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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闻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第61章虞兰芝登时清醒,慌忙缩……


    梁大夫人好长一段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丫头怎还真一年一个样?


    其实虞兰芝去年已初现美艳,然而那美艳长在青涩的小丫头身上多少有点儿违和,今时今日为人新妇恰好冲淡了先前的那一点违和,霎时犹若春光照海棠,四下神情为之湛亮。


    且说梁大夫人闺名陆敏静,乃陆老夫人嫡次女。性格是一点儿也没继承陆老夫人的宽慈,更没有颂国公的格局。


    然而龙生龙凤生凤,为人处世不济的她却有其他方面的天赋,比方说去掉棋后的琴书画三样样样精通,外加老天爷赏饭吃的顶级美貌,凭此在当年轻轻松松嫁进了梁家。


    又靠着美貌将梁家这一代姿容提升了一大截,可谓是近


    百年来质的飞跃。洛京谁人不闻梁元序和梁意浓这对姐弟的美貌。


    美貌的女人性格再坏也有男人宠,说得就是梁大夫人的夫君文信侯,那是真娇宠。


    故而梁太傅才将她生的三个孩子放在了自己与老妻膝下教养,可见是有多不放心她,多怕她把梁家的好苗子养歪。


    在她手里的话莫说梁元序还能不能考中状元,不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都算老天爷开眼。


    这位从未吃过苦的簪缨世家嫡女嫁进了另一处世家,虽说因为能力问题未能主持中馈,但却使她的日子更加清闲了,以致骄纵傲慢的性子也养得越来越歪,素来瞧不上洛京的新贵,仅在长辈跟前才收敛些许。


    目下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梁大夫人不得不在脸上挤出一丝长辈才有的慈祥笑意。


    可这笑意却怎么笑怎么僵,越僵越硬。幸而众人注意力都在新妇身上,无人在意她。


    因着四下里全是有着亲缘关系的亲人,最远也是伯父叔父那边房头的,所以陆尚书也在。


    陆宜洲和虞兰芝先向陆老夫人磕头问安,然后再给爹娘磕头敬茶。敬完媳妇茶再认亲,便是小两口新婚第二日的大差事。


    说起来惭愧,虞兰芝和婆母的见面次数从小到大加起来不足六次,十七岁后基本就没碰过面。


    如今乍一看险些没认出。


    倒不是陆大夫人相貌有什么改变,而是她的神情淡淡的,是那种挑不出毛病的冷淡。


    这种冷和梁大夫人的冷不同,不恣睢不锋利只是平和的冰冷。


    虞兰芝垂下眼帘,将茶盏恭恭敬敬举至头顶,“请婆母用茶。”


    一旁的婢女连忙双手捧过,小心递给陆大夫人。


    她接了茶低眸抿一口,放回手边的案几上,不咸不淡道:“既已成婚便是大人,你二人以后切记相敬相爱,互相扶持。”


    两人乖乖回是。


    陆大夫人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立即将准备的红封端上前。


    “这是我和你们父亲的一点心意,望你们将来生活安逸富足,可也莫要忘了勤俭持家。”陆大夫人又说。


    小两口无不领命。


    虞兰芝口中道着感谢,双手接过大红封,好厚……这么厚的银票得是多少银子……


    此外还有一条双色梅花璎珞,玉雕花瓣栩栩如生,豆绿色与浅粉色相间,以金线和珍珠串联,中间的流苏如意上还镶着一颗粉色碧玺雕刻的小桃子,直把虞兰芝的眼睛都看直了。


    不过她反应十分迅速,抬首请婢女为自己戴上,戴端正了,方再次磕头感谢婆母。


    婆母这般大方,便是冷了点又如何,冷就冷吧,她会慢慢焐热。


    陆大夫人挑了挑眉。


    陆尚书接着叮嘱二人几句,媳妇茶这一环节方算结束。


    一屋子女眷,接下来也没有陆尚书和陆宜洲什么事,二人若留下怪怪的,便朝老夫人请辞而去。


    陆老夫人身边的佟妈妈见机笑吟吟走出来,道:“老奴斗胆充会能人来服侍少夫人,还望少夫人不弃。”


    虞兰芝忙侧身只受她半礼,“怎会。倒是央烦妈妈了。”


    正常来说这会该大夫人的心腹服侍虞兰芝认亲,但佟妈妈出头了就没有人再接话,毕竟这是老夫人的意思。


    陆大夫人无所谓,早已习惯事事不管关起门过自己日子的生活。


    幸亏虞兰芝提前背过陆家的家谱,在这一堆伯母婶婶姑母嫂嫂小姑里还算摸得清方向,一点既透。


    就这么一圈认下来,收礼收到手软,春樱和秋蝉两个人险些抱不过来。


    陆老夫人:“见完了长辈和姑嫂,往后在家里遇上也不至于太过眼生。以后的日子还长,定会越来越熟悉。”


    虞兰芝柔声应是。


    陆老夫人见她十分乖觉,招招手道:“来我这边坐。”


    梁大夫人一愣,嘴角微抽。


    别的孙媳怎不见有这般待遇?


    老年人爱幺儿,陆宜洲不是最小的嫡孙但虞兰芝是最小的孙媳,老夫人看着自己亲手选的孙媳心里高兴,没有哪个傻子会在这时候触她霉头,所以梁大夫人也只是不自在地咕哝一声,倒也没敢说什么不合时宜之话。


    陆老夫人瞥一眼嫡次女,这些年总算有点长进。


    梁大夫人在心里想:“母亲到底为何瞧上了虞五娘?再好看虞老太爷不也已经致仕,如今的门楣全靠虞侍郎撑着,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小叔顶替。虞家大房倒是占了个濛洲市舶司的肥缺,然而比之宋老太爷的两淮盐运史还不是相差甚远!真真是可惜了我七侄儿的大好品貌。”


    心里有点儿泛酸,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厢虞兰芝得了吩咐,行止冉冉,看得出被虞家养得很好,动作优雅秀丽坐在老夫人身边,“多谢祖母赐座。”


    梁大夫人恍了下神,方才那一瞥,她瞥见虞兰芝的神情莫名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待她仔细去想仔细去看又杳无踪迹。


    新妇在这种场合不需要表现的多么擅长左右逢源,反而乖巧安静更讨长辈喜欢。


    但当有人朝虞兰芝搭话,她也会大大方方回应,一双杏眸仿佛会说话看得人心里软软的。


    大姑母性格爽朗,比二姑母梁大夫人易相处。


    时不时讲几句陆宜洲小时候的趣事,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虞兰芝也抿笑。


    原来陆宜洲从小就不是善茬。


    说来也怪,她对他的童年基本没啥印象,主要也没多少相处的机会,偶尔相遇,彼此兴趣皆不大,瞥一眼匆匆跑开。


    佟妈妈发现虞兰芝的腕上戴着紫烟玉镯,为相亲那日老夫人所赐,老夫人也发现了,微怔,含笑摸了摸虞兰芝脑袋,倒是个有心的,遂问她字练得如何?


    虞兰芝:“回祖母,已经小有所成。这是我阿爹的评价不是孙媳说的。”


    这话乍一听耿直,仔细一琢磨合情合理。


    她阿爹是虞侍郎,能被虞侍郎夸的字必然有些水准。


    在座的难免怀疑虞侍郎夸大其词,可一想到那人连自己夫人的字都点评一般,众人登时打消念头。


    “是个有恒心的。”陆老夫人点点头,“这孩子不靠恩荫靠自己考中了斋娘,我就知道是个做事有始有终的可靠人。”


    众女眷七嘴八舌道:“那是。您老人家慧眼如炬,还从未看走过眼。”


    那边厢陆宜洲已随父亲离开了四宜馆,心里却在想芝娘。


    他不在,她一个人被那么多女眷围着观看会不会紧张?


    下一瞬又释然,小场合,都是小场合!他的芝娘没那么撑不住场。


    又想到她平时待他又横又娇,到了祖母跟前还不是同他一样乖得跟个孙子似的。


    陆宜洲嘴角微扬。


    陆尚书负手走在前面一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敏王府将将修缮了一半,工部那边就把十王宅最好的一座王府改成敏王府献给敏王。你忙活大半年不如梁家略施恩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陆宜洲:“您是想听听我的心里话还是敏王是如何想的?”


    “都说说。”


    “我这边省下不少功夫,求之不得呢。”陆宜洲笑道,“敏王应该也像我一样开心。”


    陆尚书:“他因梁家而开心,你有何开心的?”


    “父亲,敏王是因我而开心。”陆宜洲眉目清亮,“他的眼界和格局实非寻常人所能理解,区区一座王府而已,暖不了他的心。”


    微末之时无人问津的心早已冷却,梁府的恩惠不过是为了做两手准备


    ,敏王若连这点都看不破,又怎配得上这万里河山。


    世上最便宜的便是锦上添花。


    小皇帝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不妙,尽管太医院那边把脉案捂得严严实实,也只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只待四月份梁太后腹中胎儿瓜熟蒂落,一切见分晓。


    敏王不过是梁家退而求其次。


    不过陆尚书断不会让梁太后生下男胎。


    陆宜洲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梁太后做梦也想不到已经有三名产妇正待与她同日生产。她产下公主一切好说,如若真是皇子……自会有人帮她变成公主。


    梁太后只能生一位公主。


    朝堂之上无妇人之仁,陆尚书没让梁太后一尸两命已是莫大的仁慈。


    陆家不会逼宫更不会扶植哪位帝王,陆家是纯臣。


    敏王将来践祚仅仅是他的造化而已,顺天承命。


    陆宜洲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觉得父亲和祖父一样可怕。


    申初时分众人便催虞兰芝返回。


    新婚第三日要回门,总要留给小两口一点空余准备。


    待她返回云蔚院,秋蝉已经在库房核对好嫁妆单子,今天只能粗略分类,待明日再细致分类。


    苏和端着黄花梨托盘迈入梢间,为虞兰芝斟茶,并递上两本册子,“少夫,红色这本是库房名录,在您嫁妆放进来前就有一半是公子的珍藏。公子说挪起来麻烦就一并交给您处理了。蓝色这本是云蔚院的账册,请您过目有没有什么不妥,奴婢们也好改正。”


    虞兰芝接过账册,“好。”


    “你是公子身边的老人,对公子留下的几个心性最是了解,她们的差事便由你来安排,安排好了再来回禀我。”


    她对云蔚院的人事一无所知,倒是对苏和的印象尚佳,便安排了这么一个差事,一来试试她的能力,二来自己心里也好有个底。


    苏和屈身领命。


    虞兰芝喝了盏茶,吩咐小丫头召来春樱。娘家那边的情况她最熟,叮嘱她务必看仔细回门礼单,也莫要装车的人磕了绊了或者错漏。


    春樱脆生生应下。


    目送春樱掀帘离开,虞兰芝才打了一个哈欠,困倦袭来。


    她好累,羞人的地方到现在还有些酸麻,又不好意思对人讲,更不敢对陆宜洲讲,他只会不由分说扯开她的……检查。


    虞兰芝在心里骂了陆宜洲一句,脑袋一点一点的,稍不留神闭目睡去。


    婢女进来添银丝碳,见少夫人睡相酣甜,一时不敢打扰,便为她盖上锦被,轻手轻脚退出。


    “公子。”婢女发现跨进门槛的人忙施礼。


    陆宜洲:“少夫人在做什么?”


    “回公子,少夫人睡着了,奴婢不敢打扰已经为她掖好被角。”


    陆宜洲“嗯”了声。


    虞兰芝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晚膳的时辰也错过去。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陆宜洲怀中,四下的帐子眼熟,是他们的新婚百子帐。


    陆宜洲放下手中的书册,问:“饿不饿?”


    虞兰芝下意识伸出手臂环住他脖子,陆宜洲忙俯身屈就她。


    她的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有一点。”


    陆宜洲觉得有趣,轻轻捻着她的耳垂,“有一点饿也有一点困对不对?”


