下,不多不少,九五之尊的专属丧钟。 她穿着里衣下床,推开大窗,外面空荡荡。 叶斋娘同她一样,听见钟声推门而出,两人面面相觑。 没多会来送餐食的宫女又额外带来几套丧服,三位斋娘平分。 丧服尺寸相差不大,三位斋娘的一模一样,全靠腰带调节。 虞兰芝露出忧虑神色,上前一步握住宫女的手,告个罪,殷殷道:“好姐姐,龙御归天,我等在这里也无灯可守,还请姐姐给我们透个底,何时才有人来安排我们归家……” 宫女心底不悦,手心却传来坚硬的触觉,好大一枚银元宝。 敷衍的话也就不适合再说。宫女勉强笑笑,放软了声音:“应该就这几天的事。现在各宫各院忙成一锅粥,司正又添了许多规矩,严防死守的,等安定下来自会给你们交代。” 说的也在理。 皇权更迭,这种时候谁还有空顾及她们。 “且放宽心吧,以你们的身份,忘记谁也忘不了你们的。”宫女实话实说道。 哪像她们这些苦命的宫人,连生病都不敢,怕一病就再也回不到宫城,从此在义庄等死。 “多谢姐姐。”虞兰芝长得娇滴滴的,音色清糯动人,态度又柔软,特别吸好感。 那宫女便又多说了一句:“最迟一更天翼王,哦不,新皇就要入宫,六局二十四司忙得人仰马翻,连我这样的也要被抓过去打打下手。” “那你还过来送饭吗?”虞兰芝问。 “当然。我们的活只有多的,从没有做这个就不做那个的道理。”宫女絮絮叨叨,实在是虞家千金给的银钱太多了,虞家千金又美又温柔。 这是个直心眼的宫女,比那个编鬼故事吓唬她们的善良太多。 三位小斋娘心有戚戚焉。 说起编鬼故事吓唬人的宫女,已经许多天没见到。 见不到也好,斋娘们并不是很想看见她。 次日一早丧乐划破天际,斋郎和挽郎也都先后入了宫,不消多说,新皇冲在最前面,哭得呼天抢地。 整座明堂除了送饭的宫女,再没有人踏足。 虞兰芝大着胆子逛一圈,忍不住好奇趴在门缝朝外张望。 门外一片萧索,微风起,墙角飘起一片衣角,应是明堂的守卫。 不是金吾卫的颜色,而是玄色的锦衣,军机营。 陆宜洲没有骗她,果真安排可靠的人守在附近。 不会有人遗忘她的。 阿爹和阿娘肯定也在想办法接她回家。 虞兰芝蹲在门口望着那片衣角出神。 天色很快又黑了。 她立刻跑回屋。 大家心情都沉重,用过晚膳各自回房歇息。 虞兰芝心里有事情,走了困,想看书,没有书,这里只有经文。 三更天一声慢两声快的梆子落下,打更人唱道:“平安无事——” 周遭万籁俱静。 一盏茶后,细微的动静还是钻进了虞兰芝的耳朵。 白天都没有人涉足的明堂,怎么晚上反而有人了? 非常轻的脚步声,两个女人,极其纤瘦,三十上下。 “最南边的屋子别动,解决另外两个。” “好,咱俩一人一个,把血放干净。” “放血的话万一她们醒过来惊动外面的人怎么办?” “不会的,甜汤下的药足够让一名壮汉睡半天。” 虞兰芝轻轻捂住嘴,心情不好的她没有喝饭后的甜汤。 贼人的声音又飘过来。 矮个子抱怨:“还不如直接下砒霜,省得咱们姐妹钻狗洞,肩膀的皮肉都磨掉了。” “让她们死还不简单,主子要的是死的有价值,只有叶虞两家的恨,陆家未过门孙媳的死才能给新皇一点教训,更何况还是那种死法,这皇位他休想坐稳。”高个子听声音就是个疯魔的人。 谁啊,搞小蝼蚁给新皇使绊子,怎不自己去死!虞兰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迅速穿戴好,将一把青丝随意挽在脑后。 高个子抬脚踹开虞兰芝房门,箭步跨到她床前,掀起被褥。 空的? 与此同时,站在她身后的虞兰芝也高高举起花盆,“嘭”的撞下,晕倒的人和瓷盆同时砸在地面,响声震天。 “刺客,有刺客!救命啊——” 虞兰芝高呼,扯开嗓子。 矮个子来不及对叶斋娘下手,飞出窗外举刀劈向虞兰芝。 是横劈,劈到了就能把人脑袋削成两半。 虞兰芝就地一滚,身形更灵巧,爬起来继续尖叫。 在这样的深夜,无比凄厉。 明堂门外马上传来守卫的回应,铜锁咔嚓作响。 大势已去,矮刺客掉头猱身奔命。 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行家,只是懂点皮毛的普通宫女,没跑几步就被暗器贯穿膝盖,大头朝下栽倒地面,砸的满脸血。 一群高大强壮的守卫围过来。 军机营的将士见虞兰芝跌倒在地,楚楚可怜,没敢伸手扶,侧身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宽慰她莫要害怕,已经安全了。 虞兰芝自己爬起来,面如土色。 郁斋娘和叶斋娘一夜酣睡,人事不省。 先帝治丧期间,新帝登基大典还未举行,明堂发生这样的事那还了得。 消息很快递去紫宸殿,首领太监一把拦住前来通传的小内侍,喝道:“轻点。陛下因先帝归天忧伤过度,晕倒三次,折腾至今才将将眯眼,你不想活了。” 小内侍吓黄脸,一叠声告罪,叫着爷爷。 首领太监问何事? 小内侍忙把事情一五一十告知。 号称晕倒三次的翼王,不,要改称皇帝了,此时此刻正在温柔乡打滚,醉生梦死。 先帝不仁不慈,十王宅紧张压抑的生活,使得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翼王彻底扭曲。 进宫当晚就把紫宸宫最有姿色的宫女睡了一遍,见到辰妃时两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不过他到底比死鬼老爹通透一些,知道这不是自己能碰的,咽着口水拂袖而去。 只等江山稳固,天下的美人还不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十七那日一道圣旨下去:自从先帝驾崩,辰妃伤心欲死,殉情而去。 抹去了辰妃的存在。 是夜,一顶朴素的小轿无声无息穿过丹凤门,靠墙而停,守候多时的梁元序上前掀起锦帘,单手将人捞出,带上马车,匆匆出城。 马车上,曾经的辰妃,如今的梁意浓用力攥住梁元序手臂,“新帝,更像色中饿鬼……” 她素有倾城之貌,为她失神的男子比比皆是,但正常人都是克制的,适可而止的。 新帝犹如饿鬼。 梁元序幽幽道:“再等等,很快,他就没用了。” 梁意浓望着他,轻轻眨了眨眼。 说回十八这晚,容贵妃气个半死,皇位还没坐稳,皇帝竟像发了癔症的野狗,把遇到的宫女挨个祸害一遍。 皇帝已经不是从前的翼王,对母妃的话不再言听计从。 明堂行刺之事发生了一个时辰后,皇帝才慢悠悠从宫女身上爬起,问明缘由,登时勃然大怒,命慎刑司严加拷问。 两个临时充当杀手的宫女熬不住,一一招供,供出了背后半疯癫的淑妃,这下凛王算是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 新帝兴奋地直拍大腿,掌心在膝盖划着圈,朱笔一批,是日褫夺凛王封号废为庶人,淑妃则打入冷宫。 正愁没机会,机会自己送上门。年轻的皇帝能不开心么。 赏罚分明才算明君,罚完了该罚的,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皇帝非常大度,打算见一见第一个发现凶手的虞斋娘,问她想要什么? 一名圆脸白皮肤,笑起来像弥勒佛的太监就站出来,笑眯眯道:“回皇上,奴婢倒有一拙见。” 皇帝:“说来听听。” “遵命。”太监回,“奴婢觉得不如趁此机会放三名斋娘回家。一则显得您百忙之中还不忘自己的臣子,那他们不知要多么感激涕零;二则呢,您仁厚爱民如子……” 说罢,又轻轻递了一句,“虞斋娘是颂国公的准孙媳。” 皇帝一凛,肚子里打的小算盘顿时散去,一本正经道:“就按你说的办。” “奴婢遵旨。”太监呵呵笑行礼,呵呵笑领命办事去。 …… 二月十九,虞兰芝还在等赏,这次皇帝怎么也得封她个官当当,空架子散官也不错。结果皇帝连她的面都懒得见,直接把人请出明堂,象征性赏了一百两,回家吧你。 她傻眼了。 皇帝这些年各处打点,屯田买马的,穷得很,赏一百两真不少了。 虞兰芝挎着小包裹一脚迈出仁尚门,下一脚就被陆宜洲提上马车,脚不沾地催马狂奔,好似后面有什么瘟神追撵。 “慢点,让车夫再慢点,我头晕!”虞兰芝哪里清楚自己将将逃脱了什么。 “知道皇帝今天想见你不?”陆宜洲沉着脸。 虞兰芝摇摇头,杏眸微睁,“我等半天,没见着啊。” “被人拦下了,下回可就不一定这么好运。宫里的事,你能躲则躲。”陆宜洲咬牙。 啊? 虞兰芝满脸遗憾。 陆宜洲掐她的脸,“什么狗东西的好处你也敢惦记,让他见着,你就再也别想回家!” 她知不知自己长大了,比宫里的妃嫔好看多少。 虞兰芝双手捂腮,咧嘴,委屈道:“好痛,你干嘛!” “我还没用力。” “没用力都这么痛,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陆宜洲笑了,宠溺道:“我帮你揉揉。” “起开!”她道,“为何见到皇帝就再也不能回家?” “因为……”陆宜洲挤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吓唬她,“他会吃人。特别是吃你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娘子。” 虞兰芝瑟缩了下,“你少装神弄鬼。” 粉腮还残余着一点点痛意,她气不过,抬手去掐陆宜洲的脸。 他一后仰,她就扑空。 她再伸,还是扑空。 陆宜洲忍笑,佯装不高兴,警告她,“不许胡来,你指甲太长了。” 可她粉腮尚挂着一抹红痕,可见真的吃了亏。 都怪他手劲大。 陆宜洲一面挡住她的手,一面道歉:“我错了还不行,真不能打脸。” 虞兰芝气咻咻坐回去,眨了眨眼,泪盈于睫。 不是吧,这也能哭? 陆宜洲手足无措,连忙将她抱进怀中,坏笑道:“要不我吃点亏,随便你亲我,绝不还口。” “你不要发癫,我凭什么亲你啊……” “就凭芝娘在别人面前从不说我坏话。你表姐都告诉我了,她说你,对我的评价很高。” 璃娘…… “你对我真好。”他满足地贴贴她脸颊。 虞兰芝恼羞成怒,推开他的脸,“少自作多情,不过是客观公正评价两句,你就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也很好了。我没想到你居然不骂我。”陆宜洲眼里含着愉悦的光,是真的开心。 忘形之下,他非奖励她不可。 想得慌。 想要一些肌肤之亲的安慰。 毕竟他差一点点就失去她。 好痛!陆宜洲闷哼一声,松开了她的小嘴巴。 虞兰芝恼恨地左右擦嘴,哇哇大哭道:“陆宜洲,我真的很讨厌你。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廉价是不是……” 第33章 第33章他轻轻一拖,捞她入怀…… “芝娘。”陆宜洲睁大无辜的眼睛。 从未见过愤怒如斯的虞兰芝,当场被震慑。 他的眼神有多无辜,虞兰芝的无名火就烧得有多旺。 “我从未说过那种话,你不要冤枉我。”陆宜洲迅速抓住重点,“你不能臆想我没想过也没做过的事。” “那你怎敢一次又一次亲我,你怎么敢的!”她诘问。 “因为我 总是想要你,想到你也喜欢,我就更兴奋。我们有一样的感觉。” 苍天可鉴,他这句话只是陈述事实,没有任何贬义。 虞兰芝气得小脸煞白,呢喃道:“无耻,无耻!” “你,你赶紧去把亲退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陆宜洲的脸“唰”的比她还白,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咱俩做那么多亲密的事,你好意思再嫁给别人?” “管得着么你,我想嫁谁就嫁谁,你要是给我搅黄了,我一定也不让你好过!” “你怎能如此不讲理。”陆宜洲都气笑了。 “你怎能言而无信。” 陆宜洲被呛住,缓了一会儿,闭目再睁开才恢复了平静,幽幽道:“随你。” 她说:“今年就退。” 陆宜洲:“你爱退不退。” “是你,你去提。”她的心眼就是多。 “凭什么我提?” “你答应我的。” “……” 陆宜洲抿着唇陷入沉默。 车舆的争吵总算戛然而止,马车疾驰,尘土飞扬。 良久,才听见陆宜洲一声冷哼,“退就退,年底我就把你甩了,你可别后悔。” 虞兰芝用比他更冷的声音冷哼,马车一停就要往下跳,手腕却被那人死死扼住。 “放开,你放开我。”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扣他铁钳般的大手。 他轻轻一拖,捞她入怀,抱了会,胸腹紧紧贴着她后背,听着她一声比一声大的哽咽和咒骂。 “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以后我一定对你更好……”他闷声说。 虞兰芝扭头,回答他的是泪水涟涟的双眼,伤心欲绝。 陆宜洲缓缓松开双手。 虞兰芝头也不回跑掉了。 …… 孩子在外面吃苦,受天大的委屈,所以进家门就哭成这样。虞二夫人哭的更伤心,扑过去抱着虞兰芝,母女俩哭成一团。 虞侍郎尴尬地瞟了陆宜洲一眼,“瞧这娘俩……” 陆宜洲脸色惨白。 虞侍郎讪讪道:“瞧你们……” 因为哭的太厉害,就没吃早膳。 午膳也没吃。 虞兰芝一动不动躺在自己的黄花梨架子床,皱着眉,目光空白。 阿娘的眼泪全是心疼她,她的眼泪却只有一小部分想阿娘阿爹,更多的为陆宜洲而流。 自从遇到他,真晦气。 到底走错了哪一步,才与他有了交集……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撞进了她的生活,一开始她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位表亲哥哥长得真好看,后来觉得他讨厌,他的傲慢与轻视创到了她小小的虚荣心。 他既不像沈舟辞那样善解人意,予她奉承,也不像梁元序那样彬彬有礼,待她温存。 他是那样鲜活的,认真的,招惹她。 有来有往,她也从不给他好脸色。 虞兰芝用袖端擦擦眼角,翻过身。 国丧期间规矩森严,需穿素服,禁止婚嫁、宴席、笙歌等娱悦聚众活动,其余照旧。 考虑到民生民情,这项禁令在民间的施行时间由一年改为两个月。 除了婚嫁,其余对老百姓影响不大。 老百姓的日子本就朴素,也没有太多消遣时间。但对官员的影响可就大了,臣子当为君王戒欲洁身一年。 也就是一年内,谁家妻妾有孕,轻则丢官弃爵,重则流放。 这年头普通官员哪里买得起昂贵的避子药,买得起也舍不得用在姬妾身上。 导致国丧期间,心思多的人天天盯住死对头家门,一有风吹草动,告密揭发的奏疏必然满天飞。 政敌间的勾心斗角,并不比乡野民妇扯头花高雅到哪里。 再说回虞府的五娘子虞兰芝,因立功,加诸受到惊吓,额外获得了在家休养三十日的特权。 白拿俸禄不干事,这真的是新帝为数不多的慷慨。 皇帝不待见虞侍郎,但不耽误他假装一个清风明月好皇帝。 其实三天足矣。 回到家的第三天,虞兰芝就把作息调整如初,能吃能睡,练字、读书、打八段锦,一样也不落下。 宛如呵护一株花儿,呵护着自己,抽枝发芽。 虞兰芝从来不让自己为郎君颓废,没为过梁元序,也不会为陆宜洲。 争吵的时候大家都上头,恨不能把全世界最恶毒的话说一遍,吵完也就完了。她会继续过好自己的人生,哪怕不完美。 二月下旬榆钱挂满树枝,她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榆钱窝窝头。 自从上次一别,陆宜洲还算知情识趣,没再打扰她,却照旧时不时拜访虞府,与阿爹的互动越来越频繁。 虞兰芝总觉得不太妙,又说不出哪里不妙。 登基大典将将结束,皇帝的两名亲信就被塞进吏部。 做为朝堂的中立派,虞侍郎自然得不到什么重用,新来的两人像根刺安排在他周围。 虽说虞家当年不给面子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但皇帝更关注那些曾不看好他,甚至劝谏先帝干涉他的老臣。 头疼的是这批人数众多,威望又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只是疯不是傻,挑来拣去只能抓了一两个小虾米泄泄愤。 根基不稳的他要军权没军权,要钱又没钱,反倒得说软话,哄着这群老不死的做事。 幸亏当年他纳了梁家一房的庶女为妾,说不上多恩爱,反正没亏待过,巧合的是先帝驾崩前此女有孕,显怀后不少名医把过脉,一致确认为男丁, 想到这里,皇帝乐不可支,待那梁氏女益发温存。 这层关系足够把他和梁太傅一门紧密相连。 想到梁太傅的威望,人脉,梁氏一族的财富,皇帝做了一夜春秋大梦。 朝堂波诡云谲,政敌暧昧不清,虞侍郎冷静自持,应付起来还算从容,不由感慨道:“想不到素来低调的梁家竟走从龙之路,咱们不是一路人。” 虞二夫人惊诧不已,“怎不与我早说?早知我才不考虑他们梁家。” 虞侍郎:“我那时也不确定,许多事后来才证实。” 当年翼王再三示好,皆被虞家婉拒,最后一次求娶虞家庶女为侧妃也没成,不欢而散。 梁家却悄然送了一名庶女入翼王府为妾,直到有孕才广为人知。 原来在那时,原来是这样,原来早就有端倪。 “万一梁大夫人当年没拒绝,咱家岂不是要被绑在一条船上!”虞二夫人后怕道。 “不会,只要选翼王就一定会拒绝。从龙之路岂是那么好走,谁又能预知今日,悬崖走钢索容不下一丝疑心。” 虞二夫人心有余悸。 “皇帝会不会记恨咱们家?” 虞侍郎:“阿爹已经致仕,要是这点容人雅量也无……这个位置他也坐不好的。” 二房的下人从不在夫妻相处时进屋,贴身婢女最多守在廊下。 只要二房夫妇不站在外面大声喧哗,所谈的政事被听壁脚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这日虞侍郎和夫人说了许久的话。 他们是大人,只把虞兰芝当孩子,大人自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谈论朝政。 导致虞兰芝很少接收到第一手的核心消息。 不过她有自己的判断,又肯听长辈的话,哪些人家维持社交礼仪即可,哪些人家适合频繁来往,全都一清二楚。 在她的心里有杆秤。 自从新帝登基,虞梁两家的来往基本切断。 某些特殊场合相遇,仅维持场面客套,点头打个招呼。押对宝是别人的造化,虞家始终如一,断不会趋炎附势。 纯臣这条路一旦左右逢源就不纯,必为皇帝心腹大患。 梁家本就是累世勋贵,梁妃又是 第一个怀有龙裔的妃嫔,洛京梁氏如日中天,势头直逼仁安坊陆府。 梁萱儿因此拥有了更多新闺蜜,对虞兰芝的那点不舍渐渐淡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不断失去,不断重组。 廿五这日,两匹小马来到了虞府,随行的还有一名专饲卑然马的马夫。 这可不得了。 两匹卑然马,引起不小的喧哗,大房几个孩子全都围过来。 虞兰琼目瞪口呆。 周鸣拜见虞侍郎,恭谨道:“虞侍郎安好,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如此破费!”这要不是女婿,虞侍郎都害怕是不是官场仙人跳。 周鸣作揖道:“公子一心为五娘子着想,还望大人体恤,成全则个。五娘子惧怕骑乘,多半是畏惧高大的成年马,公子希望小马陪她玩,将来或可潜移默化化解。” 虞侍郎又骄傲又心疼,何德何能摊上这么一个体贴入微的女婿。 在长辈心里,女婿疼女儿,比女婿孝顺更令他们心安。 周鸣见虞侍郎松动,笑吟吟补充道:“两匹小马健康无虞,这是公子为五娘子寻的马夫,最会调理卑然马。” 马夫给虞侍郎磕头。 虞侍郎忙命人打赏并妥善安置。 “大人,这匹小白马是公的,已经去势,性情最是温和。小黑是母的,比它更温和。”周鸣殷勤地介绍起两匹小马驹的脾性。 耳报神荔枝扭头就将“天大的好消息”一字不落传回小跨院。 虞兰芝的耳朵只听清“去势”两个字。 天塌了。 那么威风可爱的小白马。 长得仿佛白骢的小白马,被陆宜洲阉了。 她无法接受心中的马将军变成马公公。 陆宜洲,真的很过分! 不对,她不该有这种想法,不能够,不至于,这不是她的马儿,迟早还给他,她不会再收他的礼物。 可一想到马将军变马公公,虞兰芝气得心口直抽抽。 “娘子,卑然马和咱们大瑭马不一样,公马必须去势,否则成年后性格暴烈,孔武有力的郎君都不一定降服得了,您是小娘子,肯定更不行。”秋蝉的阿爹就是马夫,她比谁都懂。 虞兰芝愕然。 几句公道话瞬间挽回陆宜洲的形象。 给马儿去势完全是对虞兰芝的人身安全负责。 当然,长得像梁元序白骢的小白马变成马公公,在陆宜洲看来也挺好笑的,幸灾乐祸。 虞兰芝听着荔枝和春樱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两匹马有多神气多漂亮。 她把丝帕扭成一股,一圈一圈绕着手指,又松开。 当然神气当然漂亮了,她可是亲眼见过,差一点就骑上了。 小马驹远道而来,来者是客,作为主人,她不能因为陆宜洲就生出怠慢之心,应该好好照顾它们,陪它们玩耍,将来完璧归赵,也属于胸襟豁达。 虞兰芝觉得这个想法合情合理,所以她和大家一样,理直气壮站在了马厩,一眨不眨瞅着小呆和小七。 小七是她偷偷为马公公取的名字。 去势的小七照旧威风凛凛,活泼可爱。 三月初六乃陆府的老夫人生辰,今年摊上国丧,大操大办显然是不能了。 不过自家人安安静静吃个饭,无丝竹鼓乐乱耳算不得逾制。 亲近的亲戚想要表心意,最好提前一些日子上门拜访,坐下说说话也是无妨的。 身为陆府的亲家,虞二夫人自然也会带着虞兰芝拜见,方为礼数周全。 娘俩二月廿六递了帖子,廿七登门。 没想到梁大夫人也在,两家照面,依旧客客气气。 梁大夫人是陆老夫人的嫡女,在此相遇合情合理。 虞兰芝十分镇定,先给陆老夫人磕头问安,又向梁大夫人施礼问安,端庄优雅,规矩分毫不错。 陆老夫人笑呵呵的,慈祥如故,直夸芝娘越长越漂亮,召她坐到了自己下首,拉着她的手问她最近念了什么书。 虞兰芝柔声道:“回老夫人,白天念《太常寺要录》,晚上读《梅花夫人诗集》,好临摹字帖。” “不错。”陆老夫人认同地点头,“是个上进的孩子。” 一老一小又聊了一会梅花夫人的字帖,虞兰芝很少被父母以外的长辈认同,不免雀跃,当场写了一张诗集的小序,请陆老夫人指点。 笔迹玲珑秀雅,梅骨初具形态,陆老夫人如实夸赞,又指出几处不足,还亲自提笔示范,虞兰芝大为震撼。 更震撼的是老夫人的一笔字,秀丽如梅骨雪魄,大气若山海磅礴,刷新了她对女郎书法的认知。 “傻孩子。”陆老夫人笑道,“我这是练了四十余年的成果,你若坚持不懈,到我这个年纪,肯定更胜一筹。” “芝娘笨拙,不敢与您相比。”虞兰芝羞涩道。 陆老夫人莞尔,“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没有什么是年轻人做不到的。” 虞兰芝感佩不已。 且说梁大夫人,早在方才就愣住,满目惊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不清上一次见虞兰芝是去年的几月份,反正许久许久没再见了。 这孩子明明还是从前模子,怎么又像突然脱胎换骨,应了那句老话——女大十八变! 不高不矮,纤浓有度,凝脂般的肌肤娇嫩白皙,一双含情杏眸泛着动人的眼波,唯一不变的还是那股鲜活的朝气, 怪不得萱娘一直说洲表哥冬猎就是为了陪芝娘玩,压根不理我们。 再一想到虞侍郎,当年冠绝洛京的探花郎,如此,芝娘这副相貌也算是正常发挥了。 陆老夫人瞥向梁大夫人,意味深长道:“我的眼光,从来错不了。” 梁大夫人汗颜。 不过并不后悔。 漂亮又怎样,依然配不上她家的三郎。 虞兰芝第一次对陆老夫人生出了景仰亲近之情,而不仅是单一的敬重,也无比羡慕陆宜洲。 一个人命好就算了,怎能样样都好,连祖母都甩别人八百条街。 她心里冒酸水,自我调节了好一会。 又喝了一盏茶,善解人意的陆老夫人吩咐佟妈妈陪虞兰芝去小山棠梨园走走。 虞兰芝认得这位妈妈,当初便是她引自己见识了活的仙鹤。 佟妈妈上前见礼。 这是老夫人身边有脸面的,虞兰芝不敢托大,侧身只受了半礼。 两人相视而笑,一路朝小山棠梨园走去。 谁知不等寻到鹤,就先寻到了“晦气”。 七公子?佟妈妈显然也发现了,不动声色落后虞兰芝半步。 五娘子上前打招呼,她才能见礼。 五娘子停下,她自然也得停下,不得打扰。 虞兰芝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我可不是尴尬,我只是不忍心搅了这位公子爷的雅兴。 只见陆宜洲神采飞扬,目光清亮,谈笑风生,与他谈笑的明艳美人花枝乱颤,被逗的一阵阵发笑。 陆宜洲也抿笑。 色胚。 虞兰芝在心里鄙夷,谁知陆宜洲仿佛太阳穴也长了眼睛,忽然扭过头,直勾勾盯着她的方向。 不等她编好理由,他就走了过来,拨开花枝,居高临下盯住她,挑眉问:“你在干嘛?” “你干嘛呢,上来就问我干嘛?”她没好气道。 陆宜洲扭头看一眼明艳美人,笑笑,复又转回一眨不眨凝目虞兰芝,“我在与我四妹妹说话。” 四妹妹? 佟妈妈笑道:“是二房的四娘子,昨儿才回府。” 虞兰芝表情微微不自然,旋即又恢复镇定,“我来贵府拜见老夫人,老夫人特别赏我逛园子,你还要盘问什么?” 陆宜洲连忙侧身让路,“那,您请。” 陆怡凝好奇地瞅了虞兰芝好几眼,见她走过来,忙迎上去,相互见礼。 “七嫂嫂真漂亮。”陆怡凝开口就让虞兰芝跪了。 陆宜洲嘴角忍不住上扬,哼了声,“是挺好看的。” 虞兰芝面红耳赤,陆怡凝调皮惯了,对陆宜洲做个鬼脸,又端端正正给虞兰芝行了一礼道:“那我就不打扰七哥哥与嫂嫂叙话了,改日再请嫂嫂喝茶。” 说罢,还贴心地拽走了佟妈妈,蹦蹦跳跳离开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小两口。 第34章 第34章他白净的脸在春光里越来…… 适才在老夫人跟前表现出色,赢得夸赞,当了一回别人家的好孩子。阿娘望过来的笑容都与有荣焉。 梁大夫人的眼神有惊有叹有艳,读到那些东西,虞兰芝心底不知多么扬眉吐气。 以上种种使得虞兰芝格外珍惜现在的端雅形象。 又不是生死仇敌,最多算看不过眼,没必要碰头就乌眼鸡似的针锋相对。 最最重要的一点,这里是陆宜洲的家。 虞兰芝向来分得清轻重,所以端端正正给陆宜洲福了一礼,“那我也不打扰了,我还有事,请恕先行一步。” 正常人到这里就该笑笑,各忙各的,客气的至多回她个礼,再各忙各的。 偏陆宜洲,仿佛听不懂话外音,追上她问:“你不是要逛园子,怎么又要回去?” “我逛完了。”虞兰芝竭力温温柔柔的,眼角瞟见两名婢女垂眸拢着手翩然经过,还无声地朝陆宜洲的方向施了一礼。 她不由赞叹自己的养气功力,就该这样,这里巧不巧就有人路过,要是拔高嗓门,没得败坏自己名声。 “你是不是看见我才不逛了?” “你想多了。”她说,“呃,你干嘛——” 陆宜洲攥住她手腕,拉着她朝全然陌生的方向走,周围的景致也越来越陌生。 虞兰芝大慌,天人交战几番,最终恐惧战胜了端庄,她深吸气,欲大声求救,耳畔立时飘来陆宜洲平静的近似恍惚的声音,“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高兴。” “哪里?” “去了你便知。” “……” 陆宜洲带她走的路七拐八拐,原来小山棠梨园这么大,她所知道的顶多算皮毛。 不到一盏茶,她已头昏脑涨,此时便是不攥着她手腕,也不必担心她跑掉的。 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人还能往哪里逃。 也不知走了多久,脚掌传来阵阵痛楚,虞兰芝抬眼望向陆宜洲,他的脚步才慢下。 她分开花蔓绿藤,随他走进了一处潇潇竹林。 梦里出现最多的人就立在竹林深处的亭中,身前置一张紫檀画案,两边侍从各捧着若干工具,服侍他裱画。 他眉眼专注,心无旁骛,藏身竹林深处,仿佛天地悠悠,万物飘渺。 作为天子近臣,梁元序一身原麻色孝服,泼墨般的青丝垂腰而下,仅点缀了支竹簪,通身再无饰物,宛若云雾走出的谪仙。 陆宜洲眼里盛满怒火,却笑容可掬,推了下愣怔的虞兰芝。 她晃一晃,定住神。 “虞兰芝。”他连名带姓称呼她,“咱俩当初的中秋约定,我帮你喜结良缘,主动承担退亲恶名,是有前提的,如今我不稀罕你帮我在你表姐跟前表什么好印象,我就是要提醒你那时我说的原话——假若梁元序对你有意,到时我再提退婚。你说,我可有说错一个字?” 他的眼睛像两簇沉静的火焰,静默又灼灼。 虞兰芝不敢直视,微微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没说错。” “好。今日我再帮你一次,加上冬猎,这是第二次。麻烦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必顾忌什么,因为再丢人我都不会拿今天之事取笑你。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梁元序对你有意!” 他又把她往前推了一把。 虞兰芝大惊失色,抵住他胸膛直往后退。 陆宜洲哂笑,“我从未承诺你平白承担退亲恶名,你自己没用,拿不下梁元序,可就怪不得我!” “但我给你两条路。”他一把攫起她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说给她听。 “第一条,你自己提退亲,只要你够本领,随你折腾,我无不配合。” “第二条,收拾干净了嫁给我。”他没有任何表情。 虞兰芝只知往后退,可他不给她逃走的机会,就将她推进了谪仙的世界。 狼狈的她,像一只格格不入的土狗冲了进去。 万籁俱静。 众侍从瞠目结舌瞅着她。 梁元序也瞅着她。 那一刻,她想杀了陆宜洲的心都有。 却又想起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又都没有错,全是他承诺她的。 倘若做不到,她就得自己承担退亲后果,或者做他的女人。 然而感情之事又岂是儿戏。 去年的她一半天真,一半逃避现实,如今成熟了,认清了现实,就再也没法毫无心理负担地做蠢事。 虞兰芝僵硬地伫立原地,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 梁元序的养气功力比她深厚比她自然,沉默片刻,主动开口:“五娘,你又迷路了吗?” “陆宜洲带我来的。”她回头指着陆宜洲,仿佛指着他就能把所有锅甩他头上。 “是。”陆宜洲朗笑,大大方方走出,“表哥,别看芝娘琴棋书画四样只不通三样,其实连悟性也没多少,所以我带她来长长见识,一睹你裱画的功力,熏陶一下,说不定就能打通任督二脉。” 梁元序的目光在她和陆宜洲身上来回逡巡一圈,沉默。 虞兰芝依旧僵在原地,像只无助的小鸡仔。 陆宜洲却不肯放过她,拉着她的手,大咧咧拾阶而上,站在了梁元序面前,当真欣赏起裱了一半的作品。 “芝娘,我表哥诗画双绝,如果你对这方面感兴趣,我想你们一定聊得来。”他清澈的眼里含着光,像个无辜的孩子。 只有虞兰芝清楚他有多恶毒。 他太恶毒了,却句句真实,字字没错,让她无从辩驳,无处怨怼。 “我不懂画,也不懂诗。”虞兰芝漠然道。 梁元序一动不动,像是游离之外,又像是看戏的。 “那也没什么,你还有许多优点。”陆宜洲说,“你温柔娴雅,通情达理,清贵自持,是君子最欣赏的淑女。” 没一样跟她沾边。 虞兰芝涨得通红的小脸白一阵青一阵。 唯一庆幸的是,在陆宜洲迈入竹亭那一瞬,下人弯腰纷纷退出。 她发了一会呆,也没注意陆宜洲接下来说什么,思绪回笼时发现两位郎君都在看着她。 虞兰芝轻轻抿了唇角,又轻轻对梁元序福身,维持着端庄,作辞道:“陆宜洲说有事找你相商,你们且慢聊,我先行一步。” 说完提着裙裾逃也似的离开了竹林。 明明先前连方向都分不清,此时竟天赋异禀,头脑清醒,一步没错,一步没迟疑地跨出了这方不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如蒙大赦,剧烈地喘息,头脑竟出奇的宁静,无波无澜。 陆宜洲在后面喊她,她慢慢转身望向他。 浅绿色的裙裾随风轻舞,纤细身影孤立花树下。 莫名萧瑟。 陆宜洲知道自己已然如愿以偿。 却怎么也笑不出。 不开心。 “你走错方向,这边,才是回四宜馆的路。”陆宜洲牵起她的手,领着她。 虞兰芝没有逞强,不听他的话走不出去,只会更丢人。 走了一段路,浓荫匝地,树影深,陆宜洲顿住脚步,扭身面对她,“是不是觉得这次没发挥好?那我再给你寻个更好的机遇,单独相处如何?世上应没有第二个男人如我这般宽宏,请问,你还有何不满?” 虞兰芝:“……” “我言而有信了,是你自己没本事,所以你得心甘情愿嫁我。” 虞兰芝:“……” 以她的性格,接下来就是要谩骂他了。 然而等了半晌,她还站在原地,垂着脸,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她才抬起脸问他:“你说完了吗?” 陆宜洲:“……” “该带我回四宜馆了。” “芝娘……” 她平静道:“你这么大方无非吃准梁元序看不上我。我承认自己一败涂地。陆宜洲,也请你不要再惺惺作态。” “从前不想娶我的是你,如今突然又想娶的也是你,反正都是你说了算。”顿了顿,她说,“无所谓,嫁谁不是嫁。” 如果不是梁 元序,那么嫁谁都差不多。 何况她连梁元序也不想嫁了。 那不是她能驾驭的男人,纵使山海颠倒,奇迹降临,予她如愿,她也没法让自己过好这一生。 与别人成亲的话,她想,至少她会永远保持清醒。 “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一丝丝的感觉!”他皱着眉,素来含着宠溺的眼变得冷冽。 她回:“你长这样的好皮囊,又有钱,有那么一刻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不过,那都不代表什么,因为不管多虚荣,我都不会有那种想法,那种为了维持它们就矮你一头的想法。” 陆宜洲:“我何时说要你矮我一头,这也不是我的想法,你不要总把我想那么坏。” “我在梁元序面前出丑,不正是你期待已久的笑话……” 陆宜洲的喉咙陡然发干,苦涩蔓延,用力吞咽,嘴唇动了几下,愧疚地低头。 虞兰芝扬起倔强的下巴,“我没与你大吵大闹,是因为,我不屑。但不要以为我真的傻。” “你不傻,我才是那个傻瓜。”他说。 那日,陆宜洲把小手冰冷的虞兰芝送回四宜馆,料想中的殴打和谩骂都没发生。反倒听了许多与此毫不相关的。 她说她本来很开心的,从未想过陆老夫人那样的人如此欣赏她,不吝言辞夸赞她。 瞧不起她的梁大夫人,打量她时满目惊艳。 这都是梁元序的功劳。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但她还是很感激,因为他的存在,她才变得如此优秀。 二月廿七,陆宜洲独坐竹亭发呆,直至娥眉新月挂天际。 小厮趴在墙角观察片刻,没敢上前打搅,灰溜溜跑走了。 竹叶簌簌,亭下两盏剔纱灯轻轻摇曳,光影交错,月下的他右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侧腿盘着,嘴角青了一块,额头也有一块红红的。 下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回答不小心从假山上滚下摔的。 下人脸上的神情难以描述。 其实是被梁元序揍的。 陆宜洲没问为什么,也没还手。 芝娘若是知道,不知得有多高兴。 可陆宜洲是坏人,才不会告诉她,其实她赢了。 输的一败涂地的人是他。 可她狠狠伤他的心,她喜欢的男人为她狠狠揍了他。 虞兰芝这么坏,陆宜洲怎甘愿帮她。 有水滴落在手背上,陆宜洲仰脸看了下夜空,没下雨,却流的更多了。 他垂下眼帘,不是因为挨了揍才哭的。 陆府之行,虞二夫人扬眉吐气,陆家老夫人眼里的满意就是对一个小娘子最高的肯定。 眼高于顶的梁大夫人,在见到芝娘时的表情,虞二夫人越想越解气。 你看不上的,却是陆老夫人亲手点的最中意的孙媳! 说明什么? 说明芝娘是洛京最好的小娘子,而梁大夫人有眼无珠! 虞兰芝不时觑一眼眉眼弯成月牙儿形状的阿娘,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太阳。 她自认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孩,却从未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令阿娘开心如斯。 阿娘嘴上不说,心里竟是那样的骄傲,因她能成为陆宜洲的妻子而骄傲。 虞兰芝垂眸瞅着自己的鞋尖,再抬眼,阿娘走远了,她慌忙追上去。 虞侍郎不在家,母女两人挤在一张床,虞二夫人笑眯眯问:“我听芭蕉说,七郎把你送回来的,你俩可真有缘,随便逛逛都能遇上。” “有没有可能老夫人知道陆宜洲在哪儿,才吩咐妈妈把我引过去……”虞兰芝看破并说破。 虞二夫人噗嗤笑出声,“遇上这么会成人之美的长辈,你就使劲美吧。” “阿娘。” “嗯?” “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阿爹?你既不会做诗也不会画画。” “小丫头片子,贬损我呢。”虞二夫人一指头戳虞兰芝脑门上,幸福的回忆扑面涌入脑海,“一开始我只是见色起意,觉得你阿爹好看,后来发现他像根木头,无趣得很,我呀,决定算了,这样的郎君不要也罢。谁知他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整日往你外祖家跑,把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心牢牢抓在手里,可不就把我骗回了家。” 诸多甜蜜细节乃夫妻闺帷之乐,不足与外人道也。 她翻个身,挑能说的讲:“你别说,我跟你爹正式过日子才发现,他其实是个特体贴特顾家又勤奋上进的郎君,从不忍我受一点委屈。” “所以我们女郎万不能用耳朵谈情说爱,应当用心去感受。” “你能感受到七郎的爱意吗?” 虞兰芝小声嘀咕:“我才跟他吵过架,差点打起来。” 虞二夫人“啊”了声,没听清楚,“你说啥?” “没,没什么。” 虞二夫人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就继续讲起虞侍郎年轻时候的趣事。 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夜渐深,声音也渐渐微弱。 二月的最后一天,虞家二房的牡丹盛开,培育牡丹的花博士叫田禾,去年随那株紫阳香云来到虞府,包括他的身契。 他原本是陆府的人,因为一株花成了虞府的。 不过早晚还会回到陆府的。 他是七公子送给未婚妻的仆从,将来会以陪房的身份回去。 虞兰琼大清早搬来一盆稀有的二乔,乍一看宛若赵粉魏紫合二为一,粉紫交替,几多妩媚,好看极了。 完全不输自己当宝贝观赏了半个时辰的魏紫。 “送我?”虞兰芝指着自己鼻子难以置信。 “大惊小怪,我有两盆,分你一盆罢了。”虞兰琼骄傲地一扭头。 “说吧,你想要什么?” 虞兰琼果然眼睛亮起,又有些扭捏,“你那两匹卑然马真可怜,来咱们府好些日子都不见你遛遛它们。马夫那么魁梧又不能帮骑小马驹,你若是不想管,不若……让我骑着玩玩,权当我替你遛马。” 一刻钟后,虞家的五娘子和四娘子,骑着一白一黑两只小马驹奔跑在永兴坊外的长楸街。 虞兰芝能骑小毛驴自然也能骑小马驹,几乎不需要怎么适应。 虞兰琼只比虞兰芝年长半岁,自从见到小七小呆就日思夜想。 多么威风又可爱的小马驹。 愁坏了唐于徽。 他也想把世上最好的送给琼娘,可是卑然马极其难购,尤其品相上等的小马驹,怕是还没生出来就被高门大员定下了。 他答应琼娘,一定会找到可爱的卑然小马驹送她,只是得等等,最快也得等个一年。 琼娘很懂事,虽然骄纵,却也不是一味为难他。 况且她有的是办法骑上小马驹,一盆二乔就搞定了。 其实她不送花,大大方方提出来,虞兰芝也会答应的。 小马驹本来就不能憋着,有人帮自己,还是自家姐妹,她何乐而不为。 自从小七变成公公,小呆似乎不太喜欢同它玩耍。 有时还会欺负它。 小七从不生气,只要小呆给点好脸色,它立刻贴过去。 跑了半晌,小呆似乎又熟悉了从前的伙伴,主动走过来蹭蹭小七,小七欢快地扫了扫尾巴。 你别说,这性格还挺像陆七郎的。 他,好像永远都不会真正生她的气。 哪怕眼睛都快冒出火星子,下一瞬又能若无其事逗她。 眨眼三月三,上巳节。 大瑭的官员不仅有正常的旬假,还有节气假,只要沾上节都会休沐,尤其比较大的节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这是大瑭男女相会踏春的重要节日,当然,不相会的年轻人也可以自己出来踏青。 国丧期间禁婚嫁,禁丝竹宴席,禁着装鲜艳,但是出门透气踏踏青还是合法的。 往年,虞兰芝多半骑小毛驴,今年却有两匹小马驹,无比纠结先遛哪一匹。不管 放谁出去,对另一匹都不公平,只好叫上秋蝉,一起遛马去。 春樱连驴都骑不利索,只能坐在骡车上干看着。 至于琼娘,早就被唐于徽接走,再可爱的小马驹也抵不过她的徽郎。 虞兰芝才迈出角门,眼瞳微晃,迎着光,熟悉的身影高高端坐马背上,轮廓镀了一层金色的虚影,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她知道是陆宜洲。 他催马上前,虞兰芝下意识后退一步,他继续上前,她一直退,直至退无可退。 春樱和秋蝉对视一眼,轻轻咳嗽。 虞兰芝惊呼出声,身体腾空而起,竟被陆宜洲当街掠上马背。 “侧坐会不舒服。”他低声道,“把腿分开。” 她不听,他帮她分开,总算以正确的姿势骑在了马背上。 确实比侧坐更安逸,至少整个后背有了倚靠。 原来她不是不敢骑成年马,只是不敢一个人骑。 陆宜洲揽着她眨眼飞出了永兴坊,直奔长楸街尽头,仿佛要带她走到天涯海角。 “慢一些,我的婢女追不上。”虞兰芝把手绢蒙在脸上才敢张口说话。 陆宜洲也蒙了面,淡声道:“没有她们,我也能照顾好你。” 虞兰芝双手握住马鞍,“为何不提前下帖子,这般掳我,传出去也不怕失礼。” “提前下帖子,你便有所防备,不方便下手。” “……” 虞兰芝噎了半晌,不知不觉来到了城郊,马儿才渐渐放缓速度,直至悠然沿河散步。 陆宜洲:“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虞兰芝说,“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我?” 陆宜洲哼了声,“整天就知道情情爱爱。我只是听长辈的话,每个人都应该听长辈的话,可不像你,终日阳奉阴违。” 他白净的脸在春光里越来越红,红潮蔓延进衣领深处。 背对他的虞兰芝,什么都不知道。 虞兰芝垂眸,她才不是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人,不过她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误会。 忧愁爬上心头。 盯紧了他勒紧缰绳而绷起的手背,一道新鲜伤痕,看上去伤的不轻。 “你的手?”五天前还好好的。 “不小心刮的。” “怎么刮的?” “你让我伤心,我气得从假山上滚了下去。” 虞兰芝呵了一声,道:“骗子。” 冷不丁余光一闪,她的注意力被路边的土狗吸引。 不由睁大眼。 陆宜洲捏着她的小脸,转向正前方,她又侧过去。 “你干嘛?”虞兰芝拧眉。 “你在看什么?” “看狗,你没看见吗?” “狗有什么好看的。”陆宜洲冷汗涔涔。 果然不出他所料,虞兰芝脱口而出:“你没发现它们背对背粘在了一起,好奇怪。” 正常的狗撞上马儿早散开,那两只转着圈儿也不分开,仿佛被黏住,还是马儿为它们让路。 陆宜洲尴尬道:“狗的事,你少管。” 第35章 第35章已经点着了。你得负责灭…… 准女婿把闺女在门口“掳走”这种事,可大可小,全在人心。 非要搬出伦理教条,男女之大防理论三天三夜的话,此举就是轻佻了,长辈得站出来批评陆宜洲。 然而礼法外不外乎人情,同一件事在不同情况下,不同的人来做,则有不同的理解。 当准女婿拥有岳父岳母的绝对信任,两家关系相当融洽,那“掳走”就不过是小两口的情-趣,说起来,旁人也只会笑着打趣两句,不值得小题大做。 虞二夫人听完春樱的禀报,笑骂了句“年轻人轻狂”,任由他们去了。不过到底是娘亲,她叮嘱仆婢备好车马,沿途跟过去,守在长楸街附近也行,万一娘子累了好乘车回来。 春樱领命退下。 那边厢的小两口已骑马漫无目的走到了牡丹桥,桥畔垂柳占芳春,小鸟成双成对,蹲在枝头唱着婉转小曲,桥下的鸳鸯也成对。 虞兰芝渐渐回过味。 她在自己家门口被人强掳了。 掳她之人正悠然自得拥着她踏春。 “我渴了。”她说。 陆宜洲解下水囊递给她,“喝吧,大小姐。” 虞兰芝喝了两口递给他。 “芝娘。” “嗯?” 陆宜洲:“你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男人怎么都喜欢问这个,辞表哥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所以说,男人其实比女人更敏感,察觉幽微变化的能力并不弱。 “我没有变,我始终如一,不忘初心。”虞兰芝说,“如果你觉得变了,那是因为你变了。” 陆宜洲蓦地攥紧了缰绳,在她身后变得安静。 良久之后。 “上回,我亲你,为何发脾气?”他耿耿于怀。 他在那方面经验尚浅,不代表笨拙,反倒相当敏锐,感她所感,她害羞,惊慌,却喜欢的要命,也快要了他的命。 可上回,她突然暴怒,张牙舞爪,令他困惑。 虞兰芝垂下长长的眼睫毛,“你不如问问,谁家小娘子被轻薄还能开心?你总是那么急色,兴之所至欺辱我。” 陆宜洲被骂红了脸,却正气凛然道:“好色怎么了?人之天性,自然而生,就像你饿了想吃饭。我这样的年纪,这么好的身体,当然会有很强的需求。” 虞兰芝:“那是你的需求又不是我的,以后不准再碰我!永远不许!” “不准我纳妾也不准我在外面做坏事,更不准我碰你,话都让你说了,你当我和尚吗?我猜你还不知成亲以后要干嘛。” “干嘛?” 陆宜洲低头在她耳畔小声说了几句。 虞兰芝花容失色,尖声道:“你做梦!我不要,我才不要!” 他怎能如此无耻…… 陆宜洲哼笑一声,自不会与她争辩。 只待洞房花烛夜,他有的是办法收拾她,定要把在她身上受的这些气都用另一种方式用力…… “明年六月就是咱俩的婚期。”陆宜洲举着水囊喝了口,想到自己碰的地方沾过她水润的唇,喉咙一阵滚烫,他冷静了下,继续道,“满打满算十五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了吧?” 虞兰芝没反应过来,问:“够什么?” “整理好你对梁元序的感情,然后心无旁骛做我的女人。” 虞兰芝:“不用你提醒。” “我知道有些话直说不好听,你听了也不高兴,但我必须说。”陆宜洲用力抿唇。 “你说。” “成亲前,你有不该有的心思我都认了,那是我答应你的。可我没答应成亲后的,你懂我的意思,将来成了亲,你再有异心,做什么出格的行为……” “你就休了我。”虞兰芝替他说。 “你休想。”陆宜洲冷哼一声,“夫妻相处以和为贵,我是郎君,自然要呵护你礼让你,可那不忠之事除外,你若负我,我定叫你哭。” 虞兰芝也冷哼一声,“我不会那样。” “我不会那样不是因为怕你,而是我自己的底线。”她忿忿道。 “好,我信你。”陆宜洲说。 “嗯。” 陆宜洲执起她的手,轻吻,“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虞兰芝抽回手,望着一目春光,这么久了,没有一个仆婢跟过来,阿爹阿娘是如此信任陆宜洲。 陆宜洲说没有婢女也会将她照顾得极好,并非大话。赏春半日,看遍洛京春景,品尝名满大瑭的福仙楼菜肴,她尚无任何不适。 福仙楼的味道着实不俗,想吃上一桌全靠预定。 虞府逢年过节才定一次,也不是每次都能成,陆宜洲显然临时兴起,掌柜的却亲自相迎,直把人领进最好的雅间。 “你是不是认识这里的东家?”虞兰芝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是。”陆宜洲唇角上扬,挑眉,“你想不想认识?” 也不是非认识不可,方便的话……虞兰芝说:“倘若方便的话,帮我捎句话,真心恳请他家预定席面的时间不要那么久。” “好。”陆宜洲爽快道,转而凝视她,“我帮你忙,你许我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 陆宜洲毫不迟疑点了点自己的唇,“你想要什么就亲我,有求必应。” 虞兰芝哼笑一声。 陆宜洲下巴微抬 ,不屑地斜了她一眼,哼。 他图的就是她的身子,一点好处不给,休想使唤他。 虞兰芝忽然想起陆宜洲所言的成亲后要做的事,牙齿用力咬住唇肉。 鼓起勇气道:“就算成了亲,你也不能……” “不能什么?” “不能不顾我的意愿,做不穿衣……你说的那种事。” 陆宜洲微微的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虞兰芝默认这样的笑是善意的,权当他答应了。 心情转阴为晴。 关于未来,她也不知会变成何种模样,唯一肯定的是得不到想要的人。 得不到就没必要再强求。 因为,她得不到的东西多了去。 嫁陆宜洲是所有人都希望她走的路,那肯定是正确的路,她走便是。 这个人条件优秀,她不亏,运气好的话兴许真能与他相敬如宾过一生。 上巳节最好玩的不是赏春品尝美食,而是喝花酒。 国丧期间,喝花酒! 几名胡姬头顶酒坛穿梭街市。碍于国丧,她们各个素颜素服,举止低调,虞兰芝却忍不住想起她们的胡旋舞,扭着扭着就钻进了帘内。 帘内是郎君的世界,小娘子免进。 真想跟进去一探究竟。 “这个容易。”陆宜洲说,“你发誓不说出去,我便带你玩。” “国丧期间,谁家胆敢待客?” “玩的就是刺激,你敢去么?”他说,“兰台坊胡月楼。” “没听过。” “先发誓。” 好。虞兰芝心想他真会玩,平时定是寻花问柳的常客。 “我发誓保守秘密。”她道。 不久之后,陆宜洲领着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虞兰芝大摇大摆迈入了一座神秘宅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两人穿着圆领胡服,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这里只接待郎君,像你这样女扮男装由郎君领进来的小娘子也不是不可。”陆宜洲道。 “你懂的真多。”虞兰芝赞叹。 她这话就是字面的意思,是真的觉得他见多识广。 陆宜洲突然就不高兴,“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以为我经常来?” 难道不是吗?虞兰芝仰头不解地看向他。 陆宜洲不自在道:“我只来过两次,是公宴,公宴你懂不懂?” 这个她懂,朝廷官员之间的一种应酬,她阿爹每年都要参加。 “这种地方设公宴,你是狗官?”虞兰芝很难不多想。 “狗官设的公宴,不是我。” 来都来了你能是啥好人。虞兰芝在心里鄙夷。 陆宜洲正要反驳,眼前一粉,差点被小娘子的丝帕扫着脸。 好香啊。虞兰芝不解地瞅着扔丝帕的胡姬小娘子。 胡姬第一眼只注意了陆宜洲,双目立时流转了妩媚眼波,心生顽皮,朝他丢丝帕,试探一番。 虞兰芝反应慢,被香香的丝帕甩一脸,算是替陆宜洲承受了美人恩。 胡姬这才发现美男子身边带着小娇娘,顿时明白了什么,嫣然一笑,翩跹而去。 虞兰芝摘下丝帕道:“她刚才对你笑,真好看。” 陆宜洲问:“你吃味?” 虞兰芝有时候挺无语的。 不管怎样,这趟胡月楼之行令她大开眼界,体验了一把做男人的快乐。 这世上不是只有男人喜欢美人的舞蹈和歌曲,女子也很喜欢!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虞兰芝十八年来竟是头一回见识。 从前家里来贵宾,长辈也会安排歌姬舞姬,不过那样的场合,她肯定进不去,最多听听音儿。 此时此刻,身在胡月楼,四周红颜绿鬓,水袖婀娜,软腰风流,各个舞姿飘飘欲乘风归去,美得让人如痴如醉。 仙女的歌喉简直是对耳朵最柔情的恩赐,唱尽人间芳菲。 虞兰芝羞涩地接过美人递给她的佳酿,美人眨眨眼,娇笑退下。 做男人真好,做有钱的男人更好。 招待二人的胡姬娘子什么场面没见过,自然不会在意虞兰芝的女扮男装,全程也不揭穿,只贴心地安排不含一丝妖娆妩媚的歌舞,奉上最好的果酒。 表演的胡姬也都拿出看家本领,展示自己的美丽与技艺。 对她们而言,不用搔首弄姿讨好男人,舞蹈瞬间更纯粹。 虞兰芝饮了两杯酸酸甜甜的果酒,有些飘然,“陆宜洲,下回再带我来行不?我掏钱。” “好。”陆宜洲问,“现在知道与我在一起的好处了?” 虞兰芝点点头,怅然道:“我真羡慕你。你的人生没有一丝不如意。” 像他这样“完美”的人,没有人忍心不如他的意,是个人都会心疼他。 不像她,拼尽全力都无法做到完美,不完美的人遭受再多苦难都难以被共情。 “胡说。” “……?” 陆宜洲漫不经心扫一眼舞姬,轻声道:“你不就是我的不如意。” 他没有办法哄她开心,便是他最难过的事。 虞兰芝拧眉分析陆宜洲的话,却被他喂了一杯酒,满满一杯。 他摇了摇杯盏,“还能喝吗?” “不了不了。”虞兰芝不是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陆宜洲轻蔑地笑笑,自己斟满酒盏,仰首一饮而尽。 …… 上巳节,人间热闹。 无人注意一辆低调的马车离开外郭城,来到了东郊的一处别苑。 别苑从外面看高大结实,其余并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 梁老夫人颤巍巍地迈出锦帘,在仆妇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此行仅有她和梁元序,没有惊动府里任何人。 一走进明间就嗅到了淡淡药香。 梁意浓将将起身梳洗完毕,正半坐在临窗的大炕,后背靠着蝠纹大引枕,腿上盖着一床锦被,眉眼萦绕孱弱,不过气色比之宫中改善数倍。 她的病一多半乃心疾,而今害她心疾缠身的恶鬼已不在人间,病痛自然就减轻了大半。 洛京城人多眼杂,作为去世多年之人,不宜突兀露面。知晓她尚在人间的亲人也不多。 三弟弟将她安排在这处隐蔽的宅院,一则有利于静养,二则趁静养这段时间为她换个身份。 拥有正常人的身份,才能光明正大站在阳光里。 “元娘。” 一声熟悉又悲怆的呼唤。 拉回了梁意浓的思绪。 “祖母。”她怔怔道。 做梦也没想到能这么快见到祖母,还是劳她老人家亲自过来。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周围的仆婢无不红了眼眶。 梁元序注视片刻,默默退出。 他垂眸立在庭院一株梅树下。 老皇帝比预期提前了数月去世,所有计划都得随之提前。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尚未抓到头绪。 胡月楼的醒酒汤除了醒酒,还能祛除酒味儿。 两碗醒酒汤下肚,虞兰芝在掌心呵气,再三确认,以防回家撞见阿娘,满身酒气惹猜忌。 小娘子喝花酒,可不是长辈能理解的。 她和陆宜洲,一个敢想一个敢做,实属奇葩。 太阳落山前,虞兰芝和陆宜洲,两个满身脂粉味的浪荡子骑马打道回府,途经牡丹桥,稍稍放慢速度,吹吹醉人的风,散散身上的香味儿。 虞兰芝扭头嗅了嗅陆宜洲领口,吓得他心跳骤然定格,她又低下头嗅自己的,“好像是我身上的。” 陆宜洲没好气道:“我又没抱胡姬,怎么可能是我身上的。” 她兴致高昂,与胡姬手拉手跳舞呢,抱着转圈。 “那怎么办?”虞兰芝做贼心虚。 “小娘子身上有点脂粉味不是很正常,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刚做过坏事’六个字写在脸上?” 是哦。虞兰芝敲了敲脑袋,多少是醉了,反应迟钝。 她拽着衣襟又闻了下,“咱俩这样的距离,你能闻到吗?” 陆宜洲却低头在她颈窝里嗅了嗅,“很香。” 她一把推开他的脸,“故意的吧,哪有人离这么近闻?” 却发现陆宜洲变得特奇怪,她盯住研究了一会儿,哈哈大笑。 陆宜洲:“你笑什么?” “你,你怎么四只眼睛,两个鼻子,哈哈好傻。” “你再数数。” 她伸着食指数起来。 谁知自己的食指也是重影,明明要点陆宜洲的鼻子,结果落在他喉结上。 陆宜洲烦躁地拿下她作乱的手,“不要点火。” 虞兰芝“哦”了声,转回身老老实实坐端正。 没懂哪里点了火,但他似乎很生气,眼下荒郊野岭的,最好不要招惹他。 这是女孩子的直觉。 身后的陆宜洲微微僵硬,仿佛在纠结,在思考,在天人交战,然后他猛然勒停马儿,在夕阳下单手捧起她的小脸,压了下去。 已经点着了。 你得负责灭火。 虞兰芝往上窜撞他鼻子,又哭又骂,很快就被他完全吞没唇舌。 她想咬死他,下颌却被捏住,合不上。 她越反抗,他就越撒野。 最后她没了力气,瘫在他怀中,眼角挂着晶莹泪珠,香腮异常潮红,杏眼朦胧,呼吸紊乱。 陆宜洲擦去她嘴角水渍,又擦一擦自己的,“忠于自己的本能不挺好,自然的正常的人性有何羞耻?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身体,爱极了我。” 他与她一定会成为世上最契合最快活的夫妻。 说罢,扬鞭催马,搂着她在夕阳下疾驰。 马蹄声和她的尖叫诅咒一样清脆悦耳。 此后整整十日,虞兰芝都不想再见到陆宜洲。 他真的不是人。 十四这日锦绣庄送来不少花样子。 时下大户人家的嫁衣绣被都要提前一年左右准备,尤其是嫁衣,繁复华贵,非朝夕可得。 虞兰芝的婚期定在明年,虞二夫人现在雇人着手准备,不早不晚。 “夫人您看,这是鸳鸯纹,这是瓜瓞绵延纹,还有葡萄纹百子纹,全都是我们庄上最好的绣娘精心设计的细节,调配的颜色,保证独一无二。”徐掌柜温柔的声音里透着浓浓骄傲。 芭蕉接过花册奉给虞二夫人。 虞二夫人凝目认真研究。 虞兰芝心不在焉,胡乱选了两个,找借口溜走。 小娘子备嫁前或多或少羞涩,在所难免。 众人不以为意。 又翻过两日,仿佛为了应验虞兰芝的咒骂,一向顺风顺水的陆宜洲毫无征兆地被皇帝从军机营调进大理寺,明升暗贬。 从四品的指挥佥事摇身一变成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武官变文官。 倒不是大理寺少卿不好,单论起来也很有前途的,只是明眼人都知这份前途比之军机营,云泥之别。 可不就是明升暗贬了。 皇帝并非针对陆宜洲,而是对军权跃跃欲试。 国丧尚未结束,他就按捺不住了。 却又不敢把人得罪死,那就得补偿一个品秩更高的,左腾右挪,好不容易扒拉出一个大理寺少卿。 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原想如法炮制,把虞侍郎也挪走,谁知安排在吏部的亲信当场拦下了他危险的想法。 亲信说:“吏部暂时不能没有虞侍郎。我等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理不清吏部这张大网,一旦有个闪失,必定为陆尚书所不容。” 届时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帝只好命他们抓紧渗透吏部。 搞不了吏部那就搞钱,然而搞钱也不轻松,不能明抢吧,抢也抢不过。国库倒是有一些,可他没法完全做主,一旦调用失衡,势必要被群臣抗议。 新登基的皇帝,最是膨胀的时候,却发现处处受制于人。 唯一能让他拿捏的就是几个兄弟。 于是他在兄弟跟前逞威风,把他们像猪狗一样关进十王宅,又罗列了各种明目削减开支,省下的钱全部填进自己的口袋。 上回敏王来觐见,锦靴都破了一道口子,特别招笑。 皇帝为了摆帝王的架子,又去十王宅兜一圈威风。 当时敏王正在用午膳,两盘清汤寡水的食物,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皇帝鄙夷。 晚上的皇帝则一定要搂着美人才能安寝。 不能选秀,美人从哪里来?他自有妙计,从父皇没用过的妃嫔秀女里挑,别说还真有几颗漂亮的沧海遗珠。 期间发生了点小意外,一名贞烈难驯的小美人,誓死不从,当场撞柱身亡,气得他命人将尸身拖下去喂狗,吓得一众美人抖成了风中落叶,再无人敢反抗。 就这般疯魔了数日,皇帝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在母后的劝诫下洗心革面,每天都去陪大腹便便的梁妃。 这个女人和肚子里的骨肉是他最大的依仗。 没有梁家,洛京那几个世家联手就能把他废了。 梁元序也在等这个孩子出生。 他对野狗一般的新帝逐渐失去耐心。 …… 再说回虞兰芝这边,二十这日前往太常寺销了假,正式上衙。 梁萱儿嘲笑她发福,定是在家好吃懒做。 她没有。 她……只是丰腴了。 腰肢依然是从前的尺寸。 这日下衙,天不遂人愿,陆宜洲一身麻料文官丧服,像只守株待兔的狼,总算捉到了她。 幸好这里是皇城,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 陆宜洲:“你不是答应嫁我了,凭何还要躲我?” 整整十七日未曾相见。 “哪条律法规定未婚妻必须与未婚夫见面?”虞兰芝认真道,“你就不能安静地等我明年嫁过去吗?” 陆宜洲一张漂亮的小白脸写满愕然,直直瞪着她。 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没有这种规定。” 她微微抿住唇角。 “但是,我想见你。”他说。 “别傻了,只要你不点头,我永远都是你的,又飞不走。”虞兰芝道。 不明白的人会以为这是一句动人的情话。 陆宜洲听懂了,却假装听不懂,上前拉着她的手,送她回家。 一路上温声软语哄着她,“我以后不那样亲了。你不也骂回来了,你骂人多难听,我都被你骂成啥了。” 她说:“我总觉得将来你会变本加厉欺负我。” 他失笑:“才不!我只会对你更好。” 第36章 第36章更不知陆宜洲看到后会如…… 虞兰芝被陆宜洲送回家,经过小花园,停下了脚步,接过春樱手中的罗扇,兀自玩耍。 她从前没有因陆宜洲难听的话否定自己,如今也不会因几句甜言蜜语就晕头转向。 陆宜洲的话,是为哄她配合亲吻供他取乐,还是真的要把她放在心里珍惜,只有他自己清楚。 第一次他是生涩的克制的,第二次他食髓知味,第三次他眼里毫不避讳的欲念,无声地告诉她,他想做什么。 陆宜洲不是坏人,可也真不算好人。 但凡她糊涂一下,他绝对敢对她做禽兽不如的事。 想到他面对璃娘、萱娘等一众女孩,温和可亲,衣冠楚楚。 再想到他对自己…… 不公平,区别对待,虞兰芝无法忽略所有不平。 虞二夫人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扑蝴蝶,真是个孩子呢,蹦蹦跳跳的。 近来她甚少拘束虞兰芝。 小娘子天真烂漫的日子就这么几年,多过一日赚一日,明年嫁人就要去别人家里生活的。 沈舟辞在二房的小花园站了会,发了会呆。 他从小就把虞兰芝捧在手心,甘愿做她的奴仆,卑躬屈膝,显得特别“便宜”,这种便宜,在长大后就转不回去了。 在她眼里,他不是男人,只是个听话的哥哥,哪天不听话,也就没用了。 他不动声色离开,径直去拜见虞侍郎。 春日的花园姹紫嫣红,灿烂又热闹。虞兰芝手执罗扇扑蝶。 浅草色的素绸裙摆,梦里的云 烟一般,随着她垫着脚步摇晃,翩跹,翻出一痕洁白的内衬纱裙,层层叠叠,像一朵花,盛开在郎君的心上。 沈舟辞走了一段路,又回身望着她。 生出几分不舍。 小厮提醒公子注意脚下。 他回过神,继续走,这次没回头。 …… 在花园玩了半个时辰,虞兰芝净手净面,陪同爹娘用晚膳。 饭后,虞侍郎和夫人谈话,没避讳虞兰芝。 虞兰芝就坐在罗汉榻竖起耳朵。 “冯太后可是圣母皇太后,竟被赶去偏殿,如同妾室一般。陈太后放着那么大的慈宁宫不住,偏偏搬进咸凤宫主殿,这母子二人半分体统也不讲了。”虞侍郎真是开了眼。 新帝和新太后不愧是亲母子。 他口中的冯太后乃先帝原配冯皇后,陈太后则是容贵妃陈氏,先帝驾崩,二人便成了东西两太后,只没想到陈太后的作妖能力完全不亚于新帝,连装都不装了。 世家勋贵无不看重规矩,打破规矩就是在挑衅所有人的利益。 陈太后磋磨冯太后,克扣衣食可能无人在意,可大张旗鼓地把她当作妾磋磨,就是在打洛京所有正室的脸面。 将来谁家庶子得势有样学样,那还得了,简直礼乐崩坏。 虞二夫人听了直冒冷汗,“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虞侍郎:“我那两个庶出的侄女儿没说亲,你帮留意一下合适的好人家。” 虞二夫人素来与他心有灵犀,微微点头说好。 皇帝年纪不大,却早已成亲,将来采选,不管是谁,选上了也只能做妾,况且,皇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虞侍郎不忍自家侄女遭祸害。 虞兰芝把一捧樱桃塞进口中,慢慢咀嚼,又把核一颗颗吐出。 阿爹能想到的事,姑父不会想不到,想必早已开始为璃娘的亲事做准备,国丧结束必然定亲。 聊了会吏部的几项变更,虞侍郎回书房处理公务,虞二夫人便把虞兰芝召到跟前,为她通头发,这是母女间的小互动。 虞兰芝有一头又黑又浓密的长发,缎子一般,无论盘何种发髻,随意折腾,完全不需要义髻,羡煞不少娘子。 虞二夫人认为都是自己的功劳,打小就没少喂她补气血的食物,又时不时亲手帮她梳头,有爱的滋养,自然长得好。 “五月份能过吧你?”虞二夫人问。 “当然。” 阿娘小瞧她了。有先帝的放宽要求谕令加持,再通过不了考试,她直接回家种田,做什么女官。 “晚会儿,我让王妈妈把陆家的关系谱拿给你。抽空记一记,将来进了他家的门不至于两眼抓瞎,也方便积攒自己的人脉。”虞二夫人掬起闺女一捧香喷喷的青丝,越来越爱,“这关系谱是我们自己整理的,看完再给我,莫要带去陆家,将来你婆母自会给你一份更完整的。” 有头有脸的人家基本都会被人关注,整理关系谱,属于心照不宣的事儿,拿到脸上则多少有些尴尬,因此虞二夫人才多说这一句。 虞兰芝用力点头,“好——” “你祖母的话,听听就行,不用往心里记。”虞二夫人唯恐闺女实心眼,老实人。 “这个我擅长,阳奉阴违。”虞兰芝调皮地眨眨眼。 虞二夫人嘿嘿笑,正色道:“那四名美婢,我帮你把过关,人品性格都没问题,就是长得太好看了些。” “美婢不美,那还是美婢嘛?” “你懂什么,世上没有哪个郎君是真正老实的。” “您怎么连我阿爹都骂?” “你阿爹自然是好男人,可那是我管教出来的。男人就像孩子,提前说好禁止做什么,他才会上心。你把规矩和底线定好,大大方方告诉陆七郎,他肯定会记下。万不能等他触碰了你再闹,那样于事无补,八成还会犯。” “这个我无师自通。”虞兰芝坐直身子,讲述自己给陆宜洲立的规矩,“当时他就应了我,不在外面胡作非为,也绝不碰我的婢女。” 虞二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七郎这孩子比想象的还要好。 一直以来她都纠结该如何向虞兰芝展示这个世界的真相。 真相就是男人不会只守着一个女人。她的阿爹属于稀世不可参考案例。 以陆宜洲的身份宠一两个婢女不是什么大事,但她一点也不想对女儿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忍忍就过去了”,“男人基本都这样”的话。 虞二夫人对虞兰芝道:“阿娘希望你与七郎恩爱两不疑,休戚与共,可如果有一天,你很难过,觉得与他在一起只有痛苦,也可以回家。” 虞兰芝诧异地仰脸望向阿娘。 虞二夫人笑笑,捏她的脸,“你阿娘我啊,有钱着呢,养你一辈子不成问题。” “阿娘。” 虞兰芝抱着虞二夫人的肩膀,撒娇。 心里最后一丝惴惴不安消失殆尽。 阿爹阿娘和菱洲的哥哥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虞二夫人揉了揉虞兰芝脑袋,“阿娘希望任何时候都以你的感受为主,不必在意外界的声音。那些声音多数带着规训的目的引导你去做他们希望的事。所有跳出来让你不舒服的人都是蠢货,他们的指指点点你不要听,而你要保持冷静,永远清醒。” 虞兰芝把阿娘的话用心记下,温顺地贴在阿娘怀中。 “阿娘无所不能,那我可不可以不嫁人,永远陪在你身边?”虞兰芝得寸进尺。 回答她的是一巴掌。 虞二夫人道:“小兔崽子。” 其实,这个小兔崽子还是很令虞二夫人满意的。 比念书,芝娘在姐妹中不算出彩;比待人接物,芝娘可太完美了。 连虞兰芝自己都未意识到,她其实特别会处理与长辈、上级的关系。 也很擅长调用收服仆从。 这些都是天生的,天赋异禀的生存智慧。 只是严苛的祖母,常年的压制,使得一切不明显。 殊不知,在祖母手底下没被压扁,小小的她就有不可估量的力量。 而挑剔的虞老夫人,很多时候都能和颜悦色地对待虞兰芝,比对虞二夫人好一百倍。 这样的性格,不做宗妇可惜了。 不过不做宗妇,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 沉迷搞钱的皇帝把宗亲上下克扣一遍,赫然发现掖庭以外的女官实属多余。 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本就是有伤天和,朝廷真是疯了,竟拨款养这么一群没用的小娘们,又不能进宫侍寝,纯纯浪费。 以后祭祀社稷无需皇后参与,那么斋娘也就没必要存在。 不过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必然有一定的道理,没道理也能被一群鸡婆似的大臣编出道理。想到这点皇帝就头疼,皇帝不能一上来就猛改,得循序渐进地,润物无声地。 盘算数日,皇帝以节省财政开支为由遣散斋娘,不想走的就参加太常寺考试,通过者正常录用。 走的照旧保留玉册,只是再也收不到朝廷发放的俸禄。 虞兰芝万没想到才上衙五日就被赶出皇城,有那么一瞬间想点火烧了狗皇帝的紫宸殿。 她提前过上了致仕的生活,赋闲在家,每日同祖父打八段锦,最近又学了太极拳。 余下的时间练练字看看书,遛鸟遛马,数着日子盼望太常寺考试。 从前忙得没空搭理她的祖父,如今时常和她坐在同一块大青石晒太阳,面面相觑,或者唉声叹气。 阿爹为了缓解祖父的寂寞,花了一大笔银子托人买回一条西施犬。 一开始祖父试着遛狗让自己忙碌起来,后来就丢给虞兰芝了。 虞兰芝照顾西施犬不到两天,原住民小圆子突然发疯,见到西施犬便连抓带咬,铁了心一山不容二虎。 最终西施犬不敌,逃去大房避难,由虞兰琼收养。 绕了一圈,相当于阿爹为琼娘买了一条狗。 小圆子舔舔自己的小爪子,跳进虞兰芝怀中,蹭蹭。 它是小跨院永远的王。 同时也是一只猫公公。 直 到此刻,虞兰芝才越想越不对劲,小七和小圆子都是公公,要不,给它们改个名吧…… 殊不知取名容易改名难。 此事暂且就此作罢。 陆宜洲的忙碌与虞兰芝的赋闲形成了鲜明对比。 从威风凛凛的军机营到鸡毛蒜皮满天飞的大理寺,落差肯定是有的,但他本来也不是端着的人,反倒很快适应。 唐于徽主动配合,把近两年的卷宗分门别类整理成册以便陆宜洲翻阅。 不这么做也难不倒陆宜洲,但这么做了就能节省陆宜洲大量时间。 况且他不做,主簿和录事也会抢着做,甚至做的更早。 殊不知,在他晋见前一刻,陆宜洲已经收到了两份相同的案册。 不过都没有他整理的一目了然,简捷便利。 唐于徽是一个行动力强且聪明的人。 陆宜洲在心里满意。 大理寺乃全国最高审判公署,有着督查、审核地方刑狱的职责和权力。 但大理寺卿和少卿并不是老百姓以为的那样出没在一个个案发现场,每天脚不沾地各处办案。 事实上大理寺卿非常清闲,署衙大小事务完全可以甩手少卿以及寺正寺丞,倘若他变得特别繁忙,到处查案,反倒不是好事,证明世道要乱了。 而少卿,也就是陆宜洲这个位置,做的最多的就是审核下官审理完的案卷再批复。真正需要他费心的是陪同皇帝外出办差,三司会审,或者宗亲间的纠葛。 寺正和寺丞才是办案的核心人员,老百姓耳熟能详的青天大老爷。 简单来说,当一个案件需要少卿亲力亲为,东奔西走,必然涉及了二品往上大员的流刑、死刑。 总而言之,整个公署仅有一位张姓的正三品官能做陆宜洲的主,其他人全都是陆宜洲小弟。 除了点卯,他可以随时离开公署,四处了解地方以及洛京刑狱进程和舆情。 所以在大理寺当值的大小官吏,并不能时常晋见上官,有事最好提前预约。 陆宜洲新官上任,底下的人必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踊跃表现,时间久了,再想见到就没那么容易。 唐于徽:“少卿,公署分工明确,您想了解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底下就会有人做好,录事和主簿每个月都会向您汇报署衙审核的案件。” “好,辛苦你了。”陆宜洲颔首,右手搭在卷宗上。 上官领了情就不算辛苦。唐于徽含笑告退。 三月底,陆府的营造管事拜访虞府,奉上新房细节图式。 工匠除了负责营造问题,还要充分考虑女主人的喜好。 此行便是来征询虞兰芝的意见。 营造管事带来的厚厚画册,工笔描摹,自然逼真,内容琳琅满目,小到长窗式样,大到太湖石造景,每个都有两到三种参考方案。 极少有人家娶媳妇认真到这种地步的。 因为陆宜洲觉得云蔚院不仅是他和妻子的居所,也是妻子唯一的私人空间,不像他,他有内书房,外书房,各种各样的空间,甚至外面还有不少别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对比之下,芝娘太可怜了。 那么云蔚院就该完全属于芝娘,一草一木,一窗一格皆以她为主。 虞兰芝心中愕然,不动声色选了海棠菱角纹和金线如意纹的长窗。 其实基本无需修改,如此华丽的房屋已经超过了她对奢华的预期,每一样她都很喜欢,眼花缭乱了。 就连名字她都分外青睐。 主要是管事描述的好。他告诉虞兰芝云蔚院常年树木葱郁,竹丛青翠,时有暗香浮动,七公子亲自题的字,取名云蔚,有花木繁盛之意。 美极,雅极,原本没想太多的字突然充满意境。 整个四月,虞兰芝就在备嫁的各种琐事中周旋。 陆宜洲没再出现。 只在立夏和小满时送来一堆节礼,下旬登门问候岳父岳母,除此之外,是真的没有打扰她。 五月初,端阳节前倒是差匠人上门服侍虞兰芝挑选首饰,成双成对,光金丝花钿就有十副,更夸张的是两套繁复的金碧珠翠百不知。 其他倒还好说,百不知,不带七八个护卫的话,她真怕走在大街上被人把脑袋砍了,或者薅掉头发。 太贵重了。 怨不得那么多小娘子都想嫁给陆宜洲,他是真的阔绰,不敢想他名下究竟有多少田产铺面。 那福仙楼也是他的。 他就是东家。 自从福仙楼的人登门送吃食,虞兰芝才恍然大悟。 也大概理解了祖母急迫、激动的种种心理。 倘若抓不住陆宜洲,祖母真能与她拼命。 虞兰芝怅然若失,在祖母面前笑得仿佛弯月牙,耐心听她细数陆宜洲的种种优点。 祖母:“单是相貌都超过你阿爹年轻的时候,又能文能武,还有这样的家世,到现在我还会恍惚,不敢相信雀屏中选的人是咱家的小娘子。” 虞兰芝含笑不语,看起来说不出的文静端庄,虞老夫人越打量越满意。 欣慰之下,格外慷慨起来,吩咐田妈妈取来一方锦盒,交给虞兰芝。 虞兰芝起身双手接过,福身谢礼。 虞老夫人道:“打开瞧瞧。” 虞兰芝依言揭开盒盖,入目一对水晶金镶玉流苏耳铛和四百两银票。 田妈妈眉开眼笑道:“这是老夫人私下贴补您的,所有孙女里头一份。五娘子真是长辈的心尖尖,看得老奴都有些眼热。” 虞兰芝嘴角微抽,忙起身又谢了一遍,把虞老夫人谢得通身舒畅。 孙女识好歹,感激她,这就是她要的效果。 那么拔毛时的痛瞬间减轻不少。 “七郎钱再多也不是你的,你可以找他贴补,但自己手里不能一点没有。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手头宽裕,将来把里里外外经营好,也算是对得起我了。”虞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又说了一会话,她端起茶,虞兰芝知情识趣地起身,作辞。 虞老夫人颔首。 虞兰芝总算逃出生天,回到自己的小跨院,仰面躺在罗汉床动也不动。 秋蝉坐在附近做针线。 配色愈看愈绮丽大胆,虞兰芝扫一眼,还不错,挺好看,却未能领会其中深意。 只知是婚后要穿的。 不知是为了取悦陆宜洲。 更不知陆宜洲看到后会如何摆布她,目下只觉得用料少了点。 大可不必如此俭省。 她煞有介事指点秋蝉,“先别绣花,我觉得这块料子裁得不好,小了点,你看我这里,这么大,兜不严实露一半不舒服。” 秋蝉淡定道:“睡觉时穿的,出门就不穿了,小一点凉快。” 虞兰芝半信半疑。 思索片刻。 “是了,里衣就用姜州绫,舒服又耐穿。”她说,“别海棠纱吧,这跟透明有啥区别……” 她经常穿里衣在自己的内室走来走去,有时还打打八段锦练练字,透成这副鬼样子成何体统? 万一撞见陆宜洲,多尴尬。 丢脸也就算了,说不定还要被他骂猥-琐、下-流、暴-露-狂什么的。 那才憋屈。 有没有可能就是给洲公子看的?有没有可能……洲公子恨不能您连这个都别穿?秋蝉继续淡定道:“新婚蜜月穿这个问题不大,特别有利于夫妻和美过日子。将来您不喜欢再换也不迟。我这边给您多裁几套姜州绫的。” 啥都有。 不会短了她。 好吧。虞兰芝放下了悬着的心,枕臂闭目养神。 第37章 第37章他低头迅速噙住她肉嘟嘟…… 国丧结束,皇帝改年号,将崇邺换成了宏景。 皇位还没捂热乎呢,亲爹才死了两个月,皇帝到底是没敢大肆采选秀女。 贪财好色自己清楚即可,再荒谬也不能大张旗鼓表现出来。 可眼睁睁看美人纷纷定亲,他又心有不甘。原来他早就盯上了虞宋两家的美人儿,馋了许久。 也馋陆梁两家的,有贼心无贼胆。 洛京第一美人宋音璃,光想想,皇帝就浑身发痒。宋家的老太君是元嘉郡主,与他沾亲带故,放在民间他得叫一声表姑祖母,那璃娘就是他的远房表妹了,召进宫做个正妃倒也谐当。 皇帝腆着脸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陈太后。 “只要他们识趣,我保证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以后一直姓宋。”皇帝道。 陈太后皱眉看着他,“皇上,那宋音璃与梁元序青梅竹马,两 人差点定亲,现在两家还拉扯着,你确定要为个女人……” 梁元序。 皇帝一哆嗦,不说话了。 沉默须臾,眼睛一亮,道:“那虞家,虞家的小娘子各个是美人,庶出的也行。” 陈太后有气无力哼了声,“他家庙小规矩大,不是不许纳妾就是不做妾,你一个皇帝强人所难不大好吧。” 皇帝气个半死。 早知那日强行见一见虞斋娘,不能碰过过眼瘾也是爽的。 如今再见就难了。 做皇帝才知皇帝和皇帝也有极大的不同,有的肆意妄为,专横霸道,比如先帝,有的如他,想做点什么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究其根本就是无权无钱。 无权无钱,哪怕做了皇帝都要夹着尾巴。 实在憋屈。 身边人灵机一动,给他出了一个妙计,既不用选秀劳民伤财还可以准确捕捉民间美人。 两个狗东西交头接耳,商量出一个名为花鸟使的吏名,也不走吏部,皇帝自己安排。 这群特使不动声色奔走民间,以为新帝物色美人为己任。 时间来到了宏景元年四月廿六。 粱宋终于联姻,喜结良缘。 这是继虞陆后,又一个最值得众人津津乐道的联姻。 联姻的话题离不开聘礼和嫁妆,这日虞兰芝的耳朵听得最多的便是梁家彩礼,光是绫罗绸缎就五十种,还有五缣蜀锦。 蜀锦在大瑭贵的离谱,比葛布还难求。一缣上百两,这只是价格,购买的话至少得提前一两年预定,产量比价格更离谱,。 由此可见非缙绅士大夫,就不必肖想蜀锦和葛布了。 当一样东西唯有钱权兼备才能拥有,那它就不再是个单纯的物件,而是身份的象征。 平民百姓遇到穿葛布的,茵褥坐垫用蜀锦的,直接跪不用多问。 虞府的小娘子们叽叽喳喳,热火朝天地讨论。 在这样的年纪,没有比亲事更让她们关注的了。 虞兰琼吃了块冬瓜条,斜眼觑向虞兰芝,自始至终都没插话,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不打扰大家聊天,不扫大家的兴,却偷偷神游天外。 连五缣蜀锦都没能让她眉头皱皱。 虞兰琼悄悄腹诽,下一瞬,想起了陆家当年送来的可不止五缣,怕是十缣二十缣都有,怨不得没反应呢,真是财大气粗。 虞兰芝摆弄着一朵栀子花,把花瓣一片一片横放在自己的丝帕上,包起,晃一晃,香气扑鼻。 不知过了多久,姐妹们散去摘石榴花,她还坐在原地。 自从赋闲,几乎遇不到璃娘,下次见面的话,她会大大方方道一声恭喜。 发自肺腑的。 璃娘和梁元序都是她心里极有分量的人,她想要他们幸福。 今年的端阳节,陆府依旧送来烫金的大红邀帖。 仅仅邀请了姻亲往来的粱宋虞三家,算是一场小规模的观竞渡赛龙舟。据说岸边还设有春和班的戏台子,周围彩棚步幛,浓荫蔽日。 陆家的小娘子们则在长满奇花异草的绿翡园布下斗百草擂台,模仿春社的规则,两两组队,文斗武斗齐上阵,彩头亦是历年之最。 陆老夫人添的彩头,不用问也知非比寻常。 倘或能赢,面子里子皆有。 众人跃跃欲试,连向来不与小娘子相争的郎君也前来报名。 虞府没有适龄的郎君出席此等场合,赴宴的小娘子也只有虞兰芝和虞兰琼,于是这场比赛基本以另外三家为主。 姐妹俩消息闭塞,又不好向周围的陆家仆从打听,那样未免失了礼数,心底却益发好奇。 什么彩头? 众人摩拳擦掌。 不管是什么,虞兰琼都想要,悄悄摇晃虞兰芝衣袖,出馊主意:“你一个人就能把她们全撂倒,届时再把陆七郎拉过来,我看谁能赢你俩?” 赢下彩头记得与她赏玩赏玩。 “是斗百草,不是斗殴。”虞兰芝说,“我把她们都撂倒了与斗百草有什么关系?” 虞兰琼:“……” 谈话间,已来到了喧闹的河岸边,岸边彩棚错落有致,观看席三丈内皆矗立一排朱红的围栏,又喜庆又安全。 小规模有小规模的乐趣,相当于自家关起门来热闹,符合国丧结束不久后的低调。 又不至于疲于交际应酬。 姐妹俩随虞二夫人走上前,依礼拜见长辈,一一问安,又与另外三家小娘子打招呼,互相见礼,柔声寒暄。 长辈们慈爱地看着这群像模像样的名门淑女,都长大了,像盛开的花儿。 喝了一盏茶,小娘子们辞别长辈前去绿翡园。 斗百草即将开始。 今年的彩头由操办赛事的陆家嫡长女陆怡湘揭开神秘面纱——两颗大小相等的上清珠。 众人咋舌,上清珠相传为西域羯宾国稀世异宝,五十年前万国来朝方才流入大瑭,成为皇室秘宝之一。 因太后青睐,先帝派遣使臣出使羯宾国一探究竟,方知上清珠确实乃当地极为珍贵的宝石,但也没有传说中的稀世,尤其是神乎其神的天象,什么云飘鹤舞,仙女弹琵琶,全都是羯宾国国主博眼球的话术,为的就是万国来朝时显得与众不同,高其他国一等。 话说那羯宾国国主眼见谎言被拆穿,立刻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并附赠满满一翠玉匣上清珠赔礼。 从此上清珠才由皇室流入民间。 可再流也是稀罕物,比大瑭的珠宝稀罕数倍。 年轻人尚无雄厚的金钱实力,若能得到宝珠一颗,委实是笔横财,更是一件名利双收的美事。 陆老夫人连上清珠都舍得拿出。 只能说陆家百年门阀,奇珍异宝不知凡几。 这下虞兰芝都摩拳擦掌了,她也想要。 光是想一想赢下宝珠献给阿娘时,阿娘的反应,她就开心地眯起眼。 然而理想很丰腴,现实很骨感,打听完具体规则,心凉半截。 武斗还好,就是比巧劲和草的韧性,虞兰芝尚有七成把握。 文斗第一阶段,看谁采摘的花草种类多,更稀有,类似比运气,运气这东西向来五五开,虞兰芝也不怵。 难就难在文斗第二阶段,比肚子墨水。 其实就是对对子。 以花木绿草为题,轮流出对子,一直对到对方接不住为赢。这比的可不仅仅是文采,更像是比谁背的《万植草纲》多,谁是百晓生。 术业有专攻,这不是虞兰芝的强项,纵有万丈豪情,通天运气她也解决不了。 更让她绝望的是梁萱儿“作弊”,拉来最强后援——梁元序。 罢了罢了,有他在,就更没希望。 虞兰琼也知大势已去,不忍再撺掇虞兰芝,姐妹俩唉声叹气寻百草。 比还是要比的。 万一第二了呢? 第二名的彩头是一枚天然鸽血石,小是小了点,却也不便宜,赢了血赚。 搜集百草这个环节与玩耍无异,又带着点小心机,别有趣味。 大家在各种犄角旮旯搜索,还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采了什么,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手里的种类数量独树一帜。 游戏规定二人一组,不得假手仆从,皆要亲力亲为。 园内每隔一段距离设一竹棚,棚内婢女若干,以山泉煮茶,侍奉新鲜果品糕点。 各家郎君和小娘子徒步寻宝,累了就自行走进竹棚休憩。 寻百草乍一开始好玩,玩久难免疲乏,大小姐立刻不乐意了。 虞兰琼的大小姐脾气上来,掉头就找婢女要茶喝,还要捏肩,且不要脸地提醒虞兰芝,“好歹我也出过力,赢下宝石分我一点点。上清珠我就不要了。” 虞兰芝哼了声。 不过落单的小娘子也不止她,显然有大小姐脾气的人也不止虞兰琼。 璃娘和亲妹妹路过,笑着朝虞兰芝打招呼。 虞兰芝眼睛亮闪闪,“璃娘,原来你和娇娘一组。” “是。我妹妹怕生,同别人一组我不放心。”璃娘笑着看妹妹。 娇娘果然很怕生,羞羞怯怯喊了虞兰芝一声“芝表姐”。 虞兰芝笑着应声,彼此寒暄两 句匆匆辞别,比赛要紧。 望着宋家姐妹的背影,虞兰芝把到嘴的话咽下去,兀自寻了一处树荫坐下。 不对呀,梁元序不是与璃娘定亲了,怎么不帮璃娘反倒帮自己妹妹? 虞兰芝小声嘀咕,一不留神,嘴巴将心里的嘀咕念叨了出来。 “他没定亲。” 虞兰芝:“啊?可是大家都说粱宋联姻了。” “粱宋两家那么多郎君和小娘子,为何你非要认为是梁元序?” 虞兰芝微微一窒,答不上来。 脑子蓦地“嗡”的一声。 神志从宋家姐妹的背影抽离。 她表情僵硬,猛然扭过头,仰着小脸,看清了眼面前与自己一问一答的人。 梁元序微微垂着眼帘看她,树叶与阳光在他洁白的肌肤上交织出深邃光影。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小脸仰起,一个微微俯身,美的宛如一幅隽永的山水画。 虞兰芝下意识左顾右盼。 周围可听范围内没有可疑的人,甚至连个人都没有。 远处人影走动,也没什么人注意这边。 为何她会下意识产生一种偷-情的错觉? 会不会是陆宜洲又在捉弄她? 保不齐正躲在阴暗角落看她的笑话。 虞兰芝慌忙站起身,退后一步,“本来想着再见面要说声恭喜的,既然如此,等你真的定了亲我再说……” 梁元序走过去,在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淡淡道:“你不用紧张,陆七郎还未回府。” 怎么办,听起来更像是偷-情? 已能想象出陆宜洲“捉-奸”的表情,一张如玉似雪的脸颊浮现薄愠,笑弯弯的眉眼皱起,咬牙,凶恶地朝她咬牙,漂亮的嘴唇故意用力,仿佛要吃了她。 虞兰芝深深凝目看梁元序,多看一眼都心悸。 美玉无瑕,可以远观,但不要再亵-渎。 当一阵充满草木清香的风吹过,她移开眼,福身作辞。 梁元序没回应,一动不动坐在原地,怕惊扰了她彷徨的目光。 背影孤寂。 一个时辰后,虞兰芝的细绢喜鹊纹斜挎包塞满“战利品”。 回头找虞兰琼,找了一圈,不见人影,问竹棚下的婢女,婢女回:“虞四娘子约莫一盏茶前离开,携婢女更衣。” 这个更衣可能是字面的意思,不小心弄脏衣裙需要更换干净的,也可能是去官房解决内急。 不论哪种,都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显然虞兰琼已放弃比赛,否则也不会留下“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去吧,反正有我没我都一样”。 真晦气,怎么就摊上这种队友。 不意天无绝人之路。 消失四十余日的陆宜洲突然闪进了视野。 他在找虞兰芝,找了有一阵子。 习惯地看向粉蓝色衣裙的小娘子,蓦地想起芝娘许久不再穿粉蓝,下一瞬便跌进了灵动的水汪汪的杏眸里。 芝娘! 陆宜洲眉眼变得柔和。 虞兰芝在心里不屑,色胚。 那一幕,她可全都瞧见了,陆宜洲的目光追逐像只粉蓝色蝴蝶的璃娘,似乎想搭话,不知为何又放弃。 然后就发现了她,并且走过来。 她鄙夷陆宜洲时全然忘了自己适才也瞄了梁元序好几眼。 尚不知情的璃娘,一派无邪地从陆宜洲附近错身经过,任由妹妹牵着小跑而去。 陆宜洲离开十王宅便马不停蹄回府,走了一身汗,沐浴更衣后才来此寻找虞兰芝。 她好像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发现这点他就没再换过熏香。 虞兰芝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朝她走来的年轻郎君,她的未婚夫。 天水碧色的圆领袍,清爽得像盛夏汝窑瓷盏里的蜜瓜酥山。 眉眼仿佛天生含笑,嘴角微微上扬,在他的脸上,黑与白格外的鲜明立体,瞳仁黑亮,肤若凝脂。 对着她总是笑嘻嘻的,像是一个全无攻击性的孩子。 但孩子可做不出那些下流无耻之事。 虞兰芝:“你来的正好,咱俩组队。” “斗百草?”陆宜洲习以为常攥住她的手,牵她步入遮天蔽日的绿荫下。 “对。” 陆宜洲摇摇头,“不行。” “为何?” 虞兰芝满眼失望,他甚少拒绝她。 “文斗,我去岂不是欺负人,还让不让玩了,再说,我还是主家呢。”陆宜洲有自己的原则,“你想要上清珠,我送你便是。” 虞兰芝被说的哑口无言,嘴唇动了动,“那,那梁元序都能帮萱娘,你凭何不能帮我?” “他又不是主家。”陆宜洲道。 你多厉害啊,好大的口气,去都没去就觉得有你别人玩不了。虞兰芝在心里嘀嘀咕咕,实则清楚陆宜洲的话很有道理。 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吹嘘,可三甲探花的身份摆在那里,再水也有两把刷子,文斗真的是碾压。 “可梁元序……” “放心吧,他肯定连你也比不过。” “……?” “萱娘多半是没人组队落了单,他才陪她玩儿呢,文斗他不可能上场。” 陆宜洲猜的分毫不错,梁元序只是陪梁萱儿凑人数,为了比赛的公平性,不参与文斗环节。 开玩笑,真让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参与,别人还玩什么,虞兰芝先前的担心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元序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像一朵白里透粉的芙蓉面。 陆宜洲轻揽她,“那我也陪你去凑数。” “行啊。” “我帮你忙,你不给我点好处?” “你今天敢亲我一下,我就撕了你。” 她仰着的小脸宜嗔宜喜,嗔起来反更娇滴滴的。 令人心动。 陆宜洲后退半步,“谁说要亲你了,自作多情。” 虞兰芝:“……” 她忙退避三舍,把斜挎包丢给陆宜洲,指挥他采摘花叶。 “差不多得了,还真让我爬树?”他问。 “那我来。” “还是我来吧。” 陆宜洲一个助跑,三两下窜上树,这哪里是爬,简直像飞。 虞兰芝的目的达到。 再淑女的人,爬树的姿势也很猥-琐,那种样子,她不想被陆宜洲瞧见,所以这活必须他来做。 微微失望的是,他爬树怎么不猥-琐,反而有种飒爽的俊俏。 “这些够不?”陆宜洲问。 她点头。 陆宜洲轻然跃下,像一只灵巧的飞燕。 借着合抱粗的树干遮掩,他贼心不死,一把搂住虞兰芝小腰,声音都变得与平时不太一样,“我是你的男仆吗?” “什么意思?” “你现在都是理直气壮使唤我。” “好,下回我加一个‘请’字。” “免了,吃亏是福,我不跟你计较。” 她警惕地望着他,有所预感,“我没开顽笑,你再亲我……” “再亲你?” 他低头迅速噙住她肉嘟嘟的小嘴巴。 “你要求的。”陆宜洲挑眉坏笑。 虞兰芝狠狠踩了他一脚,擦着嘴逃走。 陆宜洲拎着斜挎包,闲庭信步,不远不近跟着她。 虞兰芝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等轻浮的小娘子,便是梁元序吃错药突然自荐枕席,她也只会有贼心没贼胆,万不敢下手的。 偏偏在陆宜洲这边丢盔弃甲。 怎能甘心。 无耻!她不能像他一样无耻! 可是陆宜洲就像她的人形猫儿草。 无论多么虚张声势,多么努力反抗,最终她都会有感觉,想要很多,又不知道想要什么。 不想他停下,他却总会在失控前抽身。 留给她莫大的空虚。 虞兰芝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再招惹我了,否则担保不了哪天我兽-性-大发把你糟-蹋了,大家一起死。 鸣琴水榭的朱漆槅扇排排大敞,穿着水绿色绉纱裙的婢女时不时出入,平添春日丽景。 参赛者陆续到齐,两两成组。 虞兰芝收获颇丰,信心满满。 婢女点完人数,禀告陆怡湘:“娘子,人已到齐。” 陆怡湘放下杯盏, 笑眯眯走到中央,吩咐下人取来暗箱抓阄,比赛顺序以她随即抽取为准,一轮一轮淘汰,规则很简单,想站得住就看谁文斗第二阶段技高一筹。 能站在这里的年轻人,在修养和气度上都可圈可点,几场下去有说有笑,输的人拱手道一声“恭喜”,赢了的则拱手回一句“承让了”。 虞兰芝读书不行,玩游戏,她可太行了。 武斗一路过关斩将,寻常小娘子没有一个是她对手。 对面的郎君略略拘谨,不太好意思对着这么一个小娇娘用全力,谁知小娇娘三五下就扯断了他的草,高兴地直垫脚儿。 梁萱儿咋舌,气呼呼道:“我早就说了,不要带她,玩啥我们都打不过她的,不公平。” 梁元序看她一眼,她立刻闭了嘴。 一群小郎君武斗百草,十个输了九个。不是他们力气没有虞兰芝大,而是斗百草比的就不是力气,是巧劲。 同样的草儿到了她手里,立刻变得刚柔并济,拉着拉着就扯断郎君手里的。 最后一个上场的人是梁元序,两人对桌而坐。 虞兰芝吞咽了下,眼角下意识瞄向陆宜洲。 陆宜洲眼角轻抬,微微歪着头,似挑衅又似看热闹。 第38章 第38章轻轻捏她手指,一根一根…… 且说端午盛会斗百草,虞兰芝武斗英勇无敌,目下仅剩最后一个对手——梁元序。 两人对桌而坐,身侧各有一个充当中人的婢女,婢女蹲下,视线与桌面平齐,确保双方武斗的草茎是在正常角力下断裂。 斗百草作弊这事儿太常见了。 方法简单又隐蔽,一不留神就糊弄过去。 最出名的个例要数宝辉公主,当年把头发抹上呵胶粘在草茎上,糊弄了许多人。 虞兰芝展开草茎。 梁元序穿过她的,形成十字状。 他有双文人的手,玉竹一般修长,指节平滑圆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健康的粉泽,手背却有淡蓝色的青筋浮起。 原来不止是武夫,文人的手背也有青筋。 虞兰芝摒弃杂念,用力想上清珠,想阿娘开心的眉眼,调整呼吸,试着用力拉扯,拉不动…… 梁元序的手指纹丝不动,就停在原地。 仿佛一只在欣赏小兔子蹬腿的狐狸。 她控制力道再拽一次,不敢过急,以免扯断自己的草茎。 还是不动。 不是,他是不是作弊了,譬如在草茎后粘头发? 虞兰芝的胜负欲被激起,当下也顾不得男神不男神的,嘴唇轻抿,粉腮微鼓,再用力…… “你……”她杏眸圆睁。 许是错觉,竟在梁元序眼底看见了戏谑,一闪而过。 糟糕,他要为自己的妹妹找回场子了。虞兰芝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 梁元序手指微动,吓得她一边捏紧自己的草茎一边顺着他的力道往他的方向送,化掉扯断的危机。 可这一直往他的方向跑不是办法。 虞兰芝不禁咬住下唇,贝齿深深陷在肉中。 梁元序目光落在她唇上,便不着痕迹卸了力道。 “那么想赢。”他道。 “不用你让我。” 想赢想疯了,但是面子和骨气还是要有的。 虞兰芝粉靥染桃花。 他说:“可我赢了也胜之不武。” “那你到底要不要赢?” “听你的。”他柔声道。 虞兰芝:“……” 他俩的对话在周围的背景音下极轻,也就虞兰芝这种耳力能听清的。 虞兰芝蹙眉凝目看他,费力思考。 梁元序失笑,手上的草茎啪嗒裂开。 可她怎么不笑了? 是不是逗得太过分? 其实虞兰芝在想:梁元序虽输了,却心安理得;而我,才是真正的胜之不武。 梁萱儿气得直跺脚,“就差一点点,那么一点点!真的是,虞五娘,你玩啥都不让人赢。” 虞兰芝红着脸退场。 陆宜洲抱臂立在场外,冷哼一声。 虞兰芝没多想,见怪不怪,掰着手指梳理昨晚临时强记的一百种花草名。 陆宜洲的脸就更黑了。 “等会我要是卡壳,你用口型提醒我,赢了彩头分你一半。”虞兰芝说,“我已打听过,队友不算犯规。” 陆宜洲:“……” “你不愿?不至于吧,那宋家郎君还是举人呢,我连秀才都没有,岂不是更不公平。” 陆宜洲“哦”了声,“我做不好,我又不擅长打情骂俏。”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我让你动动口型,谁让你打情骂俏了。” “两个人在那里眉来眼去,眼神都能拉出丝,旁若无人说着悄悄话,不是打情骂俏是什么!”他咬牙低声,脾气来的莫名其妙。 虞兰芝才不惯着他,“爱帮不帮。” 说不定他还不如她呢。 陆宜洲抿唇,垂下眼帘,轻轻捏她手指,一根一根地捏,弄得她好痒。 虞兰芝唯恐被人瞧见,忙甩开他提前迈入赛场。 只剩最后一轮文斗。 没想到临场发挥还不错。 她控制自己不去瞟陆宜洲,发现文斗也没想象的难,一路赢了三个小娘子和两个郎君,第六个对手是璃娘。 老熟人,亲姐妹。 姐妹俩相互见礼,温温柔柔刁难起对方,八个来回,你来我往,虞兰芝突然卡住,怎么也想不起什么玩意对昆仑草。 游戏有输有赢才好玩。 她技不如人也不着相。 虞兰芝上前像模像样拱手道:“恭喜表姐。” 璃娘笑容灿烂,回礼:“承让啦。” 这日斗百草,最终魁首是梁家三房的兄弟俩,璃娘第二,虞兰芝第三。 璃娘因为武斗弱项错失魁首,虞兰芝是文斗,姐妹二人相视嘿嘿一笑。 姗姗来迟的虞兰琼夸赞道:“了不得,你居然能进前三,你可真厉害。” 不是调侃也不是反讽,就是简单的陈述。 她还以为虞兰芝连前五都进不去。 梁元序走过来,对虞兰芝道:“适才就算我赢了,你依然第三。是我自己不愿胜之不武,你不必介怀。” 虞兰芝开心地抿了抿唇,“原来你都算好了。” “嗯。”他颔首。 梁元序当然知道她想要上清珠,想赢,可不想要他明晃晃的偏爱。 临走前,他轻轻道:“昆仑草对蓬莱花。” 原来如此。 虞兰芝受教了,却察觉两道极不友好的视线,抬眼,陆宜洲面无表情立在对面。 虞兰琼拉着虞兰芝前去领彩头,两把精致的团扇,镶着四季的花儿,仔细一瞧,竟全是真花,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吸干水分,栩栩如生保存下来的。 姐妹二人一人一把,欢欢喜喜要回龙舟那边炫耀。 走了几步,虞兰芝才想起陆宜洲,虞兰琼闻弦歌知雅意,一拍脑门,“瞧我,差点忘了你的洲郎,从方才他就一句话不说跟在咱俩身后。” 说罢,将虞兰芝往陆宜洲的方向一推,领着一众婢女先行一步。 此时来往的人略多,不时有好奇目光投过来。 虞兰芝不敢再让陆宜洲丢脸,便温存道:“彩头,我做主分了一把给琼娘,我这把给你。今天你也很辛苦,帮我摘了那么多花草。” 她把小扇子塞进他手里。 这是小娘子用的物件儿,就不信他好意思收。 陆宜洲眼底却重新亮闪闪,沉郁一扫而空,“好。” 他收下了? 他真收了。 虞兰芝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打肿脸充胖子,支吾道:“那,那我要去戏台附近找我阿娘了,你去不?” 客套一下,他多半不去。 果然,陆宜洲回:“不去。” “先跟我来。”他说。 “下次吧,我一个人回去太晚,阿娘会担心的。” “等下我送你。” 两人走到今日初遇的那片浓阴下,不一会儿就见名清俊小厮飞跑过来,对着陆宜洲和虞兰芝揖礼,双手奉上一只云锦荷包,色彩绚丽,巧夺天工。 荷包坠着流苏穗儿,每束穗儿都有一颗碧色透明的玉珠 挂在腰上,不知得多漂亮。 陆宜洲把荷包放在她手里,“你送过我一个荷包,我也送你一个。” 还有这事?虞兰芝满头雾水。 “第一次相约,你就送我,你多主动。” “啊,那不是……”虞兰芝有口难辩,下一瞬却被荷包里两颗上清珠吓一跳。 在昏暗的地方,珠子通身散发温柔的光,犹若月色,据说晚上还能照明,酷似夜明珠,却比夜明珠更柔更亮。 “一颗给你,一颗给岳母。” 剩下的放在了她与他未来的寝卧,他留了许多小惊喜给她。 陆宜洲的上清珠比斗百草的彩头整整大了一圈。 虞兰芝下意识推辞,忽然想起自己决定嫁给他这件事。 她的人生都要与这个人绑在一起,荣辱与共,为他生儿育女,那么没有什么是她不配得的,区区两颗上清珠而已。 “多谢,我很喜欢。”虞兰芝大大方方握在手中。 陆宜洲的眼神就更亮了,掏出两串奇怪的五色线,为她系在腕上。 “轮到你了,这根,帮我系上。” 虞兰芝小心翼翼为他绑好。 端午佳节,大瑭的情郎和情妹妹都要互系五色姻缘线,以求白头偕老。 “我按你说的做了,告诉你答案是蓬莱花。”陆宜洲说,“你怎么不看我?” “我以为你不会帮我。” 他别过脸,哼了声。 …… 五月初七,太常寺考试如期进行。 虞二夫人为了图个吉利,亲手包了一只又长又细的竹叶粽,吩咐虞兰芝吃光。 “这叫高粽。”虞二夫人道。 “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条细狗呢,哈哈。”虞侍郎心直口快。 虞二夫人:“……” 不吃“细狗粽”,虞兰芝也有百分百的把握高中。吃掉“细狗粽”换阿娘心安和高兴,虞兰芝百分百乐意! 待她像只小麻雀飞出梢间,虞二夫人才乐呵呵掏出上清珠,继续欣赏。 芭蕉建议做一套百不知,中间镶上这颗宝珠,华贵不可方物。 虞二夫人也有些心动。 主仆二人小声讨论起来。 心底的美和甜实非笔墨可以描述。 女婿心疼闺女未能拿到彩头,奉上宝珠讨美人欢心,还不忘孝顺一颗她这个美人的亲娘。 那日虞兰芝捧出上清珠,说明来龙去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得虞二夫人心都要化了。 贴心的小棉袄,没白疼。 魁首不魁首的有什么要紧,第三名也很厉害,孝心亦无价。虞二夫人的笑眼溢满慈爱。 虞侍郎目光温柔。 难得有这么稀罕的宝贝哄夫人舒心。 所以说男人奋斗的脚步不能停,世上的珠宝千千万,不奋斗哪来的能力一一献给妻女。 言归正传,初七参加考试的小娘子仅有虞兰芝和叶樱雪,她们两次入宫守灯,也算是患难与共了,如今持有先帝恩赏,不久的将来应该还要一起共事。 二人离开太常寺,又相约去茶楼喝了一会儿新茶,为今后的常来常往打基础。 作别叶樱雪时天色尚早,虞兰芝径直去了东市,难得顺路,自然要巡查自己的小脂粉铺子。 国丧期间生意凋零,铺子积下一批货,赔了不少银子。 女掌柜给虞兰芝算好一笔账,亏损尚在接受范围。 虞兰芝核对无误,盖上小私印。 “女工的工钱照常发放。”虞兰芝说,“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没道理因铺子亏损延迟领工钱。银子,你遣人来虞府支取。” 东家很年轻,颇有些江湖意气。掌柜的连忙替后院的女工道谢。 “坏掉的那匹货千万仔细,销毁之时还得央烦你从旁看顾些。” “您放心,这事我从头跟到尾。” 虞兰芝:“倘若有人私自昧藏再低价售卖,直接把人钳住送官,绝不姑息,以儆效尤。” “是。” 又喝了半盏茶,把账目理清楚,虞兰芝才整袖走人。 掌柜的将她送至门口,才返身回铺。 这间铺子上下加起来都不如陆宜洲的两颗上清珠值钱,但不妨碍虞兰芝认真经营的心态。 铺子虽小,放在民间都够一家五口一年四季丰衣足食。 哪有人嫌钱多的,何况脂粉铺子完全属于她,谁也拿不走。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能担保陆宜洲一辈子不跟她翻脸,翻脸的时候不会抽走赠予的好处? 做人嘛,凡事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打道回府,路上,春樱一脸崇拜道:“娘子,您现在做事越来越像一个大人了。” 其实她想表达的是上看去愈发像精明又不失温和,把二房经营得风生水起的二夫人。 不得老夫人喜爱的虞二夫人在府里的日子却数一数二的好。 自己不差钱,被克扣了也压不扁。 一年四季,春衫冬袄的,二房的仆从无不簇新簇新,站出去特别有面子。 虞兰芝掏出丝帕沾沾脸颊,傲然道:“女大十八变,我早就长大了!” 薄袖随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皓腕,仍旧绑着陆宜洲为她系的五色线。 不满十日不能拆,否则就不灵验。 陆宜洲再三警告她,沐浴也得戴着。 她并非时时都与他对着干,比如这次便依言行事。 扫兴的是这玩意掉色,染花了她手腕内侧的肌肤。 不知哪家破庙求的劣质廉价小玩意…… 殊不知不是破庙求的,而是陆宜洲自十王宅归来的途中,路边小摊上买的。 礼物的意义是人的感情赋予的,他只是借一个物件传达心意,没考虑那么多。 陆宜洲是一个上能送她卑然马,下能送她地摊货的神奇存在。 …… 放榜那日虞兰芝没出门。 大家都夸她越长越美,为了维持这份美貌,能不晒黑就不晒黑,如今连跳百索,虞兰芝都舍不得站在太阳底下,出门看榜自然交给小厮。 小厮菘菜不一会飞奔而归,带来不出意外的好消息,五娘子高中。 同时也带来一则很出意外的消息:叶樱雪没中。 虞兰芝大为不解。 一旁默默晒太阳的虞老太爷突然开口:“这新帝,跟玩儿似的……” 原以为翼王能有一番作为,没想到眼界小到离谱,登基以来几番动作没有结果,便把目光投在宗亲和女官身上。 遣散斋娘,又遣散了一批末流品秩的女官,看样子以后也不打算铨选。 太常寺倒是留了一些,不过再扩充的可能性不大,甚至还要缩减。 叶樱雪就是被缩减的。 皇帝在她和虞兰芝之间选择虞兰芝,并下令五年内不再录用女官。 “他一个皇帝,在这些小事上做文章,究竟图什么?”虞兰芝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 一个皇帝,正事不干,针对宗亲和无关痛痒的女官,到底图什么呢? 致仕的祖父很闲,完全有耐心为她解惑:“为了钱。” 皇帝岂会不知自己的行为可笑? 然而他没有更好的法子迅速财政自由。 无权无钱,做什么都离不开梁家,屁大点事也得召梁元序商议,让他渐渐回过味,发现自己同史书上被架空的帝王没有两样,而梁元序,虽还未到摄政王那么夸张的地步,长此以往,怕也离摄政王不远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皇帝反应慢了些,他的外祖陈太师反应不慢的。 陈太师早就察觉不对,尤其梁妃有孕,更让人不安。 于是陈家安排妇人进宫陪陈太后解闷,妇人趁机进言,引经据典,以史为鉴,把皇帝吓得半夜噩梦连连,惊坐起。 梁妃和孩子固然将他与梁家栓得更紧密,他也不想失去梁家的支持,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有那么一种状况是谁也不想看见的,为了规避那种状况,又不妨碍利益关系,只能狠下心肠,去母留子。 是夜一道闪电撕破天际,照亮漆黑的皇宫,也照亮了皇帝阴鸷的双眼。 陈太师那 边也有自己的盘算,巩固外戚地位。 他心中的外戚自然姓陈,梁家不算,梁家非常碍事。 倘若中书舍人换一个人来当就好了。 朝堂错综复杂,一两句说不清。 放榜这日,虞府聊天的祖孙俩,一个撑伞一个晒太阳,互不干涉。 虞老太爷往往点到为止,剩下的让虞兰芝自己琢磨。 琢磨不懂没关系,女郎本就不需要懂太多。 虞兰芝撑着花伞遮阳,思考半晌,幽幽来了一句:“冯太后真可怜。” 虞老太爷胡子微微抽了抽,“你就看到这个?” “昂。”虞兰芝点点头,“冯太后可怜,敏王也可怜,原配嫡妻,龙子龙孙,受尽屈辱,礼乐崩坏。大家忙着斗来斗去,没有人在意他们。” 虞老太爷眉峰拱起,捋着胡子。 “帝王之家也是家,家里乌烟瘴气,没有规矩,不仁不义,兴旺超不过三代了。”说罢,她连忙捂住嘴巴,不敢吱声。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按律当斩。 谁知祖父没有瞪圆了眼,更没有呵斥她,反而盯着满池荷花发呆。 次早吏部户槽来使,恭喜虞兰芝升任太常寺郊社署从八品掌固,次月赴任。 以后璃娘就是她的上官啦。 虞二夫人打赏来使,目光投向表情一会儿发亮一会儿严肃的虞兰芝。 这条路,她从十五岁就在走。 十八岁实现了。 从前是为了梁元序,今后只为自己。 缘分的线,走到这一步彻底斩断。 她想,此后余生都不会再有瓜葛了,逢年过节,家宴偶遇,至多一个福身一个颔首,匆匆别过。 从前种种都是女孩子的必经之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要经历惊艳的人和事,方为成长。 平价脂粉铺子的香粉原材料多半为米粉,只不过虞兰芝的方子更良心,纯米粉,不加铅粉,经过更为精细的研磨,上妆效果好,持妆效果就很一般了,但是便宜嘛,还不伤皮肤,不能要求再多了。 米粉的来源和加工坊就是她在西郊的田庄,粗略加工再运送脂粉铺子后院进一步研磨,最后装进漂亮的木盒或者贝壳供君挑选。 两个月国丧限制了女郎梳妆打扮,那一盒盒香粉卖不出去,不加铅和大量滑石粉的香粉保存时间有限,致使三分之一的存货变质,虞兰芝自认倒霉。 西郊的田庄尚有余粮,趁着天气好,女工们抓紧舂米制作。 考完试,虞兰芝每天都往西郊跑,偶尔还住一晚,那认真的小模样仿佛经营着南北十余家商铺。 虞二夫人担心她太当回事,大手一挥贴补她二百两,“坏掉的货就当我买下玩了。” 虞兰芝一本正经道谢,收下阿娘的体己钱,又一本正经说道:“铺面再小也是我种下的果实呢,我可不是琼娘那种拿着银子扮家家玩的小娘子,况且这点小挫折还解决不好,将来我怎么开许多家分铺。” 虞二夫人由她去了,她开心就好。 五月十五,晴好的天气冷不丁沉下去,初夏的天孩子脸,一场阵雨如期而至。 在阵雨来临之前,小小的田庄忙成一团,女工脚不沾地收拾晾晒的白米。 老天爷咋专挑她一个人祸害啊。 虞兰芝长叹一声跌坐罗汉床。 茯苓和春樱安慰她,初夏的雨也不是全无优点,来得快去的也快,晴天的日子数不数胜数,比阴雨连绵的春日不知强多少倍。 虞兰芝心里好受许多,沐浴完,领着婢女打了一盏茶的八段锦便上床安歇。 睡着前,窗外已经没什么雨声,唯有屋檐滴答,虫儿鸣唱。 二更天莫名惊醒,她的上清珠被春樱放在灯树上,宛如一只小月亮,照出朦胧的光。 虞兰芝往薄衾缩了缩,想大喊,可是那人说:“五娘,是我……”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元序。 深夜,他跑进了她的闺房。 谁听了不说一句荒诞离奇。 她也手脚并用跳下床,宁愿相信是附近老林上了年纪的精怪出来作乱。 虞兰芝无比佩服自己的勇气,她居然不慌不忙摸出火折子,点上灯树,然后一眨不眨望着倚窗滑坐的梁元序。 他看起来很狼狈,惨白,虚弱到一戳就倒。 衣襟泅湿了一大片,还在不断往下滴答。 落在地上,像是一朵红色的花。 她慌忙上前问他怎么了? 梁元序:“别报官,帮我保密。” 气若游丝,道完,他垂下头歪向了她的一侧。 第39章 第39章他身材真的完美,没有一…… 人的身体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异常沉重。 梁元序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成年男子的体型,歪过来那一瞬,虞兰芝尚不觉得,待她有所觉得已经晚了。 她发出短促的一声“啊”。 差点提前见到曾祖母。 五脏六腑像是被碾平了,窒息。 胸-脯要炸了! 虞兰芝手足并用推开梁元序,大口大口喘息。 值夜的春樱听见娘子内寝的动静,忙下床趿鞋,举着蜡烛来到槅扇外,轻轻敲了敲,“娘子,娘子。” 良久,槅扇内传来虞兰芝闷闷的声音:“进来,把门带上。” 春樱依言走了进去,关紧槅扇。 半个时辰后。 小小的闺房内,血腥味散去大半。 梁元序的伤口被包扎得整整齐齐,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在他左上腹有道利器划出的伤口,洒满药粉,明显经过简单的处理,虞兰芝和春樱发现时已经不怎么流血。 不流血的伤口照样恐怖。 虞兰芝不是不怕,而是咬牙硬撑罢了。因为春樱更怕,怕到腿肚子直抽抽,一旦发现她吓晕,必定也要跟着晕过去。 两个小娘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把梁元序上衣脱光,清洁伤口包扎。 那时,他应是恢复了一点神志,配合两个小娘子起身,摇摇晃晃走到了床边。虞兰芝流了一头汗,总算是把他放平,躺好。 春樱两眼发直,一声不敢吭,虞兰芝让她做啥她做啥。 止血包扎的手段是虞兰芝从打拳的女师父那里习得,万没想到有天会用到梁元序身上。 “把血水和沾了血的衣服碎布处理干净。”虞兰芝说,“这事就咱俩知道。” 春樱点头如捣蒜,“我,我不会说出去。可万一……万一他死了,您怎么办……” 闺房有男人,还是个死的男人,五娘子一辈子就完了。 这么晚,根本不可能进城找郎中,连城门都进不去,庄子上倒是有个赤脚郎中,平时除了看人也看牛羊猪。春樱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救梁家的三郎。 “你找张妈妈,就说我晚上起夜摔一跤,小腿划破道口子,让她煮碗止血的参汤给我压压惊。”虞兰芝紧张地吞咽,“再拿一瓶金疮药。” 普通人家或多或少备有止血的草药、药粉,能用就行,眼下也讲究不了什么品相质量。 相信张管事的身家再差也差不到哪里。 人参的话田庄的小库房尚有几根。 春樱应是,人命关天,再怕也不敢耽误。她脚步微晃迈出门槛,离开前不忘关紧槅扇。 虞兰芝转过头,凝目打量梁元序,苍白的像一团谜。 希望他快点醒过来。 无论如何都得撑到天亮,天亮了进城求救。 可是梁元序昏倒前请她保守秘密,不让她报官。 他宁愿死都不要说出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兰芝纠结万分,食指探了探他鼻息,太好了,还在喘气。 “你得撑住啊,快些醒过来,我才能帮你保密。”她嘀嘀咕咕,“不然,我肯定顾不上秘密不秘密的,我只想要你活着,到时我不仅给你找郎中还找你表弟,闹得人尽皆知。” 说完,听见了一声虚弱的轻笑。 虞兰芝一愣,再次上前,跪在脚踏上,双手撑在床沿,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平躺的梁元序。 他费力地偏过头,缓缓睁开长长的睫毛,如梦似幻。 他说:“五娘,深夜叨扰,唐突了你。” “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换成我,别说你闺房,便是你净房我都闯……” 虞兰芝小脸涨得通红,她在胡言乱语什么。 然而胡言乱语管用啊,梁元序听了果然不再自责,只是默默凝视她。 像是要把她深深记住一样,像是再看最后一眼。 他遇到了危险,他快死了,不知什么原因来到了她的田庄,来找她,虞兰芝什么都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不想他死。 她不愿意他死。 哪怕他不属于她。 “别哭。”梁元序的手想要抬起,又无力垂下,“我,暂时,死不了。” 真的吗?她喜极而泣。 梁元序望着她,望了一小会儿,无意识睡去。 虞兰芝缓缓垂下眼帘,记不清是她主动伸手,还是梁元序伸的手,此时此刻,他们紧紧握在一起。 他冷得像冰。 生命垂危的人需要温暖需要安慰,所以,她得用力握住他。虞兰芝泪如雨下。 他救过她的命,不止一次保护她,于公于私,她都要他好好的。 虞兰芝想抽回手为他掖紧被角,抽不动,他那么用力地攥住她…… 想了下,她用另一只手为他掖好薄衾。 起初兵荒马乱的,她没心思也没空注意什么,刚刚却有意无意瞟到一些不该看的画面。 梁元序的身材可真好。 念头一起,她慌忙将脑子里的画面甩出去。做个人吧虞兰芝。 但他身材真的完美,没有一丝赘肉,全是漂亮的流畅的肌肉线条,算不上夸张,却也绝对是常年锻炼的痕迹。 那么细的腰腹,肌肉整整齐齐,不像她,小肚子软软,她下意识吸了吸自己的小肚皮,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因为她居然在想等下换药时仔细瞅瞅,他的腹部真好看。 虞兰芝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冷静下来。 三更天,春樱摇醒了虞兰芝,“娘子,您去榻上歇息吧,奴婢来喂序公子喝药。” 虞兰芝霎时清醒,发现手还被梁元序握着,已然从简单包住她变成了十指相扣,吓得她冒出一身冷汗,怀疑自己色令智昏,睡着时无意识冒犯了美男子。 春樱在秋蝉的教导下早已懂了许多事,也已经是大人了,她尽量面不改色,冷静地帮娘子拿出那只被序公子攥得发白的手, 虞兰芝红着脸让开位置,顿了顿,与春樱相视一眼,仅靠一个人,显然不太行。 那么高大的一个成年男子,清瘦只是表面,表面下的肌肉却是实心的,再加上虚弱发沉,春樱根本扶不动。 最终虞兰芝跳进床里侧,与春樱合力帮梁元序坐起。 他幽幽转醒,确切地说是半醒,能配合喝药,基本说不出话。 能喝药就行,一碗药灌下去,他的手没那么冰了。 下半夜虞兰芝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梁元序的脸上浮现一层不正常的红晕,摸摸额头,滚烫。 可怜的张妈妈才心惊担颤歇下又听春樱来报:“娘子发烧了,再熬碗退烧药。” 张妈妈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一刻也不敢耽搁。 五娘子若是在田庄出了事,那还了得。 寝卧内,虞兰芝和春樱两个人不停洗帕子,拧干,帮梁元序擦身体。 去他的男女大防,人都要死了,还防个锤子。 再说美男子伤成这样,要防也该防她才是。 主仆二人气喘吁吁。 虞兰芝喘很正常,她长这么大哪里伺候过人,要不是常年锻炼,梁元序可能得在地上躺一晚。寻常女子哪能抱得动他,抱得动也会扯坏伤口。 春樱喘是因为她也没做过力气活。娘子身边的一等婢女哪个不被养的娇滴滴,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真论起来,她力气连虞兰芝都不如。 春樱问:“娘子,要不要把序公子的里裤也……?” “不行。”虞兰芝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你从膝盖往下擦就行了,他,他还没成亲,咱俩,咱俩得顾惜他些……” “是,是。”春樱的脸几欲滴血,紧张地点头。 虞兰芝口中念着《清心经》和《严华经》,一下也不敢耽误,仔细擦拭梁元序的脖颈,肘窝和腋下,祈祷他的温度快些降下去。 眼下将将过了三更,距离打开城门还有好一会,这段时间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压下高热。 阿娘说人的脑子最容易被热毒烧坏,甚至烧瞎眼睛烧聋耳朵,这些话虞兰芝记得一清二楚,每当幼年的她发烧必定乖乖脱了衣服任由阿娘和仆婢擦拭。 她用阿娘教的法子一遍又一遍擦着梁元序,比擦最爱的玉雕小蜜蜂还认真。 他是最年轻的状元郎,有着世上最聪明的脑袋,这样的人不能傻更不能瞎了聋了。 极度的恐慌下再也产生不了一丝轻薄念头。 她看不见“美色”,只剩无尽的痛苦。 一滴泪不小心落在他眉心。 奇迹总在不经意间降临,梁元序睫毛微动,徐徐睁开,夜一般深邃的眼眸,一如初见。 他一眨不眨盯着她,纯净且安静。 虞兰芝哭道:“你还认得我不?” 梁元序嘴角抽了下。 “春樱,你看,他是不是烧傻了?”虞兰芝涕泪皆下。 春樱蓦地伸长脑袋。 “五娘。”梁元序轻声道。 虞兰芝转悲为喜。 没有傻,太好了。 梁元序以为会死,茫然从心来了这里,死之前总要见一见她的。 殊不知他的身体和意志比想象地更顽强。 他喜欢看见她。 小小的田庄,有美人的小意温柔,还有鼻端最爱的香气。 小小田庄外的世界,洛京城内,人仰马翻。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长官连夜奉召入宫,会同审理。 …… 次早,大理寺后院舍馆,两名端着水盆和热水的小内侍走到其中一间,轻轻叩门,“殿下,起身了。” 屋内传来应允的声音,小内侍才轻手轻脚迈进去。 一切照旧,他们手脚麻利地服侍敏王换药,洗漱,用早膳。 端午前夕敏王府被烧毁,敏王暂时歇在了大理寺。 那日,火灾乍起,素有书呆子之称的敏王殿下,背着一只大箱笼逃命,众人都以为箱笼装满了他的体己,殿下真是要钱不要命。 陆宜洲站在大理寺最高的阁楼望见十王宅火势,忙纵马疾驰而去,火势已然烧毁了半座王府。 他到的时候,敏王正背着一只大箱子,被塌陷的房梁拦在烈火中央。 敏王的贴身内侍奋不顾身冲进火场,要与殿下共存亡,救火的金吾卫却还在迟疑。 敏王心灰意冷。 危急关头有人披着被水浸透的棉被跳进来,兜头盖住他,与他的内侍一左一右将他架了出去。 冲出烈火,周围的水桶立即朝三人泼来,扑灭他们衣衫的余烬。 敏王看向救他的年轻人,满脸黑灰不掩俊美无铸,名唤陆宜洲,如今的大理寺少卿。 他们曾有一面之缘。 没有陆宜洲的话,他怕是要破相。 经此一难,敏王内心的一小粒种子悄然破土而出,他想,他不能一直靠运气死里逃生了。 他向陆宜洲求助,请他想办法容自己在大理寺住几日。陆宜洲相当爽快地帮了他。 敏王这才放下心,打开箱笼检查,众人惊呆了,是书,敏王最爱的书册,完好无损。 敏王府的火灾与陈太师的门生有关,没等陆宜洲请这位门生“喝茶”,对方已在家中悬梁自尽。 与此同时梁妃产下一子,不幸大出血,勉强撑了三刻钟便香消玉殒。小皇子的眼睛尚未睁开就永远失去了娘亲。 皇帝悲痛欲绝,立下斋戒半年的誓言。 倒霉的事却一桩接着一 桩,十五这日晚,陈府的顶梁柱,皇帝的外祖父,陈太师遇刺身亡。 刺客手持唐横刀,贯穿陈太师心脉,末了,又补了脖子一刀,人死得透透的。 陈太师做梦也没想到精心准备多日的烧尾宴,丰盛的酒馔和乐舞竟化为他生命的终曲。 而他再三邀请的梁舍人,称病未能如约而至,逃过了这场鸿门宴。 为梁舍人精心准备的十三名杀手都未能阻止刺客捅向陈太师的刀。 这不是刺客,简直是疯子。 不声不响混入固若金汤的别苑,又不留痕迹地逃走。 混乱中,有侍卫说刺客要害中了一刀,肯定逃不远。 偌大的别苑,守卫倾巢出动,不断向方圆百里外扩散,无功而返。 刺客仿佛腾云驾雾消失了。 连血迹也在二里外消失殆尽。 一品大员遇刺身亡,比敏王府被烧还严重。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皇帝连夜召见三司,怒不可遏,甚至放话抓不到凶手就提头来见他。 话音落,四周鸦雀无声。 暴怒的皇帝冷静下来,瞟向三司的官员脑袋,竟没有一个是他敢砍的。 陆宜洲眉目深锁,皇帝的咆哮完全影响不了他思考。 话分两头,且说这边厢田庄的张妈妈,天不亮就开始熬药,半个时辰后立即装碗,亲自端来,问门口的春樱:“樱娘子,你确定不让二狗子抓药吗?万一耽搁了五娘子金枝玉叶的身子,咱们几个可都要吃挂落的。” 做下人的能不出错就不出错,尤其是低级错误。春樱理解她的小心谨慎,便道:“妈妈放心,等会我亲自回趟城,二狗子抓的药岂能跟咱们府上的比,是不是?” 娘子的身子金贵,自然要用最好的药。张妈妈称是。 “到时我再把秋蝉请过来,有她在,就不怕事情做的不仔细。只要娘子的身子好转,咱们的罪过自然能减轻。” 张妈妈一个劲点头。 余光一闪,不由惊道:“哎哟,樱娘子,你这裙子……” 春樱浑不在意扫了扫沾染血迹的裙摆,顺便拔下一根鸡毛,“嗐,娘子吵着要喝鸡汤,你那边在熬药,我想着去喊厨娘还不够费功夫的,就自己抓了只鸡处理,不料那小畜生太能蹦跶,一不留神满院子飞,甩的到处都是血。” 张妈妈:“这等粗活,哪能央烦你,鸡现在在哪儿?” “厨房附近吧,你顺着血迹找找,我先服侍娘子喝药。”春樱接过药碗,“我是不耐烦抓那畜生了。” “我去我去,我这就去处理。” 春樱“嗯”了声,“记得加参片、枸杞、红枣、桂圆。” “好嘞,你放一百个心。” 张妈妈急匆匆赶到厨房,发现厨娘正在收拾凉透的鸡,灶上丫头弯着腰洒扫院子,边扫边咂嘴,“娘嘞,城里的婢女比刘员外家的娘子还金贵,杀只鸡搞得像杀完人。” 满院子血,可把丫头累坏了。 忙碌一炷香,才堪堪收拾完。 灶上的丫头只懂烧火,顺便洒扫院子,哪管人血鸡血,全当鸡血清理了 了无痕迹。 …… 寝卧内,虞兰芝一边喂梁元序喝药一边骄傲地讲述自己和春樱配合的“杀鸡大戏”,把他不小心滴落的血迹完美掩饰,现在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梁元序面色苍白,嘴唇泛着透明的光泽,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盈亮,他弯唇,“五娘真聪明。” 这可挠到了虞兰芝的痒痒,她就爱听别人夸她聪明之类的话儿。 梁元序说话就是好听。 “你确定不和春樱一起进城吗?”虞兰芝独自开心了一会,又想起忧虑之事。 梁元序:“我回不去的。” 虞兰芝不解地睁圆了眼。 当她用这种眼神看过来,梁元序往往承受不住,移开视线,淡淡道:“城门已经戒严,满城都是大理寺和金吾卫官兵,搜查左上腹负伤之人,我进不去。” 话已说得这般透彻,虞兰芝再傻也听懂了,当场僵住。 身负重伤。 被大理寺和金吾卫全城缉捕。 这是闯了多大的祸? “你,你犯了何事?”虞兰芝坐在床沿,不若坐在烤炉上。 他不说,春樱从城里回来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梁元序:“我杀了陈太师。” 虞兰芝身子一软,梁元序连忙接住她,闷哼一声,扯到了伤口。 “别别,我自己能爬起来。”虞兰芝大脑一片空白。 要不找陆宜洲投案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她欲哭无泪,抬眸,迎上的却是梁元序平静无波的眼眸。 所有的劝降立时哽在喉头。 再宽大还能宽大到哪里? 谋杀朝廷一品大员,普通百姓绝对凌迟或者五马分尸,梁元序的话,便是投案自首,撑死了也得三千里流放。 流放,不过是慢性死刑罢了,生前还要遭受无数折磨。 不行,山巅玉雪一般的他,绝对,不能,那样凋零。 一品大员又怎样?肯定死有余辜! 虞兰芝开始搜肠刮肚罗织陈太师的恶行:当街打死奴仆,纵奴行凶,因下官没有及时下轿避让他就被削职外放,外放途中下官父母不堪劳累双双去世,妻子流产,把人害得家破人亡。 还有那什么,那个构陷大伯父的人也是陈家的亲戚。 陈家一堆的坏人,侵占良田,强抢民女,前年抢她斋娘名额的不就是陈太师孙女!陈太师最小的嫡孙,更是坏种,偷瞄她胸-脯,故意撞她肩膀,与宣北侯世子讨论她的身体,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死了活该! 她只分得清梁元序和坏人,才不要管什么律法。 虞兰芝:“我绝不会把你交给官府,不管多少赏金。” 铿锵有力,信誓旦旦。 因为无比郑重,小娘子娇柔的眉眼都在那一瞬变得坚毅果敢。 梁元序怔怔望着她,喉结缓缓滑动。 他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她可爱的小脑袋,“我也绝不会连累你的,很快,我的人会到,只是可能还要麻烦你几日。” 虞兰芝:“嗯。” 梦里的手掌终于变成实质,轻抚她。 那一刻,是心动的,温暖的,但她很理智,梁元序也很克制。 两个人陷入沉默。 梁元序:“抱歉,我忘了你已经长大,还定了亲。” 虞兰芝垂眸,无处可躲。 “受伤”的她不敢踏出房门,唯恐被外间的茯苓发现。 春樱回来之前,更不能使唤婢女,只能与梁元序大眼瞪小眼待在狭小的内寝。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茯苓敲敲门,“娘子,鸡汤熬好了。” 等了一会儿,槅扇内才传来娘子的声音,“哦,进来放着吧,再多打些热水来。” 茯苓依言行事,走进去一一收拾妥帖。 “娘子,奴婢服侍您洗漱吧。”她担心五娘子受伤的腿。 娘子从纱帐内伸出一只手摆摆,“出去吧,我心情不好,就想一个人待会。” 娘子任性的时候只要秋蝉和春樱的,二等婢女茯苓不敢造次,福身退下,带上了槅扇的门。 床上,虞兰芝的脸已经沸腾,不断往外冒热气。 梁元序目不斜视,躺在她身边。 虞兰芝想死的心都有,一骨碌翻下床。 春樱啊秋蝉啊,你们再不回来,五娘子我就先去见曾祖母了。 第40章 第40章虞兰芝被迫仰头檀口半启…… 主仆连心,似是感应到虞兰芝的召唤,春樱比预期中足足提前两刻钟回归。 秋蝉等一众婢女小厮如期而至,外带满满三大箱笼物资。 张妈妈抹着眼角迎上去诉苦:“蝉娘子,樱娘子,你们可算是到了,快去瞅瞅五娘子吧。一早到现在谁也不见,更不让人伺候。我差人问茯苓,茯苓也没辙。愁煞我了。” 昨儿夜里发烧,天亮将将退去,偏耍小 性子不让人服侍。张妈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原地转圈。 热毒最容易反复,谁知里头现在什么光景,有没有复烧? 春樱心虚,面色微微不自然,秋蝉上前一步,福身道:“妈妈辛苦了,您去歇歇,剩下的交给我和春樱安排。” “也成,我这把老骨头快要散架了。”张妈妈一把年纪的人了,捶着腰唉声叹气离开跨院。 跨出门口时不由看向搬箱笼的婢女小厮,面生,不像主子跟前没脸面的,怎从前没见过? 虞府下人那么多,每次来也不可能全带上,有几个没照过面再正常不过,张妈妈着急回去睡回笼觉,不再上心。 春樱觑了眼陌生的婢女小厮,序公子的人。 今早,怀贤坊榆树宅子的管事看见她的信物,立刻深信不疑,遣人随行,临行前还塞给她一只荷包,再三鞠躬表谢。 这辈子都没收到过这么大的赏钱,沉甸甸的银元宝。春樱回去打开,险些闪瞎双眼。 怨不得沉甸异常,原来是金的。她惊慌之下忙问秋蝉。 秋蝉依旧淡淡的,说这是她应得的,拿着便是。 序公子的命,有一半算她所救。 …… 外头的动静早就引起虞兰芝注意,西面屋子有人进进出出,想来是在整理收拾。 她趴在支摘窗观察,薄薄的小肚皮贴着窗台,天然的腰窝深深塌进去,益发显得细的地方细,圆的地方…… 梁元序抹了把脸,闭目。 他没想乱看,可抬眼全是她。 虞兰芝激动不已,扭头对梁元序笑:“梁舍人,该来的人都来了,哇,那三个脸生的肯定是你家的。” 梁元序睁开眼睫,恍然失神,直到她说完话有一会,才慢慢移开相抵的视线,不看她,轻轻“嗯”了声。 他说:“五娘,十九我才能离开,这几日……” “没问题!”虞兰芝拍着胸-脯保证,“秋蝉来了一切都不是问题,她和春樱是我身边最可靠的人,你放心吧。” 只是,十九的话……伤能好利索么? 便是她自己摔破皮都要疼半晌,那样皮肉外翻狰狞的伤口不到四日能愈合? 虞兰芝眉心微蹙,望着年轻郎君,他颤颤垂下的睫毛,纤长浓密。 帮人帮到底。 从昨晚到现在,他和她还有春樱,三个人把礼数不允许的事儿做了个遍,还会怕再添几日? 在小命跟前,去他的大防。 况且各自仆婢已到,今后分屋而居,只要她老老实实,啥事都不会发生,基本不会再接触。 虞兰芝走过来大咧咧坐在床沿的方凳上,鼓起勇气,豪迈道:“等会西面的屋子收拾好,我自会搬走,你安心住这边。其实我特别闲的,下个月才上任,要不你再多住几日?” “这样对你不好。”梁元序沉吟道,“再这样,我可能就要对你负责。” “你,你别多想,我岂会是那种人。”虞兰芝身子发虚,舌尖发硬,“不至于,真不至于一点小事就赖你的……” 梁元序愕然,嘴唇微翕。 “哈哈,看把你吓得。”她歪着脑袋,张开五指在他脸前晃晃。 一管盈香自她袖内飘出。 梁元序燥热难耐。 狭小的空间,从她靠近,顷刻沁满了又暖又柔的女儿香,但她并没有意识到逼仄空间里体香对于男人的影响,梁元序绷紧了脖颈。 虞兰芝叹了口气,“你真的非走不可么?” “嗯。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没做。” “好吧。”她说,“那你多加小心。” “嗯。”他说,“回去我再给你报平安。” “这间屋子小了点,不过你的人可以在脚踏和屏风后面将就几晚,夜里服侍你也方便。我已让春樱把净房的洗漱用具全都换成了新的,你放心用吧。” “可别小看那灰扑扑的香胰子,我自己做的,特别香,抹完滑滑的。” 是她现在的味道吗? 梁元序的神色闪过一瞬不自在,左耳的那点红痣鲜艳欲滴,映得周围肤色迅速泛起不正常的粉。 从未见过他如此情态。 高热的阴影尚有余威。 虞兰芝大惊失色,忙探手摸他额头。 梁元序倒吸一口冷气,躲开了她的手。 虞兰芝的手探了个寂寞。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小会,虞兰芝讪讪收回爪子,支吾道:“我,我以为你发烧了……” 梁元序:“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本能反应。” 他无法接受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对着救命恩人起反应,只想远离她,或者求她离远一点。 虞兰芝挠了挠额头。好强的警惕心!想来他早知她心思不纯,一直防着呢。 可她真不是那个意思。 关心则乱。 不意右手一暖,被梁元序完全拢在手心。 他垂眸隔着自己的手背吻了吻,轻轻放在自己的额头,“你试吧,没有发烧。” 虞兰芝:“……” 抖得厉害。 梁元序掀起眼皮,“你怕我?” 他不动的时候,她的胆子很大。 可他稍稍回应,她就害怕。 一直都是这样。 却不怕陆宜洲。 光天化日之下与陆宜洲躲在树后,亲狎嬉戏。 非常熟稔,想来不止发生过一次。 他们还没有成亲。 这厢虞兰芝冷汗涔涔,差点从方凳上翻下,手忙脚乱站起身,后退两步。 “哈哈,怎么可能。”她强撑道,“我连陆宜洲都不怕的,岂会怕你!” 梁元序嗤笑一声。 “陆宜洲”三个字像一盆冰凉的雪水,兜头浇下,虞兰芝在梁元序的凝视中打了一个哆嗦。 似乎还是怕的。 灯树的上清珠月色清华,泛着冷光。 两匹可爱的卑然小马驹。 被祖母强横拿走二分之一的聘礼。 无不提醒她得罪陆宜洲的后果——敬酒不吃吃罚酒。 喝花酒那日,他咬着她耳朵说得很明白,对她这么好就是要与她成为夫妻,做夫妻之事,她理应回报他的,不答应也得答应。 虞兰芝并不懂具体要做的事,可不知为何,下意识觉得再也没法逃避的,也不打算逃避。 为何在她认命的时候再生波澜? 小小的寝卧,针落可闻。 虞兰芝垂着脸,默默挪到了支摘窗下,让外面的风吹凉发热的脑袋。 梁元序的两名婢女前来向虞兰芝施礼问安,虞兰芝叮嘱几句,二人躬身应下。 虞兰芝忍不住看向梁元序的方向,他没有看她,盘腿而坐,闭着眼。 似乎在生气,他恼了。 她收回目光,悄然离开,去了西面的屋子。 关上门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之后基本就没有虞兰芝什么事。 全都交给下人。 小厨房的反应还算平静,厨娘和灶上丫头疯狂劈柴。 五娘子太折腾,不过哪家金枝玉叶不折腾,忍忍吧,反正她又不常住田庄。 最多三五日也就过去。 劈啊劈,总算劈够了双份。 五娘子嫌弃乡下脏,每日要沐浴两遍,早上和晚上。 五娘子胃口好,一顿两大碗八个菜,吃不下就分给房里的一等婢女,该死的一等婢女胃口更好,吃完五娘子剩下的还要厨房再做几样垫吧垫吧。 厨娘那个怨呐。 作为下人,再多的怨也就是在心里嘀咕,为了主子舒心,该做的活照样做,利利落落。 五娘子自己都不怕沐浴洗秃噜皮,下人自然不必操心了。 殊不知晚上沐浴的热水是烧给梁元序的,早上的归虞兰芝。 …… 这日掌灯时分,春樱服侍虞兰芝洗漱梳头,顺便把回城的所见所闻述说一番。 “娘子,夫人没起疑心,只当您在为脂粉铺子忙碌,便叮嘱早些忙完回家。” “您不知道,城门口严得苍蝇都不敢乱飞,不论进出全得搜身,专探人左边肋骨附近。”说着,压低了嗓音道,“序公子受伤那地方。更夸张的是特特安排女仵作,查 验过路女子,手劲儿忒大,奴婢肋骨都要被她捏断。” 一旦发现可疑伤情或者携带止血伤药一类,皆要被严加盘查,官兵甚至当场押走了两名嫌犯。 这便是春樱仅带回两颗老参的原因,其余带了也白搭,还要被扣下盘查,图惹是非。 她说:“娘子别担心,奴婢不敢带,序公子的人敢的,奴婢没有问他们用什么法子,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帮到序公子就成。” 虞兰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此事非同小可,我只信任你与秋蝉。” “娘子尽管放一百个心,我们与娘子荣辱与共,断不会走露风声。” 秋蝉从针线里抬起头,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便说吧。”虞兰芝道。 “娘子,死的是陈太师。”秋蝉声音都在发抖。 到现在脑子还懵懵的。 虞兰芝早已知晓,也很惆怅,打起精神安慰她们:“不必害怕,官府连刺客的特征都不清楚,查那么严还不是连张画像都没有。” 怎样都查不到梁元序头上。 便是知悉特征也很难怀疑。 谁敢相信梁元序会杀人。 东面屋子的灯,早早吹熄。 西边的屋子没多会儿也熄了。 虞兰芝躺在床上,秋蝉和春樱一个睡罗汉床一个打地铺。 三个人不约而同走了困。 各怀心思。 秋蝉在心里叹口气,春樱两眼发直。 虞兰芝躲在层层纱帐内,四肢摊开,青丝如瀑,薄衾被一双凝白纤足蹬至床尾。 思绪纷乱。 一会儿想他的婢女真漂亮,贴身侍候,或许是通房,只有通房才那么亲密,晚上守在他床边。一会又完全否认,不是婢女还能怎样,总不能来两个男仆吧,男仆如何进得她闺房? 他别无选择,只能使唤婢女。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那一刻照旧泛酸水,思来想去,终于在睡着前隐约触碰答案:美貌。 倘若是两个无盐丑女,她便不会如此吃味。 虞兰芝翻过身,把梁元序从脑子甩出去,心里默默念着陆宜洲。 这个霸道的,傲慢的,待她时好时坏的才是她的未婚夫。 虽然他好色,不太珍惜她,可她也好色啊,权当被狗舔了。 反正她舒服了,她不亏。 虞兰芝用手背盖住湿润的眼睛。 她与陆宜洲做了那么多秽乱之事,还有何面目与梁元序心无旁骛交心? 虞兰芝在心里告诫自己:做好决定的事,不能反悔。 一则她贪图安稳日子。 二则她也没本事反悔。 中秋盟约如同儿戏,契书都没写,成不成立还不是看陆宜洲心情,他不乐意,多的是法子整治她。 倘她任性妄为,陆宜洲肯定成全她,多半笑眯眯道:成啊,你想哪天,日子你来挑。 待她傻乎乎真的挑起来,那个挑好的日子绝对就是她的忌日。 光是二分之一聘礼就能让二房倾家荡产。 祖母是不可能退还的,只会冷眼旁观,然后将所有怨气发泄在她身上,与阿娘彻底撕破脸。 虞兰芝一遍又一遍念着陆宜洲:他长得特好看,又大方,有前途有家世,我本本分分与他生儿育女,做满头珠翠的贵妇,过顶好顶好的日子。 酣然睡去。 更漏滴答,转眼东方渐渐晕开一抹鱼肚白。 十七,晴空万里。 虞兰芝如常起身,想到自己的“腿伤”,不得不缩在屋内踢毽子玩,春樱把支摘窗打开到最大,脆声道:“娘子,西面有奇景,是彩虹欸,我扶您出来看。” 晴日彩虹! 虞兰芝忙忙走出屋子,一瘸一拐,站定院中,向西眺望,蓝天白云,一弯七色虹桥架在当空,美不胜收。 刹那间,心里的乌云冰消瓦解。 虞兰芝笑靥如花。 春樱叫住茯苓和连翘,笑道:“娘子腿伤不便,你们且去前头盯着些。” 舂米提取米粉,倘若不多几个人盯着,难保没有起贪心的,人之本性也。 茯苓和连翘离开了小跨院。 春樱把木门一栓,形成了一方隐秘的小天地。 虞兰芝与她相视一笑,走到梁元序窗前,不等请他出来透透气看彩虹,那扇窗已提前打开,梁元序穿戴一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干净清澈。 若非一抹惨白,任谁也猜不出他腹部的伤势有多重。 “五娘。” “嗯。”她说,“快出来吧,有彩虹。” 在婢女的搀扶下,梁元序走了出来,坐在院中摆放的圈椅,仰脸看着她,复又垂眸,她的素手近在眼前。 梁元序伸手去握,虞兰芝忽然抬手指着西面的天空,“在那儿呢,彩虹。” 那只想要抓住她的手,缓缓落下。 她的体香却像钩子一般,深深勾在了他心间,整夜不宁。 那是她睡过的床,铺着她的茵褥,全都是她的气息。 她泪眼朦胧,俯身不停为他擦拭降温,而他模糊间看见的全是那松散衣襟下的山峦起伏。 在烛火里,烟雾般的纱帐中,摇晃。 不敢睁眼。 梁元序深呼吸,平复心情。 “对不起。”他轻轻呢喃。 虞兰芝在心里说没关系。 扯平啦,他不欠她。他隔着自己的手背吻了她的手,她还强行亲了他下巴呢。 梁元序:“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杀人?” 虞兰芝:“这么大的事儿能说你自然会对我讲,强行问,多让人为难啊。” 顿了顿,她由衷道:“以后别那样了,你前途似锦,狗官再狗,也不值得你触犯律法赔上性命。” “嗯。” “你杀的是狗官,我就站在你这边儿,但是律法不会容你,此去,你可有万全之策?” “有的。你不要担心。”梁元序目光与她交汇在一起,变得柔软,“此番承蒙娘子仗义相救,梁某铭记于心,我回洛京城平息此事,他日你若听得我加官进爵,可来找我。” 他把珍藏手心的一枚上清珠用力按在了她手心,粉蓝色,又大又圆,“此为信物。” “你拿着它,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任何事。”他没有看她,目视前方,用力地说“任何事”。 “只要无关动摇江山社稷的,我都会去做。” 虞兰芝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才醒过神,忙将宝珠还给他,“说啥呢,你是不是傻,万一我让你打家劫舍,强抢民女,你也干?” “当初你救我,我可曾给过你好处?连谢礼都被你家退了回来,如今我不过是报恩,怎配得上你许千金之诺。” 梁元序眸中含着光,盈盈凝望她。 旁人是看不懂的。 春樱只可惜这么大的上清珠,不收真的很可惜。 又岂会懂那一刻,一个郎君的渴求和一个娘子的婉拒。 欲语还休地拉扯着。 一阵叩门声,把虞兰芝从拉扯的漩涡里救出。 门外传来小厮的回禀:“娘子,洲公子求见。” 虞兰芝如临大敌,差点蹦起来。 梁元序:“你紧张什么,难道他还能登你垂花门,赴你香闺?” 哈,是哦,一时心虚乱了方寸。 男人怎么可能进香闺? 所以她在香闺放了一个男人这件事千万不能让陆宜洲知道。 虞兰芝汗如雨下,春樱拥着她火急火燎冲回内室,也不用梳头,只换了身待客的衣裙。 临走前,她下意识瞟了一眼梁元序。 他向后靠着椅背,美眸半眯,似笑非笑。 虞兰芝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迈出小跨院,沿游廊穿过两道门,径直来到了外院,小厮说洲公子在门外牧马。 她便轻提裙裾,一瘸一拐走出门外,费力地扮演腿上有伤之人。 就不能在院子里让她少走两步? 不过,他应该不知她腿上“有伤”,外院的小厮八成也是个糊涂的。 田庄门外西边一片金黄麦浪,东边则是洛京初夏的油菜花田,油黄油黄的,一直往天的尽头延伸,仿佛开在了云端。 乡下的女儿家没那么多忌讳,正是农忙时,田间小路,蜂蝶 乱飞,人来人往,她们好奇地觑着陆宜洲,不时掩袖低笑,小声议论着。 陆宜洲的马儿很温顺,低头啃食田埂野草,陆宜洲则站在烂漫晨光里,比骄阳更夺目。 充分解释了今日这条小路格外拥挤的原因。 有的小娘子已经来回走了三趟。 他间或抬眸看向朝他打招呼的小娘子,面无表情。 小娘子又羞又怕,惊慌跑走。 “我说,要不你蒙个面吧。”虞兰芝走过来,拧眉,“你这样招摇过市,把蜜蜂蝴蝶招来,再板着脸唬人,真的是。” 方才吓跑的小娘子鞋都掉了! 陆宜洲一怔,扭头看她,面无表情的脸,霎时漾起笑意,对她挑了一下眉毛打个招呼。 “怎么回事,岳母说你铺子亏到要关门,躲在田庄舂米谋划东山再起。” 时下,到他这个程度完全可以提前称呼岳父岳母了。虞府的下人多数也开始称他姑爷。 “不可能,我铺子好着呢。” “腿怎么了?” “呃,摔的。” “我瞧瞧。” “你敢。” 陆宜洲不敢,但是敢将她整个打横抱进怀里,轻轻松松颠了颠,吓得虞兰芝环紧他脖颈。 “放我下来,你……你要不要脸啊。”她大呼小叫。 陆宜洲:“严重吗?” “不严重,已经结疤。” “果真?” 虞兰芝点头如捣蒜,唯恐装得太过被他发现什么端倪。 不严重的情况下,他把她抱上了马儿。 身后陆宜洲紧紧贴着她,把她完全纳入怀中。 马儿抬起头,沿着油菜花小路往北而去。 “陪我。”他低头咬她的耳朵,“等会儿我就要走了呢,下个月回京。” “你要去哪儿?”虞兰芝暗喜,心想香闺藏男人这事儿不会被发现了。 “敏王府被烧,陈太师遇刺,我去抓所有牵涉其中的人,然后把他们脑袋拧下来。”他笑着吓唬她。 虞兰芝僵在他怀中。 马儿越跑越远,跑入花田深处,陆宜洲单手握住她纤细的颈子,食指将她下巴往上一顶,虞兰芝被迫仰头檀口半启,火热的气息覆下。 虞兰芝双手扯着他的大手,舌尖往外顶,不让他得逞。 “听话。”他低声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第41章她的模样好乖,霞飞雪腮……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松开牙关。 虞兰芝脸上唇上全是年轻郎君暖呼呼的气息,热烈而独特。她用自己的方式执拗地反抗,认准了摁住自己的那只大手,奋力扒。 蚍蜉撼树。 陆宜洲的攻势灵巧又狡黠,也认准了她倔强的小嘴巴,噙住厮磨,以她最喜欢的方式一点一点撬着。 趁她尚无防备,转而含住她的耳珠。 虞兰芝惊呼,陆宜洲趁虚而入,攻城掠地。 不一会儿,张牙舞爪的小娘子仰倒呜咽着软在他臂弯,被迫迎着他。 唇齿相依。 陆宜洲哑声道:“乖。” 她的模样好乖,霞飞雪腮,越来越粉,越来越红,呼吸急促,软软糯糯的声音似哀求又似挽留。 陆宜洲情动。 冷不防就被她咬了口,腥甜的味道迅速扩散整个口腔。 陆宜洲也不恼,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 直到抽干了她所有力气与不服,把她收拾地颤颤不成调子,我见犹怜,任他予取予求。 陆宜洲依依不舍松开,眸色酽酽,凝目打量她,手臂小心翼翼搂着摇摇欲坠的娇柔。 “芝娘。”他轻唤。 良久,怀中人儿一弯红唇骤然轻咧,哭了出声,“我使不出力气了……” “我抱着你呢。” “我讨厌你。”她委屈不已。 陆宜洲弯唇,亲了亲她俏丽鼻尖,“小骗子。” 方才可不是这样的,方才她也学着他的方式,笨拙地品尝他的唇。 这么歹毒的嘴,却柔软馨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陆宜洲的下唇数道牙印,绯红微肿。 虞兰芝的心,越来越沉,肉眼可见的低落。 他一定很得意吧。 前一刻又哭又骂,贞洁烈女,不消多久,就酥倒瘫软,全无廉耻之心。 当他的手忽然一改从前,握住了……虞兰芝浑身战栗,泪如泉涌。 从未有人这样待她。 屈辱的泪花在眼眶打着转儿。 许是此般要死要活的模样震慑了陆宜洲,他蓦地缩回手。 “不哭了,芝妹妹。”陆宜洲低首亲昵地蹭着她的颈窝,“我知道你还想要,可是不能再继续,我快要失控……” 原来她无法言表的焦躁,空虚,渴求是还想要他。 像是被人毫不留情掀开了遮羞布。 虞兰芝又惊又羞。 “谁想要了?谁让你又亲我了?” 她扯着嗓子尖声咒骂,口吐芬芳,又红又肿的两片唇瞬间就被陆宜洲的大手捂住。 陆宜洲佯装生气,唬她道:“放肆,真不像话……” “我诅咒你下辈子变成王八!” 陆宜洲“哦”了声,那你不就是王八的媳妇。 不论她骂什么,他都会说她是那什么的媳妇。 虞兰芝六神无主,渐渐哑了火。 “我想你了。”陆宜洲说,“咱俩每次都隔那么久才能相见。以前是数月,如今才十几日,我便受不了。” 明明掌握主动的人是他,占尽优势,明明他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她的身体,绝了她所有退路,可他却那样的被动,喜悦忧愁和难捱的思念,全都由她说了算。 哪怕她咬人,真的下狠嘴,他也只会觉得自己逆了她心意,活该。 陆宜洲垂眸,啄了啄她额头,“芝妹妹,香。” 虞兰芝放声大哭。 “我看见你后槽牙了。”陆宜洲嬉皮笑脸。 虞兰芝缓缓合上嘴。 “要不你打我吧,我保证不躲。”他说,“再送你间铺面如何?呃不,不是送,是我入股,请你做东家,行不?一切,你说了算。” “谁稀罕你的臭钱。” 她用力紧绷的小肩膀看起来有点可怜。 “那怎样,才能让你消气?” 虞兰芝整理好情绪,想到了真正想要的,“算你欠我一回。” 亏吃完了,总得拿点好处兜底。 以免将来东窗事发…… 肆意的轻薄,使她的嗓音氤氲了一丝无助的娇怜,钻进陆宜洲耳朵,又痒又麻,忍不住挠挠,想按住她再来一次,却更怕失控。 距离大婚尚有一年,她身边的仆婢不可能教她知事,先前她就嚷嚷蹀躞带攮到了她…… 陆宜洲竭力捺下邪念,柔声道:“好,我欠你一回。” 虞兰芝已经彻底冷静,不动声色试探,“我先问你个事。” “嗯。” 虞兰芝早就编好了瞎话,“我有个朋友的弟弟犯了点事,有一点点严重,被我朋友包庇了,这种状况,官府追究,我朋友在律法上会有什么下场?” 她的脑子已经克制不住想到了最凄凉的画面:杀人犯梁元序和包庇犯她,戴着枷锁,踉踉跄跄,身后是甩着鞭子的陆宜洲。 虞兰芝用力攥紧拳头。 陆宜洲:“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胡说,我怎么可能作奸犯科!”她说,“是这样的,我在圆丘认识的朋友,她弟弟打死了一个……残暴凶恶的老员外,那她肯定得护着她弟弟是不?” “是。” “所以官府抓到姐弟俩会怎么处置?” “平民的话姐弟二人同罪当斩,士族就繁琐了,得有具体的人和事我才好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姐姐身份跟我差不多……” “哦,多赔老员外家些银子,在牢里蹲几年。” 虞兰芝松了口气。 “你真作奸犯科?” “休要血口喷人。” 陆宜洲轻拭下唇,“流血了,你咬的。” “无耻。” “好好说话,怎么又骂人。” “我作奸犯科的话,你能放过我不?” “看情况。” “……” “不是大事我管不了,你得问当地府衙的捕头和官老爷。” “你就不能假装自己是个捕头,回答我?” “好。”他坏笑,“你犯了事,我就把你绑起来。” “你正经点!”她怒道。 陆宜洲敛笑。 “说吧,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没有。”她虚弱道。 “哦。” “万一哪天我锒铛入狱,受尽折磨,你能 不能帮我说点好话?” “倘若你落得那般下场,只能说明,我已经死了。”他说,“死都死了,哪还有空帮你说好话。” 虞兰芝呸呸两声。 “闭嘴吧你,跟你说话真晦气。”她道。 “可是跟我接吻,特别舒服,不是吗?”他轻佻地撩拨她。 在她破口大骂前催马疾驰,沿着芬芳的油菜花海奔向云端。 骂了一会儿,人踪渐稀,虞兰芝慢慢抿紧了唇。 其实她有点害怕,觉得陆宜洲弥漫了欲念的神情好恐怖。 此时此刻四下无人,他要是兽-性-大发给她拖进林子里平白糟-蹋了,谁也不知道。 陆宜洲:“继续,怎么不骂了?” 虞兰芝:“……” 她把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咽在了心里。 …… 这日巳初,陆宜洲把虞兰芝送至内院附近的月洞门。 春樱和秋蝉走过来,一左一右搀扶她。 陆宜洲:“芝娘,我走了。” “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你欠我一回。” “好。”他点头,“何时还?” 虞兰芝:“还没想好。” 陆宜洲不再说什么,扭头大步流星出了月洞门。 背影俊逸秀美。 虞兰芝两腿发虚,振一振精神自己走进内院,两靥绯红,杏眸朦胧,双唇红肿。 春樱不是很懂,挠了挠头,咋被姑爷带出去一趟就变成这幅模样。 秋蝉轻咳一声,不着痕迹走在虞兰芝左侧,挡住了院子里梁元序冰雪般明锐的视线,一双俊目犹若深不见底的海。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发出清脆的碎响。 梁元序含笑:“五娘。” 虞兰芝怔怔瞅向他。 梁元序的声音又轻又缓,“这里,受伤了吗?” 他指着右颈的位置,眼神清澈诚挚。 虞兰芝嘴里嗫嚅着“没,没”,狼狈逃走。 事不凑巧,已经走至前院的陆宜洲眸光微闪,偏头看向左前方款款而来的人。 这是名肤白貌美的小娘子,所到之处,许多人都会觑她一眼。 多了陆宜洲这道视线,不算突兀。 小娘子垂眸,端着浣洗完毕的一盆衣物。 陆宜洲:“蝶衣。” 美丽的小娘子置若罔闻,径直经过陆宜洲。 陆宜洲抬手,牛皮马鞭挡住了她去路。 田庄民风淳朴,还从未有人因为小娘子美貌就挡人去路的。 她怯怯抬眸,“公子,您在唤奴婢吗?” “你为何在此?”陆宜洲认得她,凛王的护卫,去年又出现在翼王——如今的皇帝身边。 女护卫着实罕见,更何况蝶衣相貌不俗,陆宜洲不可能认错。 她却失声尖叫非礼啊,丢下木盆掩面逃走。 周围瞬间投过来四五道视线,陆宜洲脸都绿了,顾不得解释,他箭步追过去。 蝶衣步履如飞,眨眼飞出门外,纵身跃上陆宜洲的马儿,拔下银簪狠狠刺入马背,马儿凄厉嘶鸣,载着她驰骋若电,消失在陆宜洲视野。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结束,众人还愣在原地,唯有陆宜洲面沉如水。 两刻钟后,虞兰芝姗姗来迟,换了套素净薄衫纱裙,在婢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来到了外院的穿堂。 陆宜洲面无表情,视线定在她身上,那肃然的长眉深目立时有了温度与柔情,起身迎她。 虞兰芝在想,为什么腿伤是假的,要是真的该多好,立即佯装痛到晕厥。 “桃花眼柳叶眉,中等身量,面颊左边有颗痣。这个婢女,你何时买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长相,但凡见过蝶衣的都会立刻想到她。 在虞兰芝来之前,已经有人透露是五娘子的婢女,昨儿清早刚到田庄。 “这不是秋蝉么。”虞兰芝说,“你还是不是人,她都成亲了!” “住口。”陆宜洲呵斥,“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秋蝉的痣在右边,我没瞎。” 虞兰芝哪里见过疾言厉色的陆宜洲,不由怂了。 不敢再装傻。 “就,就端午节后买的。阿娘觉得我房里的人少,顺手添了一个,名唤桐儿,长得养眼,带出去颇有面子,昨日我便让她跟来。你什么意思啊?” 陆宜洲气势微收,“岳母,给你挑的?” “是。陆少卿不信的话直接去我家审问便是,顺便告诉阿娘你是怎么欺负我的!”她眼圈一红。 陆宜洲语塞。 轻轻拉起她的素手,“她不叫桐儿叫蝶衣,与凛王和当年还是翼王的皇帝都有牵扯,杀人如麻,好端端出现在你身边,我很担心。” 杀人如麻…… 虞兰芝身形微晃,左右婢女早已无声无息退下。 陆宜洲连忙上前扶她落座。 “我担心你有危险,你却混不吝耍嘴,我一着急,没忍住对你大声了些,都是我不好。”他小声地道着歉。 虞兰芝用力挤出一丝假笑。 眼前有一团雾,遮住了梁元序。 他杀了一品大员,他的婢女杀人如麻。 他,到底是做啥的…… 然而,从撒下第一个谎言开始,就得有无数谎言来描补。 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以便与阿娘串对口供。 不意陆宜洲对蝶衣是怎么被买进来的毫不在意。 所以不用惊动阿娘了。 不到万不得已,陆宜洲真不至于问到虞二夫人脸前。以蝶衣的能力混进虞府极容易,不足为奇。 他只疑惑此人什么目的,要针对谁。 陆宜洲简单问了虞兰芝几句,沉吟片刻道:“你早点回家,莫要在外面了。” “过两日就回。” 他还在关心她,殊不知她闺房藏了个男人。 陆宜洲:“我的马极可能自己走回这里,烦请你叫人帮我好生照料,它背上有伤。” 虞兰芝颔首应下。 陆宜洲有其他的事要忙,且今日已经惹急了她,便长话短说,借了匹普通的大瑭马离开。 直到跟出去的春樱来报:这回姑爷是真走了。 虞兰芝如释重负,白着脸急忙返回小跨院。 城门附近,陆府护卫马车整装待发。 随从远远迎向迟了两刻钟的陆宜洲,“七公子。” 陆宜洲颔首,将马鞭和马丢给下人,两步并三步跨上马车,即刻出发。 窗帘忽地被挑起,周鸣见状上前,只听陆宜洲道:“你安排几个人,盯住虞家西郊最小的那座田庄。” 周鸣会意领命。 放下竹帘,陆宜洲往后靠,手臂舒适地搭在蜀锦引枕上,若有所思。 事归一面,话分两端。 那边厢,虞兰芝不请自来,东屋婢女波澜不惊。 福身,交叠着双手退了出去。 还是那句话,啥出格的事都做过,那么再通过婢女递话,亦或隔窗相望沟通,全都是掩耳盗铃。 虞兰芝直接登门。 梁元序将将换完药,面色微白。 周身笼着一层莫可名状的低冷。 两人隔着一张圆桌相视。 好犀利的目光,虞兰芝不知就里,仿佛不是对视,而是对峙。 一场无声的男人对女人的博弈。 梁元序收回目光,眼帘微微低下,盯住花瓶纹路的桌布,“没想到陆宜洲是这里的常客。” 虞兰芝:“他不是常客。” 梁元序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回暖。 “蝶衣怎么说?”虞兰芝道,“陆宜洲一眼就认出她,她是个杀人如麻的女护卫。你身边的人好离谱,你们到底在背后做何营生?” “确实杀过一些人。”梁元序坦诚道,“不管是自己想立足,还是受他人裹挟,形势从来都不由人。” “五娘,洛京哪个世家手上没有沾过血,你以为陆宜洲就很干净么?” 虞兰芝:“说你,不要扯他。”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要去菱洲,办理的案子其中一个就与你有关。”她心有余悸道,“还说要把所有案犯脑袋拧下来……” 梁元序抬起眼,四目相抵,“他不会。” “陈太师遇刺,最开心的便是他。” 虞兰芝:“……” 字都听懂了,连起来有点费解。 梁元序:“我不行刺,陆宜洲早晚也会对陈家下手,哪里会真心办案,不落井下石已是积德。倒是我,为他人做了嫁衣。” 虞兰芝恍然,“可他……” “他看起来像秉公执法的好人?” “他不像坏人。”虞兰芝说,“但在我心里,你肯定是好人。” 梁元序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幽幽望着她。 唇,还没消肿。 身上留有别的男人刻下的痕迹,怎能对着他说引人遐想的话。 勾着他想入非非,再无情拒绝。 虞兰芝纠结万分,道出所忧所想,“万,万一,陆宜洲顺着蝶衣查到你,猜到咱俩在田庄……我们咬死不承认好不?反正他找不到实质证据。” 抓贼抓赃。 只要没被抓现行,咬死不承认。 “最迟两日,他就会知道蝶衣是我的人,我在田庄养伤。”梁元序面不改色,像在说旁人的事。 虞兰芝心头一个踉跄,小脸煞白。 小小的屋子,针落可闻。 两个人视线纠缠,一个坦然自若,一个惊慌失措。 火候差不多了。梁元序:“我会负责。” “怎么负?” “让他履行中秋之约,我……来提亲。”他蓦地攥住拳,手骨发白。 虞兰芝“咚”地一声跌坐身后的罗汉床。 嘴巴比脑子更快回应了他,“聘礼被我祖母拿走了五成,我家赔不起,这亲事根本退不掉。我与他约定时极为草率,思虑不周,现在反悔为时已晚。” 她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如何知道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梁元序:“我来赔。” 虞兰芝眼瞳轻晃,怔怔看向他,想要看清楚什么。 “我不用你负责。”她说,“只要我不承认与你在田庄□□过,他肯定娶我,不,不用你负责了。” 她也不清楚被陆宜洲那样算不算失去清白。 唯恐被梁元序识破。 更何况她想要的太多了,假如夫君是他的话,她什么都想要。 要爱,永远的爱;情,专一的情。 连他身边的美貌婢女,也能使她夜不能寐。 将来如何面对妾室通房。 梁家可没有不纳妾的规矩,便是梁元序同意,梁大夫人也不会同意。 恍神的功夫,梁元序已经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凝视她。 他说:“我不介意。” 虞兰芝一愣,没听懂。 “你和他,已经有过了,对吗?” 虞兰芝的脸像被火烧,通红如血,腾的一下子就站起来,张了张嘴,哑了。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狼狈逃走的,在梁元序难以描述的目光下。 虞兰芝躲在西屋,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 唯懊悔余韵不绝。 也不知是怎么了。 被陆宜洲一拨弄就想要,他的气息,他的肌肤,仿佛淬了毒,诱她上瘾。 把她变成一个身体渴望着一个男人,心里却装着另一个男人的不洁之人。 她亦看不懂梁元序的鄙夷与主动。 那样难以描述的目光,一定是鄙夷。 嫌弃她却又执着负责。 殊不知同一片月色下,前往菱洲途中的陆宜洲有着同样的冲动。 他对女色的兴趣,皆在可控范围,否则也不会至今没有通房。 婚前抬一两个通房不是什么大事,没有这么做,并非是要委屈自己,仅仅是觉得没必要,也没有太多时间应付女人。 偏偏对芝娘的身体有着奇异的占有欲。 越靠近越想要,食髓知味后一发不可收拾。 坐实了自己在她心中下流好色的形象。 陆宜洲头疼,捏捏眉心。 要是能早点成亲就好了。 这样他就能稳重一些,安心做其他感兴趣的事。 陆宜洲思来想去,归咎为年纪到了,憋得。不过他答应了芝娘不在外面做坏事,那么再想要,也会憋到与她成亲那日。 到时候,她得好好慰劳他,以解他忍了这么久的痛苦。 …… 五月十九,天不亮,虞府下人驾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驶出侧门,向东而去。 中途,春樱喊停,请车夫帮忙摘几串野果带回府做点心。 车夫不疑有他,拎着布袋子去了附近的山坡上。 人迹稀少的官道同时驶来两匹并驾齐驱的深色马车。 经过虞府的马车停了下,车夫扬鞭继续赶路。 那辆气派的马车一路从容,直到城门口才停驻,车内坐着梁府的四郎君。 官兵例行检查,结束后客客气气放人。 马车朝着梁府的方向继续行进。 半炷香后,虞府的马车也悠悠进了城。 平淡的一天,守城侍卫一无所获,仍旧严阵以待。 城内氛围同样压抑,宵禁时间提前了一个时辰,晚间纵有各府衙的文书,也要被从头到脚搜查。 入了夜,便是坊内,人踪照旧罕见,白天晚上皆有专人巡逻。 只有打更的梆子声,以及金吾卫换班的一小会儿,才会响起几声喧哗。 梁府,下人轻手轻脚阖上槅扇,除了当值的小厮,其余人等陆续离开了三公子的寝卧。 梁元序躺在自己的床上,自责懊悔。 不该那样的,说那种话,含酸拈醋,全无风度,让人误会,彻底得罪了她。 可她,怎能,短短两日拒绝了他三次…… 第42章 第42章他哪里是狗啊,分明是狼…… 田庄短短五日,虞兰芝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几度徘徊,艰难抉择。 春樱和秋蝉约莫猜出七八分。 猜破不说破,淡然处之。 相信娘子一定会选择所有人都认为正确的路,领着大家过安稳日子。 为奴为婢,忠心固然重要,忠心之下也会有私心。 人的私心不外乎有好日子安稳日子。 昨儿一早送序公子离开,序公子在娘子的门前站了那么久,久到仿佛不愿走了。 春樱和秋蝉大气不敢喘,悬着心,滴着冷汗。 还好,还好。 娘子没有辜负她们,直到最后一刻,也未走出房门。 虞兰芝又何尝不懂,踏不出,不能踏。 梁元序是上苍出给她的最为严酷的考验,鲜艳,甜美,只待她探出贪婪的脑袋,狗头铡落下。 所有人都将为她的欲-望埋单。 最终,梁元序转过身,踽踽独行,清瘦的身影宛若失了魄,风猎猎扬起他宽大的袖摆,翻飞如蝶,一张且清且润的俊颜,眼眶微红。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婢女的心重新落进肚子里。 虞兰芝却在那日清晨做了一个诡梦,梦里她打开了罪恶之门,梁元序站在门口,她扑过去,踮起脚环住他脖颈。 他弯身也抱住了她,再不分离。 然后她的裙裾就着了火,火舌迅速吞噬周遭一切,包括梁元序如玉的容颜,于她眸中化为齑粉。 陆宜洲站在烈火外,冷眼睥睨。 “放过我——” 她声嘶力竭,陆宜洲无动于衷。 “娘子,起身了,再晚就要误了回府的时辰。”春樱立在帐外柔声呼唤。 虞兰芝骤然惊醒,冷汗浸透后背里衣。 婢女们放轻动作把一桶桶水提进净房,五娘子洗漱梳妆打扮。 原以为虞兰芝心情不佳,少不得要哄她开心。春樱才想好几个笑话,就见她神色如常端起漱口杯和刷牙子(注,古代牙刷),兀自刷起牙齿。 “娘子,茯苓她们几个在外头采了满满两大筐栀子,香溢十里,奴婢回去给您做栀子花露和栀子牙粉。” 栀子窨制的牙粉使人满口生香,清新优雅。 虞兰芝笑着点点头。 春樱仔细解读了下,与平常无异,无需她费心哄高兴。 娘子没有失魂落魄。 真好。 五娘子总能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才是正常人该做的。 田庄的厨娘和灶上丫头无比欢喜,这帮人终于要走了。 再也不用每日劈两份柴火。 这几日仿佛伺候了两个主子,可把两人累个不轻。 田庄小,主子又不常住,只配了一名厨娘,砍柴烧火全靠厨娘和灶上丫头,每日做那么多饭菜,还得时常备热水,着实辛酸。 …… 一别五日,虞二夫人可算见到虞兰芝,梳着精神的同心髻,下着郁金裙,围了软烟罗,上着一抹浅绿抹胸,外披珍珠白对襟长衫,秀雅又干净,说不出的清丽。 果真长大了。 也果真是个大美人了。 虞兰芝端端正正给阿娘请安,挽着阿娘递出来的手,母女二人坐在梢间说体己话。 婢女沏完茶,摆好荔枝与挖成球的西瓜,端着托盘轻然退出。 “陆府送来的么?”虞兰芝看见荔枝不用猜也知道。 虞二夫人说是,又道:“最近不太平,况且这天一日热过一日,你少出来玩。也就你们现在年轻人不讲究,搁我那时候打个马球都不太好意思。” 现在的小娘子竟以打马球为风尚,夏日还要露出五颜六色的抹胸,大方展示锁骨附近一片雪肌腻脂。 起先虞二夫人抹不开脸面,在虞兰芝的鼓励下方才觉知个中好处,又见洛京越来越盛行,这才放开。 做工精致的抹胸、诃子裙,搭配轻罗细绢、葛布苎丝裁的薄衫,如烟如云,凉爽又漂亮。 虞侍郎见了眼珠子瞬也不瞬。 老夫老妻没羞没臊。 虞二夫人:“七郎是个好孩子,还未成亲就把你当亲媳妇疼。我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幸亏相亲那天你没听我的主意扮丑。” 虞兰芝咬了口西瓜球,“凑合过吧,我也不讨厌他,以后会对他好的。” “什么以后,现在你就得对他好。谁家感情不得有来有往,只一方不断付出,再热的情早晚也会冷下去。” “他不惹我,我从来也没对他坏过。”虞兰芝实话实说。 “瞧这话说的,他还能怎么惹你?我看他见着你说话声音都跟平时不太一样,那么高个子,温温柔柔的,小狗似的围着你。” 虞兰芝在心里冷笑,不想再提自己和陆宜洲两个色中饿鬼做的秽乱之事。 他哪里是狗啊,分明是狼,瞧见她就像瞧见膏腴。 察觉她意志薄弱也好色,便勾着她放浪形骸。 得亏她是虞侍郎家的千金,但凡没个门第支撑,早不知被他糟-蹋多少遍,说不定孩子都生了一大串。 “是了,那四名美婢先不用太抬举,月钱按三等婢女的发,份例上每月多给两身好料子,首饰脂粉什么的你做主。”虞二夫人翻着账册,“你也莫要因为她们的身份而苛待了,这些人用得好将来可能就是最得力的心腹,当然,也不能越过秋蝉和春樱。” 虞兰芝点点头,“我省得。” 虞家耕读传家,门风清正,绝无虐待下人之事,但下人就是下人,主人家再宽厚也不会让他们骑到头上。 虞兰芝自有一套平衡主仆关系的手段。 从前不懂,现在早就了然美婢与自己的相依性。 于美婢来说,她是主母亦是恩人。若无她收留,那么美貌的,为爹娘抛弃的女孩子,除了烟花之地或者沦为家妓,基本没有什么好出路。 被主母瞧上,起码后半生有了着落,将来再有机会伺候男主人,摇身一变,可不就成为半个主子。 这是朝代的悲哀,亦是这群女孩子最好的出路。 于她来说,美婢是心腹亦是平衡后宅的得力帮手,进可攻退可守,指哪儿打哪儿,一旦主母身弱不宜生养,还能分担同房压力。这一点秋蝉含糊其辞,虞兰芝却一点就通。 同房和生育,于女子来说真不是啥天赐恩露,一个搞不好要命的。 所以大户人家的主母生完孩子,基本就会主动给丈夫安排通房,不是贤惠,纯纯为了保命。 大房的三嫂嫂便是难产去世的。 因为这个,家里立下了娶妇当娶满十八岁的规矩。 三嫂嫂就是年纪太小了,不适合生,怀了只能硬生的缘故造成的。 三哥哥至今还未走出阴影。 那些事离虞兰芝貌似很遥远,实则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 她本能有些畏惧,又很快会被别的事物分散注意力。 …… 天气越来越热,虞兰芝不想出门。 廿六那日,虞侍郎脸色凝重,晚膳吃得十分压抑,虞兰芝和虞二夫人面面相觑,碍于食不言寝不语的读书人规矩,母女俩一直等饭用罢。 用完饭喝茶消食的功夫,虞侍郎也才有心情多说两句。 “南曹又有事儿了?”虞二夫人问。 虞侍郎摇摇头,“吏部还算太平,没有人来南曹找不自在。” 沉吟许久,他看了一眼天真无邪的虞兰芝,没当回事,继续对虞二夫人道:“这几日,我心里很不安,总有不好的预感。” 虞二夫人望着他,“你说。” “朝廷一品大员被刺,皇上只在当天发了通疯,最近不知怎地,随便抓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人下刑狱,似乎要息事宁人……” “那是三司的事,咱们不操心。再说不还有七郎,他不是去了菱洲。” 虞侍郎:“他去菱洲,主要侦办王府纵火案。” 虞二夫人叹气:“陈太师的事,没人管了吗?” 死一个陈太师不可怕,可怕的是圣上对于一品大员遇刺的离奇态度,前后不一。 虞侍郎:“你见过哪个正经帝王朝令夕改的,更何况死的人还是亲外祖父。” 虞二夫人凝滞不语。 一旁的虞兰芝掏出丝帕沾了沾额角的冷汗。 “阿爹,”她说,“照我看陈太师死有余辜。您忘了么,之前那位赵大人,寒门出身,为人清廉,就因为不熟悉洛京的规矩,下轿让路慢了一步便被刻意外调。当时您多不满啊,为此上了多少回奏疏,惹得陈太师给您甩脸色,然后呢,赵大人外调途中舟车劳顿,父母双亡,妻子流产。为这么点子事就让人家破人亡!他这是报应。” 不是所有官员都能鲜衣怒马,华车宝盖。 养一匹马的花费足够养二十四个成年男仆,这真不是普通人承受得起的。 所以外调的赵大人骑驴赴任,家眷挤在小小的骡车,一路颠簸,他受得住,他的父母和身怀六甲的妻子如何受得住。留在洛京却又无房无田产。 虞侍郎落寞一声叹。 何尝不知陈太师死有余辜,然而朝堂之上,诸多诡谲牵一发动全身。 陈太师之死意味着一方势力倾倒,另一方势力倾轧过来。 自从梁妃薨逝,为了照顾小皇子,梁家又送了一名美貌庶女入宫。 而新帝,仅仅在位了三个多月的新帝,突然病倒。 上朝都要人搀扶。 目光畏畏缩缩的。 每当群臣奏对,皇帝时常双眼无神,表情呆滞,听得多说的少,需要梁舍人不断提醒。 此番光景,着实可怖。 虞侍郎忧心忡忡,憋在心里的话到底是未敢宣之于口。 …… 六月初,虞兰芝正式上任,虞老夫人特意在元香堂办了顿家宴为她庆祝。 此般待遇,可把虞兰琼羡慕坏了。 祖母还从未在元香堂给她办过家宴。 她撇着嘴,不情不愿送了一副大金镯子当贺礼,酸溜溜道:“哼。祖母哪里是疼你,分明看重你家洲郎。” 洲郎? 虞兰芝反应了一下,才想到陆宜洲。 陆宜洲就陆宜洲,什么狼不狼的。 偏虞兰琼自己这么称呼未婚夫,就认为她也该如此。 “谢啦。”虞兰芝戴上她送的大金镯,还挺沉。 虞兰琼又哼了一声。 却说宴罢,回去的路上,春樱才欲言又止道:“娘子。” 虞兰芝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春樱:“您和姑爷是不是又闹别扭了……” 没有啊。虞兰芝有些茫然。 上回见面,他占足了便宜,比任何时候都多。 犹记那日四下无人时,陆宜洲狠狠嘬她右侧的脖颈,大掌上下游离,把她前后丈量了一遍,有点痛又特别的痒,当时她确实杀他的心都有,骂得很难听,可他也确实没生气,为了哄她消气还承认“欠她一回”,任她拿捏。 她十分笃定,陆宜洲没有因为她的咒骂而生气。 生气的他即便笑,黑色的眼睛也是寒凉的,咄咄逼人的。 那天,他望着她时,非常柔软。 漾着浅浅的宠溺。 “我和他没有一点问题。”虞兰芝笃定。 “上个月底姑爷寄了那么多方物,还有写给老爷夫人的信,独独没有给您你写过,连提都未提。” 只象征性地送了她一匹又土又老的缬纹缎子。 土到她祖母都不稀罕。 阿娘还一个劲安慰她:郎君都这样,你爹更土。 果真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 春樱的话点醒了虞兰芝一直以来觉得怪异的地方。 陆宜洲从未这么久不搭理她。 根本不符合他平日的作风。 “我又没招他惹他。”虞兰芝说,“便是生气,我也不在怕的。” 她色厉内荏放下话儿。 春樱想:许是我多虑了。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娘子都不觉得有问题,那肯定是没有问题。 “是奴婢想多了。”她忙追上虞兰芝,笑吟吟道,“娘子,今天想玩什么?” “跳百索吧,多叫几个丫头给我甩绳子。” “好嘞。” “最近我似乎又胖了。” “没有,奴婢就没见过您这么细的腰。” “可是我胸-脯……”她涨红着脸。 那里越来越明显,陆宜洲总是若有似无关注,上次还用手……使得她讨厌这种明显。 春樱挠挠头,“还好啦,您这跟付大娘的比,差远了。” 想起付大娘的,虞兰芝用力甩了甩脑袋。 她从去年开始“发福”,发到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体陌生,至今年,已然不想再放任下去,于是刻意减少零嘴,时不时跳百索。 以期清减几分。 五娘子不吃的零嘴都便宜了屋里婢女。 春樱和秋蝉也跟着发福,不能再这样下去,此后每日抢着陪虞兰芝跑跑跳跳。 一屋子主仆减肥。 …… 上任第一天,虞兰芝一身青色官服配黄铜带,最末等的小女官儿。 再末等也是个官儿,她心里美着呢。 想着慢慢升上去,争取三年内换成绿袍的。 当值就要有当值的规矩,不论她和璃娘私下感情如何,在署衙相遇都得端端正正揖礼,称一声“宋署丞”。 表姐品秩比她高一等。 此时此刻,宋音璃眼含笑意,打量新官上任的表妹,起先她还担心表妹忘我,扑上来拉着她的手撒娇喊表姐。 不意虞兰芝这般规矩懂事,像模像样。 她暗中赞许,颔首道:“咱们郊社署的人员相对简单,上官比之别处算是温和的,你静下心多学多记,遇到不懂的也别强撑,私下找我便好。” 虞兰芝乖巧地应是,“我记住了。” 宋音璃:“那你不要懈怠哦,继续努力。” “好!” 姐妹俩相视一笑。 虞兰芝等璃娘走远了,才拢着手欲转身往廨所去,余光一闪,但见一名绯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迎向璃娘,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反正就那么恰巧地与璃娘正面相遇了。 现如今,她可不是没见识的小娘子,自认有些经验,那男子的眼神和举止,明显异样,荡漾着不自知的光,与璃娘热情攀谈,步子迈得很慢,亦步亦趋跟随着。 谁呀? 念在他长得一表人才的份上,虞兰芝决定假装不知道。 心底深处有微微的酸楚。 为那个人酸楚。 他再不努力,璃娘就要属于别人了。 她还是希望他幸福。 太常寺共有八署四院,唯有郊社署、太乐署和御衣院有女官。 其中太乐署的女郎最多,司乐和舞生至少占了一半,致使朝廷不得不重点安排女官管理。 所以太乐署的女官最多,品秩也比别处高一点。 为虞兰芝介绍太常寺的同僚道:“自从男官员以权谋私,被曝出调戏司乐和舞生的丑事,太乐署就不再铨选男子。但我们和太乐署的性质不同,做不到完全排除男子,朝廷便为我们专门建了廨所,出入皆要留档,避免发生不好的事。” 虞兰芝听得认真,把大大小小的细节铭记于心。 同僚重点强调了郊社署,差事自然就是围绕郊祭社祭展开的,平时接触最多的莫过于柴米油盐,来往最多的当属廪牲署和神厨院。 毕竟祭祀嘛,祭品乃重中之重。 作为从八品的掌固,虞兰芝每日要做的主要是辅佐姚署令,整理各种文书,及时传递各属各院的申请与交接。 说白了就是署令的小跑腿儿,小打杂的。 宋音璃鼓励虞兰芝莫要瞧不起这个小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做好,才能真正了解庞大的太常寺,以及各个公署之间的联系。 如今的太常寺卿当年便是从最小的青衣小掌固做起的。 听得虞兰芝丹田一阵火热,精神焕发。 身为女郎,自是没机会做太常寺卿,可做一做一署之长还是很有希望的! 上任第一天,在同僚的帮助下,虞兰芝才真正摸到了太常寺的边边角角。 赫然发现从前做斋娘跟玩似的。 事实上基本就是在玩。 斋娘只需要做到仪态端庄,熟悉祭祀礼仪,出身高贵,于一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上不给皇后丢人就行。 纯站桩吉祥物件。 隔三差五休沐,完全散养。 升任掌固成为正式女官,休沐日则与其他官员没有任何差别,仅休旬假与各种节气假。 这也是她做斋娘时很难遇到宋音璃的缘故。 言归正传,花了一炷香介绍太常寺,同僚提醒虞兰芝,这个时辰姚署令多半在廨所。 她揖礼谢过同僚。 同僚摆手,“应当的应当的,分内之事。” 这日,姚署令在廨所见到了陆家的准孙媳,虞侍郎的嫡女——虞兰芝。 和蔼一笑:“恭喜虞掌固,今后有什么不懂的多向你的前辈季掌固和裴掌固请教。” 虞兰芝恭恭敬敬应是,又向旁边的前辈见礼。 大家客套寒暄,还礼。 掌固平日要应付的差事颇为繁琐,因此设了三位。 虞兰芝身份不凡,模样又好,与宋音璃宛如双生花,不同妍丽,极尽养眼。 众人窃窃私语,宋虞两家果然出美人儿。 那名负责接待她的同僚回去便与众人分享新来的虞掌固有多美貌。 见过陆宜洲的人道:“倘若你们见过她的未婚夫,自会明白便是这般美貌也立即逊色三分的。” “男人和女人如何比,又不是同类。” “不信就算,等你见着了自会明白我所言。”那人哼了声。 不是比不比的问题,是当你看见陆宜洲本人,就会觉得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与性别、家世无关。 …… 正常情况下,皇城新官就任得先去吏部南曹核对册籍领取官凭,但吏部全是男子,于女官来说很不方便,故而虞兰芝的文书和官凭是吏部亲自送过来的。 未正两刻下衙,回到家,一家三口用过晚膳,虞侍郎问虞兰芝觉得可还适应? 虞兰芝:“大家看起来一团和气,对我格外礼让,我也礼让大家,待人接物保持谦虚。毕竟这些友善又不是真正对我来的,大家敬的是颂国公与阿爹您。” 一团和气与追捧非但没能迷惑她,反倒使她格外警醒自持。 不骄不躁。 虞侍郎满目赞许,芝娘比他以为的更有胸襟和成算。 雏鸟长大,是时候看 着她扑腾翅膀自己飞一飞。 俗话说得好官场得意,情场失意。 虞兰芝没想到自己的“情场”又遇坎坷,事情是这样的,她老老实实地上衙不过两日,陆宜洲终于有了动静,从菱洲寄来只小匣子。 还以为多能耐呢,有本事一直不搭理我。望着那只沉不住气的小匣子,虞兰芝暗暗得意。 从何时起,她对陆宜洲有了迷之自信,吃准了他必须捧着她? 她俏丽的小下巴微扬,挑开螺钿盖子,书信呢? 哪有人寄东西不留几句寒暄问候的? 礼物倒是有的,一只可爱的小玉雕,碧绿清透,打个络子做成禁步必定极相称新裁的衣裙。 不对劲。 怎么是只王八啊? 谁好人家挂只王八当禁步。 虞兰芝心念电转,杏眸圆睁,他——不会是在骂她吧? 第43章 第43章含着一汪春水的美眸里三…… 她新官上任,前途光明,人人道贺,陆宜洲一句好话不说就算了,还送她又丑又可笑的缎子,她照样一笑而过。 只要一切淡淡的,生活也轻轻松松的。 不意竟还要被贴脸骂王八,招他惹他了? 真的过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虞兰芝扬手欲摔,动作陡然迟疑…… 王八固然糟心,可玉是好玉。 翻来覆去地瞧,水汪汪,透明的,玻璃种。 春樱不解地瞄了眼娘子,一会子恨恨一会子痴痴,百般不舍把玩了玉雕片刻,才满脸晦气道:“这个,先收起来。” “是。”春樱双手捧着王八,也觉得怪异,但没多想。 虞兰芝让茯苓研墨,提笔一蹴而就,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张纸回骂,顿了顿,不成,你骂我我骂你的来回拉锯,又幼稚又没品。 她不与陆宜洲那种没品的人为伍。 她高级,她不骂人,她心平气和。 心平气和的她把写好的信撕掉,重新写了一封。 不久之后,远在菱洲的陆宜洲收到了未婚妻的回信,大段的客套和寒暄,诚挚地感谢他的贺礼,半句回骂也无,末了一段更是点睛:她把“王八”卖了不少钱,买回一堆好吃好喝好穿的。这么喜欢送人王八的话就多送点,成双成对送,不拘什么风格,用好料子就成。 陆宜洲把信纸揉成一团,额角青筋直跳。 此番回合,虞兰芝大获全胜,风度、气质、人品全部占了上风。 短暂的胜利使得她走路带风,意气风发,也就没深思陆宜洲好好的为何对她发癫。 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仕途。 小皇子满月礼在即,这是宏景第一个出生的皇子,也是新帝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同一般,再加上生母出自梁家,地位瞬间又拔高一个层面。 于是为小皇子在太庙祭告先祖就成了太常寺六月份的头等大事。 毫不夸张地说,小皇子还未降生,太常寺就在准备。 碍于梁妃的薨逝,大操大办是不可能了,可低调地办还是要办的。 在原有的基础上适当调整,包括但不仅限于更改祈福的歌舞乐曲以及祭品的数量。 虞兰芝奋笔疾书,按照姚署令的要求重新写了一份文书,再誊抄两份,分别交给廪牲署和神厨院,剩下的一份留作存录。 当差第二日就做了这个。 还挺轻松。 甚至借着送文书的当口在廪牲署转了一圈。 好臭好有趣,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只要能当祭品的,就能在廪牲署出现,没出现的自会有千牛卫进山猎取。 生平头一回看见了活的大黑熊。虞兰芝捂在丝帕下的嘴越张越大。 庞然大物。 原来长辈描述的血盆大口吃小孩的熊瞎子长这样。 故事里听的,图谱上看的,和真实面对的,视觉嗅觉完全不一样。 浑身战栗,血液极速流动。 廪牲署的小胥吏笑笑,也不催她,由她看去了。 头一回来这里见到奇景的人都这样,何况还是漂亮的小娘子。 大黑熊已经是奇景,没想到隔壁的大铁笼子更“奇”! 老虎! 真正的老虎,吊睛白额,宛如变大了数百倍的小圆子,低吼一声,四方震颤,虞兰芝立即后退两步,冷不丁撞了一堵硬硬的障碍。 她扭过头,仰脸,“梁舍……梁仆射。” 梁元序回城立即向她报了平安,此后再无联系,从阿爹的只言片语,虞兰芝大概拼凑出他在这段时间整顿盐铁司,揪出蛀虫,立下伟功,平步青云,升任中书省正三品左仆射,位同宰相。 参政阁的太师椅从此有他一张。 