    虞兰芝点点头。


    “那我们先用膳再睡吧,明儿还要回门,睡太早了你半夜肯定会醒。”


    虞兰芝仰起脸打量他一会儿,美眸尚带着一丝惺忪,像是在思考他是谁,又像是在思考他说的话对不对。


    陆宜洲把她的手放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乖,你再这样望着我发呆,它可就不满意了。”


    它确实不满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虞兰芝登时清醒,慌忙缩回手翻身坐起,从他身上跨过去,召婢女进来。


    身后传来陆宜洲的轻笑声。


    第62章 第62章原来唇脂真的有点甜


    饭菜一直在小厨房的灶上温着。


    云蔚院每日的柴火钱拿去普通人家根本不敢想。


    时下山林大多有主,基本为达官显贵据为己有,满山的柴火不是谁想取用便取用的。老百姓用柴要么买要么走特远的路去无主的山林,再或者在有主山林的边边角角拾一点。可想而知其中的辛苦不便。


    同为底层人出身的下人,最是了解底层的生活状况,因而愈发珍惜在主家四季温饱还有月钱的好日子。


    尤其吃过苦的人,死也舍不得离开仁善又富有的仁安坊。


    虞兰芝和陆宜洲简单吃个七分饱,各自停箸,吩咐婢女撤下去分了。


    虞兰芝:“下回再这样莫要等我了,你按自己的生活习惯来便是。”


    陆宜洲的生活相当自律,绝无可能酉正用晚膳的。


    两个人过日子,在小事上没必要非得为另一个强行改变自己的。


    他可以先吃,再像现在这样陪着她。


    也暖暖的。


    就像阿爹喜欢打棋谱,阿娘喜欢看话本子,两个人坐在一起各看各的,多谐当。谁也不强求谁融入自己的喜好。


    陆宜洲凝目看她,嘴角轻弯:“好。”


    婢女在帘子外禀报:“蒋妈妈来给少夫人请安。”


    蒋妈妈是陆宜洲的乳母,在云蔚院的身份自是比任何奴仆都要高一点的。


    虞兰芝忙让人请了进来,婢女在得到允许后搬来锦凳请蒋妈妈坐下说话。


    蒋妈妈屈身道谢,也不托大,只坐了半边。


    她是掐好了点,趁小两口还没歇下又用过膳才来的。


    奴婢就要有奴婢的规矩,便是少夫人初来乍到尚无空闲熟悉云蔚院,她做为这里叫得上名号的自然要主动出现。


    “老奴如今管着公子内书房的差事,少夫人若有用得上的只管差遣。”


    公子的意思是内书房和云蔚院不分家,那么她也算少夫人的人。


    虞兰芝待她客气,“我还年轻,正在慢慢摸索着,如果哪里没照顾到,也请妈妈来提醒我。”


    蒋妈妈:“少夫人自谦了。只消见过秋蝉和春樱就知道少夫人的能力有多周全,云蔚院上下无人不称赞少夫人。”


    虞兰芝含笑,正好婢女的茶已端来。


    少夫人赏的茶,蒋妈妈十分开心,捧着喝了。


    两厢就着云蔚院和内书房说了会话,虞兰芝对自己的家大致有了些了解。


    主子们事情多,不宜耽搁太久。蒋妈妈在少夫人跟前露过脸尽到礼数,遂将杯盏轻轻放在左手边的案几上,起身施了一礼告退。


    陆宜洲道一句“妈妈仔细脚下”,蒋妈妈连连弯身点头欢欢喜喜而去。


    “芝娘。”陆宜洲手肘支在案几上,托腮盯着虞兰芝,抿笑道,“我发现你天生就是要给我当媳妇的。”


    明明床上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可怜,可是摆起主母的款儿时立时那般神气活现,又可爱又威风。


    虞兰芝昂起下巴,侧颜如玉,天生微微嘟起的上唇有着一段说不出的娇嗔,睃了他一眼,“那当然,我可是阿娘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娘子。”


    两个人儿就着烛光一递一声。


    郎君的声音温存低沉,小娘子的清糯,不时娇嗔一句,郎君便只笑不语。


    直到下人回禀备好了水,才各自往自己的净房里走。


    婢女们把公子的衣物和惯用的澡豆熏香摆好,陆续退出。


    公子并非四体不勤之人,不用人伺候他也会自己清洗。


    其实陆宜洲更喜欢在内书房沐浴,让年纪大一些的小厮按摩筋骨放松放松,可在他和芝娘的云蔚院也别有一番趣味。


    小娘子沐浴完还要涂香露,从头涂到脚,光是这一步就得花费一炷香的功夫,待虞兰芝把头发烘干梳通夜色已深。


    她打着哈欠走进拔步床,外面的烛火次第熄灭。


    婢女退出内寝带上槅扇。


    没想到陆宜洲尚未入睡,听见她动静立时坐起,掐着她腋下将人提进了帐子。


    “下回烘完头发你便过来吧,我帮你涂香露。”陆宜洲好一番苦等。


    虞兰芝对他心里惦记的事一清二楚,假装困倦累到不行,嘟囔着“不行,我才不要被你看光”,便爬进自己的被窝蒙头大睡。


    陆宜洲:“我又不是没见过。”


    虞兰芝在被窝蜷成一团。


    陆宜洲:“……”


    他确实想亲近她,不过天色已晚,明儿还要早起,主要是她娇气得很,陆宜洲只好捺下心里的旖思遐想,悻悻然钻进自己的被窝。


    好香好想抱抱。


    “芝娘,我抱着你睡吧。”陆宜洲试着往她的方向凑,“后半夜冷。”


    虞兰芝霎时就想起微凉的后半夜躺在陆宜洲怀里有多舒服,不禁咽下了到嘴的拒绝。


    不一会儿


    两个人就躺在了一个被窝。


    又不一会儿,上身穿得整整齐齐的虞兰芝发现另半截早已狼狈不堪。


    “七……七郎……”她断断续续哼唧起来。


    那颤颤音调儿宛若恰恰莺声不离耳畔,陆宜洲微微喘,想不管不顾腾身而上,曲尽其趣,又怜她明儿还要早起,只好生生克制,竟真忍了下去。


    虞兰芝重获自由,心却像被掏空了,莫大的空虚填满其间,她难受地蜷成一只小虾米。


    陆宜洲从未想过芝娘的心和他一模一样,她像他想要她一般……也想要他,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如今被他撩拨动了心火,魂不附体,声音好不可怜。


    黑暗中,陆宜洲掀开锦被,“给你。”


    直教她细细薄汗染额际,涓涓露滴牡丹心。


    虞兰芝似泣非泣了半个时辰,长吟一声,晃动的帐幔方才风收雨歇。


    她的脸趴在茵褥上,一动不动,大口大口喘着气。


    陆宜洲手臂撑在她两侧,啄了啄她火烧一般的耳垂,“睡吧,我帮你收拾。今天先到这里,下回……咱俩再好好比划比划。”


    走开啊,谁要与你比划这种事。虞兰芝捂住脸在心里尖叫。


    这一夜,上房只要了一回水。


    ……


    永兴坊除了最显眼的虞府,还有二十几户人家,大部分是洛京的普通官吏,其中范大人与苗大人乃洛京五品官。


    在京都混到这个品级去哪儿都算有头有脸的,比起虞府却又差得不止一星半截,尤其虞府攀上一门好亲事后已然是永兴坊最高不可攀的门第,在洛京已属上层圈子排名中上的人家。


    不过范苗两家都是普通本分人家,倒也不至于妒忌眼红,但艳羡肯定是有的。


    虞兰芝回门,他们家的仆从就悄悄数着礼车,回去向主人绘声绘色描绘那车如何大,堆放的礼物如何满,大大小小的匣子还有红纸包封的。


    范家的老爷咂咂嘴,决定用心栽培两个嫡女,多念书明事理,女儿家嫁得好惠及家族可一点也不比儿子差。


    新妇回门,娘家的人都在。


    虞兰琼挺着“将军肚儿”与袁莲心坐在一处,有说有笑。


    两个人妊娠期差不多,有着聊不完的话题。


    老远就瞧见一群仆婢簇拥着一对神仙人儿朝这方走来。


    “芝娘回来了。”袁莲心含笑。


    两人便起身前去元香堂。


    先不打扰她和虞二夫人说母女之间的体己话,等会子一大家人都会聚在元香堂。


    虞兰芝云鬓戴着整套百不知,步摇如水似晃未晃,一张桃花面上眉如春柳,眼似秋波,神情间略有些新妇才有的淡淡娇羞,眼帘半垂,任凭陆宜洲低眸打量,同她低声细语。


    陆宜洲那仿佛要将人看化了的神情,温存又灼灼,不消多想也知他对虞家女郎的满意已渗出心尖。


    时下女郎婚服为青绿,回门则着红衣。


    虞兰芝穿着海棠粉的交领罗衣外罩朱红广袖襦衫,衣襟处的折枝花纹精致到让人移不开眼,海棠粉色丝绦悬垂百迭妆花裙两侧,裙摆苏绣如梦如幻,一领牡丹金线软烟罗红帔子斜披香肩,云雾一般,美艳不可方物。


    虞二夫人满眼放光望着自己的闺女,眼眶濡湿,口中五味杂陈,一方面高兴,为自己的眼珠子觅得良婿而高兴;另一方面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大的眼珠子就这么成了别人家的,难免酸楚不舍。


    这厢小夫妻俩才行过礼,她就一把将虞兰芝拉到身边,“好好好,你们好好的,快让阿娘看看。”说完又看向陆宜洲,“快给姑爷看座。”


    陆宜洲则规规矩矩谢坐。


    “阿娘。”虞兰芝一如从前挨着她。


    母女俩亲近,有着说不完的贴心话,不一会儿便手拉着手离开此间,留下陆宜洲单独面对岳父的端量。


    从闺女的气色和神态不难看出在婆家过得不错。虞侍郎对陆宜洲目前的表现还算满意,剩下的则交给爱妻打探。


    且说这回门并非年轻郎君理解的携着妻子和厚礼看望岳父岳母尽孝道这么简单。


    这只是表层意义罢了。


    真正的用意是娘家人为了方便观察小两口,从他们的气色和言谈举止判断新婚生活是否和睦,由此推断女郎是否被郎君善待。


    此外初经人事的女儿家多少又懵又惊,遇到问题也不能找婆母诉说,那么回门与娘亲说体己话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娘亲才是她们的后盾。


    娘亲将从女郎的言语间得出重要信息,比如郎君能不能人道,能人道的话有无暴戾之行,一旦有任何不谐当之处,岳家定会警戒新郎,严重的可能要和离。


    陆宜洲尚不知自己正被岳父岳母从头到脚严查,只待过了这一关,他才算得虞家二房真正的女婿。


    那边厢,婢女布好茶果点心静悄悄退下,房内唯有母女俩,携手落座开始说悄悄话。


    闺女对娘亲不会设防,虞二夫人又十分了解闺女,因而想要套虞兰芝的话并不难。


    她先笼统问一句:“七郎待你如何呢?”


    虞兰芝:“比婚前还要好。”


    婚前他生气会真的生气,婚后莫名宠溺,仿佛全然安下心。


    心态好了,对任何事便也充满宽容,哪怕她再不讲理,他都能安静地望着她,眉眼温柔。


    果然娘亲说的对,成了亲才算一家人,郎君才会对你真正掏心掏肺。


    现在她是陆宜洲的家人了,以后会更亲。


    虞二夫人轻轻点头,“那你可有什么不适?”


    问题很含蓄,甭管如何理解,反正有不适的话有一个算一个。


    虞兰芝想了想,两靥微红,其实都挺好,若非要说不适也就陆宜洲在敦伦上勇猛异常,把她舞弄得毫无招架之力。


    可用“不适”来形容,似乎又有点不妥,毕竟她没有……不喜欢,虽然有时会累得翻脸,可总体来说她很舒服,而且她只要舒服地哼出声音,陆宜洲就知道哪里取悦了她,再接再厉,与她快乐到天昏地暗。


    她好怕长此以往两个人气虚血亏,俗称纵那什么过度……


    虞二夫人瞥见闺女只红着脸,嘴唇动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摇摇头,意思是没有不适。


    那副情态怎么也瞧不出是受过委屈的。


    她总算放下心里,拉着乖乖女的手左右打量,最后小声教了她几句,诸如如何爱护自己身子,万不可逞强等等。


    虞兰芝红着脸一一记下。


    席面摆在元香堂,男女两边各设两大桌,热热闹闹。


    通常来说自家人吃饭不拘小节,男女中间以屏风相隔即可,今日却专门分作两间花厅,主要是虞兰琼自孕后闻不得酒味儿,鼻子又比细犬还灵,仅隔一道屏风压根阻挡不了。


    反正隔一道屏风还是隔一道花厅都没差,关键是一大家子都平平安安的,能坐下用饭。


    虞老夫人照旧瞧见虞二夫人就烦,却也不得不多给她几分体面,谁叫她会生,生了芝娘这么个最有出息的虞家女郎。


    话说这对冤家婆媳虽有过一段龃龉,却也没闹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得不算虞侍郎一个功不可没。


    虞侍郎不仅擅长两头哄,脾气更是一顶一的温和。


    虞二夫人受了气,他定会温柔小意把妻子哄开心,情绪物质全到位,再去与母亲讲道理,必然要被母亲骂个狗血淋头,但他就是不生气,反倒跪下来装可怜。


    虞老夫人就没辙了。


    再怨恨他不争气都改变不了他是亲生的事实,看他那个窝囊样,骂着骂着也就麻了,虞老夫人渐渐懒得搭理两口子。


    权当给别人生了条狗,啐。


    午后稍作歇息,陆宜洲第一次踏进妻子未出阁时的闺房,充满新奇。


    原来芝娘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才出阁第三日,房间尚且充满了她的气息,每日有专人洒扫,摆设一如从前。


    虞二夫人当着陆宜洲的面说:“这里一日是我儿的居所


    ,便一辈子都是,也是你们回来时的歇脚处。”


    她的闺女永远有家,倘若他不善待后果很严重。


    陆宜洲小心翼翼“嗯”了声,“小婿明白。”


    虞二夫人满意地笑了,夸他是好孩子。


    回门夫妻俩不能睡一块儿,所以陆宜洲只能一个人在此。


    他像个好奇的孩子,感受着虞兰芝的一切。


    芝娘的房间小小的,住着小小的她,不过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尤其院子里的秋千,可以想象她是个多么活泼好动的小娘子。


    云蔚院也有,幸好他让人做了一架,花藤与浓阴遮蔽,一年四季都能玩。


    他摊开四肢躺在芝娘的架子床,想象着她同自己吵架后回来躺在床上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回门女日落前必须回到婆家,因家远无法做到的夫妻则要分居。


    这日漏刻一过未正,虞二夫人不得不催虞兰芝回家,她抹了抹微红的眼角送别自己的心头肉。


    虞兰芝则把阿娘的叮嘱全都记在心里,回到陆府恭恭敬敬向婆母请安,一则是真请安二则也有回禀长辈自己准时回家的意思。


    婆母身子不适,正在里间躺着。陆夫人的一等婢女轻荷走出来,福了一礼回话:“少夫人,夫人将将睡下,睡前叮嘱奴婢跟您说回来就好,三日规矩暂且免了,等有空自会传唤您。”


    按说从第四天开始她要来立三日规矩,虽说是个过场那也是联络婆媳感情的机会,虞兰芝万没想到婆母压根就没兴趣与她相处。


    她温和地说“好”,又仔细询问婆母的身体状况以及在服什么药。


    轻荷一一作答,目送少夫人冉冉离开。


    陆宜洲甫一回府便去了祖父那里,小厮松子在临近晚膳时刻才迈着小短腿跑到云蔚院禀告:“公子要在国公爷那边耽搁挺久,吩咐小的请少夫人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虞兰芝说“好”,让春樱抓了一大把松子糖赏他。


    松子欢喜不已,忙谢过少夫人。


    名字都叫松子了,可见他是有多喜欢吃松子。


    陆宜洲不回来正正好,她也好专心忙自己的事。


    正月二十是外曾祖母的生辰,整岁大办,非整便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顿席面。


    今年阿娘不会再带着她,她要代表自己的小家前去祝寿。


    虞兰芝专心致志翻看礼单,又核对账册,时不时拨弄碧玉做的小算盘。


    从库房翻出来的宝贝,第一眼她就喜爱不已。


    小娘子的手不大,用小算盘自然更方便。


    苏和笑道:“这是公子当年在龙溪游学所得,他断言您一定会喜欢的,便早早放在了云蔚院。”


    虞兰芝眼睛亮晶晶的,“他还游过学?”