如此年轻,如此位高权重。 殊不知虞侍郎对梁家颇有不满,言辞充满怫郁, 当年新帝尚在潜邸,梁家行事隐秘。一无所知的虞家大咧咧想要结亲,被拒了也只当梁大夫人看不上虞兰芝。 如今想来,一切有迹可循。 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梁家极有可能怀疑虞家站队凛王。 往事不可追,从前种种随着新帝登基化为乌有。如今虞侍郎不满的是梁家越来越有独揽朝政的味儿。 正统文人和纯臣基本看不过眼的,这是邪路子。 继续说回虞兰芝发现梁元序那一幕,不知何时,他出现在她身后,且被她撞了一下,她面带惊愕,称他为“梁仆射”。 他说:“恭喜,你也升官了。” 嘿,跟他比,她算啥。虞兰芝脸热,拱着小手揖道恭喜。 不管怎样,梁元序曾经想对她负责,还要娶她,当时只顾着千回百转,平静下来后越想越害羞。 她垂首露出一段凝白透粉的香颈。 “没想到你也喜欢看老虎,”虞兰芝抓耳挠腮,“那个我还要回去当差,就不打扰您雅兴了。” 这是正三品服紫的真正大官儿了。虞兰芝再紧张也记得礼数,给他作揖,作完揖就想逃。 “我是来看你的。”他说。 虞兰芝:“……” “上次太匆忙,你又不肯见我,有些话还没说。” “别说,千万别说。我知道你现在是大官儿,手眼通天,但我真的不需要你负责,我,我……” “我不是要对你负责来的。” 虞兰芝:“……” “先前我言辞无状,唐突了你,是我之过,还望五娘不要生我的气。”梁元序后退两步,朝她肃然揖了一礼,又道,“谢谢你,五娘。” 他还是那个梁元序。 虞兰芝失落了一瞬,复又真正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大度地摆摆手,“不用,不用的,我当不起。你不欠我。” 梁元序凝目看她,声音慢而低沉,“你去吧。” 虞兰芝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着急要走,可她好像被卡在了梁元序和木栅栏之间,想要离开就得从中间那么一点缝隙挤过去。 挤是不方便挤的,她只能硬着头皮迈着小碎步挪过去,声若蚊吟道:“梁仆射,借过。” 声音太小了,梁元序应是没听见,照旧笔直如松站在原地。 虞兰芝只好再大声重复了一遍。 这回梁元序听见了,侧身,让开了一点。 真是微妙的一点点。 刚好够她穿过去,不至于身体接触。 但在穿过的那一瞬又莫名尴尬。 离得太近了。 近到她清楚地感觉到梁元序伏身,低头,热息扑在她耳畔,“我都道歉了,你还真怕我啊?” 虞兰芝慌得头也不敢抬,一溜烟跑了。 跑着跑着,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大着胆子回头,登时就吓破了胆,梁元序负手站在原地,目光昭然若揭。 她没敢再回头,一连两日上衙,如做贼一般。 风平浪静,并没有她担心的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似乎有点反应过度,杞人忧天。 虞兰芝重振旗鼓,欢欢喜喜继续当差。 宫城内,咸凤宫,陈太后不同以往,更未把冯太后召过来奚落,一对眉头紧蹙,忧心忡忡盯着脉案 ,恍神。 一份皇帝的,一份小皇子的。 小皇子着实命苦,梁妃生的并不顺利,眼瞅着有难产之相,都不用陈家的人动手脚。 谁知她挣扎一天一夜,奇迹般的生下了小皇子。 连老天爷都决意要放过的人,陈家偏不答应,最终梁妃香消玉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皇子被御医诊断出胎里带心疾,加诸降生时艰险,使得不足益发严重,身体格外孱弱。 弱到御医汗湿里衣,几度整理措辞,委婉道出小皇子的不足之症恐怕难以活到成年。 这已经是往好听的方向描补的。 此番意外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 所以,梁家才那么着急又送来一名庶女。 一名更健康聪明的,时人称小梁妃。 小梁妃可比梁妃厉害百倍,把皇帝整得病殃殃的,陈太后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咸凤宫一隅,最偏的偏殿内,不问世事的冯太后茹素礼佛,为命途多舛的小皇子祈福。 她的身份并不低,冯家的嫡女,冯家至今尚有爵位,无奈封侯的子侄戍边远离洛京数十年,鞭长莫及,不知不觉,她就成了孤魂一般的人物。 初六这日,郊社署来使觐见。 因冯太后有块先帝所赐的天然如意纹宝玉,最是祥瑞,经司天台卜卦,推算此玉倘若借满月礼祭告先祖时摆在供桌上供奉百日,再为小皇子佩戴,定能逢凶化吉,福寿绵延。 冯太后义不容辞,传了郊社署的人。 来取玉的是一位年轻的小掌固,十分美貌娇俏,且是那种白里透红的美貌,一双杏眸仿佛会说话,灵气逼人,很是讨喜。 冯太后不由多看了两眼。 小掌固自报家门,“卑职郊社署掌固虞兰芝拜见太后,祝太后福寿金安。” 虞兰芝面上不动声色,心底暗暗震动。 这是她第二次接近凤尊。 在圆丘冬祭上凤冠翟衣,威仪万千的皇后,此刻衣裙半旧,头发花白,仅饰两枚素面金簪,有种暮气沉沉的落魄。 冯太后:“你父亲是……” “回太后,家父吏部虞侍郎。” “虞侍郎啊。”冯太后似乎在回忆,点头道,“是个好人。” “承太后谬赞。”虞兰芝恭谨道。 冯太后就没有再说话,轻轻捻动着佛珠,虞兰芝微微抬头,入目是太后沧桑的脸,闭目,嘴唇轻轻动,在念经。 她垂下眼睫,身姿笔直,安静地等待。 一盏茶后,冯太后缓缓睁开眼,那名小掌固依旧面色如常,垂首立在原地,恬淡清雅。 有种岁月静好的恍惚。 冯太后的手指微顿,放下佛珠,“上任多久?” 虞兰芝:“回太后,今天是第五日。” “才第五日,比第五年的还要沉稳些。” 虞兰芝弯唇谢太后夸赞。 “太常寺日常不简单,所涉署院繁琐,每逢祭祀祈福,郊社署花钱如流水,许多账目真是让人看不懂说不清。”冯太后淡淡道。 虞兰芝垂首认真听着。 冯太后也不需要她接话,“做掌固的,把文书写明白了才要紧,不要跟着旁人乱署名。”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 虞兰芝眉心微动,到底年轻,抬眸时眼底流转诧异。 冯太后没再理她,一旁安安静静的大宫女则走上前,将玉匣交给虞兰芝。 虞兰芝颔首,打开检查无误,躬身告退。 回到廨所,粗使婆子来送午膳。 公厨手艺不错,做的不难吃。 虞兰芝简单扒拉几口,还在回想冯太后的话。 太后娘娘在帮她? 而她的书案,此时正躺着两份文书,裴掌固与季掌固交给她的,六月太庙祭祖的各项祭品花销呈报,让她署上自己的名字直接交给典簿。 上面的账目虞兰芝都看得懂,但这些钱她没过过手,更没见过具体的祭品,那些也不是她负责的。 无从判断真假。 咀嚼冯太后的话,她轻轻捏了把汗,笑着将文书还了回去,“这些我看不懂,不敢越过署令随便署名,二位如不急,待明早我去……” 裴掌固一把扯过文书,“你若没空就先不署名。” 季掌固扫她一眼没说话。 大家各忙各的不再交流。 虞兰芝嘴角抿了抿。 官场上她还有些许稚嫩,但是她有超级聪明的阿爹。 初六这日一回到家,虞兰芝就让荔枝盯着点上房,留意虞侍郎回没回府。 不巧的是偏偏这日虞侍郎在宫里当值,她只好先按下不表,小心行事,每日不动声色观察同僚一举一动。 菱洲那边的情况十分平稳地进行着。 陆宜洲的护卫周鸣,到达菱洲的第一件事就是抄掉专供敏王府柴火的樵夫老窝。 这可不是普通的樵夫,军伍出身,混过绿林,劫过官银,持有五六张不同身份的路引,只要给钱,敏王府都敢烧,做梦也没想到前脚回了老窝,后脚就被大理寺的人跟过来抄家。 官兵如狼似虎,扑上来拿人,打断腿骨铁链子一锁,扔进囚车,完事。 既不听他喊冤,也不管他投诚。 好一番兴师动众的抓捕。 陈太师已死,再盯着敏王府的案子打压陈氏一族意义不大,陆宜洲交给周鸣处理,自己则去了趟菱洲的漕运。 菱洲漕运,几乎掌管了全国矿冶、茶盐、军器的运输,这里拥有全国最大的货栈,无一不姓陆。 亦是洛京陆氏的祖籍,陆家的势力在这片土地盘踞了上百年。 朝局动荡,暗处不知有多少张垂涎欲滴的嘴脸,蓄势待发。陆宜洲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平衡各方势力。 当梁家开始有意无意触碰陆家底线,插手盐铁司,他立即奉祖父之命前往菱洲肃清异己。 这厢,周鸣圆满完成了公子交代的任务,偷闲喝一杯茶。 可怜的公子呐。 序公子和虞五娘在田庄至少待了五天,这是派人盯着发现的,没盯着的时候不知这般住了多久。 孤男寡女,日夜相处,可能发生什么,懂的都懂。 得亏周鸣和盯梢的人跟了公子十二年。 不然还真难说会不会被灭口。 撞破秘密那日,周鸣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梁元序和虞家五娘,公子会先一刀结果哪个。 亦或一起宰了,让他们去阴间做一对野鸳鸯。 原以为发生那样的事,公子不说立刻退亲,至少也得在菱洲揍一顿虞五娘的亲兄长虞仕白。 万没想到公子非但未动手,昨儿还把对方当大舅兄接待。 悬阳县令虞仕白初见五妹夫,好感暴增,邀妹夫参观了自己治下的堤坝修筑,没想到彼此交流全无障碍,五妹夫的言辞有物,绝非所谓的粗浅了解《治水经》。 从而得出陆七郎是一位谦逊有礼的贵公子。 这个年纪,这般家世,还能谦逊优雅,气度从容,实属罕见。 一个大舅兄,一个五妹夫,相安无事。 唯有周鸣大气不敢喘,全程恨不能透明。 …… 洛京虞府二房,虞兰芝在寝卧生生打了一个寒噤,大夏天的,怎么后脖子根冒凉气? 秋蝉也以为她冷,“将将沐浴完,身子凉,不如稳一稳奴婢再为娘子涂香露。” “方才不知怎么地发凉,现在好了,涂吧,涂完睡觉。” 虞兰芝除尽上衣,趴在茵褥,将整个后背横陈,白皙剔透,烛火下一片柔润光泽。 这么好的一身凝脂白,当然是三分天生七分保养的。 每次沐浴完以花露涂抹全身。 秋蝉曾拜女医为师,学过推拿按摩之术,隔三差五就给她捏 捏,放松筋骨,缓解一天活动后的疲乏。 那四名美婢逐渐显露才能,女工、梳妆打扮、歌喉舞蹈,各有所长。 虞兰芝越看越满意,让她们发挥所长伺候自己,她是女主子,她先享受。 陆宜洲靠边站去吧。 他送王八骂她,她阴阳怪气回敬,那之后陆宜洲就没了动静。 只在六月中旬回了她四个字——你且等着。 这回他学聪明了,在纸背画了只王八。 卖不了钱,拿出去更丢人。 虞兰芝仔细端详,客观来说陆宜洲的画真的绝,可惜没盖私印署名,证明不了丹青出自三甲探花之手。 收藏价值大打折扣。 不然也能拿去卖不少钱的。 菱洲的兄长倒是写了一封家书,不吝言辞美化陆宜洲,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末了叮嘱她好生与陆宜洲相处。 这个真不用别人提醒。虞兰芝承认一度与陆宜洲水火不容,可那都建立在他欺负她的基础上,但凡他不惹她,她从未有意刁难。 从决定嫁给他那刻起,她就奔着过好日子,相敬如宾的。 即便收到“你且等着”四个略带攻击性的字,她不都是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 等啥呀她能,不就阴阳怪气他两句,卖了他送的王八。 他好好说话,她也不至于那样。 玩不起就莫要学人指桑骂槐。 虞兰芝把他写的威胁团成团丢进箧笥,兀自提笔练字。 “那是姑爷的信吧……”春樱不理解但尊重。 “他画了副自画像请我鉴赏,我嫌丑。”虞兰芝淡淡道,“研墨,研墨。” “哦哦。”春樱连忙添水细细研起。 心想,把骏马画那么好看的人,自画像再不济能丑到哪儿? 六月十九,虞兰琼风风光光出嫁。 下一个即将嫁人的便是虞兰芝,在未出嫁的妹妹眼里,她成了老大。 拌嘴归拌嘴,却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当看到虞兰琼手执纨扇遮面,一身凤冠霞帔离开虞府,虞兰芝的心底竟泛起一丝酸涩惆怅。 她给这位四姐姐添了不少妆,希望她喜欢。 虞兰琼满眼的柔情蜜意,不难看出,此去,她嫁给了爱情。 接下来的日子照常平稳,虞兰琼回门那日,一大家子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四姐夫唐于徽细心周到,待姐妹们无不彬彬有礼,待兄长殷勤客套。 虞兰琼还那样,私底下见着她先横一眼,紧接着挽着她胳膊,美滋滋道:“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嫁过去才发现,徽郎身边一个通房都没有,更无被收用的婢女。” 别提那个美呀。 唐于徽身边的婢女一看就是被提前教导过的,从不靠近寝卧,凡事排在她的婢女后面,也不会在夫妻独处时进屋。 果然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没想到素来掐尖要强脾气大的虞兰琼竟被人当成了宝贝!虞兰芝从鼻子里哼一声,“知道了,你家徽郎待你如珠似宝,天下第一好。” 虞兰琼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顿了顿,胳膊拐拐她,“谢啦。想不到你还挺讲义气。” 芝娘的添妆是一斛南珠和两缣蜀锦,再加两副头面,着实震撼了虞兰琼。 原来她早就看出她馋蜀锦的嘴脸。虞兰琼也不是不感动的,别别扭扭道着谢。 “要谢就谢你未来妹夫吧,没有他,我这辈子估摸也很难见到那玩意。” “其实他对你挺好的,我以后再也不故意刺激你了。” “那可真是太谢谢您了。” “嘁。” 姐妹俩说着话,渐行渐远。 六月底,陆宜洲回京,先到吏部述职,恭恭敬敬拜见了岳父虞侍郎。 待他忙完已到了七月初,正式登门拜见岳父岳母。 一家人坐在明间喝茶叙话。 正常人家待客都是在花厅,关系近的或者亲戚则在正堂,能这样坐在后院上房明间里的外男也就只有女婿了。 虞兰芝规规矩矩坐在最远处的罗汉床,阿娘坐在她前面,母女二人望着对过坐在官帽椅聊天的一老一小。 当虞二夫人和虞侍郎说话时,陆宜洲终于撩起眼皮看向虞兰芝。 她也在看他,含着一汪春水的美眸里三分娇俏,三分好奇,还有四分没心没肺。 瞪眼,谁怕谁啊? 虞兰芝挑衅地眨眨眼,手肘往方几一支,托着下巴迎着他无波无澜的视线。 两人对视了几息。 陆宜洲似笑非笑,别开目光,回答虞侍郎的问题。 第44章 第44章要不要跟我也玩玩?…… 小娘子遇到解不开的愁绪,同姐妹说,同父母说,同心腹说,不仅惹人怜惜,更有诸多开解,最差也有心腹陪着同仇敌忾。 郎君的话就难了。况且陆宜洲的性格摆在那儿,岂是轻易剖心之人。 未婚妻疑似红杏出墙,这事被他压在心里足足憋了三十余日。 除非他不在乎,就不用如此辛苦。 不在乎的话事情才简单呢,直接请示长辈,两家一商讨,虞府想赔罪想要脸,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芝娘悄无声息地“病逝”。 唯有病逝才能平息男人的耻辱。 可陆宜洲不舍得,也绝不相信。 不信芝娘无情无义。 她的行为一直在中秋之约的范围内,从未逾矩。 她再不屑他,底色都是个重承诺,光明磊落的好女郎。 非常通情达理。 他不信,这样的她,会瞒着他与别人私通。 眼见不一定为实,哪怕亲手抓到她和梁元序躺在一张床,只要她不承认,他也会查清楚再做决断。 陆宜洲不是不恨也不是不怒,然而情绪就是情绪,再怎样都不能越过理性,理性之下,他舍不得,想一想都会痛。 必须回京面对面问清楚。 在他的心里,时不时就有一道幽暗的声音,不止一次询问:倘若是真的怎么办? 芝娘心志不坚,情根深种,面对心上人的引诱……失足怎么办? 想到她在自己怀里没一会儿便瘫软的模样,那么梁元序强行要她……会不会也那般?她舒服了,肯定就不会再反抗。 那样该怎么办? 另一道轻快的声音漫不经心道:那就成全她呗。反正没成亲,中秋之约依然奏效。甩掉她,你再找个更好的,届时携完美的妻子在落魄的她跟前耀武扬威。 幽暗的声音冲过来把轻松的撕个粉碎。 真的又如何,他多的是法子整治她,迫她断掉。 内书房,陆宜洲垂眸写信,小厮研墨,婢女走进来,放轻手脚,又点了两根蜡烛,照得满室更显通明,烛芒摇曳。 婢女瞥向小厮,小厮会意,挠挠头,知错,朝婢女弯腰作揖,无声地认错。 好姐姐,饶我一回。 婢女轻叹。 两名下人的眉眼官司几个来回几息而已,此后寂静。 更加柔亮的环境使得眼睛更舒适了。 陆宜洲腰背端正,不一会儿信写好,叠成同心方胜的形状。 :. 他想了想,复又缓缓展平信纸,重新折成最寻常的方形,封口丢给小厮,“明儿送去虞府。” 后日七夕,把虞兰芝请出府叙话。 小厮应是,将信件妥帖地放入怀中。 陆宜洲:“苏和。” 叫苏和的婢女款步上前:“公子吩咐。” “你让凝娘也给虞家的五娘下个帖子。” 苏和眨了眨眼,认真记下公子的吩咐,点上博山香炉退下。 陆宜洲揉揉额角,往后仰靠椅背。 休息片刻,一名四旬妇人叩门,得到应允,迈入,“七郎,喝碗安神汤早些休息罢。老夫人和夫人白天一直念叨呢,你在外劳顿,清减了。” 妇人姓蒋,白净微胖,慈眉善目,手脚利落。她是陆宜洲的乳母,在夫人跟前也是有个坐的,体面非同普通下人,称呼上就能看出,称陆宜洲七郎,而不是公子。 “好。”陆宜洲说,“这就歇。” 于是虞兰芝在初六收到了两份邀帖,陆宜洲和陆宜洲的四妹妹陆怡凝的。 虞二 夫人两眼一亮,有那么一点像与沈夫人聊东家长西家短的味道,凑过来,笑道:“你何时与他妹妹这般好了?” 虞兰芝:“二月底您带我拜见陆老夫人那回,我们在小山棠梨园见过一面。” “想来与你极为投缘。” “兄妹俩都给我下帖子。” “时间又不重合,早晨你与陆七郎逛逛园子,再让他送你去凝娘那里坐坐,晚上还能一起看花灯,多热闹。” 一年也就元宵、七夕和中秋的花灯烟火最稀奇。 平时想看都看不到。 “街上人头攒动,全都是人,我最近喜静,不爱凑那热闹。”虞兰芝实话实说。 “那也得应酬。等你做了少夫人,再想这么热闹可就难咯。” 做媳妇和做女儿完全两种情况。 虞二夫人再疼虞兰芝也不可能把手伸进陆府。 哪户高门世家不重规矩,做人媳妇不可能再如同闺中一般无拘无束。 就连做虞府这样新贵人家的媳妇,虞二夫人不也要收敛着,回个娘家还得请示夫君和婆母。 “知道。”虞兰芝说,“我再怎么胡来也不可能拒绝陆宜洲的七夕邀约。” 不仅不能拒绝,还得按照习俗为他准备礼物。 想到他一向出手阔绰,自己若随便送个荷包帕子,未免显得轻率敷衍。 考虑再三,虞兰芝忍痛阔气,为他定做了一只纯金镇纸,特别实诚,金光闪闪。 又给凝娘准备了自己做的绒花作为生辰礼物。 七夕这日是凝娘的生辰。 说是自己做的,显得亲切,实则一点儿也不寒酸。 要手艺有手艺,要宝石有宝石,栩栩如生一对儿芍药,上面蝴蝶的眼睛和翅膀镶着精致的宝石。 是虞兰芝的压箱底,当宝贝收藏了许久。 次日一早,婢女们忙前忙后服侍虞兰芝梳妆打扮。 霓裳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虞兰芝那一头瀑布般浓密垂泄的发丝被她挽成婉约柔美的随云髻,点缀一对花钿并一对扇形金簪,水晶流苏垂在耳畔,乍一望去,明明还是五娘子,却又仿佛换了一个人。 虞兰芝换上浅浅的天水碧色软烟对襟衫,荷叶绿的齐胸襦裙,斜披一条透明的珍珠白纱帔子,秋蝉还专门为她把绦带打成酢浆草结,一身下来清丽脱俗。脑后的发髻系了一条同色天水碧的的丝带,行走时随风款摆,有一种清澈的妩媚。 如此盛装倒也不仅仅为了取悦陆宜洲,更多的是取悦自己。 哪个小娘子不爱俏?既然要出门,自是得漂漂亮亮的。 虞兰芝拿着靶镜儿左右瞧瞧,很是满意。 为了突出她清丽的特点,霓裳都不舍得在她脸上下手,浅浅施一层粉黛,轻描粉唇。 这么漂亮,若能约大家出来打马球该多好,只陪陆宜洲的话,有点儿可惜。 春樱笑道:“有霓裳在,娘子随时都可以如此漂亮,今儿个就先专心赴姑爷的约吧。” 说的也是。 虞兰芝迈着轻盈的步伐,高高兴兴出府,才迈出角门就见陆宜洲立在车前候她。 清晨的光没那么灼热,淡淡的,碎金子般,照在他轮廓上,有点儿不真实。 一个人,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长这么精致啊。 从小到大肯定很辛苦吧,总是被人围观。 虞兰芝出于好奇,盯着他多看了几眼,在心里研究哪里最出彩。 陆宜洲嘴角轻提,目光扫向虞兰芝,直直凝视她,虞兰芝忙把视线调开。 白天热,出来玩也就清晨逛会儿,更多则是在陆家的避暑别苑散步,做几样雅事:品茗,抚琴,焚香,对弈,探幽,莳花,赏画。 在菱洲骂她的陆宜洲回到洛京就不骂了,同她正常游玩。 巳初,二人来到了相亲那日背着众人偷偷相见的仰月楼,陈设分毫未变,陆宜洲请她进到明亮的次间。 太高雅的事儿她精通的不多,但可以坐在竹席上品茗,嗅着淡淡芬芳,凝听陆宜洲抚琴。 这手艺,放在哪里都饿不死吧。 去年听他抚琴那会,尚且被情绪主导,特别讨厌他,连带那般美妙音律,都不觉得动人,而今心态扭正,怨气平息,方觉余音绕梁。 她虞兰芝也是有些艳福的,如此多过一日算一日,不亏。 一曲《幽兰》结束,陆宜洲在虞兰芝脸上审视片刻。 任谁被这么直勾勾盯着都别扭,虞兰芝没有勇气与他对视,就横了他一眼。 陆宜洲起身,示意婢女可以退下了。 众人福身离开,偌大一间屋子就剩下两个人了。 陆宜洲脱下木屐,踏上竹席盘膝而坐,比那骨瓷更精致的手指捏着茶盏抿一口,半眯清眸,仍是在打量她。 “你干嘛?看得人阴森森的,不要装神弄鬼。”虞兰芝说,“从刚才我就想说你。” 陆宜洲:“芝娘,你想与我成亲吗?” “我会与你成亲的。” “说好了,就不能变。” “嗯。” “假如,梁元序回心转意怎么办?要不,咱俩那个中秋约定作废?” “大哥,你放心吧,我赔不起退婚的价儿,便是你非要退,我大概还得反过来劝你考虑考虑。” 陆宜洲垂眸,很安静。 他的睫毛浓密且直,映得瞳仁都比别人的颜色深,像这样微微垂脸,忽然撩起眼皮,上抬着看人,就有股森然的压迫力。 虞兰芝浑身不自在,右眼皮直跳,心口也突突的。 “晚上一起看灯。”他弯唇笑了。 这一笑,满室似乎都跟着他亮堂起来。 虞兰芝的心情也一松,忙道:“好呀,好呀。” 陆宜洲当然不会傻到此刻质问她和梁元序的事。 回答没有私通,他肯定存疑,需要那种机会查证。 回答私通了,无异于天塌了。大白天的,他也不好对她做什么,至少这里不方便。 虞兰芝扭身翻找自己备下的昂贵厚礼。 走路时倒不明显,此刻席地而坐再一扭身,小娘子起伏的曲线在又轻又薄的面料下纤毫毕现,肩膀那里因为绷得比别处紧已然透出了里面细腻的肌肤,纤细的肩带,浅黄色的香兰抹胸上是一痕雪脯。 “发什么呆。”虞兰芝挥挥手,微微倾身把礼物推给他,“姐可不是个小气的人。” 这个动作不小心扫掉了茶匙,她连忙弯身拾起,换了个新的。 浅黄色遮掩的春光霎时隐现半副球状,又迅速消失。 陆宜洲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你快看呀。”虞兰芝不悦道。 精心准备的壕礼! 陆宜洲便打开黄花梨小木匣,眼睛险些被闪瞎。 好一方金光闪闪的镇纸。 “纯金的。”虞兰芝傲慢中透着一点云淡风轻。 “谢谢。” 比她更云淡风轻。 没想到有人能在这么大一坨金子面前面不改色。 这可不仅仅只有金,还与“雅”并存,中间镶着山水花鸟画呢。 早知道随便挑一只秋蝉做的荷包了。 虞兰芝觉得陆宜洲无趣,不大想同他玩了。 他好像也有同样的感受,从方才就对她怪怪的,不怎么热情了,随手丢给她一个礼物——平平无奇的玉簪。 次间就完全陷进了沉默,针落可闻。 虞兰芝只好盯着花窗投下的阴影发呆,真好看,只要有阳光,这间屋子随便一扇窗便是一副隽永的画儿。 两刻钟后,陆宜洲把虞兰芝送去了陆怡凝所在的湖心小榭,那边有不少小娘子。 这下有趣了,总算不用陪阴险怪异的陆宜洲了。 虞兰芝喜形于色。 陆宜洲:“晚上,我来接你。” “这个天,太热了,我不想去人多的地方。” “不多,只有咱俩。” “那敢情好。”虞兰芝乐了。 “咱俩”两个字,在她的理解中是他与她两个主子的意思,而不是两个人。 “去吧。”陆宜洲挑眉。 她蹦着离开,左右婢女追她而去。 陆宜洲的心忽然温柔,比心更温柔的是凝视她背影的双眼。 第一次见到她也是这样,蹦蹦跳跳的。 不过那时她偏黑,干瘦,站在烈日下踢毽子,与自己的婢女有来有回。 完全不开窍的小丫头。 别的小娘子见他们走过来,全都羞红了脸,侧身,眼波流转。 她也站在旁边看热闹,像看猴儿的那种看。 他故意挑眉瞪 她一眼,她立刻有样学样,哼了声转头就带着婢女玩秋千去了。 但她对梁元序却是一眼万年,为他盛开着,绽放着,以期他来采撷。 春闱揭榜那日,她抓着丝帕,蒙着脸儿,痴痴去追状元郎的白马,若非他凑过去讨嫌,就让她得逞了。 她的贴身丝帕就要扔到了梁元序身上。 至今他还记得她伤心的大眼睛,望着被他“玷污”的丝帕,几度哽咽。 他成功让她“追逐”了他半天。 倘若她没打他的话,也算一段美好的回忆。 小娘子们聚在一起,好玩的可就多了。 比和陆宜洲自在,热闹。 最让虞兰芝惊喜的是陆怡凝还会制胭脂水粉,闻起来淡淡的茉莉花香,搽在肌肤上细腻均匀。 陆怡凝事先了解过虞兰芝,知她对这方面有兴趣,便让婢女将方子拿来,“不是什么值钱的,西南那边的小娘子都会做,粗陋之物拿来相赠,还望七嫂嫂莫嫌弃。” 这种情况肯定不好推拒,虞兰芝大大方方收下,致谢,道:“来此一趟竟让我偏了你好东西,赶明儿我做出来请你鉴赏。” 届时必然要请她鉴赏更好的,这不就有来有回了。 陆怡凝笑着应下。 比她还小一岁的七嫂嫂挺有趣。 梁萱儿酸溜溜道:“还没成亲呢,你俩就姑嫂上了。” 陆怡凝:“定了亲就能喊,这也是你表嫂。” 梁萱儿嘟着嘴,一本正经:“我等七表哥成了亲再改口。” 心里却别别扭扭。 原本差点儿是亲嫂子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溜得那么快。 大家一起用过午膳,赏花赏画听戏,婢女们抱着小猫儿小狗子来讨趣,虞兰芝陆怡凝打双陆。 这是最近兴起的小玩意,有些娘子痴迷,坐下来能玩一整天。 虞兰芝见好就收,半炷香后便让了坐。 玩累了,身上也染了薄汗。 客房早已备下香汤热水,虞兰芝在婢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躺在凉簟上小憩,抱着竹夫人,浑身清爽。 窗外稀稀拉拉几只蝉鸣,构不成扰人。 这么大的园子,得要多少人出动捕蝉,方换得主人贵客清净。 家大业大。 怨不得陆宜洲对她的大金子无动于衷。 莫说金子了,怕是把自己的库房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一件令他意动的。 晚膳照旧在水榭用。 饭后,各位小娘子在婢女的服侍下漱口洁齿品香茗,重新梳洗一番携奴唤婢赏灯去。 陆宜洲的马车也准时来到。 陆家姐妹交头接耳,笑嘻嘻的。 本来虞兰芝没觉得,却在众人火辣辣的眼神下,脸越来越红,硬着头皮走向陆宜洲,被他牵起了手。 坐进马车,虞兰芝连忙示意他松手,“好热。” 陆宜洲的手心真热。 天冷的时候被他握着暖暖的,现在就不行了,一点儿也不想沾边。 陆宜洲:“车上只能放一缸冰,忍一下,到了画舫,特别凉快。” “画舫?” “嗯。”陆宜洲说,“长堤两边挂满了洛京最好看的灯,一直延伸进画舫,就我们俩,你可以安静欣赏,又跑又跳欣赏。” “哇,这得多费……费人工。” 差点说银子。 话糙理不糙,确实是银子,但这种气氛下太糙了不合适。 陆宜洲的眼睛像是能把她看穿,哂笑,“确实费了不少心思和银子,但是为你,值了。” 虞兰芝顿时警铃大作,微微侧身,斜眸看向他,“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又道:“我可警告你,别招惹我,否则我真跟你急。” 陆宜洲抬起眼看着她。 又是那种压迫力十足的眼神。 让人恼火,恼火的背后是害怕。 虞兰芝色厉内荏道:“我跟你说,陆宜洲!” “你说。” “你再用这种眼神压迫我,我就跟你翻脸。” 陆宜洲眨了眨眼,下巴微抬,笑嘻嘻道:“那您看,这样行不?” 虞兰芝哼了声,推开车窗,让夜风灌进来。 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上千盏花灯串联的长堤吸引,一排排,连成串,高低错落有致。 “哇,陆宜洲,你来真的。”她兴奋的双眸雪亮,扭过头看他。 “当然。” 他有才有财,还有一等一的相貌,嫁给他,真的不委屈。陆宜洲深深凝目。 陆宜洲先下的车,虞兰芝提着裙裾紧跟几步,怎么没有人过来放条凳? 虞兰芝左顾右盼,身子一轻,被陆宜洲打横抱了,稳稳放在地上。 车夫一声不吭驾车离去。 “我家婢女呢?”虞兰芝被陆宜洲牵着,不得不紧走跟上,脑袋却不停张望。 “她们会来的,你先玩你的。” 事情发展到这里,虞兰芝都没认真怀疑陆宜洲在憋坏。 她越来越信任他了。 画舫依水而建,池中五色锦鲤悠然游荡,长堤灯火灿烂,与天上明星,天上弯月,相映成辉。 陆宜洲松开了她。 “这是哪儿呀?”虞兰芝快步追上陆宜洲。 陆宜洲抱着手臂,“避暑别苑附近的画舫。” 然而热闹有热闹的好处,一直只有她和陆宜洲的话,好无聊啊。 不意画舫内别有洞天,立着四名美若天仙的婢女,含笑福礼,上前迎她。 这美貌,把她自以为很有面子的美婢都比了下去。 “你们陆家的婢女可真好看……”虞兰芝喃喃道。 “谁让我长这样。”陆宜洲笑道。 “该不会是……” 虞兰芝立即猜到,陆宜洲挑眉笑笑。 她立刻垮下了小脸。 陆宜洲:“傻瓜,只是婢女,我的起居大部分时间是小厮和随从。她们不贴身。” “不是。”虞兰芝幽幽道,“真该让我祖母看看你的婢女。” 陆宜洲不解地看向她。 “她花重金为我买了四名美婢,各个自带出众技艺,这段时间把我服侍得乐不思蜀,我甚至,甚至担心你会同我抢……” 现在不用担心了。 陆宜洲扫她一眼,“不是不准我碰你的婢女,怎么又一口气为我备下四个?” “不是告诉你了,祖母买的。我这里的规矩,是不准碰,记好了!” “嗯。”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虞兰芝任由婢女服侍擦了擦手。 婢女们沏完茶,依次退下。 “被你看出来了。” “瞎子都能看出来的,真的。” “喝茶。”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虞兰芝环顾四周,雕梁画栋,精致到让人有点拘谨。 她端起天青色冰裂纹的茶盏,抿一口,唇舌生香。 又稍稍靠近陆宜洲的方向闻了闻,“好闻,同你平时用的香有点像。” “雪中春信。”陆宜洲说,“明天我给你合。” “太可怕了。” “什么可怕?” “我发现,这世上就没有你不会的。”虞兰芝单手托腮,“你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梁元序也会,你怎么不觉得他可怕?” 陆宜洲的声音不急不缓,单纯地陈述。 “他又不带我玩,我哪儿知道他会不会。”虞兰芝实话实说。 陆宜洲笑了,放下茶盏,“你们在田庄日夜相守,那玩了什么呀?” 虞兰芝一抖,难以置信望向他。 “要不要跟我也玩玩?” 第45章 第45章不要害怕,反正睡都睡了…… 虞兰芝一下子紧张起来,舌头发僵,身子发虚,冷静冷静,有啥好慌的,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好不好? 那为何在陆宜洲调侃的眼神下无所遁形,不啻于被当场“捉-奸”…… 我呸,哪来的奸? 她敢以性命起誓未曾侵-犯梁元序一分一毫。 瞟几眼腹肌不至于吧?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虞兰芝的情绪不是一般的稳,“真可笑。” 陆宜洲就笑了,鲜明的唇形牵了一下,“十五,我离开那日,他早就在田庄,对不?” “我走后,你就再未踏出半步,直至十九,你的马车鬼鬼祟祟驶出田庄,在官道停驻约一盏茶,梁元序便是利用这段时间从你车上下来,换乘梁府车驾。” 虞兰芝稳了两息才抬头,陆宜洲正在看她,然后她就听见如此详细的“红杏出墙”过程,膝盖一软从支踵跌坐竹席。 滑跪的速度可真快。 陆宜洲凝视片刻, 挪到她身边,攥着衣襟将人提起。 虞兰芝秀气的下巴垫在他虎口。 四目相对。 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有点凶,“你和梁元序到底有没有?” 说实话是包庇通缉犯重罪,不说就坐实了“红杏出墙”。 通-奸罪和包庇罪,横竖她得领一个。 虞兰芝透心凉。 “不许哭,我还没对你怎么着。”陆宜洲神情一软,松开了攥她衣襟的手。 虞兰芝哭得一抽一抽的。 “反正我不坐牢!”她推开陆宜洲,死也不要去坐牢。 吃了那么多的苦才考中太常寺。 阿爹阿娘都以为她有出息。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嫁进豪门望族了。 蹲大狱的后果她承受不起。 不管通-奸还是包庇,传出去没个好听的,但是通-奸不用掉脑袋。 陆宜洲冷笑,“还不招?那我可就要写信告发了,等着被官差两条大锁链套住脖子拖走吧你,通-奸罪知道不?” 恐吓她,简简单单。 “你才通-奸,我没有!”虞兰芝绷不住了。 “虞五娘,我倒是想相信你。”陆宜洲非常缓慢地加重每一个字的发音,“但你是不是得先解释清楚,而不是短短三个字——你没有,请恕我难以释怀。” 虞兰芝稍作琢磨,恍然大悟。 终于懂了。 “原来在这儿等我呢!”她呼吸都重了三分,“先把我诓出来,再使我落单,等在这儿出手审我。” “不乐意?”陆宜洲咬牙,“那行,咱俩走正规律法流程。” 铁链子锁住去大牢。 虞兰芝脖子一缩,“你敢!你还欠我一回!我要是蹲大狱你就是无耻小人!” “论无耻谁能比过你。”陆宜洲由衷道。 “我和梁元序清清白白,我又没非礼他,哪里就无耻了?”虞兰芝深呼吸,“爱信不信。” “那他呢,有没有碰你?” “你积点德吧,他都快咽气了,哪来的力气碰我……”虞兰芝一把捂住嘴。 陆宜洲撩起眼皮,“接着讲。” 她屁股一抬就要逃,被一只更快的大手按住。 “臭不要脸的……”她扭身抓他的脸。 陆宜洲躲都不带躲的,抬臂横档,反手将她的爪子剪至身后。 虞兰芝像只斗败的公鸡,坐在他腿上,气得直打挺。 这回没人惯着她,不招供就别想走出这道门。 虞兰芝还想负隅顽抗,一阵天地翻转,脸朝下,趴在他膝上动弹不得。 全无准备的臀挨了陆宜洲两大巴掌,清脆无比。 好痛。 虞兰芝老实了,四肢软趴趴耷拉下去,眼眶的水雾直打转。 “我还治不了你?”陆宜洲一声冷哼。 她不动了,就那样趴着,泪珠一滴一滴往下落。 落在陆宜洲的心尖尖,滴穿了他,那只大掌动了动,覆在她挨打的地方轻揉,似乎在安抚她。 但他不能心软,必须趁胜追击,“咽气是何意?受伤?怎么受的?”。 虞兰芝悔恨地捂住脸,把前因后果尽数交代。 装傻充愣和不讲理根本混不过去,逃跑无门,再不交代,陆宜洲打的可能就不止是她的臀。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心里给梁元序磕了个头,对不住,我全招了。 陆宜洲扶起她,将她拥在怀中。 虞兰芝伏在他胸口肝肠寸断。 “娇气。”他根本就没用力。 虞兰芝胡乱擦了把眼睛,“我都已经招供,现在能不能放过我?” 陆宜洲失笑。 “为何不早说?”他低头问,左臂拥着她,右手落在她肩上,又缓缓落下,停在她腰间。 虞兰芝很害怕,一动不敢动,“你见过哪个罪犯明知要砍头还去自首的……” “陈太师死有余辜,我算你自首,立功。” 虞兰芝一愣,大喜过望,从他怀中撑起来,“算我立功?” “嗯。”陆宜洲道,“你这样的女中豪杰,死了多可惜。” “真,真算立功啊?有什么嘉奖不?”她问。 陆宜洲别过脸,视线看了会上方,才转过头看她,“有,要多少有多少。” “去哪儿领?” “找我领。” “……?” 虞兰芝顿时失去兴趣,陆宜洲多半是在诓她,但不管怎样,原以为天大的事,被陆宜洲一句话轻飘飘揭过,真的特开心。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坦白,。 她身心俱松,任由他抱着,软软趴在他肩上,难得的老实。 “陆宜洲。” “嗯。” “我不用去蹲大狱?” “嗯。” “你也不会去抓梁元序?” “不许再提他。”他说,“你知不知我难过了三十余日,你伤透我的心。” “疼!”虞兰芝倒吸一口冷气,“你干嘛,拿出去……” 陆宜洲啄了啄她额头,“不是你要嘉奖?今儿哥哥就好好奖励你……” 虞兰芝扯住他头发。 他说:“松开。” 她喊:“你先拿开。” 他眼睛微眯,“松、开。” 她不仅不松,还想咬人,被陆宜洲攥着腕子拎起。 陆宜洲:“听好了,中秋之约从今日起作废,你认不认?” “我认。” 她垂头丧气。 陆宜洲言不由衷道:“不情愿的话,趁现在说一声,我立马退婚放你走。” 走? 她能走哪儿? 何处容身? 虞兰芝任由他拎着自己,默默摇头。 陆宜洲忿忿凝目看她。 关于她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会与陆宜洲成婚。 而不是想与陆宜洲成婚。 她只是没有退路,其实还想着梁元序,念着梁元序,一想到这些,他气苦不已,心口酸痛。 “我真的好气,我要被你气死了!”陆宜洲捧起她的小脸,覆住她的唇,呢喃,“可不可以让让我,让我高兴一回。” 今天吓到了她。 她不太敢反抗,由着他愈吻愈深。 雪中春信的味道袅袅娜娜,而他的气息比之更蚀骨,不断涤荡着她敏感的嗅觉。 不一会儿,她就被他摆布成了一池清水,一抹绵云。 待她挣扎着睁开眼,发现四周早已变了样。 头顶是柿蒂纹的软烟罗帐子,下方是蜀锦的茵褥,她扭过头,几重帐子皆已放垂落,遮住外界的烛辉,把帐内围成四四方方的昏暗空间。 “陆宜洲。” “嗯。” “我要回家。”她呜呜哭,声音又娇又软又无力,听在耳朵里,更痒了,仿佛是在邀请他,是在欲拒还迎。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他无比温柔,专心致志做着想做的事,宛如在荒漠中挖宝,揭开了一层层神秘,于层层砂粒下发现了一尊美人花觚,瓷白,无暇。 只要他想,怎么可能成功不了。 她根本没意志反抗,只能发出小猫儿一般的呢喃声。 “别怕。”他伏下,一点一点寻找。 “我害怕。”虞兰芝闭上眼,“我怕。” 她额头的青丝被汗打湿,呼吸急促,他贴过来,瞬间就安抚了不安的她。 “真美……” 事情的发展和从前不太一样。 当虞兰芝意识到不对劲,整个人都僵住了,继而表情一寸寸扭曲。 海棠含蕊,无端暴雨摧残。 惊慌乱蹬,满耳陆宜洲舒服到抽气的声响。 “不哭,一会就好了。”陆宜洲低声地安抚她。 她头晕目眩,脑仁都要被撞散了,声声娇呼支离破碎。 片刻之后,那些声音渐 渐微弱,变成让人发疯的哼哼唧唧。 陆宜洲深呼吸。 虞兰芝承受不住,昏睡过去。 陆宜洲帮她擦洗,上药,一点点吻去她额头的汗,腮畔的泪珠,拥着她,小憩。 夜半,虞兰芝莫名醒来,周遭昏暗不清,依稀可辨眼前的陆宜洲,似乎在一眨不眨望着她。 “还痛吗?”他手背过来,用指背蹭着她脸颊。他真的不是有意伤害她,他是畜生。 虞兰芝轻轻摇了摇头。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下,她不是疼晕的,而是无与伦比的……晕的…… 她与他的第一次顺利到惊人,仿佛天生契合,完美同频,无处不合拍,在他绝对的力量与速度面前,根本不需要高明的手段,复杂的准备。 闻到对方的体香,贴着对方的温度,一切顺理成章,泛滥成灾。 “不怎么痛。”虞兰芝默默扭过头,有多舒服就有多自责。 等她回过神,头顶的帐子又开始晃,快散架了。 陆宜洲皱着眉,抿紧唇,忍耐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可怜又有点活该。 “没受伤的话再试试,这回,我一定要你像我一样的……” 虞兰芝喉咙溢出似难受又似不难受的哼声。 她无师自通,仿佛天生就知该如何回应他,撩拨他。 陆宜洲星眸逐渐狂乱。 两人四目相对,色授魂与,光是对视,已战栗到发麻。 最后一战,他说:“好妹妹,我晓得你的劳碌,莫要硬撑,让我来……” 虞兰芝登时晕倒。 陆宜洲酣畅淋漓。 画舫这一夜,要了四次水。 最后,连经验丰富的烧水婆子都红了脸。 年轻真好啊。 年轻真可怕。 公子的腰还好吧…… 待到天色露白,曦光渐盛,穿过明瓦花窗,帷帐内也稍稍透了些朦朦胧胧,隐约可见帐顶精致的苏绣。 虞兰芝彻底清醒。 浑身又酸又痛,仿佛八十岁的老婆婆,动一下抖三下。 想必陆宜洲也已接近j尽人亡,呼吸均匀,睡得香沉。 为啥他侧睡的时候脸不变形? 看起来依旧紧致,立体的轮廓,安静的眉眼,不再飞扬,有一点孩子气。 离得这么近,热息相闻,他怎么还是香的? 从骨子里透出的清香。 经过昨夜,虞兰芝基本确定那好闻的味道是他天生的。 正在闪着神,陆宜洲突然睁开眼,明亮逼人,居然没有眼屎,他到底是不是真人啊?虞兰芝胡思乱想。 陆宜洲的手伸过来,指腹轻轻描着她眉眼。 “咦,芝娘,你有眼屎。”他从床头的暗格里摸出一方棉帕,擦掉指腹沾的东西,给她看。 虞兰芝用力闭上眼,又睁开瞪着帐顶,嗓音干哑:“还不都是你害得!是你让我哭那么久,哭坏的眼睛。” 想起她又哭又叫的模样,陆宜洲的神情漾出温柔,挪过来,四肢拢住她,“知道了知道了,都是我的错。” 然后咬着她耳朵小声道:“可是,我停的时候你也哭……” 虞兰芝:“……” 许是晨起,也可能是劳累一夜,种种缘故,陆宜洲原本清朗明润的声线暗哑低沉。 不止是声音,还有气质。 一个男孩变成男人,说不清道不明,整个人都有点不一样了。 “芝妹妹,好妹妹,你怎么不理我呀?”陆宜洲支起手臂,托着脑袋打量她,像终于得到了日思夜想的玩物的小孩,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战利品。 “你才有眼屎。”虞兰芝翻过身,把后背留给他。 谁知一个小小的翻身,牵扯了无数劳损的肌肉,她倒吸一口冷气,险些厥过去。 陆宜洲紧张地付过来,“慢一点,昨晚我看见你走路都合不拢,痛不痛?” “……” 虞兰芝几欲昏倒。 陆宜洲在薄衾的遮掩下迅速穿好里裤,起身在拔步床靠里的抽屉摸出药膏。 娇滴滴的小娘子流了血,等于留了伤口,是伤口的话就有发炎的可能,越想越怕,他忙道,“你别动,我看看,我们已经是夫妻,莫要害羞,昨晚不也是我帮你涂的药,里外都是。” 虞兰芝听了,再也撑不住,立马晕过去,待她幽幽转醒,陆宜洲已检查结束,正在帮她穿裤子,清澈的眼睛亮晶晶,“没有大碍,就是有点肿……” 脸上就挨了一嘴巴。 虞兰芝浑身哆嗦,死死咬住下唇。 她好色,她轻浮,但不代表没有一点羞耻心。 陆宜洲都被打懵了,右手抚着脸颊一动不动。 她不舒服,走路都打飘,还不让他停,那里好可怜,全都是他祸害的,所以她生气了。如果打他能让她好受一些,那就打吧。 “你住口啊!”她的嗓音好哑。 “好,我不说。”陆宜洲贴过来,拥着她,“再睡一会儿吧,我帮你按按肩。” 陆宜洲的手指温柔而有力,一下一下捏着她的筋骨,一切又变得舒适。 虞兰芝又累又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眼皮直打架,沉入黑甜。 昨晚半晕半迷之时,陆宜洲抱着她喂水,最后塞了一粒清清凉凉的药丸,哄着她吞下。 “避子药,无毒的,听话。”他说。 爽完了,就给她喂避子药。 无毒骗谁呢? 秋蝉说避子药都是喂通房妾室的,吃多了伤身,万不能沾。 虞兰芝别无选择只能吞下。 一点毒死不了人,肚子要是被陆宜洲弄大了,可就真的会死人。 她活该。 为什么不拼死反抗,大声呼救,誓死不从…… …… 把芝娘哄睡,陆宜洲才起身,沐浴更衣。 昨晚战况激烈,淌了不少汗,虽然简单冲洗过,依旧不如泡一泡更舒服。 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鬼使神差地,将早就备好的禁忌物品放进了拔步床的抽屉。 泡好的肠衣。 又觉得不行。 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总要真正感受彼此才好。 便把好不容易求来的避子药取出一颗。 这是宫里盛行的,小小一颗,药效足有半个月。因药材罕见,炼制方法复杂,便是皇后也得当稀罕物,俭省着用的,其余妃嫔想都别想。 单凭对女郎的身体没有任何伤害,再贵都值了。可惜有价无市。 辰正,陆宜洲进去看过虞兰芝一回,她光滑的小下巴缩在薄衾,呼吸绵长均匀,显然累坏了。 可她睡着的眉头为何苦恼地皱着…… 她不开心。 陆宜洲微微慌乱,转身离开寝卧。 初八天空碧蓝,下人把陆怡凝的书信递给虞二夫人,昨晚大家都喝了点酒,便留宿水榭,一切安好,请她莫要挂念。 嫂嫂与小姑子感情好,出阁前就能看得出。 虞二夫人含笑,不以为意。 这荒唐可怕的一夜,虞兰芝和秋蝉春樱心知肚明,三个人有苦说不出,只能默认了。 陆宜洲真的很卑鄙,昨天连哄骗带吓唬,把尚且懵圈的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作废中秋之约,又假模假样问她还要不要退婚,仿佛她说退,他就会真的去退。 他知道她无路可退,却偏要听她亲口承认。 他言而无信,却不留一丝把柄。 虞兰芝默默蒙住头,从始至终,陆宜洲都没有真心帮过她。 仅有的两次也是为了看笑话。 可她,有口难言。 睡太久对身体不好。苏和轻手轻脚走进来,也带来一室清香。 她将五娘子喜欢的雪中春信点燃,才交叠双手走上前,对帐中人道:“娘子,睡这么久您身子骨肯定也乏了,不若让奴婢们服侍您泡个香汤,放松放松。” 虞兰芝早就苏醒,闻言从善如流。 第一次后的早晨,相当尴尬,她有点不敢与人对视,好在陆宜洲的婢女们自始至终眼眸低垂,尽心竭力服侍,俨然将她当作了女主子。 贵,果然有贵的道理。 陆宜洲的婢女,服侍人的手段比美貌更突出。 按摩 ,烘头发,不论力道和温度,拿捏得除了不停在心里说好,虞兰芝都想不出其他更准确的词儿。 待头发通透干爽,酸痛已然消退九成。 虞兰芝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用完膳,陆宜洲的人把秋蝉和春樱还给了她。 虞兰芝垂头丧气,不给他惹事,乖乖听话,他就把婢女还给她。 她在心腹婢女难以描述的焦急目光下,呆坐。 苏和察言观色,含笑告退。 色中饿鬼陆宜洲一箭双雕,既满足私欲又绝了她所有退路,并验证了她的清白。 色中饿鬼虞兰芝一晌贪欢,未婚失贞。 就连她的心,也空落失衡了一大片。 原以为可以带着自己的婢女狼狈离开,谁知陆宜洲突然出现。 “芝娘,用完午膳我再送你回去。” 春樱和秋蝉一左一右拥着虞兰芝,三个人像落进狼窝的小兔子,挤在一块,任凭陆宜洲吩咐。 这顿饭,味同嚼蜡。 苏和亲自布菜,末了,服侍虞兰芝漱口净手。 苏和为她梳的随云髻比霓裳梳的还要飘逸,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整整齐齐,一如昨日的她。 只有虞兰芝自己清楚裙衫下的身子一片狼藉。 登上马车,陆宜洲一改常态,没再欺负她,亲手为她沏茶。 “芝娘,我见你睡得香,就去合了一盒雪中春信。”他将精致的小香盒推到她手边,“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味道。” 虞兰芝抬眸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多谢你。” 他没有任何尴尬与不适。 因为他从头爽到尾还不用吃避子药,更不会再担心她出幺蛾子,觊觎他的表哥。 怕是他推着她去觊觎,她也不敢。 婚前失贞的罪还是挺严重的。 陆宜洲心里发慌,面上不显,强自镇定道:“你放心,我肯定负责到底,不如今年成亲,九月份十月份都成。” 又笑嘻嘻道:“不要害怕,反正睡都睡了,凑合过呗。吃亏是福,我不介意。” 虞兰芝笑不出,扬手打过去,落在他肩膀,他没躲,欺身亲了她一口。 本来是想打他的脸,可他按着她“行凶”的可怕模样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伸出的手就偏了,巴掌在肩上。 在回到真正安全的地方之前,虞兰芝吸取曾经的教训,不惹他。 陆宜洲望着老老实实的她,蓦地攥紧了手心,不敢再说话。 下车时更是比平时殷勤百倍,亲自为她放好条凳。 陆宜洲边陪她往前走,边道:“婚期,我听你的。也不是非要逼你今年成婚的,你若不喜欢,咱们就明年。” 虞兰芝:“那就明年吧,莫要使长辈们操心。” “好。” 陆宜洲又轻声安抚并做下保证:成亲前不会再这样。 准备了一早晨的腹稿,到了真正要说出来那刻,又紧张又尴尬,陆宜洲磕磕巴巴念着,念着念着发现走快了。 芝娘还在身后。 他转身凝眸看她。 惧意从她眼底一闪而过,她不与他对视,慢吞吞走着。 第46章 第46章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观…… 陆宜洲的心尖像被烫到了一般轻颤,喊芝娘,“过来。” 虞兰芝紧走两步。 陆宜洲也朝她走,轻轻挽住她,十指相扣。 小娘子的手,温若软玉,恰如柔荑,以后永远都属于他。 他得逞了,却变得益发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每一寸幽微的变化。 这一次陆宜洲走得很慢。 他深深看了看虞兰芝。 她耳畔的流苏与轻纱帔子随着微风摇曳,令人心动。 “芝娘。”陆宜洲垂眸小声道,“四妹妹贪玩,不止一次女扮男装与六郎喝花酒,我便与她做了交易,她掩护我七夕带你去胡月楼,下次我就带她。所以她不知道昨晚的事。” “在那样对你之前,我都考虑到了。你莫要害怕。” 虞兰芝神色一动,仰脸望向他。 他黑色的眼睛清澈见底,她在里面看见了芙蓉花般的自己。 陆宜洲相扣的手摇了摇。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似撒娇,似安抚。 他说:“服侍你的四名婢女,是几代忠仆之后,待你比自己的命都重要,断不敢生出半分轻慢之心。丹蕊还是个训练有素的女护卫。” 只有她们知道昨晚的事。 “苏和与丹蕊是我留给你的得力婢女,有她俩襄助,将来你嫁过来我才放心。” “我家不是龙潭虎穴,可仁安坊上下几百口人,光下人已有四百二十名,你初来乍到,年纪又小,若被心思多的人糊弄,我不甘心也不舍得。这二人,你放心用,不必刻意抬高,凭自己心意就好。” 虞兰芝没想到他并非全无良心,至少这些话,使她空白寒冷的心,稍稍回暖,有了一点安全感。 她唇角微动,“这次,你没有骗我吧?” “没有。”他说,“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生我们都要荣辱与共。我不会让任何人欺你辱你。” 可他却会欺负她。虞兰芝眼圈淡淡的红。 陆宜洲羞愧垂眸,指腹轻轻按着她手背,“我明白的,你现在不高兴,不想看见我,我都接受。我想要你开心。” 她最开心的事应是不想看见他。他落寞道:“那我先消失一阵子,不打扰你。可也不能太久,只能是一阵子。” 她抬起眼看他,似乎有那么一瞬的困惑。 陆宜洲:“你若改了主意,不论在哪儿我都会来见你,随时,为你做任何事。” 当一个男人想为一个女人做任何事,他的心已不再是自己的。 虞兰芝垂下眼帘,轻轻“嗯”了声。 他说:“先说好了,你不能一直生气,不想见我。” 他每天都思念她的。 虞兰芝:“……” 两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已经到了分别的门口。陆宜洲停下脚步,眸子里含着光,殷殷道:“芝娘,那我走了。” 虞兰芝微微点头。 陆宜洲走了两步,扭头,芝娘在婢女的搀扶下迈进庭院的门槛,守门的婆子将木门重新掩上。 芝娘一点也不傻的,她知道被他欺负了,也知道没地儿诉苦,就先假装不计较。 倘若自己表现出一丝丝怠慢定会让她失望。 从十六岁认识她,每次见到她心情都特别好,以至于他常想,到底是心情好的时候才见到了她,还是见到她才心情那样好。 可她是个黄毛小丫头,哪里都扁扁的,他不可能对她有想法。 每一次相遇,小丫头都在奇异地生长。 长成了他无法再忽视的模样。 其实,相亲那日,他的心已经不受控制打量她,男人对女人的打量,狩猎的本能蠢蠢欲动。 只是未敢承认。 感谢祖母慧眼如炬,独断专横,谁也插手不了他的婚事,包括他自己。 假如可以的话,他想回到过去揍自己一顿,警告自己不要招惹她,只等着顺利定亲,安分守己,做虞府的女婿。 这件事果然如陆宜洲保证的那般,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虞二夫人在会客,下人禀报五娘子回来了,在外头问安。 她点点头,吩咐下人服侍虞兰芝先到西梢间用小厨房新做的荷花酥,转头继续与贵客攀谈。 虞兰芝吃了一块入口即化的点心,兀自回小跨院休息。 直到晚膳才见到阿爹阿娘,一家三口温馨且安静地用饭。 没有人会想到陆宜洲对她做的事。 连怀疑都不会。 终日下来,唯有秋蝉和春樱噤若寒蝉,尚不曾多问一句。 主仆三人恍恍惚惚回去,虞兰芝不想沐浴,她们就只服侍她简单擦洗。 当喜鹊缠枝纹的帷帐落下,形成一方小小的安全的天地,虞兰芝才轻轻松下紧绷的身体,拥紧自己的竹夫人。 比起怨陆宜洲,她更怨自己。 也不是没怀疑过陆宜洲,譬如给她下了什么拍花子专用的听话药水,所以……才不受控制的吧? 怎能如此无法自控…… 明明一开始是痛的,她不愿意,被他按着摆布了几下,她神情扭曲,一瞬不瞬瞪着他正在做的事,无法相信自己的身体竟然接纳。 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突破与冒犯,完全不可能契合的差距,在他强势的攻击下硬生生融合。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没有太多痛苦,只想要他再过分一点,又惧怕他的来势汹汹。 她委屈,她想哭,想不通一向哄着她让着她的陆宜洲为何突然这样,舍得她流血。 可是太舒服了,她在恐惧与混乱中臣服。 也在懵懂与好奇间蜕变。 下半夜,他与她就没分开过,抵死相拥,不用说话,只有喘息,四目纠缠,只是这么简单的对视,她就被烫了,周身冒热气,山海倒灌,天崩地裂。 忘记反抗,柔弱的身子在欲的深渊里颠颠荡荡。 他试着离开,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她立刻不满,难受地扭着,他会意,扑过来疯狂…… 就连上药时,她也情难自抑。 陆宜洲俯身,一眨不眨观察她的表情,渐渐领悟,呢喃道:“就这么喜欢么……连我的手指也喜欢,你还不承认喜欢我……” 虞兰芝愤然睁开双目,把怀里的竹夫人想象成陆宜洲,重重踩了两脚,锤了两拳,丢出帐外,“去死吧。” 他做梦! 永远都不会,她要永远讨厌他。 晨起,秋蝉默默拾走变形严重的竹夫人,好几处竹片生生裂成了两半。 婢女鱼贯迈进与内室相连的净房,服侍虞兰芝洗漱。 穿上青色的官服,望着镜子里白里透着粉的清丽美人,虞兰芝怔怔。 情到浓处,陆宜洲不停地嗫嚅着“芝娘好美”,但她不知他夸的究竟是上面还是下面。 虞兰芝一脚踏进公署,大小事务迎面扑来,忙碌的人根本无暇胡思乱想,唯余克己奉公。 从前,在陆家的小山棠梨园见到仙鹤和小鹿,就能开心半晌,而今廪牲署的大小数十种飞禽走兽,更令人目不暇接。 每当郊社署与廪牲署有公文交割,虞兰芝必定义不容辞前往。 落在姚署令眼里,新来的虞掌固懂事、积极。 裴掌固和季掌固嫌畜生多的地方腌臜,最是瞧不上廪牲署,巴不得什么都推给虞兰芝,断不会与她争抢差事。 阴错阳差下,各方成就虞兰芝的探索欲。 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不仅好奇陆宜洲的身体和体香,湿润的吻,温暖的手指,也好奇飞禽走兽。 当她接二连三探望那头熊,那只老虎,盎然的兴趣自然而然减淡,不过尔尔。 所以,总有一天,她也能克服陆宜洲致命的吸引力,对他不再感兴趣。 守门的胥吏递给虞兰芝一根萝卜,叮嘱她手指必须在外面,莫要伸进铁笼子。 年轻人逆反心思重,都不怎么听话,所以胥吏就不讲大道理了,直接告诉虞兰芝后果,“先前有个调皮的小娘子,不听劝告,偷摸老虎屁股。殊不知老虎的反应速度比猫儿还快,一个扭转,调转头来,把小娘子的手活吞掉。还有被飞禽啄瞎眼睛的。” 虞兰芝打个冷战。 她不是傻子,不会闲到以手触碰凶猛活物,倒是能接收到胥吏简单粗暴的好意。 故事当然是假的,有教育意义就成,见虞兰芝受教,模样诚惶诚恐,胥吏满意放行。 廪牲署是个有趣的地儿,只要不耽误差事,大小官员过来看看景儿都是默许的,别太频繁就成。 夫妻俩,未婚夫妻俩,甚至青年男女来散个步也不算过分。 但不能耽误正事,不耽误正事都好说。 虞兰芝这样独身过来的小女官,胥吏见怪不怪。 没想到这日对白孔雀感兴趣的不止虞兰芝。 隔着老远,就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宋音璃站在草棚下,一身绿色官袍,再普通不过的颜色和衣料,在她身上,瞬间变成光芒四射的祖母绿宝石。 想来旁边那位年轻郎君的感受同虞兰芝一模一样,满目温柔,眨也不眨望着美丽的人儿,倾听美人絮叨,如听纶音佛语。 上衙多日,虞兰芝已在同僚的闲聊下识得此人——众人的上官,太常寺少卿。 太常寺有两位少卿,一个老的一个小的,眼前这位显然就是年轻的,东玶伯的嫡孙方知蕴。 虞兰芝的“情路”一团糟,望着别人的,多少有些羡慕。 璃娘的嘴巴可真严实,什么时候的事? 无从得知。 那两人相隔一臂,璃娘说了句话,方知蕴忙倾身低头,璃娘帮他摘下发间落叶,方知蕴憨厚地笑了,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放在璃娘手里,璃娘开心收下,还了方知蕴一只缀着流苏的荷包,方知蕴大喜,捧着荷包同时用力地包住璃娘的手。 虞兰芝心如擂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连忙扭过头。 没有听见璃娘的呵斥声。 璃娘是心甘情愿被方知蕴包住双手的。 虞兰芝微怔,恍然又转过头。 两个没定亲的人这么做于理不合,但世上于理不合的事那么多,不是每一件都得要上纲上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若无杠精拿出来辩论的话,这种事基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情投意合的两人再向长辈坦白,多半也就成了。 虞兰芝莫名想起当初送陆宜洲荷包,尽管她的荷包和璃娘的意义不同,陆宜洲当时的反应也是这般,颤颤用力包住她的小手。 原来郎君收到荷包都是这种反应。 怪不得陆宜洲那么激动。 唯一不同的是她比璃娘凶恶,待陆宜洲十分不友好,不过这都是他应得的。 方知蕴把璃娘的荷包收进怀中,妥帖存放,又捏了捏璃娘的手。 非礼勿视,诚然无意撞见,那也是看见。虞兰芝想了想,悄然离开廪牲署。 来日方长,多的是观赏白孔雀的机会,不在乎这一时。 借璃娘家的书,下个旬假前再递拜帖,也不耽误。 都不是迫在眉睫的事儿。 还是别过去搅了人家的好事。 这么想着,虞兰芝走回廨所。 姚署令不在,当值的裴掌固和季掌固正在隔间喝茶聊天。 廨所的隔间不比家里,隔音效果普通,放在听觉异于常人的虞兰芝耳朵里,有和没有差不多。 使得她常常被迫“偷听”一些奇奇怪怪的家长里短。 裴掌固和季掌固却一直以为瞒天过海。 虞兰芝正琢磨如何在不引起误会的情况下使二人换个地方聊天,就听见了“宋音璃”三个字。 璃娘? 裴掌固:“仗着一张脸和家里有钱,一眨眼就升上署丞,懂的都懂。” 季掌固冷笑,“大白天就与方少卿眉来眼去,真给我们女郎丢脸。” 裴掌固:“记不记得她将将来太常寺那一年,说什么小娘子也可以独立云云,到头来还不是靠方少卿。我真不是嫉妒她,我单纯瞧不上这种心机深还靠男人的货色。” 季掌固:“我也瞧不上。靠男人靠父母,假清高。” 裴掌固:“恶心。” 季掌固:“她才来多久呐,就把方少卿钓成狗。我记得从前方少卿来咱们郊社署,你可是第一个被他搭话的女郎。” 裴掌固的声音有些哽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两位不清高不靠男人也不靠父母的掌固正潸然泪下,不意房门“砰”的打开,虞兰芝拍拍手,叉腰登场。 “哈,我当是谁,聊天声音那么大,吵得我耳朵痛。”她鄙夷笑道,“原来是二位。” 裴掌固季掌固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虞兰芝“啪”的一掌拍在两人对坐的桌面,震出浮灰,呛得二人掩面咳嗽。 “独立两个字到你俩嘴里是不是得天煞孤星,与世隔绝的孤儿才行啊?靠父母怎么了,靠朋友靠男人靠女人又怎么了?”她声音铿锵有力,“有价值才有人愿意给你靠,你靠不上是因为你没用!你摸着良心问问,到底是你不想靠,还是靠不到?” “这世上最宝贵的资源 不就是人情,你帮我,我帮你,把关系网越织越大。越有价值的人,就越得到八方贵人相助。男人靠父母靠女人,你们跪着舔,女人靠亲朋好友就恶心?酸吧,谁能酸过你俩。” “人情”这段话是阿爹教她的,她原句搬出教训两个坏女人! 二女的脸色霎时变成了猪肝色。 大家都是士族出身,背地里再不好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哪里见过虞兰芝的阵仗。 谁知虞兰芝并未打算放过她们,“你俩不靠父母是吧,一出生就自己种地养活自己。不靠父母你能进郊社署?我庶出堂妹的脚指头都比你俩脑子好使。” “写个破公文都写不利索,错别字一大堆,全是我帮你俩改的。说别人闲话不如花点时间念书,比不过别人至少也别太蠢。” 她俩要不是靠关系进来的,虞兰芝把脑袋拧下当陀螺。 紧接着,她掉头对准裴掌固,“是你对吧,方少卿因公进郊社署,第一个与你说话,怎么了?只是与你说话,因为公务或者因为什么,但他只是说话,不是跟你成亲了啊,你能不能不要一副被人抢了夫君的丧气表情?” 这话不好听,但她们编排璃娘的话更难听。 没有人比虞兰芝更清楚宋音璃是个怎样的人。 裴掌固的脑子裂开了,嘴唇子抖若筛糠,“疯了,疯了。” 季掌固自顾不暇,哪敢再多事,忙起身欲逃。 虞兰芝正在气头上,叉着腰,点着手,冷不丁一声低咳,从身后传来。 梁元序站在距离门口五步之遥的地方,目光隔着一道门框与她相抵,柔声道:“虞掌固,找你们署令见我。” 虞兰芝:“是,是……” 粉靥一阵红一阵白。 裴掌固嘤咛一声,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娇声委屈道:“梁仆射。” 梁元序抬起眼。 好看的人眼神却不一定“好看”。 甫一对上,明锐摄人。 裴掌固魂飞魄散,本能闭上嘴。 “还不快去,莫要耽误仆射正事。”一旁的内侍催了句。 虞兰芝如蒙大赦,拔腿就跑,经过梁元序时大气也不敢喘。 梁元序失笑。 他身边的两个内侍也觉得好玩儿,相视一笑。 梁仆射时不时来一趟郊社署,就是为了看这么有趣的事儿吗? 小娘子多的地方就是热闹。 跑出廨所的虞兰芝,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 仔细回忆,在梁元序跟前,好像就没有不丢人的时候,丢着丢着就麻木了。 权当请他看一出小泼妇大战坏女人的折子戏。 无所谓。 经此一役,裴季两位掌固见到虞兰芝便如同老鼠见了猫儿,绕路走。 虞兰芝根本不在乎,她可不是来交朋友的,更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一打三都不在话下。 十九那日,虞兰芝给宋音璃写了封拜帖,很快收到回复,邀她去宋府藏书阁挑选。 虞兰芝自家的藏书阁,欠缺律法方面的书籍,尤其是完整的《大瑭户婚律》。 虞侍郎建议她拜访宋府,朝姑父借阅。 姑父宋祭酒家缺啥都不会缺书。 虞兰芝依言行事,并立刻得到了宋音璃的热情回应。 像这种重要的藏书一般不外借的,但虞兰芝不是外人,完全可以拿回家誊抄。 虞兰芝很清楚自己读书不如陆宜洲多,将来嫁过去斗智斗勇难免落了下乘。 自救第一步,熟记大瑭律法,先从《户婚律》开始。 免得到时被人一吓唬就以为得蹲大狱。 更得了解成婚后男女双方的具体权宜,以及和离的具体流程,女方要面临什么,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她不能什么事都依赖阿爹阿娘。 爹娘存活于世不容易,小打小闹为她出头尚且可以,面对庞然大物般的仁安坊陆氏,毫无胜算。 所以她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休沐这日,虞兰芝如愿登门拜访,先给姑母问安。 姑母正在染指甲,寒暄两句就放她和宋音璃离开。 “我们小娘子多读点律法方面的书不错,最有可能用得上的就属《户婚律》,你可真是越来越通透。”宋音璃一点也不觉得小娘子读律法奇怪,反而鼓励虞兰芝。 虞兰芝就知道同她说话轻松。璃娘永远都不会扫兴,只会觉得她勇敢。 不愧是名儒世家,宋家的藏书阁令虞兰芝瞠目结舌。 书阁周围全是装满水的大缸,日夜巡逻,防止走水。 这是一座三层高的建筑,古朴厚重,内里更肃穆,书册分门别类,从竹简到绢帛,从手抄到印刷应有尽有。每一本都配有一枚精致的书签。 书签的材质、颜色各不相同。 花草竹木,金银铜铁,象牙宝石,总之书签越贵重,对应的书册就越珍贵。 “太厉害了。”虞兰芝像只跳进米缸的米虫儿,“璃娘,怪不得你那般博学多才。” 宋音璃掩口笑:“将来你会见到更厉害的。陆府的藏书阁足有这里三倍。” 虞兰芝抚摸书册的手微顿。 宋音璃领着她继续往前走,踏上三楼,在东面最里侧的书架停下,虞兰芝打眼一瞧,全是律法及相关。 不止本朝,还有百年前的古书。 黑色牛皮封面的《大瑭户婚律》端端正正立在最上层。 虞兰芝踮起脚,够不到。 宋音璃试了下,也够不到,“且等我一等。” 说罢,走向门口,温声吩咐仆从搬矮梯。 藏书阁不比起居室,正常声音吩咐一句,仆婢立时回应,这里想要吩咐人就得扯着嗓子,显然不符合淑女的行止。 所以宋音璃走过去。 虞兰芝望洋兴叹,素白的手儿伸长也仅仅摸到《户婚律》的边边角角,明明近在眼前,却什么也够不到。 多像她的镜中花,水中月。 忽然光线变暗,一只白皙的大手越过头顶,将那本书册抽出,递过来。 她眼睫微颤,凝眸看向他。 第47章 第47章眼尾微挑,“真的会任我…… 虞兰芝眸光湛亮:“梁仆射。” “这是旧版的。”梁元序将书放在她手里,“不少地方做过改动。” “没有新版?” “宋世叔的门生还在誊抄。” 也就是想要拿到最新的尚需要些时日。 虞兰芝微微遗憾,又欢快道:“在拿到新的之前翻翻旧的也不错,正好做个对比,看看本朝的司法有哪些进步之处。” 听起来好专业,她都有点钦佩自己。 梁元序唇角微展,似乎被她感染了,心情很好,“我借你新的,你要吗?” 不如直接问“你敢吗”。 虞兰芝:“不用那么麻烦的,我也不是很急,就是胡乱看看的。” “你很害怕。”梁元序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虞兰芝左右张望,确定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但她假装没听见。 “你并不想嫁给他。” 越说越可怕了。 虞兰芝:“担心我之前,你不如先担心自己吧。” 梁元序:“……” “我,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小人。”她鼓足勇气道,“那个,我把你出卖了。” 梁元序停下翻书的动作,抬眸看她,没吭声。 “我把咱俩在田庄的事,全都招供。”虞兰芝吞咽了一下,“这些天我很慌,找不到向你坦白的机会,想着你要是被抓进大牢,我就去看你,任凭你处置。” 她把人出卖后一句口信也没递,怕面对梁元序鄙夷的目光,也怕再被陆宜洲抓到把柄。 没想到梁元序只是淡淡“嗯”了声,眼尾微挑,“真的会任我处置吗?” 虞兰芝:“……” “你在紧张什么?”他笑,“田庄那几日,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我是没发生,可你,他知道你……”虞兰芝提都不敢提那几个字,用手在纤细的脖子上一抹。 “杀人?”梁元序说,“杀人要讲证据,他肯定找不到,再说不还有你,你会帮我对不对?” 虞兰芝:“我已经招了……” “招了再翻供。” “你……” 隐约觉得梁元序在逗她,虞兰芝有些拿不准。 梁元序应是被她懦弱的样子逗笑了。 东窗事发怎还笑得出的…… 虞兰芝抬眸望着他。 “五娘,你真有趣。”他说。 虞兰芝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书架木质的纹路上。 璃娘和仆从走来,发现问题已经解决。 仆从扛着矮梯退下。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宋音璃笑道。 梁元序看着她,“被别的事耽搁了。” 余光瞥向心不在焉的虞兰芝,他说:“那不打扰二位,我先走一步。” 两厢作辞,就此别过。 从前虞兰芝抱着我得不到想要的,但我想要的人能得到想要的念头,真心希望璃娘看看梁元序,给梁元序机会, 现在却不会了。 因为璃娘心有归处。 美貌的她不该是梁元序或者陆宜洲的战利品,她是她自己,她有想要的人,一位年轻的太常寺少卿,一表人才,善良宽厚。 璃娘望着方知蕴的眼神就像琼娘望着唐于徽。 也像曾经的她望着梁元序。 她们都清楚自己想要的。 “我吩咐厨下做了你喜欢的饮子,快来尝尝。”宋音璃说,“咱俩许久没坐一块儿。” 天天上衙,在公署碰着面聊不了几句。 裴季二人尖酸刻薄,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宋音璃甚少踏进虞兰芝所在的廨所。 虞兰芝把书册递给婢女收好,与宋音璃携手下楼朝花园走去。 她说:“璃娘,哪天抽空我们在廨所碰面吧,我来帮你收拾酸菜。” 擅长讨长辈欢心,收服下人的人,当然更擅长收拾普通人。 “我是太常寺最有‘势’的,权势的势,她们是人多势众的势,都是仗势欺人,我请她们尝尝被人欺压的滋味不过分吧?”虞兰芝眨眨眼。 被迫听了那么多阴私,虞兰芝对这两位自命无暇的同僚,实在生不出好感,稍一打听更是稀碎。 曾有女官爱慕方少卿,被二人造黄谣骂不知廉耻,落得辞官回家的下场。 裴掌固有一种默认方少卿为私有物的妄想,严防死守任何“狐媚子”觊觎方少卿,违者严惩不贷。 偏偏方少卿一颗芳心尽付璃娘,想也知道璃娘要面临什么。 一个人再聪慧再强大,面对霸凌也会受伤的。 太常寺年轻美貌的女官,或多或少都遭过酸菜姐妹“毒手”,目前仅剩虞兰芝全须全尾地上衙。 不是酸菜姐妹格外怜惜她,也不是她比别的女官优秀,仅仅因为她的未婚夫是陆宜洲,她的阿爹是虞侍郎。 吏部侍郎,正常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更何况仁安坊陆府…… 但凡她俩敢对虞兰芝大声一句,虞兰芝都敬二位是条娘子。 这是宋音璃首次强烈感觉到表妹的锋芒,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不是刻意模仿长辈的举止,单纯是自然而然的有魄力。 宋音璃:“芝娘。” 虞兰芝问:“她们因为方少卿为难你,对不对?” 宋音璃一怔,“你知道了?”转而又释然,“早晚会知道的,我还在想到那时怎么向你解释,没想到那天来得如此快。” 虞兰芝:“我相信你的为人,就如你信任我一样。” “那如果,你从旁人口中听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我呢?”宋音璃转眸看过来,一张且清且艳的美好面孔看起来又小又倔强。 虞兰芝有片刻失神,遂斩钉截铁道:“我信你。” “阿爹说,一个人好坏要看最低处,而不是最高处,因为每个人都不完美,都有缺点,但最低处才是那人真实的底色。” 璃娘的最低处比许多人最高处都磊落。 宋音璃突然笑了,神情如释重负。 “芝娘,她们口中的我不外乎自视甚高,卖弄美色,心机深重,勾引男人。” 虞兰芝问:“方少卿可有家室,可有未婚妻?” 宋音璃摇摇头,自然都没有。 “那璃娘心悦这样一位独身郎君何错之有?不就是正常的知慕少艾。用那些话评价你的人,不过是泄露了她们想做,甚至做了,但没有成功的事。” 卖弄美色,首先得有美色;心机深重,多半是比她们有脑子。 一群垂涎方少卿却又无能为力的酸菜,学会两句道德词汇便要指点他人。 虞兰芝:“万莫因酸菜的话自我反省。方少卿气度轩昂,相貌堂堂,目光纯良坚定,璃娘心悦他实在是太有眼光了。” 单从性格讲,方知蕴比矜傲的陆宜洲,寡淡的梁元序,好一百倍。 宋音璃点点头,完全认同虞兰芝,“不会的,我不会退缩。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得到方知蕴,而不是原地等待,所以我如愿得到了他的心。”微微羞涩,一笑,“下个月,我们就要定亲。” “恭喜,璃娘。”虞兰芝由衷道。 宋音璃磊磊落落,“每个人都想要好东西,金银珠宝,权势地位,以及——男人,手慢则无。我从不以主动追求方少卿为耻。” 虞兰芝为她的自信和成功而欣慰。 不愧是表姐妹,追男人这方面就是比别的小娘子勇敢。 宋音璃:“我知道他是裴掌固心悦已久之人,可那又怎样,方少卿既不是她夫君也不是她未婚夫,大家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败下阵的裴掌固,将阴暗的矛头对准赢家宋音璃。 “芝娘,不要相信女郎不会为难女郎这种鬼话,谁都想要最好的,优秀的郎君比最稀缺的宝石还要稀缺,讥讽你又争又抢的往往是自己想要,但却得不到。” 虞兰芝一眨不眨倾听。 宋音璃:“你现在拥有洛京最好的‘资源’,可千万不能懈怠哦。我不是要你变成傻瓜,我是要你更完美地利用最好的‘资源’。毕竟是好东西嘛,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想分一杯羹。” 点到为止。她对虞兰芝莞尔一笑。 好东西都是要维护的。 教表妹利用男人,把男人当狗训的,整个大瑭怕也只有宋音璃一个。 可是陆宜洲不是简单的狗,怎么办? 虞兰芝怅然,举目望着蓝到没有一丝云的天际。 宋府的厨房拿手吃食真不少,其中一道桂花糯米饮子惊艳十足。 私房吃食不仅仅是吃的,亦是人家的门面,待客时拿出,新鲜,与众不同,主客皆欢。之所以叫私房,便是要区别大众,外面没有。 那么再好吃,虞兰芝都不会表现得过火,更不会索要方子,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 心里偷偷记下重点:糯米糊糊、桂花、蜂蜜…… 糯糯的,甜蜜蜜的花香。 好吃。 七月下旬的天亮得特别早,不多久,整座皇城开始有条不紊运转起来。 皇城的街道干净整洁,偶尔有过路官员,怀揣文书匆匆路过。 太常寺郊社署。 将将结束一场小规模的夏祭,各署各院暂歇,唯有神厨院忙得热火朝天,处理大小胙肉(注,祭祀后的肉类),以便尽快分到各个宫殿和公署,天热,耽误不起。 交头接耳的裴掌固和季掌固,余光瞥见虞兰芝,顿时鸟兽散。 讨厌虞兰芝,惹不起虞兰芝,唯有躲着她。 如此一来,虞兰芝再也不用处理奇怪账目的文书。 这事她在虞侍郎面前交过底。 虞侍郎平静道:“她们既然敢当着你的面儿操作,必然得到了上面的默许。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默许她们的上官。” 虞兰芝如梦初醒,眼前浮起姚署令和蔼可亲的笑脸。 裴季两位掌固连借口都懒得找,大咧咧让一位新人署名。 明目张胆至此,上官怎会不知? 却始终不闻不问,视而不见。 虞兰芝庆幸自己没有一时脑热在姚署令面前闹开。 虞侍郎却夸她沉得住气,凡事懂得三思而后行。 “水至清则无鱼,任何地方都会有那么一点小腌臜,这么说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阿爹支持。”虞侍郎意味深长道,“同流合污,或者视而不见,正常人只能二选一。” “那第三个选项呢?” “第三个选项的前提是有一位值得你为之豁出性命的君王。” 虞兰芝就沉默了。 先帝和新帝都不是好东西。 没有这样的君王。 即便有,她也不会牺牲自己。 她会自己找到平衡点。 午膳时,裴掌固和季掌固不出意外又缩进隔间,嘀嘀咕咕。 虞兰芝正常用膳,大大方方听,没有偷听。 裴掌固:“她耳朵咋那么灵,真邪门,咱这点声音不至于还能被她听见吧?” 季掌固:“不至于。再听见还做什么掌固,直接去军机大营吧。” 虞兰芝默默扒拉饭,要不要过去告诉她们我又听见了? 裴掌固:“等下方少卿过来,你想个法子把她支走。” 季掌固:“没必要吧,她早已定亲,陆家七公子的未婚妻。” 连虞掌固也防,委实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凡见过陆宜洲,就知道这种想法多荒谬。 裴掌固眉头一拧:“她是宋音璃的表妹,能是啥好东西?姐妹俩一副臭德行,妖妖调调的,仿佛世上的男人都会喜欢她们似的。” 季掌固干笑两声,心道,有没有可能是你觉得是个女的都会勾引男人…… 但她是裴掌固的同伙,不能当面揭同伙的短。 不是,大姐,你脑子就只有男人吗?能不能找点其他事搞搞啊!虞兰芝默默咬了一口冬瓜。 就算没有宋音璃,方知蕴也不会看上这种人。 恨不能把郊社署的母苍蝇都杀光。 不管怎样,虞兰芝到底因为美貌沦为裴掌固的假想敌,在方少卿到来前悻悻然离开廨所,以免妖妖调调祸乱郎君的心。 虞兰芝道一声晦气,径直走向廪牲署。 陡然福至心灵,择日不如撞日,忙完顺便瞅瞅磨陀国进贡的祥瑞,通身雪白的孔雀。权当裴掌固请她放松放松。 白孔雀在大瑭人眼里不啻于神话,一种只在画上存在的飞禽。 虞兰芝却能近距离目睹活的,想想就刺激。 胥吏大叔的脸上写着“郊社署真的很闲”七个字,“你怎么又来了?” 虞兰芝:“我也不想的。” 但她不是一上来就要看白孔雀,她有正经差事,送无关紧要的文书。 来都来了,那就瞅瞅白色的孔雀吧。 胥吏点点头,开门放人。 她把根本不需要专门跑一趟的文书送达廪牲署上官手中。 听到“裴掌固要送的”,廪牲署上官复杂的表情又不复杂了,点点头,收下文书,花白稀疏的胡子微微抖。 虞兰芝拱手告退,如愿以偿见到了白孔雀。 骄傲又美丽,蹲在一杆翠竹之上,尾羽宛若裙摆垂泄而下,闪烁着华美的光泽。 “你是哪里的小女官?”一道尖尖细细的嗓子吆喝道。 虞兰芝连忙转身,四下唯有她符合“小女官”三个字,便回:“下官郊社署的。” 她分不清内侍的品级,却认得拂尘,相当于内侍的权杖。 阿爹说手臂搭拂尘的皆是大人物,内侍中的顶层,正四品官员遇到也得客客气气的。 公公拈着兰花指道:“这边厢实在挪不开人手,天又热,迫在眉睫的,你,就你吧,来搭把手。” 祭祀结束后,按照祖宗规矩要把祭祀所用到的肉食分到各处,叫“颁胙”,分多少,分哪个部位皆有讲究。 神厨院人手不够,不得不调用廪牲署的,送上门的虞兰芝,白白净净,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代替内侍领胙肉,亲自送去咸凤宫偏殿。 这是分给冯太后的胙肉。 太后娘娘的胙肉,随便拉个小女官就能送,放在哪朝哪代都匪夷所思。 不怕她意图谋反,下毒? 当然她不可能做这种事,却不由得同情冯太后。 没人在乎她的死活了吗? 便是寻常大户人家也不会随随便便接收来路不明的食物吧。 但这不是她一个从八品小女官能过问的事儿。 这种情况在冯太后那边见怪不怪,大宫女迎上虞兰芝,福身致谢。 宫女没有传达她可以离开的口谕,她就得进殿向太后问安。 冯太后提点过她,虞兰芝记得这份情,问安的心特别诚挚。 主要是太后娘娘的年纪同她的祖母外祖母差不多。 老年人和小孩子总是比较令人心疼。 “又见面了。”冯太后说,“哀家与你,应是有几分尘缘。” 虞兰芝:“下官荣幸之至。” 冯太后捻着佛珠,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道:“为着这份尘缘,你可愿帮哀家探望一个人吗?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不知太后想要下官探望谁?” “敏王。”太后说,“他住的地方实在不像样,哀家心疼,哀家与他也是有尘缘的。” 王府修缮是个大工程,需要大把的时间与银子,时间好说,银子不好说,敏王没有这种东西,宗人府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拨款。 王府重建,遥遥无期。 这位可怜的亲王至今仍住在大理寺。 听起来很荒诞,但却是真的…… 想到大理寺有个特别“麻烦”的人,虞兰芝本能想拒绝,无意抬眸,对上了太后一双平静的幽深的眼眸,不禁凝住。 拒绝? 换成陈太后,她敢拒? 原来连她也在遗忘这位名正言顺的正宫娘娘,先帝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不,她虞兰芝绝不是逢高踩低之人。 不论尊卑还是指点之情,她都没有理由拒绝。 虞兰芝垂眸,拱手道:“下官遵旨。” 冯太后松了口气,浅笑,“你是个好孩子,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虞侍郎。” 侍立在侧的大宫女莞尔,上前两步递给虞兰芝一枚代表太后身份的玉佩。 再落魄也是亲王,不可能谁想见就能见的,何况还是在大理寺。有了这枚玉佩,虞兰芝才好奉太后之命探望。 至于何时探望,何时复命,冯太后却不再详说,大宫女也没有提醒主子的意思。 虞兰芝枯站片刻,发现冯太后不是忘了说,而是没打算说。 心念电转,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从容告退。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求不了太多。 答应了,愿意去做,已是难得。 其余交给天意。 纵使虞兰芝最后没有复命,亦是人之常情。 之所以选中虞兰芝,赌-博的成份更大。也很难再遇到像这般有身份,使得陈太后有所顾忌,不得不赏几分体面的女官。 虞兰芝打算休沐再行动,完美避开陆宜洲。 如今上衙,虞兰芝早不再似斋娘时期踩点点卯,反而每日提前一刻钟。 心里揣着事儿,一不小心起身过早,竟比平时提前了两刻钟到达皇城。 这是好事,落在上官眼底肯定又是一番赞许。 谁知过犹不及,这么早的她好巧不巧遇上最不想遇的人。 她很急,急到自己不知在急什么。 这么大个皇城,这么多条路,怎么一到关键时刻老天爷就要捉弄她,让她直面最怕的麻烦。 承诺“消失”一阵子,给她时间消化的陆宜洲自那之后确实未曾打扰,连上门拜访岳父的次数一并减少。 整个人如同人间蒸发。 她确实好受了一些,慢慢适应着没有他的生活,慢慢遗忘着惊魂一夜,却因为上衙比别人积极,再次相遇。 可这是他的正常上朝时间,怪不到他头上。 虞兰芝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禁合拢,攥紧,大脑飞快转动,思索应对之策。 万没想到纯属自作多情。 陆宜洲淡淡瞥她一眼,继续与同行的官员交谈,两人擦肩而过。 那一眼似乎也只是瞥了下她的方向,并非瞥她,很可能就没注意到角落还有她这个人…… 虞兰芝绷紧的神经骤然一松。 这样也好,这不正是她所求。 她叹了口气,一片空白离开。 走了一段路,陆宜洲回首,凝目虞兰芝离开的方向,稍顿须臾,扭过头默然继续往前走。 第48章 第48章被她拙劣的吻堵住嘴 冯太后所托之事,虞兰芝应下了,会去做,不会隐瞒爹娘。 抛开皇帝不谈,先帝的儿子仅存敏王和凛王,确 切地说仅存敏王,凛王已被废为庶人,时人称呼其魏瑺。 魏瑺至今尚未“病逝”,只被下了玉牒,实在是新帝为数不多的“仁慈宽厚”。 不争不抢的敏王无功无过,貌似全须全尾活着,实际上一场无妄之灾就能夺走他的安身之地。 性子再绵软的人也难免感到心寒吧。 冯太后手里的底牌不多,大多时候唯有顺应天命,原本都打算认命了,心里那道微光因小皇子的心疾,突然亮了亮。 死灰复燃。 她想知道敏王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廿九这日,皇城休沐,官道冷冷清清,偶尔路过一两名宫女内侍。 虞兰芝过了门籍核查,踏进司法森严的大理寺,相比太常寺,这里显得更深沉静谧,再活泼的人来了都会敛起表情,断不敢嬉皮笑脸。 冯太后落魄了也是太后,虞兰芝奉口谕探望敏王,自会有内侍全程陪同接待。 一开始虞兰芝挺纳闷,冯太太直接让心腹宫女走一趟不比她靠谱,而后又释然了。 假如心腹能堂而皇之走出,冯太后从一开始就不会与她结缘。 内侍稍稍领先半步引路。 对过也迎面走来一名内侍,显然是敏王的人。 待他走近了,脸上的疤痕一览无遗,大多分布在右脸,扭曲可怖,一场大火留下的。 别说小娘子了,便是成年男子见着这样的脸,也会不禁色变。 虞兰芝只是睁了睁眼眸,似是对那些疤痕的同情,仪态照旧温雅娴静。 疤脸内侍有一个充满书香气的文雅名字,叫棋墨。虞兰芝想,他的主子应是相当喜欢他,便是残了都带在身边,委以重任。 棋墨落落大方,棋墨的主子落落大方,虞兰芝更不能失张失智。 三人继续往前走。 棋墨:“真是谢谢虞掌固,大热天的跑一趟。” 虞兰芝:“公公言重了,这都是我的分内之事。自从王府走水,太后就一直记挂敏王,不知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还好还好,敏王向来自律、朴实,打打棋谱看看书,日子倒也照常过着。” 虞兰芝:“敏王殿下心性超然。” “冯太后慈祥如故,我们敏王感激不已,他日有机会,定不忘了给太后磕头。”棋墨絮絮叨叨的。 虞兰芝:“敢问敏王的贵体近来可有好转?” 棋墨笑容更甚,“已经大好。此番多亏小陆大人,特特接来胡太医,两副药下去,效果立竿见影。” 本来就不是大毛病,只是一直耽误着,没有受到应有的照料,才日益严重。 得亏医治及时,再拖下去可就真成根深蒂固的顽疾。 棋墨感激胡太医,更感激陆宜洲。面前的女官是陆宜洲未婚妻,他自然要拣好听的话多说说。 感激赞誉之言发自肺腑。 虞兰芝谦逊抿笑,安静听着。不然还能怎么着,这是她的未婚夫,再不济也不能在外面讲对他不利的话,更不能替他全都接了,唯有谦逊一笑。 棋墨双手合十,“小陆大人菩萨心肠,容貌亦如观音,这般年轻,如此品性实在令人钦佩。” 菩萨心肠,雷霆手段陆少卿。 每个人口中的陆宜洲都那么完美,从性格到品行,仿佛,不对,压根就不是虞兰芝熟知的那个。 倘棋墨说的是真的。 那幼稚、矜傲、好色的陆宜洲又是谁? 待她时好时坏的那个人又是谁? 虞兰芝感到困惑。 穿过高耸的芭蕉篱落,在绿竹围成的阴凉屏障下,露出一座幽深凉亭。 亭下陆宜洲正在与敏王对弈。 清风徐徐,竹叶婆娑作响。 棋墨噤声,歉意地瞥一眼虞兰芝,稍等片刻,观棋不语。 特意挑的休沐日,白挑了。 谁能想到陆宜洲的休沐是躲在这里下棋? 苍翠的竹叶在他白皙的脸颊投下淡淡疏影,眉目专注,不苟言笑,但他眸光微闪,抬眼精准地发现她,从错愕到神采奕奕。 生动又熟悉。 虞兰芝蹙眉,他敛笑,重新专注棋局。 虞兰芝轻咬下唇。 敏王乃不可多得的棋道高手,常常出其不意,以柔克刚,与陆宜洲难分伯仲。 二人渐渐成了棋友,惺惺相惜。 敏王确实有自己的心思,对陆宜洲的欣赏也不曾掺假。 作为一个自身难保之人,敏王非常清醒,不臣之意咽在腹中。 不管那个位置上坐着谁,都影响不了陆氏百年基业。 敏王毫无胜算。 一盏茶后,敏王哈哈大笑。 “方才你明明退无可退,苦苦挣扎竟又反败为胜,实属罕见,这一遭,本王定要载入棋谱。” 陆宜洲拱手:“微臣侥幸。” 心底得意不已。 便是再无解的局今儿也得赢。 他家的小刺猬看着呢。 陆宜洲偏头凝视虞兰芝,试图从她脸上寻找赞叹、钦佩或者别的什么,她却没有看他,盯着一丛白茉莉发呆。 真扫兴。 棋品如人品,有时几盘棋便能窥见一个人的真实脾性。 敏王输得起赢得磊落,便是仰仗陆宜洲这段时间,感激是真,欣赏是真,自始至终的不卑不亢、张弛有度更是真。 宠辱不惊。 有趣,并非外界传的书呆子。 棋墨瞅准时机走过去一拜,说明虞兰芝来意。 虞兰芝立在适宜的距离,朝看过来的敏王遥遥福身。 姿态端雅矜贵,是个名门淑女。 敏王看看虞兰芝,再看看陆宜洲的眼神,联想到淑女姓虞,顿时了然,笑道:“母后拳拳慈母心,本王没齿不忘。你回去替本王劝慰母后,请她老人家天热少食冰,天冷多加衣,顾惜凤体,颐养天年。” 虞兰芝记在心里,应是。 亲王衣着整齐干净,偏瘦,目光清亮有神,皮肤白里透红,泛着健康的光泽,说明活得扎实,生命力像野草一般旺盛。 敏王又叮嘱了几句。 虞兰芝一一记下。 敏王是过来人,又岂会不懂陆宜洲眼底的温柔,遂有心成人之美,“虞掌固走一趟不易,既然棋局已毕,便劳烦陆少卿代棋墨送一送佳人。” 虞兰芝抬眸,陆宜洲正在看她,目光灼灼,全然不似廿二那日的冷淡。 棋墨闻弦歌知雅意,连忙让贤。 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陆宜洲亲自送她离开。 总觉得回去的路比来时延长许多。 虞兰芝疑窦丛生,又苦于路痴之症,找不到证据。 “咱俩真有缘。”陆宜洲说,“敏王命我送你,可不许赖我。” “可敏王也没让你送这么久。”虞兰芝葱白的手儿指指他,带起一袖体香,又恨恨指向前面,“我只是不记路,不是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我请问呢,你们大理寺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 陆宜洲在那一瞬盈香里恍神,口干舌燥道:“你怎么老是凶我啊?” 虞兰芝噎住。 有吗? 好像是有点。 她对他充满了敌意与防备。 “廿二那日也是,冷不丁出现在上朝的路上,那么凶,我以为你要跳过来揍我。”陆宜洲说,“幸好你没有。” “我为何要揍你?” 陆宜洲脸一红,垂眸道:“你总是哭,我有点乱,分不清你到底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就凭着感觉乱来……”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揍他能消气么…… 虞兰芝双手交叠用力捂住他的嘴,“你再乱说话,我,就杀了你!” 附近没有人。陆宜洲眨眨眼,无声地说。 “你生气的样子真像一只小刺猬。”陆宜洲笑了,拉下她的手,十指相扣。 虞兰芝:“……” 陆宜洲:“芝妹妹,下月十二,父亲要为我在宗庙举行及冠礼。” 及冠之后就不再是少年,是成年郎君,意义不亚于小娘子的及笄礼。 “嗯。”虞兰芝抽出手,又被他攥在手心里。 “你想要什么?”她问。 陆宜洲立刻指了指自己的腰。 纤细的,劲瘦的,快的要命,数次将她顶到帐子外……虞兰芝难以置信瞪着他。 她脸颊这么一涨红,他脑海这么一思索。 “休要诬赖我……”陆宜洲的脸“唰”地涨得比她还要红,又急又尬道,“我不是那种意思,是香囊,我要你做的。别的郎君都有未婚妻送的丝帕香囊挂腰间,多缠绵,偏我什么都没有。” 虞兰芝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声若蚊呐,红晕已顺着脖颈蔓延抹胸深处。 “好,是我下流,我乱想。”陆宜洲转而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送我。” 他扶虞兰芝登上马车,挥挥手。 车帘落下,虞兰芝有气无力一蹲,双手抱头,锤了锤。 大瑭的及冠礼由族中最有威望的男性长辈在宗庙主持,受邀者皆为男子。 及冠礼的日子由受冠者父亲精心敲定。 礼成再腰佩未婚妻赠予的丝帕香囊,在大瑭蔚然成风,一种低调又甜蜜的炫耀。 这香囊,陆宜洲不主动开口,虞兰芝于公于私都会送的,只没想到他仅仅要这个。 至于塞进香囊的丝帕,虞兰芝选了一条大众化的鸳鸯纹。 不出彩也不出错。 次日上衙,虞兰芝来到咸凤宫复命。 大宫女眼神含光,笑盈盈迎来。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 冯太后赐座,命虞兰芝坐下回话,意思就是要尽可能详细述说敏王的情况。 虞兰芝知无不答,可惜情况就是那么短短的一问一答,几个来回,所以她特别描述了敏王的状态,身体好,心性超然淡泊。 这些就足够了。 冯太后所求也不过这些。 经过一波又一波的变故,亲王屈居大理寺,还把自己活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意志之顽强已经超越了大多数。 时光来到了八月,木樨花香,蟹儿肥。 虞兰芝当值的廨所,柿子红,小灯笼一样挂在树上,又好吃又好看。 自从那日姐妹交心,宋音璃不再刻意回避。 再如何避也阻止不了风言风语传进表妹耳中,那就勇敢面对,正大光明踏进虞兰芝的廨所,迎接锋刀剑雨。 果然,裴掌固和季掌固当场愣了下,万没想到宋音璃还敢出现在她们面前,真不要脸。 二人对视一笑,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聊天。 裴掌固:“奇了怪了,怎么方少卿才往咱们这边走勤快些,就有人凑过来,怕不是担心旁人也用她的手段抢了吧。” 噗嗤,两人掩口偷笑。 虞兰芝撸起袖子就被宋音璃按住。 宋音璃:“幸好方少卿谁也抢不走。哪怕女郎在元宵节哭花了胭脂面,告诉他我心机深,与有夫之妇眉来眼去,举止轻浮,他都不为所动。” 裴掌固如遭雷击。 “天下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虞兰芝双手合十。 裴掌固的五官扭了扭。 虞兰芝:“倘若把盯着男人的执着用来念书,对付女郎的力气打打拳,裴掌固,你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讨人嫌的。” “你们,你们,合起来欺负我。”裴掌固泫然欲泣。 全然忘了主动挑事儿的是自己,合起伙霸凌美貌女官的也是自己。 “欺负的就是你,你打我呀。”虞兰芝龇了龇牙,小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我可不是宋署丞那般好性儿。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再让我听见什么酸言酸语,牙齿给你拔掉。” 裴掌固胸口剧烈起伏,又气又怕,忙看向一丘之貉季掌固,二对二也不是没有胜算。 谁知季掌固像只鹌鹑,埋头缩在角落。 “你们,你们欺负人……”裴掌固来回这一句,因为她确实是在被欺负,被人以多欺少,被人威胁,却没有人站出来帮她说话,周遭视而不见。 这种感觉糟透了。 惶恐、无助、屈辱。 宋署丞打量她的眼神宛若刀片,落在哪里,哪里疼。 裴掌固“哇”的一声掩面跑走。 此时的她只有委屈,早已忘记那些遭受她欺凌的人,最严重的一个小娘子悬梁自尽过,虽然没死成。 刀子唯有割在自己身上才会痛。 但是痛的时候坏人只会怜惜自己,反思者甚少。 虞兰芝不在意,她又不是裴掌固的爹娘,没有教她做人的义务,只想让她害怕。 见到她就害怕,做坏事前害怕,这些就够了。 八月初九吉,方宋两家联姻。 考虑到宋音璃年满十九,方知蕴二十又一,婚期便定在了次年四月,比虞兰芝早两个月。 单从年龄来说今年更合适,但成婚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仓促不得马虎不得,才改为次年。 太常寺独身的小娘子至少有一半一夜之间失恋。 好东西人人都喜欢,勇敢者先得。 裴掌固告了三天假,躺在家里不吃不喝。 又可怜又可恨。 爱慕方知蕴的少女心可怜,欺辱别人、不正当竞争又很可恨。 虞兰芝用碎片时间赶在初十,陆宜洲及冠礼前两日缝好香囊。 原想吩咐菘菜送去陆府,又恐被人瞧见笑她态度轻慢,对未婚夫不尊重。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给陆宜洲下了帖子。 当天送去的帖子,他当天登门…… 陆宜洲先是向岳父岳母请安,乖觉知礼,深得长辈欢心。 长辈一高兴,就放他去荷香水榭见芝娘。 在见到芝娘前,陆宜洲思虑百转。 婢女打起竹帘,他低头迈入,日夜思想的人跃入了眼帘,脑海顿时空白。 他的芝娘是个一点亏都吃不得的主儿。 牙尖嘴利,小嘴不饶人,时常戳他肺管子。 在祖母跟前受了气都会把邪火撒在他头上,欺软怕硬。 可是,受了那么大委屈的她,到现在还没有打他骂他。 “芝娘。”陆宜洲惴惴坐在她对面。 莫非……她怕他婚后报复,所以才按下不表? “成品不太理想。”虞兰芝把香囊推到他手边,“我已经尽力,你要是不喜欢,就让婢女重新做一个,权当我做的,咱俩不说,谁也不知。” 蓝白相间的绣品,看得出她花了心思,努力美化过。 “挺好看的。”他说,“我不缺香囊,不需要别人做。” 陆宜洲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绣品,握在手里,紧了松,松了紧。 虞兰芝望着他。 他笑意渐敛。 良久,才在她的目光下,改口:“是能接受的那种丑……” “那,你敢戴在身上吗?” 陆宜洲面色微变,梗着脖子道:“戴的。” “我自己都不敢。”虞兰芝又掏出一只做工明显精致的,“这是我婢女做的,代表我,要不……你凑合凑合?” 陆宜洲没接,低头在腰间捣鼓几下,挂好了虞兰芝亲手做的。 “是不太好看,比专业绣娘差很多。可是我的妻子又不是绣娘,也不靠女红吃饭,能做一只完整的香囊,已经很厉害了。” 自从知了事,他仿佛开了窍,在哄着她的时候尽量说一些中听的。 果然虞兰芝充满防备的眉眼松开。 “不是绣娘也不靠女红吃饭”极大地取悦了她。 竹帘外,田妈妈倚老卖老,不把站在门口的婢女当回事,偷偷瞄了一眼室内。 茶室小两口从对桌而坐变成了姑爷坐在五娘子身边,两人垂着头,不知在讲什么,姑爷柔声细语,极是温存,五娘时不时抬眼看看他。 真个儿蜜里调油。 田妈妈眉开眼笑离开。 室内,陆宜洲道:“你帮冯太后不是什么大事,陈太后诸事不顺,根本没空找冯太后麻烦取乐。” 虞兰芝:“我阿爹也是这么说的。” “可也不能来往甚密,平白让陈太后记下。” 虞兰芝点点头,“我只是觉得她不是坏人。” 说到这里,帘子外偷窥的仆妇已然离开。 陆宜洲这才小心翼翼把虞兰芝抱进怀里,“芝娘,我每天都在想你。” 熟悉的气息,刻骨铭心的肉-体与香味,幻化成了诱惑的渊海。虞兰芝伏在他怀中,身体与灵魂不断对抗。 “陆宜洲。”她说,“你欺负我,我就当是被狗咬了。” 陆宜洲:“……嗯。” “你在床上的表现特别差,真的很差劲。” 他神色微变,温柔凝在脸上,身体僵硬。 “急成那样,我还以为你多有手段。知道我为啥一直哭不?因为疼,因为体验糟透了!”她说,“你真的很让我失望,没想到你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郎君。” 一口气说完,淋漓尽致,心底郁气彻底疏通,大仇得报的愉悦冉冉升腾。 她满足地环住了他,小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 陆宜洲像被定住了,眉眼都往下耷拉。 良久,才轻轻道:“你撒谎,你才是真的差劲。” “虞兰芝技术差,人品更差。” 虞兰芝才展开一丝的愉悦陡然僵在脸上,推开他,咬牙。 “什么都不会,连接吻都是我教你的。在床上只想着自己,自己舒服就行,一点也不管我。不仅技术不行,体力更烂,三两下就瘫倒。” 陆宜洲直勾勾盯住她。 “心里想要拥抱我,嘴巴却不敢承认,于是满口谎言,你人品比技术更差劲。” “故意说让我心碎的话,看我为你痛苦,你真的,有那么开心吗?” 他冷笑,“虞兰芝,你真差劲。” 她像被人扒了皮,无所遁形,张了张嘴。 呼吸急促,脸越涨越红,脖子上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陆宜洲倾身将她完全捺入怀中,手臂用力箍紧。 心跳如擂鼓,仿佛摇山振岳,震耳欲聋。 他说:“你想怎么抱我都可以,怎么亲我都行,只要你高兴。可你不能撒谎,说违心的话,折磨我,让我为你魂不守舍。” 虞兰芝在他怀中微微发抖。 “承认有欲念,就那么可耻吗?”陆宜洲低头,想要看清她的眼睛。 却被她拙劣的吻堵住嘴。 他不屑,“我再教你一次,张嘴。” 第49章 第49章是好奇,是恐惧,亦是不…… 荷香水榭地势绝佳,冬暖夏凉。 在陆宜洲到来前,仆从凿了两大缸冰,端放茶室。 在陆宜洲靠过来前,一切都是凉丝丝的,空气里浮动着沁凉的薄荷清韵香。 在陆宜洲离开后,虞兰芝无力地伏在凉簟上,急喘,费力翻身,仰躺。 年轻郎君独有的蓬勃攻击力,炽热的气息,游弋的手,她的每一寸都在战栗,像是被人施了术法,动也不动,杏眸圆睁,是好奇,是恐惧,亦是不明的期待,目睹他对自己做一切。 整个人都热起来。 陆宜洲一点一点地抽走她掖在抹胸的贴身丝帕,然后他就用丝帕…… “我不要新的,就这方吧,沾上你的味道……我就要这样的。” 他将帕子叠整齐塞进绣工拙劣的香囊,宝贝一样收好了。 虞兰芝三观碎了,表情也裂开了。 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发出难捱地哀求。 唯一让她清醒的是陆宜洲的眼神。 有多迷人就有多骇人,深不见底。 只是一个吻,一点点抚触,她就变成了这样。 “这里不合适,乖。”陆宜洲整理衣襟,放下她,“我还有其他的事,后天,节气休沐再陪你。” 伏下轻吻她额头,头也不回离开。 虞兰芝睁大眼,瞬也不瞬盯住房梁。 不多会儿,芭蕉奉虞二夫人之命唤她过去。 虞兰芝坐直身体,吩咐婢女进来重新梳头,净了面,才姗姗而去。 去的稍稍有点儿晚,虞二夫人浑不在意,眉眼舒展,容光焕发,听见虞兰芝的脚步头也不回,“快过来,帮我掌掌眼。” 仆婢往两边让路,笑着看虞兰芝走过去。 虞二夫人正在挑衣料。 罗汉床上左侧堆着两匹光泽异常的绸缎料子,右侧堆着数匹库房的衣料,颜色各不相同。 “黑色的,夏天穿不热吗?”虞兰芝打量虞二夫人当宝贝似的衣料。 虞二夫人:“你摸摸。” 虞兰芝捻了捻,连忙覆在肌肤上感受,微怔。 轻薄柔软,凉爽透气,宛如一层云雾笼罩着肌肤,又如清凉的微风拂过。 “是不是很凉爽舒适?”虞二夫人笑眯眯的,“与普通的桑蚕丝不一样,怎么穿都不会皱。你瞧,比软烟罗还轻,薄如蝉翼,透光透气不透肉。青草的香味是它自带的,尚未熏香。” 虞兰芝咋舌,重新打量,又发现特异之处,黑色的丝绸,光而不耀,亮泽犹如温润的黑珍珠,矜贵雅致,反面竟是黄色的,含蓄朦胧的黄,如梦似幻。 世上怎会有如此奇特的宝贝,怎么做到的? 到底是年轻人,见识略少了些,虞二夫人笑道:“这叫花罗香云纱,你阿娘我啊,不是头一回见,却是头一回拥有。” 香云纱是崇邺六年才开始从南面陆续往洛京进贡的贡品,一两黄金一两纱,单从价格,堪比蜀锦,盖因制作工艺极其复杂,要求条件极其苛刻,唯有烈日曝晒的盛夏才可,运气好的话一年做一次。 虞二夫人:“七郎在菱洲办案有功,他祖父赏他的,立刻就想到了你,还额外送了我这个岳母两匹。” 虞兰芝:“这么好的东西,他不留给他阿娘?” “傻丫头,他疼你不好么?”虞二夫人柔声道,“他阿娘有你四姨父疼,花罗香云纱在你未来婆母那儿最多算三等。她一个正三品诰命夫人,莫说花罗香云纱,便是四经绞罗香云纱,宋锦香云纱,都不在话下。等七郎争口气升上去,你也能穿。” 虞兰芝听都没听过,指尖缓缓流连这奇特的衣料。 “你这个年纪配上珍珠粉或者海棠粉,才更显嫩俏。”虞二夫人将粉色的软烟罗与黑色香云纱并排放。 粉黛相间,煞是好看。 虞兰芝:“真美,阿娘的眼光好,我听您的。” 母女俩便坐下研究了一会儿裙幅与发带,讨论洛京时兴的款式。 温馨又平常的上午,时光不知不觉流逝。 仁安坊陆氏乃大瑭百年名门望族,子嗣昌盛,家风清正,耕读传家至曾曾曾祖开始平步青云,高居庙堂。 陆氏子弟四十岁前绝不纳妾,后院唯正室一家独大。 这在妻妾成群还要豢养家姬的权贵中实属罕见。 虞二夫人反倒看得极淡,四十岁前有婢女和通房,妾不妾的,有什么所谓。 四十岁以后再纳,纳十八岁的妾,更扎心。 最大的好处其实是给嫡子的。 嫡子长大成人,地位无人撼动。 “得亏我当初得了陆老夫人眼缘,她老人家不仅同意咱们家永不纳妾的要求,还额外承诺陆宜洲不豢养家姬,不要通房。”虞兰芝幽幽道,“如此一说,便是为陆老夫人,我嫁过去,也不会过得太差。” 虞二夫人莞尔:“你明白就好。有陆老夫人坐镇,只要七郎不太离谱,你稳赚不赔。” “当年我糊涂,贪图梁三郎品貌,而今想起,时时后怕,以你的性子,去他们家,可能得眼泪泡着饭,吃一辈子……” 嫁人,嫁的不止是人,而是整个家族。 梁家没有偏爱虞兰 芝的长辈,倒是有个看不上虞兰芝的梁大夫人。 虞兰芝早就明白父母的苦心。 他们和祖母不一样,并非贪图陆家的权势与富贵,而是看上了陆老夫人,看上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对她的偏爱。 这层偏爱可保她不必吃眼泪泡的饭。 比起陆老夫人的偏爱,陆宜洲的爱,有最好,没有也不会太糟。 虞二夫人:“陆氏郎君与其他世家相比,确实当得起‘好郎君’三个字,但比你阿爹,啧,也就那回事吧,没法比。” 说完顿一顿,描补了句:“七郎另说,这孩子不错,你好好教,未来可期。” 虞兰芝:“我阿爹世间稀有,可遇不可求。” “说的也是。”虞二夫人点头承认,“便是你四姨父也不能与他相提并论,连一根手指都比不过。” 夸张了吧……虞兰芝眉毛微挑看向阿娘。 那可是四姨父,吏部尚书,阿爹的顶头上官欸。出了名的爱美人不爱仕途,从前后院只有四姨母,如今仅有继室,无妾无家姬,绝对算得上大瑭顶级好男人。 虞二夫人撇撇嘴:“我这位四姐夫,呵,长辈之间的事,哪有什么光风霁月。” 当年,以陆宜洲的品貌险些没进虞二夫人的眼,并非只是齐大非偶那般简单。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惟愿安好。旧事不宜重提,虞二夫人一笑置之,换了个话题,继续与女儿说体己话。 小辈都是无辜的,长辈的事长辈解决,不牵扯他们。 次日上衙,虞兰芝老远就望见面色红润,款款走来的宋音璃,不时与恭喜她的同僚道谢。 虞兰芝脚步轻盈,也走过去恭喜。 宋音璃忍不住摸了摸她脑袋。 方知蕴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心不在焉听着下官回话,双眼不时瞟向另一边的宋音璃,恋恋不舍。 直到宋音璃瞪了他一眼,他才灰溜溜离开。 虞兰芝捂着嘴笑。 真甜呀。 憋着笑,辞别又羞又嗔的宋音璃,虞兰芝回味着别人的甜投入自己的忙碌中。 裴掌固告假,遇到送文书的活儿,季掌固忙不开,自然落到虞兰芝头上。 跑腿她在行,上衙至今靠跑腿摸清了太常寺上上下下,对公署有了基本的轮廓,不至于再两眼抓瞎。 “这是中秋祭品和一应器皿,额外采买的皆以朱笔标注。”姚署令递给虞兰芝一份文书,“孙寺丞过目后,上面才会把银子拨给郊社署。” 虞兰芝应是,双手接过。 姚署令:“同那边的人说话要客气。” 哪怕是个小官吏,人家掐着你的财政,你不客气,谁还会尽心为你办事,搞不好故意压一压,拖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 “下官明白。” 这方面她可太懂了,就如家里的管事的和采买的。 采买的,见着管事无不点头哈腰。 她送个文书不至于点头哈腰,但是说话客客气气还是很有必要。 孙寺丞的廨所在东面,倒不用她进去,交给守门的说明来意即可。 不意才走到半路直接遇到了孙寺丞本人,他老人家一把年纪笑得花枝乱颤,与沈舟辞相谈甚欢。 沈舟辞目光落在欲上前又安安静静立在原地的虞兰芝身上,便匆匆结束对话,示意孙寺丞有人找。 孙寺丞才注意到虞兰芝。 虞兰芝忙上前作揖,递上文书。 孙寺丞随意扫了一眼,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虞兰芝知道头顶的视线来源,懒得看,完成任务兀自转身回廨所。 “芝表妹。” 没想到沈舟辞还是追了过来。 数月不见,依旧这般烦人。 从前她不知事儿,只是单纯地烦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私下与婢女说她坏话,表面装好人糊弄她,如今知了事,方知他有多下流。 比陆宜洲还下流! 气恼的不得了。 偏偏不敢对人言。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虞兰芝愤然,横扫了一船人。 虞兰芝:“这里是公署,你想干嘛?” 长大了的美人春桃香腮,新月笼眉,沈舟辞心惊肉跳,说不出什么感觉,总觉得她有一点儿不一样,许是那天生宜嗔宜喜的模样太过娇柔,而他心思不纯,才觉得她的眼儿媚。 他没想太多。 “我们沈家负责今年中秋的一应盆景陈设,与太常寺有许多交割,我才过来的。”沈舟辞道。 谁问你了! “哦。”虞兰芝尽量注意措辞,免得被不明真相的路人误以为自己是个不懂礼数,言辞刻薄的小娘子,“你去忙吧,莫要外祖父失望。” “已经忙完。”沈舟辞说,“你还有一刻钟下衙,我们一起回吧。” “咱俩的家方向不一样,用不着吧。” “我要去你家拜见姑父姑母。”沈舟辞解释道,“我骑了马,不会妨碍你的。” 你没骑也妨碍不到我。虞兰芝在心里说,趁着四下无人,狠狠瞪他,“别沾边,谁要陪你演好哥哥好妹妹那套。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休要跟着我。” 很凶。 沈舟辞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落在虞兰芝眼里,误以为他被自己怼得手足无措,不由洋洋得意,哼了声,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 轻盈地,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郎君的心尖上。 沈舟辞一扭身也走了。 虞兰芝回去复命,姚署令点点头,“明日白露,节气休沐,然而中秋在即,裴掌固又不在,今日你辛苦下,酉正再走吧。” 虞兰芝:“是。” 太常寺每逢大祭或者特别的仪式活动都要格外忙碌,比起女官,男官更辛苦,可能要住在公署,连家都回不去。 虞兰芝请粗使婆子通知家里的仆婢,今日下衙的具体时间。 婆子:“好嘞,老奴这就去,保管不耽误您的事。” 说完,拿着虞兰芝赏的一把铜钱高高兴兴而去。 偶遇沈舟辞这段不愉快的插曲很快被虞兰芝抛诸脑后,待她从案卷抬起头,瞄向漏刻,终于可以回家。 这还是她头一回目睹晚霞下的皇城,庄严又神圣。 仆从在仁尚门迎接她,服侍她登上马车。 撩起窗帘,推开窗,尽可能让风灌进来。 虞兰芝的家还没有奢侈到在马车里放冰,虽说立了秋,天气依旧热腾腾。 窗外面的那个人居然还没走,一个人骑着马,连个仆从都没带,不过他是郎君,不带仆从出行没有人会说他闲话。 虞兰芝想立刻关上窗,又顿住,她又不是傻瓜,这种天把窗关上苦的只有自己。 于是双手环臂,面无表情瞪他。 其实离得挺远的,并不能看得真切。 听力敏锐的虞兰芝视力很一般,勉强普通人水平,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红彤彤的天际,模糊的沈舟辞,仿佛有万顷霞光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金,飘飘渺渺的,既熟悉又陌生。 进了虞府,她与沈舟辞分道扬镳。 沈家的仆从已经将节礼全部卸下,正在和虞家二房的管事核对礼单,抬眼瞧见四公子,皆弯腰施礼问安。 沈舟辞点点头,前去正堂拜见姑父姑母。 虞兰芝回来的太晚,兀自用了点小厨房留下的饭菜,就沐浴更衣,点上雪中春信,静下心来誊抄。 其实可以交给秋蝉抄,省时省力。 但自己抄的话,练字的同时又能熟悉内容,顺便修身养性,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 沈舟辞离开后,虞兰芝才蹦跳着去上房找阿娘。 虞二夫人正在翻账册,瞥见虞兰芝,立刻招招手,习惯性地捏捏她的小脸儿,想着自己怎么这般会生,生出了这么一个可人的小玩意儿。 越看越爱。 母女俩轻声细语,说说笑笑。 一炷香后,虞侍郎果然也来了,妻女笑闹一团,见怪不怪。 天热,虞二夫人在屋里只穿长裙主腰,露出丰腴修长的手臂,戴着金钏,肌肤如雪,自有一股成熟的妖娆风情。 时下妇人在后院都这么穿,见客再披上外衫,十分方便。 虞侍郎换上短衣长裤,其实就是普通百姓为了方便劳作而穿的短褐式样,只不过材质不同罢了。 身为士大夫阶层的虞侍郎,穿的是凉爽透气的葛布。 这么热的天,男人在屋里完全可以光着上半身,但女大避父,虞兰芝在,虞侍郎就套件上衣。 婢女送来加了冰的梅子汤,盛在白瓷碗里,酸酸甜甜的浅红汤汁,凝白的碗儿,看着就沁凉。 虞兰芝朝着婢女一笑,婢女是芭蕉,也对她笑,轻轻搁在她面前,这才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虞侍郎尝了一口,摇着蒲扇道:“小梁妃已有身孕。” 没人能懂他这句话里浓浓的忧愁。 朝堂要变天了。 倘若是个健康的男婴,这天下以后就要姓梁。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连意会都不能意得太明显。 虞兰芝:“这么大的喜事,皇帝会不会大赦天下?” “想得美。”虞侍郎笑,“把凶神恶煞重刑犯放出,天下岂不大乱,你少看些话本子。” 那就好。虞兰芝认真道:“如此一来,皇帝就得换个方式释放恩德以谢上苍,对吧?” 修修桥铺铺路,再或者给他可怜的哥哥敏王修缮王府。 这么说倒提醒了虞侍郎,户部侍郎也是这么想的,提议修缮王府,不意皇帝勃然震怒,当庭扔回奏疏,正中户部侍郎的脸。户部侍郎羞愤难当,险些在金銮殿厥过去。 年近花甲的老臣啊,为官数十载,矜矜业业,从未出错,就这么被新帝当众打脸,体面全无。 众人相顾失色。 在此起彼伏的叹气吸气声中,虞侍郎听见了梁舍人低低的一声轻咳。他听得非常清楚,他听觉一向敏锐。 新帝立刻安静下来。 已经能左右皇帝的情绪了吗? 虞侍郎抬眼扫了一瞥。 入目是垂地的珠帘。 高居龙椅的皇帝,与臣子之间还隔着一道珠帘,效果等同屏风。使得本就无法直视天子的群臣更难窥见天颜,揣摩圣意。 但珠帘后的人,可以仔细地观察所有人的表情。 珠帘后不仅有皇帝,也有长伴君侧的中书舍人梁元序。 他已不仅仅是舍人,亦是正三品左仆射,身兼两处要职,不过二十二岁,紫色银纹官服加身,委实有点太快了。 虞二夫人对虞兰芝道:“莫要吵到你阿爹,回去玩吧。” 朝堂上的事儿不是家长里短,虞兰芝想听也得挑个合适的时间,显然不是此刻。 她望见阿爹乌黑的头发中间似乎有一道银白,不禁心疼,忙起身福一福,乖乖告退。 女儿离去,槅扇关闭,虞二夫人才上前服侍虞侍郎脱掉上衣,为他轻轻打着扇儿。 虞侍郎四十余岁,肌肉自然不如年轻时硬阔,但腰身纤细,看不出赘肉。 在这个同龄人早已大腹便便的年纪,还能如此,饶是已经不再年轻,虞二夫人依旧会脸颊生热,为他倾倒,一如少女时期。 虞侍郎伸手揽过她,抱了抱,轻叹。 “便是梁家只手遮天又如何,咱们本本分分,从前没有趋炎,以后也不会附势。”虞二夫人轻轻拍着他手臂,“最差不过退位让贤,咱们一家老小回濛洲。大伯哥也在濛洲,正好一家团圆。” 没有男人真心舍得下仕途,舍得青云之路,然而生不逢时,终究要在这沉浮宦海中抉择,挣扎。 他有野心,但更爱妻子儿女。 虞侍郎低头亲了亲虞二夫人额头。 虞二夫人娇嗔,“多大年纪了,不害臊。” 虞侍郎低笑:“不管多大年纪,你都是我的小娘子。” 虞二夫人羞涩地垂下眼睫。 …… 菱洲堤坝筑成,今年中秋,虞府二房大公子要带着妻儿回家团聚。 次日一早就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虞兰芝和阿娘心潮澎湃,同时多吃了一碗饭。 母女俩饭后就开始商量如何布置,热热闹闹,比往年还要热闹过一回。 芭蕉走进明间,站在槅扇外,回禀梢间的虞兰芝,“娘子,姑爷来了。” 虞兰芝一愣,适才忆起前天陆宜洲留下的话:后天,节气休沐再陪你。 有点害怕。 再也不想同他出去了。 虞兰芝是这么想的,见到陆宜洲后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不过她表达得很委婉。 “我肚子痛,抱歉哈,就不奉陪你了……” “哦。”陆宜洲没怀疑,“那我走了。” 虞兰芝目送他。 “胡月楼新来的花魁可是江南第一舞姬,悬绫飞天,闻所未闻,我得去看看。”他边走边道,“真可惜,你没有眼福。” “悬绫飞天,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虞兰芝忍不住接话。 “那是。”陆宜洲扭过头看她,“我记得你说过下回去胡月楼换你掏钱。你是不是没钱啊,怕我赖你?” 虞兰芝不屑,“谁没钱了。莫说一顿花酒,便是十顿我都出得起。” 陆宜洲竖着拇指恭维道:“大气。” 一顿花酒而已,再贵还能比福仙楼的雅间还贵? 陆宜洲挑眉,“那今天你请我?” 虞兰芝想着“悬绫飞天”,忍不住点了头。 “肚子不痛?” “突然不怎么痛了。” “真不痛?” “嗯。” 一盏茶后,虞兰芝坐在陆宜洲清凉宽敞又舒适的马车上,满脸兴奋。 第50章 第50章白皙的耳朵变得通红欲滴…… 及冠礼甫一结束,陆宜洲如约接虞兰芝出来玩。 虞兰芝没想过他真会出现,“这可是及冠礼,你是不是一走出宗庙就跑了来?” “一场仪式而已,祭告祖先,聆听长辈训示就结束了啊。”陆宜洲轻描淡写道。 “我怎么记得后续还有酒宴。” “吃饭而已,谁也没规定受冠者一定要坐下吃饭。”陆宜洲眉梢眼角都漾出笑意,欺身亲亲她饱满的唇,“你是不是想听我说——比起与你相见,仪式什么的都不重要。” 虞兰芝:“……?” 当人特别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无语,她扭过头,嘴角微抽。 初秋,馨香的上午。 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洛京城外,一草一木一飞禽,珊珊可爱。 虞兰芝双眸湛亮,贪看窗外景色,又依依不舍关上,留住车舆内凉气。 终日关在家中研读《户婚律》,许久未曾出门,脑袋都要僵掉。 其实她本也没多少出门的空闲,近几年读书练字,考斋娘,考太常寺,忙得前脚不跟后脚,也就在陆宜洲身边时,经历几回尽兴玩耍。 所以她激动,念念不忘胡月楼,听见“悬绫飞天”就捺不住,不禁多带了两张银票。 攒钱囤银固然重要,可也不能过于吝啬,既应了请客就必须大大方方。 权当回报陆宜洲在她身上砸下的万两白银。 万两仅是粗略估计,光是卑然马的花销已无法细算。 不过虞兰芝受之无愧,因为她确定做陆家妇。 倘或现在的他对她都不够大方不够好,难道婚后蹉跎几年会更好? 阿娘说,从订亲到婚后前三年,是郎君一生中最痴迷妻子之时,柔情蜜意,呵哄温存,再往后,就各凭良心了。 也就是多享受一日赚一日。 两刻钟后,车舆内安静如初,淡烟摇摇曳曳飘出香炉,虞兰芝坐在陆宜洲怀中,双腿屈起,脑袋枕着他肩膀。 陆宜洲垂眸,认真捏着她柔嫩的手指,从掌心到指尖,每一根一视同仁,仿佛在调试他最心爱的九霄琴弦。 虞兰芝惬意地眯起眼。 陆宜洲:“你脸皮真的有点厚。” 虞兰芝睁开眼睫,入目是一张长眉 深目的漂亮面孔。 她说:“我只是脸皮厚,你是不要脸。” 陆宜洲眼角微挑。 虞兰芝目光与他相抵,对视片刻,陆宜洲哼笑一声,先一步移开视线。 从坐他怀里开始,他就一直……当她不知道呢,今天他系的可不是蹀躞带。 陆宜洲不语,继续按手指,白皙的耳朵变得通红欲滴。 “我也不是非按不可的。”虞兰芝违心道。 陆宜洲道:“我按,是我非按不可。” 她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服侍。 可如果拒绝她的话,他可能就没什么亲近她的机会,自从那晚过后,她待他一直不太好,尽管她不说。 陆宜洲垂眸帮她揉着,揉开练字导致的酸痛,疏导血脉。 踏进胡月楼仿佛踏进了另一方世界。 凉风迎面,琴音如白泉如落雨,极雅极清,只要不踏上三楼,完全看不出烟花之气,来往客人更无淫-邪失礼之举。 虞兰芝不住地打量。 陆宜洲:“澄水帛。” 虞兰芝看向他。 “我猜你好奇凉爽的来源。”陆宜洲指向从三楼悬垂一泄如瀑的樱色素帛,“是澄水帛的功劳。这种素帛一旦浸透井水再挂起来,效果堪比用冰,只要保持湿润就一直凉爽。” 有钱人用的东西真是闻所未闻,虞兰芝坦然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的云蔚院也有。”陆宜洲说,眼帘微微垂,凝视她,声音不同于平时。 虞兰芝的注意力却落在迎面走来的胡姬身上。 “客人请。”胡姬眼波流转,打量一瞬虞兰芝,并不说破,又横波瞥向虞兰芝身边的陆宜洲,好一个漂亮的小郎君。 漂亮的郎君一袭空青色云纹圆领袍,腰系镶玉革带,肌肤白皙清透,端的是丰神俊朗,挺拔身子颀长秀若玉山。 男装小娘子被他衬托地愈发娇小动人。 这样的身高,任何女子站在他身畔都会显得娇小。 胡姬打量他的右臂始终微弯,呈现一种保护的姿态,仿佛随时可以将小娘子揽入羽翼下,便了然了两位贵客的关系,收起打算塞给陆宜洲的贴身丝帕,笑吟吟引路。 照旧是上次的雅间,通透开阔,坐在室内即可欣赏对面高台上歌舞美姬的表演。 贵客坐定下来,乐工们才轻然拨弄三两弦,曲调婉转响起,一曲《荀令十里》,鹤首香炉冉冉蒸腾的轻烟亦是荀令十里,且醉且悠然。 虞兰芝略略心惊。 又是澄水帛又是荀令十里的,如此待客规格,怕是得不少银钱。 她勉强笑了笑。 陆宜洲:“青栀娘子何时出场?” “公子稍待片刻,青栀娘子马上梳妆完毕。”侍婢奉上冰镇的白葡萄果酒,巧笑倩兮,“我们娘子听闻贵客将至,闭门谢客,一早起身沐浴焚香,只为以最好的状态为二位舞一曲。” 虞兰芝后背微僵,“是只为我和他舞的吗?” “是。” 花魁,只为,两个词告诉虞兰芝结账时可能比预期的更贵。 陆宜洲一脸经验丰富道:“花魁一次只接一位郎君,咱俩属实走了大运。” “这位公子说的是。”侍婢笑道,“我们娘子仰慕二位风采,甘愿倾心一舞,还望博贵客一笑。” 虞兰芝牵了牵嘴角。 是仰慕她和陆宜洲的风采,还是仰慕钱袋子,彼此心知肚明。 陆宜洲将剥好的龙眼摆在粉彩牡丹盏,又将精致的牡丹盏放在虞兰芝手边,她捻了一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捻龙眼的手指就被陆宜洲握在手心,以湿帕子,仔细擦拭。 一旁的侍婢暗暗心悸,论服侍人,这位公子丝毫不逊于她,于是非常识趣地退到门边,随时听候吩咐,也不至于离得太近招人嫌。 陆宜洲暗笑:“好啦,不要紧张,没多少钱,不够的话我借你?” “谁心疼钱了,便是再来十个青栀娘子我也付得起。”真个儿把虞府的小娘子不当娘子。虞兰芝心疼归心疼,荷包里的五百两大银票也不是虚的。 陆宜洲继续为她按摩手儿,开心道:“你对我真好。” 虞兰芝:“……?” 她说什么了?就对他好了? 当荀令十里落幕,静谧须臾,鼓瑟笙箫骤然响,一支旋律更加优美动人的曲调幽幽响起。 虞兰芝眸色瞬亮,“好听。” 比曲调更震撼的是一名美人。 面覆轻纱,缠住空中彩绫,柔如蛇,轻如燕,从两丈高的二楼飞跃而下,徐徐降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虞兰芝倒抽一口冷气。 这到底是舞还是武? 视觉空前刺激,血液极速倒流。 陆宜洲也饶有兴味欣赏起来,中间还不忘往虞兰芝微张的口中塞了颗龙眼。 她下意识咀嚼。 如痴如醉。 直至一舞毕,仍久久无法自拔,又恐再来一遍要加钱,虞兰芝忍耐几番,终是捺下。 陆宜洲了然于心,却故作不知。 当然不能满足她,就是要吊着她的胃口,让她心心念念,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休沐再带她出来玩儿。 一次把她满足了,哪里还会有下回。 除了床上没耐心,其他任何时候他都要静下心,与她斗智斗勇。 虞兰芝面色微红,拿眼觑款步朝自己走来的青栀娘子,心如擂鼓,单纯是被美色震撼的。 她由衷佩服陆宜洲,此人脸不红心不跳,从方才就在剥橘子,漫不经心。 “贱妾青栀,给二位公子请安。”青栀缓缓揭开面纱。 场面至少安静了两息,虞兰芝一眨不眨。 脑袋里漂浮着一个字“美”。 一名美婢端着托盘躬身上前,纠结了一下,男装小娘子无动于衷,她只好看向陆宜洲。 陆宜洲从荷包掏出一张银票,放进托盘,美婢感恩不已,躬身退下。 虞兰芝大为不解。 “多谢公子。”青栀羞涩一笑,款步上前,自斟美酒一杯,掩口饮下,“饮尽此杯,愿二位公子前程似星辰,岁岁皆如意。” 在场众侍婢皆福身道谢。 直到众人散去大半,虞兰芝才醒过神,仰脸看向陆宜洲,“方才你给多少?不是还没结账?” 陆宜洲:“她走过来就是要赏的,要赏和结账是两回事。” 青栀挣得就是赏钱,可怜笑僵了脸也没等到虞兰芝打赏分文。 幸而另一位公子解围,那么大一张面额,委实慷慨。 一般这种时候,青栀会以秋波暗送,公子若是怜花惜玉,自会私下寻她,可惜陆宜洲未能及时领悟美人恩。 青栀只好作罢,就此离去。 且说这厢,虞兰芝窘然道:“我说她怎么望着我一直笑,不说话。” 顿一顿,连忙低头翻荷包,“你给多少,我给你吧,说好我请便是我请。” “五百两。” 虞兰芝浑身一震,神色难以描述看向陆宜洲。 “骗你的,二十两。” 虞兰芝怔怔掏出二十两,怔怔递给他。 陆宜洲收下了,“多谢。” “不客气……” 虞兰芝发誓,这辈子再不会充斯文扮风流,学人喝花酒。 歌舞美酒有多醉人,账房报出账单那瞬间就有多伤人。 以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单是青栀娘子的添妆费,俗称出场费,就要一千两,其他果品、美食、美酒、雅间、侍婢等杂七杂八加起来则有三百六十两。 其中八十两是一碗鱼丸汤,用的檀湖银秋鱼。 鲜美是真鲜美,远胜虞兰芝食用过的其他鱼类,入口即化也是真的入口即化,然而八十两,怎不直接抢? 她又悔又惊,但没脸迁怒陆宜洲。 因他拢共就尝了一口,其余全进了她的肚子。 “合计一千三百六十两。”账房恭敬道,“诚您惠顾,抹零一千三百两。” 虞兰芝身形微晃,后退一步,幸好陆宜洲及时揽住她,才没有出丑。 陆宜洲却没有任何要掏钱的意思。 虞兰芝也顾不上矜持,求救似的望向他。 陆宜洲点点头,依旧没有掏钱,却用了最朴实的方式为她解围。 “便宜点。”他说。 账房瞠目结舌,“啊?” 陆宜洲:“二百两,下回我们还来。” 虞兰芝这辈子的脸都要被他丢尽,正在绝望之际,一名陌生妇人走过来,拨开账房,笑道:“二百两,可以。” 虞兰芝精神恍惚,掏出了二百两结账。 待她与陆宜洲离开,妇人才对账房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这是仁安坊的陆七郎,给青栀的一张打赏便是一千两。他带着小娘子来就图一开心,你应 着他哄小娘子开心,还会少了你好处?” 账房面色瞬变,懊悔不迭,“多谢娘子救我,我该我该。” 这厢如何教训如何懊悔,暂且不表,且说虞兰芝恍恍惚惚离开胡月楼。 蔫头耷脑。 “一千两,怎么就一千两……”她喃喃道。 “花魁的添妆费本来就是天价。”陆宜洲说,“只不过青栀色艺更胜一筹,价格自然更贵。” “露脸跳个舞就一千两,再加上打赏……”她当时懵懵的,现在早已转圜过来。 “其实还有其他的,只是咱俩不方便。” “其他什么?” 陆宜洲回忆同僚的操作,“登三楼。” “三楼做什么?” “一夜新郎。” 虞兰芝:“……” “你这个表情……干嘛这样看我?”陆宜洲慌忙解释,“我没做过!还是公宴那次,上官这样做的。” 他急色下流,急的却只有她的色,也只对她下流,在她裙下,他毫无抵抗,坏透了,但是从未那样对别的小娘子。 虞兰芝勉强牵了下唇角。 陆宜洲做没做过只有他自己清楚。 多说无益。她对陆宜洲道:“一千三百两砍到二百两,我再傻也知道不简单。” 她从怀里掏出荷包,塞给他,“我只有这么多,你别嫌少,我知道你不缺,但是我们说好的,我请你。” 陆宜洲把荷包拿走,银票还她,“再推让你就是真的傻瓜。我是你夫君,贴补你还来不及,怎会与你较真。” 她是他的女人,要与他执手一生的人。 虞兰芝垂眸捏着银票,嗅到自己满身脂粉香混合淡淡酒味儿,还有一脑门的汗。 陆宜洲为她擦汗,亲了亲她额头,鼻尖。 …… 虞二夫人眼瞅着女婿与女儿的感情“日渐深厚”,轻叹,四姐姐在天之灵总算有了慰藉。 芝娘不仅是二郎的亲表妹,还将是他的弟妹。 有芝娘在,二郎和七郎的兄弟之情定然益发深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与此同时的宫城,紫宸殿,小梁妃挺着尚未显怀的肚皮,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来到西偏殿。 守门的内侍张开嘴,“娘娘万安……” 就被小梁妃的内侍一个大嘴巴子抽成陀螺,捂着脸,两眼金星乱窜。 西偏殿内皇帝急吼吼解开腰带,不停催宫女:“快点脱。” 哐当,两扇檀木雕花门轰然敞开。 殿内,皇帝和宫女俱是一哆嗦。 踢门的内侍躬身闪至一旁,小梁妃一脚迈入,面无表情的粉脸艳若桃李,落在皇帝眸中却恰如厉鬼。 吓得他当场软成泥。 宫女抖若筛糠,瘫在地上,直到听见小梁妃一声“滚”,如蒙大赦,感恩戴德,连滚带爬溜走。 小梁妃的眉眼略有三分酷似梁元序,却无半分柔和,心地更是狠辣无常。 “皇上果然又不听话。”她说,“昨儿御医不是才叮嘱好生将养,珍重身子。” 他身子不好,仍沉迷美色,导致子嗣益发艰难。 急功近利的小梁妃不得不以虎狼之药灌他,方才有孕。 男子服下虎狼之药犹若燃烧精-血,加速亏空,但总比女子吃好,女子吃了不仅对自己不利还会影响胎儿。 只能委屈皇帝了。 在确定这一胎是健康的男婴之前,小梁妃不允许皇帝乱搞。 “我没有。”皇帝抹额头,“我们吟诗呢。” 小梁妃:“吟诗?你先把裤子穿好。” 皇帝手忙脚乱穿起裤子,越急越穿不好,旁边内侍走过来帮他系好腰带。 “大皇子患有先天心疾,便是你胡作非为害得。我这胎若再有个万一……”小梁妃寒意灼灼撇向他,“我一定禀告三哥哥,断不会饶你。” 魏家的种也不是非要皇帝不行。 敏王不就健健康康的。 实在不行还有个凛王,如今的庶人魏瑺。 只要姓魏! “你以为糟蹋自己,生不出孩子,就真拿你一点法子没有?”小梁妃艳丽的红唇上扬,“我劝你乖乖听话,不要给大家惹麻烦,那样,至少,还能有应有的体面。” “连你一个婢子生的贱-奴都能折辱朕,朕还有何体面?”皇帝压下眉头,倒也有几分先帝的犀利。 小梁妃不以为意,冷笑。 因为皇帝说的没有错。 她出身卑贱,婢子之女。 可是出身又不是她的错! 正因为卑贱,才更想往上爬。 同样都是梁家女,凭何三姐姐四姐姐都能嫁得高门贵胄,而她,要么嫁小门小户,清贫度日,要么给位高权重的老男人做填房。 她说:“所以,我才来做您的妃子啊,我的皇上。” 做他的妃子,才能做他孩子的母亲,然后做这大瑭的太后。 “臣妾这个婢子之女,此生荣华可就靠您了呢。”梁妃哈哈大笑,拂袖而去。 皇帝目光颓然,闪过阴鸷,踉跄退一步,潦倒坐于阶上,沉默。 十三这日,临近中秋,虞兰芝等人奉命入明堂布置祭祀器皿。 宋音璃道:“到了那边,有宫女内侍搭手,你在旁边看着,莫要出错有遗漏。” 虞兰芝应是,将盖完章的文书收入袖中。 佳节在即,宫中一派喜气,金贵盆栽到处可见,花木葳蕤,风移影动。 途中经过紫宸殿东面的花园,引路的内侍忽然道:“往后退,莫要抬头,待会跟着我施礼问安。” 虞兰芝从善如流。 人声越来越近,有女子的娇嗲声,陌生男人的调笑声。 在皇宫这样的地方,旁若无人,大声调-情的男人,除了皇帝不做他想。 虞兰芝头埋得更低,往内侍身后避了避。 嬉闹声越来越大,又越来越远。 虞兰芝舒了口气。 “你,瞧着面生啊。” 走远的人又折了回来,明显冲着虞兰芝。 虞兰芝后退一步,垂脸道:“回皇上,下官奉命入明堂布置祭祀器皿……” 她的脸就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毫不客气抬起。 一张陌生的,苍白的,就连嘴唇颜色都淡得仿佛要透明的脸映入眼帘。 虽是俊美无铸,却让人觉得阴冷可怖。 在虞兰芝的理解里,皇帝应是英伟的,魁梧的,犹如武将的体魄,鹰一样锐利的眼。 眼前是什么东西? 如此瘦弱。 内侍骇然色变,忙跪下道:“皇上万岁,皇上恕罪,万万不可,这位是虞掌固。” 皇帝才饮过鹿血酒,脑子昏沉反应慢,此刻眼里全是生平最大的惊艳,哪里还记得虞不虞的,谁家的虞。 他推开宫女,踹了内侍一脚,笑着走向虞兰芝。 虞兰芝抿紧了唇。 她并不柔弱,反倒颇通拳脚,只是比不过陆宜洲,才一直吃亏。眼前这么个风吹就倒的玩意,是认真的吗? “皇上,下官已有未婚夫。您再靠近的话,下官就只能失礼了。” 皇帝来到她面前,俯身满目惊艳,“什么未婚夫?婚得明白吗你们?让朕来教教你,怎么做新娘。” 说着两手一拢。 扑了个空。 “下官乃大理寺少卿陆宜洲未婚妻,有官媒为证,”虞兰芝难过,为有这样的一国之君难过,“皇上莫要再逼下官。” 这……是大瑭的皇帝,阿爹效忠的人? 皇帝的宫女手足无措,引路的内侍膝行抱住皇帝的腿,再次被无情踢开。 弱不禁风的皇帝只是看着瘦,竟还有一些力气,主要是没有人敢真的拦他。 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亲芳泽之时迎接他的不是小娘子的香软,而是一个大嘴巴子。 吃完一个还有一个。 疯了,疯了。他双手捂住脸。 “来人,来人啊,给我把她按住!”他胡乱叫了一声又捂住嘴,真让人听见了,小梁妃第一个收拾他。 皇帝解开腰带,发狠扑向虞兰芝,他要当场办了她,谁来都不好使。 不意虞兰芝也朝他冲过来,踮起脚,一手扯住他头发,另一手给了他腹部一拳,再来一记顶膝击腹。 呃。 皇帝惨叫一声,剧烈咳嗽。 不等他缓口气,盛着子子孙孙的那-话-儿如遭雷击。 麻了。 裂了。 这一脚几乎要废了他。 他抬眼看向天空,还是蓝的,忽然又变成了黑的。 “好疼。”【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第51章眉如翠墨 皇帝少时也是精通君子六艺之人,常年锻炼,习得强身健体之术,体力在普通成年男子里算好的。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偏偏遇到的小娘子又是虞 兰芝。 小娘子单凭力气硬碰硬,当然不可能胜过男人。 可打架也不是一味比力气,更多比技巧比心黑。 快准狠的心黑小连招,外加出其不意一脚,正中子-孙-根,皇帝已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与手段。 倒下前甚至都来不及细想怎么个事儿,就被这么一个身段纤细,身量普通的小娘子撂倒了。 一动不动仰躺回字纹的水磨砖地面。 目睹整个过程的宫女和内侍身子一歪,跪地。 皇帝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慢慢溢出两道蜿蜒鼻血,顺颊而下,他抬袖抹了把,内侍方才回魂,跪着爬过来用力扶他坐起。 “该死,该死。”他深呼吸,一面骂反应迟钝的内侍宫女,一面吃力站起, “你,该死。”他抬手指虞兰芝。 这方安静的园子就更安静了,宛如一幅凝固了的画面。 片刻之后。 “虞掌固!”内侍欲哭无泪,“皇上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打呀!!” 虞兰芝又给皇帝补了一脚。 皇帝痛到弯腰,捂住小腹,抬眸望向虞兰芝。 “我也不想,可他要我死。”虞兰芝说,“打一下是死,两下也是,我再打十下又有何分别?我要打死这个害人精。” 她攥住皇帝衣领子,终于确定心底的猜疑,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 皇帝边躲边骂,“你们是死人吗?救驾,救驾,快救驾!” 嗓音压得极低,又哑又颤,甚为狼狈。 内侍和宫女浑身激灵,扑过去喊祖宗喊爷爷,一左一右架住虞兰芝,求她莫要再打了。 “早该这样,架住她!”皇帝逃出生天,发髻歪斜,“给我架死了!莫让她挣开,朕免你二人死罪。” 他一步跨上去,打横抱起虞兰芝就往附近的阁楼窜。 到底身子虚,抱着这么轻的小娘子跑了十来步就一个踉跄,虞兰芝瞅准机会,松开他头发翻下,复又被人攥住后脖领子拖入屋内。 “砰”,门扇大力合上。 内侍绝望道:“反正今儿我也活不成,但要真让皇上得逞了,咱俩怕是连个全尸都难保。” 说罢奋然追去,视死如归。 宫女痴痴回过神,也追去。 反正都是个死,先保住全尸再说。 二人撞开槅扇,屋内一片狼藉。 所担心的淫-乱之事并未发生,但也并不比淫-乱好到哪里。 虞掌固双目无神端坐圈椅,动也不动。 圈椅下是四肢摊开仰躺的皇帝,动也不动。 其实皇帝动过,挣扎数下,无果,又躺了回去。 “帮朕挪开圈椅。”他微弱道。 内侍哭得一抽一抽的,“皇上,皇上祖宗欸,您非要惹她干嘛,打又打不过……” 宫女给虞兰芝磕头,“掌固,虞掌固,求求您,趁着还没闹开,放了皇上,奴婢不想死呜呜……” 宫女内侍齐齐跪下,不停地磕头。 虞兰芝的思绪逐渐回笼,任由二人扶她起身换了张圈椅。 这厢,皇帝被下人一左一右拥着,掐人中的掐人中,顺气的顺气,捣鼓半天总算捡回一条小命,幽幽睁开眼,轻眨。 宫女从未见过这般能打的小娘子,又不敢呼救,也不能呼救,唯一能做的就是苦苦哀求,求得一线生机,忙用帕子为皇帝擦脸擦鼻孔。 一张本就不大的面孔全是血,嘴角都裂开了。 谁知虞兰芝突然起身,重新关紧门扇,大步走来。 皇帝一怔,慌到瞳孔放大了一圈,下意识掩住胸口,“你想干嘛?” 虞兰芝垂在身侧的小拳头用力捏紧,复又缓缓松开。 她问:“你还杀我不?” 皇帝:“不了。” “是不是想着回去再叫人拿我?”她冷笑。 皇帝面色红白交错,摇了摇头。 内侍早已傻了眼,宫女垂头不语,身子紧紧挨着皇帝。 这下,虞兰芝完全确定了。 荒唐又离奇。 “您一个皇帝,身边竟只带一个宫女,被人殴打也不知道喊。”虞兰芝的表情无比复杂,“明明呼救就一定会有金吾卫赶到。” “为何如此?”她幽幽地问。 皇帝抬头,怔怔看了她一会,恍惚道:“朕出来寻欢作乐,带一群眼线做什么?” 这话倒也不假,到处都是小梁妃眼线,但皇帝不可能老老实实说话,“你是不是特想死?朕没呼救你特遗憾?朕乃九五至尊,被一个小娘子打得猪狗不如,又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 他踉跄起身,扶着宫女一面走一面道:“姓虞是吧,你且等着,等朕寻到机会,一刀砍你狗头。”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门边,拉开门,同自己的宫女头也不回逃走。 屋内的小内侍,揉揉眼睛,看看皇帝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虞兰芝。 今天经历的事儿比他此后余生所有经历都离奇。 他没打算能活,偏偏全须全尾地活着,大脑一片空白,将虞掌固送去明堂,脑袋依旧在脖子上。 回来的路,终于遇上金吾卫,腰佩宝剑,冷冽肃然,杀气腾腾,整齐划走向他,经过他,没有人搭理他。 仿佛大梦一场。 天黑前,小内侍专程去紫宸殿附近打探一圈,宫人内侍照常劳作,莫说惊涛骇浪,连一滴小水花都没有。 就这样结束了? 比起犹如惊弓之鸟的小内侍,虞兰芝并未好到哪里。 她顶着劫后余生的脑袋下衙,回府,撒开脚丫子跑回二房,扑进虞二夫人的怀里,哇哇大哭。 虞二夫人一头雾水,忙拍着她后背问发生何事。 芭蕉屏退左右,自己也退到了外间,关好门扇。 虞兰芝把小拳头伸给阿娘看。 凝白的手背青了一块。 虞二夫人慌忙吹了吹,“这是怎么了,我的儿,你快说,莫要吓我。” “我打人了……”她吞咽了一口。 “打便打了,都把你气到动手之人,能是啥好东西!有你阿爹呢,他来平息便是。”虞二夫人只心疼芝娘也挨了打,否则小手怎么青的。 “我没有大碍。这里青紫不是被打的,是我打人用力过猛造成的。”虞兰芝抹了把眼睛。 狗皇帝特别硬,打完他,她的拳头也青紫一片。 这得用了多大力气。虞二夫人心疼道:“车夫和婢子呢,他们干什么吃的?” 虞兰芝:“不怪他们。我在宫里打的,不是外面。” 虞二夫人:“……” 宫里打人……打完啥事也没有按时回家了? 殊不知下一句才是惊雷。 “我把皇帝打了。” “……”虞二夫人以为听岔了,“你说啥?” 虞兰芝又重复一遍。 虞二夫人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这日掌灯时分,虞侍郎踩着月光归府。 婢女挑起灯笼迎他回屋,净手净面换上家常衣衫方才走进寝卧。 这么晚了,母女俩都在。 虞二夫人正揽着虞兰芝,宛如老母鸡护着小鸡仔。 “我说,这是怎么了?”虞侍郎笑道。 一盏茶后,他便笑不出。 虞兰芝一骨碌翻下床,跪地磕头,一叠声认错。 “阿爹阿娘,我害你们担惊受怕,是儿不孝,你们打我吧。”虞兰芝说,并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狗皇帝不会来发难咱们家,因为他不敢!他看起来不正常。” 虞侍郎的反应比虞二夫人冷静,“你且把经过仔细说与我听听。” 虞兰芝说是,抹着泪把前因后果重新述说一遍。 虞侍郎安静地听,偶尔问一句,虞兰芝便仔细解释。 父女俩一递一声,将事情经过梳理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才说他不正常。身边拢共就带着一个宫女,明明可以大声呵斥我,命人拿下我,却像做贼一般,从头至尾不敢声张。” 皇帝把她拽进屋里,虞兰芝巴不得呢,总算能避人耳目对其拳打脚踢。 都那样了,他依旧不呼救。 青天白日殴打皇帝,听起来匪夷所思,皇帝宁愿被打也要息事宁人则更匪夷所思…… 虞侍郎沉吟不语,良久之后,起身命人守在廊下,亲自关严门窗。 一张儒雅温和的脸挂着罕见的郁色。 妻女不禁悬悬而望,心如擂鼓大跳,目光追着他移动。 夜色浓深,烛芒微曳。 “皇帝,被架空了。”虞侍郎轻声道。 皇帝被小梁妃拿捏得死死的,怎敢让她知晓自己强辱女官。 虞兰芝藏在袖中的手儿不由捏紧。 “梁太傅把持中书省,他在暗,梁元序在明。”虞侍郎道,“一旦小梁妃生下健康的男婴,这天下怕是得姓梁。” 虞兰芝神色十分复杂,轻声道:“狗皇帝如此荒唐,这天下在他手中迟早要完,可梁家……” 可梁家也不能啊,不是还有敏王,再不济还有两个小皇孙。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梁家面对天时地利人和,怎会不心动……”虞侍郎,“但愿小皇子长大成人,梁家奉还朝政,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怕只怕,尝到了摄政的滋味,就再也不想屈居人下。 虞侍郎:“今日之事,万不能再提,在家里也不许说。” 妻女惶然,无不应是。 “不管怎么说也是皇帝,芝娘把他打成那样,难保没有碎嘴的宫人私下议论。”虞侍郎担心瞒不过小梁妃耳目,横生枝节,“明日起我为你告假五日,哪也不许去,在家多陪陪你嫂嫂侄儿。” 端看小梁妃想不想追究。 虞兰芝岂敢不应,服服帖帖听从安排。 确定今日之祸烧不太大,虞二夫人和虞兰芝同时松了口气。 虞兰芝起身,取来准备好的戒尺,双手奉给阿爹,跪地求责罚。 她这么大,还从未挨过爹娘的打。 水汪汪的杏眸红了一圈。 虞侍郎道:“谁教你的?身为受害者先揽错在身。” 虞兰芝抬眸,瞳仁微晃,“阿爹。” “你遭此无妄之灾,何来过错?天下哪有责问受害者的道理。” “我打皇帝,纵然他不敢声张,也难保小梁妃不会为难爹娘。”虞兰芝哽咽。 “爹娘若连这点事都扛不住,需要你受辱成全,那便妄为爹娘。”虞侍郎扶起爱女,“我且问你,那种情况,倘若面对一位正常帝王,你当如何做?” “儿不愿无名无分遭人玷-污,也不能视全族性命为儿戏,唯有一死。”虞兰芝不怕失去名节,唯怕没有自由。 从陆家妇变帝王妾,同一群女人伺候一个男人,且还不能枉顾族人性命杀之,她唯有一死。 “阿爹不允许你死。” “正常帝王怎会欺辱陆家妇,做那种事的必然活不久。你得好好活着,坐看陆家血洗耻辱。” 没有哪个世家会允许这样的耻辱。 他扶起呆若木鸡的虞兰芝,语重心长道:“你捍卫自己,勇敢又果决,阿爹为你骄傲。倘若不幸无法反抗,那也要努力活着。”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你小命更重要。” 虞侍郎从不认为女子名节重于性命。 虞二夫人起身,将虞兰芝揽入怀中,“我的儿。” 虞兰芝用力环紧阿娘。 是夜,钟粹宫中,小梁妃对镜自顾,两名宫女一左一右为她通头发,以御用丹参玫瑰露呵护寸寸青丝。 一瓶就要二两金。 便是家中的嫡姐也没用过吧。 她不由伸手盖住看上去依旧平坦的腹部,“司天台为本宫连卜三卦,卦卦宜男,诸事顺利。” “司天台的卦象一向准,娘娘一看便是有大福运之人。”宫女柔声道。 小梁妃莞尔。 “本宫吃了这么多苦,也该如愿以偿了。” 她从未后悔走的每一步,不舍一身剐,怎胜天半子。 一名宫人走进寝殿,朝小梁妃福身,上前轻语几句。 小梁妃抬起眼,缓缓道:“去查查,无关紧要的话就处理了吧,记得收拾干净。” “是,娘娘。”宫人垂首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寝殿。 宫里什么离奇的事都有,便是皇帝被小娘子殴打,小梁妃都能先睡一觉再去想。 次早宫人前来复命,小梁妃的脸上才有了一点异样,眉峰拱起道:“嚯,这么说的话,竟是自家人了。” 七表哥的未婚妻,也就是小梁妃的七表嫂,把皇帝打了。 如今的朝堂,梁家占据优势,却不是一家独大,小梁妃也不至于傻到触碰外祖家的底线,便吩咐准备好“处理”虞兰芝的人原路返回,又遣人将此事告知了三哥哥。 由他来警告皇帝效果会更好。 小梁妃不在意皇帝是否受到委屈,她只在意自己的脸面,这次的脸算是被皇帝丢尽了。 真个儿应了那句话,丢人丢到了外祖家。 进宫前,她已被记在嫡母名下,嫡母是陆老夫人所出,仁安坊真是她外祖家。 虞兰芝听阿爹的话闭门不出,庆幸自己全须全尾的,下一瞬,环顾周遭,庆幸什么啊,连公署都不敢去,窝囊。 虞家二房选择暂避一避锋芒,静观其变,是人之常情,亦是普通权贵自保的思维。 殊不知那边厢梁府的拜帖已到,随拜帖一起送来的还有一车节礼,瞅着更像歉礼。 没说道歉,但虞家二房知道这是道歉。 虞二夫人和虞侍郎对视一眼,暗暗惊讶。 翌日十四,中秋前,梁元序正式登门,虞兰芝缩在嫂嫂屋里,没敢出门看热闹。 清楚梁元序不会为难她是一回事,所犯罪行之恶劣是另一回事。 也就她命好,皇帝不像皇帝,否则她真得死。 梁元序的品秩已经高于虞侍郎,仍旧向虞侍郎行晚辈礼,做长揖,态度诚挚优雅。 甭管二房夫妇对梁家如今的行为有多不喜,当这么一位神仙似的郎君伫立面前,谦卑有礼,心多少都会有一点儿软。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 梁元序垂眸道:“宫中守卫疏忽,宫人无能,致使五娘受惊,娘娘正为此事心绪难安。三郎遂借今日拜见长辈的机会向五娘致歉,不知五娘可有受伤?” “只是些许惊吓,已告假在家休养,不妨事。”虞侍郎说,“还望三郎在娘娘跟前替我们分说一二,芝娘已经受到了教训。” 梁元序眸光微晃,“严重吗?要不要请御医……” 虞侍郎望着他没有说话。 不过是方便推脱的说辞,真有事还能站在这里与他好好说话?那么伶俐的一个人居然当真,还问要不要请御医,请御医过来作甚,揭发我家芝娘装病? 梁元序垂下眼帘,“是晚辈无状。” 虞侍郎侧身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梁元序忙打起精神随主人走进外书房。 主家礼数周全,客人谦卑有礼。 梁元序此行令虞家二房彻底放下心。 虞二夫人双手合十,“我儿此番逢凶化吉,到底是投靠了一门好亲事。” 小梁妃非但未责罚,还送礼安抚,这么一出大转折,出乎所有人意料。 虞兰芝受宠若惊。 小乌龟终于敢伸出脑袋,在安全的环境里探一探头。 她踮着脚,隔着花窗望见对面游廊的梁元序,原本没抱希望,谁知他似有灵犀感应,忽然偏头看向她的方向。 梁元序望着那一头的花窗,窗后面是半张小脸,一双灵动的美眸正在望着他,四目交汇,心尖颤了颤。 梁元序拨开竹影,站在花窗前,微微弯身,墙那面的虞兰芝踮起脚,两人的目光顿住,又同时移开,看向别处。 他眨眨眼,重新看向她:“五娘。” “嗯。” “受没受伤?” “我阿爹让我说伤了。” 梁元序失 笑。 虞兰芝:“我知道今时今日一点代价也没付出,主要是我有一个好未婚夫,不过也谢谢你啦。” 她说:“我能活着已经很开心,你怎么又把那么大一颗粉蓝上清珠送给我。” “你喜欢粉蓝色。” “那是我以前喜欢的颜色,你呢?” 梁元序顿了顿,“我不喜欢粉蓝色。” 虞兰芝的神情一凝。 梁元序:“五娘,我要回去了。” 他站在别人家里,同小娘子隔着一道墙讲话,于理不合。 虞兰芝点点头,“好。慢走,仔细脚下。” 梁元序没有动,凝目看她。 虞兰芝转过身,慢吞吞先走一步,没敢回头。 梁元序前脚离开,后脚二房的姑爷陆宜洲就到了,也是来送节礼的。 虞大夫人老远瞅见,咂咂嘴,不知道的还以为老二家有两位姑爷。 一旁的心腹道:“少说也得三位,他家的表公子估摸也快到了。” 虞大夫人:“……” 梁元序离开虞府直奔仁安坊,亲自与外祖父说明,解开误会。 此事他应主动去说,不宜让他老人家从旁人口中得知。 在大瑭,拜见岳父送节礼是大事,陆宜洲昨日便告了半天假,清早回了一趟大理寺,又马不停蹄赶到永兴坊虞府。 远远瞥见梁府的马车,匆匆离开坊门。 虞梁二府的关系一向得体,互送节礼,不足为奇。 殊不知今天这趟节礼另有渊源。 涉及芝娘的事,虞侍郎自然不会隐瞒陆宜洲,这是他的女人,他有知情权,也有承担的义务。 况且,就算他不说,用不了多久,陆宜洲也会得知,那还不如由他亲自来说。 虞侍郎观察着陆宜洲的表情。 年轻人平静地凝听他讲话,眉如翠墨,间或轻蹙。 他问:“芝娘,有没有受伤?” 这语气,这表情莫名熟悉,仿佛刚刚在哪里见过。 虞侍郎:“还好,略受惊吓。你想去便去吧,看看她,她在家里闷得慌。” 陆宜洲回好,起身作揖,“那七郎便去了。” “去吧。” 虞侍郎笑着目送陆宜洲离开的背影。 脑海闪过一道白光。 适才梁三郎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紧张。 虞侍郎的笑意在脸上凝固。 第52章 第52章“真娇气,不是喊痒便是…… 虞家二房的长媳袁莲心,心灵手巧,侧坐罗汉床教虞兰芝打络子。 四岁的璟哥儿坐在小姑母虞兰芝怀里吃定胜糕,不时帮阿娘捋一捋纠缠的彩线,只为摸摸柔滑的丝丝缕缕。 虞兰芝就趁机捏捏他的小爪爪。 梁三郎走后,小姑喜笑颜开。袁莲心抿嘴笑笑,那么大的事儿平息了,劫后余生,换谁都开心。 婢女走过来,站在帘外回话:“娘子,姑爷探望您来了。” 虞兰芝的笑登时敛住。 袁莲心:“快去呀。” “哦……”虞兰芝将璟哥儿递给乳母,慢吞吞套上绣鞋,不情不愿离去。 昨儿才闯下“丰功伟绩”,今儿陆宜洲就要见她,怕不是要数落她。 倒也不怪虞兰芝这么想,实在是她的潜意识尚未完全把陆宜洲当成自己的夫君。 这层潜意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那么闯祸了,可能连累到他,虞兰芝第一反应立刻是对方要来找麻烦,而不是别的,譬如他只是担忧、心疼、思念…… 她在心里盘算着,计较着,一步步走向荷香水榭,婢女打起竹帘,她扶鬓迈入。 晨光一束束从海棠纹的窗棂投进茶室,打在陆宜洲身上,在他深邃眉眼,清晰轮廓,留下一道道影子,斑驳如画,他是画中神清骨秀的玉郎。 陆宜洲抬头看看款步走来的小娘子,芙蓉面镶着一双小鹿般水汪汪的明眸,戒备、倔强又天真。 霎时晴空万里。 每次见到她,心情都如此。 “宫里都没人同我计较呢。”虞兰芝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梁家也特特登门送礼致歉。” 所以,她可听不得半句责备,凡是不中听,今儿他也别想从她这里讨半分好脸色。 陆宜洲含笑,挪到她身边,“那是他们识相,你可是我心里的巾帼女豪杰。” 神色自然,目光清澈,全无讥讽。 虞兰芝通身舒畅了一丝丝,警惕心也退去一丝丝,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来时因为要见他的忧郁也化解大半。 “你不问我怎么打狗皇帝吗?” “你有没有吃亏?” “没有,他嘴巴还没靠过来就被我打歪了。” “手,我看看,痛不痛?” “有一点。”她的手在他掌心,楚楚可怜,手背一团青紫。 陆宜洲放在唇畔,啄了啄。 虞兰芝忍不住笑出声,“好痒。” “真娇气,不是喊痒便是喊痛。”陆宜洲笑,肩膀就被她打了一巴掌。 真奇怪,不见时完全不会想念,见到了,她的身体早已比灵魂先一步雀跃,矜骄的眉眼变得矜娇,顺着他伸出的手臂自然而然趴进他怀中,环着他脖颈。 她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 比她的心更懂真正想要的。 “芝妹妹。”陆宜洲埋首她颈窝,深吸,声音变得低沉甜腻,宛如她曾经对着梁元序撒娇时的嗲音,只不过郎君的音色和小娘子不同,但听起来就是那种感觉。 她轻轻战栗。 “阿爹不许我出门,下个月你再带我去胡姬酒肆如何?换一家便宜的。” 便宜的不乏男女当众低俗互动,怎可能带她去那种地方。陆宜洲拥着自己的小傻瓜,道:“那不行,本公子吃不得将就的苦,下回我请你,下下回你……” “我请不起。” 一回教训足矣,她没傻到继续打肿脸充胖子。 “也不是非要你请的。”陆宜洲小声嘀咕,腆着脸笑道,“你可以亲我,亲我,什么要求都答应你。” 虞兰芝冷笑,做梦,谁知脱口而出的话竟是,“你若是乖乖的,只让我亲,也不是不行。” 陆宜洲的耳朵肉眼可见蹿红,红透,欲滴,支支吾吾道:“你说的‘乖’具体要怎么乖?” “不准困住我,不准让我呼吸困难,更不准把舌尖渡过来。” 原来她不是讨厌与他唇舌亲密,只是讨厌拿不到主导权。 当有绝对的主导权,她就会感到安全,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 “好。” 许久之后,陆宜洲回应。 虞兰芝心跳如雷,心虚不已,觑着他的唇,又觑向他眉眼,确定他没有攻击性,就带着七分新奇,三分渴求贴向他。 小鼻尖顶上了他高挺硬朗的鼻梁。 “我说,你能不能歪下头,对,像这样,歪着头调整角度。” “我本来就是准备歪头。” 陆宜洲哼笑一声,下一瞬,比她柔软的唇更先贴过来的是女儿家的香气。 她真的好香。 似世上最歹毒的催生情愫之药,将他围困,踩在脚下折磨,年轻的他,常常一靠近,一嗅到就立即觉醒。 他在她这里,从来都是狼狈的,可怜又可笑,急色又卑鄙。 陆宜洲微微垂下眼帘,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吓到她。 承受着甜蜜的折磨。 她只会蹭来蹭去,浅浅尝一下他下嘴唇,又尝尝上嘴唇,煎熬着,一点一点摧残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力。 陆宜洲扭过头,急促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 虞兰芝擦擦嘴,“好了,我亲完了。” 实则有了更感兴趣的。 “你真快。”陆宜洲双目微朦,含着一抹水光,有点呆。 虞兰芝眼神直勾勾的。 陆宜洲顺着她发直的视线看去……脑中咻——炸开了。 “你最好别?”他微微眯起眼。 虞兰芝面似火烧,“谁稀罕。” 陆宜洲:“……” “你把我什么都看过,凭何我就不能!”她不服。 “那也不行。”陆宜洲坚定拒绝,“除非去画舫,在那边,随便看。” 去了画舫会有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无数不堪入目的画面闪入脑海。 虞兰芝汗如雨下,瞬间拉开与他的距离,“你做梦。” 陆宜洲的呼吸渐渐平稳,扫了扫衣袖,笑道:“你又不是真心想与它玩,何必招惹它呢。” “无耻。” 虞兰芝手忙脚乱站起身,在陆宜洲嘲笑的目光下逃之夭夭。 “芝娘。” 她充耳不闻,步伐轻盈,逃跑时的裙裾像一朵盛开的芙蓉。 陆宜洲轻抚嘴唇,满目温柔。 那日,陆宜洲面不改色辞别岳父,返回大理寺。 虞侍郎又见了沈舟辞,这孩子越发出息,在濛洲入股的几条海船大赚数十倍,脑袋瓜非常灵。 有那么一瞬间,脑袋里闪过要是有三个女儿就好了。 三个年轻人,他都中意。 且说那厢陆宜洲,踱步在浓荫匝地的公署后院,秀眉微蹙,不苟言笑,少有的凝重。 随从以为他在琢磨公务,便默不作声,避免干扰公子的思绪。 自从定了亲,公子肉眼可见的稳重。从前他心里装着事,还能从表情泄露一二,随从跟得久自然也能摸清一二,如今就难了,很多时候完全猜不透七公子的想法。 去见未婚妻之前七公子面庞亮亮的,返回的路上,面颊还残余着未褪尽的血气,面庞依旧亮亮的,直到踏进公署,渐渐凝重。 主仆二人沿着香樟树,渐行渐深,不知不觉靠近了敏王的住处。 陆宜洲没再继续往前,负手停在原地,伫立许久。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成功是必然,失败才是偶然,被崇拜被仰慕被各种善意相待,他什么都不缺,他对权力看得极淡,他本身就拥有无数特权,想不通还需要什么权。 直到一个落魄卑贱的东西,轻而易举把手伸向他的女人。 青天白日,为所欲为。 芝娘能活着全靠自己,是实力也是运气。 但运气这东西不是时时都会有的。 陆宜洲微微歪着头,凝眸打量敏王的庭院,门前两株木樨花。 …… 这一年中秋,虞府一大家子围坐,分了男女两大桌,中间仅相隔一道曲屏,热热闹闹。 节后暂且不能上衙,虞兰芝沉下心研读《户婚律》。 虞侍郎见了,得空就会指点一二。 全然不觉得好人家的小娘子读《户婚律》等同不安于室。 他对虞兰芝的养育多数时候类似“放养”,任她自由生长,念书这块从不强求她必须读什么。 只说过不许读什么,非常严厉,坚决,不容商量。 那就是穷书生写的话本子。 那年虞兰芝情窦初开,为弥补情感方面的不足,从堂兄那儿“借”了红极一时的话本子,据说书中的爱情缠绵悱恻,令无数郎君潸然泪下。 就冲能让郎君泪下这句话,她誓要读完,不仅读还得背,将来好说给梁元序听。 光是想一想序哥哥哭的样子她就激动。 话本内容如下:穷书生靠一颗真心哄得国公府、侯府、伯府的千金卷款与其私奔,靠着千金的银子考中状元,获得公主青睐,从此公主为妻千金为妾,三个人过上了和和美美的生活。 不对劲,完全感受不到缠绵悱恻,只有拳头梆硬。 金枝玉叶怎可能瞧得上穷书生,怎可能私奔,事实上穷书生连接触千金的机会都无,哪来的机会传情!还三个人和和美美?她只想把书生的脑袋踢掉。 百思不得其解,她拿去请教阿爹。 虞侍郎读完久久不能言语,仿佛吃了不能下咽之物。 他是郎君,但完全无法共情穷书生。 因为他有闺女,且不穷。 此书有毒,他决不允许自己闺女沾边。 唯恐她被洗脑,接受妻妾那一套。 一个正常士大夫,可能礼贤下士,可能爱民如子,但你要说哪个穷鬼接近他闺女,他第一个跳起来。 光是想一想都得发疯。 言归正传,虞兰芝得到阿爹的指点,轻松不少,目下只缺一个教拳脚的女师父。 前头那位有喜,回家待产,归期遥遥无期。 经狗皇帝一遭,虞兰芝很难再把拳脚当兴趣,想起来练练,想不起就打八段锦。 打败狗皇帝并不能使她有成就感。 但凡换个正常男子,手脚稍微灵巧的,基本没有胜算。 她想认真学点东西,至少在面对一名成年且魁梧的男子时,有自保能力。 这日虞侍郎下衙,才迈进垂花门的游廊,就见闺女热情洋溢,迎面扑过来,轻挽他手臂。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听到一声甜甜的“阿爹”。 虞兰芝撒着娇喊了声“阿爹”。 虞侍郎:“何事?” 嗐,心里美。 虞兰芝坦言自己想要一个更有本领的女师父,“最好比鲁氏更厉害,没有也行。” 时下会拳脚的男子不难找。 会拳脚且身世清白的女子找起来可就难如登天,没个门路,便是找到也不敢用。 小娘子身子金贵,容不得闪失。 虞兰芝能力有限,自知办不到,唯有请阿爹想想法子。 用脚丫想也知这样的女师父有多贵,钱财方面那就求阿娘了。 她可真是个大聪明。 这事虞兰芝还真问对人,虞侍郎稍微思索就想到了可靠的人,这个可靠的人一定有芝娘需要的资源。 “谁啊?” 虞兰芝在心里想莫不是陆宜洲。陆宜洲已经承诺送她女护卫,也就是他的婢女丹蕊,成亲后直接留下伺候她,可那是成亲后的事。 再一个,让女护卫级别的教她打拳,多少有点大材小用。 她想要个亲民的。 “四郎。”虞侍郎说,“我交代一声,他定能为你办妥。” 那还不如陆宜洲呢。 她宁愿跟陆宜洲学打拳都不想要沈舟辞找的人。 不意两天后,八月十八,虞兰芝就在心里悄然收回放下的狠话。 沈舟辞找的人完全挠中了她的痒痒。 一名西厥小娘子,名唤雅伦,浓眉大眼高鼻梁,三代从事驯兽师,拥有合法的大瑭册籍,官话说得比西厥语还顺溜,因父母早逝,为求庇护甘愿签下死契,附带一个情有可原的条件:只跟女主人。 虞兰芝这样的女主人,已是雅伦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立刻拿出看家本领取悦她。 把个虞兰芝唬得一愣一愣的。 驯兽师当然不只是会驯兽,首先得有矫健灵活的身手,追随主人,指挥猎犬、鹰隼,辅助主人狩猎。 兼具守护和陪玩的特点,拳脚方面自然不弱。 有了雅伦,虞兰芝不仅可以学拳脚,还能像宋家的表妹蓁娘那样狩猎,光想想都要蹦起来。 骑着卑然马狩猎、打马球,她就是洛京最英姿飒爽的小娘子。 万没想到沈舟辞办事还挺靠谱,又想到那是阿爹让他办的,他也不敢马虎,虞兰芝便释然了。 长辈吩咐小辈办事自没有占便宜的说法,银钱方面,虞二夫人十分大方。 沈舟辞纠结一瞬,双手接过,谢姑母赏。 姑母一家断不会允许他在芝娘身上花钱。 芝娘也绝不会平白要他的好处。 若不收,芝娘定会把人退回他。 虞兰芝吩咐春樱安排雅伦的衣食住宿和月钱,春樱领命。 二房的园子有一架秋千,虞侍郎为妻女所造。 虞兰芝轻提裙角,轻然跃上。 普通小娘子这么做,能把婢女吓个半死,虞兰芝的话,众人见怪不怪。 雅伦却比虞兰芝更厉害,她借着秋千的高度,纵身一跃,攀着树枝落在了丈许高的围墙。 在场无不喝彩。 虞兰芝用力鼓掌。 好俊的身手。她向往,但不敢。 玩归玩,小命更重要,雅伦是练家子,才如此轻松。 “雅伦精通箭术,我已经安排人在为你做小型的角制弓,轻巧耐用,最适合小娘子了。”沈舟辞看着她说。 这话绝对让她心动,想要的不得了。 虞兰芝:“多谢你的好意,我现在还不想学弓箭。” 不想学才怪,快想死了,但不想要沈舟辞的“好意”,赶明儿自己想办法 弄。 沈舟辞暗笑。 小娘子在娘家不吃喝玩乐,难道还等做人家媳妇再尽情玩乐? 每逢想到这点,二房夫妇就巴不得虞兰芝天天玩,骑马遛鸟,走鸡斗狗,开心就好。 可他们家的心肝呀,最是用功努力,大部分时间都拿来念书,如今迷上雅伦,学拳脚学打猎,那就学呗。 虞侍郎打下包票,等出了九月就让堂兄带她打猎玩,立冬后的冬猎则交给陆宜洲。 把她安排个明明白白。 若非碍于沈舟辞在场,虞兰芝能绕着阿爹阿娘转两圈。 便是他在场,她也黏着阿娘蛄蛹。 沈舟辞的目光一直追着她,她白他一眼,他却笑,她拉下脸,他才垂下眼。 接下来的日子,充实又平静。 虞兰芝发现举凡入宫的差事,姚署令再不会安排她。 廿八秋分之日,虞兰芝升任从七品署丞。 裴掌固的表情当场绷不住,她头疼,她又得告假。 此番升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原本的王署丞要丁忧,可不就空出一个位置。那虞掌固、裴掌固、季掌固三个人谁能胜任,不必多说,明眼人都知道。 升为署丞就能与璃娘待在一个院子,虞兰芝心花怒放。 璃娘比她更开心,邀她来家中取新版的《户婚律》,顺便吃吃喝喝,当夜留宿在了宋府。 眨眼宏景元年的八月就翻过去,来到了九月 体弱多病的小皇子磕磕绊绊长到了四月龄,一个说法便开始在宫里流传,没过多久,又传到了宫外。 说是冯太后的天然如意纹宝玉显灵。 那宝玉在宗庙供奉百日,放在小皇子摇篮第一晚,小皇子就开始正常进食,正常入睡,气色肉眼可见地恢复。 由此可见,冯太后乃有福之人,在挽救小皇子的性命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口碑起来,关注的目光也就越来越多。 焦头烂额的陈太后,早已没了耀武扬威的心气儿,顺阶而下,让出咸凤宫,搬回寿安宫。 冯太后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趁着天气好,虞兰芝和宋音璃前去西市买良弓。 自从定了亲,宋音璃也想与未婚夫一同狩猎,借着陪虞兰芝的机会自己好顺便挑一张。 “今年冬猎我们再一起吧,蕴郎也去。”宋音璃白白的小脸微红。 啧啧啧,蕴郎。虞兰芝坏笑。 宋音璃拧她耳朵,“说得好似你家的洲郎不是郎。” 虞兰芝一面讨饶一面陷入沉思。 她大家的“洲郎”,自从上个月十四后再没出现过。 倒也不是,上个月底出现在虞府,只拜见阿爹,在阿爹跟前询问几句她的近况,除此之外,杳无音信。 因为日子太充实,雅伦太有趣,她每天乐不思蜀,竟也不觉得什么。 直到璃娘忽然提起,方觉纳闷,无端不自在。 忙什么呢? 还没成亲呢! 新鲜感就没了? 也好也好,他不烦我,我才自在呢。虞兰芝抿唇。 姐妹二人笑闹了一会,眼尖的宋音璃忽然道:“你看。” 虞兰芝忙伸头望去,但见一名戴着帷帽的苗条娘子款款步出妆盛阁,从仆婢的人数来看,定是大户人家的娘子,从身段来看,虞兰芝肯定她是位大美人。 不露脸,只看一眼就肯定是大美人。 梁元序殷勤的态度说明一切。 他多有耐心啊,唯恐美人摔着碰着,一路呵护,扶着手肘送上马车。 虞兰芝的火气迅速窜到了天灵盖。 不知道因何忽然生气,总之就是怒不可遏。 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没有好东西。 一个得手就没了新鲜感,一个已经有了温柔乡。 宋音璃大惊失色,“芝娘,你怎么了?” 虞兰芝抹了把脸,“我没事,我一点事都没有。” 梁元序感觉后脖颈发凉,下意识扭过头,撞上了一双委屈的眼睛,像是燃烧了一团火。 像对他不满,又似乎不是…… 梁元序手足无措,怔怔望着她。 梁意浓轻声唤:“三郎,上车。” 梁元序嗯了声,一步三回头,钻进车厢,车夫“吁”的一声扬鞭驶离。 虞兰芝假装沙子迷了眼,请宋音璃翻看老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两人不约而同转移话题,总算把这出失态揭过。 没有人知道她的胸口有一团火,无名之火。 使得满载而归,回到府中,面对足足等了她两个时辰的陆宜洲,攥紧了拳头。 “芝娘。” 陆宜洲飞快走来,风扬起,青丝如墨,她才注意到,当他笑时,嘴角有一颗淡淡的梨涡。 平时,她是有多不正眼看他…… 第53章 第53章他又用力嘬一口她的唇,…… 现在,这个笑起来很甜的年轻郎君站在她面前。 仿佛有高兴不完的事儿,眼睛里映着晴空万里。 清风吹动他发丝,也拂过头顶的树叶,婆娑作响。 他总这般开心,人生就没有烦恼吗? 自然没有。 他家世显赫,他自信,他俊美,拥有一切,他有能力有魅力睡到想睡的人,明年马上大婚。他从不自我怀疑,为任何人伤心。 这样的他,对她相当慷慨,有点坏又有点有趣,无论嘴巴多毒都不耽误行动上奉承她的家人和她。 无可挑剔。 她有什么资格不满意? 难道还能指望换个更好的? 她没有更好的,祖母倒是有更好的法子把她脑袋拧下来。 那样她就老实了。 虞兰芝松开拳头,笑着回:“嗯。” 陆宜洲怔然,声音依旧明朗:“上次答应九月带你出来玩儿,可我偏偏忙到忘了下帖,只能今日早些过来碰碰运气,万一你有空,咱们就出去,没空的话再另约日子。” “我在表姐家做客的。下回吧。” “也行。”他自然而然牵过她的手,“那我先回去了,敏王的案子虽然了结,敏王府重建的事儿却至今未决,户部工部互相扯皮,我得让他们拿钱办事。” “你一个大理寺的也管这个?” “管。敏王的案子我要从头管到底。”陆宜洲说,“天下没有那样的道理,让一个亲王居无定所。他日史书记载也是荒诞不经。” 朝廷可能真的困难,他从手指缝漏点不早建好。但虞兰芝说不出慷他人之慨的话。陆宜洲不是傻子更不是做慈善的,没道理放着该出钱该做事的人不管,自己去做冤大头。 他说话时的眼睛明亮如星辰,让她有一瞬茫然。 虞兰芝移开视线,道:“行,我知道了。” 陆宜洲欺身,亲了她一口。 她抹嘴巴,“你好烦。” 他又用力嘬一口她的唇,“你好香。” 虞兰芝伸出那只穿着连珠对燕纹绣鞋的右脚用力踩在他的靴面上。 陆宜洲就想起了她纤足抵在他胸膛的模样。 小娘子的足白雪一般,可爱可怜。 他猛然捉住她,两手捏她的粉腮,“且等着,成亲以后,再这么欺负我,就让你一面叫我的名字一面哭。” 虞兰芝:“……” 这里是虞府,两人并不敢纠缠拉扯,只贴近了几息就迅速分开,陆宜洲唇角上扬,“走了。” “快滚。” 他笑着大步流星离开。 所谓“下回”不过是客套,他竟真顺杆而下,今天不是还有半天? 虞兰芝拧着眉,复又缓缓舒展。今日的她,很没有道理,见谁都吹毛求疵,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陆宜洲并未得罪她。 她只是阴暗心理发作,见不得梁元序五月份说要对她负责,九月份就有了新欢,不对,那么熟稔根本不像新欢,怕是认识许久许久吧…… 所以她是因为这个愤怒,对不对? 一定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意难平的好像不是没有人心悦她,而是没有人拿她认真过。 她是一碗酸甜可口的梅子汤,好喝,喜欢,却也可以被任何一碗桂花牛乳山药羹替代。 沈舟辞如此,梁元序也如此,希望陆宜洲比他们多长情一些,亲情友情都可以。 虞兰芝参透现状,急忙返回小跨院,净面净手,卸下钗环睡了一觉。 再醒来,脑袋清明许多,带着婢女在院子里玩耍。 雅伦教她扎马步,她记得很认真。 雅伦:“天下门派不知凡几,基本功无一不从扎马步练起。娘子您的底子特别好,肢体灵巧异于普通小娘子,一旦练出来,莫说应对一名魁梧大汉,便是……” “便是两名大汉 也打不过我,是吗?” “那倒不至于……”雅伦干笑,“但肯定捉不住您。” “人生在世当以自身安危为重,犯不着逞凶斗狠,打不过就跑,奴婢要把一身逃跑的本领教给您。” “……”虞兰芝,“也行吧。” 实用就行。 能逃走的事干嘛还要打架…… 确实是这个道理。 几个年纪小的丫头过来围观,跟着摆马步姿势,年纪大的不大热衷,虞兰芝也不强求。 毕竟婢女每天还有自己的分内之事,让她们学武,活儿谁来做谁来操心。 反正她就在院中练,谁爱学学,爱看看,只讲你情我愿,随意。 马步一练腿二练内功,内功聚气、养气,奥妙无穷。 真要说起,怕是得花个三天三夜才说得清。 不需要那样。 那不是五娘子的需求。她要的是强身健体,关键时刻有自保的能力。雅伦一身所学足矣。 半个时辰后虞兰芝汗湿小衣,筋骨酸爽。 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先前莫名其妙的难过随着额头的汗慢慢蒸发,颇有种洗筋伐髓的超然。 雅伦见虞兰芝的眸光雪亮,眉眼舒展如画,不由高兴道:“娘子,您现在是不是感觉通身舒畅?” 虞兰芝说是,而且心情也变得开阔明朗。 “奴婢教您的扎马步吐息法,是家传绝学,最是延年益寿,效果不亚于八段锦。”她说完,强笑道,“可惜奴婢命薄,双亲不幸为山匪所害。不然我们一家能活很久的。” 说完惊觉自己在主子面前说的话有多扫兴和丧气,连忙描补道:“奴婢活下来就证明奴婢有福,老人家皆夸奴婢以后有大福气,现在不就遇上了,您就是奴婢的福气。” 虞兰芝笑笑:“只要不放弃自己,朝前走朝前看,定会有数不清的好事发生。” 是说给雅伦听的,也是说给自己。 虞兰芝拍拍手,“备水,沐浴。” …… 二房的小日子蒸蒸日上。这日虞二夫人翻完账册,走到罗汉床前,拿开虞侍郎正在翻阅的书册,虞侍郎伸手,她一歪,稳稳地躺进他怀中。 虞二夫人:“今年的盈利比往年又多了一成,早知如此我便跟着四郎多投那艘船,还能再翻一倍。” 四郎这孩子属实会赚钱,怨不得父亲不太想他这么早入仕。 “有你这样的娘亲,咱们的芝娘有福气。”虞侍郎笑。 虞二夫人:“咱们的元郎也有福气。我呀,早就分好了两份,一份给芝娘做嫁妆,一份给元郎贴补小家。瞧我这碗水端得多平。” 虞侍郎恭维道:“那是。元郎和芝娘能做你的孩子,是他们的大造化。” 虞二夫人扬着下巴一笑。 她努力赚钱就是为了孩子们将来活得舒服。 女儿儿子都是心肝,把钱分给他们不偏不倚。 莲娘是儿媳亦是要与元郎过一生之人,那么把分给元郎的那份交给莲娘,既能让儿子过好日子,又能暖儿媳的心。 莲娘做梦也想不到婆母将要给她多大的惊喜。 次日甫一下衙,虞兰芝就精神抖擞赶回家,准备试弓。 雅伦看不上她在西市买的,笨重,对初学的女郎无益,于是用竹子为她做了一把轻巧的。 虽说使用寿命短,却也足够应付暂时没有趁手弓箭的空白期。 定做角制弓的话得排队,排上了定做也得要一些时日,总之急不得。 万没想到回去就“心想事成”。 “娘子!您看!”雅伦站在院中,眉飞色舞,扬一扬手中角制的弓身,线条流畅,深墨色,油亮亮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虞兰芝心口突突跳。 硬是拿出十二分的毅力克制自己走过去摸一下的冲动。 再喜欢也不能猪油蒙了心智。 这东西显然不是好人送的。 “谁送来的?”虞兰芝这么一问。 “回娘子,是表公子。” 果不出所料,沈舟辞。 虞兰芝咬紧了下唇。 她本已看淡,把所有狗男人都丢出脑海,偏偏还有个不知死活且很容易对付的撞上来。 好东西,漂亮的东西,谁不爱?可她也不是随便一个男人给点好处就收的肤浅女郎。 从前表哥表妹尚有亲情,一切好说,如今算什么? 那年她才十六岁,狗东西就幻想着睡她。在库房勾搭婢女,边行那事边叫她的名字,可怜她都不懂,以为他们在打架,如今每每想起,就气得呕血。 但凡当时知道怎么个情况,定冲上去打死他们,掰折了沈舟辞! 时过境迁,旧账已没必要再翻,主要不是什么光彩事。前提是沈舟辞莫要再招惹她。 偏这狗东西,时不时就要弄点存在感,蔫坏蔫坏,在她的底线来回试探。 沈舟辞在外书房请教问题,许多东西官场约定成俗,局外人却不一定懂。 虞侍郎尽心讲,他用心听。 沈舟辞:“四郎愚钝,总担心处理不好。多谢姑父不吝赐教。” 虞侍郎:“你还年轻,都不是大问题。你已经比同龄人优秀许多。” 沈舟辞浅笑,似才想起,“我记得芝表妹对弓箭有兴趣,家里妹妹恰好多出一张角制弓,不值多少钱,我想着能用就行,便拿来了,也不知趁不趁手,还望芝表妹不嫌弃。” 话都说到这份上,虞侍郎岂会多想,客套道:“能用就行,外头买的她又拉不开。” 沈舟辞一脸放下心。 略坐一会,在虞侍郎略感疲乏时,非常适宜地作辞。 虞侍郎点点头,他才作揖离开。 不成想早有人守在穿堂,堵住他去路。 雅伦惊惶无措,缩在角落不敢吱声,堵他之人是芝表妹。 虞兰芝环顾周遭,确定四下无人,提着弓冲到他脸前,咬牙瞪他。 沈舟辞:“芝妹妹。” “我都说了一百遍,不要沾边!”虞兰芝柳眉倒竖,“谁要你的破弓!” 沈舟辞轻轻“嗯”了声,情绪稳定。 虞兰芝噎住,皱眉。 回过神,忙把弓往他手里塞,“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龌龊心思,一张破弓就想哄骗我,做梦吧你。” 别人她不敢惹,敢惹的又打不过,沈舟辞算什么,便是把他打个半死,他也不敢出去乱说。 沈舟辞:“一张弓不行,那要什么你才会像从前一样待我?” “信不信我告诉阿爹?” “除了告诉你爹你娘,你还有其他的吗?” “……” 沈舟辞平静道:“我没有私下送你,已经过了明路,姑父知道的。” “那我直接跟你说了吧。”这个人比陆宜洲还听不懂人话,虞兰芝说,“谁管你过明路还是水路,我就是不想要任何与你有关的,我讨厌你。” 够直白吧? 能听懂了吗? 沈舟辞垂眸看向她。 虞兰芝挑眉,也瞪他,完全不带怕的。 “你拿不拿?”她跺脚。 沈舟辞的手仿佛断了,总也不接。 “不拿。” “……” 沈舟辞疯了,竟明目张胆不听她的话。 虞兰芝错愕,深呼吸,冷静,怒极反笑,“行行行,你不拿。” 沈舟辞:“芝妹妹,不要闹了……” “真不拿?” 沈舟辞抿唇不语。 虞兰芝前不久才熄灭的无名之火瞬间又窜了上去,小腹也隐隐作痛,双眸燃烧着两簇火苗。 “不拿是吧,我给你扔咯!” “你敢。” 虞兰芝僵住,最后一点 自控力被“你敢”两个字彻底炸成齑粉。 “你看我敢不敢!” 她微笑,微笑着后退两步,微笑着高举双臂,往地上狠狠一摔,再补一脚。 呛啷啷,墨色的弓身擦着桌子椅子板凳,翻滚,旋转,“横尸”数十步开外。 沈舟辞的一张脸也唰唰唰白了红,红了又白,红白交错。 连呼吸都开始加重,两片绯色的唇硬是抿得没有一丝血色。 虞兰芝:“你就说我敢不敢吧?” 沈舟辞:“……” “你瞪我作甚?是你自己莫名其妙,还非要……” “非要顶嘴,没听你的话?” “……”虞兰芝噎住,眨眨眼,“真是可笑,还瞪是吧,你等着,我去叫人。” “站住。”沈舟辞低声呵斥。 虞兰芝往雅伦身后避了避,“跟谁大小声啊你!你想干嘛?” 沈舟辞:“捡起来。” “你算老几,凭何命令我?” 沈舟辞抿唇望定她。 虞兰芝不敌,关键时刻还得靠雅伦救场。 雅伦扭身安抚虞兰芝站稳,便低头飞快捡起弓箭,飞快塞回虞兰芝手里。 拿回去扔哪儿不是扔,好汉不吃眼前亏。 虞兰芝早已会意,拎着弓,夹着尾巴正欲息事宁人。 下一瞬又被自己气笑,沈舟辞疯了,她也傻了不成? 这是她家,她到底在怕什么? 他还能吃了她怎地?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虞兰芝逃了几步,又扭身返回,将弓箭一股脑塞进沈舟辞手里,气势依旧凶恶,却到底是不敢再乱扔。 沈舟辞嗤笑一声。 虞兰芝小声骂了句,眼前忽地一暗,是他迫近的身形。 她汗毛倒立,睁大了眼。 沈舟辞走一步,她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沈舟辞擦肩而过,背影僵硬,愤然疾步,很快消失在游廊尽头。 “发癔症了吧他……”虞兰芝冷汗涔涔,胸口剧烈喘息。 雅伦勉强扯了扯嘴角。 事实证明,没一个好欺负,她想撒气,撒气无门。 原来她还在生气。 她到底在生谁的气? 虞兰芝怔怔走回了自己的寝卧,呆坐良久。 弄清楚答案后,她才抹了把脸,重新正视自己。 虞兰芝,不要着相了,你只是一碗谁都能替代的梅子汤,他喝过了,再喝下去会腻。她在心里告诫自己。 秋蝉走进来,小声问:“娘子,热水已经备好。” 虞兰芝“嗯”了声,扭过头,“沐浴。” 秋蝉见她脸上依旧挂着笑,神色平淡,心中稍安。 沐浴完,虞兰芝的月事如期而至,春樱算过日子,早有准备,服侍她收拾干净。 重新躺回自己的架子床,虞兰芝一遍遍告诫自己,直到眼皮打架,平静入睡。 晨钟响,天色微晓,又是新的一天。 虞兰芝打着哈欠洁齿净面梳头,任由婢女簇拥换上绿色的官袍,以署丞的身份来到了郊社署。 想到升官,她的心情不由转阴为晴,与璃娘打个照面,开始学习做好一名署丞。 所谓署丞,比之掌固,多了一道核准的职责,包括不限于大小公文,各院各署之间的调节和交割。 每逢大祭等活动,还要亲临现场站桩,说白了就是个地位相对高一点的打杂的。 想到大祭是哪些人出席,虞兰芝觉得倒也当得起。 全是皇室宗亲与王公权贵。 宋音璃告诉她,在大祭前一刻任何突发状况都有可能。 大到某位王公旧疾发作,急需救治,小到皇帝莫名不满意布幛的颜色,五花八门。 能否妥善处理好,全看郊社署大小官员的综合能力。 然而大祭不常有,大部分时辰郊社署没那么忙,平日里主要负责保管和养护祭祀所需的器皿,遇到损坏及时上报,然后再另行添置。谨记如何添置,从哪里添置,须详细录存。 相比太乐署,郊社署就差躺平。 虞兰芝:“太乐署很忙吗?” 宋音璃说是。 “太乐署除了女官,大部分由舞生和乐伎组成,皆为贱籍,哪里需要舞乐,他们就得去哪里,平时还要不断磨练技艺,十分辛苦。” 虽说服役五年就能摆脱贱籍,但一朝为贱,难免受人轻慢,早前出现过心思不正的官员,直到陶署令上任,严整不正之风,才得以拨乱反正。 久闻陶署令事迹,虞兰芝十分景仰。 全新的官职,全新的同僚,时不时还能抽空去廪牲署晃一圈,回到家,又有雅伦陪她玩耍练拳,日子重新充实而丰富。 虞兰芝渐渐忘记了被冷落的失意,也没有再去猜测陆宜洲是否像梁元序那样有了新欢,是否还记得梅子汤的味道。 她本来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有点快。 璃娘和方少卿的感情进步飞速,琼娘不遑多让,怀有两个月身孕,虞府喜事不断,这边厢确定琼娘有喜,那边厢嫂嫂也传来喜讯,不算不知道,一算日子吓一跳,竟也有两个月。 众人捏汗,尤其虞仕白,两腿发软,不敢想象从菱洲赶回洛京期间,若是有个万一,闭上眼,想都不敢想后果。 虞二夫人擦擦额头冷汗,小两口连自己怀孕都不知,得亏这一胎福大命大。 如此一来,袁莲心只能留在洛京待产。 虞仕白没有二话,辞别亲人,独自回菱洲赴任。 这样也好,留在母亲身边,妻子才能受到更好的照料。 再坚持三年,攒够政绩,虞仕白定能风风光光重回洛京,与亲人团聚。 眨眼到了九月底,霜降,虞兰芝正在挪花盆,选定位置浇花,婢女来禀:“姑爷求见。” 虞兰芝:“好。” 春樱上前接过她的洒水壶。 这个月,陆宜洲拢共来过两次虞府,第一次仅仅拜见虞侍郎,第二次送了虞兰芝一只掐丝珐琅的梅瓶,缠枝莲纹,色彩夺目,不用猜也知价格不菲。 虞兰芝说:“谢谢你啦,我非常喜欢。” 并回赠了他一只卷草纹荷包,针脚整齐,大有进步。 陆宜洲眸中含着光,凝视她,神情温存又灼灼。 她舒了口气,总算想起梅子汤的味道。 不久之后果然收到陆宜洲的帖子,今儿准时登门。 这个人其实不难相处,只要让他高兴了,他就有令你更加高兴的能力。断不会在身外之物上亏待女郎。 陆宜洲稍等片刻,望见芝娘从月洞门姗姗走来,一身粉黛衫裙,是他所赠的花罗香云纱。 真美。 他就知道她穿起来一定好看。 “岳父说你沉迷射箭。我来教你如何?我最近得了好差事,大把空闲。”陆宜洲殷殷道。 虞兰芝猜出他对自己的新鲜又回来了,便笑道:“好呀。正好让我见识探花郎的君子六艺掺没掺假。” “不可能。”陆宜洲挑眉,“便是梁元序来了,我也不会输。” 第54章 第54章“嗯,听你的。”陆宜洲……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虞兰芝迎合道:“你强,你强,谁能强过你。” 她兴致缺缺,并没有特别想知道陆宜洲和梁元序谁更强。 都差不多,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相似的灵魂。 连对女人的喜好都差不多。 先是璃娘后是她。 得不到,立即换下一个更漂亮的。 神清气爽,干脆又利落,全然不像她,执拗又天真。 所以他们都是聪明人。 虞兰芝也要变聪明,不再做感情上的弱者,不依赖任何人。 