    差点把心里话脱口而出:陆宜洲能吃那苦?


    “是的,少夫人。”苏和说,“公子十二岁便与谢家舅舅在龙溪生活了两年,也是从那时候起习得谢家刀法。”


    “您别看公子长得白净,实则没少风吹日晒,正因为太过白净,我们尚书一度怀疑他在外面荒废了两年。”


    虞兰芝忍俊不禁,屋里的婢女全都笑起来。


    ……


    在祖父身边滞留太久,长夜深深,陆宜洲想回云蔚院又觉得不妥,茶水房的人见到他少不得一番动静,难免惊扰芝娘清梦。


    最终理智战胜贪婪,他乖乖返回内书房。


    从养生方面来说,他和芝娘实在是不知节制。


    倒也不怪她,只怪他意志力薄弱,但凡她稍稍情动,他就忍不住。


    如今清心寡欲睡一晚,也算是大有进步。


    次早,恢复正常作息的陆宜洲如常起身,洗漱一番饮一杯清水便去自己的练武堂舞刀弄枪,出了一身汗才回去沐浴更衣。


    没想到芝娘起得比他还早,正坐在窗前贴面靥,阳光投在她身上,清凌凌,眼儿媚,唇如丹。


    婢女们瞧见陆宜洲,忙屈身问安。


    “你回来啦。”虞兰芝扭过头看他又恐面靥贴歪,立即收回了视线。


    “我帮你。”陆宜洲走过去。


    “我要贴在酒窝处的。”


    “你没有酒窝。”


    “贴在酒窝处便等于我有了酒窝,所以才叫面靥。”


    “好。”


    虞兰芝:“明儿给外曾祖母贺寿,朱红色和朱樱色,你说我穿哪套更好?”


    这个问题一般郎君可能答不上,却难不倒精于画道的陆宜洲,“朱樱色吧,朱红昨天才穿过。”


    有道理。虞兰芝点点头,仰起小脸闭目,问:“今天还是远山眉吗?”


    “你不喜欢?”陆宜洲以清水打湿螺子黛。


    “腻了,不如换个秋娘眉。”


    “好。”


    “不是吧,这个你也会?”


    陆宜洲挑眉,“难道你在考验我?”


    “我只是没想到你如此……多才多艺。”


    “作画而已,有何难处?不信你脱了,我还能在你身上画出世上最美的海棠……”


    虞兰芝:“……”


    那之后室内的谈话戛然而止,间或传来几声少夫人的闷哼。


    婢女们心里有数,忙从门口又移到廊下。


    内室,陆宜洲用力“啵”一口,徐徐松开虞兰芝的唇,微微红肿。


    他一脸无辜,回味道:“原来唇脂真的有点甜。”


    特别是她的。


    第63章 第63章这一晚她抱着他打滚,美……


    虞兰芝深深凝目看了陆宜洲的唇片刻,年轻的郎君,眉目如画,唇如火一般滚烫,对她正是最情浓意深的时光,但她推开他,扭身专心整理妆容。


    妻子爱漂亮,再弄乱她妆容可能要被嫌弃。陆宜洲笑了笑,起身道:“芝娘,我去东次间等你。”


    “去吧。”


    阿娘说女郎敬爱夫君自是应该的,但也得有自己的小算盘。


    她问阿娘什么算盘?


    阿娘说:不要时时刻刻满足他。你得有自己的底线。就好比说孩童爱吃糖,那你能因为他们爱吃就把最好的全给他们?倘若孩童每次都能心满意足,那他对糖果的喜爱还能坚持十天,十个月,十年?


    坚持不住不是最可怕的,想换个口味尝尝才是最深层最不可控的人性。


    虞兰芝好像懂了。


    她与陆宜洲相敬相爱可也不能因着他喜欢就不分白天黑夜地胡来。


    早膳后秋蝉提醒虞兰芝:“今日云蔚院和内书房的下人都要过来给您请安。”


    算是认认新主子,目前还没见过她庐山真面目的大有人在。


    虞兰芝知道这个事儿,秋蝉也清楚她知道,但为防万一还是得提醒一句。


    “你把红封拿到院子。”虞兰芝道。


    秋蝉屈身应了。


    银馃子都是婚礼前准备的,为的就是方便打赏下人。


    驭下的精髓在于恩威并施,有恩无威或有威无恩都会激发人心底的恶,最终被人骑到头顶上欺负。


    虞兰芝自小被虞二夫人揽在身边教导,耳濡目染,管理自己的小家绰绰有余。


    且说云蔚院和内书房两边的下人,他们心里也不停打鼓,紧张地来到了正堂前的院子站好,有仆妇和婢女,也有少量的小厮和小丫头,有身份和脸面的皆站在最前排。


    大家在云蔚院和内书房当差已久,有主母和没有主母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月钱,但主母的脾性和品行却决定着他们的日子好不好过。


    下人之间的利益盘根错节。他们也是人,是人就会有自


    己的小盘算。


    虞兰芝看过账本,没什么大问题,存在的小问题都是能容忍的,或者说可以放任的。


    水至清则无鱼。


    她很喜欢现在的小日子,也希望每个人都能各尽其责,各守其位。


    “大家在这里当差便是缘,原先什么规矩现在也不会变。”虞兰芝说,“我再多加一条守口如瓶。主子的事不管大小都莫要拿出去说嘴,倘若因自己言行惹下了是非就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我呢,权当这里庙小容不下大势主菩萨,也只能请你另谋高就的。”


    少夫人言下之意是喜欢说话过脑子的人。能做到说话过脑子而不被情绪支配的人必然也有脑子。


    温温和和的少夫人不喜欢蠢人。


    不说打杀也不说罚,只说另谋高就去,聪明人听懂了,立刻微微色变,忙说不敢的。脑子没那么灵光的立刻应和。


    虞兰芝敲打完,递个眼色,秋蝉和春樱就开始分红封,人人有份,便是才留头的小丫头和小厮都有。


    分量都不轻。


    这是个有钱又大方的主母,也很有几分硬心肠,众人齐齐拜谢,心底各自有了计较。


    虞兰芝坐在太师椅训示下人的时候,陆宜洲就立在支摘窗下瞧着,以防她年纪小被老仆糊弄。


    在他小时候阿娘也是这样的,气色红润,生命力旺盛,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变成不爱出门不爱凑热闹,对任何事都死气沉沉的人。


    不过她心里也不是全然不在意他的,对他的事情也不会全然不过问。


    大概他是她唯一还在乎的人了。


    婚后生活与陆宜洲想象的稍微不一样。原以为经过你侬我侬的亲密,那么两人不说难舍难分,至少她也该比从前更依赖他呀,可是她好像更喜欢做自己当下在意的事。


    这些在意的事情与他无关。


    不算午膳的时间,虞兰芝把大半天时光都泡在小厨房。


    陆宜洲也有自己的事情忙,谁知他把所有文书整理完竟然才花了半个时辰!


    怎么就偏偏今天空闲?


    找不到事情做,芝娘就会光着脚丫在他脑袋里跑来跑去,真烦人!


    陆宜洲推开明瓦窗,深深呼吸。


    谁说大丈夫想媳妇就等于没出息的?


    他也不是非要黏着她,就是……就是……这不正好新婚休沐,再不多腻歪以后哪里还有时间?


    总算想到了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陆宜洲整理衣冠匆匆走出内书房。


    松子正蹲在地上掏蚂蚁窝,瞧见公子的长腿从眼前疾掠而过,连忙站起身拍拍手,一溜小跑跟过去。


    主仆直奔云蔚院,陆宜洲这便找到了想见之人,在小厨房。


    只见厨房门前的空地站了数名婢女,各个双手拢着竹筛筛粉。


    竹棚下更热闹,碾磨声此起彼伏,芝娘正在全神贯注称量,婢女们则取走她分好的药材放进药碾吭哧吭哧研磨。


    负责研磨的婢女还都不是粗使的,而是二等婢女,一共四个,其中两个是他从内书房拨出去的——杏芳和宝钿。


    什么活,一等婢女筛粉二等婢女研磨,严谨周密如斯?


    丹蕊眼尖,发现陆宜洲立即屈身问安,其他婢女闻声也转身问安。


    陆宜洲摆摆手,朝着虞兰芝走过去。


    “七郎。”她抬起脸看见他,雪亮的明眸更亮了。


    陆宜洲所有的失落被她一声娇娇的“七郎”唤得灰飞烟灭,半边身子酥麻麻的,却面不改色负手站在她面前,“做什么呢?”


    “澡豆。阿娘传我的独门秘方。”虞兰芝说,说话的同时手上动作一下不停,“沉香味重的给婆母,加了佛手柑气味的给祖母。”


    陆宜洲的心被她说得软软的,眼睛也亮了,“那我呢?”


    虞兰芝:“莫急,下一个就是你的。”


    “这么好的东西你没放在铺子里卖?”


    “正因为太好了才没法卖。”虞兰芝叹口气,“光是所用药材洛京也没多少人家舍得常买,便是买得起我也没那么多力气做。”


    “那可真是宝贝。我把自己抵押给你,这么好的东西你可得想着我。”


    “用过你便知我的澡豆绝不亚于皂庆堂的。”虞兰芝颇有些傲然,“才一个小小的你抵押,你可真是稳赚不赔。”


    “多谢娘子让我赚。”陆宜洲又用她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我不小,你是懂的……”


    虞兰芝:“……”


    前天是谁嫌弃大,又是谁一个劲不愿意的?


    “这些,还有这些,全都交给你,做不完休想我再搭理你。”她说。


    虞兰芝假装进厨房查看鹿角胶,实则落荒而逃。


    不经逗。陆宜洲眉宇微扬。


    磨蹭好一会儿她才走出厨房,检查他有没有认真“办差”。


    他说:“我不逗你,不许走。”


    哼。


    虞兰芝受长辈慷慨大恩,一直在想如何报答。


    这才想到了传家的宝贝——澡豆。


    长辈们什么宝贝没见过?虞兰芝的仨瓜俩枣还真拿不出手,便是想孝敬也没那个财力。


    然而孝敬分很多种,没财力也有没财力的法子。


    她用真心!她也有家传手艺的,亲手制作不就是真心满满。


    阿娘说:不管什么年纪的女子爱美之心相差无几。长辈们碍于身份才自持不表。可你若真把这滋润养颜的好东西献出来,我担保没有女子不动心,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头也是热热的。


    虞兰芝的一身嫩滑好皮子可不是虞二夫人对外说的随她那么简单,而是真金白银的秘方所养。


    家传秘宝传女不传男,因而许多工序无法假手他人。


    虞兰芝做起来极辛苦,要承担大部分体力活,唯部分草药的研磨和筛粉能借借婢女的手。


    “交给我,你坐着歇会儿。”陆宜洲擦擦她额头细汗。


    她这般乖巧懂事,而他却只想靠近她。


    虞兰芝确实累了,一屁股坐下看陆宜洲分药。


    他腰身窄窄的肩膀却宽宽的,长得与她不一样,她却觉得特好看,尤其是现在,他穿着空青色的宋锦圆领袍,漂亮得不像话。


    虞兰芝凝目发呆片刻,心里痒痒,忍不住环住他的腰,脑袋靠在他腰侧,给他的“差事”增加难度。


    “我累的时候也是这样靠着我阿娘的。”她自有一套说辞。


    陆宜洲哼笑了声,腰身不动,双手平稳。


    只有不易察觉的耳朵尖尖鲜红欲滴。


    分药结束,小夫妻一起将筛好的粉末亲手装袋,忙碌又充实。


    中间匆匆用了晚膳,继续干活。


    “粉末沾不得露水,需每日暴晒。太阳一有落山的苗头便端进耳房。”虞兰芝叮嘱春樱。


    春樱点着脑袋道:“请少夫人放心,奴婢全记下了。”


    沈府离仁安坊不远,一炷香左右的距离。虞兰芝就此算一算,明儿不用起身太早。距离近加诸她是客人,客人没有提前到主家的道理,所以她可以晚点儿睡。


    洗漱后,虞兰芝散着一头青丝坐在熏炉旁,取蜂蜜以太禧白炼化,放凉慢慢加入秘密调制的粉末,揉面儿似的徐徐和开,揉到表面光滑有弹性,再揪一块搓圆。


    那圆圆的东西便是成品澡豆,只待被阳光晒透再盛放于檀木匣中,可以用很久很久。


    用后肌肤细腻不油,白皙光滑。


    她做得极其认真,“面团”发出阵阵沉香味道。


    “轻荷说婆母有入睡困难的老毛病。沉香安神,我给她多做些,又好用又能调养身子。”她头也不抬对走进来的陆宜洲道。


    陆宜洲:“我帮你。”


    芝娘真好,芝娘不仅对他好也对他的家人好。


    两人的手一大一小揪着“面团”,不一会就把今天的分量圆满完成。


    男人就像孩童,当他做了好事就得实时奖励。所以虞兰芝吩咐婢女端来铜盆,奖励殷勤的陆宜洲第一个试用。


    “你可莫要看它丑丑的,其实顶顶好用。”虞兰芝抄起清水打湿陆宜洲手掌,“放松。”


    她捏碎澡


    豆均匀涂抹他手背,细腻的指腹在他指间游弋,两只小手捧着他右手,一点一点按摩着他的手指,目光虔诚而认真,宛如匠人在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


    只有他自己满脑子乱糟糟。


    神魂飘荡。


    好烫……也好痒……


    结束半晌陆宜洲还在发呆,呆呆望着自己的右手。


    虞兰芝:“感受如何?”