回过神,她听见陆宜洲仍在较真,“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说话?下回打猎你可瞧仔细,别怪我不给你‘序哥哥’面子。” 故意加重“序哥哥”三个字,含着一点恶意一点酸意一点幸灾乐祸,但他表情收敛许多,并不敢真的招惹她。 虞兰芝抿唇不语,瞥了他一眼。 眼波如丝。 “……”陆宜洲的心尖尖酥了半边。 自从知了事,她无意识的一 举一动都像是小钩子,勾住他的魂儿,引他胡思乱想。 陆宜洲心虚,心虚之下分外谨慎,喉结动了动,寡言少语。 虞兰芝仰脸又扫了他一眼,转而垂下眼帘。 田庄“奸-情”东窗事发,原以为他怎么也得揍梁元序一顿,谁知兄弟俩非但没打起来,关系还一如从前,合着就她一个大冤种,被整整教训了一夜。 陆宜洲也是个柿子捡软的捏的人。 她在心里不屑地笑笑,全然忘了自己前不久才“捏过”沈舟辞,并踢到铁板。 人生处处不如意的她与春风得意的陆宜洲牵着手,不一会儿出了角门,熟悉的马车早已守候。 “仔细脚下。”陆宜洲双手扶着她手肘。 贵族女郎的裙摆长,有时达到数十间,行走如花绽放,足够美足够飘逸,实则行动不便,稍有不慎踩一脚摔个七晕八素,丢尽淑女的体面。 所以在外行走,陆宜洲时时刻刻注意路况地形,护她周全。 这份照顾在虞兰芝眼里却是再寻常不过,犹如喝水吃饭。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被人伺候的,况且阿爹也是这么待阿娘的。即便陆宜洲不伺候,也会有其他婢女代劳,且做的绝不比他差。 这是娇滴滴的贵女骨子里的配得感,陆宜洲就得呵护她。 只有陆宜洲自己清楚,待她有多与众不同。 他从未伺候过人,也从没想过自己这么会伺候人,在没有任何引导的前提下,一切自然而然,仿佛血液里流淌的意识。 虞兰芝不想再去喝花酒,一名花魁千两起步,不管她与陆宜洲做不做“一夜新郎”都是这个价,总不能为了不亏本强行做新郎吧…… 她不愿意。 不愿让别的女人碰他,是洁癖也是独占欲。 “宝通寺如何,据说今日还有花展。”虞兰芝望着陆宜洲的眼睛说,“我从没见过十丈珠帘。” 十丈珠帘同绿牡丹差不多,皆为当世罕见名菊之一,其瓣如丝如缕,白如雪,粉似霞,黄绿的花蕊,每当清风拂过,簌簌飘逸,可不就如十丈珠帘。 “嗯,听你的。”陆宜洲笑。 出来玩为的就是讨她欢心,自然以她的感受为主。 “游完花展,我们再去附近的芙蓉湖休息,如何?”他握住她的尖尖玉手,捏一捏。 每年十月左右,芙蓉湖畔芙蓉绽满枝头,灿若云霞。 虞兰芝眼睛亮晶晶的,“先去芙蓉湖垂钓,再逛花展。” “好。” 陆宜洲稍稍用力,将对面而坐的她带向自己。 虞兰芝受惊,本能地攀住他肩膀,跨坐于他怀中。 他亲亲她,“我家与宝通寺颇有渊源,今日过去,他们定会在芙蓉湖畔设步幛,环境清幽,适合垂钓,咱俩比比谁钓的鱼儿多。” 虞兰芝心动,点头应下。 芙蓉湖属于宝通寺,寺庙惯以步幛圈地接待贵客,提醒附近游玩的人回避。 陆宜洲掀起窗帘一角,吩咐高择:“宝通寺,你去打点下。” 言简意赅。 高择领命催马先行一步,眨眼拉开数丈距离,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 年轻人抱在一处情难自抑,难免失控。 虞兰芝身如炭火一般,也不知谁先主动的,反应过来时,口中鼻腔已填满了陆宜洲的气息。 他亲昵起来总是充满了攻击性,以侵-入的方式宣布主导地位。 知了事的郎君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克制,每天都克制,就连在梦里也不敢对她放肆,总怕她记恨他。 多日不见再度亲密,回忆如潮,熟悉的旖旎寸寸复苏,陆宜洲情兴如火,不得不中途停下,喘息须臾,重新吻住她。 如此反复,倒是折腾坏了芝娘。 她无力地挂在他身上。 “好妹妹,再给我一次,好不好,我发誓只用你喜欢的方式……” 她喜欢的方式? 触目惊心的画面铺天盖地闪现,虞兰芝打个激灵。 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喜欢那样。 陆宜洲的眼角泛红,眸中似有潋滟水光,哀求的,可怜的。 怀中陡然一凉,佳人离开了他。 虞兰芝退回对面的位置,特特拉开与他的距离。 宛如烈烈燃烧的火堆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陆宜洲很委屈,不敢说,却也不再刻意遮掩。 虞兰芝一眨不眨望着小陆宜洲。 他一眨不眨凝视她的小脸。 “你为何总这样?”静默片刻,她说,“一刻也不消停,总是直挺挺的,以前的你不是这样。” 陆宜洲面无表情道:“以前也这样,我不让你发现。” “现在为何不藏着掖着?” “现在动不动就拥抱,怎么藏,藏哪儿?” “……” 所以就破罐子破摔了。 虞兰芝慢吞吞别开脸,不想与他对视。 陆宜洲闭目,深呼吸,转移注意力,内心平静,那里也平静了。 缠绵戛然而止,余下说不出的落寞。 安静的车厢仅剩窗外轮毂声声。 车厢内,虞兰芝靠着车围子抱膝而坐,觑了陆宜洲一眼。 他眉心微蹙,神色颓败,嘴角的小梨涡也没了。 “我们尚未拜堂,就算已经犯过错,也不是再犯的理由。”她盯住裙上的刺绣,“况且,我也不想再吃药。” 药? “是药三分毒,避子药也是药。” “我给你吃的绝对无毒。我发誓!”陆宜洲抬眸,湛然雪亮,“不信我吃给你看!” 天知道他有多疼她,便是再如何忍耐不住,也不至于糟-蹋她的身子骨。 “果真?” 陆宜洲用力点点头。苍天可鉴。 虞兰芝松了口气,心底的一个死结徐徐打开。 不痛了。 陆宜洲挪过来用力拥住她,脸颊贴着她额头,“你总是对我充满敌意,把我往坏处想。” 虞兰芝手心微蜷,欲言又止。 “你是妹妹,我会永远谦让你,不与你计较。你能不能……也别再与我计较了?若是怀疑我做了坏事,直接问我便是,我一定好好回答你。” 虞兰芝“嗯”了声,抬眸凝视他眼睛。 陆宜洲:“那我们何时过去?” “去哪儿?” “画舫。” “……?” 陆宜洲:“今天吗?” “我何时说要过去?”虞兰芝满眼难以置信。 陆宜洲比她更难以置信,双唇动了动,“方才你不是确认了那药无毒,你,你戏弄我?” 声音都有一丝儿颤,眼角和耳朵迅速红了。 虞兰芝:“那是因为我吃过,担心伤身才与你确认,不是答应你……” “……” 陆宜洲嘴角轻抿,眼底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又蓦地睁大,嘴唇热乎乎的,软软的,是她在亲他。 还不等他仔细回味,那甜蜜的吻就没了。 虞兰芝:“我没有耍你。” 陆宜洲呆呆直视她。 虞兰芝倾身又亲了他一下。 陆宜洲彻底失去了反抗,呢喃道:“我信。不要再亲了。” 倘若无法疏解,这些甜蜜的吻都不过是残酷的折磨。 车厢里,两个人重归于好,十指相扣。 陆宜洲:“下次旬假,我来教你射箭。” “嗯。” “你有趁手的弓不?” “雅伦给我做了一个,竹子的,很轻。” 她不敢再扔沈舟辞送的,却也不会去用。 沈舟辞在她身上图不到好处,已不再把她当回事。 当他不再言听计从,虞兰芝发现自己拿他毫无办法。 马车越行越慢,车夫长长的“吁”一声,车厢微晃,完全停下。 两人先后下车,手牵手穿梭在秋末的晨光里,红色的树叶在枝头摇曳。 虞兰芝落后一步,陆宜洲时不时扭头看她一眼,脖颈白皙修长,突出的喉结并不突兀。 她对他笑了笑。 陆宜洲抿笑,小梨涡又出现了。 原来他真正的情绪都藏在梨涡。 …… 与此同时的虞府,沈舟辞找了那么多 冠冕堂皇的理由,最终只听见了一件事:虞兰芝大清早就与未婚夫踏秋去了。 他嗤笑一声,扭身头也不回离去。 此行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找个机会向她道歉。 那天,是他失控,吓到了她。 她应是第一次面对震怒的他,这样不好的他。 他怎能因为那么小的事情对她发火呢? 不过一张弓而已。 他的心和尊严不都时时被她踩在脚下,又何必忍不了一张弓受她作践? …… 虞兰芝痛痛快快玩了两柱香,垂钓自然是她赢。 陆宜洲挺笨的,钓鱼都不会,她总算发现了他的弱项。 每当她甩钩收获,陆宜洲都会捧场地夸一句:“还得是你。” 让她赢了,她高兴一天。 陆宜洲笑。 “芝娘,高兴了不?” “高兴。” “不要忘了咱们说好的,别再对我充满敌意。” “嗯。” 陆宜洲心满意足。 他不懂芝娘眉间的怅然,那就想法子哄她开心,就像现在,云开雾散,她望着他,再没有一丝丝厌恶。 这样挺好的。 宝通寺的花展人头攒动,陆宜洲帮她在脸上蒙了一片丝帕,“别怕,我牵着你。” 婢女和护卫始终一步之遥跟随,她不怕。 逛了会儿普通的花卉,两人直奔十丈珠帘,从这里开始,就不再是免费。 两位武僧守在入口,中间的案上摆着大红色的功德箱,实则收费箱…… 想进的话先捐香油钱。 宝通寺的和尚委实精明。 却也因为收费的缘故,游客骤减,于不缺钱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 一脚踏进名品稀珍的园子,呼吸都变得清新,周遭鸟语花香。 陆宜洲陪她挑了两盆十丈珠帘,和尚们一开始不想卖,在认出陆宜洲身份后又眉开眼笑,不仅卖,还随便挑。 “我发现许多规矩是立给普通人遵守的。”虞兰芝忽然道,“你就不一样,同你在一起,处处是特权。” 陆宜洲:“是这样的,所以嫁给我真是太好了。” 他刮了刮她的小鼻梁。 “你真了不起。”虞兰芝说,“我若是你这般条件,八成要长歪,变成说一不二的混世魔王。” 陆宜洲皱眉摇头,“变不了,我祖母打人特别疼。” 陆老夫人还会打人? 虞兰芝来了兴致,“你这么优秀,她老人家又那般慈祥,怎舍得打你?” “男孩子犯了错当然得挨揍。”陆宜洲坦然道,“不过我确实优秀,祖母极少揍我。” “那你阿娘呢?” 陆宜洲轻描淡写道:“她从未打过我。” 这才对。虞兰芝又问:“四姨父,揍没揍过你?” “没。只有你和祖母打过我。” 还有梁元序,但他死都不会告诉她的。 虞兰芝:“我阿爹阿娘也从不打我,待我如珠似宝。” 陆宜洲没有接话。 他甚少不接她的话。 因他是祖母和祖父养大的,爹娘不打他可也从不管他。 父亲的眼里只有哥哥,母亲得不到父亲的关注,自然提不起兴趣待他,便三天两头病一场,将他彻底丢给了祖母,也彻底与父亲划清界限。 在接触芝娘的家人以前,陆宜洲从不知父母可以那般疼爱孩子,孩子可以无条件依赖父母。 他小的时候只有祖母,长大了母亲才越来越关注他。 将他带在身边,或者提一句,就会有无数艳羡的目光投过来。 母亲很得意。 父亲也开心,夸他懂事,是个大人。 但都不及岳父对他说你也只比芝娘大两岁,还是个孩子。岳母亲手做饭给他吃。 他的母亲,莫说做饭,一不顺心饭桌都能掀了。 陆宜洲只闪神片刻,右手就被一只暖暖的嫩嫩的小手攥住。 虞兰芝主动牵他离开,走得飞快,放弃了既定的路线,完美避开一身常服的梁元序。 梁元序身边的女人,依旧戴着帷帽,神秘又美丽。 梁元序也发现了她,神情凝滞,看不出情绪。 尴尬的吧。她猜。 不过……仔细想想,也没啥好尬的。 他要负责,被她明确拒绝。 那么从拒绝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他的感情就与她无关。 陆宜洲:“我说突然这么好,主动牵我,怕不是担心我让你在梁元序面前丢脸?” “你让我丢的脸还少吗?” 陆宜洲小声嘀咕:“你不也常常让我丢脸……” 虞兰芝回头望了眼,已经没有梁元序的踪影。 很好,他跑得比她还快。 陆宜洲撇撇嘴。 日西时分,满载而归。 虞兰芝神清气爽,兴奋的红晕还未从脸颊褪去。 那些无处宣泄的火气早已无影无踪。 她又变成了开心的小娘子。 陆宜洲这个人挺有趣,尤其不吵架的时候。 次日上衙,虞兰芝肉眼可见地精神饱满。 宋音璃见了直夸她气色好很多。 原来她先前的积郁那么明显,明显到大家都察觉了,只是没有说出口。 虞兰芝摸摸脸,“以后不会那样,我想通了。” 宋音璃笑道:“什么想通。” “通透的通!” 宋音璃眨眨眼,听不懂,但感觉很有道理。 她当然不会懂。 虞兰芝笑盈盈的。 当她放下一堆纠结的乱麻,去掉敌意,用平常心接纳陆宜洲,发现完全可以与他和平共处,并且相处得很愉快。 第55章 第55章我会疼你的,只对你好,…… 宋音璃是知晓虞兰芝小秘密最多的人,比陆宜洲还多。 这日下衙,虞兰芝和宋音璃同乘马车叙话。 宋音璃鼓励她:“不是彼此的第一选择又如何,成为最后的选择才是重点。” “从前他不属于你,待你不够温存乃人之常情,定亲后立刻百般呵护,我觉得没有问题。” 虞兰芝乖巧地点头,很是认同,“是我钻牛角尖了。” 没敢告诉表姐,狗陆宜洲的第一选择是她。 给未来夫君留点颜面。 宋音璃:“莫要忘了,你现在可是长辈交口称赞的小娘子,但凡没定亲不知要被多少家求娶。那陆宜洲郎认定你说明他有脑子,你放下偏见与他相敬如宾,可谓是明智之举。” 虞兰芝用力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么多意难平,其实都是小事儿,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当年她不喜念书,贪玩好动脾气大,长相……确实也不怎样,除了别有所图的沈舟辞,谁好人家郎君会看上她。 梁元序不瞎不傻,对她无意真的只是正常人的表现…… 连她自己都不喜欢那时的自己。 现在的她,正如璃娘所言,端庄美貌,长辈交口称赞,梁元序眼明心亮发现她的优秀,又有道义为先,求娶负责亦是再正常不过的正常人举动。 被她拒绝后,不仅不生气还十分有风度地道歉。 这么好这么正常的一个人,转身重新追求感情归属,又不是触犯天条,她凭何纠结?有什么立场纠结? 放在陆宜洲身上也是同个道理。 陆宜洲看不上她纯纯就是正常人的正常表现,只不过他不如梁元序含蓄温柔,才显得尤为讨厌。 但他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易地而处,倘若陆宜洲是个不上进,脾气大,才貌平庸之人,她会如现在这般待他?怕是同他说句话都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虞兰芝抻抻手臂,舒服地升个懒腰,然后抱着宋音璃手臂,靠着她肩膀道:“我的秘密一件比一件匪夷所思,你都不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吗?” 宋音璃拧眉思索几息,“还好,我只觉得你是个优秀到可怕的小娘子。” 虞兰芝竖起脑袋,睁大眼睛。 “你就说陆宜洲和梁元序优不优秀吧?能让他俩心甘情愿求娶之人……得多优秀!”宋音璃眼睛亮晶晶的,“你可真行呀!” 虞兰芝噗嗤一笑,目光越过窗外,拱桥水畔,浮光跃金,天的那一边有万丈霞光。 “对了,我也喜欢上淸珠,我有一颗樱粉色,你最喜欢的颜色,咱俩换吧。”宋音璃眨眨眼。 虞兰芝笑逐颜开。 梁家送来的谢礼有一颗粉蓝色的上淸珠,藏着她与梁元序的小秘密,意义深刻,她没法心无旁骛地拿出来赏玩。 但是表姐最喜欢粉蓝色啦。 表妹最喜欢樱粉色。 两相交换,完美无憾。 一如人生,换个角度面对难题,全都不是事儿。 虞府二房,虞二夫人正在同锦绣庄的女掌柜徐氏说话,婢女在外面禀报:“五娘子来问安。” 徐掌柜神色一亮,笑容更甚。 虞二夫人:“快请进来。” 高门大户的嫁衣不是小生意,工期一个比一个长,新娘大多又是长身体的年纪,因而徐掌柜每隔半年便会为新娘重新量一遍身,以确保成亲那日的嫁衣最舒适最合适。 徐掌柜起身,待虞兰芝向虞二夫人请完安,才含笑道个万福。 虞兰芝颔首,“有劳你了。” “不劳不劳,能为娘子做嫁衣,是咱们锦绣庄的福气。” 婢女们拥着虞兰芝走进屏风另一面。 徐掌柜抱起针线箱跟过去。 芭蕉与另一个小丫头继续为虞二夫人涂丹蔻。 凤仙花在这个季节还能盛开,相当不易,是花房的苦心栽培,亦是老爷研读百书寻找的良方。 虽说夫人已是年过四旬的妇人,却被老爷养得十分水灵,眉眼尚带着年轻女郎才有的娇憨,这份娇憨平时看不太出,当老爷出现,立刻显露无遗。 那一刻,无关年纪,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夫人美貌无匹。 那是一种被无数宠爱滋养才能盛开的天然之美。 夫妻二人到了这把年纪,房里时不时还会要水,恩爱之浓,令人称奇。 当然,这种私密的事唯有贴身婢女才知。 贴身婢女不仅知道老爷夫人有多恩爱,还知道老爷身强体健,否则夫人也不会那样…… 也知道老爷曾在夫人生病那一年守身如玉,哪怕府中最美的婢女自荐枕席也未动摇,只在次日不动声色地将美婢配人,以儆效尤,此后大家都歇了攀高枝的心思。 做女人做到夫人这个程度,当真给神仙都不换。 这厢为虞兰芝重新量完身,徐掌柜满目放光,抚掌道:“五娘子真个儿是一年一个样。不是老婆子我油嘴滑舌,这品貌绝对算得上咱们洛京数一数二的顶尖女郎。” 不怪是仁安坊瞧上的小娘子。 品貌不输虞五娘的能力和家世不如她,能力家世不输她的品貌明显逊色一大截。 徐掌柜暗叹不已。 实际上虞兰芝自从十五岁后便是一年一个样,宛如一朵盛开的矜贵牡丹,长开长高长丰腴。 五官酷似虞侍郎,脸型和骨架则像极了虞二夫人。 虞仕白倒是与她恰恰相反,五官像极了虞二夫人,脸型和骨架酷似虞侍郎。 致使不知底细的人常常猜不出这是亲兄妹…… 天下间就没有不爱听别人夸赞自己孩儿的娘亲,虞二夫人自然不例外。 “芝娘的底子在那里,再如何也丑不了的。”她莞尔一笑,眼底溢出骄傲,“只是幼时长得慢,才那般干瘦矮小,再加上性格跳脱,终日满园子跑,招猫惹狗的,把个小脸晒得又黑又红,假小子似的。” “小孩子都那般,如今长大立刻变成淑女,多娴雅多文静,欺霜赛雪,像极了夫人您。”徐掌柜不吝夸赞,“哪有一丁点夫人您说的小子模样。” 众人掩口哄笑。 虞兰芝也抿笑。 徐掌柜是生意人,惯会奉承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今天这番赞誉听起来夸张,仔细一想,竟全部属实……难得她说了一回贴切的话。 虞家五娘当真令人惊艳。 临近晚膳时分,下人前来回禀,“老爷今晚要在公署当值,吩咐小的传话请您早些安歇,不必留灯。” 不留灯便是不回府了,这是要当值一宿。 虞二夫人点点头,“好。”又问,“公署那边,用不用送床薄衾?” 下人道:“回夫人,不用的。老爷要亲自接见回京述职和留任的官员,还要与各位大人商讨盐铁司的新官员任命。” 能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就不错,用不上薄衾。 虞二夫人轻轻叹息。 虞兰芝不动声色挨近,乖巧地帮阿娘捏肩膀。 且说尚书省的六部,各部上官皆为一名尚书加两名侍郎。 当中以吏部为六部之首,实权在握,影响力不必赘述,竞争素来最为激烈。 陆添稳坐尚书之位,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侍郎之位,其中左侍郎虞谨稳如泰山,也不好想,但右侍郎之位就不好说了,从先帝开始到今时今日已换过三茬。 就在今日,十月初五,吏部迎来一位梁姓右侍郎,梁侍郎虽居右,却大有来头,无人敢轻视。此乃德尚坊的梁氏子弟,梁氏一门两侯,时人称德尚坊东西梁府。 这位梁侍郎便是东府文信侯的弟弟,梁仆射的三叔父。 日西时分,落日余晖笼罩着火烧云,清透的橙色。 宫城内,右银台门附近缓缓驶来一辆青帷骡车,乃正四品叶尚宫的车驾。 皇宫等级森严,宫城外尚且好说,一旦入其内,亲王及以上持有特殊恩准才有乘坐马车的资格,便是骡车,也不一般,至少也得劳苦功高。 叶尚宫得此恩准倒也不是功劳苦劳远胜常人,而是她的腿受了伤,又确实勤勤恳恳劳苦几十年,在尚宫这个位置上不说多出彩,但绝对没出过错,于是陈太后特赏她一次乘车之权。 大瑭女官做到尚宫这个等级每年皆有一次探亲假,三日期限,家远的等同没有。 叶尚宫是土生土长的洛京人,腿受伤后当值不便,告了三日假回家。 当值金吾卫上前查验腰牌,登记册籍,一套繁琐流程下来还要挑开帘子查看一番。 不大不小的车厢,一览无余,木质的坐榻上坐着气色不太好的叶尚宫,左手边一只不大不小的包裹。 黑漆拐杖斜放身前。 此外再无一丝多余物件。 不等金吾卫开口,叶尚宫自觉地递上包裹。 宫里生活二十余年的老人,懂规矩。 金吾卫例行检查,合乎规制,遂双手奉还,道一声响亮的“过”。 骡车轮毂再次转动,缓缓驶出了右银台门,穿过长长的甬道,直奔皇城,最后从仁尚门离开。 一直行驶至郊外的私人宅院内。 早有护卫上前搀扶叶尚宫下车,紧接着摸到坐榻的机括,逆时针扭三圈,坐榻宛如一只大箱子轰然打开长盖。 箱内有人,敏王魏昭。 重见天日,他深色肃然离开骡车,由护卫引路,往宅院正堂走去。 正堂如玉的年轻人背身而立,仰首欣赏堂中央悬挂的《观沧海》挂屏,听见脚步声才转身。 众护卫弯身退下,关上门扇。 正堂只余二人相对。 陆宜洲:“殿下。” 敏王望着他:“本王见到了母后。” 原以为这一生都等不到那样的机会了。 陆宜洲含笑:“恭喜殿下。太后可有告知另一半虎符?” 敏王缓缓点头,又摇了摇头,“如你所说,虎符的秘密唯有中宫知晓,母后只是知晓……” 但拿不到。 陆宜洲凝眸:“在哪儿?” “明堂,地宫。” “地宫?” 敏王抿了抿唇,“父皇生前所建,也不全是,是前朝帝王建了一半,父皇又将其修建完善。” 寻常富贵人家都会有个暗室暗道,防贼防祸还能收藏奇珍异宝,换成帝王之家,则是地宫。 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 关键时刻保命用的。 高处不胜寒,历代皇帝都有老百姓闻所未闻的自保手段。 建一座地宫只能说明皇帝有钱。 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怕为她人做嫁衣。 要进明堂定然无法光明正大,地宫之事也绝对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 陆宜洲十分乐观,“有地宫必然有机括,慢慢找总能找到。” 冯太后出入不便自然不抱希望。 但陆宜洲有办法。 有那么一瞬间,他眸光如炬,兴奋不已。 莫名有趣。 敏王突然觉得陆宜洲面对攸关生死的权谋博弈,有种超乎常人的胜券在握,跟玩儿一样…… 且他玩的很好,比任何人都出色。 天生的高手。 月色中天,长空如墨。 冯太后端坐正殿宝座,平静地打量“不速之客”。 她这么大的年纪,自然不会惧怕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郎君。 这么晚见太后于理不合,但不晚的话不方便。 宫人内侍全都垂着脸弯着腰,大气不敢喘。 梁元序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微臣见过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冯太后勾了勾唇角,“不知梁仆射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梁元序负手而立,“不知太后可否告知先帝托付于您的另一半虎符?” 冯太后挑眉,“梁仆射一介文臣,打听虎符作何?难不成要上马为我大瑭戍边而去?” 眼神轻蔑,哂笑凉凉。 出身武将世家的冯太后本来就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心眼多者尤甚。 烛光如晕,梁元序侧面的剪影显得有些不真实,“如有需要的话,微臣也能上马戍边。但您得知道,现在的状况,谁说了算,规则谁来定。” 冯太后捻佛珠的手用力顿住。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她眸光熠熠,苍白脸上的双目酽酽的黑,“皇帝身中慢性烈毒,大皇子活不过两年,随时殒命,小梁妃腹中连男女都不确定,哀家看小梁大人不用虎符,也做的诸侯。” 梁元序撩起眼皮,扬唇,“太后不如把讥讽的力气用来感谢微臣当日之仁,您才有幸活至今时。” 半枚虎符,是这场棋局里最让人不安的变数。 年轻郎君,拂袖阔步离开。 冯太后对月凝眸良久,嗤笑一声。 紫宸殿那位身中慢性烈毒的皇帝夜半惊醒,身边的宫女立即爬起,轻抚他胸膛,“皇上。” 皇帝揉了揉眉心,呆坐片刻,思绪回笼。 先前闯下大祸,他成了一位被禁足的皇帝。 回忆不禁浮现那日的惨痛画面。 梁元序请来三位御医为他“治病”,把他半条命又给治去了一半。 他痛得死去活来,痛骂梁元序乱臣贼子,心如蛇蝎,可当看清“蛇蝎”眸中不加掩饰的杀意,登时怂了。 濒临崩溃的人,求生欲拉满。皇帝灵机一动,嘶声喊道:“没得逞,朕没得逞!朕打不过她,从头到尾都是朕单方面挨打。” 他未能伤害那个小娘子。 蛇蝎炽烈燃烧的双眸果然熄灭,归于平静。 皇帝吐了口血晕倒。 梁元序疯了。 那一刻,杀意凛冽,是真要他死。 不过他本来也活不久的。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皇帝荒唐,却不是真正的蠢。 事实上他生不逢时,又被架空,只能像狗一样活着,随意发-泄、闯祸。 当小内侍跪地求他住手,告诉他那是虞掌固,他就知道了小娘子的身份,却假装不知道。 荒唐到底。 装疯卖傻。 非礼虞掌固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报复。 挑拨陆梁两大世家的矛盾。 妄想夹缝中寻得一线生机。 殊不知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且虞掌固也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反而他…… 小娘子的力气那么大,把他打的好痛。 换句话说,他气数已尽,连那么纤薄的一个小娘子都打不过。 宫女往他身上靠了靠,“皇上,以后莫要做那糊涂事,胳膊扳不过大腿,白白得罪了小梁妃,最后吃苦的还是您呐。” 好死不如赖活着。 多活一日赚一日。 宫女自言自语:“万一……万一的话还有生机呢……” 谁都知道,没有万一。 皇帝垂眸,打量着她,手指轻轻附在这个从头至尾不离不弃的“傻”宫女脸上。 良久的沉默。 他不信颂国公甘于梁家只手遮天。 可惜他要死了,看不到那样的盛况。 皇帝重新躺下,枕着双臂,宫女觉得他这样有点像少年郎,唇畔不禁弯起温柔的笑,“早点睡吧。” 皇帝也对她笑了笑,拍拍身畔,“来呀,一起。” 宫女柔顺地躺在他身侧,错过了年轻皇帝黝黑的冷漠的眸光,一闪即逝。 他问:“阿无,你说,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 宫女:“奴婢是来服侍您的,您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呗。” 皇帝哈哈大笑,笑的有点急,呛住,咳嗽了好长时间才停下。 宫女忙用帕子为他擦拭嘴角的血。 皇帝道:“朕,身子本来就不是很好,膝下一直无子,但只要耐心一点也不是不能生的。” 宫女的手微顿。 “梁太傅,文信侯,却一刻也等不了。”皇帝叹气,“给朕用虎狼之药,朕是活不久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大皇子是那样的身子,比我还坏,哈哈哈……” 他太累了,快要撑不住。 母后与外祖父,谁也帮不了他。 没有人能帮他。 他将成为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了。 宫女于夜色里的眼眸似有水光,“皇上。” “那个药,你不必再下了,朕就剩一口气吊着,实在不想再吃那玩意。朕,朕保证撑不了三天。”皇帝唇畔漾起讥讽的笑意,音色凉凉的温柔。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明白一切,却清醒地目睹她的背叛。 黑暗中,有湿润的水珠大颗大颗低落皇帝的手背,他听见宫女说:“没关系,又不是只给你吃,奴婢也吃的,一直陪着您,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句话……是真的。” 每个人都对他说假话,唯有宫女说要一直陪着他的话是真的。 宏景元年,十月初五,夜,新帝驾崩,是大瑭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与先帝仅仅相隔不到八个月。 小梁妃也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怀抱大皇子登基,文信侯,梁仆射摄政。 皇帝驾崩当晚,梁元序拜见祖父和父亲,提议扶持敏王。 文信侯岂会答应。 扶持敏王哪有自己做摄政王显赫。 梁元序只得放弃。 睡了一觉,又要改朝换代了。 虞兰芝聆听专属于帝王的丧钟,惊坐起。 疯疯癫癫的狗皇帝去世了。 狗皇帝不是什么好人,然而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驾崩,大皇子尚未长大…… 普通百姓啥也不图,就图个安稳。 年仅五个月的皇帝,能给谁安稳呢? 小梁妃,不,梁太后也不过十八-九,同她差不多。 这,这,委实不像话。 皇帝大行,郊社署忙炸了锅。 整个上午,虞兰芝和宋音璃在公署与宫城的明堂之间穿梭了三趟,累得午膳都不想吃。 粗使婆子来禀报:“虞署丞,外面有人找。” 虞兰芝整了整微乱的发丝,跑出廨所,走到前院,只见陆宜洲遥遥而立,俊美无铸。 “你怎么来了?”她走过去。 “正好路过,想着不如见你一面。”陆宜洲捏了捏她的粉腮,“我要去趟菱洲,这次很快就会回来,咱俩的约定得往后挪一挪,可不许算我不守信。” 虞兰芝:“皇帝大行,还学什么射箭,连猎都打不了。” 陆宜洲:“那我也得与你说清楚。” 真像呀,像缠着阿娘啰啰嗦嗦的阿爹。 虞兰芝拍拍脑门,他就是她的夫君啊,当然会这样。 “今天就要走的吗?”她问。 “明日。”陆宜洲低声道,“等你下衙,能否载我一程?” 虞兰芝:“你是单纯想坐马车,还是想在车上亲亲抱抱我?” “都想。” “……”虞兰芝说,“咱俩这样不守妇道和夫道,于理不合。” “念书念傻了吧你,真把规训愚民的话当圭臬。”陆宜洲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制定规则的人背后其实妻妾成群,外室成排 ……” 虞兰芝哑口无言。 还有这事? “如果有天,你变成制定规则的人,会那样不?” “当然不。”他眼角一挑,“咱俩势均力敌,你一个正正好,再多一个我的腰受不了。” 虞兰芝面如火烧,啐他一口,无耻! 势均力敌什么意思?是说她也跟他一样无耻,一遍遍要不够? “要不早点成亲吧,芝娘。”陆宜洲敛笑,无比认真,视线与她相抵,“我怕小皇帝……” 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小皇帝活是活不久的,身子骨就那样。一直在强行续命,等着另一个,小梁妃,如今梁太后腹中的。 届时这边才走出国丧那边又驾崩,他与她的婚期遥遥无期。 虞兰芝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 陆宜洲保证过不会强迫她提前婚期,就不能为难她,忙道:“不许对本公子拉着脸,婚期如常还不行……” “可以提前。”她轻声道。 陆宜洲睁大了眼睛,迸出惊喜。 虞兰芝仰脸看向他,“那时不想提前,是畏惧你。我总觉得你看不上我,去了你家少不得要挨欺负,就,就想着等一个机会退婚……” 主要还是因为梁元序,但这种时候不提为妙。 反正她想通了,那么早点晚点都无所谓。 总比再遇上国丧好一些。 陆宜洲目不转睛凝住她,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她酡红的娇颜。 他走上前,揽她入怀,带她转到了合抱粗的树身后,抱了她许久。 一遍遍吻她额头。 “芝妹妹,我会疼你的,只对你好,不要怕。”他说。 第56章 第56章看她因为羞怯慌乱泪盈盈…… 果然。 又被璃娘说中了的。 只要女郎用温柔小意回应郎君的温存,就会得到一个更温存,且对她许诺各种好处的郎君。 陆宜洲说要疼她,只对她好欸。 虞兰芝的眼睛立刻亮了,仰脸,视线脉脉相抵。 陆宜洲唇角上扬,喉结滚动了一下。 天下间怎会有这般可爱的小娘子,拿眼全无防备望着他,压根不知他的心复杂到自己都觉得陌生。 每当靠近她,他的鼻腔就莫名酸酸的涩涩的,宠她疼她,把命给她都可以,又似燃烧了一团邪火,原始的,亢奋的,想要冒犯她,摆布她,看她因为羞怯慌乱泪盈盈的,又因臣服而颤颤娇-吟,扭动。 真坏。 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感情…… 呵护与冒犯并存。 陆宜洲缓缓松开她,翻过腕子,用手背蹭着她温软香滑的粉腮,“好香的小娘子。” 虞兰芝的脸直往外冒热气,“你真的很像登徒子。” 陆宜洲被骂,不跟她计较,“芝娘,我先走了。” 虞兰芝抿唇点点头,目送陆宜洲迈着长腿离开。 背影清瘦挺拔,靠近才能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贴向她的身躯犹若玉山倾倒压迫,结实平坦,手臂硬硬的,硌人。 她心如鹿撞,在恐惧中魂魄荡漾。 这天傍晚的街道上,虞兰芝的马车悠悠前行,婢女与车夫坐在前辕,聊天嗑瓜子。 车厢内,陆宜洲将自己的衣襟整理平整,端方正派,好一个锦衣华服少年郎。 虞兰芝背靠车围子,软软滑坐,粉白面颊潮红一片。 陆宜洲见她也不剩几分力气,便亲自为她整理衣襟,略生疏,不消多会儿,渐渐熟练,又仔细理了理她两鬓,倾身低首抵着她额头,低哑道:“多谢娘子载我一程,待到洞房之日,为夫定会将今日未完成之事做完。” 轻声细语安抚尚且懵懂的她,缓解她不知如何表达的渴念。 她的嘴巴有多硬,自控力就有多弱。 每次主导开始和结束的都是他。虞兰芝用力闭上眼。 唇畔一阵湿热,陆宜洲亲她一口,人模人样下车离开。 虞兰芝躲在车里不想见人。 大瑭的百姓不到一年经历两次国丧,挺惨的。 老百姓为皇帝守丧的天数为两个月。官员表面两个月,实则一年内狎-妓喝花酒,妻妾有孕的话皆会影响仕途。 不过老人寿辰,孩子满月,小辈成亲,这些是允许的,别太张扬,低调一点即可。 光是这点就比百年前的王朝有人性,把人当人看。那时的孕妇,倘若不幸遇到皇帝大行,便是身怀六甲也得一碗药灌下去,富户之家都撑不住,平民往往一尸两命,这样的当权者最后横死接头委实不冤。 吸取暴君不仁的教训,大瑭各方面都在表现“人性仁政”,但不管如何仁,世道的底色在这里,照旧以男人为主。 言归正传,十月初八,陆尚书在获得陆老夫人首肯的情况下登门拜访虞府。 上官亲临,虞侍郎自然得整衣相迎。 虞二夫人小声道:“你是女郎的父亲,稍微拿一点点乔,一点点就够,莫要太不值钱了。” 夫人教训的是。虞侍郎轻咳一声,迈着方步迎过去。 两厢见礼。陆尚书平易近人,与虞侍郎以兄弟相称。 其实陆宜洲的长相酷似陆尚书,眉眼更甚。 同朝为官,难得见一次不穿官服的上官,尤其还顶着虞侍郎熟悉的脸,越看越亲切。 五月大新帝的身体状况令人堪忧,陆尚书把这份堪忧如实表达出来,认为有必要婚期提前。 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考虑,来此也就这么一提,答不答应全在女方。 陆家尊重女方的意愿。 虞侍郎听后稍顿,一口应许。 此事陆家不提,他也在考虑,且考虑良久。碍于女郎的颜面才未曾明说,果然陆府没有令他失望,主动来提。 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虞侍郎和陆尚书把酒言欢,当下请来大师卜算,确定良时吉日,婚期就此定为次年正月十六,如此,九十七日后孩子们便可大婚。 九十七日不多不少,给足两家准备的空间,调整有关婚礼的一切进程。 大张旗鼓肯定不能够,但应有的体面都有,甚至为了弥补迎亲时的低调,陆府又加了两成聘礼。 嗐,有钱能使鬼推磨,按陆家这手笔,再低调些又何妨? 虞大夫人隔着拱桥看热闹,咂咂嘴。 说回陆宜洲,此行奉祖父之命回菱洲处理今年货栈的进账十二万两白银。 不是银票,而是沉甸甸的雪花银,一箱一箱,堆成山。 安全起见,知州把所有人马都派遣过去,当地最有名的镖局则负责接应。 这桩事于陆家而言是大事,但也不是最大的,由陆宜洲出面即可。 颂国公有意历练他。 临行前陆宜洲陪祖父坐凉亭下钓鱼。 陆宜洲最近做的事不会也不敢隐瞒长辈。 原以为祖父必会训斥他私自动用宫中的眼线。 谁知祖父只是捋着胡须,半眯眼眸道:“你说那梁家,明明可以一刀结果皇帝,何以规规矩矩恭请先帝和新帝登基?” “梁太傅一生沽名钓誉,让他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比杀他还难受。” “祖父我呀,也沽名钓誉。”颂国公笑,“我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区别是我不需要那个位置,而他,想改变现状,必须得要。” 陆宜洲:“……” 颂国公说:“梁家押错宝,此局必输。” 祖父无比自信道出“必输”二字。 陆宜洲嘴唇动了动,年轻的他,尚不能完全达到祖父的高度。 祖父的高度不在于奇诡之道,而在于推算未知。 “七郎,你记好了,不存在谋划,你走的每一步都是被动的,是顺应天命,而敏王是天命所归。” 祖父提醒他做好臣子的本分,把握好度,切忌成为下一个梁家,使国运陷入循环,更不能让帝王在他莫大的恩情下仰息。 无论哪一种都不如一开始自己做皇帝舒服。 然而陆家无意皇权。 让当权者依赖才是他们的立世之道。 颂国公:“甘蔗没有两头甜,咱们占尽盐铁便利,又有天下最好的码头,靠得就是口碑。黑白两道提起陆家哪一个不竖大拇指?” 陆家的产业、口碑、人脉,屹立王朝百年,不管周遭多少群狼环伺,无人能撼。 梁家馋疯了不也在动了盐铁司后退避三舍。 可如果陆家沾染皇权,就相当于给群狼一个联手扑过来的借口。 没有人天下第一,即便有也没有人能永远天下第一。 人性如此。 陆家占尽好处只求安稳,从不插手皇权之争。 群狼躁动,陆家就丢一小块肉,群狼为了这点肉,立即争得头破血流,陆家永远是稳坐高台看戏的那一个。 陆宜洲:“孙儿明白。” “以后孙儿定会更加低调。”顿了顿,又轻声道,“敏王并不知这一切,他以为叶尚宫是为了报他母妃之恩,借腿伤行事,我帮他从中斡旋,花了一笔不少银钱。” 颂国公满意大笑,果然是他最喜欢的嫡孙,没有令他失望。 陆宜洲看重敏王仁善且坚韧,这样的帝王可能缺少点霸气,做不得开疆扩土的霸主,但做一位守成之君,给老百姓安稳日子的帝王足够了。 芝娘能够安安稳稳的,做喜欢的事,陆宜洲就很开心。 以棋识人这块,陆宜洲从未走眼。 敏王当得起。 倘若没有敏王这个人,他或许真会走梁家之路。 他从来都不是野心勃勃之人,自从拥有芝妹妹,才产生亲手为她铸一个太平盛世的想法,日渐成熟。 …… 梁家如何得知另一半虎符的秘密,冯太皇太后无从得知,却深知坚持不了太久。 梁太傅一旦出手,她不说也得说。 更何况,梁家发现了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 老皇帝在服用辰妃给的丹药前……身体中已经存在烈毒。 是她做的手脚。 那是一种原本无毒但是服用丹药后立即相克之药。 老皇帝贪恋美色,不得不长期服用丹药。 只要静心等待,就能等到他死。 没想到辰妃也有此意。 两厢“联手”,老皇帝提前驾崩。 足足提前半年,想不引起梁元序注意都难,一查之下竟是她。 也算是殊途同归。 不同的是没有人也没有证据揭发梁家,反倒是她留下了无法销毁的把柄,一旦曝光天下,整个冯家都要陪她下地狱。 冯太皇太后几番煎熬,终于妥协,召见了梁元序。 接下来的几日,她不停寻找机会,务必将此事告知敏王。 希望敏王比梁家先一步找到。 因为……她并未真正和盘托出底细,比如虎符在明堂。 梁元序得排查宫城所有供奉神龛的宫殿,必然要慢敏王一大截。 十月十四立冬,虞兰芝一身麻衣如常上衙。 她与宋音璃上午和下午轮流去明堂当值。 今儿上午轮到她,宋音璃往她手里塞了一块玫瑰饼,“前殿全是念经的和尚,你就在偏殿守着吧,如有需要,宫人自会来寻你商量。” 不用她们再去前殿,免得互相冲撞。 这倒是好事。虞兰芝谢过表姐,把玫瑰饼三两下塞进嘴巴,鼓鼓的,往宫城走去。 半道上,迎面走来熟悉的身影。 他身后跟着两名拢着双手垂着脸的小内侍。 原色的麻衣在他身上飘然出尘,衬得旁人愈发平庸。深凝的眉眼,隐现权势滋养的凌厉。 虞兰芝不动声色退到墙沿,低头屈身施礼。 “五娘。”梁元序看向她,走了过来。 “梁仆射。”虞兰芝含笑。 梁元序有一会儿没说话,一声不吭。 虞兰芝仰脸看他,看见了一双蒙着不知名情绪的眼睛。 他说:“恭喜。” 完全看不出他的喜色,唯有莫名的怒意。 他指节捏得泛白,眼尾透出一抹薄红,声音像浸透了水的棉花,堵得慌,“你不知,当我听见你们的‘中秋约定’有多开心,我以为,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你们,婚期,怎么就突然提前?” 虞兰芝轻轻地眨了眨眼,移开视线,眉心微蹙道:“我有些听不懂你的话,也越来越不理解你的想法。” “单从你说的话来讲,我想说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每个人都在变。在我最天真最勇敢的时候,从未得到过你的回应,我是你的退而求其次,不,我是所有人的退而求其次,但是做你的次等选择,我好难过,总是在伤心。” “直到在陆宜洲身边,生气也好开心也罢,心,总算不用那么痛。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虞兰芝抿笑,微微羞涩,“陆宜洲挺好的。” 所以她抛下约定,对陆宜洲动了心。梁元序嘴角微翕。 “谁告你是次等的选择?”他难以置信摇摇头,“我对你那么好,那么好,你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吗?” 为什么一个小丫头来梁府回回都能见到他,是因为他自己走过去。 为什么她胡编乱造的借口回回都能蒙骗他,是因为他愿意配合。 他知道她好吃,在她要来的日子都备下满满一攒盒的零嘴。 可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喋喋不休的她,常常很沉默,却绝对没有冷落她的意思。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观察她的喜怒哀乐。 为何她从不曾有一丝感觉啊? 原以为终于能做主婚事,以为讨好了虞侍郎,两家避免反目成敌,就可以拥有她。 她却对别人动了心。 这比她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得不嫁给陆宜洲更诛心。 梁元序怔怔移开视线,脚步沉重,像灌了铅,越过虞兰芝,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清隽秀丽的眉目也越来越凛冽。 怒不可遏。 烧红双眼。 第57章 第57章“你这个脚踩两只船的混…… 那些话一定伤了梁元序的心。 泛红的眼尾,鲜艳欲滴的小红痣都是他无声的控诉。 真是个容易让女郎怜惜且没有安全感的迷人郎君。 左右摇摆的他,把另一位女郎当成了什么? 他们上个月底还在西市漫步,宝通寺逛花展,怎能,怎能,一眨眼又对她有意? 怎能感情比陆宜洲还不坚定,理直气壮的朝三暮四…… 坏郎君。 虞兰芝扭过脸,怅然,双手拢在一处款款往前走。 中秋之约早已作废,她也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所有人都在为她铺就一条光明之路,没有眼泪,鲜花着锦。 祝好,序哥哥。 她长长舒了口气,唇角微弯,大步往前走。 皇帝大行,自初六开始,文武百官,缟素,朝夕哭临七日,两月内百官、军民停止婚嫁、丝竹百乐,此外所有公文批注皆改为蓝笔,一月内万民斋戒禁屠宰。 十五诚安门前颁布遗诏,群臣三跪九叩,举哀。 杂七杂八,食素至月底,各署各院稍定。 陆宜洲自菱洲归来拢共拜访了虞府两次,每次都会额外送一盒陆府的私房点心。 他如愿以偿,满足,安全,日渐稳重,再不去“欺负”芝娘,她开心的话,他就多陪陪她,她兴致缺缺,他便离开。 总归是亏欠她的,只要她开心就好。 两人各忙各的,相安无事。 主要是郊社署真的很忙。 大家都是头一回遇上两位皇帝间隔半年左右驾崩。 上一个皇帝用的祭祀器皿总不能让下一个皇帝用。这么一换,整个太常寺都不得闲,光是交割便产生了上百张文书。 且说十月最后一日,休沐,虞兰芝总算能坐下歇口气,尝一尝陆宜洲送的点心。 这一次比前两次稍有变化。 杏仁酥和蛋黄酥入口即化,层次分明,不知比她做的好吃多少倍…… 还有一样闻所未闻的龙井贵妃糕,绿色的绵软,一股浓郁的茶香,各色坚果蜜饯铺着糯叽叽的年糕,一层一层,把微苦与清甜结合得叹为观止。 好吃到瞬间觉得陆宜洲又眉清目秀了些。 嫂嫂袁莲心笑道:“这是担心我们芝娘天天茹素亏了身子,恨不能把家里最好的全拿来喂芝娘。” 虞兰芝抿笑,“嫂嫂吃。” 袁莲心吃着好吃的糕点,便不拿她打趣。 璟哥儿扑进她怀里,“姑母,喂。” 四岁小儿,奶香奶香的,正是最讨人怜爱的年纪。虞兰芝一把抱起他,亲亲,“好,姑母喂。” 只要得闲,虞兰芝总能上门陪嫂嫂说话。嫂嫂的夫君远在菱洲,没有夫君陪伴又是双身子,其中辛苦她不说,虞兰芝和阿娘心里都明白。 相比之下,虞兰琼都要被宠成个小祖宗,唐于徽恨不能抱着她走路, 唯恐她磕了绊了。 少年夫妻,恩爱情浓,令人艳羡。 每当虞兰芝扶着袁莲心散步,都能遇到这对回娘家小住的小两口。 那时,袁莲心嘴上不说,眼底藏着一丝光。 只羡慕,不怨怼。 夫君爱她如命,才不得不丢下她远赴菱洲,挣一个好前程养她和孩儿。 虞兰琼望见虞兰芝,眼睛一亮,抚着微凸的小腹走过来,姐妹互相见礼,姑嫂见礼,言笑晏晏。 唐于徽只得将虞兰琼交给仆妇,自己回避。 虞兰芝:“你可莫要折磨四姐夫了。” 唐于徽离去时的眼神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见他对莽莽撞撞的虞兰琼有多不放心。 “整天与他待着无聊死了。”虞兰琼开始抱怨,“怎会有如此黏人的郎君!” 她心直口快惯了,说完才想起对面二位的状况,蓦地闭嘴,连忙描补道:“你们是没见过他有多烦,晚上我起个夜他都要陪着。” 噗嗤,袁莲心扭过头实在憋不住笑。 虞兰芝横她一眼,“我还没成亲呢,真是荤素不忌……” “你就不能假装没听清么!”虞兰琼嘟嘟囔囔,一张小脸到底是越来越红。 虞兰芝嘴上不说,心里轻轻道:坏女人,被偏爱,有恃无恐。 琼娘生来就是要享亲人、情郎无限偏爱。 说来也怪,没见谁挑剔过她的资质,例如够不够聪明,爱不爱念书。 她又生得闭月羞花,没有人嘲笑她。 那些压着虞兰芝的大山,在琼娘那里全都不是事。 年纪一到,立刻出现一个完美无缺的唐于徽,陪她闹陪她疯,无所顾忌的小两口。 出嫁的琼娘照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后也会一生顺遂的。 永远开开心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从前,虞兰芝也是这样的,也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如此。 难得天气好,三人走去荷香水榭品新鲜的糯米饮子。 虞兰琼已经出现轻微害喜症状,尝了口,想吐,曾经喜爱无比的味道再也不是那个味,便让人换成酸梅汤。 少糖多酸,这下她敞开肚皮喝。 “少喝点吧祖宗。”虞兰芝将稍稍放凉温度适宜的红枣百合燕窝推到她手边,“尝尝这个,我阿娘珍藏的。” 上好的血燕,源自最难采摘也最滋补的洞燕,非常有嚼劲。 虞兰琼挑挑眉,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好喝。” 她的孩儿知道这是好东西,就不让她吐了。 “我都越来越分不清你是姐姐还是妹妹了,芝娘长得也太快了些。”虞兰琼嘿嘿笑道。 其实不是芝娘长得快,而是她没长,被捧在手心,不懂烦恼,自然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袁莲心:“她马上就要出嫁,当然一天比一天稳重,哪像你,成天惯的不成样子。” 唐于徽家中人口简单,父母爽朗大度,再加上他又不是嫡长子,基本没有要小两口操心的事儿,以致琼娘还跟个孩子似的。 虞兰琼挠挠头,“我也想找点事做,可家里我最小,主持中馈用不上我。” 虞兰芝叹口气,“你呀,举手投足学学我嫂嫂,慢一些稳当一些,便算你天下第一体贴人。” “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 小雪后一天比一天凉,暂时用不到烧炭,可衣裳必须往厚里穿的。 婢女们拿来斗篷,为三位主子披上。 虞兰琼满眼放光,双手合十,“白如雪莹如玉,一根杂色也无,这等白玉狐裘,整个洛京,怕也只有你这件!” “你的也好看。” 姐妹俩难得互夸。 没有小娘子见到这件狐裘还能无动于衷的,虞兰琼在心里羡慕,却绝不会在唐于徽跟前说。 因为徽郎听了定会因无法送她喜爱的东西而自责。 她舍不得自己的郎君自责。 有缘今生牵手已是莫大恩惠,倘或再强求他有陆宜洲那般家世……实属贪得无厌。 就像芝娘,通身富贵,要嫁给家世显赫的探花郎……其实也没那么开心吧,她心里藏着一个人,虞兰琼再莽撞也不敢说的,阿娘会剪了她舌头。 总之呢,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她们长大了,得到很多,也得失去一些,才能平衡。 次日,勤奋上进的虞兰芝天不亮睁眼,穿上厚厚的棉服外罩麻衣孝服,梳洗干净,草草用了一顿全素早膳,回味着鸡丝汤面、羊肉汤面、烧鹅、蒸鸭、蒸鲜鱼。 咽着口水,来到了郊社署。 一个脸生的小内侍迎过来,弯身施礼,“虞署丞。” 虞兰芝拢手问:“这位公公是……” “奴才咸凤宫的。” 冯太皇太后。虞兰芝微讶。 内侍:“太皇太后听闻您在明堂当差,欣慰不已,特特来请您将她的心意带去明堂供奉起来,也算是尽了一份大行皇帝嫡母的心意。” 虞兰芝屈身领命。 皇帝驾崩,冯太皇太后的日子肉眼可见好起来,都能让人给他传话了。 见到太皇太后本人,虞兰芝又悄悄把话收回咽下去。 咸凤宫多出好几张陌生的脸。 按说主子贴身随侍的人基本固定,再换也不至于全换了。 如今竟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 可偏偏又能使唤内侍传唤她。 虞兰芝目露惊疑,看向冯太皇太后。 冯太皇太后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虞兰芝维持镇定,缓缓垂下脸,“微臣拜见太皇太后,祝太皇太后千岁金安。” 什么仇什么怨,这么对待一个老人家! 梁太后欺人太甚! 统御六宫,却不作为。 但凡稍稍有点心,冯太皇太后何以至此,连个贴身人都没了。 可是梁太后的祖父是梁太傅,已故武顺帝的老师,怕是刚刚去世的那位都不敢不给面子,虞兰芝默默咽下不平。 正二品正三品的大官儿都还没发话,她算哪根小葱花…… 冯太皇太后淡笑:“哀家身边的人早就过了出宫的年纪,再蹉跎下去委实可怜,幸得梁太后恩典,皆已归家荣养。” 虞兰芝轻轻附和:“梁太后心慈。” 有宫人上前将太皇太后所托之物递与虞兰芝,一串沉香佛珠,安静地躺在黑漆螺钿匣子。 太皇太后:“供奉着吧,请大师渡一渡,我佛慈悲。” 渡谁,老人家没说,虞兰芝也不能问。 极可能渡大行皇帝,又觉得稍显多余。 她双手捧着螺钿匣领命,告退。 不意才走出咸凤宫,踏上西侧的甬道就被人拦住。 来人笑眯眯的,说话细声细语,温暖又柔软,使人听了生不出半分反感。 这位容长脸的内侍道:“这位女官可是虞署丞?” 虞兰芝:“正是在下。” 内侍弯身笑道:“奴才奉太后之命,有请虞署丞喝杯热茶。” 虞兰芝双手微微用力按了按木质的匣身,冷硬。 “是。”她不卑不亢。 正式见到了这位年少得志的梁太后。 宽大的锦衣华服掩盖了有孕的腰身,看起来如同二八少女,不过梁太后本身也不过才十九岁。 庶女能走到她这份上也算交了大运。 这点虞兰芝和梁太后本人看法差不多。 当然,也有同情梁太后的,同情她没有男人了。 什么样的男人配她放下荣华富贵,统御六宫…… 还是说什么男人能让她过的比现在更舒坦…… 倘若有这么一个男人,他会只属于梁太后?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微臣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虞兰芝屈身道。 梁太后把玩着一串鸽血宝石串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光可鉴人,令人不敢直视。 “平身,虞署丞不必多礼。”梁太后的声音十分动听,天然的少女音色,“说起来,哀家还要叫陆宜洲一声洲表哥的,出阁前也曾目睹过洲表哥风采,如今一见虞掌固,顿生亲切,你与洲表哥实乃一对金童玉女,赏心悦目。” 虞兰 芝:“多谢太后赏识,太后谬赞。” “快赐座,赐香茗。” 立时有宫人上前,伺候虞兰芝坐下,斟茶倒水,茶是好茶,水是山泉。 另一名宫人直接将虞兰芝放在桌上的匣子拿走。 虞兰芝偏头看去,那宫人径直离开。 虞兰芝又看向梁太后。 梁太后下巴微扬,舒适地眯着眼,享受宫人捏肩。 半盏茶后,取走螺钿匣的宫人返回,物归原主,沉香佛珠并无损坏。 虞兰芝嘴角轻抿,没有吭声。 “虞掌固公务繁忙,哀家也就不多耽搁,下回有好茶,希望还能与掌固共饮。”梁太后笑吟吟,端茶送客。 忽听殿外一声惊呼,有高大人影疾步迈进,目沉如水,冷冽如雪。 梁太后蓦地睁大双眼,忙起身相迎,再无方才半分傲慢。 “三哥哥。”她小声道。 梁元序夜一般深的眼眸扫过她,她心头一颤,好在那目光很快移向虞兰芝。 虞兰芝全须全尾的,除了脸色不太好。 梁太后大气不敢喘。 明明三哥哥也是面无表情看着虞掌固的,为何同面无表情看她时不一样? 虞掌固甚至敢直视他,似怨似嗔,狠狠瞪他。 梁元序:“回去。” 虞兰芝怔了下,反应过来,胡乱行了一礼,扭身匆匆离去。 梁元序转眸看向梁太后。 梁太后咕咚咽了一口,下意识扶着凸起的肚皮。 …… 走了一段路,虞兰芝忙掀开匣盖,取沉香佛珠检查,不是她心思多,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万一有点啥不好的,作为经手之人,她头一个逃不掉。 反复掂量,并无异常,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梁太后的无礼,便是她一个小小掌固心里都不舒服,可想而知冯太皇太后的日子有多难。 尊卑有别,这份无礼,她得受着。既然尊卑有别,冯太皇太后为何也得忍受? 原来尊卑,是胜者的尊卑,而不是世间的礼法。 她悻悻然站起身,赫然跌进一双深酽的清眸。 不知他这样看了自己多久。 虞兰芝抿唇,屈身淡淡道:“梁仆射。” 本想很有气势撞开他,气冲冲莽过去,走了两步,又怂了,低着头绕开他,老老实实往前走。 也不是怂,主要是在宫里,不是,是在任何地方,这么对上官,都是嫌命太长。 “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我的意思。”梁元序追上她。 “假如受委屈的不是我,你还会出现吗?”虞兰芝仰脸望向他,眼眶微红。 梁元序:“……” “你肯定不会。”虞兰芝说,“宫里这样不平的事不知凡几,然而因为我,你偏偏出现了。” 梁元序轻轻咽了下,“你终于知道我对你……是特别的吗?” “你给我闭嘴!” 梁元序吓得后退一步。 她像只发怒的小狮子,咬着牙,两腮浮起了红晕,气得。 “你真是太差劲了!你这个脚踩两只船的混蛋!”她那么凶,“跟姐玩朝三暮四,你还嫩了点,这都是我玩剩下的!我最讨厌,感情不坚定之人!” 终于吼出来了,好舒服。 早就想骂洛京这群人面兽心的公子哥,有一个算一个。 “你真的很糟糕。”她狠狠抹了把眼睛,“我讨厌你。” 梁元序被骂得灰头土脸,面色红白交错,身边的人立即悄然溜走,无人敢听敢看。 “我怎么你了?”他问,他不解。 她狠狠啐了他一口,还踩了他一脚,跑走了。 梁元序僵硬地站在原地。 第58章 第58章黄昏时分,虞兰芝离开生…… “五娘。”梁元序惊醒,疾步追上她,展臂挡住去路,“把话说清楚,我不要无缘无故被你定罪,也不要你生气。我,很无措。” 男子的身形想拦就一定拦得住,虞兰芝衡量一番,放弃对抗。 “梁仆射怎么比太后还霸道。”她吸气,恢复冷静,“你也要请我喝茶?你们梁家的茶真多!” “别闹。”梁元序只认重点,“你把话说清楚,感情不坚定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这么说不是介意你什么,就是单纯瞧不上你们儿戏感情的态度。” 梁元序越听味道越不对,“你骂他别骂我,我从未儿戏过。” “你比他更坏!你让我觉得曾经的自己就是个笑话。”虞兰芝说,“识人不清算我活该。麻烦你能不能……不要再对我特殊?” 她尽量把每个字都说清楚,“不管你怎么特殊,我都不会回头。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对感情认真。” 她抬眸望定他,“我猜,你们还从未试过坚定选择一人。我就试过三年。为了配上他,不断雕琢自己,雕琢的过程好痛!” “这三年,我好痛,宛若一场虚妄的修行。” “到头来发现感情不是这么回事,它是可以反复变更,短则数月乃至数天。” 认知坍塌,她就重铸,“坚持修行的人真傻。我也学你们轻易放下、转移,果然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发自内心的愉快。” “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转移了也不会朝令夕改。我不把感情当儿戏。” 未来,她可能会失望会不爱,但她一定比陆宜洲长久,比陆宜洲坚定。 梁元序怔怔的苍白。 她把给他的感情转给陆宜洲。 他感到冷,“我不知道别人,但我心悦一人三年,以后也如此,为了她,我一直雕琢自己,也很疼,直至今年才敢说与她听,可她却说我不坚定。” “你不坚定,你想脚踏两条船,你在羞辱我。”虞兰芝哂笑。 梁元序:“我对女郎一见倾心,始终如一。向宋家求亲实非我所愿,所以我让母亲去,她总能把一切都搞砸。虞老太爷和令尊……我们两家暂时不宜结亲,而且那时你还小,你才及笄,我以为可以等……” 虞兰芝:“珍惜陪你赏花的女郎。” 梁元序握住她手臂,将想走的她重新扯回。 “你弄疼我了。”她面色微变,扒拉他的大手。 “我没用力。”他不知道这样的力道会痛,低估了小娘子的娇弱。 但她说痛就是真的痛了。 “对不起……”梁元序轻抚被他弄疼之处,抿唇,沉声道,“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从未不坚定,也牢记你们中秋之约。陆宜洲欺负你,我狠狠揍了他,我要配合你们完成约定,催他快些,他有没有告诉你?” 虞兰芝:“……?” 她身形晃了晃,小小的面孔茫然不知所措,良久,才眨眨眼,一脸木然提醒他:“你不能对要成亲的小娘子说这种话。” 梁元序哽咽:“那要成亲的小娘子,她真的开心吗?” “当然。”虞兰芝避开他的手,大声道,“她的未婚夫待她温存又体贴,她要为未婚夫生儿育女,他们以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那就好。”梁元序凝目看她。 白皙的眼眶却比“那就好”三个字先红了。 他说:“我不开心。” …… 这日,虞兰芝幸不辱命,完好带回沉香佛珠,供奉于明堂。 在深色的佛龛前,静静伫立,直到有宫人走进来,她才扭头离去。 走回郊社署,同僚打招呼,她爽朗回应。 她回家把此事详细地告知阿爹 ,悄悄隐去与梁元序的纠葛。 “阿爹,我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在心里怨怼梁太后,还对梁仆射出言不逊,我是不是有点儿多管闲事,我愤愤不平是不是很不该?”她问。 “气大伤身,不利于修身养性,你的养气功夫有待加强。”虞侍郎抿了口茶,“不过年轻人就该多点血性,没血性就变成我这样的糟老头咯。” “阿爹才不是糟老头,阿爹一身正气。”虞兰芝听不得诋毁阿爹的话,哪怕是阿爹自己说的也不行。 虞二夫人笑了一声,瞥一眼像模像样父女俩,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莫非芝娘还能变成懿贞皇后当政时的慕容婉儿。 虞侍郎看向爱妻,“小娘子在宫城皇城长见识,比念书更能明事理,将来不一定有多大出息,但求一个清醒明白就不枉此生。” “夫君所言甚笃。”虞二夫人横他一眼。 眸光如水。 虞侍郎满目温柔。 和和睦睦的一家。虞兰芝挽着阿娘手臂,脑袋靠过去。 谁知冬月初二明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时大殿约莫有半个时辰空无一人,待当值的宫女提着油桶返回,殿内一片狼藉,帷幔被扯下一半,灯台翻倒,四处都有被人搜寻的痕迹,佛像后还出现了一道门,黑黝黝,吓得宫女失声尖叫,金吾卫闻讯赶来。 然后明堂就被戒严了。 虞兰芝听完宋音璃所言,“那咱们便在郊社署当值,让上官她们操心去吧。” 宋音璃托腮望着窗外,“冬月了,今年却没法儿冬猎。” 她还惦记着与蕴郎一起骑马冬猎的美事。 虞兰芝:“明年开春也一样。” “明年,芝娘就是陆家妇啦。” “你是方家妇。” 两人相视而笑。 下衙,天空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碎落在掌心即融。当马车驶出朱雀大街,虞兰芝掀开窗子,一匹熟悉的马儿映入眼帘。 她探出头,陆宜洲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扬眉一笑:“出来,带你看雪。” 婢女服侍虞兰芝戴好狐狸毛的护具,才搀扶她下车。 陆宜洲将她打横抱起,还颠了颠,轻轻松松送上马背,拥着她稍稍一甩缰绳,马儿不快不慢走起。 “冷不冷,用不用再慢些?”他问。 虞兰芝摇摇头。 陆宜洲的手探在她领口,掖了掖狐裘,“真漂亮,明年我就攒够红狐皮子,芝娘穿红色肯定也好看。” 她垂眸,好一阵没吭声。 陆宜洲亲昵地蹭蹭她小脑袋,“芝妹妹,理理我。” “陆宜洲。” “嗯?” “我心智不坚,胆小惜命,又不够聪明,确实与你这个坏心眼的烂人十分相配。” 陆宜洲默了默,笑道:“我是烂人,你尽管骂我,只要你开心,打我也行,但是不要再那样说自己。” 他左臂搂住她,把狐裘搂严实,不让冷风吹进来。 “芝娘是我的卿卿,勤奋上进,善良勇敢,聪明伶俐,温柔可爱,不仅香香的软软的,还玉貌花容。” 她扭了扭,浑身不适,“你没事吧?” 陆宜洲坏笑,“除了温柔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 她试着掐他手臂,好硬,没有掐动,心有不甘,却被陆宜洲一把攥住了左手。 她的手儿在他掌中,被完全包住,热乎乎的,温暖又干燥。陆宜洲说:“腿,你也掐不动,但是会把它掐醒,到时可不许骂我。” 虞兰芝的耳朵飞上一层薄红,不是因他的混账话羞涩,而是恼恨自己一听就懂。 想起他说的话:那是每个郎君正常的自然反应,与心爱的小娘子一接触就会如此,无法控制自如,并非他有意为之,除非抱着的不是她。 她呸了他一口。 陆宜洲小声咕哝一句,亲了亲她后脑勺。 “芝妹妹。” 她安静地听。 陆宜洲似乎只是唤着她玩儿,并未再说什么。 虞府门前,陆宜洲将她抱下马儿,摸了摸她被风吹乱的发,“我走了。” 他扳鞍上马,又似想起什么,催马退了几步,看着马下小小的她,“以后要叫洲哥哥或者……七郎,不许没大没小的,陆宜洲,那是你直呼的么?” “知道了,七郎。” 陆宜洲略略遗憾,终是没听见想听的“洲哥哥”,不过七郎也很好听,她的声音娇娇嫩嫩,唤他一声,不若唤去魂儿。 陆宜洲弯了弯唇,策马离开了永兴坊。 今年的冬祭照旧进行。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权者把祭祀和军国大事放在同等位置,主要是为了将“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深深刻进臣民的神识,是一种重要的思想上的规训。 历代君王心照不宣的驭民之术。 此术倒也全非贬义,用得好,万民安乐,知廉耻懂礼仪,盛世太平。 承担此任的郊社署再次忙碌,太常寺上下一心。 由于先帝的一些动作,导致今年没有斋娘,但今年也没有皇后,只有一个半岁的小皇帝。 主持大祭的重任便全落在了太常寺卿身上。 十五那日,郊社署上下的大小官员出发前往圆丘。 雪后的圆丘,天与云,与山,与湖,一痕银白,美极。 虞兰芝走下马车,便看见行宫另一面荡魄的景色。 比之秋日,更显壮阔。 她与宋音璃同行数步。 一名年轻郎君站在路旁,眼角有颗小黑痣,唇红齿白,笑弯弯的。 宋音璃看见他,也笑。 虞兰芝抿笑,推了她一把,“快去吧,你的蕴郎。” 宋音璃霞飞双颊,娇嗔她一句“促狭鬼”,便乐颠颠直奔蕴郎而去。 明年四月即将成婚的两人,已是蜜里调油,眼神能拉出丝儿。 如此,虞兰芝落了单,便提裙快走,两旁来往的宫人行色匆匆,各自忙着各自的差事。 不意雪天路滑,她的小鹿皮靴呲溜往前滑,有人攥住她胳膊,将她轻提起。 只听脚步声,她就知是谁。 虞兰芝没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多谢梁仆射。” 梁元序把袖中小小的暖炉放在她手里,喜鹊绕梅的普通纹样。 她才发现自己冻得浑身哆嗦,双手用力捧着手炉。 离开婢女随侍的小娘子难免忘记照顾自己。 虞兰芝抬起脸,梁元序没看她,拢着手大步先她而去。 他的步子很大,一步也没滑。 虞兰芝一路连滑两次,小手炉都摔个七仰八翻,最后一次爬起,看见梁元序就站在白玉台附近的马车旁,平静望着。 她低头,一瘸一拐回到了住处。 除了重要的两条道路,行宫附近无人扫雪,抄近道的摔跤乃家常便饭。 次日,吴少卿当着众人的面以一道优美的弧线滑出视野范围,方少卿把他从雪堆掏出,背回了舍馆。 接下来整整五日,没见到吴少卿身影。 虞兰芝再不敢急功近利,每日只走那条又长又宽的青石板路。 待她从圆丘归来已是腊月,日子一天天地推进,长辈们就不允许陆宜洲再见她,时人谓之新娘躲羞。 而她也在家开始正式备嫁,直至婚后十五日才可继续上衙。 今年除夕虞仕白回京过,这对虞家二房是不小的惊喜,尤其袁莲心,偷偷在房里抹了抹泪,眼睛却亮晶晶的,欢喜。 除夕之后,长辈连大门都不许虞兰芝迈出。 虞二夫人将一只神秘的黄花梨木小匣子交给虞兰芝,让她晚上躲在帐子里看,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秋蝉。 虞兰芝:“什么宝贝?” 说着就要掀开,被虞二夫人一巴掌拍了小手背。 虞兰芝撒娇,“阿娘——” 虞二夫人把盖儿盖严实,“谁让你不听话,什么宝贝白天也不许看。” “知道了!”虞兰芝从后面搂着阿娘肩膀,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她背上。 待到夜深人静,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翻开阿娘给的宝贝,一卷画儿,白绢质地,还有一只更小的匣子。 打开画卷,虞兰芝气血上涌 ,一张脸仿佛要熟透了。 这,这。 原来这种事还有这么多奇怪的姿势。 好丑…… 旁边甚至还附有解说的小字,诸如怎么怎么养生,怎么怎么调和,以及建议多少天一次。 小匣子里装的则是一对小瓷人儿,连在一起的,还能分开。 虞兰芝把头埋进锦被,不敢再看,也不敢去问秋蝉。 主要是小瓷人不好看,和陆宜洲长得不太一样。 其实陆宜洲长啥样她也没看清。 正月十二宜安床。 女方这边的人准时来到陆府云蔚院。 安床的使者皆是堂叔祖那边挑的两位全福妇人,父母兄弟姐妹齐全,婚姻和睦儿女成双,长得也十分喜庆。 两位妇人亲手将女方的陪嫁百子床帐挂好,再铺上茵褥和大红的龙凤锦被,最后一步自然是撒上各种吉利的喜果,花生、红枣、桂圆、莲子。 次日,女方这边的全福妇人再登门,在女方的起居室象征性地铺设嫁妆中的各色器皿,这一步基本不用怎么动,因为云蔚院应有尽有,用全福妇人的话形容是恍若仙宫别苑。 待这些都忙完,婚礼前一日,陆宜洲穿着正四品吉服亲自登门作催妆诗,以求新娘早下妆楼。 虞兰芝支起耳朵听,居然听见了陆宜洲在念诗,距离实在远,隐约听得“不须脂粉涴天真,嫌怕太红白。留取黛眉浅处,画章台春色。” 她缩回耳朵,谁要他画眉,他的手只会画王八。 正月十六大吉,虞兰芝就被春樱和秋蝉捞出被窝。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婢女服侍她净面洁齿,拾掇干净,换上婚服,才邀请全福人进来。 虞兰芝唤一声大堂嫂。 妇人笑吟吟答应,一身簇新的大红洒金团花蝠纹褙子,头上插了两只赤金杏叶簪,一对和田玉葫芦耳铛,腕上一双赤金绞丝镯,穿得又贵气又华丽,很是应景。 道完吉利话,大堂嫂就开始为虞兰芝梳头,每梳一下就念一句吉词,念完开始为她挽妇人头。 凤冠沉重,因而出门前新娘无需佩戴。 新娘的妆喜庆第一,说不上来好不好看…… 虞兰芝望着镜中自己的胭脂和鲜艳欲滴的樱唇,发呆。 秋蝉过来,为她轻轻晕开略显厚重的胭脂,淡了一些好看许多,虞兰芝莞尔。 做新娘一点也不好玩,阿娘和婢女仅允许她吃少量的点心,连水的量也必须控制。 上午尚且凑合,中午有点儿饿,下午就更饿了。 吉时已到,陆宜洲领着仪仗队和八抬大轿浩浩荡荡来到了永兴坊虞府。 碍于国丧才结束不久,鼓乐队只在临近虞府门口才开始吹吹打打,烟花炮竹之类的等到了陆府晚宴前再放。 大瑭盛行诗词歌赋,新郎官想把新娘领走,必然要经过舅兄们的“刁难”,喝酒做诗在所难免。 赶巧今儿的新郎官是探花郎。 舅兄故意增加难度,皆被陆宜洲轻松化解。 虞仕白书房还放着陆宜洲金榜题名时为各大书肆畅销的诗集,对其水平一清二楚,走完过场,十分满意,劝了三杯酒便放行。 黄昏时分,虞兰芝离开生活十八年的虞府,以扇遮面,头盖红纱坐进陆宜洲抬来的花轿,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第59章 第59章陆宜洲起身背对她套上赤…… 大红花轿走得相当平稳,中间有一段路歇鼓乐以表敬重和低调,虞兰芝听见道路两旁恭喜声此起彼伏,吉利话不断。 这是时下流行的障车讨喜。 迎亲队伍有人专门负责给大家撒铜钱。 轿子和马车的感觉不太一样,明明八个轿夫走得特别稳当,坐久了竟有点晕。 许是她有一点儿紧张。 毕竟是头一回成亲。 天擦黑,长夜当空悬着一轮圆圆的玉盘,月光柔和,仁安坊陆府门前红毯铺路,张灯结彩,迎来了新妇。 虞兰芝双手用力捏着团扇,阿娘说陆宜洲不念却扇诗就不能拿开团扇,这是新娘的礼仪。 两名全福人走过来,一个打起轿帘,一名搀扶虞兰芝下轿,然后二人一左一右扶着新娘跨过马鞍,岁岁平安。 门口人头攒动,虞兰芝不能抬起脸张望,其实隔着一层红纱望也望不清什么,耳朵倒是接收到不少声音。 离她最近的是一群夫人,有年长也有年轻的,言笑晏晏,轻音漫语。 听她们对彼此的称呼,有李总兵的夫人与儿媳,都指挥家的夫人,还有徐国公的儿媳和孙媳,更多的是陆家妇。 她们含笑低声称赞新娘子漂亮。 热热闹闹的声音,有涵养又不失礼节,虞兰芝耳朵听着,双脚随人群走进了颂国公府,这里是陆氏嫡长房,宗祠便设在此处。 由于尚书府和国公府相连,大家习惯简称陆府,她推算自己进了陆宜洲的家后从另一道门往宗祠而去。 这段路挺远的不过尚能忍受。 陆府也太大了些…… 妇人们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嬉笑,虞兰芝微讶,下一瞬又明白过来,是陆宜洲出现了。 透过朦胧的红纱,看不真切他的模样,身影倒是清晰可辨,高大劲瘦,当他靠近,她清晰地嗅到了熟悉的墨梅之香。 陆宜洲将红绸的一端放在她手心,轻声道:“累了吧,拜完堂你便可歇息。” 她“嗯”了一声,一手执团扇一手捏着红绸,随陆宜洲走进宗祠,十分敞亮威严,黑漆的家具和梁柱,油光锃亮。 拜完天地父母又夫妻对拜,总算礼成,接下来基本没虞兰芝啥事,她被众妇人簇拥着上了一抬软轿,送回新房。 推开槅扇,暖香袭人。 黑底雕花的新房槅扇镶嵌着象牙与翡翠,春樱和秋蝉心头直打颤面上不显,稳稳当当接手搀扶虞兰芝的差事。 槅扇上的装饰,莫说放在普通人家,便是放在虞府她们都害怕不小心磕了绊了,再或者被哪个歪了心思的扣下来昧掉…… 然而公子留给娘子……啊不,应改口少夫人,公子留给少夫人的婢女对此见怪不怪,一个个稀松平常,于是再是惊讶她们也不敢表现出异样,免得堕了少夫人体面。 春樱为虞兰芝解下厚厚的斗篷,露出正四品青绿色的翟衣。 大瑭新娘婚服从夫品级,陆宜洲是正四品,那么虞兰芝的婚服就是按照正四品翟衣所制,等同命妇吉服。婚服刺绣以金丝银线点缀,再配以五彩丝,凝成了翟鸟与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牡丹。 锦绣庄比别处高出十几倍的工钱在此刻给出了完美解释。 虞兰芝轻轻吐息,坐在新房才敢放下团扇。倒也不是必须一直举,比方说现在的情况,只剩她与贴身婢女。 她半掀头纱环顾一圈,无不陌生,这种陌生使人心跳加速。 视线所及仅有自己坐着的黑漆描金拔步床,头顶的大红百子床帐,正前方一帘大红洒金的帐幔。 拔步床的空间犹如一间小屋子,台凳桌柜做得相当精致秀气,床头摆着枕屏,桌上摆着砚屏,梳妆台则放着一只比她常用的还要大一倍的妆奁,蓝粉缠枝梅莲纹,她伸手摸一摸,是红酸枝木镶嵌的贝壳,平整到看不出镶嵌的痕迹,宛若天成,不知要多少时日才打磨得出。 下意识拉开一层,虞兰芝心头轻悸,忙又合上,里面竟不是空的,而是摆满各式各样的钗环珠宝,按颜色与材质划分区域,整整齐齐。 下人在槅扇外回禀:“公子来了。” 春樱忙服侍虞兰芝盖上头纱,举起团扇。 大红洒金帐幔外影影绰绰,婢女掀起一侧,陆宜洲低头走进来,两名全福妇人端着托盘也随后跟上,大红缎子铺就的托盘上有一把檀木秤杆和一对合卺酒器,另一个则盛着一堆金钱。 掀开红纱头盖,虞兰芝屏息凝神听陆宜洲念了一段酸诗,比她想象的有文采,不,是有文采太多。以他的骄傲不大可能请人在今天代笔,那么就是他自己所作了…… “少夫人。” 婢女轻声提醒她放下团扇,请新郎打量。 虞兰芝没敢抬眼迎 视,阿娘说这种场合的新娘一定要表现出娇羞方才符合身份。 下巴却被陆宜洲轻轻抬起,她看见了今晚的新郎。 头戴赤黑爵弁(音同变),两侧垂着朱红丝带,一截白纱中单露出交领,外罩绛纱袍下着红罗裳,腰悬绣有立狮宝花团纹样的玄色蔽膝,两侧各悬着碧玉连珠禁步,仿佛瑶池仙君。 好一个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的郎君。 一直以来陆宜洲满满的男子汉阳刚之气使得虞兰芝忽略了他本质是个大美男子,乍然看见他穿上如此艳丽的一套吉服,仿佛变了个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陆宜洲眼尾微微上扬,“好看吗?” 虞兰芝脸似火烧,忙移开视线。 陆宜洲上前握着她素手,邀她起身,又递给她一半匏瓜,柔声道:“等会儿,我让苏和丹蕊进来服侍你用膳,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莫要听长辈唬你的话,咱俩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虞兰芝这才大着胆子仰脸看他,陆宜洲的目光灼灼热烈,烫了她一下,她复又垂眸,同陆宜洲一起饮尽合卺酒。 众人抚掌道贺。 不知何时已经进来十几位夫人和小娘子,站在槅扇附近围观新人。 今晚最后一道流程撒金钱,女左男右,并排坐于床沿。 虞兰芝微微不自在,陆宜洲一直握着她的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想缩回去,却被捏得更紧,宽大的袖中,他的拇指轻轻打着圈儿揉她手背。 她忍不住打个颤儿,这是不期然的痒意刺激的正常反应。 陆宜洲却正襟危坐。 全福妇人唱着撒帐词,唱一句撒一把金钱。那金钱上绑着五色丝线,纯金质地刻着“富贵金安”的字样。 金钱哗啦啦,撒落满床,也洒落虞兰芝和陆宜洲的肩膀。 好多钱…… 圆满完成使命的全福妇人领着众人含笑辞去,留下一个方便小两口说说体己话的空间。 “芝娘。”陆宜洲含情脉脉,“等下我还要出去应酬,不过哥哥弟弟们会帮我挡酒,很快我就会回来陪你。” 虞兰芝心跳咚咚咚,险些脱口而出“不用那么急”,又觉得煞风景,连忙抿紧嘴唇。 “咕咕——” 一声轻响从虞兰芝胃部发出,她慌忙捂住,“不是我。” “是我,我饿了。”陆宜洲含笑吩咐摆膳。 苏和与丹蕊便领着一群婢女将饭菜摆在槅扇外的楠木圆桌上。 “回公子,回少夫人,饭菜已摆好。奴婢们粗手笨脚的,担心第一回伺候少夫人闹笑话,便将春樱姐姐秋蝉姐姐留下了。” 正常情况下娘家来的两名一等大婢女此刻可以用饭休息,但为了虞兰芝,二人只草草填饱肚子没有下去。 少夫人乍一到陌生的地方,离不得她们。苏和也想到这一层,才这么一说,甚为伶俐。 陆宜洲点点头,牵着虞兰芝前去用膳。 新娘子的装扮行动不便,他留在旁边只会让芝娘不自在,便道:“芝娘,我去去便回。” 虞兰芝:“去吧。” 趁少夫人用膳,云蔚院的两名二等婢女收拾床铺,重新整理妥当。 苏和从旁帮忙布菜,暗暗记下虞兰芝的喜好,桂花酿乳鸽、胭脂鹅脯和八宝珍珠茄。 “这几样是陆府的私房菜,少夫人喜欢就好。奴婢等会就让咱们的小厨房记下,随时为您做。”苏和柔声细语道。 虞兰芝抿唇而笑,“你有心了。” 陆宜洲留给她的婢女动静两相宜,伶俐至极却不让人反感。 “这是奴婢应该的。” 八分饱足矣,虞兰芝停筷。 “少夫人,请用。”婢女端来安神清口的香饮屈身服侍她漱口。 一顿饭八个人服侍,虞兰芝怀疑自己不是新娘而是娘娘…… 阿娘说新郎在这种日子多半要在宴席停留许久,新娘子没必要顶着全套妆扮枯坐,只会让脖子遭罪。 虞兰芝:“卸妆吧。” “是。” 苏和领命下去备水,春樱和秋蝉则服侍她卸掉金钗步摇花钿凤冠。 脑袋和肩膀顷刻间仿若重生,再无拘束。 两炷香后,虞兰芝顶着半干的头发迈进内寝,婢女们早已备下烘头发的熏炉。 待她穿着寝衣往贵妃榻上一躺,陆宜洲就迈了进来! 慌乱。 十分慌乱。 虞兰芝忙将搭在腹部的薄衾盖住全身。 有过夫妻之实又怎样,她还是不习惯在成年郎君眼皮底下衣衫不整躺平。 “你慢慢烘,我去帐子里等你。”陆宜洲路过她,留下一阵尚带水汽的馨香。 来之前他就近在内书房沐浴更衣。 沾过酒就一定会有味道,而芝娘就爱香香的他,他可不能坏了自己最为吸引她的特点。 陆宜洲新婚夜愣是不让虞兰芝闻到一丝酒味,只有她钟爱的雪中春信。 走进拔步床,他自己解了衣裳挂好,仅穿一层单薄的寝衣背靠引枕翻出常看的棋谱。 棋谱使人静心凝神。 因为他也紧张。 第一次那回两个人全无经验,仅靠他纸上谈兵,又急又乱,如今想来十分可笑。 所以他得从容些,淡然些,莫要像没见过女人似的…… 棋谱还真把繁乱的心绪抚平,不知不觉翻了十余页。 陆宜洲一抬头望见虞兰芝慢吞吞挪到床前。 她紧张,两只小手扭在一处,脖子僵硬。 陆宜洲把书册放在四方柜上,朝她伸出手,“芝娘乖,过来。” 虞兰芝把手小心翼翼搭在他手上。 大红洒金帐子外,婢女按熄灯树,又吹灭飞罩下的一对鸾凤和鸣剔纱灯,灯火通明瞬间变得半明半昧,仅余两只儿臂粗的龙凤烛在偌大的婚房摇摇曳曳,晕黄的烛光把帐幔里的一切映得朦朦胧胧。 两扇大敞的槅扇重新合上,关紧,与世隔绝。 除了当值的婢女,所有人各回各处,当差的当差,休息的休息。 这么大的空间,只剩下虞兰芝和陆宜洲。 帐子里,陆宜洲拥着虞兰芝半躺,背靠引枕说话。 他的直觉告诉他,即便心里想着那事儿,想到发疯,也得先抱着小娘子说会儿话,因为芝娘的感受与他不同。 她像一朵花,得慢慢来才会盛开,弄得急了反倒不美。 虞兰芝发现重新铺过的床多了两层东西,一层大红绫褥垫上叠了一层白绫。 许是担心弄脏吧…… 陆宜洲似乎会……会那个,她攥紧手心。 “我母亲性子冷淡,乍一看不怎么好相处。”陆宜洲说,“其实是真不太好相处。不过你不用怕,她并非恶毒之人,也不是那等好磋磨儿媳的。” 虞兰芝:“出门前我阿娘教导我做人当尊老敬长,那做媳妇的就更应如此。你放心,我如何尊重阿娘的便也如何尊重她。” 她非常清楚陆宜洲的心偏向谁,可她若掐尖要强,不尊长辈不护幼小,就属于烂泥扶不上墙了。 陆宜洲亲了亲她额头,“我就知道芝妹妹最是通情达理。我父亲是你四姨父,对你一向满意,在他跟前,你不必拘谨。二哥哥和二姐姐又是你亲表亲,你对他们怕是比对我都亲。” 虞兰芝:“除了阿爹阿娘和哥哥,以后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不会有人越过他。 陆宜洲的神情益发温存,若有若无啄着她颈窝,“成亲真好,若非成亲我哪能得妹妹半分温柔……” 虞兰芝紧张地攥紧拳抵在他胸膛。 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但也不是讨厌,总之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用 力闭上眼。 陆宜洲伸手挑下最后一层帐子,如水绸缎一泻而落,挡住了鸳鸯戏水。 起初,虞兰芝不敢高声暗暗皱眉。 没过多久,帐子里就传来她抽抽搭搭的求饶,求陆宜洲轻些儿。 “好。”陆宜洲呼吸微重,擦擦她眼角的泪珠,“现在行不行?” 虞兰芝的发丝凌乱,脸上浸着一层薄汗,半张的檀口不停咽着,求他再轻一些。 “叫洲哥哥。” “洲……哥……哥。” “叫洲哥哥做什么?” “轻……轻一些,求你了。” “叫谁轻一些?” 虞兰芝的声音支离破碎,“洲哥哥,轻一些——” 陆宜洲“嗯”了声,伏下脸,“好妹妹,我听你的。” 这一晚虞兰芝觉得自己大部分时辰都是昏昏沉沉的,极少有清醒的机会。 “洲哥哥”三个字是她的“保命符”,唤的越大声他就越疼她。 沉睡前她记得自己趴在他肩上,有一声没一声哼哼。 而他站在脚踏上。 当他转身要走出去,虞兰芝惊醒捶他肩膀,哀求他不能这样。 可她哀求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脸红,更何况陆宜洲。 接下来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一夜风雨过。 次日天朗气清。 因为认亲在下午,陆家便把媳妇茶也安排到下午。 清晨的云蔚院,小鸟在枝头成双成对唱歌,婢女们轻手轻脚当差,尽量不吵到主屋的新婚夫妇。 时下不少人家还保持着“立规矩”的心态,要求新妇次早天不亮起身,多少有些不人道。 但也有少数仁厚世家,比如陆家,就没有这样的要求。 只在新娘回门后才象征性地去婆母那里立三天规矩,其实就是陪婆母吃吃饭聊聊天,联络婆媳感情。 金色的晨光一束束穿过明瓦花窗投进来,照得昏暗的帷帐亮了些许。 虞兰芝徐徐睁开眼,呆愣半晌,发现自己躺在陆宜洲的被窝,而她的锦被早不知飞哪儿了。 身后陆宜洲轻轻动了下,吓得她大气也不敢喘,那只搂着她的手臂探向被角,掖了掖,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 “别乱动,会着凉。” 昨夜的熏炉已熄,正月的天干冷干冷的,而婢女们也不敢无召进来送烧好的熏炉。 可是她浑身冒汗,热得要命。 一张口,嗓音也沙哑了三分,“我想喝水。” “嗯,我去拿。” 陆宜洲起身背对她套上赤色素面绫寝衣,那一身惊心动魄的肌理线条一掠而过,套上衣衫的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清瘦…… 第60章 第60章虞家五娘怎生如此美貌?…… 殊不知饮水是假,支开陆宜洲才是真。 他比想象中更懂事欸。虞兰芝暗自庆幸,呃,抹胸呢? 这可把她急得团团转,如何也找不到,身后却已传来男人的脚步声,顾不上许多,她飞快套上寝衣,手忙脚乱系着衣结。 陆宜洲掀帘而入,清澈的眸子微凝,颜色愈渐乌深,如常道:“芝娘,喝水。” 虞兰芝慌忙掩住领缘,右手接了杯盏,小啜一口,视线不禁循着他的目光扫去,方知他在看什么。 “不行。” 她实在是怕了他,荒唐一夜才发现画舫那夜已算陆宜洲怜惜她的,昨晚的他根本不算人。如今青天白日的,哪里还敢同他行那等狂事。 陆宜洲:“先喝水,我不碰你。” 虞兰芝悬着的心方稍稍落定,捧着水小口小口饮完,水温适宜,清泉甘美,仁安坊的井水甜甜的。 “还要不?”陆宜洲问。 虞兰芝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想起身,让婢女进来罢……” “不急。” 他端着空盏出去,虞兰芝忙又翻找自己的衣物,谁知陆宜洲那么快又回来了,她只好自己趿上靸鞋要唤婢女,就被陆宜洲拦腰提了回去。 陆宜洲正值年少,将将尝得滋味,如何受得住美人晨起仅穿一件单薄的寝衣,只有上衣…… 虞兰芝抵挡不得,满心冤枉,压根就不懂自己做了什么又使他情兴如火,起初还能反抗,渐渐遭不住他的轻轻款款,软言甜语,就颤笃笃承受了。 登时狂风乱作,刮起云情雨意。 然而再如何温存轻款也遭不住长久舞弄。 当值的婢女悄悄靠近内寝半步,听得里头传来少夫人断断续续的哭骂又似被什么堵住了,吓得连忙退了回去,吩咐茶水房只管把温水备好,等传唤便是。 陆宜洲顾及下午还要认亲,也或许是良心发现,早早收了情意,把汗津津的芝娘打横抱起。 她累坏了,连骂他的力气也没了,乖乖任他抱住,两靥绯红,宛若一朵初开的醉海棠,把他的心他的眸都醉了。 婢女闻得公子吩咐备水,立即领命。 云蔚院一天的生活终于拉开序幕,喜鹊叽叽喳喳叫得更大声,从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两名粗使婆子将水抬进净房。此处虽是耳房改建却宽敞无比,属于女主人专用,设有隔断,沐浴区靠左是一只硕大的香柏木浴桶,另一侧则是一方更大的汤池,以极其罕见的火山岩堆砌。 婆子们将水放在汤池附近便不敢再上前,丹蕊一个人提两桶,几个来回便将池子注满。 苏和往池子里倒舒筋活血的香露撒玫瑰花瓣,又吩咐婆子再抬水注满浴桶,另备冷热水若干桶。 不用问也知待会儿公子要在此处同沐。 婆子们依言行事,不多会儿准备妥当,苏和前去复命,得到公子回应方领众人退下。 半炷香后,虞兰芝才回魂,想报复又拿不定主意。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娘子,反而隐隐察觉某些“报复”非但行不通,极有可能反给自己“招祸”。 于是一口咬住陆宜洲的胳膊,他“嘶”了声。 虞兰芝定睛一看,圆圆的牙印旁竟有一道小小的伤口,边缘整齐,仿佛利器所划,瞧着也不深,但到底是道伤口,她就不忍心再报复,纳闷道:“昨晚这里明明好好的。” 陆宜洲附耳小声告诉她原委——是他趁她睡着时故意划破取血沾白绫。 原来大瑭的婆母都会在新婚次早查验新妇贞洁,证明贞洁的东西便是染血的白绫。 陆宜洲比谁都清楚昨晚的白绫还会不会有血。此事本不欲告诉芝娘,免得她又想起自己做的“好事”,谁知伤口露了馅。 “来,哥哥抱你去泡汤池。”唯恐她再细思什么,陆宜洲抱起她,连件衣裳也不披,就大咧咧走进了汤池。 虞兰芝惊呼慌忙攀住他。 陆宜洲享受着她的依靠,一面为她按摩一面道:“别怕,不深。” 虞兰芝松开他,用心感受,果然浅浅的,甚至可以轻松站起,又发现他眼神不对劲,立即坐了回去,紧紧贴着汤池另一端,再也不想挨近他。 已为人妇的小娘子又羞又怨,为何没人告诉她成亲就要不停做这种事…… 陆宜洲说时间太短不吉利,还撺掇她配合他喜欢的方式,理由是延年益寿…… 无所不用其极地哄骗她。 总觉得被他戏弄了,又说不出所以然。 倘若陆宜洲今晚再如此行事,她定要他好看。 洛京的几处天然温泉皆为御用,虞兰芝从未享受过,但她幼年随阿娘去过一趟汎江,在那里泡了温泉,至今还记得个中新奇滋味,没想到以后也可以在家泡了。 从未想过,净房还能设汤池,她觉得自己土土的。 不一会儿,巨大的满足感宛若春风抚平她的羞怨与疲惫,她精神起来。 陆宜洲也不忍心再“欺负”她,由她玩耍去。 东梢间里,春樱前来与丹蕊苏和交接,秋蝉那边领着一众婢女整理少夫人嫁妆,责任重大。 这厢三人寒暄数句便作辞。 丹蕊苏和自然要回去休息,春樱则指挥婢女摆膳。 公子与少夫人的饮食习惯略有不同,她早已做好功课,吩咐小厨房将二位主子的膳食分开做,各自吃自己喜欢的,谁也不必迁就谁,和和美美。 其实二人中意的食物相差无几,仅口味略有差异。 陆宜洲遵从养生之道,少盐少油,又因常年习武,每日要进食一定量的牛肉;虞兰芝则荤素不忌精的肥的统统不放过,纯纯普通人的口味,比陆宜洲稍稍重一点,但不多。 所以同样的蟹黄包就要做成一只少盐一只正常盐,皆垫着粽叶,以竹笼盛放。 粥则做了四样,公子吃咸的,少夫人吃甜的,还要额外给少夫人炖一盅牛乳鸡蛋羹。 各色鲜蔬六样再加四样山珍 海味,一笼小兔子形状的花馒头,每只仅有婴儿拳头大。此外餐后点心干果若干,组成了云蔚院普普通通的一顿饭。 春樱再如何咋舌也表现出云淡风轻,时刻谨记不能在陆府的下人跟前丢份儿。 便是这样,小厨房那边也不熄火,守着炉灶随时为主子加餐。 不是,这吃的完么? 下一瞬又开心地想吃不完才好,最好再加点餐。 加的越多最后进了她们肚子的就越多。 便是一等婢女的月例也不可能吃到这些精美的食物,但云蔚院一等婢女二等婢女当值时的饮食比大部分三品官吃的还要好,说出去足够吹一辈子的。 说是主子剩下的,实则比任何饭菜都要干净。 主子吃饭都是有专人布菜伺候,用的那都是公筷,压根不会自己去碰菜肴。 便是主子吃了一半的饭菜佳肴也不会有哪个下人嫌弃,抢都来不及。 她们都是自小跟着主子一起长大的。 陆宜洲用饭很斯文,是那种天生骨子里的矜贵,再美味的东西对他这样的贵公子而言都不至于多惊艳,但他又不似正统的文人那般守礼,譬如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 他用膳时甚少言语,却也不介意虞兰芝说话。 虞兰芝的话也不多,偶尔才会说一句。 两人都是出身上层阶级的郎君小娘子,都有着良好的礼仪和生活习惯,却又不呆板行事,使得虞兰芝感受了一丝在阿爹阿娘身边的轻松。 与陆宜洲相处并不难。 饭后小两口手牵手散步,其实就是陆宜洲带着她熟悉云蔚院。 “我的内书房与此处相通,公务繁忙时我便宿在那边,你可以随时过去。”陆宜洲说,“或者差人给我传话。”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虞兰芝听得懂。 一个男人允许妻子随意涉足他的内书房代表他不打算“金屋藏娇”,阿爹也是这样对阿娘的。 虞兰芝轻轻“嗯”了声。 陆宜洲:“我把核桃留给你使唤。他今年正好满九岁,很是机灵,倘若我在外书房,你便吩咐他传话。” 外书房是男主人见客之地,可能会有各种陌生外男出入,她一个新妇若是横行无忌十分不雅,所以陆宜洲给她留了个陆府的机灵小厮使唤。 虞兰芝仰脸看他,说:“好。” “桃叶、杏芳、碧簪、宝钿皆是跟了我十年左右的婢女,当差相当仔细,从未出过错。现在你来了,我便让她们在云蔚院当值,也算是你的人了。