    他眨眨眼,哑着嗓音回:“好。确实光滑不紧绷,我母亲肯定喜欢。”


    虞兰芝锤锤发酸的肩膀,朝他伸出两只手,“抱我。”


    “嗯。”


    陆宜洲挪过来单手将她抱起。


    好奇怪的姿势……


    虞兰芝晃着双足不乐意,“我要横着抱的,不要竖着。”


    陆宜洲满足她,她才嫣然一笑。


    两人进了纱帐,隐约飘来虞兰芝的嘟囔:“你还记不记得咱俩早膳时的约定?”


    “什么约定?”


    “一起养生调理,戒欲两晚。”


    陆宜洲哑着嗓音道:“嗯。”


    “夫君辛苦了。”


    这一声甜甜的“夫君”莫说要他戒欲,便是要他的命都成。


    陆宜洲抱着她亲,双手规规矩矩的。


    这一晚她抱着他打滚,美美睡个好觉。


    宏景二年,耳聪目明的沈老太君又迎来自己的寿辰。


    据闻有客不远千里进京拜贺,只为讨教长寿秘诀。


    不得不说九十一岁在大瑭相当于高寿顶层,九十一岁还耳聪目明能吃能喝就更不得了!


    虞兰芝常常以外曾祖母为傲,她骨子里也留着一丝外曾祖母的血,只要她注重养生,将来也能变成远近闻名的小寿星。


    ……


    正月二十,巳初,沈府门前如常,门内好不热闹,戏班子已经唱了半个时辰。


    陆府的车辆一停,立刻有两名眉清目秀的门子迎上递条凳,作揖道吉祥。


    一名年轻妇人很快也迎了出来,拉着虞兰芝的手十分亲热。


    她是四舅母的长媳方氏。


    年轻妇人声音爽朗:“芝娘,七郎。”


    陆宜洲和虞兰芝回礼:“大嫂嫂。”


    虞兰芝:“骁哥儿呢?”


    方氏:“我不让他出来,省得添乱。”


    表姑嫂俩倒也有些感情,热络聊着。


    待礼帖登记完,虞兰芝就要与陆宜洲分开,毕竟是外祖家,有不少还未出阁的表姐姐表妹妹,若不分开宴席,十分不便。


    陆宜洲对她弯了弯唇,在沈府大管家的热情招待下先她一步离开。她则随大嫂嫂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陆府的礼单里有一盆天然的红珊瑚,形似“寿”字,实属罕见。


    方氏在心里想:不怪四弟弟争不过,那陆家七郎何等才貌还有财,虽说唇红齿白的却一点儿也不女气,家世就更不用说。嗐,都是命。


    这厢姑嫂俩来到了女客所在的花厅。


    这一趟宴席不仅能亲近外曾祖母还见到了阿娘,虞兰芝的心里洒满初春的阳光。


    可惜不能再像从前阿娘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了。


    她得代表陆家独当一面。


    表姐妹挨着她坐,她挨着嫂嫂们坐下。


    席间有道陌生的目光若有似无在虞兰芝身上扫,待她要仔细查看,那目光又飞快瞥开,神情如常。


    虞兰芝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大美人。


    表姐姐笑道:“这是姑父的外甥女谢兰稚,大家都唤她稚娘。”


    原来是沈府的表小姐。


    没有血缘的。


    虞兰芝拧眉深思了下,大概猜出七八分,不过那不关她的事。


    谢兰稚忍不住又看向虞兰芝,这回被抓个正着,万没想到虞兰芝忽然抬眼,与她的目光结结实实撞在了一块。


    她一惊,慌出一头汗,虞兰芝却对她弯唇一笑,继而转眸看向说话的方氏。


    方氏的注意力显然都在虞兰芝身上。


    四房一家子都把自己拴在永兴坊虞府旗下,如今又有机会接触仁安坊的陆府,不定要如何讨好呢。


    谢兰稚在心里不屑。


    她一向瞧不上商户起家的沈府,商人重利轻别离,再往前推两百年,都是最下层的人。


    也就摊上好朝代才翻了身。


    可架不住谢家缺钱,谢氏门第不低却苦于子嗣不善经营,再不放低身价找个有钱的联姻,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长辈们选中族里最美貌的小娘子谢兰稚,容不得她置喙,她只能硬着头皮时不时出入沈府,长辈的意思是她有挑选的自由,从五个适龄的郎君里挑一个可心的。


    想到这里,谢兰稚的神情逐渐恍惚。


    在那个有着淡淡雾气和白霜的早晨,郁郁寡欢的她遇到了那个人。他是沈府的郎君,却眉目如六月的翠竹,有点忧郁有点低沉又有点锋利,看起来很不好靠近……可他长得那么好看。


    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郎君。


    低贱的商户之家怎会有这样的郎君?


    郎君行色匆匆,目光一刻也未在她身上停留。


    谢兰稚病了,足足病了一个月,病好后红着脸答应联姻之事,前提是那人必须是沈舟辞。


    这桩亲事只要她应了不就是你情我愿的天定姻缘了吗?


    却做梦也没想到低贱的商户之子沈舟辞婉拒了。


    他婉拒谢氏贵女?


    从来只有她不要别人,怎能有人不要她?


    被低贱之人拒绝的滋味真难受啊。


    谢兰稚冷笑一声,不再看虞兰芝。


    第64章 第64章殊不知无意识的邀请最致……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女客这边厢早已宴毕。


    方氏携着虞兰芝的手前去梳洗更衣。


    收拾妥当立即往吉寿苑那边而去,不料还未走出内院的花园就听得骁哥儿的哭声,那哭声似是得到过安抚,此刻更多是抽噎,声气儿愈来愈小,忽然还咯咯笑了一声。


    方氏连忙紧走一步,隔着一丛瑞香望见乳母和婢女一左一右伴着,皆笑吟吟的,骁哥儿正站在四弟的膝上踩来踩去,好不开心,还能随着四弟提起他的力道双脚腾空蹦起。


    除了先前因哭泣造成的红眼眶红鼻头,再也找不到不开心的蛛丝马迹。


    “四弟。”方氏走过去。


    乳母忙将骁哥儿抱起再递给方氏。


    “嫂嫂。”沈舟辞起身,“我听骁哥儿哭闹得厉害便过来瞅瞅怎么回事,他应是想你了。”


    “这冤家看见元郎和你才能收敛几分心性。”方氏拍着骁哥儿小小的后背,“多亏了你,否则不定要如何哭闹。”


    殊不知孩子见了娘有事无事哭三场,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小脸霎时又阴了。


    骁哥儿张着嘴抱着娘亲的脖子干嚎两声,忽然瞥见虞兰芝,声音蓦地停滞,不知是怕生还是怕羞,只扁着小嘴不敢出声,把脸埋进阿娘的怀里。


    虞兰芝觉得有趣,便逗了逗他,“骁哥儿如今不认得我了么?”


    骁哥儿才三岁,对虞兰芝倒也有几分眼熟,可他本就怕生又不太会表达,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轻轻眨动着。


    “没想到还是个要脸面的,知道不能在表姑母跟前显眼。”方氏笑道。


    仆婢也不禁跟着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诉说起前因后果。


    虞兰芝也跟着笑。


    然而沈舟辞那么大一个活人就杵在她对面,想不注意都难。


    更何况人对“敌意”的感知本就有无法解释的敏锐。


    这份敏锐使得虞兰芝迅速接收到沈舟辞不善的目光。


    他神情低冷,眉毛压得略低,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从未见过这样的沈舟辞。


    虞兰芝心虚地移开目光。


    原来她没忘记当日在家如何对他大呼小叫又如何摔踢他送的弓。


    她愤然没错,拒绝良弓也没错,但盛气凌人属实有点儿不优雅,毕竟那是她的家,身为主家就要有主家的气度。显然当时的她算不上什么有气度之人。


    当然也没到需要道歉的地步,只是有一点点的理亏罢了。这份微小的理亏令她犯不着再去计较沈舟辞的脸色。


    她权当自己瞎了,往后避避。


    却不料沈舟辞得理不饶人,负手大咧咧经过她身畔,吓得她往婢女身后躲,目光穿过婢女的肩膀与他相遇,听见了他发出一声极轻极不屑的冷笑。


    确切地说更像讥笑。


    装都不装了。


    如今她已嫁做人妇,他彻底失去了她这个往上攀爬的梯子,自然也懒得再对“梯子”假以辞色。


    这一声讥笑是对她的警告:往后莫要再遇上,倘或遇上她再敢无礼,定要她好看。


    虞兰芝在心里不屑地“嘁”了声,真当她会怕他?笑死。却到底没敢抬眼直视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沈舟辞对虞兰芝的脾性了如指掌,却从未想到有一天她竟也会惧怕硬起来的他。


    那声笑是真的嘲笑。


    原来她也会怕他……


    沈舟辞神情怫郁,心情阴郁。


    一部分因为再见虞兰芝时的心潮依旧起伏,他希望这份起伏是因为厌恶,可事实往往事与愿违;另一部分因为西市的瑞福祥遭人告发以次充好,这么大的铺面声誉可经不起如此污名。


    恰逢老祖宗寿辰,祖父和大伯父的意思是不宜声张,沈舟辞已经因为此事连续两天没合眼。


    且说那市署令,他晓得瑞福祥的东家为沈家,然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不是他一个小小署令敢于得罪,便提前通知沈舟辞并交代了底细——告发之人乃德尚坊西府毅勇侯的嫡次子梁元今。


    两边不管哪个都不是小小市署令所能承受,得罪谁都没他好果子吃,但肯定梁家更可怕些,他必须硬着头皮秉公办理,这才有了提前通知一说,只求沈舟辞千万莫要留下什么不该有的把柄。


    意思点到为止。


    福瑞祥经营绫罗绸缎和淞江细布,乃洛京的老字号。


    因为地段好口碑响亮,广受中高阶层的富人喜爱,营收一年比一年滋润,难免引起有心人眼红。


    这些年使绊子暗算的大有人在,可架不住沈家有靠山,便是再有心也不好抢。


    为一间铺子得罪虞沈两家不值当。


    不过当看上这间铺子的人姓梁,还是德尚坊西府的子弟,同那东府血脉相连,情况则不一样。


    梁元今曾请牙人询问沈家多少钱出瑞福祥。


    简直是笑话,谁会卖生金蛋的鸡?


    不卖?梁元今点点头,扭头就走。


    没过多久瑞福祥便出事。


    在大瑭任何材质的衣料长度必须不低于五十尺,宽度至少一尺八寸,否则一律按准盗罪判罚,不仅罚款还要杖刑六十。


    梁元今的心肠不可谓不歹毒。


    得到消息的第一刻,沈舟辞当即排查瑞福祥吃里扒外的狗贼。


    查起来不难,物资的出库存库哪一个没有记录和录存,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年前,果然天不亮就揪出了掌柜的学徒。


    十七八岁的小郎君,想以最轻松最快捷的方式赚最多的银钱,蛰伏进福瑞祥长达一年之久。


    沈舟辞得告诉他钱不是这么赚的,有命赚有命花才是赚,没命花的还是早点投胎争取下辈子换个好脑子为妙。


    他挥挥手离开,下人一拥而上将不知死活的贪婪鬼五花大绑装进麻袋再塞满石头,三二一,抛进了滚滚江水。


    无人在意水底何时又多了一缕幽魂。


    处理小喽啰简单,处理梁元今的狼子野心……则不得不警醒万分。


    且说沈舟辞将将离开内院,老管事立刻迎上前,“半个时辰前库房那边盘查完毕。这下是真没有遗漏。”


    小鳖孙精得很,东塞一匹西藏一匹,把个顺序颠倒打乱,若非听四公子的全部排查,定要被他祸害进去了。


    “知州那边今晚你去打点。”沈舟辞松了口气。


    老管事领命风风火火而去,一步都不带耽搁。


    沈家男人兵荒马乱,女眷那边岁月静好。


    大家聚在吉寿苑有说有笑。


    虞兰芝挨着阿娘而坐,母女俩亲近不已。


    出嫁女便是离娘家再近也没有想回就回的道理,在时人看来无事无非回娘家不吉利,再一个回娘家要请示夫君和婆母,有商有量的宽和人家还好说,遇到刻薄的定要家宅不宁。


    虞兰芝初为人妇,便是再想阿娘也不会由着心性行事,那样只会给阿娘添麻烦。


    虽说陆宜洲不大可能刁难人,但那位还未培养出感情的婆母就难说了。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日子还长慢慢来。


    虞兰芝挽着阿娘胳膊,安静地听长辈们讲古。


    沈老太君的耳朵灵泛好使,平时最爱听听小曲听听说书,要是大家还能给她讲几十年前的老典故,老人家定要乐呵半晌,高兴得像个孩子。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像孩子。


    反正当成孩子哄准没错。


    松子找到了吉寿苑,看见婢女就甜甜地叫好姐姐。


    婢女见是个八-九岁的清俊小厮,长得颇为可爱讨喜,便搭理他还给他指路。


    正堂内,一名沈家婢女掀帘走进来通禀:“外面有个叫松子的小厮说有话带给少夫人。”


    春樱立即福身告退,随那婢女出去,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公子的小厮松子。


    也不是什么大事。


    原来宴毕陆宜洲已随岳父离开,临行前留话虞兰芝时辰一到便亲自接她归家。


    陆宜洲只是表小姐的夫婿,宴毕自然要离开。尽管沈四老爷舍不得,还想挽留,却被妻子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高门世家最重规矩,大家又不熟他拿什么理由把人留下?