你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她们,赏罚分明即可,也帮我留意合适的人选,务必为她们挑一个好人家。” 这是女主人的分内之事。陆宜洲在告诉她,她们都是他身边可靠又有功劳的婢女,万不能磋磨了,更不能随便配人,请她掌掌眼挑选可靠的男仆。 虞兰芝:“你放心,莫说她们有功劳,便是最普通的婢女我也不可能随意打发的。” 定然会为她们找好人家。 陆宜洲:“那当然,再不会有比我芝妹妹更善良的妹妹了。” 虞兰芝横了他一眼。 宜嗔宜喜,眼波如水。 陆宜洲喉头微动,欲俯身一亲芳泽却被虞兰芝推开。 “你再不分白天黑夜折腾我,我便是要真的翻脸了!”虞兰芝连忙拉开与他的距离,“下午我还要认亲,但凡有一丝不漂亮不精神,我定与你分居而过!” 陆宜洲连忙道歉,果然不敢再动邪念,讨好道:“一定让你漂亮,为了这一日我可是学了许多眉毛的画法。” 言下之意是要为她画眉。 虞兰芝半信半疑。 午正时刻,小两口坐在妆台前,陆宜洲非要为她描眉。 再丑的媳妇都知道在这种重要的日子盛妆出席,更何况虞兰芝。 她要拿出最完美的状态,岂会甘心出一丝丝错漏。 虞兰芝:“要不下回吧……你一个郎君哪里会画眉。” 陆宜洲扬眉道:“会画画不就行。我仿照你喜欢的眉形为许多人画过,保管画得比你更好。” 虞兰芝鄙夷道:“给多少人画过?” 陆宜洲认真数了下,“五个。” 虞兰芝的脸就黑了。 “我祖母、核桃、松子、花生,还有高鸣。” 虞兰芝:“……” 四下瞬间有种诡异的安静,片刻之后,她难以置信道:“你帮祖母画也就算了,怎能帮……帮他们也画……” 真变态。 小厮年纪尚小,勉强说得过去,那高鸣至少二十五了吧,被他…… “那我给婢女画你也不乐意呀。”陆宜洲笑道。 说的也是。 虞兰芝还真想不到给谁画更好,但肯定给那些人画比为婢女画来得好。 “行吧。”她怏怏道。 陆宜洲拉开妆奁取出一只描金牡丹匣,虞兰芝眼睛睁了睁,好多海螺,海螺尖尖裹着黑色的东西,色泽油亮光滑,整体宛如一支笔。 “这些是祖母留给你的。她老人家说新妇好颜色等于给我长脸,也只有你这般娇嫩的年纪用螺子黛才不浪费。” “祖母待我真好。”虞兰芝想起了那张慈祥又不失尊贵的脸。 螺子黛是御用之物,虞兰芝不认识再正常不过。整个陆府,也只有陆老夫人才能接触到此物,却全给了孙媳。 所以陆宜洲小声告诉她不要在母亲跟前谈论为妙。 虞兰芝乖乖点头,意识到婆母与祖母之间微妙的关系。 真的很美呀。 比青黛丝滑,色泽自然易晕开,用过了以后再无眉黛能入她眼了。 陆宜洲:“我会努力的,将来让你像祖母那般尊贵,年年用上最新的螺子黛。” 年轻的郎君对小妻子许下诺言。 热烈的诚挚的,又是最动人的年纪,便是再无心之人都要忍不住动情。 可他舍不得揉花妻子新贴的面靥,弄乱她斜红。 陆宜洲咽了下,捺下狂徒之意,请她看铜镜。 加了银和锡锻造的铜镜,色泽净白,照人清晰自然,虞兰芝凝视镜中娇娆的新妇,粉面含桃,一双动人的远山眉,浓淡相宜,美艳无双。 “如何?我当不当得起为娘子描眉的重任?”陆宜洲问。 “凑合吧。” 虞兰芝的嘴角翘上了天。 “那便不凑合,交给你婢女。” “不行。” “哼。” 两人又拌嘴了一阵,才起身前往四宜馆。 四宜馆内,众女眷围在陆老夫人身前说说笑笑。 做为陆宜洲的亲姑母,梁大夫人自然也早早备下厚礼。 马上就要见到侄媳了,那个把三郎勾得魂不守舍的小蹄子。三郎至今还嘴硬,不肯承认看上的人是她。 然而梁大夫人是过来人,便是从前没意会,后来发生的桩桩件件,再加上萱娘的提醒也意识到了。 只是不敢相信三郎竟会看上虞兰芝。 他没见过美人吗? “公子少夫人来了。”婢女在外禀报。 “快请进来。” 梁大夫人下意识望过去,婢女撩起锦帘,陆宜洲低头迈入,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绝色美人儿。 是三郎魂牵梦绕之人。 虞家五娘怎生如此美貌? 何时变成了这样? 梁大夫人张圆了嘴。【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61章虞兰芝登时清醒,慌忙缩…… 梁大夫人好长一段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丫头怎还真一年一个样? 其实虞兰芝去年已初现美艳,然而那美艳长在青涩的小丫头身上多少有点儿违和,今时今日为人新妇恰好冲淡了先前的那一点违和,霎时犹若春光照海棠,四下神情为之湛亮。 且说梁大夫人闺名陆敏静,乃陆老夫人嫡次女。性格是一点儿也没继承陆老夫人的宽慈,更没有颂国公的格局。 然而龙生龙凤生凤,为人处世不济的她却有其他方面的天赋,比方说去掉棋后的琴书画三样样样精通,外加老天爷赏饭吃的顶级美貌,凭此在当年轻轻松松嫁进了梁家。 又靠着美貌将梁家这一代姿容提升了一大截,可谓是近 百年来质的飞跃。洛京谁人不闻梁元序和梁意浓这对姐弟的美貌。 美貌的女人性格再坏也有男人宠,说得就是梁大夫人的夫君文信侯,那是真娇宠。 故而梁太傅才将她生的三个孩子放在了自己与老妻膝下教养,可见是有多不放心她,多怕她把梁家的好苗子养歪。 在她手里的话莫说梁元序还能不能考中状元,不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都算老天爷开眼。 这位从未吃过苦的簪缨世家嫡女嫁进了另一处世家,虽说因为能力问题未能主持中馈,但却使她的日子更加清闲了,以致骄纵傲慢的性子也养得越来越歪,素来瞧不上洛京的新贵,仅在长辈跟前才收敛些许。 目下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梁大夫人不得不在脸上挤出一丝长辈才有的慈祥笑意。 可这笑意却怎么笑怎么僵,越僵越硬。幸而众人注意力都在新妇身上,无人在意她。 因着四下里全是有着亲缘关系的亲人,最远也是伯父叔父那边房头的,所以陆尚书也在。 陆宜洲和虞兰芝先向陆老夫人磕头问安,然后再给爹娘磕头敬茶。敬完媳妇茶再认亲,便是小两口新婚第二日的大差事。 说起来惭愧,虞兰芝和婆母的见面次数从小到大加起来不足六次,十七岁后基本就没碰过面。 如今乍一看险些没认出。 倒不是陆大夫人相貌有什么改变,而是她的神情淡淡的,是那种挑不出毛病的冷淡。 这种冷和梁大夫人的冷不同,不恣睢不锋利只是平和的冰冷。 虞兰芝垂下眼帘,将茶盏恭恭敬敬举至头顶,“请婆母用茶。” 一旁的婢女连忙双手捧过,小心递给陆大夫人。 她接了茶低眸抿一口,放回手边的案几上,不咸不淡道:“既已成婚便是大人,你二人以后切记相敬相爱,互相扶持。” 两人乖乖回是。 陆大夫人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立即将准备的红封端上前。 “这是我和你们父亲的一点心意,望你们将来生活安逸富足,可也莫要忘了勤俭持家。”陆大夫人又说。 小两口无不领命。 虞兰芝口中道着感谢,双手接过大红封,好厚……这么厚的银票得是多少银子…… 此外还有一条双色梅花璎珞,玉雕花瓣栩栩如生,豆绿色与浅粉色相间,以金线和珍珠串联,中间的流苏如意上还镶着一颗粉色碧玺雕刻的小桃子,直把虞兰芝的眼睛都看直了。 不过她反应十分迅速,抬首请婢女为自己戴上,戴端正了,方再次磕头感谢婆母。 婆母这般大方,便是冷了点又如何,冷就冷吧,她会慢慢焐热。 陆大夫人挑了挑眉。 陆尚书接着叮嘱二人几句,媳妇茶这一环节方算结束。 一屋子女眷,接下来也没有陆尚书和陆宜洲什么事,二人若留下怪怪的,便朝老夫人请辞而去。 陆老夫人身边的佟妈妈见机笑吟吟走出来,道:“老奴斗胆充会能人来服侍少夫人,还望少夫人不弃。” 虞兰芝忙侧身只受她半礼,“怎会。倒是央烦妈妈了。” 正常来说这会该大夫人的心腹服侍虞兰芝认亲,但佟妈妈出头了就没有人再接话,毕竟这是老夫人的意思。 陆大夫人无所谓,早已习惯事事不管关起门过自己日子的生活。 幸亏虞兰芝提前背过陆家的家谱,在这一堆伯母婶婶姑母嫂嫂小姑里还算摸得清方向,一点既透。 就这么一圈认下来,收礼收到手软,春樱和秋蝉两个人险些抱不过来。 陆老夫人:“见完了长辈和姑嫂,往后在家里遇上也不至于太过眼生。以后的日子还长,定会越来越熟悉。” 虞兰芝柔声应是。 陆老夫人见她十分乖觉,招招手道:“来我这边坐。” 梁大夫人一愣,嘴角微抽。 别的孙媳怎不见有这般待遇? 老年人爱幺儿,陆宜洲不是最小的嫡孙但虞兰芝是最小的孙媳,老夫人看着自己亲手选的孙媳心里高兴,没有哪个傻子会在这时候触她霉头,所以梁大夫人也只是不自在地咕哝一声,倒也没敢说什么不合时宜之话。 陆老夫人瞥一眼嫡次女,这些年总算有点长进。 梁大夫人在心里想:“母亲到底为何瞧上了虞五娘?再好看虞老太爷不也已经致仕,如今的门楣全靠虞侍郎撑着,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小叔顶替。虞家大房倒是占了个濛洲市舶司的肥缺,然而比之宋老太爷的两淮盐运史还不是相差甚远!真真是可惜了我七侄儿的大好品貌。” 心里有点儿泛酸,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厢虞兰芝得了吩咐,行止冉冉,看得出被虞家养得很好,动作优雅秀丽坐在老夫人身边,“多谢祖母赐座。” 梁大夫人恍了下神,方才那一瞥,她瞥见虞兰芝的神情莫名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待她仔细去想仔细去看又杳无踪迹。 新妇在这种场合不需要表现的多么擅长左右逢源,反而乖巧安静更讨长辈喜欢。 但当有人朝虞兰芝搭话,她也会大大方方回应,一双杏眸仿佛会说话看得人心里软软的。 大姑母性格爽朗,比二姑母梁大夫人易相处。 时不时讲几句陆宜洲小时候的趣事,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虞兰芝也抿笑。 原来陆宜洲从小就不是善茬。 说来也怪,她对他的童年基本没啥印象,主要也没多少相处的机会,偶尔相遇,彼此兴趣皆不大,瞥一眼匆匆跑开。 佟妈妈发现虞兰芝的腕上戴着紫烟玉镯,为相亲那日老夫人所赐,老夫人也发现了,微怔,含笑摸了摸虞兰芝脑袋,倒是个有心的,遂问她字练得如何? 虞兰芝:“回祖母,已经小有所成。这是我阿爹的评价不是孙媳说的。” 这话乍一听耿直,仔细一琢磨合情合理。 她阿爹是虞侍郎,能被虞侍郎夸的字必然有些水准。 在座的难免怀疑虞侍郎夸大其词,可一想到那人连自己夫人的字都点评一般,众人登时打消念头。 “是个有恒心的。”陆老夫人点点头,“这孩子不靠恩荫靠自己考中了斋娘,我就知道是个做事有始有终的可靠人。” 众女眷七嘴八舌道:“那是。您老人家慧眼如炬,还从未看走过眼。” 那边厢陆宜洲已随父亲离开了四宜馆,心里却在想芝娘。 他不在,她一个人被那么多女眷围着观看会不会紧张? 下一瞬又释然,小场合,都是小场合!他的芝娘没那么撑不住场。 又想到她平时待他又横又娇,到了祖母跟前还不是同他一样乖得跟个孙子似的。 陆宜洲嘴角微扬。 陆尚书负手走在前面一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敏王府将将修缮了一半,工部那边就把十王宅最好的一座王府改成敏王府献给敏王。你忙活大半年不如梁家略施恩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陆宜洲:“您是想听听我的心里话还是敏王是如何想的?” “都说说。” “我这边省下不少功夫,求之不得呢。”陆宜洲笑道,“敏王应该也像我一样开心。” 陆尚书:“他因梁家而开心,你有何开心的?” “父亲,敏王是因我而开心。”陆宜洲眉目清亮,“他的眼界和格局实非寻常人所能理解,区区一座王府而已,暖不了他的心。” 微末之时无人问津的心早已冷却,梁府的恩惠不过是为了做两手准备 ,敏王若连这点都看不破,又怎配得上这万里河山。 世上最便宜的便是锦上添花。 小皇帝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不妙,尽管太医院那边把脉案捂得严严实实,也只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只待四月份梁太后腹中胎儿瓜熟蒂落,一切见分晓。 敏王不过是梁家退而求其次。 不过陆尚书断不会让梁太后生下男胎。 陆宜洲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梁太后做梦也想不到已经有三名产妇正待与她同日生产。她产下公主一切好说,如若真是皇子……自会有人帮她变成公主。 梁太后只能生一位公主。 朝堂之上无妇人之仁,陆尚书没让梁太后一尸两命已是莫大的仁慈。 陆家不会逼宫更不会扶植哪位帝王,陆家是纯臣。 敏王将来践祚仅仅是他的造化而已,顺天承命。 陆宜洲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觉得父亲和祖父一样可怕。 申初时分众人便催虞兰芝返回。 新婚第三日要回门,总要留给小两口一点空余准备。 待她返回云蔚院,秋蝉已经在库房核对好嫁妆单子,今天只能粗略分类,待明日再细致分类。 苏和端着黄花梨托盘迈入梢间,为虞兰芝斟茶,并递上两本册子,“少夫,红色这本是库房名录,在您嫁妆放进来前就有一半是公子的珍藏。公子说挪起来麻烦就一并交给您处理了。蓝色这本是云蔚院的账册,请您过目有没有什么不妥,奴婢们也好改正。” 虞兰芝接过账册,“好。” “你是公子身边的老人,对公子留下的几个心性最是了解,她们的差事便由你来安排,安排好了再来回禀我。” 她对云蔚院的人事一无所知,倒是对苏和的印象尚佳,便安排了这么一个差事,一来试试她的能力,二来自己心里也好有个底。 苏和屈身领命。 虞兰芝喝了盏茶,吩咐小丫头召来春樱。娘家那边的情况她最熟,叮嘱她务必看仔细回门礼单,也莫要装车的人磕了绊了或者错漏。 春樱脆生生应下。 目送春樱掀帘离开,虞兰芝才打了一个哈欠,困倦袭来。 她好累,羞人的地方到现在还有些酸麻,又不好意思对人讲,更不敢对陆宜洲讲,他只会不由分说扯开她的……检查。 虞兰芝在心里骂了陆宜洲一句,脑袋一点一点的,稍不留神闭目睡去。 婢女进来添银丝碳,见少夫人睡相酣甜,一时不敢打扰,便为她盖上锦被,轻手轻脚退出。 “公子。”婢女发现跨进门槛的人忙施礼。 陆宜洲:“少夫人在做什么?” “回公子,少夫人睡着了,奴婢不敢打扰已经为她掖好被角。” 陆宜洲“嗯”了声。 虞兰芝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晚膳的时辰也错过去。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陆宜洲怀中,四下的帐子眼熟,是他们的新婚百子帐。 陆宜洲放下手中的书册,问:“饿不饿?” 虞兰芝下意识伸出手臂环住他脖子,陆宜洲忙俯身屈就她。 她的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有一点。” 陆宜洲觉得有趣,轻轻捻着她的耳垂,“有一点饿也有一点困对不对?” 虞兰芝点点头。 “那我们先用膳再睡吧,明儿还要回门,睡太早了你半夜肯定会醒。” 虞兰芝仰起脸打量他一会儿,美眸尚带着一丝惺忪,像是在思考他是谁,又像是在思考他说的话对不对。 陆宜洲把她的手放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乖,你再这样望着我发呆,它可就不满意了。” 它确实不满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虞兰芝登时清醒,慌忙缩回手翻身坐起,从他身上跨过去,召婢女进来。 身后传来陆宜洲的轻笑声。 第62章 第62章原来唇脂真的有点甜 饭菜一直在小厨房的灶上温着。 云蔚院每日的柴火钱拿去普通人家根本不敢想。 时下山林大多有主,基本为达官显贵据为己有,满山的柴火不是谁想取用便取用的。老百姓用柴要么买要么走特远的路去无主的山林,再或者在有主山林的边边角角拾一点。可想而知其中的辛苦不便。 同为底层人出身的下人,最是了解底层的生活状况,因而愈发珍惜在主家四季温饱还有月钱的好日子。 尤其吃过苦的人,死也舍不得离开仁善又富有的仁安坊。 虞兰芝和陆宜洲简单吃个七分饱,各自停箸,吩咐婢女撤下去分了。 虞兰芝:“下回再这样莫要等我了,你按自己的生活习惯来便是。” 陆宜洲的生活相当自律,绝无可能酉正用晚膳的。 两个人过日子,在小事上没必要非得为另一个强行改变自己的。 他可以先吃,再像现在这样陪着她。 也暖暖的。 就像阿爹喜欢打棋谱,阿娘喜欢看话本子,两个人坐在一起各看各的,多谐当。谁也不强求谁融入自己的喜好。 陆宜洲凝目看她,嘴角轻弯:“好。” 婢女在帘子外禀报:“蒋妈妈来给少夫人请安。” 蒋妈妈是陆宜洲的乳母,在云蔚院的身份自是比任何奴仆都要高一点的。 虞兰芝忙让人请了进来,婢女在得到允许后搬来锦凳请蒋妈妈坐下说话。 蒋妈妈屈身道谢,也不托大,只坐了半边。 她是掐好了点,趁小两口还没歇下又用过膳才来的。 奴婢就要有奴婢的规矩,便是少夫人初来乍到尚无空闲熟悉云蔚院,她做为这里叫得上名号的自然要主动出现。 “老奴如今管着公子内书房的差事,少夫人若有用得上的只管差遣。” 公子的意思是内书房和云蔚院不分家,那么她也算少夫人的人。 虞兰芝待她客气,“我还年轻,正在慢慢摸索着,如果哪里没照顾到,也请妈妈来提醒我。” 蒋妈妈:“少夫人自谦了。只消见过秋蝉和春樱就知道少夫人的能力有多周全,云蔚院上下无人不称赞少夫人。” 虞兰芝含笑,正好婢女的茶已端来。 少夫人赏的茶,蒋妈妈十分开心,捧着喝了。 两厢就着云蔚院和内书房说了会话,虞兰芝对自己的家大致有了些了解。 主子们事情多,不宜耽搁太久。蒋妈妈在少夫人跟前露过脸尽到礼数,遂将杯盏轻轻放在左手边的案几上,起身施了一礼告退。 陆宜洲道一句“妈妈仔细脚下”,蒋妈妈连连弯身点头欢欢喜喜而去。 “芝娘。”陆宜洲手肘支在案几上,托腮盯着虞兰芝,抿笑道,“我发现你天生就是要给我当媳妇的。” 明明床上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可怜,可是摆起主母的款儿时立时那般神气活现,又可爱又威风。 虞兰芝昂起下巴,侧颜如玉,天生微微嘟起的上唇有着一段说不出的娇嗔,睃了他一眼,“那当然,我可是阿娘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娘子。” 两个人儿就着烛光一递一声。 郎君的声音温存低沉,小娘子的清糯,不时娇嗔一句,郎君便只笑不语。 直到下人回禀备好了水,才各自往自己的净房里走。 婢女们把公子的衣物和惯用的澡豆熏香摆好,陆续退出。 公子并非四体不勤之人,不用人伺候他也会自己清洗。 其实陆宜洲更喜欢在内书房沐浴,让年纪大一些的小厮按摩筋骨放松放松,可在他和芝娘的云蔚院也别有一番趣味。 小娘子沐浴完还要涂香露,从头涂到脚,光是这一步就得花费一炷香的功夫,待虞兰芝把头发烘干梳通夜色已深。 她打着哈欠走进拔步床,外面的烛火次第熄灭。 婢女退出内寝带上槅扇。 没想到陆宜洲尚未入睡,听见她动静立时坐起,掐着她腋下将人提进了帐子。 “下回烘完头发你便过来吧,我帮你涂香露。”陆宜洲好一番苦等。 虞兰芝对他心里惦记的事一清二楚,假装困倦累到不行,嘟囔着“不行,我才不要被你看光”,便爬进自己的被窝蒙头大睡。 陆宜洲:“我又不是没见过。” 虞兰芝在被窝蜷成一团。 陆宜洲:“……” 他确实想亲近她,不过天色已晚,明儿还要早起,主要是她娇气得很,陆宜洲只好捺下心里的旖思遐想,悻悻然钻进自己的被窝。 好香好想抱抱。 “芝娘,我抱着你睡吧。”陆宜洲试着往她的方向凑,“后半夜冷。” 虞兰芝霎时就想起微凉的后半夜躺在陆宜洲怀里有多舒服,不禁咽下了到嘴的拒绝。 不一会儿 两个人就躺在了一个被窝。 又不一会儿,上身穿得整整齐齐的虞兰芝发现另半截早已狼狈不堪。 “七……七郎……”她断断续续哼唧起来。 那颤颤音调儿宛若恰恰莺声不离耳畔,陆宜洲微微喘,想不管不顾腾身而上,曲尽其趣,又怜她明儿还要早起,只好生生克制,竟真忍了下去。 虞兰芝重获自由,心却像被掏空了,莫大的空虚填满其间,她难受地蜷成一只小虾米。 陆宜洲从未想过芝娘的心和他一模一样,她像他想要她一般……也想要他,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如今被他撩拨动了心火,魂不附体,声音好不可怜。 黑暗中,陆宜洲掀开锦被,“给你。” 直教她细细薄汗染额际,涓涓露滴牡丹心。 虞兰芝似泣非泣了半个时辰,长吟一声,晃动的帐幔方才风收雨歇。 她的脸趴在茵褥上,一动不动,大口大口喘着气。 陆宜洲手臂撑在她两侧,啄了啄她火烧一般的耳垂,“睡吧,我帮你收拾。今天先到这里,下回……咱俩再好好比划比划。” 走开啊,谁要与你比划这种事。虞兰芝捂住脸在心里尖叫。 这一夜,上房只要了一回水。 …… 永兴坊除了最显眼的虞府,还有二十几户人家,大部分是洛京的普通官吏,其中范大人与苗大人乃洛京五品官。 在京都混到这个品级去哪儿都算有头有脸的,比起虞府却又差得不止一星半截,尤其虞府攀上一门好亲事后已然是永兴坊最高不可攀的门第,在洛京已属上层圈子排名中上的人家。 不过范苗两家都是普通本分人家,倒也不至于妒忌眼红,但艳羡肯定是有的。 虞兰芝回门,他们家的仆从就悄悄数着礼车,回去向主人绘声绘色描绘那车如何大,堆放的礼物如何满,大大小小的匣子还有红纸包封的。 范家的老爷咂咂嘴,决定用心栽培两个嫡女,多念书明事理,女儿家嫁得好惠及家族可一点也不比儿子差。 新妇回门,娘家的人都在。 虞兰琼挺着“将军肚儿”与袁莲心坐在一处,有说有笑。 两个人妊娠期差不多,有着聊不完的话题。 老远就瞧见一群仆婢簇拥着一对神仙人儿朝这方走来。 “芝娘回来了。”袁莲心含笑。 两人便起身前去元香堂。 先不打扰她和虞二夫人说母女之间的体己话,等会子一大家人都会聚在元香堂。 虞兰芝云鬓戴着整套百不知,步摇如水似晃未晃,一张桃花面上眉如春柳,眼似秋波,神情间略有些新妇才有的淡淡娇羞,眼帘半垂,任凭陆宜洲低眸打量,同她低声细语。 陆宜洲那仿佛要将人看化了的神情,温存又灼灼,不消多想也知他对虞家女郎的满意已渗出心尖。 时下女郎婚服为青绿,回门则着红衣。 虞兰芝穿着海棠粉的交领罗衣外罩朱红广袖襦衫,衣襟处的折枝花纹精致到让人移不开眼,海棠粉色丝绦悬垂百迭妆花裙两侧,裙摆苏绣如梦如幻,一领牡丹金线软烟罗红帔子斜披香肩,云雾一般,美艳不可方物。 虞二夫人满眼放光望着自己的闺女,眼眶濡湿,口中五味杂陈,一方面高兴,为自己的眼珠子觅得良婿而高兴;另一方面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大的眼珠子就这么成了别人家的,难免酸楚不舍。 这厢小夫妻俩才行过礼,她就一把将虞兰芝拉到身边,“好好好,你们好好的,快让阿娘看看。”说完又看向陆宜洲,“快给姑爷看座。” 陆宜洲则规规矩矩谢坐。 “阿娘。”虞兰芝一如从前挨着她。 母女俩亲近,有着说不完的贴心话,不一会儿便手拉着手离开此间,留下陆宜洲单独面对岳父的端量。 从闺女的气色和神态不难看出在婆家过得不错。虞侍郎对陆宜洲目前的表现还算满意,剩下的则交给爱妻打探。 且说这回门并非年轻郎君理解的携着妻子和厚礼看望岳父岳母尽孝道这么简单。 这只是表层意义罢了。 真正的用意是娘家人为了方便观察小两口,从他们的气色和言谈举止判断新婚生活是否和睦,由此推断女郎是否被郎君善待。 此外初经人事的女儿家多少又懵又惊,遇到问题也不能找婆母诉说,那么回门与娘亲说体己话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娘亲才是她们的后盾。 娘亲将从女郎的言语间得出重要信息,比如郎君能不能人道,能人道的话有无暴戾之行,一旦有任何不谐当之处,岳家定会警戒新郎,严重的可能要和离。 陆宜洲尚不知自己正被岳父岳母从头到脚严查,只待过了这一关,他才算得虞家二房真正的女婿。 那边厢,婢女布好茶果点心静悄悄退下,房内唯有母女俩,携手落座开始说悄悄话。 闺女对娘亲不会设防,虞二夫人又十分了解闺女,因而想要套虞兰芝的话并不难。 她先笼统问一句:“七郎待你如何呢?” 虞兰芝:“比婚前还要好。” 婚前他生气会真的生气,婚后莫名宠溺,仿佛全然安下心。 心态好了,对任何事便也充满宽容,哪怕她再不讲理,他都能安静地望着她,眉眼温柔。 果然娘亲说的对,成了亲才算一家人,郎君才会对你真正掏心掏肺。 现在她是陆宜洲的家人了,以后会更亲。 虞二夫人轻轻点头,“那你可有什么不适?” 问题很含蓄,甭管如何理解,反正有不适的话有一个算一个。 虞兰芝想了想,两靥微红,其实都挺好,若非要说不适也就陆宜洲在敦伦上勇猛异常,把她舞弄得毫无招架之力。 可用“不适”来形容,似乎又有点不妥,毕竟她没有……不喜欢,虽然有时会累得翻脸,可总体来说她很舒服,而且她只要舒服地哼出声音,陆宜洲就知道哪里取悦了她,再接再厉,与她快乐到天昏地暗。 她好怕长此以往两个人气虚血亏,俗称纵那什么过度…… 虞二夫人瞥见闺女只红着脸,嘴唇动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摇摇头,意思是没有不适。 那副情态怎么也瞧不出是受过委屈的。 她总算放下心里,拉着乖乖女的手左右打量,最后小声教了她几句,诸如如何爱护自己身子,万不可逞强等等。 虞兰芝红着脸一一记下。 席面摆在元香堂,男女两边各设两大桌,热热闹闹。 通常来说自家人吃饭不拘小节,男女中间以屏风相隔即可,今日却专门分作两间花厅,主要是虞兰琼自孕后闻不得酒味儿,鼻子又比细犬还灵,仅隔一道屏风压根阻挡不了。 反正隔一道屏风还是隔一道花厅都没差,关键是一大家子都平平安安的,能坐下用饭。 虞老夫人照旧瞧见虞二夫人就烦,却也不得不多给她几分体面,谁叫她会生,生了芝娘这么个最有出息的虞家女郎。 话说这对冤家婆媳虽有过一段龃龉,却也没闹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得不算虞侍郎一个功不可没。 虞侍郎不仅擅长两头哄,脾气更是一顶一的温和。 虞二夫人受了气,他定会温柔小意把妻子哄开心,情绪物质全到位,再去与母亲讲道理,必然要被母亲骂个狗血淋头,但他就是不生气,反倒跪下来装可怜。 虞老夫人就没辙了。 再怨恨他不争气都改变不了他是亲生的事实,看他那个窝囊样,骂着骂着也就麻了,虞老夫人渐渐懒得搭理两口子。 权当给别人生了条狗,啐。 午后稍作歇息,陆宜洲第一次踏进妻子未出阁时的闺房,充满新奇。 原来芝娘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才出阁第三日,房间尚且充满了她的气息,每日有专人洒扫,摆设一如从前。 虞二夫人当着陆宜洲的面说:“这里一日是我儿的居所 ,便一辈子都是,也是你们回来时的歇脚处。” 她的闺女永远有家,倘若他不善待后果很严重。 陆宜洲小心翼翼“嗯”了声,“小婿明白。” 虞二夫人满意地笑了,夸他是好孩子。 回门夫妻俩不能睡一块儿,所以陆宜洲只能一个人在此。 他像个好奇的孩子,感受着虞兰芝的一切。 芝娘的房间小小的,住着小小的她,不过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尤其院子里的秋千,可以想象她是个多么活泼好动的小娘子。 云蔚院也有,幸好他让人做了一架,花藤与浓阴遮蔽,一年四季都能玩。 他摊开四肢躺在芝娘的架子床,想象着她同自己吵架后回来躺在床上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回门女日落前必须回到婆家,因家远无法做到的夫妻则要分居。 这日漏刻一过未正,虞二夫人不得不催虞兰芝回家,她抹了抹微红的眼角送别自己的心头肉。 虞兰芝则把阿娘的叮嘱全都记在心里,回到陆府恭恭敬敬向婆母请安,一则是真请安二则也有回禀长辈自己准时回家的意思。 婆母身子不适,正在里间躺着。陆夫人的一等婢女轻荷走出来,福了一礼回话:“少夫人,夫人将将睡下,睡前叮嘱奴婢跟您说回来就好,三日规矩暂且免了,等有空自会传唤您。” 按说从第四天开始她要来立三日规矩,虽说是个过场那也是联络婆媳感情的机会,虞兰芝万没想到婆母压根就没兴趣与她相处。 她温和地说“好”,又仔细询问婆母的身体状况以及在服什么药。 轻荷一一作答,目送少夫人冉冉离开。 陆宜洲甫一回府便去了祖父那里,小厮松子在临近晚膳时刻才迈着小短腿跑到云蔚院禀告:“公子要在国公爷那边耽搁挺久,吩咐小的请少夫人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虞兰芝说“好”,让春樱抓了一大把松子糖赏他。 松子欢喜不已,忙谢过少夫人。 名字都叫松子了,可见他是有多喜欢吃松子。 陆宜洲不回来正正好,她也好专心忙自己的事。 正月二十是外曾祖母的生辰,整岁大办,非整便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顿席面。 今年阿娘不会再带着她,她要代表自己的小家前去祝寿。 虞兰芝专心致志翻看礼单,又核对账册,时不时拨弄碧玉做的小算盘。 从库房翻出来的宝贝,第一眼她就喜爱不已。 小娘子的手不大,用小算盘自然更方便。 苏和笑道:“这是公子当年在龙溪游学所得,他断言您一定会喜欢的,便早早放在了云蔚院。” 虞兰芝眼睛亮晶晶的,“他还游过学?” 差点把心里话脱口而出:陆宜洲能吃那苦? “是的,少夫人。”苏和说,“公子十二岁便与谢家舅舅在龙溪生活了两年,也是从那时候起习得谢家刀法。” “您别看公子长得白净,实则没少风吹日晒,正因为太过白净,我们尚书一度怀疑他在外面荒废了两年。” 虞兰芝忍俊不禁,屋里的婢女全都笑起来。 …… 在祖父身边滞留太久,长夜深深,陆宜洲想回云蔚院又觉得不妥,茶水房的人见到他少不得一番动静,难免惊扰芝娘清梦。 最终理智战胜贪婪,他乖乖返回内书房。 从养生方面来说,他和芝娘实在是不知节制。 倒也不怪她,只怪他意志力薄弱,但凡她稍稍情动,他就忍不住。 如今清心寡欲睡一晚,也算是大有进步。 次早,恢复正常作息的陆宜洲如常起身,洗漱一番饮一杯清水便去自己的练武堂舞刀弄枪,出了一身汗才回去沐浴更衣。 没想到芝娘起得比他还早,正坐在窗前贴面靥,阳光投在她身上,清凌凌,眼儿媚,唇如丹。 婢女们瞧见陆宜洲,忙屈身问安。 “你回来啦。”虞兰芝扭过头看他又恐面靥贴歪,立即收回了视线。 “我帮你。”陆宜洲走过去。 “我要贴在酒窝处的。” “你没有酒窝。” “贴在酒窝处便等于我有了酒窝,所以才叫面靥。” “好。” 虞兰芝:“明儿给外曾祖母贺寿,朱红色和朱樱色,你说我穿哪套更好?” 这个问题一般郎君可能答不上,却难不倒精于画道的陆宜洲,“朱樱色吧,朱红昨天才穿过。” 有道理。虞兰芝点点头,仰起小脸闭目,问:“今天还是远山眉吗?” “你不喜欢?”陆宜洲以清水打湿螺子黛。 “腻了,不如换个秋娘眉。” “好。” “不是吧,这个你也会?” 陆宜洲挑眉,“难道你在考验我?” “我只是没想到你如此……多才多艺。” “作画而已,有何难处?不信你脱了,我还能在你身上画出世上最美的海棠……” 虞兰芝:“……” 那之后室内的谈话戛然而止,间或传来几声少夫人的闷哼。 婢女们心里有数,忙从门口又移到廊下。 内室,陆宜洲用力“啵”一口,徐徐松开虞兰芝的唇,微微红肿。 他一脸无辜,回味道:“原来唇脂真的有点甜。” 特别是她的。 第63章 第63章这一晚她抱着他打滚,美…… 虞兰芝深深凝目看了陆宜洲的唇片刻,年轻的郎君,眉目如画,唇如火一般滚烫,对她正是最情浓意深的时光,但她推开他,扭身专心整理妆容。 妻子爱漂亮,再弄乱她妆容可能要被嫌弃。陆宜洲笑了笑,起身道:“芝娘,我去东次间等你。” “去吧。” 阿娘说女郎敬爱夫君自是应该的,但也得有自己的小算盘。 她问阿娘什么算盘? 阿娘说:不要时时刻刻满足他。你得有自己的底线。就好比说孩童爱吃糖,那你能因为他们爱吃就把最好的全给他们?倘若孩童每次都能心满意足,那他对糖果的喜爱还能坚持十天,十个月,十年? 坚持不住不是最可怕的,想换个口味尝尝才是最深层最不可控的人性。 虞兰芝好像懂了。 她与陆宜洲相敬相爱可也不能因着他喜欢就不分白天黑夜地胡来。 早膳后秋蝉提醒虞兰芝:“今日云蔚院和内书房的下人都要过来给您请安。” 算是认认新主子,目前还没见过她庐山真面目的大有人在。 虞兰芝知道这个事儿,秋蝉也清楚她知道,但为防万一还是得提醒一句。 “你把红封拿到院子。”虞兰芝道。 秋蝉屈身应了。 银馃子都是婚礼前准备的,为的就是方便打赏下人。 驭下的精髓在于恩威并施,有恩无威或有威无恩都会激发人心底的恶,最终被人骑到头顶上欺负。 虞兰芝自小被虞二夫人揽在身边教导,耳濡目染,管理自己的小家绰绰有余。 且说云蔚院和内书房两边的下人,他们心里也不停打鼓,紧张地来到了正堂前的院子站好,有仆妇和婢女,也有少量的小厮和小丫头,有身份和脸面的皆站在最前排。 大家在云蔚院和内书房当差已久,有主母和没有主母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月钱,但主母的脾性和品行却决定着他们的日子好不好过。 下人之间的利益盘根错节。他们也是人,是人就会有自 己的小盘算。 虞兰芝看过账本,没什么大问题,存在的小问题都是能容忍的,或者说可以放任的。 水至清则无鱼。 她很喜欢现在的小日子,也希望每个人都能各尽其责,各守其位。 “大家在这里当差便是缘,原先什么规矩现在也不会变。”虞兰芝说,“我再多加一条守口如瓶。主子的事不管大小都莫要拿出去说嘴,倘若因自己言行惹下了是非就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我呢,权当这里庙小容不下大势主菩萨,也只能请你另谋高就的。” 少夫人言下之意是喜欢说话过脑子的人。能做到说话过脑子而不被情绪支配的人必然也有脑子。 温温和和的少夫人不喜欢蠢人。 不说打杀也不说罚,只说另谋高就去,聪明人听懂了,立刻微微色变,忙说不敢的。脑子没那么灵光的立刻应和。 虞兰芝敲打完,递个眼色,秋蝉和春樱就开始分红封,人人有份,便是才留头的小丫头和小厮都有。 分量都不轻。 这是个有钱又大方的主母,也很有几分硬心肠,众人齐齐拜谢,心底各自有了计较。 虞兰芝坐在太师椅训示下人的时候,陆宜洲就立在支摘窗下瞧着,以防她年纪小被老仆糊弄。 在他小时候阿娘也是这样的,气色红润,生命力旺盛,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变成不爱出门不爱凑热闹,对任何事都死气沉沉的人。 不过她心里也不是全然不在意他的,对他的事情也不会全然不过问。 大概他是她唯一还在乎的人了。 婚后生活与陆宜洲想象的稍微不一样。原以为经过你侬我侬的亲密,那么两人不说难舍难分,至少她也该比从前更依赖他呀,可是她好像更喜欢做自己当下在意的事。 这些在意的事情与他无关。 不算午膳的时间,虞兰芝把大半天时光都泡在小厨房。 陆宜洲也有自己的事情忙,谁知他把所有文书整理完竟然才花了半个时辰! 怎么就偏偏今天空闲? 找不到事情做,芝娘就会光着脚丫在他脑袋里跑来跑去,真烦人! 陆宜洲推开明瓦窗,深深呼吸。 谁说大丈夫想媳妇就等于没出息的? 他也不是非要黏着她,就是……就是……这不正好新婚休沐,再不多腻歪以后哪里还有时间? 总算想到了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陆宜洲整理衣冠匆匆走出内书房。 松子正蹲在地上掏蚂蚁窝,瞧见公子的长腿从眼前疾掠而过,连忙站起身拍拍手,一溜小跑跟过去。 主仆直奔云蔚院,陆宜洲这便找到了想见之人,在小厨房。 只见厨房门前的空地站了数名婢女,各个双手拢着竹筛筛粉。 竹棚下更热闹,碾磨声此起彼伏,芝娘正在全神贯注称量,婢女们则取走她分好的药材放进药碾吭哧吭哧研磨。 负责研磨的婢女还都不是粗使的,而是二等婢女,一共四个,其中两个是他从内书房拨出去的——杏芳和宝钿。 什么活,一等婢女筛粉二等婢女研磨,严谨周密如斯? 丹蕊眼尖,发现陆宜洲立即屈身问安,其他婢女闻声也转身问安。 陆宜洲摆摆手,朝着虞兰芝走过去。 “七郎。”她抬起脸看见他,雪亮的明眸更亮了。 陆宜洲所有的失落被她一声娇娇的“七郎”唤得灰飞烟灭,半边身子酥麻麻的,却面不改色负手站在她面前,“做什么呢?” “澡豆。阿娘传我的独门秘方。”虞兰芝说,说话的同时手上动作一下不停,“沉香味重的给婆母,加了佛手柑气味的给祖母。” 陆宜洲的心被她说得软软的,眼睛也亮了,“那我呢?” 虞兰芝:“莫急,下一个就是你的。” “这么好的东西你没放在铺子里卖?” “正因为太好了才没法卖。”虞兰芝叹口气,“光是所用药材洛京也没多少人家舍得常买,便是买得起我也没那么多力气做。” “那可真是宝贝。我把自己抵押给你,这么好的东西你可得想着我。” “用过你便知我的澡豆绝不亚于皂庆堂的。”虞兰芝颇有些傲然,“才一个小小的你抵押,你可真是稳赚不赔。” “多谢娘子让我赚。”陆宜洲又用她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我不小,你是懂的……” 虞兰芝:“……” 前天是谁嫌弃大,又是谁一个劲不愿意的? “这些,还有这些,全都交给你,做不完休想我再搭理你。”她说。 虞兰芝假装进厨房查看鹿角胶,实则落荒而逃。 不经逗。陆宜洲眉宇微扬。 磨蹭好一会儿她才走出厨房,检查他有没有认真“办差”。 他说:“我不逗你,不许走。” 哼。 虞兰芝受长辈慷慨大恩,一直在想如何报答。 这才想到了传家的宝贝——澡豆。 长辈们什么宝贝没见过?虞兰芝的仨瓜俩枣还真拿不出手,便是想孝敬也没那个财力。 然而孝敬分很多种,没财力也有没财力的法子。 她用真心!她也有家传手艺的,亲手制作不就是真心满满。 阿娘说:不管什么年纪的女子爱美之心相差无几。长辈们碍于身份才自持不表。可你若真把这滋润养颜的好东西献出来,我担保没有女子不动心,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头也是热热的。 虞兰芝的一身嫩滑好皮子可不是虞二夫人对外说的随她那么简单,而是真金白银的秘方所养。 家传秘宝传女不传男,因而许多工序无法假手他人。 虞兰芝做起来极辛苦,要承担大部分体力活,唯部分草药的研磨和筛粉能借借婢女的手。 “交给我,你坐着歇会儿。”陆宜洲擦擦她额头细汗。 她这般乖巧懂事,而他却只想靠近她。 虞兰芝确实累了,一屁股坐下看陆宜洲分药。 他腰身窄窄的肩膀却宽宽的,长得与她不一样,她却觉得特好看,尤其是现在,他穿着空青色的宋锦圆领袍,漂亮得不像话。 虞兰芝凝目发呆片刻,心里痒痒,忍不住环住他的腰,脑袋靠在他腰侧,给他的“差事”增加难度。 “我累的时候也是这样靠着我阿娘的。”她自有一套说辞。 陆宜洲哼笑了声,腰身不动,双手平稳。 只有不易察觉的耳朵尖尖鲜红欲滴。 分药结束,小夫妻一起将筛好的粉末亲手装袋,忙碌又充实。 中间匆匆用了晚膳,继续干活。 “粉末沾不得露水,需每日暴晒。太阳一有落山的苗头便端进耳房。”虞兰芝叮嘱春樱。 春樱点着脑袋道:“请少夫人放心,奴婢全记下了。” 沈府离仁安坊不远,一炷香左右的距离。虞兰芝就此算一算,明儿不用起身太早。距离近加诸她是客人,客人没有提前到主家的道理,所以她可以晚点儿睡。 洗漱后,虞兰芝散着一头青丝坐在熏炉旁,取蜂蜜以太禧白炼化,放凉慢慢加入秘密调制的粉末,揉面儿似的徐徐和开,揉到表面光滑有弹性,再揪一块搓圆。 那圆圆的东西便是成品澡豆,只待被阳光晒透再盛放于檀木匣中,可以用很久很久。 用后肌肤细腻不油,白皙光滑。 她做得极其认真,“面团”发出阵阵沉香味道。 “轻荷说婆母有入睡困难的老毛病。沉香安神,我给她多做些,又好用又能调养身子。”她头也不抬对走进来的陆宜洲道。 陆宜洲:“我帮你。” 芝娘真好,芝娘不仅对他好也对他的家人好。 两人的手一大一小揪着“面团”,不一会就把今天的分量圆满完成。 男人就像孩童,当他做了好事就得实时奖励。所以虞兰芝吩咐婢女端来铜盆,奖励殷勤的陆宜洲第一个试用。 “你可莫要看它丑丑的,其实顶顶好用。”虞兰芝抄起清水打湿陆宜洲手掌,“放松。” 她捏碎澡 豆均匀涂抹他手背,细腻的指腹在他指间游弋,两只小手捧着他右手,一点一点按摩着他的手指,目光虔诚而认真,宛如匠人在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 只有他自己满脑子乱糟糟。 神魂飘荡。 好烫……也好痒…… 结束半晌陆宜洲还在发呆,呆呆望着自己的右手。 虞兰芝:“感受如何?” 他眨眨眼,哑着嗓音回:“好。确实光滑不紧绷,我母亲肯定喜欢。” 虞兰芝锤锤发酸的肩膀,朝他伸出两只手,“抱我。” “嗯。” 陆宜洲挪过来单手将她抱起。 好奇怪的姿势…… 虞兰芝晃着双足不乐意,“我要横着抱的,不要竖着。” 陆宜洲满足她,她才嫣然一笑。 两人进了纱帐,隐约飘来虞兰芝的嘟囔:“你还记不记得咱俩早膳时的约定?” “什么约定?” “一起养生调理,戒欲两晚。” 陆宜洲哑着嗓音道:“嗯。” “夫君辛苦了。” 这一声甜甜的“夫君”莫说要他戒欲,便是要他的命都成。 陆宜洲抱着她亲,双手规规矩矩的。 这一晚她抱着他打滚,美美睡个好觉。 宏景二年,耳聪目明的沈老太君又迎来自己的寿辰。 据闻有客不远千里进京拜贺,只为讨教长寿秘诀。 不得不说九十一岁在大瑭相当于高寿顶层,九十一岁还耳聪目明能吃能喝就更不得了! 虞兰芝常常以外曾祖母为傲,她骨子里也留着一丝外曾祖母的血,只要她注重养生,将来也能变成远近闻名的小寿星。 …… 正月二十,巳初,沈府门前如常,门内好不热闹,戏班子已经唱了半个时辰。 陆府的车辆一停,立刻有两名眉清目秀的门子迎上递条凳,作揖道吉祥。 一名年轻妇人很快也迎了出来,拉着虞兰芝的手十分亲热。 她是四舅母的长媳方氏。 年轻妇人声音爽朗:“芝娘,七郎。” 陆宜洲和虞兰芝回礼:“大嫂嫂。” 虞兰芝:“骁哥儿呢?” 方氏:“我不让他出来,省得添乱。” 表姑嫂俩倒也有些感情,热络聊着。 待礼帖登记完,虞兰芝就要与陆宜洲分开,毕竟是外祖家,有不少还未出阁的表姐姐表妹妹,若不分开宴席,十分不便。 陆宜洲对她弯了弯唇,在沈府大管家的热情招待下先她一步离开。她则随大嫂嫂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陆府的礼单里有一盆天然的红珊瑚,形似“寿”字,实属罕见。 方氏在心里想:不怪四弟弟争不过,那陆家七郎何等才貌还有财,虽说唇红齿白的却一点儿也不女气,家世就更不用说。嗐,都是命。 这厢姑嫂俩来到了女客所在的花厅。 这一趟宴席不仅能亲近外曾祖母还见到了阿娘,虞兰芝的心里洒满初春的阳光。 可惜不能再像从前阿娘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了。 她得代表陆家独当一面。 表姐妹挨着她坐,她挨着嫂嫂们坐下。 席间有道陌生的目光若有似无在虞兰芝身上扫,待她要仔细查看,那目光又飞快瞥开,神情如常。 虞兰芝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大美人。 表姐姐笑道:“这是姑父的外甥女谢兰稚,大家都唤她稚娘。” 原来是沈府的表小姐。 没有血缘的。 虞兰芝拧眉深思了下,大概猜出七八分,不过那不关她的事。 谢兰稚忍不住又看向虞兰芝,这回被抓个正着,万没想到虞兰芝忽然抬眼,与她的目光结结实实撞在了一块。 她一惊,慌出一头汗,虞兰芝却对她弯唇一笑,继而转眸看向说话的方氏。 方氏的注意力显然都在虞兰芝身上。 四房一家子都把自己拴在永兴坊虞府旗下,如今又有机会接触仁安坊的陆府,不定要如何讨好呢。 谢兰稚在心里不屑。 她一向瞧不上商户起家的沈府,商人重利轻别离,再往前推两百年,都是最下层的人。 也就摊上好朝代才翻了身。 可架不住谢家缺钱,谢氏门第不低却苦于子嗣不善经营,再不放低身价找个有钱的联姻,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长辈们选中族里最美貌的小娘子谢兰稚,容不得她置喙,她只能硬着头皮时不时出入沈府,长辈的意思是她有挑选的自由,从五个适龄的郎君里挑一个可心的。 想到这里,谢兰稚的神情逐渐恍惚。 在那个有着淡淡雾气和白霜的早晨,郁郁寡欢的她遇到了那个人。他是沈府的郎君,却眉目如六月的翠竹,有点忧郁有点低沉又有点锋利,看起来很不好靠近……可他长得那么好看。 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郎君。 低贱的商户之家怎会有这样的郎君? 郎君行色匆匆,目光一刻也未在她身上停留。 谢兰稚病了,足足病了一个月,病好后红着脸答应联姻之事,前提是那人必须是沈舟辞。 这桩亲事只要她应了不就是你情我愿的天定姻缘了吗? 却做梦也没想到低贱的商户之子沈舟辞婉拒了。 他婉拒谢氏贵女? 从来只有她不要别人,怎能有人不要她? 被低贱之人拒绝的滋味真难受啊。 谢兰稚冷笑一声,不再看虞兰芝。 第64章 第64章殊不知无意识的邀请最致……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女客这边厢早已宴毕。 方氏携着虞兰芝的手前去梳洗更衣。 收拾妥当立即往吉寿苑那边而去,不料还未走出内院的花园就听得骁哥儿的哭声,那哭声似是得到过安抚,此刻更多是抽噎,声气儿愈来愈小,忽然还咯咯笑了一声。 方氏连忙紧走一步,隔着一丛瑞香望见乳母和婢女一左一右伴着,皆笑吟吟的,骁哥儿正站在四弟的膝上踩来踩去,好不开心,还能随着四弟提起他的力道双脚腾空蹦起。 除了先前因哭泣造成的红眼眶红鼻头,再也找不到不开心的蛛丝马迹。 “四弟。”方氏走过去。 乳母忙将骁哥儿抱起再递给方氏。 “嫂嫂。”沈舟辞起身,“我听骁哥儿哭闹得厉害便过来瞅瞅怎么回事,他应是想你了。” “这冤家看见元郎和你才能收敛几分心性。”方氏拍着骁哥儿小小的后背,“多亏了你,否则不定要如何哭闹。” 殊不知孩子见了娘有事无事哭三场,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小脸霎时又阴了。 骁哥儿张着嘴抱着娘亲的脖子干嚎两声,忽然瞥见虞兰芝,声音蓦地停滞,不知是怕生还是怕羞,只扁着小嘴不敢出声,把脸埋进阿娘的怀里。 虞兰芝觉得有趣,便逗了逗他,“骁哥儿如今不认得我了么?” 骁哥儿才三岁,对虞兰芝倒也有几分眼熟,可他本就怕生又不太会表达,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轻轻眨动着。 “没想到还是个要脸面的,知道不能在表姑母跟前显眼。”方氏笑道。 仆婢也不禁跟着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诉说起前因后果。 虞兰芝也跟着笑。 然而沈舟辞那么大一个活人就杵在她对面,想不注意都难。 更何况人对“敌意”的感知本就有无法解释的敏锐。 这份敏锐使得虞兰芝迅速接收到沈舟辞不善的目光。 他神情低冷,眉毛压得略低,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从未见过这样的沈舟辞。 虞兰芝心虚地移开目光。 原来她没忘记当日在家如何对他大呼小叫又如何摔踢他送的弓。 她愤然没错,拒绝良弓也没错,但盛气凌人属实有点儿不优雅,毕竟那是她的家,身为主家就要有主家的气度。显然当时的她算不上什么有气度之人。 当然也没到需要道歉的地步,只是有一点点的理亏罢了。这份微小的理亏令她犯不着再去计较沈舟辞的脸色。 她权当自己瞎了,往后避避。 却不料沈舟辞得理不饶人,负手大咧咧经过她身畔,吓得她往婢女身后躲,目光穿过婢女的肩膀与他相遇,听见了他发出一声极轻极不屑的冷笑。 确切地说更像讥笑。 装都不装了。 如今她已嫁做人妇,他彻底失去了她这个往上攀爬的梯子,自然也懒得再对“梯子”假以辞色。 这一声讥笑是对她的警告:往后莫要再遇上,倘或遇上她再敢无礼,定要她好看。 虞兰芝在心里不屑地“嘁”了声,真当她会怕他?笑死。却到底没敢抬眼直视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沈舟辞对虞兰芝的脾性了如指掌,却从未想到有一天她竟也会惧怕硬起来的他。 那声笑是真的嘲笑。 原来她也会怕他…… 沈舟辞神情怫郁,心情阴郁。 一部分因为再见虞兰芝时的心潮依旧起伏,他希望这份起伏是因为厌恶,可事实往往事与愿违;另一部分因为西市的瑞福祥遭人告发以次充好,这么大的铺面声誉可经不起如此污名。 恰逢老祖宗寿辰,祖父和大伯父的意思是不宜声张,沈舟辞已经因为此事连续两天没合眼。 且说那市署令,他晓得瑞福祥的东家为沈家,然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不是他一个小小署令敢于得罪,便提前通知沈舟辞并交代了底细——告发之人乃德尚坊西府毅勇侯的嫡次子梁元今。 两边不管哪个都不是小小市署令所能承受,得罪谁都没他好果子吃,但肯定梁家更可怕些,他必须硬着头皮秉公办理,这才有了提前通知一说,只求沈舟辞千万莫要留下什么不该有的把柄。 意思点到为止。 福瑞祥经营绫罗绸缎和淞江细布,乃洛京的老字号。 因为地段好口碑响亮,广受中高阶层的富人喜爱,营收一年比一年滋润,难免引起有心人眼红。 这些年使绊子暗算的大有人在,可架不住沈家有靠山,便是再有心也不好抢。 为一间铺子得罪虞沈两家不值当。 不过当看上这间铺子的人姓梁,还是德尚坊西府的子弟,同那东府血脉相连,情况则不一样。 梁元今曾请牙人询问沈家多少钱出瑞福祥。 简直是笑话,谁会卖生金蛋的鸡? 不卖?梁元今点点头,扭头就走。 没过多久瑞福祥便出事。 在大瑭任何材质的衣料长度必须不低于五十尺,宽度至少一尺八寸,否则一律按准盗罪判罚,不仅罚款还要杖刑六十。 梁元今的心肠不可谓不歹毒。 得到消息的第一刻,沈舟辞当即排查瑞福祥吃里扒外的狗贼。 查起来不难,物资的出库存库哪一个没有记录和录存,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年前,果然天不亮就揪出了掌柜的学徒。 十七八岁的小郎君,想以最轻松最快捷的方式赚最多的银钱,蛰伏进福瑞祥长达一年之久。 沈舟辞得告诉他钱不是这么赚的,有命赚有命花才是赚,没命花的还是早点投胎争取下辈子换个好脑子为妙。 他挥挥手离开,下人一拥而上将不知死活的贪婪鬼五花大绑装进麻袋再塞满石头,三二一,抛进了滚滚江水。 无人在意水底何时又多了一缕幽魂。 处理小喽啰简单,处理梁元今的狼子野心……则不得不警醒万分。 且说沈舟辞将将离开内院,老管事立刻迎上前,“半个时辰前库房那边盘查完毕。这下是真没有遗漏。” 小鳖孙精得很,东塞一匹西藏一匹,把个顺序颠倒打乱,若非听四公子的全部排查,定要被他祸害进去了。 “知州那边今晚你去打点。”沈舟辞松了口气。 老管事领命风风火火而去,一步都不带耽搁。 沈家男人兵荒马乱,女眷那边岁月静好。 大家聚在吉寿苑有说有笑。 虞兰芝挨着阿娘而坐,母女俩亲近不已。 出嫁女便是离娘家再近也没有想回就回的道理,在时人看来无事无非回娘家不吉利,再一个回娘家要请示夫君和婆母,有商有量的宽和人家还好说,遇到刻薄的定要家宅不宁。 虞兰芝初为人妇,便是再想阿娘也不会由着心性行事,那样只会给阿娘添麻烦。 虽说陆宜洲不大可能刁难人,但那位还未培养出感情的婆母就难说了。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日子还长慢慢来。 虞兰芝挽着阿娘胳膊,安静地听长辈们讲古。 沈老太君的耳朵灵泛好使,平时最爱听听小曲听听说书,要是大家还能给她讲几十年前的老典故,老人家定要乐呵半晌,高兴得像个孩子。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像孩子。 反正当成孩子哄准没错。 松子找到了吉寿苑,看见婢女就甜甜地叫好姐姐。 婢女见是个八-九岁的清俊小厮,长得颇为可爱讨喜,便搭理他还给他指路。 正堂内,一名沈家婢女掀帘走进来通禀:“外面有个叫松子的小厮说有话带给少夫人。” 春樱立即福身告退,随那婢女出去,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公子的小厮松子。 也不是什么大事。 原来宴毕陆宜洲已随岳父离开,临行前留话虞兰芝时辰一到便亲自接她归家。 陆宜洲只是表小姐的夫婿,宴毕自然要离开。尽管沈四老爷舍不得,还想挽留,却被妻子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高门世家最重规矩,大家又不熟他拿什么理由把人留下? 下下棋谈古论今他不会,难不成还能请陆七郎欣赏沈家养的美姬歌舞?老太爷不把他腿掰断了,六妹妹也把他脑袋拧下来。 这厢虞兰芝知晓陆宜洲随同阿爹先一步离府就相当于虞二夫人也知晓。 所以虞侍郎才没有另派人给她留话。 沈夫人笑眯眯瞧着春光满面的娘俩,得修几世福缘方能嫁得这般郎君。 私心来说她是有一点儿小小的怨,差点到嘴的儿媳飞了,然将心比心哪个父母会让女儿舍陆家郎君选沈家? 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唯有叹一声当年的自己太过从容,不早早把亲事定下。 可芝娘的年纪摆在那里,不从容也没用,反倒让人怀疑她急功近利不疼惜芝娘。 四郎福薄。 其实沈府摊上的事儿说严重也没那么严重,完全可以找虞侍郎解决。 觊觎瑞福祥的梁元今无官无爵又是西府的梁氏子弟,真掰扯起来不占理的那方定要给占理的薄面。 勇毅侯的眼皮子还没浅到为一间铺子得罪虞侍郎,更何况虞家女郎已是陆家妇。 单单扯一扯仁安坊的虎皮,梁元今就不太好受,然而纨绔子弟脑子简单,以己度人,推想仁安坊家大业大,不至于管这么远的破事。 真这么爱管闲事的话陆家得累死。 沈舟辞却请示祖父先让自己处理,处理不妥再劳驾姑父。 此番确实是个锻炼的好时机。沈老太爷思量一番应下了。 殊不知沈舟辞锻炼倒是其次,单纯就是不愿意。 他讨厌什么事都要依靠姑父。 讨厌被虞兰芝俯视的感觉。 他想站得高一些,被她看见,如同陆宜洲一般。 自卑如深海,他压抑,早晚溺死在那些无法言说的悲恸中。 谢兰稚是个拎不清的,一改往日的敷衍,在舅母的暗示下悄然离开吉寿苑,走到了那片种着瑞香的庑廊。 果然。 那个人就在那里。 神情疏离,兴致不高。 可她一厢情愿忽略郎君的低沉,主动走过去搭话,“我阿娘说福瑞祥正在闭店整货修缮,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沈舟辞抬起眼,面无表情。 谢兰稚:“我们家曾经做过布料营生,这个时节闭店两日很是不妥,所以才有此一问,请恕稚娘冒昧。” 沈舟辞收回目光,敷衍道:“没有。” “我阿爹尚算有些人脉,你若有难处他定能为你排忧解惑。”谢兰稚红着脸站在他对面。 沈舟辞不耐烦蹙眉。 他也不是什么贵女都有兴趣奉陪,业未立成什么家。 说白了就是没看上谢兰稚。 男人对感兴趣的女人和不感兴趣的完全两种态度。 他只希望她莫要再缠着他喋喋不休,希望她去找五郎六郎。 谢兰稚却跟定他,还在夸耀着谢氏爵位下的人脉。 “今日贵客如云,人多眼杂,沈某一介凡夫俗子倒是不怕名声有污,但谢娘子千金贵体还是珍重自身为妙,免得被宵小在背后议论,坏了名声。”沈舟辞皱眉道。 谢兰稚脸红如血,心道坏就坏了呗,你把我娶回家不就成。 “四郎?”她回过神,沈舟辞已经走出数十步,眨眼把她甩出十万八千里。 他就这么走了? 她口干舌燥说那么多话就这么 被无视了? 谢兰稚通红的脸颊登时煞白煞白的。 只要能甩掉啰嗦的谢兰稚,沈舟辞压根就不在意往哪个方向走,走着走着赫然发现来到了前院的楼廊。 他站在廊上俯瞰脚下的人。 小两口旁若无人牵着手,又飞快松开,恐教人看了去。 陆宜洲来接虞兰芝归家。 沈舟辞冷笑,讨厌这对狗男女。 他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却发现总有千丝万缕斩不断,总会时不时遇见。 倘若……陆宜洲死了就好了。 这个想法令沈舟辞如坠冰窟。 胆之大不禁打了个寒噤。 可是很诱人…… 倘或陆宜洲意外身亡,姑父父母定然舍不得芝妹妹守寡一生,那么嫁给他便是最好的选择。 娶一个寡妇,他总配了吧? 倘若她不愿,他会逼她愿意的。 …… 难得出趟门,小两口干脆不回府,先逛西市再去东市的福仙楼。 一路上虞兰芝喋喋不休讲述自己的外曾祖母和阿娘。 陆宜洲安静地听。 “等以后我可不可以每个月回娘家一次?”虞兰芝双手紧张地按着膝盖。 陆宜洲欺身亲了她脸颊一口,“嗯。” “但是不能过夜,不是,是少过夜行不?”他问。 允她每个月回娘家已经十分大度,若是过夜就真说不过去的。便是陆宜洲同意,虞兰芝也不敢。 她不顾陆宜洲体面还得顾自己名声呢! 这个世道有夫之妇时不时在外面过夜得遭多大非议,万一有了身子就更说不清。 光是被戳脊梁骨就能戳死。 陆宜洲眼神一凝,“生气了吗?芝娘……” 虞兰芝抬眸,诧异道:“为何要生气?” 陆宜洲没回反问道:“你在想什么?” 虞兰芝:“我今天见到了骁哥儿,小小的奶香奶香,我在想我什么时候也生一个小娃娃。” 陆宜洲的脸发烫,纠正道:“是我们。” 虞兰芝面色一红,唯恐他想歪,“今晚不行,说好的。” 说好两晚就两晚。 陆宜洲点点头:“嗯,我听你的。” 虞兰芝在心里想:再炖些药膳和陆宜洲一起吃,保管补。 主要是敦伦实在太舒服,原本她是不想的,自从被他引着“做坏事”,多了她也食髓知味。 那就多补补。 这样想着,她主动坐在他怀里,其实简单的肢体接触她也很满足,并不一定非要激烈云雨。 陆宜洲笑了笑,扯下马车窗口的纤薄竹帘,像抱小孩子一样将她抱成了小小一团。 “我们今天吃八宝葫芦鸭和樱桃肉可好?”虞兰芝掰着手指回忆福仙楼的美食。 “行,都依你。” 虞兰芝便笑了,眉眼弯弯,环着他脖颈。 她应是完全察觉不到这些撒娇的亲昵的举止对他而言是一种邀请。 殊不知无意识的邀请最致命。 陆宜洲经受着巨大的考验,既不能说“以后莫要亲近我”,那他损失可就大了,又不能说“你这样我难受,要不你给我吧”,那他岂不是食言…… 左右皆不可,唯有心无旁骛。 他静下心拥着她,还得拿下她乱动的小手,“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坐一会?” 虞兰芝一愣,“你是在嫌弃我吗?” “没有。” “我确实比成婚前胖了一点。” 他定是嫌她这么重还要挨着他。 “便是再胖三圈我也抱得动。” “真没嫌弃?” “没有。”陆宜洲发誓。 虞兰芝放下心,但是晚膳到底克制了一下,少吃了两口八宝鸭。 她胸口长了一点肉,屁股似乎更圆了,实真不怪她,而是陆府风水(小厨房)养人。 养得她已不敢穿诃子襦裙。 细密针脚绣制的诃子能把一个显成两个大。 这晚各怀心事的小夫妻一夜没睡好。 陆宜洲想回内书房又怕坐实了“嫌弃”她的猜想,同床共寝则不敢胡思乱想。他只能紧紧闭着眼,任由她翻来滚去贴着自己。 虞兰芝想:装什么装,你都嫌弃得超明显了。 之前靠过去,他会立刻展开手臂拥她入怀。 不为别的得为自己争口气!虞兰芝下定决心减肥。 第65章 第65章“七……七郎……”…… 次日卯初虞兰芝就睁开眼,习惯性要一骨碌爬起,发现自己的……正被一只大手捏着,这才想起自己成过亲,旁边睡着一个人…… 昨晚后半夜陆宜洲似乎又不嫌弃她了,将她抱进怀里。 她轻手轻脚拿开陆宜洲的胳膊,钻出他的被窝。 其实陆宜洲醒的比她早,但就是想多抱一会。多抱抱才有真实感,亲密地接触才能心安。 小两口陆续起身,各忙各的。 陆宜洲走出正房,虞兰芝在花树下打八段锦的模样就映入眼帘,粉靥泛红,气息微喘。 他走过去,“芝娘,要不要随我去练武堂,在那边打。” “下回。”虞兰芝笑着摇头,“等下我要去婆母那边,我得静心准备。” 陆宜洲喉咙发紧,忙道:“我陪你一道去吧。” “今天不合适。” 陆宜洲只好作罢,小声叮嘱道:“你过去倘或吃闭门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不是你不好也不是母亲针对你。只是她性子偏淡,你看她对我也是这样。” “嗯,我记住了。你快去吧,练完一起用早膳。”虞兰芝催道。 陆宜洲一步三回头离开。 陆大夫人闺名谢琳,乃威义侯嫡女。 谢氏威义侯与梁氏的文信侯、勇毅侯威名赫赫,被时人称为鹰袭军三虎,当年追随武顺帝北平大漠,西驱卑然,九死一生,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 可不是洛京靠世袭恩荫的纨绔子弟。 如今三位侯爷交割兵权安于洛京颐养,边关则交由冯氏镇西侯镇守。 按理说谢琳怎么都得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将门虎女。 用过早膳,虞兰芝蹙眉琢磨婆母的性格。 陆宜洲口中的婆母过于片面单薄,虞兰芝怀疑他对生母的了解怕是还不如揽霞院的仆婢。 揽霞院是陆大夫人所居的院落。 一睁眼就被抱进四宜馆的人,长大后则要避母,哪来的机会了解自己的生身母亲? 不怪虞兰芝觉得他的话参考意义不大。 虞兰芝拧眉思索,不信天下有不疼自己孩儿的阿娘。究竟什么原因造成了婆母对亲缘淡漠? 难道是公爹? 不可能。 便是连她一个小辈都听过陆尚书的痴情事迹。 公爹四十出头的人身边不仅没有过妾室更无通房,将来陆宜洲能做到这样她都要烧高香的。 据闻四姨母在世时,他对四姨母一往情深,四姨母去世他便守节三年才迎娶填房,也就是娶了现在的婆母,婚后一年生下陆宜洲。 从陆宜洲的只言片语也能得知公爹并非贪花好色之徒,再思及揽霞院的精致奢华,那定然也是个出手大方的。 反正不论从哪方面衡量……公爹都算时下稀少的好男人。 有钱有势,相貌出众,洁身自好。 那婆母为何会有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虞兰芝歪着脑袋沉思良久。 其实结论显而易见:婆母过得并不好。 一个女人倘若真的舒心,拥有足够的爱断不会这样。 阿娘说有的妇人尖酸刻薄攻击性强,有的妇人麻木冷淡沉默寡言,不一定全是本性,极有可能是当下过得不好,是夫君没有给她们足够的关爱导致的。 总而言之不管什么样的女子,只要拥有足够的爱滋润定然也会像春风一般醉人。 婆母却像冰块,只会冻人。 既然公爹和亲人给的爱都不够,那再加我一份,总会够的。虞兰芝十分自信,因她从小就被爹娘捧成掌上明珠,最不缺的就是关爱了。 宝钿端茶走进次间,今儿她当值。春樱接过手,亲自侍奉给虞兰芝。 二等婢女能近主子的身,但在这一刻就体现出和一等的差距了。宝钿来送茶,送到跟前就得看春樱脸色行事。她内心着实羡慕,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熬到出头之日。 虞兰芝目光扫过宝钿,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宝钿不就是婆母的人! 严谨地说曾经是婆母的,后被安排在内书房当差。 既然是婆母严选伺候陆宜洲的,那么肯定有过人之处,一个有过人之处的婢女肯定也时时出现在主子跟前。 所以在揽霞院当过差的宝钿对婆母必然有所了解,另一个二等的杏芳也是,可惜杏芳今日不当差,只有宝钿。 虞兰芝想在婆母用完早膳后的半个时辰再过去,那时的人相较有精神。 便攀谈起来,“我正要问茶水房当差的是谁,可巧你来了,宝钿是吧,我记得你曾在揽霞院当过差。” 受到了关注,宝钿眼睛一亮,殷勤回禀:“回少夫人,奴婢曾在夫人那边的茶水房当了三年差。夫人觉得奴婢是个稳妥人,信得过,便安排去内书房。公子也觉得奴婢做事有几分仔细,这才赏了奴婢恩典叫过来服侍您。” 这小嘴,两句话交代清楚自己并含蓄地告诉夫人自己的能力有多让主子放心。 是个伶俐人。 “那可真是个巧宗,绕这么一圈也算是婆母疼了我。”虞兰芝说着又轻叹一声,“可我初来乍到的,实在不知该怎么去她老人家跟前应对。” 宝钿:“少夫人心思细腻又这么有孝心,夫人见了嘴上不说也会记在心里的。” “真的吗?” “是的,少夫人。”宝钿说,“其实夫人只是看着冷,心肠热着呢,像菩萨一样,便是高娘子过身她都给厚葬……” 声音戛然而止,似是意识到什么,宝钿的脸色唰白,支支吾吾道:“奴婢知罪,奴婢失言……” “高娘子是谁呀?”虞兰芝的声音温温和和的,全然没有怪罪之意。 宝钿的脸上闪过讶然。 不是吧?难道少夫人不知? 不知似乎也挺正常,公子总不至于向妻子讲父亲房里的事。 但这事儿揽霞院和云蔚院上下都知道,不知的也听过,竟然没有一个人在少夫人跟前提。 那么自己做出头鸟是福还是祸? 宝钿结巴得更厉害,汗如雨下。 虞兰芝:“我担保不会因此事怪罪你。看你的表现似乎也不是大秘密。单我不知道,实在是不妥。” 宝钿忙跪下磕了个头,瑟瑟道:“大家知道归知道可也不能在少夫人您跟前嚼舌头,万一公子……公子……” 公子得知是她乱说嘴,以后她还要不要活了。 “你现在是我的人还是公子的人?”虞兰芝直起身子淡淡问。 宝钿一个激灵,似在脑中做了千百回挣扎,终是放弃抵抗,虚弱道:“奴婢是少夫人的人,求少夫人怜悯。” 虞兰芝“嗯”了声,“但说无妨。守口如瓶是要你们对他人而不是对主子,对主子知无不言才是顶顶要紧的。” 春樱弯腰扶起宝钿,“起来好好回话。咱们少夫人最看重规矩,奴婢们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是公子来了也不能越过夫人说什么。” 这番话总算让宝钿吃了定心丸,回答的声音逐渐清晰。 话说高娘子原是陆大夫人的陪嫁。在陆大夫人怀孕期间有幸伺候过尚书一晚。宝钿的娘与高娘子同乡,为此还与她庆祝了一番,谁知苦等一个月也没等到尚书给她抬通房或者抬妾的消息。 高娘子傻了眼。 宝钿叙述的声音在虞兰芝的耳中缥缈又真实。 那高娘子本就是个心气儿高的,怎甘心白白被睡,非要个名分不可,哪怕尚书已私下给了她五百两也不甘心。 当她是青楼的雏儿? 宝钿的娘亲倒是个清醒又仗义的,劝高娘子莫声张,以她的资质去青楼顶破天值二十两,五百两的那都是花魁往上的价。 再说陪嫁本就是要为郎君侍枕席。尚书睡她天经地义,且没人规定睡一个奴婢就必须给名分,能给这么多银子已经算很有良心。 五百两啊,够她花一辈子的。 做一辈子奴婢都不定能攒这么多! 有这么一份嫁妆傍身,她完全可以再求尚书给她说门好亲事! 倘她不识抬举闹到夫人跟前,那才是自绝生路。 难道夫人会为她做主? 万一惊了夫人的胎谁都别想好。 高娘子嘴上应了。事实上还想着抬妾。她见过人间富贵再也无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她想抓住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哪怕不得宠也行,怎样都好过为奴为婢。 她自恃与夫人有十几年的主仆情谊,终于在那个雨夜噗通一声跪在了夫人脚下。 虞兰芝回过神,平静地问:“那之后婆母因为受惊才留下病根对不对?” 原来婆母是真的有痼疾,并非推脱。 “是的,少夫人。”宝钿战战兢兢回,“好在胡太医这些年一直在为夫人调养,夫人时好时坏,可能是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夫人生完公子就不太喜欢管事,连中馈也交给了二房。” 尚书府乃武顺帝所赐,但陆氏并未分家所以在两府之间打通墙垣做了甬道,算是没有分家的标志。大房不管事,因此陆府主持中馈的是二房。 再说回高娘子,果真如宝钿的娘亲所料,闹开来非但没讨着好还把夫人的胎惊了,提前三个月产下陆宜洲。 放在普通人家母子都不知死多少回,愣是被“活神仙”胡太医从鬼门关拉回。 陆老夫人把陆宜洲抱到身边养不仅仅是媳妇带不了不愿带,更多原因还是早产儿实难养活,陆宜洲能全须全尾长这么大不可谓不是奇迹。 高娘子也为自己的急功近利付出代价。 那晚陆尚书面无表情命人将她拖下去杖责三十,能不能活就看夫人是否母子平安。 高娘子心灰意冷,不等来人拿她便自己投了井。 她以清白和夫人的情谊做赌注,赌一个名分,夫人明明答应了抬她做妾,为何突然就见了红,突然就发动了? 天要亡她,她输了,便是夫人母子平安也不会再有她的好日子,那不如去死。 听完故事的来龙去脉,虞兰芝好长时间没说话。 她不评价因郎君薄情就淡了母子缘分的行为,却能共情婆母的处境。 所有人都指责婆母小题大做,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陆尚书睡一次陪嫁何至于闹那么难看?又不是天天睡。 原本还心疼媳妇的陆老夫人都在这二十年的冷脸中凉了心。 每个人都好像是对的,又好像不对。 作为这段不幸姻缘的产物,陆宜洲从小被生母疏远,对母亲有同情也有不解,对父亲有同情也有怨怪,但再多的同情再怎么怨怪也无济于事。 因为按当时的礼法和道德来讲——陆尚书委实冤枉。 长辈的事三两句说不清,陆宜洲未曾透露也不是非要隐瞒什么,仅仅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亦或者有些羞耻,芝娘的家那么完美,自己的家破破烂烂,又恐芝娘多想,把他也想成父亲那样…… 清晨的揽霞院阳光是金色的,轻荷摘了一篮子鲜花,就听小丫头来禀报:“少夫人求见夫人。” 这倒怪了,旁人家媳妇不用立规矩不说敲锣打鼓也得暗地里放鞭,偏少夫人被婉拒一次又来讨嫌。轻荷在心里腹诽。 当值的婢女为轻荷打起帘子,她走进内室请示夫人。 陆大夫人皱了皱眉,原想推个事故撵虞兰芝又想起这是老夫人亲自选的金孙媳妇,便道:“她非要上赶着就让她进来吧。” 这日虞兰芝总算能踏进婆母的次间,在圈椅落座用上一壶好茶。 不意茶过两盏外加去一趟官房也没见着婆母的影子。 虞兰芝偷偷按按坐麻的屁股。 轻荷掀帘迈入,满脸堆笑,福身道:“少夫人。” “轻荷姐姐。”虞兰芝含笑。 下人也分等,长辈的心腹小辈多给三分体面无可厚非 轻荷:“夫人在睡回笼觉,奴婢想着过个一时半会的自会醒来,万没想到至今也没动静,可又不能让少夫人您在这头枯坐着。” 她说话的声音像山泉叮咚,还挺讨喜,“这样吧,少夫人若是不嫌弃不妨先交代奴婢,等夫人醒了奴婢再原封不动回禀,免得您在此受累。” 轻荷已经做好吃挂落的准备,谁知少夫人只是僵了下,转而脆生生道:“好呀。” 虞兰芝把自己带来的宝贝打开,招手邀轻荷走近了说话。 “这是我为婆母做的安神澡豆。用沉香窨的绿豆面子加桃仁、白芷、茯苓、皂荚、珍珠磨成的细粉过筛,最后用蜂蜜煮酒和匀,我和七郎一起把它们捏成型分晒。” 轻荷诧异不已。 “先做了两匣请婆母试用,但求能让婆母笑 逐颜开,从此安眠。”虞兰芝又添了句解释,“轻荷姐姐莫担忧,我已请教郎中确保澡豆的配方不会与婆母的身子和汤药相冲。” 说罢将配方中所出现的药材清单交给轻荷。 家传秘方当然不会外传,几味药材而已,旁人便是有心也仿做不出。 轻荷双手接过拜匣,讪讪道:“多谢少夫人,奴婢一定把您的孝心转达。” 收了拜匣就等于预期效果完成一半。 虞兰芝神采飞扬,像只冬日的小太阳。 轻荷目送她离开。 陆大夫人淡笑摇摇头。 傻儿媳,费这么大力气讨好她还不如讨好老夫人来得实在。 她木着脸掀开拜匣扫了扫,想说“收起来。少夫人若是问起便说我用了起疹子”,定然能把虞兰芝吓个半死,再不敢上赶着讨好。 可话才说一半,她闻到了花蜜般的清香,再瞅瞅清单,没错,果然还有甘松和桂花蕊,这两样掐好分量就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淡淡花蜜清香,好闻得紧。 早年她沉迷香道对此略有研究,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懂她。 轻荷走过来,欲收起拜匣。 夫人的手轻轻按住,“留下吧。” 轻荷睁了睁眼眸,反应极快道:“是夫人。奴婢给您收到隔壁的柜子里,待您沐浴时好取用。” 陆大夫人轻轻“嗯”了声。 甘松加桂花蕊纯属虞兰芝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她若不去研究婆母的身体和用药也就不会用到这两味代替龙脑和零陵香,自然就碰不上“死耗子”。 所以说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虞兰芝始终记着阿娘的教诲。 阿娘说:“我和你祖母不睦不代表全天下的儿媳婆母都是敌人。婆母好坏取决于她本身是个什么人,她坏不是婆母坏而是她本身就是个坏人。” 虞兰芝总结:“坏人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坏,而不是他们的身份坏。” 孺子可教也。虞二夫人满意地摸摸她小脑袋。 虞兰芝直觉婆母不是坏人,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一个人孤零零的,明明心里想疼爱儿子,可一看见儿子就会想起七个月早产的羞辱与痛苦,二十年都未能走出去。没有人理解她,所有人都劝她想开,指责她小题大做。 真的好孤单。 婆母给她五万两银票和一条漂亮的璎珞,婆母还不给她立规矩,婆母待她真好。 这么好的婆母,她要把她捂暖和。 也在心里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珍爱自身,不能变成婆母那样。 只要陆宜洲待她好一天,她都会认真地好好地对待他。如果哪天不好了,毕竟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她可能伤心落泪但一定会迅速振作,守好自己的资产,不管是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和离,都会让自己活得很充实。 不让阿爹阿娘操心。 自从少夫人离开云蔚院,宝钿就心神不宁。 嗐,不怪混这些年还是个二等,便是这张破嘴……哪个主子放心她伺候。 说来也巧,少夫人前脚离开公子后脚便到。 瞅着春樱秋蝉不在,宝钿抹着眼睛跪倒在陆宜洲面前,一五一十抖落了今日之事,求公子宽宥。 父母之事陆宜洲从未想过刻意隐瞒,无论哪个下人透露,他都不会责怪。但他责怪宝钿,冷声问:“你何错之有?” 宝钿一愣。 “主次不分,我看你还是换个地方重新锻炼为妙。” 宝钿大惊,忙不迭磕头,赌咒发誓再不会有下次。 公子冷哼一声,抬脚而去。 在哪里当差便是哪里的奴婢。 她潜意识里并未以少夫人为主,公子十分生气。 少夫人想听听往事,她好好说便是,何至于跑公子跟前一番作态。宝钿悔恨不已。 这下好了,两头都没讨着好。 待到掌灯时分,虞兰芝以为蠢蠢欲动两天两夜的陆宜洲可能要立刻“大开杀戒”。 谁知他竟抱着她纯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 虞兰芝紧绷绷的后背不知不觉舒展,还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腿屈起,一腿翘脚躺在他怀中。 不雅但也不算出格。 夫妻帏帐内若还讲那么多世俗之礼,做人当真一点快活也无了。 “芝娘。”陆宜洲说,“嫁给我,你开心不?” “开心。” “我其实一点也不坏,对不对?” “挺好的。” “你爱我吗?” 虞兰芝愣了下,冷静道:“当然爱。每个人都应该敬爱自己的另一半,忠贞不渝。” 希望他也能做到。 黑暗中,陆宜洲许久没说话,好半天,才轻轻道:“我不会那样。” 虞兰芝:“……” “我不会做父亲那样的事,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虞兰芝仰起小脸想要看清他的表情,昏暗的轻纱帷幔,一切都是朦胧的不真实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热情的唇携着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额头、脸颊、脖颈。 之后的事情自然而然发生。 虞兰芝一眨不眨瞅着撑在上方的陆宜洲,勉强看清轮廓,晃得她眼花。 “慢一点……”她渐渐受不住了。 陆宜洲不听,把她抱起来。 虞兰芝花容失色,总有种要沉入深渊的错觉,唯有死死攀住他,环住他脖颈,把一切都交付出去,在他的掌控中颠簸动荡,魂飞魄散。 “七……七郎……” “别怕,我抱紧你……” 他让她尝尽做女人的快乐。 第66章 第66章他意味深长地凝视宛如昨…… 一夜好梦。 新婚第七日,东方徐徐浮起一抹鱼肚白,不多会儿淡金色的晨光渐盛,洒落窗前宽大的芭蕉叶,油绿绿的。 那一束束光又透过海棠纹的窗棂填满香闺。 虞兰芝换上玉簪花纹的桃红衫子和挑银线的郁金裙,斜披一条皂色软烟罗帔,打量着铜镜左瞧瞧右瞧瞧,犹豫不决。 到底该选那一双? 左侧的婢女站成排,人手一双颜色花纹各不相同的缎面绣鞋。 “这双。”陆宜洲帮她做了决定。 玉色缎面绣着浅绿的如意纹。 婢女们立刻垂着脸悄无声息退出。 妈妈教过她们,如无吩咐,看见公子进屋就抓紧退下。 虞兰芝坐下说“好”,朝他伸出着白绢底绣袜的右脚,努努嘴。 陆宜洲挑眉,配合地攥住那只同自己手掌差不多的纤足,故意往上提至肩侧,轻轻捏再缓缓为其套上绣鞋。 暧昧又挑衅。 虞兰芝身如过电。 昨夜的画面瞬间涌入了脑海,夜色掩映下他就是用这个动作在另一张椅上……迫她嘤嘤泣泣喊着“好哥哥饶我”。 嗓子都喊哑了,好哥哥也未饶她。 男人闺帏内的话果然全是骗人的,什么“马上好”,“我就试一下”,“叫好哥哥就饶了你”,没有一句是真的! 此刻,他意味深长地凝视宛如昨夜再现。虞兰芝血液沸腾,一面双手撑椅维持平衡一面挣扎,“我要自己穿,松开,你松开!” 再不敢让这位大爷服侍了。 “你……怎能这样……”虞兰芝声若蚊呐。 “哪样?” “青天白日地调戏人!” “那你调戏回来。” 虞兰芝:“……” 此人脸皮比她厚,厚者无敌,她尚且要脸,唯有甘拜下风。 陆宜洲爱极了她双足没有着落任由他欺弄的模样,“昨晚,好玩,下次我还要……” 虞兰芝连眉毛也不画,逃也似的跑了。 把人欺负狠了的下场是整个上午芝娘都不愿同他独处。 陆宜洲后悔但不改,悻悻回练武堂耍刀,有机会一定要把她哄过来,让她瞧瞧夫君的身手。 陆宜洲不在,虞兰芝乐得清静,雅伦和小丫头们陪她踢毽子跳百索,直至出了一身汗,粉晕爬上白皙的小脸,天然的好气色比洛京最好的胭脂还来得明艳。 春樱早已吩咐人备了水,见少夫人撂下百索才扶她回屋擦洗更衣。 这日午后,虞兰芝开始静心调制为祖母准备的佛手柑澡豆。 陆宜洲就坐在她附近的罗汉床,凝神打棋谱。 小两口沉迷自己感兴趣的事,互不打扰,却有种岁月静好的安逸。 其实内书房更自在,可是陆宜洲喜欢与芝娘同处一室。 她的气息好闻,清糯的腔调好听,偶尔还会瞥他一眼,眼波勾人。 祖母的这份澡豆倒也不用太赶,虞兰芝打算把完整的《金刚经》抄写完再一并献上。 比起澡豆,祖母肯定更乐意看见一个持之以恒并取得巨大进步的孙媳。 祖母既然选了她,那她就不能让别人诟病祖母的眼光。 甭管她此前再如何讨厌陆宜洲,都不能否认这是最好的姻缘。 虞兰芝不止一次发现四宜馆的熏香偏柑类,便用佛手柑窨制豆面,为防其他香味喧宾夺主,几乎不再用多余的香料,只调了一点淡淡的月叶香,气味一下子就升华了,清雅自然。 这是她尝试九次才调制而成的味道,多一分浓少一分淡。 …… 廿二这日,市署令的人如约而至瑞福祥后院正门,倒也没惊动街坊邻居,随行胥吏秉公执法搜查货仓。 为防官府的人粗手粗脚弄坏名贵的丝绸,沈家专门安排了工人从旁协助。 梁元今拿着一把假装斯文的折扇爬下马车,对这群官商勾结的狗东西很是不放心,他得亲自来盯着。 沈舟辞也在,二人相见,一个趾高气昂一个低沉阴郁。 梁元今不屑,“小子,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不信邪以后有的是你好果子吃。” 常年沉湎酒色加上四体不勤,梁元今虚肥气短,说两句话就喘起来。不知道内情的压根听不出他是在威胁人。 沈舟辞目光掠过他犹如身怀六甲的腹部,抿唇不语。 事情的起因他已大致了解。 此前梁元今的一个外室在瑞福祥买过几匹好料子,事后又有点后悔,便要退一半。 时下的买卖除非卖家事先说好否则不可退货,那外室虽颇有姿色却不通洛京的规矩,只记得在乡下地方她扭一扭再娇滴滴说两句好话男人自会照做,没想到这里的男人不吃这套,便撒起了泼,最后被粗使婆子架着胳膊“请出”大堂。 外室含恨在心,梁元今又正对她上头,两厢狼狈为奸誓要吃下瑞福祥。 这一搜便搜了一上午,把瑞福祥的货仓搜个底朝天也没能搜到违规的布匹。 翁署令暗暗捏把汗,太好了,谁也不用得罪了。 他笑眯眯看看梁元今,又瞅瞅沈舟辞,说和道:“二位公子,老夫觉得你们之间定是存在了误会,如今误会解除皆大欢喜,哈哈哈,以和为贵,二位不如给老夫一个面子……” “走你。”梁元今伸手拨开碍眼的翁署令,大步走到沈舟辞面前。 沈舟辞:“没有证据便是诬告。梁公子可知瑞福祥这几日总共损失多少银子?” 梁元今:“老子才不管你们损失多少,不服你便去衙门告回来便是。” 爱告不告,他压根不把沈舟辞放眼里,只没想到那些手脚短短一天一夜就被清理干净。 谁能想到他是打乱顺序的啊! 姑且算沈舟辞命好,下回可就不会这么幸运了。梁元今愤愤然瞪沈舟辞,“小子,你等着。” 沈舟辞哼笑了声,转身欲走,肩膀却被一只又肥又大的手按住。 “我让你走了没?”梁元今说,“就算没搜到铁证,那匹不合规定的料子也是从你们瑞福祥出去的,这个怎么算?” 沈舟辞看了看他的手,沉吟片刻,抬起眼,笑道:“算我的。不知梁公子可否赏脸给我一个机会。” 哟呵,你小子识趣还挺快啊!梁元今乐了,满脸得意。他倒也没有全傻,沈舟辞肯给他台阶下,把事情和和气气解决那当然最好,不然闹大了还真有点麻烦。 主要是他在家里没啥话语权,但凡闯祸都要先吃老爹一顿棍棒。 当梁元今的手搭在沈舟辞肩上,一辆高大的深色马车便停在了路对面。 梁元序凝目看堂兄与人动手动脚忽又眉开眼笑勾肩搭背的。 堂兄看上去不太聪明。 那名被冒犯的青年通身锐气逼人,怎么瞧都不像善茬。 梁元序淡淡道:“走吧。” 马车重新跑动,驶离西市。 梁意浓轻声道:“今堂弟这些年愈发不像样。” 梁元序没说话,因为他忽然想起那名眼熟的青年是谁。 沈家的四公子沈舟辞,五娘的表哥。 之所以对沈舟辞有印象也是因为五娘。前年在圆丘,五娘跳上石墩与他吵架,去年五娘在郊社署对上他立刻沉下脸。 这对表兄妹真有趣。 梁元序垂眸转着手中的棋子。 揽霞院难得连续几日都是好春光。 谢琳已经许久没睡过整夜的觉,加了沉香的澡豆功效竟比含有沉香的熏香好数倍。 尽管睡眠还是浅,但她确实睡了一整夜。 轻荷为她揉着额头附近的穴位,“许是少夫人给的按摩方式效果。以后奴婢就照这样为您按。” 用完澡豆再轻柔额际,谢琳的精神前所未有地放松。 胡太医固然是神医,救过她的命,可某些民间的偏方也有着神乎其神的功效,竟不比胡太医所授的指法差,甚至还要好上一些。 婢女在门外禀报:“夫人,尚书过来了。” 在下人眼中这对夫妻感情不睦倒也没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尚书每个月都会过来两三趟,至于这两三趟里夫妻如何相处就无人得知了。 谢琳知道这是所谓的“体面”。 男人来过的院子就很有体面,没有人敢轻视她。 殊不知她根本不在乎,也清楚地表达过这份体面可有可无。陆尚书却说:“你不在乎便连我们的七郎也不顾了吗?” 倘若陆尚书不来,下人只会传大夫人遭尚书厌弃,难免会有那起子逢高踩低地轻视了七郎。 孩子永远是母亲的软肋。 谢琳沉默许久,不再说什么。 此后陆尚书风雨无阻月月准时。 一开始陆尚书还会想着办法引导她说话,也跪着道了歉,世俗夫妻可能会出现的方式两个人都经历过。 殊不知有些感情没了就是没了,倘若还能追回来的只能是一开始就未曾离开过。 谢琳从未想过夫君能为她守身如玉,只是不接受他的一晌贪欢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和七郎的命。 既然睡了就抬个通房或者妾又有何损失?当他睡过的女人哭着过来求她,她比他更难堪。 日子过成这样也不是没想过和离,然而从联姻那一刻起,谢陆两个家族的利益从有形到无形不知捆绑了多少,岂是轻飘飘一句说断就能断。 便是不为自己考虑,她也得考虑七郎和父母。 除非陆尚书铁了心和离,那他一定会主动割让利益。谢琳便同他耗下去,耗到他想换个夫人为止。 于是这一耗便耗了二十年。 稀里糊涂的。 谢琳怔了一瞬,旋即思绪回笼,淡淡吩咐婢女:“知道了,上完茶你们便下去吧。” 奴婢应一声“是”。 陆尚书走进来,婢女纷纷退出。 他看向谢琳,“你今天气色看起来好许多。” 谢琳“嗯”了声。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谢琳坐累了兀自回内室休息。 陆尚书一个人坐在临窗的罗汉床前,有一束光正好投在他面前的茶盏,尘埃在袅袅雾气中旋转。 次早谢琳的气色略差,她走出内室,陆尚书还没走,看看她,复又垂眸。 婢女们早已守候在外,听见夫人吩咐立即鱼贯而入。 千篇一律的日子从清晨的梳洗开始。 谁知虞兰芝又来揽霞院,时辰挑的刚刚好,辰初。 她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打破了这份千篇一律的宁静。 谢琳头疼,问:“她又来做什么?” 轻荷:“少夫人想要向您讨教女郎的弓箭技巧。” 谢家的女郎就没有不会谢家刀和骑射的,可是会不代表精通,谢琳的箭术非常普通。 “你告诉她七郎比我擅 长。” “奴婢说了,但少夫人说……公子公务繁忙没空理她。” 便是尚在新婚休沐期也舍得撂下妻子,陆家的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 理亏的是这个德行不好的却是她生的。 谢琳:“叫她进来吧。” 虞兰芝背着陆宜洲送她的小弓箭步伐轻盈,一步跨了进来,乌黑的眼眸明亮,朝气蓬勃。 把死气沉沉的屋子都照亮了。 这不是谢琳满意的小娘子,娇生惯养,相貌普通,无缘无故殴打七郎,这些事情她知道但没有说。 璃娘才是她心目中的完美儿媳。 殊不知偏偏是不完美的芝娘成了她儿媳,并长成了完美的模样。 谢琳:“我这里没你想得那么好。那五万两银票只有五千两是我给你的。” “原来婆母给了我五千两,谢谢您!”虞兰芝说,“我的脂粉铺子平均一个月只能赚五十两。” 谢琳:“……” “箭术我已经练了数月,力气还行就是经常射不中靶心。” “那得先练基本功,七郎没教你?” “我们水平相差过大,同他玩不到一起,婆母教我。” “我没空。” …… 半个时辰后,谢琳站在院子中用戒尺轻轻抬了抬虞兰芝的胳膊,“再高些,这些是谢家的三点一线基本功。” “嗯嗯,我会好好练习的,争取春猎时大展风采。” 谢琳:“……” 原以为说没空就可以终止聊天,芝娘却不以为意,还与她聊起家常。 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同她正常说说话了。 她心里也清楚这个傻儿媳不是图她的银钱。 就这么聊着聊着,她想起了从前的事。芝娘善于倾听,尤其爱听别人讲古。 两个人像村口无聊的妇人般东拉西扯。 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兴致盎然。 第67章 第67章两人跌进了柔软的茵褥。…… 婆媳俩教学基本功,云蔚院的小丫头们排成行,举着比自己小身板都长的稻草人迈进揽霞院。 轻荷张了张嘴,下意识看向夫人,夫人眼里只有儿媳,她便咽下了要说的话。 小丫头们甜甜地叫轻荷姐姐,归置好箭靶一窝蜂跑了。 这是有备而来。 虞兰芝从杏芳和宝钿的描述中推断婆母长久封闭,夸张时甚至闷在房里三五日不走动。 人的身子就像小树苗,假如天天见不到太阳也会蔫吧枯萎。 初春微凉,清晨光线正正好,虞兰芝和婆母一起看蓝蓝的天空,白白的绵云,还有树梢上的小鸟儿。 晨光照在谢琳苍白的脸颊,恍惚中,死气沉沉的人有了生气,变得鲜亮。 虞兰芝:“婆母,我能直接喊您……娘嘛?” 在大瑭婆母是大部分人家的叫法,但也可以把公婆喊成父亲母亲或者爹娘,取决于家族习惯、亲疏程度。 谢琳想说这也太自来熟,嘴一张话又变成,“随你。” 一句“随你”,小麻雀霎时神采更甚,仿佛要变成小凤凰。 “娘,我觉得你跟我阿娘一样好看,特别是站在有阳光有花的地方。” 谢琳一愣,记不清多久没注意揽霞院草木葳蕤的好春光了。 与陆添决裂的第七年,他远赴菱洲就任,她以身体和孩子为由留在府中,六年后陆添回京官居正三品吏部尚书。 自他回京至今已有八年,八年了,谢琳甚少再出门。 人生又有多少个八年。 “娘,您有七郎那般俊美的探花郎儿子,还有这么大一座花园!您住的地方简直是仙境!世上得有多少人羡慕你!反正芝娘先羡慕了。” 是吗……人生失败如她怎么在儿媳眼里全是美好? 谢琳垂眸,抬起眼发现满园芬芳,鼻端草木异香。 她的揽霞院好漂亮呀,同芝娘说得一模一样。 粉墙黛瓦水磨砖,雕刻成西番莲花的白石阶,藤蔓绕梁萦柱,丝垂绿缕,翠微飘飘,茶花瑞香次第绽放。 陆宜洲一脚踏入揽霞院,看见母亲在微笑,很浅,却发自内心。 这样的笑也曾对他展开,但大多时候她宁愿吩咐仆婢也不愿亲自陪一陪他。 许多人小声议论母亲不好相处。 提起她,祖母总是叹气,未置可否。 二婶娘说她比原配差远了,大伯哥娶她是因为她姓谢。 三婶娘说她怀孕前特黏人,不分人前人后,把大伯哥烦到搬去书房。 还有人对陆宜洲说:你母亲因爱生恨报复你父亲才不要你的。 大人总以为幼童不记事,在他面前益发口无遮拦。 祖母责罚了那些人,陆宜洲依旧伤心。 隐约明白父母没感情,所以都不爱他。 每当他们坐在一起,整个房间仿佛都要凝固。 又像是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横亘在他们之中。 一开始母亲与父亲还会吵架,之后慢慢就不吵了,关系反而更差。 父亲大多歇在书房,独自抚养教导大哥。 母亲受冷落便催他过去“争宠”,他不听,母亲一气之下不再理他。 陆宜洲所能做的唯有不断变优秀,吸引父母的目光。 在遇到芝娘以前,他竟不知父母之爱子是可以无条件的。 轻荷走过来福身,“公子。” 陆宜洲:“夫人和少夫人在外面站了多久?” 轻荷眼眶微红,“将近半个时辰。” “我父亲呢?” “昨儿来过,今早才走。” 再多的话就不方便细问。 成年的郎君怎好探听父母房里的事,尤其还涉及隐私的。 所幸他有芝娘。芝娘能做许多他想却做不了的事。 “七郎,过来。” 虞兰芝挥挥手。 谢琳回身望向儿子,目光浅浅。 陆宜洲抿笑,走过来向母亲问安。 谢琳:“你来的正好,教教芝娘箭术。” “是,母亲。”陆宜洲求之不得。 谢琳的筋骨长久没动过,便是有些底子也大不如从前,虞兰芝见好就收,不让她真的劳累。 轻荷心里高兴,只要夫人像现在这样,哪怕只是坐在园子里晒晒太阳她就很开心。 谢琳靠坐圈椅望着年轻的小夫妻,他们面色红润,眸中含光,真好。 虞兰芝当着婆母的面认认真真练习,全程没有一丝敷衍。 既然说了学习箭术那就得学出点样儿,她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 这天午膳就摆在了揽霞院,谢琳莫名其妙与两个孩子用了饭。 直到小两口离开,轻荷服侍她午休,思绪才渐渐回笼。 谢琳:“这孩子,怎么赖上我了……” 轻荷笑道:“可是夫人没觉得不舒服就好呀。少夫人给您解闷呢。” 连轻荷都察觉她放松。 芝娘与其他的小辈完全不同,相处起来轻松又自在,一双眼睛有多明亮心里就有多亮堂。 这日午休陆宜洲竟赖在云蔚院。 也不是不能大白天歇在妻子房中,但正常来说少歇更有利于树立威信。 有上进心的郎君白天理应多待在书房。 午休短,他一醒来就方便处理手头的事情或者进行力量锻炼。 总而言之正经人从不痴缠妻子。 古往今来痴缠妻子的皆为耽于美色之徒,不上进…… 万一芝娘也信了,那他可就百口莫辩。 时下士大夫为证明自己清流 高雅不近女色,白天往往与妻子保持距离,若能晚上也克制一些,将赢得无数夸赞。 但上层的男人岂会真正委屈自己,灵机一动就说妾室和婢女只是玩意,用来排遣一下乃人之常情,算不得沉湎女色…… 所以君子们在书房快乐到不知天地为何物,然后整理衣冠再与妻子相敬如宾。 陆宜洲是男人,自然深谙这些套路,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因他答应了芝娘这一生只对她好。 只对她好的话就不该再把温柔分给别的女人。哪怕是玩意也不可以。 芝娘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新婚期偶尔腻在一起无可厚非,虞兰芝见陆宜洲没打算离开,张了张嘴,干脆由他去了。 “先说好了,不许胡来。”她说,“只能抱抱。” “不是正在抱着么。” 虞兰芝:“……” 从走进内室,她张开手臂就未曾自己走过路。 “你真不觉得我胖吗?”她忽然问。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 难道直接告诉她男人的真实想法,实在是太爽了,便是再大一圈,他一只手抓不住都行。 但做人嘛,讲究体面,陆宜洲轻咳,淡淡道:“真不胖。” 虞兰芝眸光微亮。 “胖了我也喜欢。”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确实胖了但他不会嫌弃自己的妻子。没毛病,可是也没那么开心。虞兰芝头一低,缩进他怀中,要是能把屁股上的肉分给他多好。 陆宜洲下巴蹭蹭她额头,大手轻轻捏着,不一会儿她就开始上勾,气喘吁吁,抬起脸主动亲他。 他俯身配合。 两人跌进了柔软的茵褥。 去他的白日不可宣-淫。 “舒服么,芝妹妹……”他哑着嗓子温柔地摆布她。 虞兰芝哪里还说得出完整的话,抽抽嗒嗒叫着七郎。 陆宜洲阖上双目,他与她,在最好的年华里享尽彼此的温存,灵魂与身体再不分离。 事后虞兰芝红着脸,让陆宜洲在未惊动婢女的情况下取回一盆水,用了五张棉帕子擦干净,再把那帕子揉成团丢进箧笥,埋在废纸堆里不让人发现,届时让春樱悄无声息处理掉。 “全都算我的。是我抓住你亲抱着你不撒手,你何曾做过什么。”陆宜洲安慰躲在锦被里的人儿,“是我比较无耻,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正经人。” 要是真的没做过就好了。虞兰芝恼羞成怒,“你快走,晚膳前不许回来。” 先亲他的是她,抓着他……不放的也是她。 她疯了。 一场午休,陆宜洲精神饱满,双目湛亮,面色红润离开了云蔚院。 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只要身体跟得上,这辈子都要不够她的。 陆宜洲回到内书房,小厮松子赶忙回禀道:“公子,敏王府的人刚刚送来一封邀帖。” 自从搬离大理寺,敏王与陆宜洲再难像从前那般随时随地切磋一场。 敏王掰着手指算日子,终于等到新婚第八天,那么占用一会陆宜洲便不算失礼。 立刻下帖,陆宜洲准时赴约。 棋友相见,敏王比陆宜洲更兴奋,唯恐耽搁须臾,忙把人请进茶室。 醇香的茶,新鲜的果品,香气醒脑的榧木棋盘,一切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陆宜洲含笑,抬手道:“殿下请。” 敏王笑着落黑子。 以棋观人,以棋论道,敏王与陆宜洲从陋室到王府,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一盘盘棋早已说尽抱负与理想。 再没有比他和陆宜洲更淡泊又更深厚的君子之交了。 敏王想,愿此后余生都有机会与志趣相投之人茶室对弈。 岁岁年年。 有人醉心棋道,有人醉心铜臭。 且说那梁元今稍微恫吓就逼得沈舟辞服软,正不知有多得意。 瑞福祥又怎样,还不是轻轻松松到手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使坏。 西市的铺子但凡有他看上眼的就想方设法打听东家,惹不起则已,惹得起就派牙人问价,做出一副要买的模样,东家肯定不答应,无灾无难的谁会把下蛋的鸡卖掉。 不答应是吧?那就别怪他拿出绝活——雇佣帮闲在人家铺子门口屙一泡。 当然屙来屙去的不雅观也容易坏了铺子风水,所以只屙几次恶心东家和看客就行了。 重头戏在后面。 不出三日就会有地痞无赖砸铺子讨债,理由是吃坏肚子或所买衣料尺寸不对或抹完起红疹子,总之只要是铺子就一定能找到毛病,找不到可以自己创造。反正老百姓喜欢看热闹,有热闹看就行,而且老百姓一般不太喜欢思考,只要热闹好看谁管真假。 帮闲把事情闹得比耍猴戏还欢腾,聚满了人,吆喝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倘若当地的百姓不吃这套,那就雇人当“百姓”来看,直把人铺子围堵得满满当当,做不成生意才罢休。 如此一来铁打的东家都扛不住,只能以最低价拱手相让。 梁元今一事无成,却靠鱼肉百姓赚得盆满钵满,一口气养了三个外室,又靠恩荫在吏部挂了个闲职,小日子越过越滋润。 西市人人避他如蛇蝎。 昨日梁元今出了一个极低的价,沈舟辞一口答应,如此也算相谈甚欢。定完在西市署签契书的良辰吉日,各自返回。 梁元今回去抱着外室炫耀一通,把个牛越吹越大,“放眼东西两市,还没有老子搞不定的人。” 外室心脏乱跳,与有荣焉,顿觉自己摊上了有本事的男人,一番奉承后愈发小意温柔伺候。 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外室也不容易。 两年前的金主虽胖却胖得有福气,算正常人的胖,加诸年轻五官端正,对外室的眼睛挺友好的。 谁知短短不过两载已物是人非,金主不停地膨胀,就连帷帐内也变成彻头彻尾的废物。 外室想着瑞福祥吃着……长叹一声哪有甘蔗两头甜的。 是夜微云遮月,不甚分明,坊中几声犬吠过后,一切重归宁静。 外室的宅院墙根溜过来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翻墙,没多会儿又悄无声息离开。 这是鬼市的高手,雇主命他做的事比喝水还简单,但给的银子却不少。 只一个要求:手脚干净,切勿留下证据。 廿四一大早,梁元今急不可耐前往西市署,半道遇上了沈舟辞。 “梁公子可否载我一程,我这车轮毂松动,怕是要耽搁许久?” 梁元今:“不是还有马?” 沈舟辞讪讪道:“好。劳烦梁公子稍稍等我一会。” 说罢便派人去牵马。 梁元今得意地哼了声,小小商户子也配与本公子同乘。 他一路哼着小曲儿,马车飞奔。 过往百姓躲闪不急,哇哇大叫,还把一个小娘子的油果摊子撞飞,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梁元今嘿嘿笑。 未料乐极生悲,他的轮毂也突然松动,却由于巨大的前冲速度导致车身完全不受控制,左摇右摆。 梁元今在车里滚来滚去,哀嚎连连。 轰隆一声巨响,马和车分离,行人尖叫,那装着梁元今的车厢就飞了出去,把武侯铺的黑漆铜环门砸个稀巴烂。 门后面坐着十几名身着甲胄的巡街使,他们面面相觑。 梁元今被人从车厢掏出来时只剩半口气,面目全非,僵俯在地呕了一口血。 不消一会儿衙门的人全部到场,跑在最前面的则是捕快和仵作,有人负责救治有人负责侦办。 事发经过一目了然,满大街的老百姓都能做证:梁元今当街飙行,横冲直撞,在撞翻油果摊子后导致本就有老旧迹象的轮毂沾满热油,热油催发裂缝变得松软,随着越来越快的速度可不就连人带车甩了出去。 沈舟辞打马路过出事的街道,梁元今已被抬走。 他和西市署的翁署令喝着茶聊着天,不慌不忙等待迟迟未到的梁元今。 最后翁署令说:“一直这么等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派个人去他家问问。” “也好。一切便交由署令 安排。”沈舟辞抱拳,大步流星离开。 随从服侍他登上全新的马车,沈舟辞挑下金丝藤竹帘低笑几声。 普通人出不起的价他出得起。 鬼市的人可不管谁是谁家的公子,便是皇亲国戚也敢动。 梁元今文不成武不就混日子长大,哪见过真正厉害的主。他瞧不起商户出身之人却忘了这世上连鬼都能买通的是银钱,只要有钱……买他的命都可以。 体虚多病之人最怕意外,这场意外使得梁元今吃足苦头,肥胖又使他的伤势更加严重,没熬过三日竟一命呜呼。 “西府的梁公子没了。” 沈家仆从甫一得到消息立马前来禀告。 沈舟辞闻言弯唇一笑。 一名纨绔子弟的死亡尚且惊动不了太多人。 陆府照旧安宁祥和。 当揽霞院婢女回禀“少夫人求见”,谢琳的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理智上她并不想与任何人来往,然而这世上人没有谁天生喜欢孤独。 芝娘让她感到自在,总是把分寸拿捏得正正好,既让她打起精神又不让她累。 “娘,我今天是来借花献佛的。”虞兰芝双手捧着黑漆弓箭匣子,“这是七郎早年间使用的角制弓,据说还是您送的呢。我把它找出来再送给您,这样我们每天都可以一起练练基本功再练练箭。” 身子骨动起来气血才更足! 谢琳:“……” 她何时说要同她一起练什么的? 不等谢琳张口,虞兰芝笑弯弯地展示自己的右手,十指纤纤白如玉,红色丹蔻晶莹,别提有多惹眼了。 “是不是特别好看?”虞兰芝说,“角制弓黑漆漆的,我们的手又这般白皙细嫩,涂上丹蔻的手指这样搭弓岂不是绝美!” 谢琳:“呃……” “为了黑色的角制弓,要不您也染一染,我帮您!”虞兰芝自来熟坐到了谢琳对面,身后婢女同时将染甲物件一一摆好。 谢琳自是不同意,“不合适,我老了。” “可您看起来最多三十四,不能再多了。我阿娘还比您大两岁呢,她不仅染,染完了比菩萨的手儿还美。” 虞兰芝的娘亲是大美人,其实只要足够爱自己,每个女人都可以活成“大美人”。 谢琳想起自己才四十。 自从失去生育能力她以为自己不再是完整的女人,抬不起头,也没有心思打扮。 总怕别人说:瞧那个女人,费尽心机勾搭陆添最后不也就这样。怀胎七月还妒恨夫君睡了陪嫁,作天作地作到早产,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 不能生孩子的妒妇。 “娘。” 眼前就有一个贴心的小棉袄在唤她娘。 虞兰芝赞叹地摸摸谢琳的手,“您的手可真美呀,像我阿娘一样。” 第68章 第68章陆宜洲点点头,垂眸伺候…… 轻荷眼瞅夫人满脸嫌弃,十根手指头却安静地染完了丹蔻。 玉手白若凝脂,尖尖上红若朝霞。 真的美极了。 谢琳目光微软。 那日芝娘离开揽霞院,谢琳在内室默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手。后来她时不时会用这双手拉弓搭箭,一点一点找回力气。 虞兰芝和谢琳这对婆媳,一个热情洋溢一个话少疏离,完全不搭边的两个人凑在了一起,有种诡异的相谐…… 且说成婚前陆宜洲就做了充足的准备,思及虞老夫人多尖酸刻薄的一个人,夹在她与虞二夫人之间周旋的虞侍郎却至今安然无恙,定然有了不起的秘诀。 为讨得这份秘诀以备不时之需,陆宜洲下了不少功夫,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习得精髓。 不意岳父所授的“真经”全无用武之地。 先前担心的冲突一件也未发生。 转念一想,没用上才好! 对男人来说可不就天大的好事。 更惊喜的是芝娘非但不用他操心婆媳问题,还时不时拉他给母亲请安,陪母亲吃一顿饭。 其实成婚前母亲也会与他吃饭,但他觉得那些饭咽进腹中是冷的,有芝娘在,家变得像家,饭菜自然热乎乎。 一切都是暖暖的。 新婚第十三日,云蔚院的库房不仅规整完毕还做好了全部分类。古玩字画,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物品占半间,另外半间放的都是不怎么占空间的各类杂物且价值不菲,以上登记造红册,详尽记载了出库入库信息,虞兰芝随手一番入目皆了然。 账册亦出入各成一行。 她对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终于有了完全的掌握。 抄完最后一笔《金刚经》,虞兰芝轻轻吹干墨迹,这是第三遍。前两遍略有瑕疵,直到这一遍才是她最满意的状态。 陆宜洲点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祖母见了定会夸你的。” 虞兰芝面露欣喜,“我看着也喜欢。” 陆宜洲:“我给你捏捏。” 写这么久手酸。 “嗯,像上次那样捏,这只也要。”虞兰芝把白玉腕子放他掌心。 “好。”陆宜洲指指自己的唇。 虞兰芝顿了顿,靠过去嘟起嘴亲了他。 香香软软,肌肤薄薄,好想咬她一口。 陆宜洲点点头,垂眸伺候她,片刻之后复又抬起眼,深邃如海,“亲我就能让我为你做任何事,是真的。” 虞兰芝在心里想:他可真好糊弄。 待到辰初,虞兰芝前往四宜馆,一路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初春美不胜收。 婢女笑吟吟迈进东次间,屈身回禀:“回老太君,七少夫人求见。” 陆老夫人眼睛一亮,“请进来。” 原以为过了新婚期虞兰芝才会往这边走动。 梁大夫人陆敏静在心里轻轻不屑:可不得在您老跟前多走动,跟谁亲都不如跟您亲。 虞兰芝款款走进来,满室生辉。 长得好看穿的也好看,眉眼是那种长辈看一眼就觉得有福气的,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更是血气充足的模样,太鲜活了。 陆老夫人爱极了她这幅鲜活又有福的模样,也算全了内心深处那点念想。 “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安康。”虞兰芝福身道,“芝娘来之前特意问过芳芹姐姐,确认您今儿心情好就立刻巴巴过来。” 陆老夫人笑呵呵,“瞧这小嘴,调皮的话给它说出来也是讨喜。” 那可不是,你看她讨喜,她说啥能不讨喜?陆敏静在心里翻白眼,虞兰芝却大大方方看向她,朝她福了一礼问安。 这位一向瞧不起她的夫人,不知何时起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这份敌意莫名其妙,不过虞兰芝不会再在乎。 因为她也不喜欢她。 陆敏静脸上似笑非笑道:“芝娘这些时日可还习惯?若是有什么不便莫要噎在心里,你祖母的心尖尖上你是第一等。” 可惜虞兰芝的回答要让她失望了。 虞兰芝的眼睛亮晶晶的,“多谢二姑母关怀,婆母宽厚仁慈,七郎谦和有礼,云蔚院上下井然有序,芝娘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快乐。” 说罢,又看向祖母,再次施礼,“芝娘感恩祖母,感恩婆母。” 陆敏静:“……” 感恩祖母也就罢了,她尚且能听懂,怎么还感恩起谢琳,实在听不懂了。 陆老夫人脸上也有些诧异,却很快调整好,温和道:“你婆母不擅长庶务又喜静,但本性纯良天真,你们合得来实属福缘。她身子骨弱,以后你多孝顺她少让她操心。” “是,祖母。”虞兰芝温温顺顺。 陆敏静嘴角抽抽,险些想不起虞兰芝来之前自己与母亲述说的话题。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因为陆老夫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虞兰芝身上,将她的字来回看了两遍,赞不绝口。 陆老夫人:“芝娘的字风骨已成。”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六娘子陆怡蓉笑道:“七嫂嫂长得柔柔弱弱,竟写得一笔铮铮风骨的好字,蓉娘自愧不如。” 虞兰芝莞尔:“六妹妹是家里公认的才女,切莫打趣我了。” “你俩都好,各有各的风骨。”陆老夫人非常中肯。 姑嫂围绕书法陪老夫人讲了会子话,虞兰芝趁机献上自己的心意,两匣佛手柑澡豆。 陆敏静在心里笑,我当什么好东西,灰扑扑的玩意。 “这是芝娘亲手做的,看起来普通用起来却不普通的,是祖上传给女儿家的秘方。”虞兰芝说,“主料是佛手柑窨制的豆粉,其他所用香料和药材十分常见,我又多加了一点桃仁。芝娘已经替您试过,用完肌肤柔润不干,佛手柑的香气能停留两个时辰而不衰。” 且不说好不好用,但是香味已经引起了陆老夫人的兴趣,佟妈妈含笑上前接到手里,“少夫人心灵手巧。” 陆老夫人:“你有心了,这个味道我很喜欢。” 陆怡蓉也称赞气味清新独特。 “祖母喜欢那我便也心满意足。”虞兰芝像压对了考题的举子,心里甜丝丝的,“若是用着还行,往后可就有我大展身手的地方了。” 陆老夫人没想到看着文文静静的一个小娘子说起话来还怪有趣。 众人也跟着笑。 陆敏静神情微微僵硬,既不敢给虞兰芝上眼药,又不敢直言自己那份敌意的缘由,只得悄然咽下不屑,跟着笑一笑。 毕竟自己那点花花肠子不够母亲打量的。 陆怡蓉尚未出阁,是陆府最讨老夫人欢心的孙女,谦和优雅,不带半分骄纵,举手投足俨然一副标准的高门贵女。 话说抛开陆家不讲,虞兰芝和她还沾了另外一点亲,陆怡蓉的未婚夫姓方,乃璃娘的未婚夫方知蕴亲弟弟。 也就是虞兰芝表姐夫的二弟是陆怡蓉的未婚夫。 陆怡蓉与宋音璃交好,自然格外亲近这位七嫂嫂。 二人相视一笑,陪着老夫人打趣说笑。 陆老夫人吩咐佟妈妈去库房找几匹适合小娘子的料子,要颜色鲜艳的。 再鲜艳的颜色也艳不过浮光锦,片刻之后,两名婢女抱着四匹浮光锦来复命。 两匹天水碧两匹荷花粉,赏给虞兰芝和陆怡蓉。 那料子还没穿上身只望着已仿佛看见了波光粼粼的瑶池,姑嫂二人这般年纪岂有不喜之理,连忙起身脆生生谢祖母恩赏。 陆敏静:“怪道小辈都爱往母亲身边凑。” 浮光锦都拿出来。 众人平素皆知她是个什么性子,闻言见怪不怪。 这还是在老夫人跟前,其实已经收敛了, 虞兰芝与陆怡蓉对视一眼,笑了笑。 二姑母是长辈,不好听的话她们不接便是。 随着接触梁大夫人的次数渐多,虞兰芝难免想起从前的执着,如今看来千难万险不让她如愿莫非是另一种救赎。 有这样的婆母,怕是再开朗的人也要抑郁。 不过从成亲那一刻起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感动的不忿的,开心的悲伤的都不再有意义。 所谓的遗憾也就不再是遗憾。 今日一番感慨也不过是思绪一闪,只消须臾已被虞兰芝抛到脑后。 陪老人家必须得掌握度,开心有话聊的同时也不能没完没了。 在陆老夫人最开心也略微疲惫时,虞兰芝恰到好处地起身请辞。 陆怡蓉也起身,随七嫂嫂一同辞去。 姑嫂走了一段路,临近岔路口作别。 陆怡蓉:“原是该请七嫂嫂同游踏春,又想到嫂嫂新婚燕尔,我便不多打扰,待他日有了空闲,再与嫂嫂多叙话。” 虞兰芝含笑说好。 两人点头,各自返回。 四宜馆内只剩母女二人。 陆敏静撇撇嘴,“阿娘,您对孙媳可真好。” 陆老夫人展开肩膀,身后的佟妈妈按上去,力道适中,消疲解乏。 “你对那孩子的敌意怎么就那么大?”陆老夫人懒得看她。 陆敏静:“我才没有,我一个做姑母的犯不着。” 陆老夫人冷笑了声。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是错,陆敏静百口莫辩。 她不愿承认自己看走眼,不愿看到自己瞧不上的人越来越好,更无法接受自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三郎惦记她。 这份有违人伦的惦记……她不敢说也不能说,甚至都不敢在三郎面前提第二次。 第一次提时三郎的眼神瞬间比公爹还锋利,吓得她险些忘了这是自己的儿子。 儿大不由娘,更何况这个儿子从来也由不得她,唯一让她做主一次的求亲还搞得鸡飞狗跳。陆敏静又悔又恨。 再想到七郎待虞兰芝也是如珠似宝,气就不打一处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肤浅。 陆敏静想到自己昨儿的遭遇,顿时也没心情编排虞兰芝,泪珠一滚,重新抹泪。 西府死了一个儿子,偏巧还是前不久才被陆敏静骂过的。 勇毅侯夫人很难不怀疑是她咒骂的,顷刻间新仇旧恨一同涌上,竟在灵堂上把陆敏静骂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嘴贱的贱妇。 陆敏静哪里受过这种气,可她一身本领也就是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一旦遇到个地位资历都不比她低的妯娌,登时变作纸老虎,骂又骂不过,打起来自降身价,于是气得嗷嗷哭,此行便是来娘家诉苦。 话分两头,虞兰芝回味着长辈的夸赞,再瞅瞅婢女怀里的浮光锦,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此行身边只跟了春樱和一个跑腿的荔枝。 在家走动,如非必要,虞兰芝不喜仆婢环绕,能简则简,这也使得附近的仆婢若不仔细极有可能注意不到她。 赶巧她突然想看梨花,梨花又在临水小轩附近,于是那小轩中的呵斥怒骂便一个字不落地钻进了她耳朵。 污言秽语。 骂人的竟是杏芳,被骂的则是宝钿! 两个都是二等,杏芳哪来的威风? 春樱小声道:“杏芳的娘亲是四宜馆的庞妈妈。” 庞妈妈,老夫人跟前仅次于佟妈妈的人。 这样的家生子莫说才二等,便是三等,也不会有哪个一等的不给三分薄面,那么喝骂同为二等的宝钿其实也很正常。 下人也有下人的生存规则。 虞兰芝不赞同但也不会过分干预,但不会干预不等于不敢干预,她眉头微皱。 “这么脏的嘴也能在主子跟前服侍?” 春樱汗颜:“人都是多面的,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孔。” 小轩内宝钿发鬓微乱,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受惊后的泪珠。 杏芳将鸡毛掸子甩到她身上,破口大骂:“小-娼-妇,都是千年的狐狸精别搁我这里装清纯,高择一来你就犯那骚-病,上回抢了我端茶的差事我忍了,今日你又浪起来,还抢?” “杏芳,你也是女子,骂人怎生如此歹毒,什么脏的臭的都从嘴里喷。”宝钿含泪道,“高大哥与我同乡,这两回都是他遣人喊我过去,送我些老家的方物,我不是还分了你一些。” “苍蝇不叮无缝蛋!”杏芳啐了一口,“他给你三分脸面你就浪了还有理?你怎么不去青楼做那红倌人接客,免得成天在这里膈应我!” 高择是陆宜洲的左膀右臂,是庞妈妈眼里的东床快婿,更是杏芳情系多年的如意郎君,整个云蔚院谁不知高择是她的人,就差少夫人为她指婚这一步。 当然这只是杏芳的单方面认为。 以高择的地位如若有意早将她娶进门,何至于拖到现今。 明眼人都瞧出高择真正属意的人是谁。 然而宝钿和高择有私怨,去年底才和好,这下杏芳乱了方寸,一个没忍住终于跳脚。 千算万算没算到今日跳脚偏偏被外出的少夫人撞个正着。 春樱推门而入,杏芳如遭雷击,骇然失色,两腿一软晃了晃,差点晕倒,又想到宝钿为人处世普普通通,前阵子在公子跟前刚闹个没脸,此番不如釜底抽薪,彻底扫除这个祸患。 春樱走过去劈手夺过杏芳手里的鸡毛掸子,“大家都是在主子跟前有脸面的人,便是宝钿有一万个不是也有少夫人来打来罚,轮不到你在这里抖威风。” 杏芳扑通一声跪下,一面磕头一面哭道知罪了。 “你这嘴想必不是第一天骂人,也不是在云蔚院第一次骂人。你污言秽语不给少夫人招祸的话我倒也没有空与你计较。”春樱说,“可你嘴里除了娼啊浪啊骚的便没别个词,传出去还要少夫人的脸往哪儿搁?” “便是那粗使婆子也没听说这么脏的,你一个二等小娘子还要不要脸?” 杏芳汗如雨下,面色发白。 适才气到失了智,确实不体面,同那街道暗巷的低俗妇人没甚两样,传进公子耳中,她一定凶多吉少。 但死之前得拉宝钿下水。 杏芳呜咽一声,用力磕了两个头,凄凄惨惨道:“奴婢有失体统,肠子早已悔青,只求少夫人莫要因我一个贱婢气坏了自个身子。是贱婢没用,从内书房起就事事被宝钿压一头。公子信任她,自来没我们说话的份。方才奴婢发现她又另攀高枝,以她和高择在公子心中的地位,奴婢是再也没有希望了。呜呜呜,明明是奴婢先看上高择。” 说罢,长跪不起,只用力磕头。 虞兰芝听完了,面无表情打量她片刻,淡淡道:“你看上的人就不能看上别人,别人也不能被他看上?他是你未婚夫还是与你私定终身,亦或许诺了你什么?” 杏芳凝噎,眼球大睁,嗫嚅半晌回答不出。 难道少夫人没听见她说公子信任宝钿,宝钿在公子心中地位不一般? 贱人宝钿定然也与公子不清不楚,否则高择凭何单单瞧上她,怕不是急着为公子接盘呢! “这些年,难得你在公子的内书房没犯过错,想必你阿娘没少为你殚精竭虑。”虞兰芝笑了笑,“正常来说,以你的条件做个一等都绰绰有余,可你混二等都勉强,才过来几天便在我这边现出原形。” “奴婢,奴婢……错了,奴婢掌嘴。”杏芳用力掌掴自己,泪如雨下,却被春樱一把攥住。 春樱给了她一个嘴巴,“少夫人让你打你才能打。” 杏芳噤声,跪伏在地,默默哭泣。 虞兰芝:“你的嘴这么脏,自是不能在主子跟前服侍的,但你不止嘴脏心还脏,在我眼皮底下上眼药,挑拨我和公子的感情,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她又道:“春樱,叫人把她送回去吧。云蔚院庙小,不敢留她。庞妈妈若是问你,你便把杏芳说的话学一遍。” 春樱屈身领命。 虞兰芝:“先把月例结了,再给杏芳添二两银子,权当这些年的苦劳。” 杏芳瘫软如泥,指甲深深扣在地上,咬碎了牙齿,轻声道:“奴婢知罪,奴婢领罚……” 第69章 第69章不白等,心心念念的人满…… 虞兰芝于临水小轩处理内宅,那时陆宜洲尚在外书房。 高择呈上一封密信,“那位可能要撑不过去。” 陆宜洲挑开泥封一目十行。 不仅小皇帝出了问题,梁太后的寿安宫也有情况,昨日二更天梁家妇人入宫陪侍太后。 文信侯终究缺了点运气,其实不缺陆家也不会允他如愿以偿。 毕竟一时收敛不代表一世收敛,只要爬得够高,爬到让人畏惧,手就一定会再次伸向菱洲。 人性如此。 陆宜洲的目光锁住最后一行,“这次是嫡女。” 梁家有意与敏王联姻。 高择:“小恩小惠收效甚微,情急之下倒是认真了。” 敏王妃早逝,梁氏嫡女过去便是正妃,如此德尚坊梁氏将与敏王成为完全的利益共同体,再无异心。 这步棋走得好,梁氏的第一选择不是敏王却拿出了最真的诚意弥补。于敏王来说若能得到如此世家支持,娶嫡女为妃,绝对利远大于弊。 常人眼里莫过于此。 陆宜洲淡笑,把信纸递给高择,高择连忙接住点燃丢进蓝彩珐琅的笔洗。 “梁家怕是要失望而归。”陆宜洲说,“敏王没那么懦弱,也绝非目光短浅之辈。上一个皇帝的处境他或多或少有所了解,岂甘心沦为第二个傀儡。” 敏王有足够的优势却不贪婪。坐不坐得稳皇位是他的本事。 他是大势所趋,不可能再让任何外戚裹挟。 那边厢杏芳哭哭啼啼跟着春樱离开,虞兰芝看向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宝钿。 目光空洞,透出一丝灰败。 察觉少夫人在打量自己,宝钿忙垂头跪得更低,“奴婢有罪,请少夫人责罚。” 虞兰芝喜欢就事论事,且今日之事皆为杏芳之过。宝钿确实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更多是底层人的生存本能,还没到上升的地步。 “你犯过错,公子也给过你警告,那之后你安分守己当差,何错之有?” “奴婢,奴婢……终究因奴婢污了少夫人的耳朵。”宝钿泪盈盈。 虞兰芝:“男女之情莫过于两情相悦。你回去仔细想想,倘若觉得那高择的人品和父母值得,我亦乐得促成这段良缘,反之,便是公子开口,我也不会将你随便许人。” 那一刻胸臆似有暖流缓缓淌过,千言万语凝在喉头,宝钿忍不住抬头看向少夫人。 她很迷惘,回过神复又恢复了镇定,磕下三个响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坚定,道:“奴婢愿意。” 虞兰芝:“好。” 跟了高择,以后就不会被阿猫阿狗随意欺辱了。 这也是一个婢女所能求到的最好人生。 没有高择,她这辈子其实一眼望到头,年纪到了配一个人品相貌过得去的老实男仆,再生一堆小奴仆,不会太坏也没有希望。 宝钿擦干眼角,目送少夫人离开,呢喃道“多谢”。 一口气安排了陆宜洲的两名婢女,虞兰芝自认处理得极好。 这日就寝前,总算见到陆宜洲,虞兰芝边收起账册边提了一嘴。好歹是他的人,他再甩手不管,自己也该知会声。 陆宜洲放下帐子认真听,末了随一句:“可以。” 短短两个字。 倒也不是他冷情而是对两个婢女就没动过情。 怜香惜玉的前提得感兴趣,对不感兴趣的,男人通常毫无动容,更何况对方还是底层。 不过宝钿终究有一些特殊,他补充道:“高择跟了我十余年,从没认真求过我什么,单就看上了宝钿。” “我明白。”虞兰芝点点头,“你看这样行不,我单独贴补宝钿一笔嫁妆,再当一等婢女发嫁。” “嗯。”陆宜洲说,“钱走我的账,不叫你吃亏。” “休要瞧不起人,我现在可比大部分人阔绰。” “是,芝娘早已今非昔比。” 陆宜洲侧身支肘撑着脑袋,目光凝在她脸上,欲言又止。 “不妥吗?”虞兰芝抬眸,夫妻俩四目相对。 “没有。我在想关于你的事。” “我?”虞兰芝指了指鼻尖,“我有什么事让您老如此操心?” 陆宜洲叹息,翻过身平躺。 虞兰芝踢他一脚,“故弄玄虚。” 陆宜洲扭过头,深深望着她好一会儿。 “芝娘,倘若我有一些疑惑,仅仅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他微微抿唇,“我想了解你。并非是要干预什么。” 虞兰芝轻轻眨了下眼睛,“问吧。我没那么脆弱。” “骗人,你总把我往坏处想。” “那是你本来就坏。” 陆宜洲急了,“你又骗人,上次不是还说我好,肯定我对你的好。” “ 我的意思是以前,以前你本来就坏,现在却是个好郎君。”虞兰芝伸手摸摸他的脸,把他摸得安静了,“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自从成亲,你待我越来越好。我只看将来,相信将来你定会待我更好。” 陆宜洲攥着她的手,放在唇畔。 “我待你一直都好。从未讨厌过你,吵架那会儿……全都是装的。”他说,喉结轻轻滚动,干咽了一下,“可你讨厌我却是真的……” 虞兰芝小脸一板,“婚都成了,你不是要跟我翻旧账吧?那咱俩可是不分胜负。” 她破事多,他也不见得干净,彼此半斤八两。 什么锅配什么盖,要不怎么凑一块儿? 谁没个年少无知! “你瞧瞧,我才不过解释一句,你就扯那么多,你总是凶我。”陆宜洲闷声道。 “哼。” 睡着前虞兰芝也没能知道陆宜洲想问什么,她咕哝一声翻过身,身后的人立刻贴过来,隔着锦被将她抱在怀里。 芝娘喜欢他的身体但不喜欢频繁敦伦,两个人在需求上有着耐力和体力的悬殊,好在陆宜洲大多时候都能很好地克制自己。 当她真的累了,他就不打扰她。 陆宜洲微微收紧手臂,默默望着漆黑的帐子。 用身体吸引来的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开心。 等他老了,不行了,不知她还会不会在意他? 那么久远的事陆宜洲想了一下就立刻忽略,被他忽略的事还有很多,只要不再提就不会再想起,反正芝娘是他的,永远都是。 新婚休沐的最后一日,陆宜洲天不亮起身,掖掖被角把虞兰芝裹严实,“晚膳前我一定回来,陪你去看内书房的兰花,一共二十缸,像你一样香呢。你要是等不及就先过去,看上哪个尽管搬走哪个。” 内书房的人自会尽心服侍她。 虞兰芝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嗯”了声,嘀咕道:“你就不怕我全给你搬走……” 他亲了亲她额头,“连我都是你的,我会怕什么。” …… 考虑到明日开始上衙,虞兰芝一大早就去了揽霞院,陪婆母用早膳。 你别说,就她这个婆母,除了不会慈眉善目笑吟吟说好听话,剩下的全是优点。 在揽霞院用饭根本不存在儿媳站着布菜一说,她要布菜婆母只会觉得碍事。 谢琳:“我花这么多银子娶儿媳不是买婢女,事情都让你做了,我这一屋子仆婢还有什么用?把儿媳当婢女,婢女当主子,那不是缺心眼吗?” 听起来好有道理,虞兰芝从善如流坐在婆母对面吃了两只三鲜馅儿的包子。 有人用饭像受刑,有人则不然,斯斯文文,每一口仿佛都在嚼珍馐佳肴,看得人口舌生津,动了食欲。 谢琳被虞兰芝的好胃口感染,不禁多用了半碗。 其实谢琳的日子过得并不差,除了孤独,没什么人说交心话,在物质上可以说是陆府仅次于老夫人的女眷。 多少妯娌羡慕,暗暗压在心底。 有好儿子好夫君的女人,根本不需要擅长庶务也不用讨好谁。 揽霞院的仆婢哪个不规矩知礼,什么奴大欺主、逢高踩低、贪昧克扣这里都不存在。 这里只有富贵逼人。 可你说大房夫妻和睦吧,尚书几乎住在内书房,说他们不睦吧,尚书的银子流水似的流向揽霞院,人也每个月固定去住几回。 说明两口子的日子照常过,没有大家喜闻乐见的闹和离。 再说男人的心在哪里银子就在哪里,话糙理不糙,不管平头百姓还是皇亲国戚皆适用,没有例外。 虞兰芝的那些赞美也全是真心的,她只是提醒谢琳拥有的美好并非刻意夸大。 不过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这些好未必是谢琳真正想要的。 虞兰芝拿起弓箭,望向垂眸擦拭箭矢的婆母。 一个人,心里的伤究竟要多深才能多年未愈,什么也无法填补? 宝钿的娘亲算是最清楚当年内幕的几人之一,不过说来说去也只能从下人的角度描述所睹所闻,而夫妻的真正矛盾乃至后续冲突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唯一肯定的是早产乃压垮谢琳的最后一根稻草。 会笑会说话的孩子招长辈疼。说的就是虞兰芝这样的。 午休起身没多久,芳芹就来云蔚院邀请虞兰芝去四宜馆吃好吃的,菱洲那边的百味斋才有的栗子糕、玫瑰糕。 菱洲的百味斋,虞兰芝倒是吃过一回,哥哥寄回来的,不过条件有限,吃到嘴里的糕点已不是最佳的赏味期,却依然尝得出不同于洛京的鲜甜甘美。 哥哥说:“整个大瑭唯有菱洲才能做出。” 她问为何? 哥哥:“只有菱洲才有灵泉水。此泉甘甜独一无二,源自洞顶,一滴一滴落在下方的小石潭,聚积成一小汪,想多做点都不成。天下饕餮想要一饱口福者,唯有亲自来菱洲才能尝到最新鲜的。” 当一样东西得之不易就会立即身价百倍,假如它的味道又是真好吃,那就显得尤为贵重了。 虞兰芝尝到了比哥哥寄回来新鲜许多的点心,也见到了不少陆家的小娘子。 祖母这是真把她当孩子了,而不是孙媳。 按说媳妇不管多大年纪都算“大人”,是大人了待遇却还和没出阁的小娘子一样。 这不有口好吃的老夫人立马想到她。 少夫人确实不一般。此后四宜馆的仆婢见着虞兰芝笑容更甚。 那些等着看好戏的看客各自散去。 虞兰芝感动极了,又岂会不懂祖母在给她撑场子呢。 处置杏芳很难不得罪庞妈妈,庞妈妈一旦有心,那说不准什么时候虞兰芝就翻船栽跟头。这也是许多小辈礼让长辈心腹的原因。 放在朝堂上就好比正三品的大官对小小中书舍人和颜悦色。世上的权力千百种,有些是隐形的,看不见也不好说,却最能影响上位者决断。 陆老夫人用实际行动告诉那起子蠢蠢欲动之人,谁才是主子。 庞妈妈混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不是蠢人,正因为不蠢,直到老夫人表态前她一句错话都没敢说,此后就更不敢啰嗦。回到家便把杏芳嫁了。 不是她不想提携亲闺女,实在是资质平平不上进,拉不上去。硬提的话可能小命都要没了。 殊不知杏芳心比天高,根本不把普通的男仆放在眼里,既要体面有钱又要俊美还得年轻,庞妈妈都无语了,只恨自己蠢,蠢到居然以为抬举她就能把她举上天。 这么全乎的人莫说在男仆中罕见便是主子里也少有。她想要没有错,可也不掂量自己配不配。庞妈妈母女的琐事不提也罢,那都是后话。 且说虞兰芝揣着满心窝子的暖意冉冉返回云蔚院。 竟发现了陆宜洲,坐在她最喜欢的玫瑰椅上逗她的小圆子。 小圆子喵喵叫。 陆宜洲起身迎向她,“我提前回来,等了你许久。” 不白等,心心念念的人满面春风,小脸粉扑扑的,像树叶上的阳光,明媚又明亮。 他好喜欢这样的她。 “七郎。” 虞兰芝轻提裙裾紧走去,被他竖抱而起转了个圈。 婢女们含笑退下。 “抱着说话你不累呀?”她故意晃。 陆宜洲摇摇头,“不抱着才累呢。我得一直低着头,要是你也低着,我就看不见你的眼睛了。” 虞兰芝:“……” “哪有那么夸张,咱俩离得远一些不就能看见。”她说。 陆宜洲:“我不。” 第70章 第70章虞兰芝心中警铃大作,搂紧…… 陆宜洲仰脸凝视她,气息均匀不带一丝喘,修长的手臂充满了强韧的力量。 虞兰芝莫名想到他只会在那种时候喘,一开始嘴角紧抿着,直到把她弄得嘤嘤求饶,他就会坏笑,喘着粗气可劲“欺负”她。 越想越不服气,她的面孔涨得绯红,松开盘着陆宜洲腰身的腿,“你答应陪我看兰花的,先放我下来……” 陆宜洲:“嗯。” 虞兰芝跳下去,捧起圆滚滚的小圆子。小圆子的脸已经比从前胖了一圈,小脑袋在她绣着兰花的领口蹭蹭,别提多可爱了。 陆宜洲却突然弹猫儿的耳尖尖,惊吓到了小圆子,它扭头瞪着那只挑衅的大手喵呜。 “你莫要欺负它。”虞兰芝边走边道。 “我没用劲。” “那也不许欺负猫儿。” “咱俩玩,你抱它去作甚?” “因为它圆滚滚肉嘟嘟,方才你不也抱的。” “……” 小两口渐行渐远,朝着东北角的内书房而去,斗嘴的声音越来越小。 沿途佳木葱茏,奇花闪灼。 穿过建在锦鲤池上的六角黛瓦亭,入目是一株老松,黝黑的躯干弯折,一小部分树冠触及了水面,宛如一名书生 正在弯腰掬水净面,有趣。 陆宜洲:“此株老松年纪比祖父还大。” “我能摸摸吗?” “当然。” 陆宜洲怕她跌进水里,长手一伸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 被他指腹按压之处似有火炙烤,虞兰芝脖颈发热,遂胡乱摸一把枝桠扭身离开。 陆宜洲连忙提醒:“前面有段鹅卵石路,你裙摆长,过来我牵你。” 虞兰芝存心反着来,搂着小圆子撒开腿跑。 叛逆不过须臾就被一只大手擒拿。 陆宜洲罚她十指相扣,“不要调皮。” “我就是要让你着急。”她还在笑。 陆宜洲:“你可真是个坏心眼。” 春光下,他与她嬉嬉闹闹,又走了一小段路,总算来到了内书房的领域。 此处也有一间小亭子。 陆府的亭子皆设鹅颈椅以便歇脚,游廊更是无处不在,巧妙地融进景致中,为行人遮阳避雨。 这是虞兰芝头一回涉足陆宜洲的私人地界,满目好奇,亮晶晶的。 大户人家的书房其实就是一处涵盖了起居和读书的僻静之所,讲究“雅”和“静”。 “我的书房不大,算上藏书阁、练武堂拢共也就五间。”陆宜洲说,“大的是园子。祖父说以园为墙隔绝人迹,在这里念书方为静,不受尘世侵扰。” “这也太大了,都快赶上云蔚院,走一趟保管消食。” 虞兰芝环顾周遭,郁郁葱葱,叶片在头顶婆娑起舞,花木姿态颜色各异,有的紧挨着太湖石,有的从漏窗若隐若现,充满了儒雅阳刚的气息,篱落则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花盆,清香袭人。 “还要走多久?”倒也不累,只不知为何在他跟前,她就莫名娇气。 “我背你。” “不行。” “这里人少,且他们也不会乱看。” 虞兰芝嘴上嫌弃,人却已乖乖趴在了他背上。 她骑过阿爹阿娘的背、哥哥的背,乳母的背、沈舟辞的背,想到这里迅速打住,忙不迭把沈舟辞赶出脑海。 待她双足落地,一名婢女掀帘而出,笑吟吟露出颗小虎牙,姿色不算出挑。 虞兰芝记得她叫青棠,机灵讨喜,原是祖母身边的人,后被安排此处,想来是为了防止陆宜洲犯错,才特特安排姿色不那么显眼的。 其实……也不用这般谨慎。 世上美貌女郎多如牛毛,防是防不住的。且男人做那种事极为方便,提上裤子不留半分证据。 只要没有女人冒出来求她做主,她就会一直相信陆宜洲。 即便事与愿违也是不怕的,她熟读《户婚律》,将来离开不仅可以带走所有嫁妆,还能吞掉成亲时所收的大红封。 足足五万两…… 易地而处,倘若她是陆宜洲,为这五万两莫说安分守己,做和尚都行! 青棠:“公子安,少夫人安。” 虞兰芝颔首,柔声道:“烧一壶兰雪茶,我渴了。” 青棠屈身应是。 陆宜洲:“适才你傻笑什么?” 虞兰芝充耳不闻,“你这里可真宽敞,一点也不小。” 青棠已退,房间只剩两个人,男人的本性便蠢蠢欲动,陆宜洲意味深长道:“寝卧也很舒服……” 虞兰芝心中警铃大作,搂紧小圆子拔腿便走,中途特特绕开寝卧,迈进了藏书阁。 陆宜洲微微挑眉。 藏书阁比她想象得大数倍,入目是一排排红酸枝木书架,再往里,八-九张琴并排悬挂粉墙,正中央的挂屏下横放两柄开刃长刀,浓厚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隔壁则是陆宜洲念书之地,靠南的窗子下摆放十缸兰花,气味之清雅馨香世间罕见。 陆宜洲:“还有十缸放在竹棚下。” “这么娇贵的花儿得多难养。”她叹道。 “那是花房操心的事。” “……” 说的也是。虞兰芝忽然一怔,目光投向对面的书案,一枚繁花团扇大咧咧杵在黄花梨木的笔筒,这格格不入的女儿家气息…… 陆宜洲脸一红,原想遮住书案,谁知还是被她瞧见。 早上走得急,忘了提醒下人收拾。 “这不是我斗百草赢下的彩头么……”虞兰芝说,走过去的步子却被陆宜洲挡住。 “是我的。你送给我了。” 虞兰芝“哦”了一声。 这里何止有她送的团扇,还有她第一次送他的荷包,七夕送他的俗气金镇纸,以及他及冠的礼物——丑陋的香囊。 陆宜洲额头微汗,嗓子发干,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极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痴傻,那不亚于暴露所有弱点。 无比排斥。 虞兰芝倒没那么复杂,只觉得自己的礼物被珍惜,放在随手可见的地方而不是丢在某个角落,心里暖暖的。 “七郎,陪我去看另外的十缸兰花。”她主动拉着他小手指。 “嗯。” 虞兰芝喜不自禁。 陆宜洲微微抿唇。 这么多兰花,每一朵的颜色姿态各不相同,虞兰芝可谓是大饱眼福,一口气挑了六缸,抬眸瞟向陆宜洲,他眉目不动,并无半分不舍。 她在心里雀跃。 小两口在内书房泡了大半天,掌灯时分,秋蝉将熨烫整齐的官服并换洗衣衫鞋履送去了内书房,全是虞兰芝明日上衙要穿的。 至于为何送去内书房……大约是她下不了床吧。 陆宜洲要了两遍水才放过她。 虞兰芝气得抽抽搭搭,“我说了不要看那里,你又那样……” 陆宜洲不答,默默吻住她委屈的小嘴巴。 就想看她是怎么被他欺负的。 她是他要用生命守护的人,也是不断勾起他冒犯之心的人。不论时光轮回几万次,陆宜洲都会毫不犹豫得到她。拥有她,生命才完整,他才愿意去做个正人君子。 他对她的感情无法用理智与道德来规范。 他这是怎么了…… 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更何况方才的“打架”也不是真正的打架,陆宜洲抱着哄一哄,虞兰芝的气性便消了。原想背对他,给他甩甩脸色,下一瞬想到背对他的后果似乎更危险。 虞兰芝慌忙转过身,缩进他怀中,用脑门顶住他下巴。 陆宜洲低低地笑。 “不许笑。” “嗯。” “我困了。” “好,我抱抱你,不欺负你了。” 她放心地闭上眼。 …… 次日天微微亮,虞兰芝特意路过揽霞院,与练箭的婆母打招呼,便急匆匆登上马车朝皇城飞奔。 新婚归来太常寺一切如初,同僚各个友好客气,道着恭喜。 裴掌固神情复杂,不敢得罪也不想凑过去道恭喜,她扭过头钻进廨所。 季掌固则厚着脸皮凑趣,裴掌固气不打一处来,墙头草一根。 如今的廨所只剩虞兰芝一个人,宋音璃下个月大婚,此时正在家中备嫁。 熟悉的姐妹包括她自己在内一个接一个出嫁,时光如梭,一眨眼大家都长大了。 春祭在即,这次的规模更小,干脆连圆丘也不去,就设在明堂。 倒也不怪太常寺卿敷衍,实在是国君尚在襁褓,而他又号令不动百官,弄得声势浩大劳民伤财不说还要得罪一堆人,思来想去干脆设在明堂,省时省力还省钱,又能把意思尽到。 主要是上面也无暇分心管这些事儿。 说白了真正在乎祭祀的只有皇帝。 此时的皇帝连话都不会说,显然想不了那么多。 不过再简单的祭祀该有的流程也得有,分派到虞兰芝头上没啥变化,再加上她要担起宋音璃的那份,也就是同时做两份差,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虞兰芝非但不抱怨,反倒干劲十足,她休沐时璃娘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自己可不能拖璃娘的后腿呢! 用过午膳她就往宫城去,边走边默读手里的文书。 文书盖章前任何错漏都可以修改,雌黄、贴黄随意用,可一旦让符玺局盖过章,再想修改那可就有扯不完的皮和跑不完的路。 当年做小掌固时虞兰芝就为此脱过一层皮,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慎之又慎。 明堂的掌事认 得虞兰芝,一番道贺再交割,相当顺利。 自从去年闹刺客,此间周围的金吾卫至少增加两倍。 虞兰芝本本分分辞别掌事,未料流年不利,半道上就瞥见一袭紫衣。幸好她反应极快扭进了另一侧羊肠小道。 至于为何不继续往里扭得更深,因为再扭下去就会变得行迹可疑,运气不好再撞上个金吾卫,那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宫城的路可不是小小署令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一旦说不清轻则一顿板子重则…… 真不是她害怕梁元序,倘若无处可躲的话她也会大大方方迎上去问个安,可现在有机会躲……她又何必迎难而上? 毕竟上次吵得不体面,更可怕的似乎是她单方面吵架,梁元序从头到尾克制,而她不仅态度恶劣,出言不逊,还踩了他一脚,即便那是他应得的,可不光彩就是不光彩。 以后还是不要碰面为妙。 虞兰芝掐着树叶,漫无目的撕成一条一条,耳朵始终竖着,直到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四下安静,仅剩鸟鸣,她才长舒一口气,拍着胸脯分开花枝,露出了莹白如玉的小脸,表情也当场凝固。 梁元序眼帘微微向下,凝目看她。 黑色的眼睛深邃如夜,倒映着惊慌的她与红色的山茶。 虞兰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梁元序抬手挡住垂落的花枝,“为何鬼鬼祟祟?” 这话可不能乱说!让金吾卫听见就解释不清。虞兰芝花容失色,辩解道:“我没有,我……捡荷包的。” “……” 梁元序嘴角抿了抿,慢慢移开了视线也移开了挡住她的身体。 虞兰芝松了口气,边走边推个事故告退,“下官还有要事就不耽搁大人了。” 梁元序:“……” 谁知越急越原地踏步,虞兰芝扭头睁大眼,“梁仆射?” 她又回到了一刻钟前的藏身之所,只不过这次不是自愿的,主要是受制于人,梁元序单手钳住她的两只腕子,吓得她眼泪和冷汗一齐往外冒。 梁元序:“不准哭。” 虞兰芝止泪,一动也不敢动。 “为何躲我?” “上次不是吵架……” “我没有吵架。” “是我,我吵的,闹得多不光彩,况且事情都过去了,我不跟你计较了,你也别翻旧案。” 梁元序抿唇不语。 虞兰芝:“你要身败名裂别拉上我,我……我……”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只要你别喊叫。” 梁元序实话实说。当然,就算她喊叫引来了什么人,他也有能力处理。 虞兰芝觉得自己像一条被人拎着的鱼,双手举过头顶,晃来晃去挣不开,抬起眼只能望见他的喉结。 “我跟你说,梁元序,你再不松手我真叫了,大不了一起死。”虞兰芝涕泪皆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第71章有进步,全是他所授的技…… 手腕的钳制松动,没想到恐吓这么容易成功,虞兰芝惶恐中腾起一丝窃喜,打算再放几句狠话,想了想,不妥,万一适得其反就不美了。 她不由把背部贴紧了树干,摆出以理服人的凛然神情。 “爱慕是一种没法完全符合逻辑的情感,有时甚至不太理智,导致正常人会做出莫名其妙的事。它让怯懦者勇敢,高傲者低头,自私者奉献,背叛者忠诚,正义者下作。” “我也曾如此不理智,你今天的失礼想必也情有可原。我理解你,所以不取笑你。” 虞兰芝以过来人的口吻尽力展现自己的通情达理,目光那般清澈,仿佛释怀了所有。 梁元序一眨不眨凝视她。 她肯定他、理解他、包容他,但也无情地规劝:“可失态是一时的,只要肯反思,那今后做的事走的路都是正确的,你依然是金子般的序公子。” “连我都能洗心革面走上正途,更何况你这般坚毅之人,我觉得你一定比我……更能醒悟。” 醒悟男女之情不过是一场盛大的烟花。 梁元序望着她小小的面孔,白里透粉,明明很害怕却大义凛然,还给他讲道理。 一直以来她都很怕他,紧张的,小心翼翼的,爱慕的,渴求的,再多的情绪也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只要他忍不住回应,收到的永远是退避三舍,明晃晃拒绝。 她爱他水中的倒影,却从未爱过真正的他,不高尚的他。 他喃喃道:“爱过我,竟是你走过的迷途。” 虞兰芝眨了眨眼,白瞎她声情并茂一通大道理,梁元序居然只抓住了这一句。 她扯了扯嘴角,挤不出笑,“别,别多想。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是适不适合。你是我的迷途却可能是别人一生的依恋。” 梁元序垂眸,沉默良久,突然问:“疼吗?” 她的腕子红了一圈,像易碎的琉璃。 疼。 虞兰芝微微侧身,两手警惕地拢进袖子里,“不疼。” 梁元序:“……” “别怕,我不会让你身败名裂。”他捧住她的脸,慢吞吞擦拭惊吓的泪珠,拇指按在她的腮畔,指腹所及之处,一片冰凉滑腻。 静谧的午后,从繁茂枝桠能望见紫宸殿的飞檐斗拱,一树飞鸟蓦地扑翅惊飞,虞兰芝感到窒息,却死死咬紧了牙关。 没多会儿,她挣扎着从花丛跑了出来,脸色苍白,不停擦嘴,边走边整理发鬓,努力恢复镇定,事实上依旧狼狈。狼狈的神情引起了巡逻的警惕,张了张嘴想要盘问什么,又忽然顿住,面无表情放过了她。 她犹如惊弓之鸟回到了郊社署,一个人缩在廨所的角落,只剩她一个人的房间反倒成了坚不可摧的庇护所。 梁元序在那株山茶下怔然伫立,久到有些麻木,朱红的花瓣仿佛他嘴角的血迹,凄艳决绝。 整理好思绪的虞兰芝起身把所有文书按日期整理成册,抹干净所有桌椅,再为三盆绿植浇上水。 下衙时她回首望了一眼皇城,便头也不回登上马车。 想成为更好的自己,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好。虞兰芝想我一直都很优秀呢,那再换一条也优秀的路吧。 她会写漂亮的字,研究变美的胭脂、香粉、澡豆,攒银子,打马球,学习骑射和拳脚。 单拎一样做到极致这一生都值了。 那就彻底和从前切割吧。 修正曾经所犯的错。 倘若爱过一个人也算是错误的话。 这日下衙前姚署令发现书案多了一封书信,拆开一目十行,神色讶然不止,略略思忖了然,“换我也这样。大家来此不就是图名声图俸禄,如今已成功嫁入高门,小小郊社署自然就是鸡肋。” 男官员想要致仕得层层呈报,女官员则简单许多,尤其已经成亲的,因这本来就是狼多肉少的职缺,事实上朝廷也不鼓励女子为官,能少则少。 虞兰芝的这份请辞只需姚署令盖个章即可。 姚署令盖完章立即思考自己的人脉,有哪些人可提拔,提拔上来对自己有哪些好处。 且说这厢虞兰芝返回陆府,下人回禀尚书在揽霞院陪夫人。 虞兰芝颔首,径直回了自己的云蔚院。 当公爹和婆母独处,没有哪个儿媳会不知天高地厚过去打扰。 公爹不是亲爹,即便是四姨父,与儿媳之间也要时刻保持距离,唯有逢年过节或者家宴才会碰面,如非必要根本不会交流,譬如当他在揽霞院,那虞兰芝就能避则避。 这是一种约定成俗的规矩。 虞兰芝便自行用了晚膳,坐在庭院的海棠树下荡着秋千,幅度很小,慢悠悠的,小圆子盘在她怀中呼噜噜,惬意享受。 猫儿的生活简单又快乐。 核桃来禀:“公子吩咐小的回禀您今夜不必留灯。” 不留灯就是不用等他。为了不影响她休息,他会直接去内书房。 虞兰芝悄然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方便她整理思绪也方便腕子上的红痕消逝。 秋蝉已经为她涂了药膏,明儿就能消退七七八八。 陆宜洲时不时短暂分居而眠一则是真的忙;另一则有利于虞 兰芝缓一缓。 他的需求远大于她,帷帐内的两人前半段如鱼得水,难舍难分,后半段基本就是他按住她,教她做人得有始有终,哪有自己吃饱提上裤子就跑的道理。 幸而她也不是全不讲“武德”,总会给他一些甜头,但不接受每晚如此。 对于年轻气盛的郎君来说不给碰的夜晚无疑是惨痛的折磨,倒真不如分居,待他慢慢适应这样的节奏一切就会好起来。 陆宜洲也很苦恼,从前一个人起居,偶尔有欲-念,在练武堂打一套拳,淌一身汗,立刻就什么也不再想。 后来发现芝娘长大了,他总会在独处时于心底阴暗的角落想她,待他再成熟一些才会明白这些想法再正常不过,每个男人都有阴暗的心理,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冒犯心心念念的女人。 直至彻底开荤,陆宜洲发现非但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尝过了女人的滋味只会每天都想,更可怕的是他只想她。 他只想冒犯她。 卑鄙的,下作的,不高尚的,一点也不完美的。好在他的理智总能战胜情感,姑且还算有风度地哄着她配合。 再加上休沐结束,俗事缠身,忙起来就没空胡思乱想,陆宜洲总算清心寡欲。 初三傍晚虞家二房就收到了虞兰芝的家书。 虞二夫人笑眯眯展开,嗯,字真漂亮,以芝娘的水平足可参加洛京贵女的雅集。 大瑭所盛行的雅集不一定非得会做诗,琴棋书画精通一样即可,因而虞二夫人才感慨。 “芝娘竟已辞官。”她将书信递给虞侍郎。 虞侍郎迅速过目,神情没多大变化。 家书内容丰富,满满两大张纸讲述了婚后的趣事,夫妻和睦,与婆母、祖母相处融洽,小姑们待她都很友善,她已完全适应了全新的生活环境,只是想念爹娘,请爹娘万分珍重身体。 末尾才提及辞官,因为想换种活法。 虞二夫人:“此前拼命也要考的说辞便辞,是不是遇到了为难的事?” “她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优秀拼而不是官职。”虞侍郎说,“这孩子不管做什么都很优秀,念书除外。如今想换个活法也没什么。” 虞侍郎的女儿生来就是要享福,所谓的“福”是指能让她感觉幸福和快乐的事,那做芝麻小女官、经商、陆家妇再或者去庄子自己种田都没差,她乐意就成。 突然辞官那就辞呗,主要是不进掖庭的话女官做到头也只有正六品,那么官职带来的附属价值在她成为陆家妇那一刻便不复存在。 再一个,新妇说有孕就有孕,届时也会离开,不差这几天。 “我又不是心疼官职,我巴不得她在家享福吃喝玩乐。”虞二夫人惴惴不安道,“我只是担心她有心事。” “有这个可能。” “你不担心?” “担心。但她字里行间并无怫郁反倒十分开朗。”虞侍郎笃定。 说明这个选择于她来说并不痛苦。 她并未因无法做女官而痛苦,反倒有种解脱般的肆意。 辞官的事爹娘竟一点儿惊讶都没有。 次早虞兰芝收到回信,阿娘嫌她的脂粉铺子小,又送了两间更大的,一间在东市一间在西市。 虞二夫人:不当女官也不能闲着,学着经营铺面,有什么不懂的还有你外祖家呢,随便来个掌柜都能帮衬你。 想必陆家的帮衬效果更好,但虞二夫人明确说了沈家,意思再明显不过:婆家再好那也不能把所有鸡蛋都放进一个篮子。 阿娘给她的放在娘家的篮子,陆家则放陆家的篮子,总体来看全是她的,拆开来看娘家的依然是她的,婆家的则是因她属于陆宜洲才是她的。 娘家相当于后路。 有后路腰杆才挺得直,但腰杆挺得再直也莫要忘了谦逊和感恩,该弯时也得弯。 虞兰芝被虞二夫人教得极好,一点即通。 霓裳笑道:“皇家那点俸禄岂能与少夫人的铺面相比,奴婢也觉得少夫人决断英明,往后再不用受那起早贪黑、风吹日晒之苦。” 其实没多苦,仁安坊离皇城那么近,出入皆有车马,虞兰芝很多时候享受的是附加的成就感,技多不压身,倒也没特别在意俸禄不俸禄的。 此时的她将将洗漱过,穿着寝衣准备梳头。 “做不做女官都有很好的活法。”虞兰芝凝目看镜中的自己,“今日我想陪娘练习箭术,就梳个简单不容易晃散的发髻。” “是,少夫人。”霓裳甜甜道。 自从见识到丹蕊与苏和的美貌,四名美婢早歇了讨好公子的念头,专心讨好起少夫人。尤其霓裳,靠着一双巧手升了二等婢女,未来可期。 虞兰芝喜欢通过努力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人。 霓裳乃四人中颜色最好却也最能吃苦的。 她出身卑贱,爹娘皆为奴仆,主家急用钱就把小小年纪出落得像花一样的她贱卖给私窠子,私窠的干娘许她穿绫罗绸缎却不许她吃饱饭,动辄打骂,打的话只用最细的银针把她扎得活像一只刺猬,痛苦恐怖但不影响美貌。 直到虞府老夫人急需姿色不俗的美婢,官吏为了巴结虞府就逼迫干娘将她献出,从此她才活得像个人,且无比珍惜这样的好日子。 虽说少女怀春也曾梦过被姑爷怜惜疼爱,可那样岂不又沦为玩物?一旦公子腻了,少夫人烦了,提脚就能将她卖掉,以她的姿色怕是又得回私窠子。 霓裳惶恐,但怕行差踏错,每每发现陆宜洲出现就立即垂下脸悄然溜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落在陆宜洲眼里却是知情识趣,不打扰他和芝娘。 婢女站在门外回禀:“公子来了。” 陆宜洲推门而入。 虞兰芝神情微微发亮,扭头看向他。 满屋子婢女则陆续退出并带上槅扇,房间只剩小夫妻二人。 虞兰芝:“津州水患可有所解决?” 朝局不稳,麻绳却专挑细处断,自去岁开始,津州暴雨不断,水患不绝,不仅毁了春耕还造成大量平民流离失所。 有人献计献策安定民心把损失降到最低,也有人趁机大发国难财。 陆宜洲亲自处置了一批蛀虫,津州百姓方才见到朝廷的赈灾粮食。 这便是他终日忙碌不见踪影的缘故。 “暂且稳定。大理寺一天审二十人,昨晚刑部又定了五人重罪。梁元序提议以赈换粮,把青壮劳力聚集起来既能有利于安定也可加快防洪进程。”他讨厌梁元序,但不能否认他总是能想到最有效的法子利国利民。 虽然他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不是他的职责,他的职责是抓蛀虫。 虞兰芝起身快走两步来到他身边。 陆宜洲懂她的意思,忙抱起自己的小妻子,“初十我得去趟津州,会尽早回来的。” 虞兰芝:“我已辞官。” 陆宜洲:“我知道。” 虞兰芝:“带上我吧。” 陆宜洲肃然摇头,“那不好玩。洪水猛如虎,便是我们有官船也还要担心流民暴动。” 在灾难面前人心是最多变也是最丑恶的。 救灾赈灾更要安定民心。 虞兰芝把头埋进他怀中,“那我等你回来。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辞官?”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无条件支持。”陆宜洲说,“不对,我不支持你不在乎我。” “我何时不在乎你?” “经常。” 他噙着她的小嘴巴说。 却没想到她突然回吻,吮他的下唇,又不断地加深,双臂宛若最柔软的藤蔓攀附着他脖颈。 有进步,全是他所授的技巧。 陆宜洲含笑将她放在紫檀桌案上,边解自己腰带边扯下她的寝衣。 “今日,我还要看。” 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第72章 第72章为什么你宁愿相信我挖苦…… 虞兰芝在陆宜洲时轻时重的吻中变得轻飘飘。 登云端,赴极乐。 怎会这样? 无数的困惑仿佛一团迷雾覆住心里的门,若隐若现,已然靠近了,伸手一推就能打开 ,她却偏偏往后退了一步。 在那之前,虞兰芝以为无边的快乐乃夫妻自然之道,男女碰在一起纠缠酝酿而成,否则世间男子为何乐此不彼流连花丛?不就是为追逐新鲜的加倍的快乐吗? 当梁元序压过来时,她倏然耻辱恐惧,耻辱是因为人伦,恐惧是因为对自己没信心。她太清楚自己的意志不足以抵抗那样的快乐,也无法接受自己任由不正确的人在不正确的时刻冒犯。 然而预期中可怕的事并未发生,舒服到迷糊的感觉完全不存在,甚至是一点也不舒服,她只觉得好热,呼吸困难,再加上心理抗拒,抵触的情绪和动作就益发猛烈。 明明是同样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侵略性,同样干净清澈的气息,同样俊美的面孔,甚至是她一度青睐的类型,带给她的竟只有难受,从身体到心里都不想要。 当不想要,原本该快乐的事情竟如此痛苦,她又踢又咬。 梁元序在这方面经验尚浅,对付她反抗的手脚就忘了去钳住她下颌,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再厉害的人也是血肉做的,敏感又单薄的皮肤吃到痛见了血,便是梁元序也不得不松口。 虞兰芝逃出生天。 她又慌又怕,慌的是好像红杏出墙,怕的是那些汹涌澎湃的情-潮……竟全部来自陆宜洲。 此时此刻,旖旎缱绻的内室,陆宜洲春兴勃勃,肆意轻薄癫狂,复又俯身啄着虞兰芝绯红的耳廓。 “真热情。”他的音色慵懒透着促狭,“每次把人勾得起火还想逃,今儿你得让我吃饱……” 却被她单手捂住了嘴。 不给看也不给调-戏,都被他这样了怎还如此害羞?陆宜洲不懂,只能一味用力。 云收雨歇,他回味无穷,虞兰芝翻过身把自己缩成一团。 …… 初五这日清晨,谢琳擦擦额头的细汗,收弓,瞄一眼日影,又时不时扫一眼月洞门的方向,下意识期盼什么,那个明媚又轻盈的身影。 平常这个时辰就会出现。 轻荷:“夫人,要不奴婢去云蔚院瞅瞅……” “不了。”谢琳说,“小两口多日不见,就让他们亲近亲近。” 轻荷抿唇笑,谢琳的嘴角也忍不住扬起。 “你去库房找找我那只玉镯。”谢琳说,“老夫人赏我的那只。” 轻荷一愣,旋即用力点点头,“是,夫人。” 凡是能让夫人展颜的人,轻荷都觉得值得。 当年定亲,陆老夫人也赠了谢琳一只玉镯,剔透如琉璃裹着一段天然紫烟,水头和寓意皆为上上等,与芝娘手里的正好是一对儿。 谢琳:“芝娘雪肤花容又是爱美的年纪,玉镯成双拉弓搭箭更好看。” 轻荷含笑应着,“少夫人戴着美,心里一定更美。” 把祖母和婆母的传家玉镯凑成双,哪个媳妇不美。 “少夫人和您真是投缘,如今辞了官以后便有大把空闲陪您散散心。”轻荷打心底里高兴。 女官一旦成亲早晚得请辞,只没想到少夫人突然提前。 谢琳:“运气好的话也不过才提前一个月。” 一个月后肚子说不准就有消息。有消息自然就不能继续任职。 女子有着生育后代的劣势,举凡嫁人便难以安心任职,世道如此,你不遵守别人遵守,那你就无法立足。 在大瑭,因婚姻或生育辞官的女郎将来若想重返也不是不行,重新考试即可。但真正愿意重返者极少,姚署令只是不幸守寡又不肯再嫁才甘愿长期留任太常寺。 这厢的虞兰芝没考虑那么多现实因素,辞官主要是奉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梁元序就是危墙,褪去克己复礼的表象,双眸燃着深晦的侵略性,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得逞,虞兰芝可不是单纯无知的小娘子,还没傻到以清白赌梁元序的自控力。 万一被陆宜洲知晓,她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本来他就对她和梁元序疑神疑鬼,届时不定要如何奚落她斥责她,便是当下不说将来也是个把柄。 人不能做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的犟种,撞南墙吃大亏再悔恨说什么都晚了。 当然谢琳和轻荷无从得知诸多内幕,她们仅从实际考虑,都为虞兰芝的辞官高兴,欣欣然期盼她第一胎的动静,男孩女孩皆好。 谢琳错过了七郎的成长,不想再错过七郎孩子的。 …… 津州距离洛京最快也得十天,来回便是二十天,这还没算留在当地办差的天数,怕是陆宜洲也说不清,短则半月长则数月。 虞兰芝要安排婢女收拾箱笼,便吩咐荔枝去揽霞院禀一声自己今日不能陪伴婆母练箭,不意轻荷竟和荔枝一道走进了云蔚院。 荔枝:“少夫人,奴婢走到半道上恰好和轻荷姐姐遇上。” “给少夫人请安。”轻荷屈身施礼道,“夫人说公子远行重要,叮嘱您这几日须以公子为重,务必仔细检查箱笼。” 虞兰芝:“请婆母放心,我这边一直在盯着。” 轻荷两手捧着螺钿黑匣,“这是夫人给您的心意,主要是原本就是一对,如今也该在少夫人手中凑成双。” 春樱忙走过去接住,奉给虞兰芝。 没想到当年祖母赏的玉镯竟是一对,这般贵重又意义非凡必然是传家的。虞兰芝领悟婆母的意思,轻提裙摆起身朝揽霞院的方向施一礼,对轻荷道:“你回去禀告夫人,儿媳感激不已,定会珍重收藏此物。” 以期代代相传,子嗣绵延。 轻荷含笑应是。 虞兰芝又问了婆母的身体和饮食。 轻荷一一作答,见来往婢女无不忙碌,便适时告退。 虞兰芝对秋蝉道:“公子换洗的贴身衣物绫和棉各占一半,其他衣物以柞蚕丝和淞江细布为主。” 柞蚕丝是唯一一种不那么“娇气”的丝绸,不仅保暖抗皱还耐用。陆宜洲此行除了官服更需要行走方便的而不是锦衣华服。 秋蝉:“是,少夫人。” “还有短褐,也放两身,要粗布的。” 秋蝉领命而去,亲自收拾箱笼,其他婢女则打下手。 平民百姓才会穿的短褐陆宜洲自然没有,但这种简单的衣物只需两三日便能缝制。 什么样的衣袍搭配什么样的鞋靴,那都是婢女操心的事,虞兰芝等着最后核对检查。 她起身回到内室,陆宜洲正坐在她用屏风隔出的小书房,翻看她最近在读的书。 虞兰芝微微紧张。 万没想到陆宜洲会对这么不起眼的角落感兴趣。 在她的认知中两人置身此间基本就是在床上打闹,最多榻上或者那方宽大结实的紫檀桌案…… 这么小的角落,陆宜洲的长腿都要伸不开,却看得津津有味。 “我闲着乱翻的。”虞兰芝把手放在淡黄色的书页上。 陆宜洲抬起眼,边把玩她的手儿边道:“这书写得不错。” 虞兰芝:“……” 原以为他要嘲笑自己尽看些淫-词-艳-诗,真是个满脑子情情爱爱不着调的小娘子。 “你不觉得全是风花雪月强说愁?”她问。 “以前会。”陆宜洲眼里含着笑意。 “现在为何不会?” “经历过。”他说,“那些痛苦我都经历过。” 虞兰芝的心蓦地漏了一拍,无法言明的慌乱,下意识移开视线,不去看他的 眼睛。 陆宜洲抱她坐于腿上,“你看的书挺杂。” 虞兰芝喉咙发干,“也不是很杂,就,就还未来得及整理,春樱便把什么书都堆在这里。” 陆宜洲淡笑:“你还研究《户婚律》。” “那个啊,那个好像是璃娘忘在我家的……” “这不是你的字?” “我帮她抄的……” “抄了十几万字真是姐妹情深,小手疼不疼?” “不疼。” 陆宜洲一臂搭在椅背,一臂揽着她,笑了笑。 虞兰芝轻眨眼睫,面色如常。 “给我说说津州吧。”她不喜欢此刻他的眼神,就主动趴在他怀中,把脸搁在他的肩上。 陆宜洲沉默凝看她片刻,柔声道:“我和都察院的人一同前往,既能震慑当地官员也方便督办赈灾进程。” “听说那边还有水匪。” “你在担心我?”他笑着挑起她柔嫩的下巴。 虞兰芝:“你是我的夫君,我怎能不担心。” “此行护卫皆为军机营和十六卫的人,有些还是我从前的同僚,倘若连水匪都应付不了,那这天下早已易主。” 小娘子哪里懂军机营和十六卫的厉害,但能从陆宜洲的语气感知轻重。 “别忘了我也很厉害。”陆宜洲在她脸前攥了攥拳头,青筋浮起,比她的拳头足足大了一圈,“我呢,一定会全须全尾返回洛京,毕竟我的小祖宗还在等着我呢。” 虞兰芝双手轻轻包住他的拳头,“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出门多带些护卫。” “嗯。” “高择和周鸣也跟你一起吗?” 陆宜洲“嗯”了声,“还有你那个表哥。” 虞兰芝的表哥实在是太多,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表哥?” 陆宜洲:“就非你不娶的那个。” 虞兰芝:“……?” 陆宜洲:“沈家捐了一半的赈灾粮并十二万两白银。” 十二万! 这是她的外祖家?虞兰芝瞠目结舌。 陆宜洲挑眉,点点头。 此等义举放在武顺帝时期少说也得一个广善侯。放在当下那也不得了,从今以后沈家的口碑和地位都将不再是普通的皇商。 这事大家都羡慕也都知道会有什么好处,但没有人拿得出这样的数目。 抛开赈灾粮不说,单单十二万两白银,现银,而不是田产铺子拿不走用不了的资产,这数目已然到了惊人的地步。 放在沈家怕也是一笔地动山摇的数字。 “我的芝娘还真是富贵命。”陆宜洲说,“若非我更胜一筹,可就要便宜非你不娶的表哥了。” 连听两遍“非你不娶的表哥”,便是再好的性子也要绷不住。虞兰芝又羞又愧,气急败坏打断他,“看别人狼狈不堪就那么好笑?” 陆宜洲:“……” “你欺负我,我却吵不过你,那总得想个法子挽回自尊心。”虞兰芝说,“我就吹牛怎么了,你这辈子就没说过谎吗?” “芝娘。”陆宜洲一动不动。 她涨红着脸跳下他的腿,委屈地跑走了。 陆宜洲慌忙追过去,从身后紧紧抱着她。 “我错了,你打我好不好,不要不理我。”他可怜巴巴道,“为什么你宁愿相信我挖苦你笑话你……也不觉得我是在吃味,我好酸……” 她的表哥实在是太好看了。 她就喜欢好看的。 虞兰芝转过身捶他肩膀。 陆宜洲俯身噙住她咧开的小嘴,任由她捶打自己。 又是一场床头打架床尾和。 新换的柿蒂纹郁金帐子不停摇晃,直把虞兰芝的气性儿摇没了,只剩断断续续的求饶。 许久许久之后,晃动的帷帐渐渐平息。 帷帐里虞兰芝大口大口喘着气。 陆宜洲从后面抱住她,亲亲她颈窝,“喜不喜欢?” 虞兰芝竭力平息狂乱的心跳,言不由衷道:“一般。” 一般? 陆宜洲遭到了不小的打击,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嗫嚅道:“那我……我以后放慢放轻,你看成不?” 虞兰芝把脸埋进茵褥。 陆宜洲垂眸瞅着自己的衣摆,润透了一片,复又狐疑看她,这还不满意? 他吓唬道:“那就再来一遍,抬起……” 虞兰芝短促地叫了声,两人抱着滚作一团,你挠我一下,我亲你一口,陆宜洲啄了啄她白嫩的纤足,“乖一点,不然我可要来真的……” 虞兰芝缩回脚,卷在被窝把自己裹成一只蚕蛹。 陆宜洲扑过去,连人带被搂入怀里,嘬一嘬,疼不够。 “你怎老是亲我?”她问。 “你看见小圆子不也亲?” “你把我当猫儿?” “比猫儿厉害多了,你是我的小祖宗……”他声音慢慢低下去,虞兰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继而变成了一腔一腔颤音。 “七郎……不……” “不这样,还是不那样?” 她说不出,想推开他却呢喃着,“抱我。” “抱着呢。”他抱着她疼爱,“现在是我媳妇了,我离开的日子你得每天想我念我,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懂事。” 虞兰芝说不了话,声音被晃成了碎片。 又凶又坏,她应该生气的,却更想缩在他怀中,不想他离开。 她无助地望着他兴奋的眉眼,他是那样快活,快活到她不忍心打扰他,只能看着他在自己身上撒野。 陆宜洲却以为她生气了,用力按住她,喘着粗气哄道:“马上好马上好。” 第73章 第73章他在心里咒骂她,却总是…… 宏景二年二月初十,新婚的第二个月陆宜洲离京远赴津州。 虞兰芝坐在马车里目送官船一点一点驶远。 波光粼粼的水面盛满阳光,像是一面镜子,把陆宜洲的轮廓耀成模糊的虚影,他黑色的发在风中轻扬,慢慢幻化成金。 还怪想他的。 才分离就想。 想他的身体那么结实高大充满力量,总能给她安全感。 想他轻而易举抱起她,在他手中,她快乐的就像一只小鸟。 虽然有时挺讨厌他的,但是吧……其实她也不是真心讨厌。 只是假装讨厌好做出生气的模样,那样他才会老实。反正她有莫名的笃定,笃定他不敢不讨好她。 这是为何呢? 虞兰芝把下巴搭在窗沿,长睫慢吞吞眨着,直到视野中的官船变成一颗小芝麻,消失在天与水相接的尽头。 接下来整个二月她都过得轻松,骑着小七追花逐叶,在家赏花、听雨、品茗、探幽,外出赴宴请、打马球、参加雅集,有些是她独自前往,有些则跟随婆母。 她的婆母又和旁人家的不一样,甚少管束她,使得她很快成了贵妇圈中令人艳羡的存在。 琼娘挺着更圆更大的肚子说她是“纨绔子弟”,语气酸溜溜的,眼睛也冒着光,天知道她有多憋闷,自从有了身孕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做娘亲属实辛苦,还没生就已经很辛苦。所以虞兰芝不跟她计较,还约她坐完月子一起打马球。 琼娘眼睛果然更亮了。 虞兰芝:“到时候你骑小黑我骑小七,咱俩黑白双煞,横扫马球场。” 琼娘怦然心动,摸着肚子迟疑道:“数月不动也不知道我胳膊腿还有没有从前的灵活。” “那肯定没问题,大伯母亲自照料你呢。”虞兰芝说。 唐家的人仁善,眼看虞兰琼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不忍她紧张惶恐,便和虞府商议接虞大夫人小住。在母亲的陪伴下,女子总归要轻松一些。 虞兰琼想起这份罕见的照顾,心中一暖,心情也好了许多,同芝娘说话心情总会莫名其妙变好。 …… 津州水患冲走沿岸四个县的房屋,大量流民涌进安年县,埋下无数不稳定因素。 二月廿一天放晴,朝廷特使抵达津州府衙。 津州知州胖脸苍白,惊慌慌跑出署衙,在官道上迎接诸位上官。其中监察御史李大人和大理寺少卿小陆大人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他官帽掀飞,他怎能不怕怎能不惶恐! 这厢李御史姗姗来迟,众人迎上去参拜,稍作停留,不意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另一位陆少卿,马知州和李御史只好先行一步,其他官员则留在原地继续等候。 傍晚时分,钱通判气喘吁吁跑进知州府回禀:“来了来了,陆少卿来了。” 马知州跳起来,戴上乌纱帽就往门外跑。 陆少卿只带了两名亲信,一身平民装束从高大健壮的马匹上跃下。 有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贵族,有的人穿短褐也不像平民……说的就是陆少卿。 年过半百的马知州揉了揉眼,定睛细看,是陆少卿没错,好年轻的郎君,面如冠玉。 上面的人在朝廷 特使莅临前已通过气,马知州对陆宜洲的背景十分了解,知晓他出身名门,中过探花,俊美无铸,然而听说归听说,当亲眼目睹,所带来的震撼实非笔墨可述。 但男人对男人的美貌并不会特别在意,震撼之后,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陆少卿的脸色上,加诸做贼心虚,一路上都屏息凝神。 陆少卿话少,大多时间比较沉默,越是如此马知州就越不敢放松,不停赔笑喋喋不休。 一转眼,众人回到了署衙,陆宜洲总算开口,沉声道:“大水之后极易爆发瘟疫,即日起粥棚附近再设药棚,每日发放一次清毒汤。此汤禁止孕妇饮用。” “倘若孕妇出现症状该当如何?” “送医免费救治。” 还有人想说什么,被马知州瞪了一眼,立刻噤声。灾民再多也没几个孕妇,有也基本不在人世,剩下的几个花不了多少钱。 临行前几日敏王就与陆宜洲商讨过,不仅针对灾情更针对因灾情即将要面临的所有困难,第一个困难便是瘟疫。 两日后赈灾粮抵达津州。 百姓无不欢腾。 遵纪守法之人无疑是看见了曙光,趁灾作恶之人却夜不能寐。 灾难面前秩序失衡,底层坏人把平时不敢做的事挨个做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劫财、抢粮、欺辱民女。乡绅富户官老爷们只专注敛财。 在洪水面前,善良的人愈发闪光,奸佞的人愈发脏臭。 且说那恶人,发现安平县乱成一锅粥,而县太爷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在意平头老百姓的冤屈,便极尽猖狂,专挑普通人下手,甚至破门登堂入室。 谁也没想到廿二就变了天。 这是朝廷特使莅临的第二日,平安县涌现了一批陌生官兵,统一黑色软甲,玄色绸缎缺胯袍,腰配长刀,当街抓捕为非作歹恶徒,同时县衙开门升堂,有冤申冤,有状诉状,一经证实,灾年作恶者必将处以双倍严刑,五年牢变十年牢,一两罚款变十两。 百姓口呼青天大老爷,奔走相告。县衙门口人影络绎不绝。 三日下来,县大牢人满为患。 抓了好多人,养不起呐。马知州不停擦汗。 囚犯们一开始很慌张,渐渐又窃喜不已,坐牢好呐,有免费的牢饭,再难吃也比饿死强。 殊不知他们想太多。 陆宜洲岂会那么好心,他只是需要一批免费的苦力。 第四日,囚犯们就被驱赶到旷野,监工甩着皮鞭喝道:“每人每日一百袋沙土,用于防汛的沙袋不能填太满也不能太松,少一袋就别想吃饭,少两袋就先吃老子一顿鞭。” “老子不管你们身上什么案子,在这里一切都是老子说了算,想吃饭不想死就要按我的规矩来!” 说着,那油光水滑的牛皮鞭破空甩下,火星四溅,众犯人面如金纸,瑟瑟不敢多言。可一想到有饭吃,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发给犯人的沙袋比普通人用的大一圈,可想而知填满后重量也要重许多,需两人合力抬上车。 这群犯人好年景哪个不好逸恶劳,就没几个真正做过活,还有那奸-淫-掳掠之徒就更没有多少力气,一天一百袋泥沙无疑给他们蜕了一层皮。 他们叫苦不迭,哀声载道。 再看伙食,每天竟只有两餐,粗粮野菜团和清澈见底的稀粥,唯一的好处是管饱,不够可添。 不沾油水的饭再添也没力气。 终于有一名麻脸犯人蹲不住,动起了歪心思。 监工警告道:“听好了,倘若你们表现良好,灾情结束便可论功行赏,刑期低于两年者立即释放,两年以上至五年减刑一半,五年以上至十年减刑三分之一。” “也就特殊年头才有这等减刑好事,错过了你们就等下辈子吧。”他阴恻恻一笑,“另一则,别怪老子没提醒,逃者斩立决。” 斩立决彻底浇醒了蠢蠢欲动之人。 麻脸偏不信邪,自恃懂拳脚且双手双脚自由,只要分散看守注意趁夜色逃走,谁也拿他没办法。 他连路线都规划好,这一逃必然是无法再当正常人,那就落草为寇,加入水匪! 是夜,麻脸假装窜稀偷偷溜到了草棚附近,草棚里堆放着干燥的柴火。 这批柴火从某种意义上说重要程度不亚于粮食。连降大雨的津州到处泥泞潮湿,便是放晴两日草木也极难点燃。 他把这么稀少的干柴烧了,不啻于烧了大家半条命,果然有人大喊一声“走水了”,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扑过来灭火。 没有柴火就煮不了饭,煮不了饭就得饿肚子。 再傻也知道这个道理。 犯人们奔走大喊救火,但他们很快就发现有人趁乱窜进夜色逃之夭夭。 一时间人心复杂,沉吟难决,有那糊涂的迟疑过后立刻掉头,也跟着跑了。 然而他们低估了朝廷特派的官兵实力,那不是普通人所能抗衡的,且外围还有一圈守卫。这几人逃不过一射之地就被接连撂倒。 麻脸犯人早年杀过人,见过血的他比旁人凶悍,竟昏了头试图夺军机营官兵的长刀,就被当场砍掉了一截右臂,他惨叫一声,宛如杀猪,倒地不停旋转翻滚。 一炷香后,众人齐心总算保住了一小堆柴火。 四名逃犯面朝草棚跪成一排,皆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魁梧的监工杀气腾腾冲出来,给了最近的犯人一记窝心脚。 那犯人吃痛,连尿都吓了出来。逃跑不代表他胆子大,他只是盲从惯了,做啥都不经过脑子,看别人如何就如何,哪里想过此事的严重性。 但求生欲激发了他为数不多的聪明,不停大叫:“麻脸,是麻脸点燃的,我亲眼瞧见。” 疼个半死的麻脸从白变成了灰,他原本是因强抢民女未遂被判入狱十年,现在直接变成砍头。 但他死了不要紧,活着的人却要因他而忍饥挨饿。 没柴煮饭。 水患之地的饥饿一般从断柴开始,而不是断粮。 柴火比任何时候都珍贵。 众人恨不能把麻脸再重新砍一遍,大卸八块。 这世上比坏人更可怕的是蠢人。 坏人只是坏而不是没脑子,做事带有明确的目的且清楚后果。蠢人完全相反,他们从不考虑后果,也不在意后果符不符合目的,他们甚至没有目的,只是单纯发泄。 比如被砍头的犯人,他想自由,为了自由就放火烧了所有人维持生存的柴火,明明他可以去烧麻袋。 麻袋有一部分是干的,虽然麻袋也很重要,但失去麻袋大家不至于饿死,后面还能补上。 蠢人比坏人更该死。 在柴火补上之前,众人只能一天煮三天的饭,除了第一顿是热的,其余全是冷的。 二月廿八大清早属下将昨夜处决犯人之事回禀陆宜洲。 特殊时期特殊手段,唯有酷刑和利益才能压制躁动。四名犯人而已,陆宜洲不为所动,“损失的柴火你稍后补上。” 冷饭吃多容易生病,病了还怎么干活。 陆宜洲将赈灾劳力分为两种:一种就是犯人,纯当牛马用;另一种是正常百姓。这些百姓通过劳动换取食物养家,自己也能得到一日三餐的供给。 总之此番措施极大地节省了官府的人力,从而腾出更多人手维持治安,也加快了防汛救灾的进程。 他与李御史兵分两路,一个暗访一个明察。 陆宜洲换上粗布短褐,用粗布巾把脸遮盖再披上蓑衣戴一顶斗笠,远远望过去只以为是身材高大的平民。 高择和周鸣同样装束,随他离开了署衙。 再说说这位马知州,为了表现自己的清廉和焦急,他没敢准备盛大的接风宴,但相处几日发现这些特使也没那么可怕,于是忍不住想要再试探一番。 试探从安排美婢开始。 钱通判立刻劝阻马知州,“使不得使不得。” 马知州:“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男人拼搏一辈子逃不过钱、权、色三个字,而他手里唯一能让洛京大人物高看的只有色。 钱通判的嘴角起了一圈燎泡,可见这段时日过得有多火急火燎,他说:“万万不可呐,您瞧瞧李御史,年逾半百又是个御史,您见过那个御史好女色?好女色他也做不成御史呐。” 马知州:“……” 听起来有点道理。 钱通判:“再看那陆少卿,这,这,您觉得把他和府里的美婢放一起,到底是谁占便宜?” 马知州的脸上有过一瞬难以描述的神情。 钱通判:“那沈举人不用说也是同个道理。再说他身份也没前两位大人贵重,不值当冒险。” 马知州犹如醍醐灌顶,以袖抹汗叹了口气。 作为护送赈灾粮的沈家随行人员沈舟辞也在署衙的舍馆落脚。 马知州晓得这位是洛京的大势主大菩萨。 十二万两呐,这得多少钱,够买他几百条命…… 虽说沈家以商人起家,但走的是皇商之路,沾一个皇字立刻就比普通商人高贵十倍。那沈老太君的吉寿夫人封号和沈府两个正六品的老爷放在洛京不够看,放在其他地方可就是标准的权贵人家。 再加上沈舟辞本身亦是举人,还是那句话,举人放在洛京稍微没那么耀眼,放在其他地方不啻文曲星,整个安平县加一块也超不过五个。 因而知州完全不敢怠慢沈舟辞,以同样的规格接待了他。 这日沈舟辞默看陆宜洲等人离开,遂也换了身常服出行。 他围了条靛蓝色的面巾,压低笠檐。 陆宜洲每日早出晚归,却甚少与李御史同行,两个人显然有着不同的目的。 津州的安平卫就在黑角岭的四十里之外,陆宜洲抵达津州的第一个落脚点是安平卫而不是署衙。 种种迹象前后串联,沈舟辞猜了个七七八八——陆宜洲是来剿匪的。 洛京皇权即将更迭,陆宜洲与敏王走那么近,要是再加上赈灾和剿匪的功绩,想不高升都难。 沈舟辞用力抿住嘴角,指节一寸寸捏紧,发白,青色的筋脉清晰可见。 从他记事起母亲就会开玩笑地说芝娘是他的小媳妇。 她怎么那么小,白白的嫩嫩的,有一双黑色的杏眸,奶声奶气叫他哥哥。再长大一些,她变成了小黑丫头,爬树摸鱼,无所不能,好丑呀。 可是他每天都想见到丑丑的她,牵着她的手在田庄到处游玩。 芝娘十岁以后,彼此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渐渐不再需要他,可每次相见依然是开心的,他带着她到处玩。 终于盼到了她及笄,他迫不及待告诉她:“咱俩早晚得成亲,你不能这样,对我大呼小叫的。” 她毫不犹豫拒绝:“我才不要!” 他问为何? 她回:“你是哥哥,我不跟哥哥成亲。况且你还有通房,我爹都没有通房的。” 他解释那是母亲安排的,倘若她不高兴,他不要便是。 再说他又没碰过。 可她却很生气,斥责他:“要不要是你的事,休要往我身上联系,我跟你又没有关系,你真的很烦!” 她满眼不耐烦,唯恐被他沾上。 不论他对她多么好,都永远低她一等,得到的只有不耐烦与呵斥。可她对那个姓梁的贵公子就是另一幅面孔,笑靥如花,娇声软语。 他的心冷成灰。 相识十一年,不敌她与旁人相识十一天。 他也不想再要她,他讨厌她! 却终究抵不过强烈的思念,哪怕面对一个赝品也可以,他需要一个长得像她却抚平他所有创伤的赝品。 然后就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事,被她在库房“捉-奸”,还被她听见了他所有的痛恨与控诉。 沈舟辞告诉自己没关系,反正她也不喜欢他,而他也没有多喜欢她。如她所说,他就是贪慕权势,想娶个贵女而已。 洛京的贵女又不止她一个。 他冷静地旁观她在梁姓贵公子面前搔首弄姿,又冷静的目睹她和陆宜洲这对狗男女终成眷属。 实在是太可笑了。他在心里咒骂她,却总是忍不住关心她。 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沈舟辞从回忆中苏醒,放慢了脚步,任由陆宜洲闪身拐进了深巷。 所以他现在在做什么? 一直以来他都在做什么? 那个想把她变成寡妇的念头已经开始实施了…… 沈舟辞慢慢告诉自己:倒也不是多想娶她,只是……只是……想看她倒霉。 仅此而已。 第74章 第74章陆宜洲就更兴奋了,一个…… 一转眼时光就晃到了满园鲜花盛开的三月,小厨房已经开始做桑葚饮子。 虞兰芝的月事也在初二那日来临。 毕竟是新婚,在一起尚不足三十日便分开,这么短的日子怀上是运气,没怀上再正常不过。长辈们的期待落空却也很是理解。 虞兰芝抬眸望向陆老夫人,眉眼一弯笑成了月牙,复又垂眸蘸匀墨汁,稳稳落笔,把陆老夫人喜爱的诗词抄在了澄心纸上,字迹柔中带刚,清丽脱俗,如同她的人一般。 陆老夫人和佟妈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莞尔。 佟妈妈跟了老夫人半辈子,没嫁人也没孩子,两人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没有人比她更懂老夫人的心。 此时此刻,老夫人开心。 只要虞兰芝往那里一坐,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老夫人望着她就会很开心。 虞家乃洛京的新贵,门第不算高但也没那么低,然而有宋家珠玉在前,众人难免不质疑老夫人的选择,为何偏偏是外貌家世全都不如宋音璃的虞兰芝? 只有佟妈妈明白老夫人。 那年端午,陆老夫人第一次注意到了虞二夫人身畔的小娘子,世上竟会有如此神奇的事,明明五官并不一样的两个人,却有那么相似的神态。 她不禁多看了几眼,目光变得温柔,以至不忍她被困在四宜馆束手束脚,指派佟妈妈亲自送她回小山棠梨园。万万没想到还会有后续。 后续佟妈妈憋着笑意回来,告诉她虞家的五娘子可厉害了。 有多厉害? 把眼巴巴的七公子气得跳脚却还眼巴巴往她身边凑。想亲近人家小娘子却把小娘子惹得急赤白脸。 她亲手养大的傻孙儿见到虞五娘就走不动路,用嫌吵的蹩脚理由“调戏”不成反被打。 是挺厉害的,收拾七郎厉害。陆老夫人说不上是啥感觉,没有人会因为孙儿被人收拾了真的舒心,可一想到五娘的神态她的心登时软软的。 那时她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但也不是太肯定,直到相亲那日,佟妈妈回来告诉她:错不了了。 忙到连媳妇也懒得挑的人站在楼廊呆呆望着虞五娘,还吩咐佟妈妈把人哄到仰月楼。 仰月楼的门窗大敞,屋子里洒满金色的阳光,少年郎目中含着三分调皮七分温柔“调戏”着小娘子。 两人谈着悄悄话,也不知他说的什么又把小娘子惹生气了。虞五娘提前离开,他在原地坐了许久许久。 那日听完佟妈妈的描述,陆老夫人犹疑的心落定。她把最好的小娘子留给外孙,把最 爱的给亲孙儿吧。 殊不知这个决定也彻底改变了外孙和亲孙的命运。 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傻七郎还矫情地嫌弃了一下,这份嫌弃没持续太久他已溃不成军,像只斗败的公鸡追着虞五娘,隔三差五往人家里跑。 又好笑又可怜。 佟妈妈不忍打扰沉思的老夫人,只弯腰为她续了杯茶。 孙儿喜爱,老夫人本人也喜欢,这就够了。 佟妈妈觉得这一次不会再有遗憾了。老夫人的兰娘在芝娘身上有了最好的结局。七公子一生都不会纳妾,只守着他的妻子。 “祖母,您看这回写得如何?”虞兰芝笑吟吟站起身,婢女将圈椅往后撤,服侍她离开书案。 她献宝似的来到陆老夫人身边,双手捧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早已不满足文秀的簪花小楷,她写的是自己的芝体,连阿爹都称赞有个性。 陆老夫人:“比从前又多了一抹坚韧,芝娘的字一看就劲劲儿的。” 劲劲儿的,好接地气的褒奖。虞兰芝很喜欢,忙不迭透露了个中的机密,“我经常陪婆母练习箭术,所以手上的力气才越来越大。婆母说待我能十箭八箭正中靶心便教我谢家枪。” 谢家的刀剑都很出名但枪法举世无双。 大夫人连亲儿子都没教过……这么有闲情逸致教儿媳? 在场众人讶然不止,虞兰芝口中的人和她们所熟知的仿佛不是同一个。 “你们娘俩的关系融洽,实乃七郎的福气。”陆老夫人的神情依旧温和,“这玉镯终于凑成了一对。” “想必是婆母觉得您看到了会高兴才赏我的。”虞兰芝乖巧道。 倘若世上还有人能让那个糊涂儿媳打开心扉,大约就只有芝娘了吧。陆老夫人笑了笑,她嫡幼女的不幸,嫡长子的不幸,在七郎和芝娘这里都将终结,七郎和芝娘一定会幸福的。 仆婢们也笑着称赞少夫人有福相。 “这是什么时兴的款儿?”陆老夫人打量虞兰芝玉镯旁的另一串金丝海棠镯。 “这是七郎给我买的。”虞兰芝说,“如今洛京可流行这般戴法,玉镯配金丝,比镶嵌的更灵活。” “是好看,年轻人总是有许多想法。”陆老夫人含笑。 那之后,祖孙二人便开始絮絮叨叨聊家常,长辈们喜欢的话题虞兰芝都能插上嘴,一张小嘴叭叭的,却不让人觉得聒噪。 不让人觉得聒噪的前提是不能无休无止,虞兰芝说了会子话便主动作辞。 她总能恰到好处地在老夫人心情愉悦又略感疲惫时告辞。 仿佛长辈肚子里的蛔虫。 佟妈妈在心里道:少夫人真是个妙人。 陆老夫人想到今儿还要见外孙便颔首,叮嘱虞兰芝少食生冷注重保暖。 虞兰芝一一应下,欣欣然离开了上房的次间。 途经花园遇上采花而归的婢女,那婢女福身问安,挑了一朵开得最妍丽的胭脂点玉双手奉上,“这是今年的芍药,比往年提前些许日子盛开,再吉祥不过。