    下下棋谈古论今他不会,难不成还能请陆七郎欣赏沈家养的美姬歌舞?老太爷不把他腿掰断了,六妹妹也把他脑袋拧下来。


    这厢虞兰芝知晓陆宜洲随同阿爹先一步离府就相当于虞二夫人也知晓。


    所以虞侍郎才没有另派人给她留话。


    沈夫人笑眯眯瞧着春光满面的娘俩,得修几世福缘方能嫁得这般郎君。


    私心来说她是有一点儿小小的怨,差点到嘴的儿媳飞了,然将心比心哪个父母会让女儿舍陆家郎君选沈家?


    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唯有叹一声当年的自己太过从容,不早早把亲事定下。


    可芝娘的年纪摆在那里,不从容也没用,反倒让人怀疑她急功近利不疼惜芝娘。


    四郎福薄。


    其实沈府摊上的事儿说严重也没那么严重,完全可以找虞侍郎解决。


    觊觎瑞福祥的梁元今无官无爵又是西府的梁氏子弟,真掰扯起来不占理的那方定要给占理的薄面。


    勇毅侯的眼皮子还没浅到为一间铺子得罪虞侍郎,更何况虞家女郎已是陆家妇。


    单单扯一扯仁安坊的虎皮,梁元今就不太好受,然而纨绔子弟脑子简单,以己度人,推想仁安坊家大业大,不至于管这么远的破事。


    真这么爱管闲事的话陆家得累死。


    沈舟辞却请示祖父先让自己处理,处理不妥再劳驾姑父。


    此番确实是个锻炼的好时机。沈老太爷思量一番应下了。


    殊不知沈舟辞锻炼倒是其次,单纯就是不愿意。


    他讨厌什么事都要依靠姑父。


    讨厌被虞兰芝俯视的感觉。


    他想站得高一些,被她看见,如同陆宜洲一般。


    自卑如深海,他压抑,早晚溺死在那些无法言说的悲恸中。


    谢兰稚是个拎不清的,一改往日的敷衍,在舅母的暗示下悄然离开吉寿苑,走到了那片种着瑞香的庑廊。


    果然。


    那个人就在那里。


    神情疏离,兴致不高。


    可她一厢情愿忽略郎君的低沉,主动走过去搭话,“我阿娘说福瑞祥正在闭店整货修缮,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沈舟辞抬起眼,面无表情。


    谢兰稚:“我们家曾经做过布料营生,这个时节闭店两日很是不妥,所以才有此一问,请恕稚娘冒昧。”


    沈舟辞收回目光,敷衍道:“没有。”


    “我阿爹尚算有些人脉,你若有难处他定能为你排忧解惑。”谢兰稚红着脸站在他对面。


    沈舟辞不耐烦蹙眉。


    他也不是什么贵女都有兴趣奉陪,业未立成什么家。


    说白了就是没看上谢兰稚。


    男人对感兴趣的女人和不感兴趣的完全两种态度。


    他只希望她莫要再缠着他喋喋不休,希望她去找五郎六郎。


    谢兰稚却跟定他,还在夸耀着谢氏爵位下的人脉。


    “今日贵客如云,人多眼杂,沈某一介凡夫俗子倒是不怕名声有污,但谢娘子千金贵体还是珍重自身为妙,免得被宵小在背后议论,坏了名声。”沈舟辞皱眉道。


    谢兰稚脸红如血,心道坏就坏了呗,你把我娶回家不就成。


    “四郎?”她回过神,沈舟辞已经走出数十步,眨眼把她甩出十万八千里。


    他就这么走了?


    她口干舌燥说那么多话就这么


    被无视了?


    谢兰稚通红的脸颊登时煞白煞白的。


    只要能甩掉啰嗦的谢兰稚,沈舟辞压根就不在意往哪个方向走,走着走着赫然发现来到了前院的楼廊。


    他站在廊上俯瞰脚下的人。


    小两口旁若无人牵着手,又飞快松开,恐教人看了去。


    陆宜洲来接虞兰芝归家。


    沈舟辞冷笑,讨厌这对狗男女。


    他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却发现总有千丝万缕斩不断,总会时不时遇见。


    倘若……陆宜洲死了就好了。


    这个想法令沈舟辞如坠冰窟。


    胆之大不禁打了个寒噤。


    可是很诱人……


    倘或陆宜洲意外身亡,姑父父母定然舍不得芝妹妹守寡一生,那么嫁给他便是最好的选择。


    娶一个寡妇,他总配了吧?


    倘若她不愿,他会逼她愿意的。


    ……


    难得出趟门,小两口干脆不回府,先逛西市再去东市的福仙楼。


    一路上虞兰芝喋喋不休讲述自己的外曾祖母和阿娘。


    陆宜洲安静地听。


    “等以后我可不可以每个月回娘家一次?”虞兰芝双手紧张地按着膝盖。


    陆宜洲欺身亲了她脸颊一口,“嗯。”


    “但是不能过夜,不是,是少过夜行不?”他问。


    允她每个月回娘家已经十分大度,若是过夜就真说不过去的。便是陆宜洲同意,虞兰芝也不敢。


    她不顾陆宜洲体面还得顾自己名声呢!


    这个世道有夫之妇时不时在外面过夜得遭多大非议,万一有了身子就更说不清。


    光是被戳脊梁骨就能戳死。


    陆宜洲眼神一凝,“生气了吗?芝娘……”


    虞兰芝抬眸,诧异道:“为何要生气?”


    陆宜洲没回反问道:“你在想什么?”


    虞兰芝:“我今天见到了骁哥儿,小小的奶香奶香,我在想我什么时候也生一个小娃娃。”


    陆宜洲的脸发烫,纠正道:“是我们。”


    虞兰芝面色一红,唯恐他想歪,“今晚不行,说好的。”


    说好两晚就两晚。


    陆宜洲点点头:“嗯,我听你的。”


    虞兰芝在心里想:再炖些药膳和陆宜洲一起吃,保管补。


    主要是敦伦实在太舒服,原本她是不想的,自从被他引着“做坏事”,多了她也食髓知味。


    那就多补补。


    这样想着,她主动坐在他怀里,其实简单的肢体接触她也很满足,并不一定非要激烈云雨。


    陆宜洲笑了笑,扯下马车窗口的纤薄竹帘,像抱小孩子一样将她抱成了小小一团。


    “我们今天吃八宝葫芦鸭和樱桃肉可好?”虞兰芝掰着手指回忆福仙楼的美食。


    “行,都依你。”


    虞兰芝便笑了,眉眼弯弯,环着他脖颈。


    她应是完全察觉不到这些撒娇的亲昵的举止对他而言是一种邀请。


    殊不知无意识的邀请最致命。


    陆宜洲经受着巨大的考验,既不能说“以后莫要亲近我”,那他损失可就大了,又不能说“你这样我难受,要不你给我吧”,那他岂不是食言……


    左右皆不可,唯有心无旁骛。


    他静下心拥着她,还得拿下她乱动的小手,“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坐一会?”


    虞兰芝一愣,“你是在嫌弃我吗?”


    “没有。”


    “我确实比成婚前胖了一点。”


    他定是嫌她这么重还要挨着他。


    “便是再胖三圈我也抱得动。”


    “真没嫌弃?”


    “没有。”陆宜洲发誓。


    虞兰芝放下心,但是晚膳到底克制了一下,少吃了两口八宝鸭。


    她胸口长了一点肉,屁股似乎更圆了,实真不怪她,而是陆府风水(小厨房)养人。


    养得她已不敢穿诃子襦裙。


    细密针脚绣制的诃子能把一个显成两个大。


    这晚各怀心事的小夫妻一夜没睡好。


    陆宜洲想回内书房又怕坐实了“嫌弃”她的猜想,同床共寝则不敢胡思乱想。他只能紧紧闭着眼,任由她翻来滚去贴着自己。


    虞兰芝想:装什么装,你都嫌弃得超明显了。


    之前靠过去,他会立刻展开手臂拥她入怀。


    不为别的得为自己争口气!虞兰芝下定决心减肥。


    第65章 第65章“七……七郎……”……


    次日卯初虞兰芝就睁开眼,习惯性要一骨碌爬起,发现自己的……正被一只大手捏着,这才想起自己成过亲,旁边睡着一个人……


    昨晚后半夜陆宜洲似乎又不嫌弃她了,将她抱进怀里。


    她轻手轻脚拿开陆宜洲的胳膊,钻出他的被窝。


    其实陆宜洲醒的比她早,但就是想多抱一会。多抱抱才有真实感,亲密地接触才能心安。


    小两口陆续起身,各忙各的。


    陆宜洲走出正房,虞兰芝在花树下打八段锦的模样就映入眼帘,粉靥泛红,气息微喘。


    他走过去,“芝娘,要不要随我去练武堂,在那边打。”


    “下回。”虞兰芝笑着摇头,“等下我要去婆母那边,我得静心准备。”


    陆宜洲喉咙发紧,忙道:“我陪你一道去吧。”


    “今天不合适。”


    陆宜洲只好作罢,小声叮嘱道:“你过去倘或吃闭门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不是你不好也不是母亲针对你。只是她性子偏淡,你看她对我也是这样。”


    “嗯,我记住了。你快去吧,练完一起用早膳。”虞兰芝催道。


    陆宜洲一步三回头离开。


    陆大夫人闺名谢琳,乃威义侯嫡女。


    谢氏威义侯与梁氏的文信侯、勇毅侯威名赫赫,被时人称为鹰袭军三虎,当年追随武顺帝北平大漠,西驱卑然,九死一生,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


    可不是洛京靠世袭恩荫的纨绔子弟。


    如今三位侯爷交割兵权安于洛京颐养,边关则交由冯氏镇西侯镇守。


    按理说谢琳怎么都得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将门虎女。


    用过早膳,虞兰芝蹙眉琢磨婆母的性格。


    陆宜洲口中的婆母过于片面单薄,虞兰芝怀疑他对生母的了解怕是还不如揽霞院的仆婢。


    揽霞院是陆大夫人所居的院落。


    一睁眼就被抱进四宜馆的人,长大后则要避母,哪来的机会了解自己的生身母亲?


    不怪虞兰芝觉得他的话参考意义不大。


    虞兰芝拧眉思索,不信天下有不疼自己孩儿的阿娘。究竟什么原因造成了婆母对亲缘淡漠?


    难道是公爹?


    不可能。


    便是连她一个小辈都听过陆尚书的痴情事迹。


    公爹四十出头的人身边不仅没有过妾室更无通房,将来陆宜洲能做到这样她都要烧高香的。


    据闻四姨母在世时,他对四姨母一往情深,四姨母去世他便守节三年才迎娶填房,也就是娶了现在的婆母,婚后一年生下陆宜洲。


    从陆宜洲的只言片语也能得知公爹并非贪花好色之徒,再思及揽霞院的精致奢华,那定然也是个出手大方的。


    反正不论从哪方面衡量……公爹都算时下稀少的好男人。


    有钱有势,相貌出众,洁身自好。


    那婆母为何会有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虞兰芝歪着脑袋沉思良久。


    其实结论显而易见:婆母过得并不好。


    一个女人倘若真的舒心,拥有足够的爱断不会这样。


    阿娘说有的妇人尖酸刻薄攻击性强,有的妇人麻木冷淡沉默寡言,不一定全是本性,极有可能是当下过得不好,是夫君没有给她们足够的关爱导致的。


    总而言之不管什么样的女子,只要拥有足够的爱滋润定然也会像春风一般醉人。


    婆母却像冰块,只会冻人。


    既然公爹和亲人给的爱都不够,那再加我一份,总会够的。虞兰芝十分自信,因她从小就被爹娘捧成掌上明珠,最不缺的就是关爱了。


    宝钿端茶走进次间,今儿她当值。春樱接过手,亲自侍奉给虞兰芝。


    二等婢女能近主子的身,但在这一刻就体现出和一等的差距了。宝钿来送茶,送到跟前就得看春樱脸色行事。她内心着实羡慕,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熬到出头之日。


    虞兰芝目光扫过宝钿,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宝钿不就是婆母的人!


    严谨地说曾经是婆母的,后被安排在内书房当差。


    既然是婆母严选伺候陆宜洲的,那么肯定有过人之处,一个有过人之处的婢女肯定也时时出现在主子跟前。


    所以在揽霞院当过差的宝钿对婆母必然有所了解,另一个二等的杏芳也是,可惜杏芳今日不当差,只有宝钿。


    虞兰芝想在婆母用完早膳后的半个时辰再过去,那时的人相较有精神。


    便攀谈起来,“我正要问茶水房当差的是谁,可巧你来了,宝钿是吧,我记得你曾在揽霞院当过差。”


    受到了关注,宝钿眼睛一亮,殷勤回禀:“回少夫人,奴婢曾在夫人那边的茶水房当了三年差。夫人觉得奴婢是个稳妥人,信得过,便安排去内书房。公子也觉得奴婢做事有几分仔细,这才赏了奴婢恩典叫过来服侍您。”


    这小嘴,两句话交代清楚自己并含蓄地告诉夫人自己的能力有多让主子放心。


    是个伶俐人。


    “那可真是个巧宗,绕这么一圈也算是婆母疼了我。”虞兰芝说着又轻叹一声,“可我初来乍到的,实在不知该怎么去她老人家跟前应对。”


    宝钿:“少夫人心思细腻又这么有孝心,夫人见了嘴上不说也会记在心里的。”


    “真的吗?”


    “是的,少夫人。”宝钿说,“其实夫人只是看着冷,心肠热着呢,像菩萨一样,便是高娘子过身她都给厚葬……”


    声音戛然而止,似是意识到什么,宝钿的脸色唰白,支支吾吾道:“奴婢知罪,奴婢失言……”


    “高娘子是谁呀?”虞兰芝的声音温温和和的,全然没有怪罪之意。


    宝钿的脸上闪过讶然。


    不是吧?难道少夫人不知?


    不知似乎也挺正常,公子总不至于向妻子讲父亲房里的事。


    但这事儿揽霞院和云蔚院上下都知道,不知的也听过,竟然没有一个人在少夫人跟前提。


    那么自己做出头鸟是福还是祸?


    宝钿结巴得更厉害,汗如雨下。


    虞兰芝:“我担保不会因此事怪罪你。看你的表现似乎也不是大秘密。单我不知道,实在是不妥。”


    宝钿忙跪下磕了个头,瑟瑟道:“大家知道归知道可也不能在少夫人您跟前嚼舌头,万一公子……公子……”


    公子得知是她乱说嘴,以后她还要不要活了。


    “你现在是我的人还是公子的人?”虞兰芝直起身子淡淡问。


    宝钿一个激灵,似在脑中做了千百回挣扎,终是放弃抵抗,虚弱道:“奴婢是少夫人的人,求少夫人怜悯。”


    虞兰芝“嗯”了声,“但说无妨。守口如瓶是要你们对他人而不是对主子,对主子知无不言才是顶顶要紧的。”


    春樱弯腰扶起宝钿,“起来好好回话。咱们少夫人最看重规矩,奴婢们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是公子来了也不能越过夫人说什么。”


    这番话总算让宝钿吃了定心丸,回答的声音逐渐清晰。


    话说高娘子原是陆大夫人的陪嫁。在陆大夫人怀孕期间有幸伺候过尚书一晚。宝钿的娘与高娘子同乡,为此还与她庆祝了一番,谁知苦等一个月也没等到尚书给她抬通房或者抬妾的消息。


    高娘子傻了眼。


    宝钿叙述的声音在虞兰芝的耳中缥缈又真实。


    那高娘子本就是个心气儿高的,怎甘心白白被睡,非要个名分不可,哪怕尚书已私下给了她五百两也不甘心。


    当她是青楼的雏儿?


    宝钿的娘亲倒是个清醒又仗义的,劝高娘子莫声张,以她的资质去青楼顶破天值二十两,五百两的那都是花魁往上的价。


    再说陪嫁本就是要为郎君侍枕席。尚书睡她天经地义,且没人规定睡一个奴婢就必须给名分,能给这么多银子已经算很有良心。


    五百两啊,够她花一辈子的。


    做一辈子奴婢都不定能攒这么多!


    有这么一份嫁妆傍身,她完全可以再求尚书给她说门好亲事!


    倘她不识抬举闹到夫人跟前,那才是自绝生路。


    难道夫人会为她做主?


    万一惊了夫人的胎谁都别想好。


    高娘子嘴上应了。事实上还想着抬妾。她见过人间富贵再也无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她想抓住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哪怕不得宠也行,怎样都好过为奴为婢。


    她自恃与夫人有十几年的主仆情谊,终于在那个雨夜噗通一声跪在了夫人脚下。


    虞兰芝回过神,平静地问:“那之后婆母因为受惊才留下病根对不对?”


    原来婆母是真的有痼疾,并非推脱。


    “是的,少夫人。”宝钿战战兢兢回,“好在胡太医这些年一直在为夫人调养,夫人时好时坏,可能是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夫人生完公子就不太喜欢管事,连中馈也交给了二房。”


    尚书府乃武顺帝所赐,但陆氏并未分家所以在两府之间打通墙垣做了甬道,算是没有分家的标志。大房不管事,因此陆府主持中馈的是二房。


    再说回高娘子,果真如宝钿的娘亲所料,闹开来非但没讨着好还把夫人的胎惊了,提前三个月产下陆宜洲。


    放在普通人家母子都不知死多少回,愣是被“活神仙”胡太医从鬼门关拉回。


    陆老夫人把陆宜洲抱到身边养不仅仅是媳妇带不了不愿带,更多原因还是早产儿实难养活,陆宜洲能全须全尾长这么大不可谓不是奇迹。


    高娘子也为自己的急功近利付出代价。


    那晚陆尚书面无表情命人将她拖下去杖责三十,能不能活就看夫人是否母子平安。


    高娘子心灰意冷,不等来人拿她便自己投了井。


    她以清白和夫人的情谊做赌注,赌一个名分,夫人明明答应了抬她做妾,为何突然就见了红,突然就发动了?


    天要亡她,她输了,便是夫人母子平安也不会再有她的好日子,那不如去死。


    听完故事的来龙去脉,虞兰芝好长时间没说话。


    她不评价因郎君薄情就淡了母子缘分的行为,却能共情婆母的处境。


    所有人都指责婆母小题大做,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陆尚书睡一次陪嫁何至于闹那么难看?又不是天天睡。


    原本还心疼媳妇的陆老夫人都在这二十年的冷脸中凉了心。


    每个人都好像是对的,又好像不对。


    作为这段不幸姻缘的产物,陆宜洲从小被生母疏远,对母亲有同情也有不解,对父亲有同情也有怨怪,但再多的同情再怎么怨怪也无济于事。


    因为按当时的礼法和道德来讲——陆尚书委实冤枉。


    长辈的事三两句说不清,陆宜洲未曾透露也不是非要隐瞒什么,仅仅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亦或者有些羞耻,芝娘的家那么完美,自己的家破破烂烂,又恐芝娘多想,把他也想成父亲那样……


    清晨的揽霞院阳光是金色的,轻荷摘了一篮子鲜花,就听小丫头来禀报:“少夫人求见夫人。”


    这倒怪了,旁人家媳妇不用立规矩不说敲锣打鼓也得暗地里放鞭,偏少夫人被婉拒一次又来讨嫌。轻荷在心里腹诽。


    当值的婢女为轻荷打起帘子,她走进内室请示夫人。


    陆大夫人皱了皱眉,原想推个事故撵虞兰芝又想起这是老夫人亲自选的金孙媳妇,便道:“她非要上赶着就让她进来吧。”


    这日虞兰芝总算能踏进婆母的次间,在圈椅落座用上一壶好茶。


    不意茶过两盏外加去一趟官房也没见着婆母的影子。


    虞兰芝偷偷按按坐麻的屁股。


    轻荷掀帘迈入,满脸堆笑,福身道:“少夫人。”


    “轻荷姐姐。”虞兰芝含笑。


    下人也分等,长辈的心腹小辈多给三分体面无可厚非


    轻荷:“夫人在睡回笼觉,奴婢想着过个一时半会的自会醒来,万没想到至今也没动静,可又不能让少夫人您在这头枯坐着。”


    她说话的声音像山泉叮咚,还挺讨喜,“这样吧,少夫人若是不嫌弃不妨先交代奴婢,等夫人醒了奴婢再原封不动回禀,免得您在此受累。”


    轻荷已经做好吃挂落的准备,谁知少夫人只是僵了下,转而脆生生道:“好呀。”


    虞兰芝把自己带来的宝贝打开,招手邀轻荷走近了说话。


    “这是我为婆母做的安神澡豆。用沉香窨的绿豆面子加桃仁、白芷、茯苓、皂荚、珍珠磨成的细粉过筛,最后用蜂蜜煮酒和匀,我和七郎一起把它们捏成型分晒。”


    轻荷诧异不已。


    “先做了两匣请婆母试用,但求能让婆母笑


    逐颜开,从此安眠。”虞兰芝又添了句解释,“轻荷姐姐莫担忧,我已请教郎中确保澡豆的配方不会与婆母的身子和汤药相冲。”


    说罢将配方中所出现的药材清单交给轻荷。


    家传秘方当然不会外传,几味药材而已,旁人便是有心也仿做不出。


    轻荷双手接过拜匣,讪讪道:“多谢少夫人,奴婢一定把您的孝心转达。”


    收了拜匣就等于预期效果完成一半。


    虞兰芝神采飞扬,像只冬日的小太阳。


    轻荷目送她离开。


    陆大夫人淡笑摇摇头。


    傻儿媳,费这么大力气讨好她还不如讨好老夫人来得实在。


    她木着脸掀开拜匣扫了扫,想说“收起来。少夫人若是问起便说我用了起疹子”,定然能把虞兰芝吓个半死,再不敢上赶着讨好。


    可话才说一半,她闻到了花蜜般的清香,再瞅瞅清单,没错,果然还有甘松和桂花蕊,这两样掐好分量就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淡淡花蜜清香,好闻得紧。


    早年她沉迷香道对此略有研究,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懂她。


    轻荷走过来,欲收起拜匣。


    夫人的手轻轻按住,“留下吧。”


    轻荷睁了睁眼眸,反应极快道:“是夫人。奴婢给您收到隔壁的柜子里,待您沐浴时好取用。”


    陆大夫人轻轻“嗯”了声。


    甘松加桂花蕊纯属虞兰芝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她若不去研究婆母的身体和用药也就不会用到这两味代替龙脑和零陵香,自然就碰不上“死耗子”。


    所以说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虞兰芝始终记着阿娘的教诲。


    阿娘说:“我和你祖母不睦不代表全天下的儿媳婆母都是敌人。婆母好坏取决于她本身是个什么人,她坏不是婆母坏而是她本身就是个坏人。”


    虞兰芝总结:“坏人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坏,而不是他们的身份坏。”


    孺子可教也。虞二夫人满意地摸摸她小脑袋。


    虞兰芝直觉婆母不是坏人,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一个人孤零零的,明明心里想疼爱儿子,可一看见儿子就会想起七个月早产的羞辱与痛苦,二十年都未能走出去。没有人理解她,所有人都劝她想开,指责她小题大做。


    真的好孤单。


    婆母给她五万两银票和一条漂亮的璎珞,婆母还不给她立规矩,婆母待她真好。


    这么好的婆母,她要把她捂暖和。


    也在心里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珍爱自身,不能变成婆母那样。


    只要陆宜洲待她好一天,她都会认真地好好地对待他。如果哪天不好了,毕竟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她可能伤心落泪但一定会迅速振作,守好自己的资产,不管是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和离,都会让自己活得很充实。


    不让阿爹阿娘操心。


    自从少夫人离开云蔚院,宝钿就心神不宁。


    嗐,不怪混这些年还是个二等,便是这张破嘴……哪个主子放心她伺候。


    说来也巧,少夫人前脚离开公子后脚便到。


    瞅着春樱秋蝉不在,宝钿抹着眼睛跪倒在陆宜洲面前,一五一十抖落了今日之事,求公子宽宥。


    父母之事陆宜洲从未想过刻意隐瞒,无论哪个下人透露,他都不会责怪。但他责怪宝钿,冷声问:“你何错之有?”


    宝钿一愣。


    “主次不分,我看你还是换个地方重新锻炼为妙。”


    宝钿大惊,忙不迭磕头,赌咒发誓再不会有下次。


    公子冷哼一声,抬脚而去。


    在哪里当差便是哪里的奴婢。


    她潜意识里并未以少夫人为主,公子十分生气。


    少夫人想听听往事,她好好说便是,何至于跑公子跟前一番作态。宝钿悔恨不已。


    这下好了,两头都没讨着好。


    待到掌灯时分,虞兰芝以为蠢蠢欲动两天两夜的陆宜洲可能要立刻“大开杀戒”。


    谁知他竟抱着她纯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


    虞兰芝紧绷绷的后背不知不觉舒展,还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腿屈起,一腿翘脚躺在他怀中。


    不雅但也不算出格。


    夫妻帏帐内若还讲那么多世俗之礼,做人当真一点快活也无了。


    “芝娘。”陆宜洲说,“嫁给我,你开心不?”


    “开心。”


    “我其实一点也不坏,对不对?”


    “挺好的。”


    “你爱我吗?”