还请少夫人笑纳。” 虞兰芝含笑谢她,春樱亲自帮少夫人簪好。 那一抹胭脂色登时更鲜艳,原来美人面与芍药相映比桃花更美。 这厢春樱还在低声称赞,虞兰芝似有感触,抬起了眼帘。 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梁元序的手里也捻着一朵胭脂点玉,怔然凝视她,目光炽烈。 虞兰芝的目光与他相抵,一触即收回,她与春樱目不斜视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四宜馆。 梁元序的神情渐渐落寞。 他把她的愤怒和各种指责全部整理了一遍,昏了头的他总算抓到了一个离谱的蛛丝马迹,那在他看来简直是离谱,可芝娘什么不都懂,自然厌恶透顶。 她误会了他和姐姐……那是姐姐,亲的,不是他的女人,可他没法儿告诉任何人那是他的姐姐。 芝娘什么都不懂,是怀着怎样的失望与厌恶面对他倾诉的爱意? 朝三暮四,轻易就能转移的感情,他没那么做但像做过了一样伤了她的心。 三月初六乃陆老夫人生辰,照旧热闹,达官显贵来往如织,宫里也来了两波送贺礼的人,分别代表了梁太后和冯太皇太后。 女眷们齐聚四宜馆。 虞兰芝打扮得俏生生,一双美眸在人群流转,终于发现了虞二夫人,目光旋即亮亮的,步伐轻快迎上去,一把挽起阿娘的手臂。 虞二夫人:“怎不去陪老夫人?” 虞兰芝:“大清早我就在这里呢,直到刚才祖母突然催我过来迎您,我才来的。” 这是故意腾空,让她们母女相见说说体己话。 闺女嫁给了这样心善大度的人家,虞二夫人满心都是暖流,再看芝娘小脸粉扑扑,被养的不知多好,顿觉这一年的春光比往年任何时候都灿烂。 母女俩眉开眼笑并肩而行。 如今的虞兰芝已不是在室女,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同长辈和嫂嫂们待在一块。 未出阁的小娘子们则像出笼的小鸟儿,在兄弟姐妹间来回穿梭。 要是陆宜洲在就好了,他肯定会陪她去小山棠梨园放纸鸢。 听津州回来的人说洪水已退,津州百姓在官府的扶持下开始了重建家园,沈家捐赠的银子派上了大用场,其中一部分将用于修堤筑坝,以绝后患。 虞兰芝偷偷走神儿,想象津州的模样,所以陆宜洲应该也快回京了吧? 殊不知津州的问题不仅仅是水患还有水匪。 安平卫剿过一次,不意水匪的老巢黑角岭易守难攻,这帮贼子打不过便缩进龟壳,待风声过去立即重操旧业。 且说那黑角岭,物资丰富地势高,贼子们闲时一边打猎一边种田,哪怕被官府围困一年半载都能挺过去,然而官府却耗不起,户部不愿为了这股不成气候的匪徒花太多银子。 再加上这帮水匪除了祸害百姓平时也没闯太大的祸,他们踩在当权者的底线之内蹦跶,苦不堪言的只有老百姓。 直到去岁末,这帮狗东西陡然性情大变,不仅劫持赈灾的粮银还残害五名胥吏,这才被受害者的亲人闹到了洛京。 朝廷要肃整纲纪马上交给大理寺处理。 安平卫上将没想到此行来的不是大理寺的寺丞而是少卿,登时又惊又喜,转而就意识到事态严重。 正如前文所说,陆宜洲乃大理寺少卿,经他手的案子势必为王孙权贵,朝廷重臣,再不济也得正四品往上的一州之长。 所以在看见他的一瞬,包将军就知道自己的怀疑成立了。 二人合力侦办此案。 马知州一连多日夜不能寐,朝廷的人在津州多待一日他便一日不得安生。 好不容易熬到了灾后重建,未料这帮孙子还是不走! 也不知要搞什么名堂。 这一夜未眠的人还有沈舟辞。 他从小学的是强身健体的防身术,功夫平平,上回跟踪其实已被陆宜洲察觉,他故意耍他绕进了深巷反跟踪了他,幸而他防备心理强,察觉不对立即跳上林纪的马车迅速驶离。 以后再跟踪就难了。 这事自然也只能交给及时雨林纪。 林纪问他的目的,他迟疑片刻,复又沉下面容,招林纪上前耳语几句。 很震撼但也在可接受范围。林纪是吃这行饭的,再难再不可思议的事都见过,拿钱办事不问缘由是这行的规矩,作为一个死士林纪只要知道雇主要自己做什么即可。 房间很快又恢复了宁静,死士来无影去无踪。 沈舟辞重新躺回帐子内,闭上眼,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努力哄自己入睡。 至于他脑子里每晚想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一开始他还是有负罪感的,如今只觉得不够肆意。 倘若有天梦想成真,他一定要让她哭着求他原谅。 同样的夜,远在洛京的虞兰芝躺在被窝翻来覆去,一会儿想着阿娘,一会儿又忍不住思索陆宜洲在做什么? 她拥着被角眼皮越来越沉,呼吸间全是陆宜洲的味道,淡淡的香,一闻便是男子的,不似女儿家那般柔软。 明明被絮晒过了太阳,被面也已更换,为何他的气息依旧若隐若现? 她忍不住睁开眼,片刻之后又闭上。 原来裹着的是陆宜洲的锦被。 这不能怪她,只怪他动不动就将她捞进被窝欺负,以至她习惯了盖他的锦被,枕他的手臂,在他怀里才能安然入睡。 是习惯害得她走了困,而不是思念。 就是如此。 却忍不住想起离别的画面,没羞没臊的,陆宜洲把秋蝉为她做的小抹胸塞在怀里。 真不要脸! 揣着这个要做什么,虞兰芝两靥绯红,想也知不是什么正经勾当。 她警告他莫要弄丢,否则就别回来。 “好。”陆宜洲嬉皮笑脸抱着她乱亲,“便是不要命也不会弄丢了它。” 她气得捂住他的嘴,用自己的嘴捂的。 陆宜洲就更兴奋了,一个劲缠着她,非要她穿给他看。她不听,他便扑倒了她…… 想到这里,虞兰芝连忙把陆宜洲踢出脑海,裹紧他的锦被。 第75章 第75章陆宜洲承诺狩猎之时定给…… 洛京的夜空银月如钩。 虞兰芝在云蔚院沉入甜梦,同一片夜空下却有一个尚不相识的女子在默默落泪。 这眼泪多少与她有点干系,可惜现在的她们彼此都不知对方的存在。 话说洛京城的东南角有座芙蓉坊,地势偏僻却不容小觑。只因那芙蓉坊紧靠清江池,清江池畔芙蓉园,乃武顺帝修建的行宫,宫中遍布琪花玉树,宛如洞天福地。为了方便游玩且不惊动百姓,工部还专门筑了一条甬道,将大曜宫和芙蓉园严丝合缝地连通。 这条甬道完美地隔绝开外界与皇亲贵胄,高耸入云的城墙外与内是两个世界。 芙蓉坊也因芙蓉园而身价百倍,然而此地距离皇城极远,在此定居的话上下朝极其不方便,可若是当成游玩的别苑那真是达官显贵们的理想胜地。 能在这座坊有宅子的非富即贵,家家户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又遍植高大乔木或者绿篱,使得每家门户都充满了神秘,等闲不让人探知。 坊内最深处的一间宅院户主姓梁,半年多前就已入住。主人不喜抛头露面,一应事物全交给管事的打理。 坊主从不敢随意靠近,每每有事也都是告知门子,门子自会去禀告管事,届时管事定会来与他交割。 其实旁人家也是如此,但从未见过与坊主交割时下人还讳莫如深的。 坊主看过登记造册的户主身份,只知姓梁,男的,但此间出入的明显是个女子,那女子自从住进来,拢共就出过五次门,作为坊主很难不注意到这些。 机缘巧合,他还看见了小梁大人与女子同乘……坊主脑中划过一道闪电,再不敢对那户人家投放好奇。 少打听多做事。 此间居住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年的辰妃梁意浓。 每当夜深人静,她就坐在支摘窗下对月默默落泪,为自己也为梁元序。 如今她已有新的身份,却不愿回府。府中人多眼杂,单是想象面对别人惊讶的目光以及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解释她一女侍二夫,侍候的还是自己的公爹,她就要崩溃。 祖母理解她,支持她暂居别苑养伤,心里的伤。 她求祖母和三郎不要再告诉任何人自己还活着的事。 但人哪有不依赖亲情的,当她只剩三郎和祖父祖母,后两者碍于身份和身体无法常来探望,三郎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这份唯一的亲情扶持她度过无数濒临绝望的日子,她愈发离不开他,却从未想过会因此连累他的名声。已经有人怀疑他养了外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三郎能把她的真实身份完美隐藏,但只要她在洛京,只要她还活着,还敢走出门,早晚就会被有心人注意。 三郎日渐消瘦,她却问不出缘由。 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意浓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不敢去那么想。但如果是因为她而害了三郎的话……她宁愿永远消失。 经历过至暗的人随时随地都会崩溃,梁元序怕的便是这点,比起姐姐的命,自己的情场失意根本算不得什么。 院子里的下人是该换一换了。 换掉在梁意浓面前多嘴多舌的。 一夜过去,晨起的梢间芬芳如丝如缕。 高案上的天青色花觚已经换了应季的芍药,正是花房新培育的金缕玉衣,宛如一捧白雪照着黄金花蕊,次间则是最受女郎钟爱的胭脂点玉,各个花型饱满,开得艳丽非常。 少夫人喜爱鲜花,公子说起居的地方不可断,要日日新。因而每日天不亮就会有婢女前去挑拣修剪。 虞兰芝坐在西次间,春樱为她绑缚小牛皮的护腕,方便发力又能保护筋脉,她自己戴上玉扳指。 小媳妇登时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云蔚院的婢女按少夫人吩咐将靶子排列整齐,箭囊装满箭矢,少夫人用过早膳就要开始练箭。 从前数箭才能中一次靶心,如今十箭能中六七箭,对于不是从小习武的人来说已经相当厉害,待稍稍打磨一下,怕是要超过谢琳了。 虞兰芝摸一摸自己比从前结实了一点点的手臂,很是得意,整个云蔚院,便是粗使婆子掰手腕也没有掰过她的。 至于自幼习武的丹蕊和雅伦,已被虞兰芝自动忽略。 起初虞兰芝还略有些儿紧张,问婆母:“我这天长日久练下去,将来会不会比七郎还魁梧?” 尽管比陆宜洲强是好事,但她不想以牺牲自己的美貌为代价。 “就算你苦练两辈子也不可能。”婆母说,“女子的体质天生如此,除非用特殊的法子加上服药才有可能长出男子的体魄。” 虞兰芝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且说她心爱的小弓弓臂是春水浸泡透的水牛角所制,完美的回弹高居所有材质之首。 而制作角制弓的周期至少得一年,再加上不可替代的柔韧性使其愈发珍贵,于是水牛角的价格一度超过了一头牛,关键还不沉,女郎拿在手里正正好好。 如此良弓配得却是孩童玩的木质鹅羽箭,狩猎的话估计只能擦破猎物一点油皮,杀伤力远不如杀矢。同样距离下杀矢可能将猎物贯穿,但那太危险了,陆宜洲怕她弄伤自己,故而给她的箭全是尖端较钝的。 陆宜洲承诺狩猎之时定给她换上真正的羽箭,在那之前,请她先练好准头。 这厢苦练一个时辰,虞兰芝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不知公爹在的情况下婆母是否会如她一般认真练箭。 原来陆尚书在揽霞院。 委实扫兴,但凡陆添来此,谢琳就失去练箭的兴致,只能去小花园走走,活动筋骨。 自从发现陆添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谢琳才惊觉时光如电。 陆添老了。就算他的身材和皮肤保养得相当优秀,看起来仿佛只有三十余岁……但他的眼神老了。 比他小五岁的她也老了。 没有哪个女子不爱美,当体会到时光无情,又见过了鲜活的生命力,谢琳突然不想再老下去,她指的是心态。 往事不可追,上半辈子已经荒废,下半辈子不是还有大把的时光。谢琳想活得洒脱一点。 人,总不能傻一辈子。 遥想当年,年轻的谢琳也是族中数一数二漂亮的小娘子,因祖父祖母相继去世才耽误了婚事。 那时的她脑子不太好。 正如婆母所言,她糊涂又天真,还偷偷看过几篇话本子,就真个儿以为天下书生皆多情。 事实上负心最是读书人。 她仰慕陆添,从未想过此生能与这位爱妻如命的美貌贵公子有牵连,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听听关于他的传言,诸如为了赢得美人心遣散通房,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实在是太感人了,世上怎会有如此动人的爱情? 那个令他疯狂的美人儿据说还是个商户女,简直是跨越了阶级的神话。 年轻的谢琳分不清自己究竟爱上了陆添这个人还是爱上了想象中的完美郎君。 更没想到他竟在一众姐妹之间选择了自己。 那天她夜不能寐,激动的心口几欲撞开,幻想某个不为人知的一刻,他也对自己一见倾心,否则为何是她呢?明明四妹妹和五妹妹更年轻貌美、冰雪聪明…… 未料婚后生活彻底泼醒谢琳。 现实中哪有什么完美的郎君,陆添选择她不过是因为……她看起来比四妹五妹天真,简而言之就是缺心眼。 而他需要的恰恰就是一个天真老实的继室,以免苛待了他和原配的孩子,仅此而已。 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再想到婚前陆添从未与她相处,更没有许诺什么,直到走进洞房双方才正式沟通。 那可真是一场糟糕透顶的沟通,她的表现甚为狼狈,早把妈妈教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提着裤子就跑,这大概也是陆添对她没兴趣的原因。 谢琳难过了许久,逐渐又想开,接受了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实。 所幸陆添待她还不错,物质上从不短她,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倘若她有什么想要的,只要开口,他就会满足。 除了不爱她,是真没给她一点委屈,更没有对她大小声过。 谢琳在心里想:行吧,还能过。 话说男女之间的吸引力并没那么高尚,肉-体的重要性绝不亚于精神。精神一片荒芜的谢琳在肉-体上更没得到过啥快乐,对男女之事也就淡了,好在陆添更淡,她淡了之后他就不再勉强她。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她就遭到了族中各方长辈的压力。 家族送她过来是要生儿子站稳脚跟的,而不是帮别人养儿子。 最终她因压力过大染上风寒病倒,陆添深表同情,竟主动照顾了她一段时间,待她痊愈又勉为其难同房。 谢琳觉得自己才是最勉为其难的人,备受煎熬,上天垂怜,可算熬到了七郎。这孩子懂事,第一晚就来了。 成功怀孕意味着任务完成,原以为他与她就此解脱,万没想到陆添没走,反而留在揽霞院继续照顾她,使得她早已冷却的心湖不禁泛起困惑的涟漪。 但一想到他技术那么烂时间又长,她立刻又萎了。 然而她终究还是那个没脑子的天真女郎,陆添忽然转性,温存待她,再加上一些甜蜜的话,她竟松动了,真是记吃不记打。 一边充满防备一边贪恋关怀。 或许呢? 或许他真要待她好,像待原配那样呢…… 谢琳从回忆中飘回了现实,晨光温柔,走了半晌身体微微发热,精神更好了。芝娘说得对,以后每天都要看看太阳,多走走,才不辜负她这满园鲜花。 与此同时的云蔚院也有了好消息。 荔枝眉开眼笑,边走边脆声道:“少夫人,公子来信啦。” 第76章 第76章明知一钓他就会上钩,还…… 虞兰芝脸庞亮亮的,为她按摩的婢女忙松了手,她立即坐直身子。 这厢苏和已经接过荔枝递上的书信走进次间,双手奉给虞兰芝。 苏和:“少夫人。” 好厚的一封家书。 虞兰芝展信足足翻阅了十六页。 原来不是陆宜洲不记得她,反而一有空闲便将想对她说的话写在纸上,攒了这么些才一并寄给她。 现今津州到洛京的驿站吃紧,而他的人实在脱不开身送信,倘或转交驿站的话就意味着要占用公差人员大量时间,传出去有损朝廷颜面。 朝廷特使公权私用可不就是有损朝廷。所谓驿站,来往当以国事为重,哪能用来儿女情长。他用最温柔的话解释这个道理给她听。虞兰芝理解了朝廷所设驿站的不容易,又岂会怨怪他。 她本来就没生他的气。 只是有一点点不习惯他不在身边的日子,一点点而已。 这封家书总体来说十分有趣,又有一点惊险。 虽然陆宜洲没有明说具体的过程,但抓坏人总归是个危险的事儿,还好有惊无险,他和伙伴攻占了易守难攻的高地,当场诛杀坏人之一,可惜让最坏的那一个逃掉了,殊不知还有转折,坏人为了逃命落下了最重要的东西。 虞兰芝眉心轻蹙眉。 陆宜洲笃定坏人逃不掉,除非他插上翅膀飞出津州。 读至此处,虞兰芝的眉心又缓缓松开。 三月的津州正在慢慢恢复秩序,到处都是人间烟火气。 阅完公子的信,少夫人眉眼间流转着一抹温柔,婢女们感受到那份喜悦,心情自然也跟着舒展。 云蔚院上下都高兴。 三月下旬镇西侯嫡次子河西右副使冯烨回京述职,冯太皇太后惊喜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比预期至少提前了一年的喜讯。 要知道河西到洛京起码得走十个月。 却说那信使持虎符赶往河西,疾驰两个月竟与回京述职的冯烨相遇,如此凑巧可不就提前回来了。 冯家的人没有忘记太皇太后,纵使天高水远也没有忽略洛京的动向。 当镇西侯看到武顺帝驾崩的邸报就预感姑母在深宫难行,恐怕会有不测,立即遣嫡次子回京。 女人的娘家若是远在千里之外,那么再有本事也鞭长莫及。当年陈家便是仗着这一点才敢把冯太皇太后困在深宫,肆意磋磨。梁家面子功夫维持得尚可,但在探问虎符失败后暗地里也是严防死守,谁也未料远在天边的镇西侯次子突然回京述职。 满朝哗然,隐隐感觉风向大变。 镇西侯把持着整个河西的军权,谁有军权谁的拳头就硬,那么冯太皇太后做为正宫原配便是大曜宫最有话语权的人。 可以说梁太后肚子里要是个皇子还好说,否则…… 那未出世的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紧急,是夜突然发动。慈宁宫寝殿内保胎数月的梁太后死死攥住心腹的手,目眦欲裂道:“传,传御医。” 早已守候多时的御医和医女立即复命。 这一胎竟提前了半个月。 幸而产房布置得更提前,每日皆有宫人打扫维持,哪怕太后突然发动也不会出现措手不及的情况。 宫人们将梁太后转移到了产房。 御医略过了太医署的流程直接来到了慈宁宫,一番细致诊断,温和道:“请太后放宽心,提前半个月不算早产,无需过度担忧腹中的胎儿。” 此言极大地安抚了梁太后。 生育之痛没有哪个女人能幸免,即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该痛都得痛。 寝殿内时不时传出梁太后的惨叫,直到天擦黑,医女才出来回禀:“已经能看见婴儿的颅顶了。” 露出了一点点,可惜无法判断男女。 梁二夫人藏在袖中的手指早已捏紧,此刻在场的梁家人无不紧张。 遣散无关紧要的人员,梁二夫人对宫人道:“此胎若是个公主就先秘而不宣。” 此等男女各占一半可能性的事梁家岂会不早做准备,却万万没想到捂得严严实实的慈宁宫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叶尚宫?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叶尚宫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宫女,说是慈宁宫小厨房煎药的,因为缺了一味百年的参片便自作主张往太医署索要,从而惊动了叶尚宫。 “太后生产,此等重要之国事,二夫人怎能一声不吭?”叶尚宫肃然道,“万一延误了太后凤体,谁来担责?” 时年三月廿七,立夏,慈宁宫太后即将临盆传遍了各宫各院每一个角落。 这事其实与宫人们干系不大,她们翘首以盼多是赶热闹,但对前朝的干系可大了去。 人人标榜纯臣真正做到的却没几个,哪怕是看起来像纯臣的都不多。 大家在这纷乱的朝局或多或少站了队,现如今梁太后腹中胎儿关系到诸多人前程,已经有人开始向敏王示好,然而锦上添花这种事意义不大,大家心知肚明。 梁家也知成败在此一举,一旦敏王登基,休想再得到重用,当一个家族失去实权就意味着早晚会被架空。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往日辉煌怕是再难复刻。 更要命的是提前两日准备好的男婴还未送进慈宁宫就遭到了阻挠。 叶尚宫有令,为保太后平安生产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慈宁宫,违者以宫规处置,即刻打入慎刑司。 慈宁宫遍布守夜的宫女太监,光是进第一道门就要被完全陌生的金吾卫核查册籍,严密搜身,再后面不知还有多少道坎。 且说梁太后的心腹宫人满头大汗,躲在角落 观望半晌,进退不得,只得原路返回。 自从叶尚宫出现,慈宁宫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 局势已容不得她再妄动,便是想往外传条消息都难。 慈宁宫的寸步难行不久后也传回了德尚坊梁家,接连失利使得梁太傅长叹天命不由人。 文信侯咬牙道:“我看是颂国公和陆添不由人,这父子二人速来假清高,狼狈为奸,实则最好追名逐利,把持盐铁司多年。” 前来禀告的内侍惶恐道:“是冯太皇太后的命令。叶尚宫便是听了咸凤宫的话才拿鸡毛当令箭。 沉默半晌的梁元序一怔,梁太傅也意识到了,唯有文信侯依旧怒不可遏。 梁太傅:“确实是我们技不如人。” 是谁不由人并不重要,结果一直都朝陆家想要的方向延伸。 关键他们明明什么都做了却又像什么都没做,一切只是顺势而为,顺应君心。 假装纯臣,当好纯臣,可能一时的利益没那么多,然而细水长流,子孙后世,受益无穷。 陆家不仅要敏王做皇帝,还要他舒舒服服没有心理负担和后顾之忧的成为皇帝。 这叫顺天承名,非人力托举。 这是帝王的尊严。 三月廿八,梁太后为先帝诞下了一名漂亮的公主。 不管是梁家准备的男婴还是陆家准备的女婴最终都没有派上用场,两名小婴儿平安无虞地回到了各自母亲身边。 梁太后望着襁褓中的女儿,面如死灰,完全感受不到一丝做母亲的愉悦。 母凭子贵、垂帘听政的春秋大梦一去不复返。 这人间富贵,权势滔天,她才享受了短短数月,就全部变成了流沙从指缝遗落。 人一旦享用过顶好的东西就会连退而求其次都嫌弃。 梁太后忘了即便是个公主她后半生也算有依靠,锦衣玉食,老有所依,但凡敏王是个脑子清醒的,哪怕是做给天下人看都会正常善待她,善待一位毫无威胁的小公主。 不比她原来的命运——嫁给老男人做继室,管理一院子小妾强一万倍? 可是她做过皇帝的母亲,就再也瞧不上公主的生母了。 四月初八浴佛节那日,被强行续命痛苦煎熬的小皇帝终于可以闭上眼“沉睡”,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梁太傅告老还乡,文信侯辞去了前军都府都尉一职,七日后,也就是四月十六,敏王践祚。 宋音璃的婚事也因此延后到了这一年的秋日。 改朝换代的事儿虞兰芝早已麻木,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的新帝年轻健康头脑正常,再想到陆宜洲的态度,不难看出老百姓此番终于等来了一个靠谱的上位者。 老百姓根本不在乎谁当权,老百姓只在乎上位者稳不稳定。 上位者安稳朝局安稳,大家才有盼头。 虞兰芝把三月下旬到四月底发生的事详细地写进信中,内容全是她的所见所闻所思。连同这封书信一同寄往津州的还有一只自己亲手绣的小香囊,雨过天青色。 津州怕是不止水患水匪,否则陆宜洲也不会至今未归。他在做的事利国利民,虞兰芝全都理解,所以为他绣了香囊。 这次的不丑,如意吉祥纹。 他可以换下丑丑的那只换上这只挂在身上了。 香囊里放了一枚她最喜欢的海棠花镶宝石耳铛,待他回来之日亲手归还,她就可以重新佩戴一双了。 不久之后,陆宜洲就收到了小妻子的礼物,海棠耳铛,全是她的味道,明知一钓他就会上钩,还不动声色勾引他,真坏。 陆宜洲垂眸吻了吻。 五月初十津州消息送达朝堂。 津州马知州勾结水匪劫持来往商船、官船获取大量不义之财,纵容水匪为祸当地百姓,并以水患为由强迫乡绅富户捐钱捐粮再全部敛入自己的口袋。 然而光是这些都已不能满足日益贪婪的胃口,他竟打起了劫持赈灾钱粮的主意,事发后还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把知情胥吏全部灭口。 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此外,陆宜洲和包将军还在黑角岭发现了私人铁矿洞,从开采痕迹判断至少有八年。 八年,贪墨了大瑭多少精铁与税收。 要知道盐铁不仅是国之大利,更是国之大本强兵之事,私自开采等同谋逆。 这么大的手笔不见得是一个土皇帝知州的一人之力。 在抓捕水匪大当家段蛟的过程中,陆宜洲意外抄没了一本贿赂名册,当中详细记载了官匪勾结这些年非法获利的银钱,以及银钱的最终分配,包括不限于上下打点。 这帮人背后最大的势力直指洛京陈府。 自从陈太师死后陈府一落千丈,但只要年轻人上进也不是没有希望的,不意家族所作的各类勾当就在津州被人连根拔起。 以铁矿为根基滋生的产业也被人拎出水面。 就算陈家并未直接参与开采铁矿,但陈家为开采铁矿的逆贼提供了巨大的保护伞,使得这帮水匪武器精良堪比正规军。 水匪与安平卫在黑角岭一战占尽上风,若非陆宜洲和新上任的安平卫包将军,朝廷险些没打过。 也正是这一战引起了陆宜洲的怀疑。 既然是不成气候的小股势力,又哪来的精铁刀剑?这才有了后续的大规模搜山。 此案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上位者的逆鳞,新帝连夜下旨表彰陆宜洲和包将军的功绩并下令彻查。 这一查就查出了数十名蛀虫。 可谓是抄了一个津州马知州填了半个国库,乃新帝当政期间影响力最大的案件。此案之后,朝廷才算真正肃整纲纪,廉洁之风悄然盛起。 言归正传,端午过后的洛京炎热无比,知了趴在树干有气无力叫着。 云蔚院浓荫如盖,虞兰芝百无聊赖荡着秋千,仰脸是开满蔷薇的藤蔓,爬满了木梁,香气馥郁。 他离开时正值春日二月,新婚尚不满三十日,距今已有三个月。 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不过他在做好的事,只要能让他安心不分心,再久虞兰芝都愿意等。 婆母仁慈,不仅允她时常回娘家,还邀请阿娘来府上做客,理由是:“离这么近不多走动怪可惜的。” 明明性格孤僻不愿与人交际,却为了她,主动与阿娘接触。 这对一个孤僻惯了的人而言有多难唯有谢琳自己清楚。 但她是真心想为芝娘做一点事。 六月初十,陆宜洲回京。 第77章 第77章虞兰芝张开手一跃,跳进…… 有人顺利回京就有人永远留在了津州。 话说那林纪,跟踪窥探多日,带给沈舟辞一个好消息。 这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黑角岭易守难攻,陆宜洲到底是文人出身,居然学包将军攻山,一个不好死了伤了再正常不过。 都不需要旁人去使绊子。 千载难逢的机遇放在眼面前,沈舟辞怎可能无动于衷,于是施以重利,要求林纪见机行事。 沈舟辞:“宁可失手也不得被擒。” 林纪:“您放心,小的便是为了自己的命也不会被擒。” 以他的能力倒也没说假话。 林纪伏在山脚下暗暗守了一天一夜,没想到次日竟等到了大捷的消息,只见一群官兵气势汹汹下山,虽然许多人身上挂了彩,精神却都很不错。 陆宜洲和包将军走在队伍中间,身上也挂了彩,气势却不减,显然没有性命之虞。 好硬的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六万两白银林纪不得不冒险扣动机弩,干完这一票他就金盆洗手。 未料机括才扣一半就被斜刺里伸出的大手劈开。 只见对方浓眉大眼二十余岁,一身的腱子肉,怒喝道:“你是何方蟊贼,谁派你来的?” 津州的案子牵涉甚广,有人狗急跳墙不足为奇,陆宜洲就等暗处的人下手好捉回去审问,没想到这些人中多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林纪。 林纪并不代表任何势力。 发现林纪的正是高择,他原以为林纪是黑角岭的水匪内 应,正想看看能不能挖出更多水匪线索,没想到此贼二话不说就要对公子不利。 这还了得! 故而才有了前面的高择突然跳出,一个护卫一个杀手打得有来有回。其实林纪始终处于下风,尤其是这种情况下,想必官兵很快就会循着声音赶来支援,再不撤唯有死路一条。 林纪当即使出看家本领逃遁,也在途中接连中了两箭。 死士出身的鬼市杀手没有一个不是身怀绝技,重伤之下他仍旧咬牙甩开了高择。 好快的身手! 连中两箭速度都不减,眨眼消失在黑角岭错综复杂的地形。高择深知穷寇莫追,主要还是担忧生变,遂折返回去领罪,仔细述说了前因后果,请陆宜洲加派人手小心行事。 这厢的林纪一路奔逃,东躲西藏十余日,六月的某个夜晚顶着高烧翻进了沈舟辞在津州落脚的一处隐秘别苑。 此番任务固然未能成功,却也是他拼上半条命才未留下后患,那么来收取一部分佣金也算合情合理。 双脚甫一落地,原本还平静的院子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群护院,乌泱泱围过来,沈舟辞的警惕心可真强。 有人飞快跑回屋内禀报沈舟辞,不多会儿就有一名修长的年轻男子走过来,两名提着灯笼的下人相伴左右。 林纪定睛细看,确定是沈舟辞。 沈舟辞的目光投向林纪明显震动,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大概。 他面色紧绷挥挥手,众护院方才陆续退去。 婢女和小厮见状便留下灯笼也退了。 周遭重新归于宁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二人。 “你暴露了?”沈舟辞提起灯笼走向他。 大约是受不住浓烈的血腥气,他眉心隐蹙,以棉帕轻掩鼻端。 养尊处优长大的人就是娇气。林纪心底颇有些瞧不上这种做派的男人,活像个娘们。 “陆宜洲不仅没找您麻烦还于上个月底出发回洛京。”林纪说,“我若暴露,他怎可能离开,您现在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证明。” 顿了顿,他又简单解释了自己在黑角岭的伏击为何功败垂成。 确认了猜想的答案,沈舟辞的面色略微恢复。 他问:“陆宜洲很难杀吗?” “不信邪您可以自己试试。”林纪道,“他身边全是高手,便是我也未曾察觉。” 倘或在暗处单独对付陆宜洲,倒也有些胜算,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且陆宜洲身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护卫又是那般高手,比师兄都不逊色,林纪束手无策。 殊不知底蕴越深厚的世家,就越可能藏龙卧虎,能在他们身边常伴的随行怎可能简单…… 沈舟辞嘴角轻抿,依旧掩帕,手中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直到那退去的小厮重新出现。 小厮递给沈舟辞一样东西复又告退。 “你的酬劳。”沈舟辞颠了颠红封,递给林纪,“约定的一半,此后银货两讫。” 林纪没想到沈舟辞如此大方,倒省去了他诸多威胁,不由满意道:“待在下养好伤,依然能为沈公子效劳。” “不必。”沈舟辞哂笑,“这次任务失败足以说明你是个无能之人。我不用废物。” “……?”林纪凝住,脸色挂不住。 “什么死士,分明是个蠢货。” 林纪:“……?” “你知不知我花了多少才买到机弩?”沈舟辞咬牙道,“整整两千两!” 林纪拧眉,目光也沉下。 “你知不知两千两是个什么数?便是在京为官正三品一辈子也赚不到!”沈舟辞冷笑,“这么好的武器,三里之外取人性命,但凡你聪明点,陆宜洲必死无疑!可你却被高择反跟踪,以至功亏一篑。” 他边说边步步逼上前,“就算是个普通杀手,配上军机营的机弩怕也要冲上顶尖。你呢?废物一个,居然好意思收我六万两。” 林纪没有后退,一动不动直视沈舟辞。毕竟他混上顶尖杀手全凭实力,并非浪得虚名。招牌砸在陆宜洲手里也只是他倒霉,但对付沈舟辞和满院子护卫绰绰有余。 一群普通人罢了。 单用一只手他就能让沈舟辞毙命,若非念在这厮向来阔绰,林纪早已翻脸。 “失败实非我所愿。”他沉声道,“我也遵照约定并未留下蛛丝马迹,陆宜洲只会怀疑津州涉案人员。” “你没有脑子,就以为陆宜洲也没有?”沈舟辞一字一顿道,“你被高择发现了机弩,这是未留后患?分明就是后患无穷!只要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大家一起死!” 原本就有些阴郁的年轻人此刻目露凶光,林纪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还从未见过沈舟辞这一面,狠厉又冷酷。 林纪:“我自会回京把所有接触过机弩的人处理干净。” 沈舟辞这才稍微露出一丝笑意。 林纪:“你我都相信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此言深得沈舟辞的心,他点点头,“那你也去死吧。” 林纪面色骤变,下意识抬手劈向沈舟辞,丹田同时催发足以削断人骨的力道,万没想到方才还好端端的丹田瞬间凝结,内力戛然而止,反倒被沈舟辞反手扼住脖子,一拳击中腹部。 五脏六腑痛得绞成团,林纪缩成了虾米状。 “你只是我养的一条狗,真以为能噬主?”沈舟辞笑着在他脖颈抹了一下。 林纪翻个白眼,剧烈抽搐,原本还好端端的颈部徐徐浮现了一道血线,下一瞬红色液体喷涌而出。 沈舟辞丢掉刀片,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吩咐左右:“烧了。” 连同灯笼里的迷烟蜡烛。 …… 洛京的虞府二房。 虞二夫人拉着虞兰芝的手说着母女间的体己话。 此时正值午后,蝉鸣阵阵,云蔚院的婢女突然来报:“公子回来了!” 虞兰芝与娘亲攀谈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投向了门口。 婢女掀帘而入,满脸喜色,“苏和姐姐最先发现的,立刻吩咐奴婢前来通知您。” 官员回京头等大事莫过于面圣述职。 虞二夫人柔声道:“快回去吧,说不定还能赶在他入宫前见一面。” 面圣前肯定得沐浴更衣,仁安坊距离皇城近,不出意外的话陆宜洲肯定回府收拾,那么虞兰芝完全可以在这一段空隙见到他。 可惜年轻人脸皮薄,虞兰芝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故作镇定,做出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继续同阿娘把未说完的话儿说完。 虞二夫人:“……” 虞兰芝起身作辞,“既然阿娘不留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又是一番不疾不徐。 虞二夫人挥挥手,走吧你。 虞兰芝咬着下唇,镇定地离开虞府,镇定地登上马车,表情在车门关上那一刻就再也镇定不下去。 明眸亮晶晶的,气色舒朗,偏偏还要轻轻哼了哼。 半炷香后马车才慢下来,随着车夫“吁”的一声停在了陆府门前,虞兰芝扶着婢女的手提裙下车,脚步飞快回到了云蔚院。 春樱最知她心意,老远迎上来,“少夫人,公子将将出府,说晚上定会提早回来。” 述职容不得马虎,半盏茶前陆宜洲已匆匆进宫。 虞兰芝“啊”了声,悻悻然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 津州一行,陆宜洲不仅肃整当地纲纪,铲除蛀虫,还借机充盈了日渐空虚的国库,从接风宴的隆重程度就能看出圣心有多满意。 新帝本就需要一批属于自己的“亲信”,眼下正值用人之际,除了言辞上大力褒奖陆宜洲与包自秋,亦赏赐二人不少绫罗绸缎,其中包括了两匹银红色的霞影纱,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宝贝。 当某样东西没有获得途径,那就不仅仅是宝贝更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体面。 陆宜洲和包自秋叩谢圣恩。 时年六月初十,新帝擢升将将满二十一岁的陆宜洲为正三品大理寺卿,着紫袍佩金玉带。 如此年轻的大理寺卿多少难以服众,但如果是陆宜洲的话,众人也只好沉默。 众所周知大瑭宰相无 一不是中书舍人、都察院御史、大理寺卿的出身,新帝的期许昭然若揭。 小陆大人官运亨通,筵席之上成为了众人吹捧的中心。 年轻人最容易冲动,被一众同僚这么捧着很难不膨胀,新帝默默注意着陆宜洲的反应,那种令人担忧的膨胀并未在他的神情间流露,反倒因多喝了两杯敬酒而微醺。 微醺的陆宜洲告了个罪向皇帝请辞。 归心似箭的年轻人啊。 皇帝是过来人,对陆宜洲的心思一清二楚,暗笑着大手一挥,准了。 星月如水,像芝娘的眼睛一样动人。陆宜洲马不停蹄重新回到了阔别四月之久的云蔚院。 夏夜的园子充满了草木的清香,萤火虫翩翩。 虞兰芝立在秋千上,兀自发呆,看那羊肠小径一排漂亮的羊角灯,仿佛人间的星星,为晚归之人照明。 直到熟悉的身影踏着月色而来,她眼眸微微睁圆。 陆宜洲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 “这里有蚊子。”他望着她额头上的红疙瘩。 虞兰芝:“已经点了药熏。” “那也防不胜防,过来。” 虞兰芝张开手一跃,跳进了他怀中,抱住他的脖子。 陆宜洲揉揉她的小脑袋。 第78章 第78章觉得我好可不能光用嘴说…… 草丛深处螽跃虫鸣,清荷盛开香满庭,墨色苍穹下,虞兰芝枕在陆宜洲的肩上,很安心。 陆宜洲颠了颠,“怎么轻了?” “天热没胃口,长辈们又不让我吃太多冰。” “我给你买了津州的陈皮梅子,最是开胃。” 虞兰芝环紧他,“你喂。” “嗯。” 娇娇气气的,可他就吃她这套。 陆宜洲抱着她慢慢踱步,周遭一个婢女的影子都不见了,回房间的这条路仿佛只剩下小两口。 “稍等,我去洗洗。”回到内寝把她横陈凉簟,陆宜洲哑声道。 虽然他离席前净了面也漱过口,可是沾了酒就一定会有酒气,再淡也会影响本身的气息,那可是芝娘的最爱,他就指着这点优势勾搭她钓着她。 虞兰芝倒没想太多,在她认知里陆宜洲本就是个极爱干净之人,就寝前必定沐浴更衣,哪怕他下午才洗过。 所以他总是香香的,特别干净清爽的香。 炎炎盛夏如斯,内寝放置了两大缸冰,陆宜洲连薄如蝉翼的上衣也懒得穿,沐浴完回来仅着一条白绢寝裤,腰带松垮垮地系着,露出半截又紧又窄的腰身,肩膀却宽宽的,线条优美。 虞兰芝立即闭上眼,假装睡觉,没多会儿帐子里就充满了清浅冷香,一团阴影自上而下将她笼罩。 陆宜洲双臂撑在她两侧,凝目打量她。 虞兰芝艰涩地咽了下,紧张,后悔,进退两难,好端端为何要装睡啊……装不下去了,她忙别过脸,“不要看了。” “这也不给看,那也不给看,我的芝娘身上就没有许我看的地方。” 虞兰芝:“……” “四个月没见,芝娘不想看看我吗?” 虞兰芝微怔,在他的引导下缓缓转过头,呆呆凝视他。 “好看不?”他问。 好看。她好喜欢这种长眉深目的俊美,一张嘴竟是,“一般。” 陆宜洲挑眉,“就知道你上面这张小嘴不老实。且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说谎。” 虞兰芝大惊失色。 “七郎……”她的声音像猫儿一样轻,越来越弱。 陆宜洲嘬嘬她的唇,“说的话很硬,亲起来怎么软软的。” 虞兰芝无助地抱着他胳膊。 片刻之后,他在她脸前晃了晃手指,“咦,这是什么?好热情……” 声音戛然而止。 嘴巴被虞兰芝仰头亲了,堵住了他的孟浪。 陆宜洲尚来不及做出反应,她已经把头埋进他胸膛,“以后不要欺负我了。” “你指的是哪种欺负?”他问。 虞兰芝浑身战栗,颤颤道:“不许说话了……” 陆宜洲说好,不说话就只能一味用力了。 虞兰芝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人,这么大的动静,如何瞒得过外面当值的婢女…… 不要脸的陆宜洲却根本不在乎,但凡她声音稍微低些,他就突然来一下,尔后在她又惊又羞的长吟中闷笑。 闺帏内捉弄她,是他快乐的源泉。 她却没法儿真的生他的气,整个人绵绵无力,任由清醒与梦幻交织。 仿佛在天上的云朵里睡了一场,晃晃悠悠。 直待云收雨歇,陆宜洲才把她拢在怀中,拢成了小小一团,亲亲她被汗打湿的鬓角,“哥哥疼不够你……” 她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把脸垂得很低。 陆宜洲笑了笑。 直到次早,说了半夜悄悄话的小两口还黏黏糊糊的。秋蝉用眼神示意其他婢女退下,自己放下醒神的香茶也悄然离开并带上了槅扇。 屋子里没有婢女,陆宜洲把虞兰芝抱在腿上,为她描眉。 “后来呢,你是怎么抓到大当家段蛟的?”虞兰芝听得津津有味。 昨夜情兴如火,年轻的小夫妻更多投入在灵魂与身体的交流,如今喂饱了彼此,虞兰芝的好奇心不免更多放在了津州。 陆宜洲耐心地说与她听。 每当听到有趣的地方她勾人的杏眸会不由睁圆,可爱极了。 陆宜洲怦然心动,心口像是有个小拳头在敲打。 “段蛟落下了一样重要的东西,肯定心急如焚,我让包将军把占领黑角岭的官兵一分为二,一半伪装成匪,另一半伪装落败而逃。” 且说那段蛟,万没想到自己跑路为时过早,二当家当晚就反败为胜,带着兄弟们把安平卫打得落花流水,县里的百姓都在传败下阵的官兵如何狼狈,不中用啊。 段蛟又惊又喜,几番侦查后果然又悄然溜回黑角岭,那可真是如鳖入大瓮,被山上的官兵抓个正着。 整个过程从陆宜洲口中变得既简单又生动,别提多么有趣了,逗得虞兰芝花枝乱颤,可她笑着笑着渐渐拧起了眉。 晚上的帐子光线朦胧,看不真切,此时此刻却满室透亮,阳光扑着明瓦窗,陆宜洲的手背三道伤痕交错,不难想象愈合前有多疼。 她忙卷起他的袖子,一寸一寸往上检查着,果不其然,手臂上也有,更深更长,痕迹尚且新鲜,皮肉泛红。 陆宜洲挡住她往衣襟里伸的动作,轻吻那尖尖玉手,“早就好了,本来也没多深。黑角岭的草植叶片锋利,行走其中哪能一点彩不挂。” 骗人,陆宜洲就会骗人。她说,“黑角岭长得都是刀子吗?” 陆宜洲笑了,“男人身上有几道疤怎么了,那叫男人味。” 虞兰芝亲了他的嘴巴一口,“以后不许受伤。” 陆宜洲:“嗯。” 他真听话,从前怎没有发现。虞兰芝捧着他的脸。 如今的新帝与大瑭的前几任完全不同。 人们逐渐意识到当权者情绪稳定、宅心仁厚、果敢坚毅于国于民是一件多大的福事。 从登基开始,皇帝就不遗余力任贤任能,提拔寒门才子。当然权贵有才则更好,只要有能力就一定会受到赏识。 由于梁家退位让贤 的速度极快,相当知情识趣,皇帝拿到想要的好处便收了手,却未动梁元序的位置。 国家正值用人之际,而梁元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贤才。从对津州的处理策略,皇帝就注意到了他。 既然皇帝重用梁元序,那么梁太傅和文信侯勇毅侯为了避嫌自当离京,荣归故里。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换个睚眦必报的上位者早就开始疯狂铲除异己了。 大瑭总算迎来了一位明君。 当贤才遇到明君定然会有东山再起时。 梁元序是梁家的希望。 六月十六沈舟辞回京。 十二万两的赈灾银功在千秋,皇帝知人善用,用完必有反馈,赐封沈老太爷为慈津伯,并亲笔为沈府题了“慈津伯府”四个字。 面子里子全部给足。 沈府上下惊喜交加。 没有人知道十二万两是沈氏阖族上下的一场豪赌。 他们赌赢了,还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彩头。 洛京沈府摇身一变成了唯一挂着御赐牌匾的伯府,爵位加身从此再无人敢拿“商人出身”四个字歧视沈家子弟。 这可把沈夫人高兴坏了,先前有多怨四郎不听话,此时就有多庆幸四郎不听话。 倘或他遵从长辈意愿娶了谢氏女,可真就是亏大了。 那谢家并非嫡长房所出,便是显贵也是祖上和长房显贵,又穷得叮当响的,哪里配得上现今的沈家。 沈夫人已经开始考虑所有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门第了,比如宋家。 听说宋家三房还有两个适龄的小娘子,才貌出众,不比芝娘差多少,年纪也相当,综合来看差不多算芝娘的平替了。 年轻人都这样,见过好的就不愿将就,想必也唯有宋家的小娘子才能入四郎的眼了。 沈夫人合计清楚,这事得请六妹出面才好说。她的六妹便是虞二夫人。 虞宋两府沾亲带故,素来说得上话,以沈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求娶一个三房的嫡女倒也不算高攀。 而沈舟辞的相貌又顶顶拔尖,便是沈夫人不行动,不久的将来也会有高门有此意向。 慈津伯府荣耀加身那日,虞二夫人喜不自禁,走路都比平时带风,昂首挺胸,还故意在虞老夫人跟前晃一圈,瞧不起谁呢,什么商户女出身,现在是慈津伯嫡女出身! 把个虞老夫人气得不轻,想骂两句又觉得不合适,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虞老夫人板着脸一声不吭。 云蔚院,虞兰芝亲了陆宜洲一口,“我想回娘家同阿娘高兴高兴,行不?” 再回可就是这个月第三次了。洛京再找不到比她更放肆的小媳妇,不成体统。 可她婆母宽和,夫君温柔,真个儿把她养出了几分肆意,就这般大咧咧站在书房提要求。 “好。我陪你。”陆宜洲说。 想必不日就会收到慈津伯府的请帖,那时也能见到娘亲,可是在外祖家见到娘亲怎比得上在娘家见娘亲。 他的小媳妇还没长大的,每个月都得见阿娘。 陆宜洲有一点酸,却并不真心计较。只要他愿意,他的媳妇想回多少次都行,别人管不着。 何况她还先亲了他一口。 假如拒绝了她,以后可能就很难享受到此番待遇。 虞兰芝绕到太师椅后,一面为陆宜洲捏肩一面道:“你要是忙的话,明天也行。” “陪你才是天底下第一要紧事,不过你要是再亲我一口,明天我就能陪你玩一天。”陆宜洲指指自己的脸颊。 “七郎,你真好。”虞兰芝嘟着小嘴送过去。 陆宜洲迅速扭过头,以唇迎接。 虞兰芝哼了声,与他嬉闹作一团。 一盏茶后。 陆宜洲望着怀中气喘吁吁的人儿,“觉得我好可不能光用嘴说,得用嘴亲。” 惹不起,真的惹不起。虞兰芝的嘴唇微微红肿,心想自己和陆宜洲真是奇葩,哪有人抱着妻子在内书房处理公务的。 第79章 第79章在书房哄好夫君,当天午…… 正常情况下登门拜访得要提前写封拜帖,但虞兰芝是例外,这是虞二夫人唯一的闺女,任何时候看见闺女回娘家都能让做娘亲的开心好几天。 在书房哄好夫君,当天午后虞兰芝就如愿见到了阿娘。 小两口还稍上了虞侍郎最爱的太禧白。 拜见过岳母,陆宜洲就在管事的伺候下去了正堂喝茶,虞兰芝则随娘亲先去看了将将满月的小侄女和嫂嫂。 袁莲心尚在恢复期,体型略略丰腴,气色倒非常足,那血气养得只一眼就让人知道在婆家没受过委屈。 三人坐在次间里说话,婢女们捧来蜜瓜和杨梅,下面垫着冰,一看就是为虞兰芝准备的。在座的袁莲心身体状况不宜吃冰,虞二夫人养生,唯有她仗着年轻荤素不忌。 “你少吃些。”虞二夫人说。 虞兰芝乖乖放下冰碗。 袁莲心掩口笑。 三人便说起了沈府,如今得改口称慈津伯府,说起慈津伯府封爵的大喜事。 宴请定在二十,也就是三日后。 外祖父变成慈津伯,虞二夫人和虞兰芝便是慈津伯的嫡女和嫡外孙女。 母女二人容光焕发。 作为群居生活的人,立世生存就不可能完全超脱世外,面子上好看谁会不高兴,更何况这可不仅仅是面子变好看,简直是贴了黄金。 仨人称赞了一番新帝的政绩,就聊起赴宴那日穿什么用什么。 悠闲惬意的贵妇日子。 所谓闲聊,也不拘什么话题,想到什么说什么,虞二夫人不免要想起四嫂昨日的相求。 两家互相帮衬至今,且姑嫂感情向来不错,虽说四哥一家仰仗了虞侍郎,可没有四哥一家虞二夫人的婚后也不会过得这般滋润。 别看虞老夫人看不上二房,时不时说点难听的话甩甩脸色,可她也从不敢真让虞二夫人下不来台,吃穿用度更是拿捏不了一点,原因特简单:虞二夫人有钱。 有钱去哪里都不会真正受气。 但凡没钱,二房夫妇就过不了这么顺当。 故而虞二夫人对四哥一家的感情不仅仅是因为亲情,也包括一路扶持走来的患难与共。 那么四嫂求她在四侄儿的亲事上用用心,她自然义不容辞,甚至比四嫂的想得还远,直接对虞兰芝说道:“我记得仁安坊西面的二房老太爷家风也很不错,族中子侄多数靠科举考取了功名。” 虞兰芝颇为认同:“陆家祖上耕读,诗礼传家,底蕴在那里,家风是真没得挑。” 诸位亲戚秉性各不相同,有冷有热,但仁安坊上下从无虐待仆从苛待女眷的事。听起来简单,然则真正能做到的洛京世家没几个。 说完了,觉着味儿不对,虞兰芝狐疑地瞄向虞二夫人,“阿娘,您想做什么?” 虞二夫人抿笑。 这事儿袁莲心不便插话,遂安静地坐在旁边。 “小脸怎地如此严肃?”虞二夫人说,“你外祖家今非昔比,你表哥本身又有能力,抛开一切不说单就那好相貌给公主做驸马都使得,你四舅母还放话四郎今后不纳妾,这条件,谁来也不能说委屈了陆宋两家的小娘子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客观来说阿娘讲的都对,虞兰芝不否认沈舟辞符合时下乘龙快婿的标准,也不否认外祖家现在的条件配得上陆宋两家的小娘子,但那得建立在她不清楚沈舟辞真面目的前提下。 偏她已经知晓,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您是不是答应了四舅母什么?”虞兰芝问。 虞二夫人:“只答应留意宋家三房的小娘子。陆家则是我私下自作主张,毕竟关系到你,我得顾及你。” 虞兰芝心里暖暖的,拉着娘亲的手道:“阿娘,有些事本身不算大事,说出来反倒会弄巧成拙,所以我从未对您表露。” “那你的意思是……?” “四舅母请您留意宋家三房您就只留意宋家三房好了,其他的莫要多想多问,便是宋家三房……不该说的您也别多说,顺其自然吧。” 虞兰芝并非要多管闲事,只是觉得近在眼前的事不能就那样办了。 结亲看的是长远利益,只要大方向不出错,没有人会在意男人有没有通房,这就是世道,因而莫说沈舟辞有一个通房,便是两个也多的是人家愿意结亲。 有一个通房并不是男人的缺点,就算虞兰芝不喜欢也不能否认普世价值观如此,且她也不是因为他有通房才与他划清界限的。 总之,她不希望娘亲过度插手这件事,尤其关于陆家的。 虞二夫人满心疑惑,然而亲疏有别,闺女在她心里永远胜过一切,既然闺女不乐意,定然是有暂时不方便宣 之于口的理由,自己没必要做让她为难的事。 “行,我心里有数。”虞二夫人道,“你现在是大人,有自己的理由,阿娘尊重你。” 虞兰芝靠过去,“就知道阿娘最是通情达理。” 虞二夫人满脸嫌弃,“大热天的,又黏过来。” 虞兰芝嬉皮笑脸。 …… 三日后慈津伯府大摆盛宴,宾客如云。 方氏瞧见虞兰芝,立即热情地迎上去,两人拉着手契阔一番。 芝表妹今儿可真好看,软烟罗的石榴裙,行走间若云似雾,上衣则是比软烟罗更轻柔凉爽的香云纱宽袖衫,外罩珍珠云肩,把个好身段衬托得益发婀娜迷人。 薄如蝉翼的衣料妙就妙在透风不透肉,覆在女子身上有种要乘风归去的仙气柔软,方氏满眼赞叹,最惊叹的还是芝娘这件珍珠云肩。 作为沈家的孙媳,方氏的见识远胜大部分年轻媳妇,扫一眼便知虞兰芝的这一件绝非凡品。 珍珠颗颗圆润饱满,色泽柔亮,大的若莲子,编成海棠花形,再以米粒大小的串联织就,光看着便清爽宜人,内室贴肤而穿更是沁凉沁凉的。 这原是谢琳最为珍爱的嫁妆之一,以年轻人火力旺更需要为由赏给了虞兰芝。 虞兰芝立即美美穿上,还专门请婆母过目品评一番再美美穿出门做客。 谢琳的嘴角微微扬起。 言归正传,且说这厢的慈津伯府,宴后虞兰芝等一众身份不同的亲戚齐聚在吉寿苑。 沈舟辞也在,他是被沈夫人强行拉过来的。 错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沈夫人要他在姑母跟前好好表现。 “你总嫌我词不达意,如今让你自己说,把你心仪的类型直接告诉六姑母,我不信她还能不上心。”沈夫人说。 沈舟辞的余光终于瞥见虞兰芝,语气不禁放缓,“我不认识宋家的女郎,不知道喜欢什么类型,改日再说此事吧。” “又是改日,明日复明日,再拖下去旁人少不得要怀疑你有隐疾!”沈夫人口不择言道,“别人像你这么大,孩子都会跑了!” “我只是没成亲又不是没女人,有没有隐疾我自己清楚。”沈舟辞唯恐母亲真的在姑母跟前乱说话,连忙起身胡编一个理由匆忙逃离。 “就一个十天半月见一面的通房,算什么女人。”沈夫人气得直跺脚。 要不是亲儿子,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按说早该知事,知了事的年轻郎君怎么可能闲着。 沈夫人怀疑他在外面偷偷养了外室。 那就很严重了。 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不管是通房还是妾,只要过了明路都不会影响声誉,怕就怕外室,那不是正经路数,涉及到了私德。 传出去谁好人家贵女敢嫁过来。 沈夫人心急如焚,却见虞二夫人已经被仆婢簇拥着走过来,只好整理情绪,展颜迎接。 沈舟辞朝虞二夫人施晚辈礼,看也没看虞兰芝,板着脸大步流星离开吉寿苑。 虞兰芝的目光倒是在他脸上短暂地停留一瞬,暗暗防备,未料她想多了,沈舟辞压根就懒得搭理她。 她松了口气,权当自己与他的纠葛到此为止,以后再不会有交集,遂轻快地走过去问四舅母安,一起迈进了吉寿苑的上房。 万没想到六月底西市那边就传来一个糟糕的消息。 前面说过虞兰芝辞官,虞二夫人担忧之下便送了她两间铺子打发闲暇,东西二市各一间,皆比她的平价脂粉铺子宽敞,出事的便是西市这间。 市署令当然不敢找虞兰芝的麻烦,他只是秉公办差,把事情通知东家,且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事儿。谁不知小陆大人的媳妇是慈津伯府的外孙女,自家人关起门就能协商解决的,完全轮不到他去操心。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瑞福祥和织造局签了契书就不得不扩充店面,今年六月总算拿到了户部的执令,又在工部打完招呼,西市署便要按令行事,劝说周遭的商铺搬迁。 搬迁费用由沈家承担,此外还有一笔补偿款。 这让虞兰芝犯了难,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她才把阿娘送的铺子经营起色,又真心喜欢这片,怎能说搬就搬,心里登时有一万个不乐意。 不过再不乐意也得考虑事情轻重缓急,外祖家的瑞福祥显然更重要。 虞兰芝便遣人去西市做了一番实地考察,经查证自己的铺子并不在瑞福祥扩建的范围,但也确实紧挨着。从美观方面来说有那么一点影响,仅仅一点,算不得夸张。 那就没必要搬迁。 虞兰芝仔细思量,又询问了陆府有经验的管事,确定自己的想法可行,便给舅母写了封拜帖,亲自登门协商。 这段小插曲没必要惊动娘亲,虞兰芝相信四舅母,也相信外祖父。 谁知此行非但没见着四舅母还遇到了沈舟辞。 虞兰芝自认倒霉,“我明明递过帖子,那边的仆妇却说四舅母一早就离府,她人呢?” 沈舟辞:“不清楚。” 虞兰芝:“……” 这是不清楚还是不想告诉她?她和婢女对视一眼。 沈舟辞看着她,用折扇敲了敲廊下鹦鹉的脑袋。 鹦鹉哇哇大叫。 他扭身就走。 “不是,你等一下。”虞兰芝说,“我来找四舅母是想委婉地提出诉求,没想到还能遇到你。你就是症结所在,那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沈舟辞转过身。 虞兰芝懒得看他那副债主子表情,“我知道瑞福祥是你的,你爱怎么扩就怎么扩,但别动我的雪映棠。” “你莫非是在求我?” “做梦!”虞兰芝用力扇了扇罗扇降火,撂下了一句狠话,“你要是敢公报私仇把我娘送我的雪映棠拆了,不管赔多少我都不会放过你。” 她将直接搬出外祖父。 沈舟辞嗤笑一声,“你想多了,该赔多少便多少,一文也不会多给你。” 虞兰芝:“……” 沈舟辞:“你要是用表妹的身份好好说话,那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第80章 第80章陆宜洲微怔,不等他有所…… 虞兰芝拧眉瞪沈舟辞。 谁要做你表妹?她更讨厌他了。 其实沈舟辞在别人眼里没那么面目可憎,他即将满二十四,看上去却有一种特别的少年感,最多二十岁,矛盾的是又长着一双偏长的桃花眼,笼着淡淡的沉郁,中和了那份少年感,以至没有人会将他往稚嫩的方向靠。 他,非常的俊美。 不过虞兰芝打小就看习惯,完全察觉不到,确切地说她就没把他当成男的看过,因而被冒犯了才会有止不住地惊讶和愤怒。 她拿他当哥哥,他却当她是婢女。 “这已经是对你最好的态度了。”虞兰芝后退一步,威胁道,“不信邪你就尽管使坏!雪映棠要是没了,我就让你也没了!” “我就让你也没了。”鹦鹉喋喋不休重复。 这鸟学话还挺快……虞兰芝一愣。 沈舟辞:“说点好的吧,它什么都学,以后大家都知道你是怎么对我的。” 虞兰芝的脸色果然挂不住,小声嗫嚅了句,领着仆婢狼狈离开。 在她离开不久,沈夫人匆匆回府,仆婢回话表姑奶奶将将辞别。 沈夫人一拍大腿,“我竟误了时辰,早知不与那左参政夫人闲聊。” 遂吩咐下人重新写封帖子送去仁安坊,又问了几句关于虞兰芝的话。 婢女回:“表姑奶奶说改日再来,走到廊下碰巧还遇到了四公子,点头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说的什么?” “回夫人,离得远奴婢们听不清,大约是互相问声好。”奴婢如实回,“是了,公子把您养的鹦鹉拎走了。” “他拿我鹦鹉作甚?” “四公子说伶牙俐齿怪可爱的,先拿去赏玩几日,过后一定归还。” 沈夫人沾沾额角的汗,就没再多过问。 沈夫人没有探究,其他人就 更不会深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寻常的上午发生的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舟辞忍不住搭话,试图引起虞兰芝的关注,不出意外又被她占了上风。 说来好笑,大小姐怎么可能有求于他,她只会命令他,假如他不听,必然要被厌弃的。 沈舟辞挫败地跌进圈椅,默默凝目骂骂咧咧的鹦鹉。 鹦鹉来到了陌生的地方极不适应,右爪却受困于锁链,越困便越扑腾,情急之下它捏起嗓子学虞兰芝说话,不停叫着“雪映棠,雪映棠”,“我就让你也没了”。 “闭嘴,小东西。”沈舟辞扬眉嗔道。 婢女端茶笑盈盈走过来,“公子,您怎么跟它斗起了嘴。” 沈舟辞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带它下去,太吵了。” 婢女说是,斟完茶就把那骂骂咧咧的鹦鹉拎了出去。 待要回去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翩然溜进了公子房间,是公子的通房雪柳,婢女冷哼一声就不敢进屋了。 屋子里雪柳靠着沈舟辞说笑,津州一行数月未见,相思不已。 “您回来了却一声不吭的,奴婢胸口闷得很,这才忍不住过来瞧瞧。” 沈舟辞望着她动人的杏眸,笑了笑,“闷了就找泰荣支银子,买一副好头面。” 雪柳抿笑,起身柔柔坐于他怀中,“每次见面都是银子银子,就不能让奴婢陪您说说话吗?” 沈舟辞愣了下。 说话?他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况且除了银子他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 雪柳侧着头凝视他片刻,摸摸他的脸,亲了他下巴一口,公子不喜欢接吻,她没有犯他的忌讳。 她问:“今天,奴婢可以服侍您吗?” 沈舟辞垂下眼帘,“我累了。” 雪柳:“好。” 懂事,听话,从不过度纠缠,用银子就很好打发,这是公子看重她的地方,倘若变了,那她也就失去了价值。 只要她听话,就能永远待在他身边。 雪柳时刻清醒,不让贪婪控制。 她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悄然退下。 …… 七月初,雪映棠的事儿都没用阿娘和外祖父出面,就有了一个令虞兰芝满意的结果。 这日大清早,她专门跑去西市巡视了一圈雪映棠,暗暗得意,跟她对着干,沈舟辞还嫩了些。 这事她可没耐心同他掰扯,只需在四舅母跟前一番花言巧语,四舅母立刻就偏了她。 有了四舅母的保证,沈舟辞那边厢果然没敢使坏。 清晨阳光微微露头,正是一天最凉爽的时辰,虞兰芝捧着鎏银小冰鉴,心满意足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沈舟辞送走工部的官吏,穿过一群营造司的匠人,疾步拐去角落,角落停着一辆陆府的马车,虞兰芝眉飞色舞,甫一瞥见他,脸色立刻拉下去。 芝娘。他张了张嘴,却见马车上走下一人,亲昵地揽过虞兰芝,一手握她手臂,另一手肆无忌惮地握着她纤细的腰肢,扶她登车。 沈舟辞愤然离开此间。 走着走着,那股愤然逐渐化成了无力。 他们是夫妻,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这才到哪儿,到了晚上他们只会做更恶心的事。 那原本是他的妻子,现如今却躺在别的男人身下。 里里外外全都是别人的痕迹。 沈舟辞拧眉紧紧闭上眼,阻止无数汹涌的画面将他吞没。 手指下意识地捏紧,死死地,骨节已然泛白,与他苍白的面色一模一样。 沈舟辞恨不能走过去让他们马上死,不,陆宜洲一个人死就好了。 …… 轮毂缓缓转动,驶离西市。 凉爽的车厢,明瓦窗子洒进来一室阳光,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法儿看清车外的风景。打开窗子倒是能看清,却又抵不过夏日炎热。 虞兰芝擦擦额头几滴细汗,主动靠坐陆宜洲身边,戳戳他喉结。 “调皮。”陆宜洲瞪她。 她哧哧地笑,圆臀上挨了一巴掌才老实。 小两口已经五六日没见面,难得他有空陪她出门,虞兰芝把素手放在他掌心,陆宜洲立即轻轻捏着,放在唇上轻轻咬了口。 陆宜洲:“方才那不是你表哥?” “是。” “不打声招呼?” 拉倒吧,不打他一顿都算好的。虞兰芝无所谓道:“我跟他关系没那么好,只是长辈们关系好而已。” “真的?”陆宜洲眉峰微扬,“不是吧,当年岳母身体抱恙,不得不回汎江调养,便把你也带过去,你可是在外祖家生活了四年。” 那四年怕是与沈舟辞形影不离,难分难舍,关系不好骗鬼呢。 虞兰芝欲言又止,并不想因长大的沈舟辞而刻意抹黑小时候的沈舟辞,遂坦然道:“那不都小时候的事儿,小时候关系好又不代表长大就好。你幼年不也和表妹表姐拜堂玩,怎不见你们现在有多亲近?” 五岁的陆宜洲曾被姐妹拉去当“新郎”,谁让他是当时唯一的可供驱使的男的,其他的小郎君年过十岁,不跟女孩儿们玩。 陆宜洲哑口无言,脸颊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颈。 这么丢脸的事,她怎么知晓的…… 闪神的瞬间怀里就扑进个香香的人儿,绵软贴着他。 “为什么不讲话?”虞兰芝环着他脖子,“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那时才五岁……” 陆宜洲有点儿飘,心摇魄荡反手抱住她,“说不过你。” “那你有没有生气?” “没有。” 她当然知道陆宜洲没生气。婚后的他从未恼过她,除了床上更没有欺负过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故意岔开话题。 至亲至疏夫妻,有些话就是不适合说给夫君听,跟她是否坦荡是两码事。 陆宜洲只是醋性大,缺点安全感,为人却也没那般疑神疑鬼,真正的“情敌”自始至终唯有梁元序。 于是也就忽略了那份来自沈舟辞的若有若无敌意。 他任她跨坐自己腿上,“你也只敢白昼如此对我。” 晚上就不行了,扭几下便气喘吁吁趴在他怀里耍赖,一会儿说不要玩了,一会儿要睡觉的。陆宜洲铁了心治治她这有始无终的“坏毛病”,抿紧唇,掐着她的腰帮她完成。 这厢虞兰芝也想起了自己又哭又叫的狼狈模样,青丝凌乱……她回过神慌忙爬走,挪到对面保持距离。 陆宜洲哼笑一声。 “过来。”他张开手,“有话对你说呢。” 虞兰芝犹犹豫豫,最终重新趴进他怀中。 “九月下旬,朝廷将擢升我为江南道巡按使,代天子巡察江南吏治、纠劾善恶、维护司法公正,并督查当地百姓的赋役征发。兹事体大,关系国本,我不能懈怠。”他捧着她的小脸,轻轻道,“本朝巡按使的任期为两年。” 虞兰芝目光微晃,两年的任期。 陆宜洲:“芝娘愿不愿与我同行?不管是与否,只要你喜欢,我都依你。” 全都依她。 私心当然希望把她带在身边,他定会细心呵护她,然而出门在外,便是再呵护都不可能比得过洛京。 这是他娇气的小妻子,只要她过得开心,纵使分别两年……他也能忍的。 “巡按使,这不是戏文里的钦差大臣吗?”虞兰芝说,“那你岂不就是江南道说一不二的大人物!” “想什么呢。”陆宜洲哭笑不得,“这么重要的事我得先跟你打好招呼,你回去也好向岳父岳母交代。时间尚早,足够你仔细考量的。” 虞兰芝想了想,回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当然要跟七郎在一起。” “芝娘。” “嗯。” “我会照顾你的。” “我也会照顾你的。” 陆宜洲微怔,不等他有所反应,芝娘已经趴在他肩上,瞧也不瞧他。 原本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芝娘吃不得与亲人分离的苦,只能待在洛京,而他也没打算太早要孩子,权当放她一个人玩两年。才两年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没想到芝娘当场就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陆宜洲亲亲她颈窝,“等我们回京就生个孩子好不好?我和你的。” 那时她年满二十一,拥有足够成熟的身体,生起来应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如果她不想的话那再推两年。 想到如此娇小的她,要为这般高大的他孕育子嗣,他就很害怕,害怕孩子太大她受不住。 许多事情他还未经历过,对未知充满了恐惧在所难免。 他的芝娘实在是太小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81 章【VIP】 第81章 第81章夜色酽深,有情人难分难…… 随夫调任江南道两年不是小事却也没到让人不能接受的地步,虞兰芝自会回去同爹娘、婆母、祖母作辞,将来家书写得勤快些便是。 长这么大她还没正式去过江南呢,只在幼时路过。 她离开陆宜洲怀抱。在他身边撒娇挺好玩的,谁让他长得好看又好闻,可也只是为了好玩,大部分情况下她更喜欢自己玩。 离开他怀抱吃东西自在,虞兰芝咬了一口荷花酥,好吃,长睫一抬看向陆宜洲,“果然还是福仙楼的荷花酥正宗。” 陆宜洲的目光微微失焦,听见她的声音立刻拉回思绪,笑起来,“既然喜欢福仙楼,送你为何又不要?” “这么大的招牌我可撑不起,万一弄砸亏的可是我。”福仙楼涉及的产业甚广,虞兰芝说,“我还指望你多赚些口粮给咱俩的孩儿呢。” 虞兰芝相信陆宜洲正值意浓,一腔盛情发自肺腑,但有多大的手,才能端多大的碗,她眼皮子不至于那么浅,是个好的就想独吞。 虽说交给管事打理倒也能应付,然而长此以往绝对会出乱子,到时再找陆宜洲收拾残局,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陆宜洲不再勉强她,“好。” 顿了顿,他轻声道:“芝娘。” “嗯?” “假如……当初祖母没选你,你是否还愿嫁我?” 好端端突然问这个? “不愿意。”虞兰芝摇头,“没有婚约的话你也不会搭理我呀,咱俩本来就不熟,又闹过不愉快,我疯了才想嫁你。” 陆宜洲哑然,嘴唇微微动了动。 没有因就不会有果,世间万物皆是这个道理。 虞兰芝唯恐他多想,从而扯出自己婚前的黑历史,便道,“这么问不好。你怎能假设一条没走过的路,根本就是自寻烦恼呀。那我还假设你如愿和璃娘定亲,会不会突然移情别恋爱上我呢,真的是。” “我没有!”陆宜洲急忙辩解,“谁如愿了,如什么愿?我和你表姐又不熟,你别给我扣帽子。” 虞兰芝:“……” 不是,这个人说话好没谱。 罢了罢了,懒得揭他短,毕竟她的短只多不少。 陆宜洲把视线平静移开,回避了四目相抵。 “我没有。”他嗫嚅道,“我从未对你表姐有非分之想……” 不管是扬言要与宋音璃定亲还是让芝娘帮忙获取宋音璃好感……皆为自尊心作祟,莫名其妙地反击。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一刻究竟想干嘛。 这厢虞兰芝喉咙发紧,咕咚咽了下,想说那我也从未对梁元序有非分之想,无奈话卡在嗓子眼转一圈连自己都不信,简直毫无说服力,只好改口道:“说好不提从前的事,你怎又提,故意找茬是吧?” 陆宜洲用行动代替了回答,手一伸将她搂进怀中,严严实实抱个满怀。 温暖而柔软,一切都是真的,他真正地拥有她。 虞兰芝扭了扭,“疼!” 他立即卸了力道,亲亲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陆宜洲闷声道,“我不是要为难你。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关于你表姐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他贴着她的耳垂说:“我的眼里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小娘子。她待我不好,从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甘之如饴。幸好我们成亲了,成亲她就待我极好了。” 热息扑打着敏感的肌肤,出乎意料的告白将虞兰芝也扑打个措手不及。 她双手抵在他胸膛,止不住颤了颤,心里慌,耳朵痒。 陆宜洲缓缓垂下眼帘,复又抬眸,笑道:“要不你假装感动一下,吭也不吭怪伤人的。” 虞兰芝气喘吁吁,边躲他的手边道:“感动,我感动,没想到你挺纯情。别,别,七郎,我不要这样。” 陆宜洲停了下来,拥着她一动不动。 虞兰芝心有余悸,生怕什么动作再招惹了他,便趴在他怀中也一动不动。 这个姿势很容易听见他的心跳,咚咚咚的,急促且充满力量。 陆宜洲却在念着她说的话,不能去假设一条没走过的路,岂非自寻烦恼。 芝娘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假设”二字本身就代表着不存在。 怎能因为不存在的事情苦恼呢? 假设没有他的“卑鄙无耻”,芝娘肯定会开开心心嫁给梁元序,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三年抱俩,可那又如何?他不就“稍微”争取了一点,即可抱得美人归,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并无多么深的缘分。 哼。 陆宜洲深深吸了一口虞兰芝领口的香气。 这是他的美人。 关于从前的狂言全是假话这件事,无从考证,只有陆宜洲自己清楚真假。虞兰芝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犯不着钻牛角尖,他这么说,她便信了。 毕竟从前真的不重要,她只看现在和未来。 在他“纯情”的对比下,自己的心有所属就显得没那么高尚了。可虞兰芝也不觉得自己矮他一头,他若介意,大可以分开,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退婚的打算,不惜使诈,虞兰芝便默认他接受了一切,既接受就容不得出尔反尔。 如果有一天他用她爱过别人这件事当作贬低她的筹码,她会毫不犹豫离开他。 “是我不好,以后我不再提让你不开心的事。”陆宜洲说。 虞兰芝仰脸望向他,“倒也没有不开心,只是不喜欢提往事。” 又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便是不在意也没必要逢人大讲特讲来证明什么。不光彩的事没必要挂在嘴上。 陆宜洲低头吻了吻她绵软的唇,“芝娘,不管别人如何,我是真的,我待你……永远认真。” 将她放在心里,认真对待,从未转移。 虞兰芝破颜一笑,撑着他肩膀也吻了他一下。 陆宜洲热情地回应,勾缠吮咬。 “芝娘。”他呼吸急促,声音低哑。 …… 两人在外面游玩了半晌,傍晚回府,天没擦黑,云蔚院的婢女就不再进上房,仅留当值的守在廊下。 寝卧里虞兰芝抓着帷帐不停求饶,又被陆宜洲拦腰抱了回去,没多会儿她就哑了火儿,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腔调,软软呢喃着“七郎”。 六天七夜的分别,他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陆宜洲咬了口她脖颈,“给我……” 虞兰芝:“……” 说不给,他听吗? 幸而此中的快乐不只有他,她也赛过神仙且不用出太多力,唯一的缺点是快乐过头那一刻总是狼狈和羞涩。 他从身后圈住她,拢在怀中,予她所有也不亏待自己。 “不行。说好了不用这种方式的。”虞兰芝连忙喊停,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咿咿呀呀。 帐子剧烈晃动,晃得纱幔宛如水波,一层层漾开。 夜色酽深,有情人难分难舍。 不知节制的下场在次早尽数回馈。 虞兰芝扶着腰坐起,又唉声叹气躺了回去。 身畔的陆宜洲早不见了踪影。 天不亮他就照常起身,神清气爽的,那时虞兰芝早已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整个七月,陆宜洲都不再离京。小两口天天腻在一处,纵使繁忙,虞兰芝也会主动去内书房送一碗汤。 陆宜洲有着惊人的专注力,或许这便是他比常人学习能力强的原因。 他能一心三用,不,四用,五用都分毫不错!譬如同时下两盘棋,走势完全不同,自己和自己博弈,与此同时还能对答如流,回复下人的请示。 起初,虞兰芝觉得自己可能影响他,后来发现他把她抱在怀里都不耽误处理公文…… 甚至还能告诉她文书的内容有何深意,教她朝堂上的小把戏。 譬如草靴局。光风霁月的刘大人和宝通寺和尚做局,以雍阳坊的房舍为饵,牙人出面花言巧语打击外地入京为官之人的自尊,激发他们的虚荣心,从而放弃朝廷补贴的官舍,倾家荡产也要找宝通寺的和尚借钱买房。 虞兰芝:“宝通寺还放印子钱?他们不是和尚吗……” 陆宜洲笑道:“有佛祖庇佑的印子钱或许比帮闲的干净。他们不仅放,生意还特别红火。” 受刘大人照应的印子钱黑白畅行无阻 ,普通人一旦借了这辈子休想脱身,唯有不停地赚钱还债,无休无止,永无宁日。 上当受骗的人不仅识文断字还有着高于平民的常识,却宁愿背负巨额债务也要义无反顾跳进坑。 刘大人以房舍、牙人、印子钱做成了一条巨大的利益链,再利用人的虚荣心赚个盆满钵满。 直到被一个不怕死的写血书告发,案子整到了陆宜洲手里。 刘大人登时慌了。 虞兰芝:“怨不得刘府的少夫人一连给我递了两次拜帖,昨儿不年不节的还送来两箱古玩字画。我差人退了。” 陆宜洲亲亲她,应是对她的做法极满意。 虞兰芝勾着他脖颈,引他搁下毛笔,与她嬉戏。 长辈们对小两口的打算一无所知,只以为如此频繁相守好事必然也将近。 却说暂缓生子一事陆宜洲并未告知长辈,毕竟让长辈接受起来略有难度,那还不如不讲,一切顺其自然。 反正芝娘的肚子芝娘说了算,他只负责出力。 甜蜜的时光总是眨眼翻过,参加完璃娘的婚宴,陆府上下已然开始为陆宜洲的江南道赴任而忙碌。 九月底,虞兰芝登上远赴他乡的马车,此行护卫侍从仆婢加起来足有四十人,目的地为町州,那边有现成的官邸,用度不够亦可自行添置,因而箱笼里装的主要是路上的吃穿用度。 多半属于虞兰芝。 陆宜洲唯恐她水土不服,恨不能把她惯用之物尽数打包带走。 当马车踏出外郭城门,一群身着五颜六色公服的官员映入了眼帘,此为正二品巡按使的待遇,尽管这个正二品目前只是权领。 然而皇帝重视陆宜洲,百官自然也不敢轻待,按照惯例齐聚此地为巡按使送行。 众人朝陆宜洲的马车拱拱手。 陆宜洲则拱手回礼。 梁元序永远是最显眼的那个,同样的紫袍公服在他身上莫名多了些仙气。他拱手,深邃眼眸却凝视虞兰芝。【你现在阅读的是 】 【终章】 第82章 第82章正文完 梁元序有多眷恋,那一瞥便有多短暂。 陆宜洲挡住了虞兰芝的身形,警告地看向表兄。 你自己没有女人吗?他冷哼了声。 轮毂继续转动,马车越跑越快,黄土压实的官道平坦宽阔,构造扎实的马车茵褥又厚又软,坐在其间微晃倒也不难受。 当周围的景致变成单一的官道楸树,虞兰芝打了一个哈欠。 都不需要她说话,陆宜洲已经伸手将她抱在怀中,“睡吧。” 虞兰芝轻眨眼睫,望着他眉眼,困意来袭,睡着前说了句,“你真好看。” “我就只有好看吗?” “还有很多。” “说来听听。” “……” 再睁眼,阳光从稀薄的竹帘缝隙穿过,还有不同于洛京繁华的空气沁进了肺腑,一想到是在出远门,她就莫名地兴奋。 陆宜洲正在看书,右手翻页,左手搭在她肩上,拇指来回蹭着她脸颊的肌肤,而她的脑袋则以他结实的大腿为枕。 “醒了。”陆宜洲攥住她充满了探索欲的手,“别乱碰。” “碰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陆宜洲摇摇头,“驿馆就在前面不远处,且给我留点面子吧祖宗。” 虞兰芝脸一红,悻悻然收回了手。 没羞没臊的小夫妻,他喜欢捏她的……她喜欢抓他的……但她是个有始无终之人,撩完就走,陆宜洲不得不克制一些。 虞兰芝并不清楚别人家夫妻是如何相处的,反正她和陆宜洲实在是狂浪,私下简直没眼看。 陆宜洲倒了杯温茶,递予她,“咱们晚上在驿馆落脚,吃住免不了简单,你想吃的不如提前吩咐厨娘。” “你怎么吃我就怎么吃。”虞兰芝说,“我才没那么娇气呢。我可是去过汎江的人,千里迢迢,翻山越岭,遇到坏天气我们就在马车上吃凉的点心喝热茶。煮面对付一顿饭也是常有的事儿。” 陆宜洲:“没想到我的芝娘心性如此坚韧,是为夫肤浅了。” 虞兰芝轻哼一声,昂首挺胸。 他含笑亲亲她绯红的唇。 “临行前你在揽霞院待了半晌,婆母肯定像我阿娘一样,舍不得你呢。”虞兰芝说,“你有没有多说两句好听的话?” 陆宜洲:“母亲尚不清楚我们用了避子的措施,因而叮嘱我小心照顾你,尤其是你这个月的月事,如若一直不来就等郎中确诊了再放你打拳练箭。” 虞兰芝靠着他,耳朵发热。 “多谢你,芝娘。”陆宜洲说,“自从你来了,母亲的精气神越来越好,经常在院子里活动,益发珍惜自己的身子骨。” 虽说依旧不爱应酬,可是应不应酬的都不耽误康健,只要她心情疏朗,陆宜洲更愿意看她以喜欢的方式过活。每天在园子游玩,练箭,偶尔出去骑骑马,养许多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活物,再莳花弄草。 谢琳原谅了自己,与自己和解,从此好好活着,不辜负生命的每一寸时光。 两人一递一声攀谈着,关于曾经关于未来,约定把彼此永远放进心尖最重要的位置。 在驿馆歇了一晚,次早陆府所有的车驾大变样。陆家的印记和过于华丽的外饰皆已撤去,随从护卫换上了统一的短褐,仆婢荆钗布衣。 乍一看仿佛某个普通的民间大户人家。 虞兰芝从善如流,挑了身素淡衣裙,唯有领口裙摆点缀了几朵绣纹,首饰亦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见款式,两支鎏金素面钗和一对镶着米粒大珍珠的耳铛。 “我正纳闷呢,咱们大张旗鼓去町州,那谁见了你不老实,你这巡按使想必也巡查不到一点真实!”她笑道。 陆宜洲唇角扬起,“此行看的便是江南道最真实的民情吏治,我可不能让宵小蒙蔽过去。” 行程的前四日,饭菜尚算丰富,驿馆宽敞整洁,不意从第五日开始,驿馆能做到整洁已属于最高待遇,宽敞是宽敞不了一点的。 虞兰芝和陆宜洲挤在狭窄的床铺上勉强入眠,幸而她原本就喜欢躺在他怀中,如今倒也凑合。 即便仆婢已事先洒扫过,驿馆的屋子还是有股若有似无的霉味,睡一晚浑身不舒服。 厨娘担心驿馆的胥吏手脚不干净,始终独揽两位主子的饭菜,但也仅仅能保证干净新鲜,至于口味和种类,受条件限制,那是真讲究不了太多。 这一切,自小生活条件比她优越一百倍的陆宜洲都能接受,那她也能! 虞兰芝不仅不挑食还吃饱了! 陆宜洲摸摸她脑袋。 第八日,她亲自下厨煮了晚膳。 一碗简单的菠菜面,卧了一只荷包蛋,再配上厨娘做的麻油鸡丝,可好吃了。 比胥吏为他们准备的食物香太多。 陆宜洲捧着碗,神情闪过一丝恍惚。 芝娘不止会做杏仁酥,还会做饭的…… 虞兰芝撸起袖子,“吃呐,干嘛发呆,真的很香!” 陆宜洲“哦”了声,小心翼翼挑了一筷子,居然真的不难吃! 挺正常的味道。 虞兰芝学习中馈那段时光,什么没见过,兴之所至也会跟着厨娘做一两样,那之后基本没机会下厨,可也不至于连面都不会煮。 此时此刻,她对自己的厨艺相当满意,美眸湛亮,问:“好不好吃?” 陆宜洲: “好吃。” 不难吃也可以算好吃。 虞兰芝没想到陆宜洲这么喜欢自己的厨艺,想着到了町州,定要给他时不时露一手。 她抓住了他的心,也要狠狠抓他的胃。 陆宜洲慢条斯理吃着碗里的面条,明明也是大口大口的,却没有声音,看起来优雅且斯文。 虞兰芝下意识也放慢了自己的速度,小口小口吃起来。 芝娘做的荷包蛋瞧着歪瓜裂枣,味道却一点也不比厨娘差。 事实上荷包蛋再如何做也差不太多。 陆宜洲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这可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芝娘居然为他做饭欸。 他当然舍不得她下厨,可是偶尔吃上一口妻子做的饭菜,心里就像灌了蜜。 幸福。 遥远的洛京,自从芝娘离开,揽霞院突然有种令人不大适应的安静。 谢琳收起乌弓仔细擦拭。 陆添如往常一般走了进来,见她眉间略有落寞,忍不住道:“两年恰如白驹过隙,一眨眼的事。” 谢琳抬眸看他。 目光清澈见底,没有欢喜也没有憎恶,更没有期待。 没有情绪才是世上最冰寒彻骨的情绪。陆添习以为常,小心翼翼坐在她对面,保持着她能接受的距离。 婢女端茶迈进来,对两位主子的相处方式也习以为常,安静地斟完茶,捧着托盘悄然退下。 没有第三人在场,两个人默然相对久了并不舒服。 陆添:“我跟七郎商量过,待他那边一切明朗就送你去江南玩个一年半载的。” 这是当了婆母的好处,不用丈夫陪伴也能去如此遥远的地方。 谢琳愕然,目光果然重新投向他,怔怔点头,“多谢您了。” 陆添:“我和你,无需客套的。” 谢琳笑了笑。 自从有了芝娘,妻子慢慢褪去冷漠,待他犹如路边的一草一石,不厌恶也不在意。 恨是因为爱嗔痴,唯有最强烈的情绪才能共振出恨。 当她对他再无一丝情绪,面对他犹如面对熟悉的陌生人,陆添知道她已放下了所有。 她彻底清除了心结,与往日和解,心里也彻底没有了他。 这日,他在次间坐了许久。 谢琳坦然自若,兀自整理心爱的弓箭,喝喝茶翻翻书,直到累了才吩咐婢女铺床,回寝卧休息。 陆添一动不动。 然后如往常一样,待她走了,他才起身去了隔壁的房间,单独为他隔出来的休憩场所。 他的手指缓缓描摹着槅扇的纹路,不过是一层华丽的单薄木板,在那头,有他的妻子。 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他的哀求:琳娘,我是真想好好过日子的,那晚的事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不那样了,原谅我好不好? 当关于他的梦幻泡影破碎,琳娘性情骤变,极少再与他亲近,也再没有去过他的书房关心他的起居。 夫妻日渐陌路。 当深爱的妻子去世第六年,陆添再次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同时深爱两个女人,一个已不在人世一个却在身边。 这样的爱不公平。 所以琳娘不再爱他了。 长久的寂寞与悲伤瓦解了他的意志,在那个无比渴望温暖的雨夜缓缓拥住了投怀送抱的高娘子,一夜风流。 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妻子有孕,丈夫身边有个婢女很平常,且妻子从未反对他宠幸婢女。 他在无比恐惧和心虚中安慰自己,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殊不知事情不会过去,等待他的是琳娘早产以及再也无法生育。 后来就变成了这样。 他发誓以后都会好好待她,不能生就不生,三个孩子足够了。 他心甘情愿踏入情关,而她已勘破。 禹禹独行二十一载,陆添未能找到情关的出口。 出不去就不出吧,大不了再等二十一载,也或许不用那么久,他活不到那么久。 时光果真如陆添所言,一眨眼就过去了,来到了承平二年。 谢琳没想到陆添还记得允她去江南道的事儿。 那日天朗气清,水绿春山,陆添送她登上马车,站在窗口看着仆婢服侍她坐稳,才轻轻道:“风大,把窗子关上吧。” 谢琳从未如此开心过,听见他的话便认真照办了,关上了窗。 他的面容也被关在了窗后。 “回去吧,外面风大,到了町州我再给您写信。”谢琳说,“您这边若还有什么叮嘱也只管给我们写信。” 陆添摇了摇头,“去吧。” 人生这么短,送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目送满怀憧憬的妻子离开。 且说江南道,拢共有五十一州,陆宜洲在任期间,垂询民间疾苦,督查施政得失,治下各县赋役均匀,农桑勤励,粮仓满盈,百姓安居乐业,黠吏豪宗不敢作祟,各方官吏无不安守本分。 他不仅代天子以正纪纲,更为帝王耳目,端劲特立,不负帝王一腔信任,实现了他们在潜邸时的约定。 朝廷的清官不止陆宜洲,资历比他高者并不在少数,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件事——江南道,唯有陆宜洲才镇得住。 皇帝特准他权领正二品巡按使。 他也不负帝王所托。 承平三年,陆宜洲携妻子母亲返回洛京,町州百姓夹道相送,奉上万民伞,更有人以袖擦泪,场面一度哽咽。 没有陆青天的江南道再富庶也只富庶那么几个人,百姓如猪狗,苛捐杂税猛如虎。 陆青天上任就把江南道节度使废掉,斩了三个知州,并率先垂范,上行下效,江南道才算真正的承平。 此番回京述职,陆宜洲优秀的政绩毋庸置疑,皇帝深感欣慰,几番沉思,年仅二十三岁就做到正三品大理寺卿实属罕见,职事官这边肯定不能再晋级,那就赐特进,正二品文散官。 文散官虽多为荣誉象征,但正三品以上是分水岭,正二品的待遇尊贵无比,此番也为他入参政阁听政埋下了伏笔。 从这日起,陆宜洲的仕途如履平地,简在帝心,成为当之无愧的宰相之首。 仁安坊陆府的爵位由嫡长子继承,而他则成为了下一任家主。 他实现了新婚时对妻子的第一个承诺:让芝娘也能像祖母那样,年年用上最新的螺子黛。 未来的路还很长,他握紧她的手。 虞兰芝仰脸,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笑靥如花。 她说:“恭喜宰相大人。” 陆宜洲挑眉:“恭喜我什么?” 她抽离与他十指相扣的手,将他的掌心慢慢覆在自己温暖而有弹性的小腹,“恭喜你当阿爹了。” 芝娘! 心花绚烂,宛如烟花在头顶绽放,陆宜洲瞳仁晃动,亮晶晶的,目瞪口呆。 虞兰芝:“我还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好紧张呀。” 陆宜洲:“我,我也是。” 他欣喜若狂,心如擂鼓大跳,身体却比任何时候都僵硬,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抱她一下,唯恐惊了腹中的孩儿。 虞兰芝抿笑,一把圈住他劲瘦的窄腰,蹭蹭他胸膛,“傻瓜。” 陆宜洲这才慎之又慎圈住她,“芝娘,谢谢你让我如此幸福。” 此生拥有她,幸福到流泪。 …… 孕妇怕热,炎炎夏日,虞兰芝决定搬去陆家在京郊的避暑别苑,陆宜洲亲自陪她前往。 “我和岳母商量过,下个月她便过来,亲自陪你到分娩。”陆宜洲仔细搀扶她,温存道,“我也向皇帝告了假,八月份休沐,到时我就能每日为你抚琴了。” 大瑭的官员享有事假的权力,包括不限于成亲、妻子分娩。 故而陆宜洲的告假才如此顺利。 最爱的人都在身边,就没有那般惶恐了。虞兰芝摸摸微凸的小腹,“只要想到这是我和你的宝宝,我就一点也不紧张了。” 总觉得陆宜洲比她紧张,最近夜夜研读妇幼方面的医经。 陆宜洲亲亲她额头。 说话间小两口已经走到了马车附近,在他们车驾的正前方还有一辆停驻,想来是府里客人的。 那客人从另一侧的门走了出来。 两厢猝不及防地相遇。 三个人的神 情都掠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异样。 陆宜洲拱手:“三郎。” 梁元序拱手:“七郎。” 他说着七郎,望着的人却是虞兰芝。 虞兰芝轻轻点头,转过身在夫君和仆婢的保护下登车。 下人为着透气从而打开了一半窗子,等主子上车再关严实。 小窗外,梁元序还未走。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很轻的声音,普通人听不清,甚至听不见,虞兰芝却可以。 梁元序也知道她可以。 虞兰芝原本已撇开的目光微顿,转而又凝向了他。 那年她假装醉心诗文,对他说向子湮的《桃源深闭春风》,“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三句话,短短九个字,光是读着已美极了。” 她满目狡黠,含着期待,暗指她与他的缘分。 他说不怎么美,最后一句过于凄凉。 她问最后一句是什么,他说:“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一语成谶。 梁元序目不转睛凝视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深深刻进脑海中。 这样冒犯的凝视是最后一次了。 他肆意又痴妄。 如果那日在家就好了。 虞二夫人登门提亲,他立即走过去答应,哪怕被祖父和父亲责罚,哪怕弄得家里兵荒马乱的,但只要先答应下来,一切总能解决的。 可他远在百里之外,天空万里无云,就以为那日是晴天。 梁元序目送虞兰芝乘坐的车辆远去,连同此生所有的遗憾。 假如她真的爱过他,尚有一丝丝眷恋留存;假如他哀求地痛苦地吻她时,她有一点点迟疑;假如她没有辞官,给他继续犯错的机会,给他不回头的勇气…… 他定不会放手。 意难平,这一生注定要为她意难平。 梁元序转过身,公服的衣摆在微风里翻飞,露出玄色的内衬,像是一朵徐徐绽开的墨色莲花。 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