    虞兰芝愣了下,冷静道:“当然爱。每个人都应该敬爱自己的另一半,忠贞不渝。”


    希望他也能做到。


    黑暗中,陆宜洲许久没说话,好半天,才轻轻道:“我不会那样。”


    虞兰芝:“……”


    “我不会做父亲那样的事,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虞兰芝仰起小脸想要看清他的表情,昏暗的轻纱帷幔,一切都是朦胧的不真实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热情的唇携着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额头、脸颊、脖颈。


    之后的事情自然而然发生。


    虞兰芝一眨不眨瞅着撑在上方的陆宜洲,勉强看清轮廓,晃得她眼花。


    “慢一点……”她渐渐受不住了。


    陆宜洲不听,把她抱起来。


    虞兰芝花容失色,总有种要沉入深渊的错觉,唯有死死攀住他,环住他脖颈,把一切都交付出去,在他的掌控中颠簸动荡,魂飞魄散。


    “七……七郎……”


    “别怕,我抱紧你……”


    他让她尝尽做女人的快乐。


    第66章 第66章他意味深长地凝视宛如昨……


    一夜好梦。


    新婚第七日,东方徐徐浮起一抹鱼肚白,不多会儿淡金色的晨光渐盛,洒落窗前宽大的芭蕉叶,油绿绿的。


    那一束束光又透过海棠纹的窗棂填满香闺。


    虞兰芝换上玉簪花纹的桃红衫子和挑银线的郁金裙,斜披一条皂色软烟罗帔,打量着铜镜左瞧瞧右瞧瞧,犹豫不决。


    到底该选那一双?


    左侧的婢女站成排,人手一双颜色花纹各不相同的缎面绣鞋。


    “这双。”陆宜洲帮她做了决定。


    玉色缎面绣着浅绿的如意纹。


    婢女们立刻垂着脸悄无声息退出。


    妈妈教过她们,如无吩咐,看见公子进屋就抓紧退下。


    虞兰芝坐下说“好”,朝他伸出着白绢底绣袜的右脚,努努嘴。


    陆宜洲挑眉,配合地攥住那只同自己手掌差不多的纤足,故意往上提至肩侧,轻轻捏再缓缓为其套上绣鞋。


    暧昧又挑衅。


    虞兰芝身如过电。


    昨夜的画面瞬间涌入了脑海,夜色掩映下他就是用这个动作在另一张椅上……迫她嘤嘤泣泣喊着“好哥哥饶我”。


    嗓子都喊哑了,好哥哥也未饶她。


    男人闺帏内的话果然全是骗人的,什么“马上好”,“我就试一下”,“叫好哥哥就饶了你”,没有一句是真的!


    此刻,他意味深长地凝视宛如昨夜再现。虞兰芝血液沸腾,一面双手撑椅维持平衡一面挣扎,“我要自己穿,松开,你松开!”


    再不敢让这位大爷服侍了。


    “你……怎能这样……”虞兰芝声若蚊呐。


    “哪样?”


    “青天白日地调戏人!”


    “那你调戏回来。”


    虞兰芝:“……”


    此人脸皮比她厚,厚者无敌,她尚且要脸,唯有甘拜下风。


    陆宜洲爱极了她双足没有着落任由他欺弄的模样,“昨晚,好玩,下次我还要……”


    虞兰芝连眉毛也不画,逃也似的跑了。


    把人欺负狠了的下场是整个上午芝娘都不愿同他独处。


    陆宜洲后悔但不改,悻悻回练武堂耍刀,有机会一定要把她哄过来,让她瞧瞧夫君的身手。


    陆宜洲不在,虞兰芝乐得清静,雅伦和小丫头们陪她踢毽子跳百索,直至出了一身汗,粉晕爬上白皙的小脸,天然的好气色比洛京最好的胭脂还来得明艳。


    春樱早已吩咐人备了水,见少夫人撂下百索才扶她回屋擦洗更衣。


    这日午后,虞兰芝开始静心调制为祖母准备的佛手柑澡豆。


    陆宜洲就坐在她附近的罗汉床,凝神打棋谱。


    小两口沉迷自己感兴趣的事,互不打扰,却有种岁月静好的安逸。


    其实内书房更自在,可是陆宜洲喜欢与芝娘同处一室。


    她的气息好闻,清糯的腔调好听,偶尔还会瞥他一眼,眼波勾人。


    祖母的这份澡豆倒也不用太赶,虞兰芝打算把完整的《金刚经》抄写完再一并献上。


    比起澡豆,祖母肯定更乐意看见一个持之以恒并取得巨大进步的孙媳。


    祖母既然选了她,那她就不能让别人诟病祖母的眼光。


    甭管她此前再如何讨厌陆宜洲,都不能否认这是最好的姻缘。


    虞兰芝不止一次发现四宜馆的熏香偏柑类,便用佛手柑窨制豆面,为防其他香味喧宾夺主,几乎不再用多余的香料,只调了一点淡淡的月叶香,气味一下子就升华了,清雅自然。


    这是她尝试九次才调制而成的味道,多一分浓少一分淡。


    ……


    廿二这日,市署令的人如约而至瑞福祥后院正门,倒也没惊动街坊邻居,随行胥吏秉公执法搜查货仓。


    为防官府的人粗手粗脚弄坏名贵的丝绸,沈家专门安排了工人从旁协助。


    梁元今拿着一把假装斯文的折扇爬下马车,对这群官商勾结的狗东西很是不放心,他得亲自来盯着。


    沈舟辞也在,二人相见,一个趾高气昂一个低沉阴郁。


    梁元今不屑,“小子,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不信邪以后有的是你好果子吃。”


    常年沉湎酒色加上四体不勤,梁元今虚肥气短,说两句话就喘起来。不知道内情的压根听不出他是在威胁人。


    沈舟辞目光掠过他犹如身怀六甲的腹部,抿唇不语。


    事情的起因他已大致了解。


    此前梁元今的一个外室在瑞福祥买过几匹好料子,事后又有点后悔,便要退一半。


    时下的买卖除非卖家事先说好否则不可退货,那外室虽颇有姿色却不通洛京的规矩,只记得在乡下地方她扭一扭再娇滴滴说两句好话男人自会照做,没想到这里的男人不吃这套,便撒起了泼,最后被粗使婆子架着胳膊“请出”大堂。


    外室含恨在心,梁元今又正对她上头,两厢狼狈为奸誓要吃下瑞福祥。


    这一搜便搜了一上午,把瑞福祥的货仓搜个底朝天也没能搜到违规的布匹。


    翁署令暗暗捏把汗,太好了,谁也不用得罪了。


    他笑眯眯看看梁元今,又瞅瞅沈舟辞,说和道:“二位公子,老夫觉得你们之间定是存在了误会,如今误会解除皆大欢喜,哈哈哈,以和为贵,二位不如给老夫一个面子……”


    “走你。”梁元今伸手拨开碍眼的翁署令,大步走到沈舟辞面前。


    沈舟辞:“没有证据便是诬告。梁公子可知瑞福祥这几日总共损失多少银子?”


    梁元今:“老子才不管你们损失多少,不服你便去衙门告回来便是。”


    爱告不告,他压根不把沈舟辞放眼里,只没想到那些手脚短短一天一夜就被清理干净。


    谁能想到他是打乱顺序的啊!


    姑且算沈舟辞命好,下回可就不会这么幸运了。梁元今愤愤然瞪沈舟辞,“小子,你等着。”


    沈舟辞哼笑了声,转身欲走,肩膀却被一只又肥又大的手按住。


    “我让你走了没?”梁元今说,“就算没搜到铁证,那匹不合规定的料子也是从你们瑞福祥出去的,这个怎么算?”


    沈舟辞看了看他的手,沉吟片刻,抬起眼,笑道:“算我的。不知梁公子可否赏脸给我一个机会。”


    哟呵,你小子识趣还挺快啊!梁元今乐了,满脸得意。他倒也没有全傻,沈舟辞肯给他台阶下,把事情和和气气解决那当然最好,不然闹大了还真有点麻烦。


    主要是他在家里没啥话语权,但凡闯祸都要先吃老爹一顿棍棒。


    当梁元今的手搭在沈舟辞肩上,一辆高大的深色马车便停在了路对面。


    梁元序凝目看堂兄与人动手动脚忽又眉开眼笑勾肩搭背的。


    堂兄看上去不太聪明。


    那名被冒犯的青年通身锐气逼人,怎么瞧都不像善茬。


    梁元序淡淡道:“走吧。”


    马车重新跑动,驶离西市。


    梁意浓轻声道:“今堂弟这些年愈发不像样。”


    梁元序没说话,因为他忽然想起那名眼熟的青年是谁。


    沈家的四公子沈舟辞,五娘的表哥。


    之所以对沈舟辞有印象也是因为五娘。前年在圆丘,五娘跳上石墩与他吵架,去年五娘在郊社署对上他立刻沉下脸。


    这对表兄妹真有趣。


    梁元序垂眸转着手中的棋子。


    揽霞院难得连续几日都是好春光。


    谢琳已经许久没睡过整夜的觉,加了沉香的澡豆功效竟比含有沉香的熏香好数倍。


    尽管睡眠还是浅,但她确实睡了一整夜。


    轻荷为她揉着额头附近的穴位,“许是少夫人给的按摩方式效果。以后奴婢就照这样为您按。”


    用完澡豆再轻柔额际,谢琳的精神前所未有地放松。


    胡太医固然是神医,救过她的命,可某些民间的偏方也有着神乎其神的功效,竟不比胡太医所授的指法差,甚至还要好上一些。


    婢女在门外禀报:“夫人,尚书过来了。”


    在下人眼中这对夫妻感情不睦倒也没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尚书每个月都会过来两三趟,至于这两三趟里夫妻如何相处就无人得知了。


    谢琳知道这是所谓的“体面”。


    男人来过的院子就很有体面,没有人敢轻视她。


    殊不知她根本不在乎,也清楚地表达过这份体面可有可无。陆尚书却说:“你不在乎便连我们的七郎也不顾了吗?”


    倘若陆尚书不来,下人只会传大夫人遭尚书厌弃,难免会有那起子逢高踩低地轻视了七郎。


    孩子永远是母亲的软肋。


    谢琳沉默许久,不再说什么。


    此后陆尚书风雨无阻月月准时。


    一开始陆尚书还会想着办法引导她说话,也跪着道了歉,世俗夫妻可能会出现的方式两个人都经历过。


    殊不知有些感情没了就是没了,倘若还能追回来的只能是一开始就未曾离开过。


    谢琳从未想过夫君能为她守身如玉,只是不接受他的一晌贪欢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和七郎的命。


    既然睡了就抬个通房或者妾又有何损失?当他睡过的女人哭着过来求她,她比他更难堪。


    日子过成这样也不是没想过和离,然而从联姻那一刻起,谢陆两个家族的利益从有形到无形不知捆绑了多少,岂是轻飘飘一句说断就能断。


    便是不为自己考虑,她也得考虑七郎和父母。


    除非陆尚书铁了心和离,那他一定会主动割让利益。谢琳便同他耗下去,耗到他想换个夫人为止。


    于是这一耗便耗了二十年。


    稀里糊涂的。


    谢琳怔了一瞬,旋即思绪回笼,淡淡吩咐婢女:“知道了,上完茶你们便下去吧。”


    奴婢应一声“是”。


    陆尚书走进来,婢女纷纷退出。


    他看向谢琳,“你今天气色看起来好许多。”


    谢琳“嗯”了声。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谢琳坐累了兀自回内室休息。


    陆尚书一个人坐在临窗的罗汉床前,有一束光正好投在他面前的茶盏,尘埃在袅袅雾气中旋转。


    次早谢琳的气色略差,她走出内室,陆尚书还没走,看看她,复又垂眸。


    婢女们早已守候在外,听见夫人吩咐立即鱼贯而入。


    千篇一律的日子从清晨的梳洗开始。


    谁知虞兰芝又来揽霞院,时辰挑的刚刚好,辰初。


    她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打破了这份千篇一律的宁静。


    谢琳头疼,问:“她又来做什么?”


    轻荷:“少夫人想要向您讨教女郎的弓箭技巧。”


    谢家的女郎就没有不会谢家刀和骑射的,可是会不代表精通,谢琳的箭术非常普通。


    “你告诉她七郎比我擅


    长。”


    “奴婢说了,但少夫人说……公子公务繁忙没空理她。”


    便是尚在新婚休沐期也舍得撂下妻子,陆家的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


    理亏的是这个德行不好的却是她生的。


    谢琳:“叫她进来吧。”


    虞兰芝背着陆宜洲送她的小弓箭步伐轻盈,一步跨了进来,乌黑的眼眸明亮,朝气蓬勃。


    把死气沉沉的屋子都照亮了。


    这不是谢琳满意的小娘子,娇生惯养,相貌普通,无缘无故殴打七郎,这些事情她知道但没有说。


    璃娘才是她心目中的完美儿媳。


    殊不知偏偏是不完美的芝娘成了她儿媳,并长成了完美的模样。


    谢琳:“我这里没你想得那么好。那五万两银票只有五千两是我给你的。”


    “原来婆母给了我五千两,谢谢您!”虞兰芝说,“我的脂粉铺子平均一个月只能赚五十两。”


    谢琳:“……”


    “箭术我已经练了数月,力气还行就是经常射不中靶心。”


    “那得先练基本功,七郎没教你?”


    “我们水平相差过大,同他玩不到一起,婆母教我。”


    “我没空。”


    ……


    半个时辰后,谢琳站在院子中用戒尺轻轻抬了抬虞兰芝的胳膊,“再高些,这些是谢家的三点一线基本功。”


    “嗯嗯,我会好好练习的,争取春猎时大展风采。”


    谢琳:“……”


    原以为说没空就可以终止聊天,芝娘却不以为意,还与她聊起家常。


    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同她正常说说话了。


    她心里也清楚这个傻儿媳不是图她的银钱。


    就这么聊着聊着,她想起了从前的事。芝娘善于倾听,尤其爱听别人讲古。


    两个人像村口无聊的妇人般东拉西扯。


    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兴致盎然。


    第67章 第67章两人跌进了柔软的茵褥。……


    婆媳俩教学基本功,云蔚院的小丫头们排成行,举着比自己小身板都长的稻草人迈进揽霞院。


    轻荷张了张嘴,下意识看向夫人,夫人眼里只有儿媳,她便咽下了要说的话。


    小丫头们甜甜地叫轻荷姐姐,归置好箭靶一窝蜂跑了。


    这是有备而来。


    虞兰芝从杏芳和宝钿的描述中推断婆母长久封闭,夸张时甚至闷在房里三五日不走动。


    人的身子就像小树苗,假如天天见不到太阳也会蔫吧枯萎。


    初春微凉,清晨光线正正好,虞兰芝和婆母一起看蓝蓝的天空,白白的绵云,还有树梢上的小鸟儿。


    晨光照在谢琳苍白的脸颊,恍惚中,死气沉沉的人有了生气,变得鲜亮。


    虞兰芝:“婆母,我能直接喊您……娘嘛?”


    在大瑭婆母是大部分人家的叫法,但也可以把公婆喊成父亲母亲或者爹娘,取决于家族习惯、亲疏程度。


    谢琳想说这也太自来熟,嘴一张话又变成,“随你。”


    一句“随你”,小麻雀霎时神采更甚,仿佛要变成小凤凰。


    “娘,我觉得你跟我阿娘一样好看,特别是站在有阳光有花的地方。”


    谢琳一愣,记不清多久没注意揽霞院草木葳蕤的好春光了。


    与陆添决裂的第七年,他远赴菱洲就任,她以身体和孩子为由留在府中,六年后陆添回京官居正三品吏部尚书。


    自他回京至今已有八年,八年了,谢琳甚少再出门。


    人生又有多少个八年。


    “娘,您有七郎那般俊美的探花郎儿子,还有这么大一座花园!您住的地方简直是仙境!世上得有多少人羡慕你!反正芝娘先羡慕了。”


    是吗……人生失败如她怎么在儿媳眼里全是美好?


    谢琳垂眸,抬起眼发现满园芬芳,鼻端草木异香。


    她的揽霞院好漂亮呀,同芝娘说得一模一样。


    粉墙黛瓦水磨砖,雕刻成西番莲花的白石阶,藤蔓绕梁萦柱,丝垂绿缕,翠微飘飘,茶花瑞香次第绽放。


    陆宜洲一脚踏入揽霞院,看见母亲在微笑,很浅,却发自内心。


    这样的笑也曾对他展开,但大多时候她宁愿吩咐仆婢也不愿亲自陪一陪他。


    许多人小声议论母亲不好相处。


    提起她,祖母总是叹气,未置可否。


    二婶娘说她比原配差远了,大伯哥娶她是因为她姓谢。


    三婶娘说她怀孕前特黏人,不分人前人后,把大伯哥烦到搬去书房。


    还有人对陆宜洲说:你母亲因爱生恨报复你父亲才不要你的。


    大人总以为幼童不记事,在他面前益发口无遮拦。


    祖母责罚了那些人,陆宜洲依旧伤心。


    隐约明白父母没感情,所以都不爱他。


    每当他们坐在一起,整个房间仿佛都要凝固。


    又像是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横亘在他们之中。


    一开始母亲与父亲还会吵架,之后慢慢就不吵了,关系反而更差。


    父亲大多歇在书房,独自抚养教导大哥。


    母亲受冷落便催他过去“争宠”,他不听,母亲一气之下不再理他。


    陆宜洲所能做的唯有不断变优秀,吸引父母的目光。


    在遇到芝娘以前,他竟不知父母之爱子是可以无条件的。


    轻荷走过来福身,“公子。”


    陆宜洲:“夫人和少夫人在外面站了多久?”


    轻荷眼眶微红,“将近半个时辰。”


    “我父亲呢?”


    “昨儿来过,今早才走。”


    再多的话就不方便细问。


    成年的郎君怎好探听父母房里的事,尤其还涉及隐私的。


    所幸他有芝娘。芝娘能做许多他想却做不了的事。


    “七郎,过来。”


    虞兰芝挥挥手。


    谢琳回身望向儿子,目光浅浅。


    陆宜洲抿笑,走过来向母亲问安。


    谢琳:“你来的正好,教教芝娘箭术。”


    “是,母亲。”陆宜洲求之不得。


    谢琳的筋骨长久没动过,便是有些底子也大不如从前,虞兰芝见好就收,不让她真的劳累。


    轻荷心里高兴,只要夫人像现在这样,哪怕只是坐在园子里晒晒太阳她就很开心。


    谢琳靠坐圈椅望着年轻的小夫妻,他们面色红润,眸中含光,真好。


    虞兰芝当着婆母的面认认真真练习,全程没有一丝敷衍。


    既然说了学习箭术那就得学出点样儿,她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


    这天午膳就摆在了揽霞院,谢琳莫名其妙与两个孩子用了饭。


    直到小两口离开,轻荷服侍她午休,思绪才渐渐回笼。


    谢琳:“这孩子,怎么赖上我了……”


    轻荷笑道:“可是夫人没觉得不舒服就好呀。少夫人给您解闷呢。”


    连轻荷都察觉她放松。


    芝娘与其他的小辈完全不同,相处起来轻松又自在,一双眼睛有多明亮心里就有多亮堂。


    这日午休陆宜洲竟赖在云蔚院。


    也不是不能大白天歇在妻子房中,但正常来说少歇更有利于树立威信。


    有上进心的郎君白天理应多待在书房。


    午休短,他一醒来就方便处理手头的事情或者进行力量锻炼。


    总而言之正经人从不痴缠妻子。


    古往今来痴缠妻子的皆为耽于美色之徒,不上进……


    万一芝娘也信了,那他可就百口莫辩。


    时下士大夫为证明自己清流


    高雅不近女色,白天往往与妻子保持距离,若能晚上也克制一些,将赢得无数夸赞。


    但上层的男人岂会真正委屈自己,灵机一动就说妾室和婢女只是玩意,用来排遣一下乃人之常情,算不得沉湎女色……


    所以君子们在书房快乐到不知天地为何物,然后整理衣冠再与妻子相敬如宾。


    陆宜洲是男人,自然深谙这些套路,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因他答应了芝娘这一生只对她好。


    只对她好的话就不该再把温柔分给别的女人。哪怕是玩意也不可以。


    芝娘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新婚期偶尔腻在一起无可厚非,虞兰芝见陆宜洲没打算离开,张了张嘴,干脆由他去了。


    “先说好了,不许胡来。”她说,“只能抱抱。”


    “不是正在抱着么。”


    虞兰芝:“……”


    从走进内室,她张开手臂就未曾自己走过路。


    “你真不觉得我胖吗?”她忽然问。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


    难道直接告诉她男人的真实想法,实在是太爽了,便是再大一圈,他一只手抓不住都行。


    但做人嘛,讲究体面,陆宜洲轻咳,淡淡道:“真不胖。”


    虞兰芝眸光微亮。


    “胖了我也喜欢。”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确实胖了但他不会嫌弃自己的妻子。没毛病,可是也没那么开心。虞兰芝头一低,缩进他怀中,要是能把屁股上的肉分给他多好。


    陆宜洲下巴蹭蹭她额头,大手轻轻捏着,不一会儿她就开始上勾,气喘吁吁,抬起脸主动亲他。


    他俯身配合。


    两人跌进了柔软的茵褥。


    去他的白日不可宣-淫。


    “舒服么,芝妹妹……”他哑着嗓子温柔地摆布她。


    虞兰芝哪里还说得出完整的话,抽抽嗒嗒叫着七郎。


    陆宜洲阖上双目,他与她,在最好的年华里享尽彼此的温存,灵魂与身体再不分离。


    事后虞兰芝红着脸,让陆宜洲在未惊动婢女的情况下取回一盆水,用了五张棉帕子擦干净,再把那帕子揉成团丢进箧笥,埋在废纸堆里不让人发现,届时让春樱悄无声息处理掉。


    “全都算我的。是我抓住你亲抱着你不撒手,你何曾做过什么。”陆宜洲安慰躲在锦被里的人儿,“是我比较无耻,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正经人。”


    要是真的没做过就好了。虞兰芝恼羞成怒,“你快走,晚膳前不许回来。”


    先亲他的是她,抓着他……不放的也是她。


    她疯了。


    一场午休,陆宜洲精神饱满,双目湛亮,面色红润离开了云蔚院。


    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只要身体跟得上,这辈子都要不够她的。


    陆宜洲回到内书房,小厮松子赶忙回禀道:“公子,敏王府的人刚刚送来一封邀帖。”


    自从搬离大理寺,敏王与陆宜洲再难像从前那般随时随地切磋一场。


    敏王掰着手指算日子,终于等到新婚第八天,那么占用一会陆宜洲便不算失礼。


    立刻下帖,陆宜洲准时赴约。


    棋友相见,敏王比陆宜洲更兴奋,唯恐耽搁须臾,忙把人请进茶室。


    醇香的茶,新鲜的果品,香气醒脑的榧木棋盘,一切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陆宜洲含笑,抬手道:“殿下请。”


    敏王笑着落黑子。


    以棋观人,以棋论道,敏王与陆宜洲从陋室到王府,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一盘盘棋早已说尽抱负与理想。


    再没有比他和陆宜洲更淡泊又更深厚的君子之交了。


    敏王想,愿此后余生都有机会与志趣相投之人茶室对弈。


    岁岁年年。


    有人醉心棋道,有人醉心铜臭。


    且说那梁元今稍微恫吓就逼得沈舟辞服软,正不知有多得意。


    瑞福祥又怎样,还不是轻轻松松到手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使坏。


    西市的铺子但凡有他看上眼的就想方设法打听东家,惹不起则已,惹得起就派牙人问价,做出一副要买的模样,东家肯定不答应,无灾无难的谁会把下蛋的鸡卖掉。


    不答应是吧?那就别怪他拿出绝活——雇佣帮闲在人家铺子门口屙一泡。


    当然屙来屙去的不雅观也容易坏了铺子风水,所以只屙几次恶心东家和看客就行了。


    重头戏在后面。


    不出三日就会有地痞无赖砸铺子讨债,理由是吃坏肚子或所买衣料尺寸不对或抹完起红疹子,总之只要是铺子就一定能找到毛病,找不到可以自己创造。反正老百姓喜欢看热闹,有热闹看就行,而且老百姓一般不太喜欢思考,只要热闹好看谁管真假。


    帮闲把事情闹得比耍猴戏还欢腾,聚满了人,吆喝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倘若当地的百姓不吃这套,那就雇人当“百姓”来看,直把人铺子围堵得满满当当,做不成生意才罢休。


    如此一来铁打的东家都扛不住,只能以最低价拱手相让。


    梁元今一事无成,却靠鱼肉百姓赚得盆满钵满,一口气养了三个外室,又靠恩荫在吏部挂了个闲职,小日子越过越滋润。


    西市人人避他如蛇蝎。


    昨日梁元今出了一个极低的价,沈舟辞一口答应,如此也算相谈甚欢。定完在西市署签契书的良辰吉日,各自返回。


    梁元今回去抱着外室炫耀一通,把个牛越吹越大,“放眼东西两市,还没有老子搞不定的人。”


    外室心脏乱跳,与有荣焉,顿觉自己摊上了有本事的男人,一番奉承后愈发小意温柔伺候。


    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外室也不容易。


    两年前的金主虽胖却胖得有福气,算正常人的胖,加诸年轻五官端正,对外室的眼睛挺友好的。


    谁知短短不过两载已物是人非,金主不停地膨胀,就连帷帐内也变成彻头彻尾的废物。


    外室想着瑞福祥吃着……长叹一声哪有甘蔗两头甜的。


    是夜微云遮月,不甚分明,坊中几声犬吠过后,一切重归宁静。


    外室的宅院墙根溜过来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翻墙,没多会儿又悄无声息离开。


    这是鬼市的高手,雇主命他做的事比喝水还简单,但给的银子却不少。


    只一个要求:手脚干净,切勿留下证据。


    廿四一大早,梁元今急不可耐前往西市署,半道遇上了沈舟辞。


    “梁公子可否载我一程,我这车轮毂松动,怕是要耽搁许久?”


    梁元今:“不是还有马?”


    沈舟辞讪讪道:“好。劳烦梁公子稍稍等我一会。”


    说罢便派人去牵马。


    梁元今得意地哼了声,小小商户子也配与本公子同乘。


    他一路哼着小曲儿,马车飞奔。


    过往百姓躲闪不急,哇哇大叫,还把一个小娘子的油果摊子撞飞,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梁元今嘿嘿笑。


    未料乐极生悲,他的轮毂也突然松动,却由于巨大的前冲速度导致车身完全不受控制,左摇右摆。


    梁元今在车里滚来滚去,哀嚎连连。


    轰隆一声巨响,马和车分离,行人尖叫,那装着梁元今的车厢就飞了出去,把武侯铺的黑漆铜环门砸个稀巴烂。


    门后面坐着十几名身着甲胄的巡街使,他们面面相觑。


    梁元今被人从车厢掏出来时只剩半口气,面目全非,僵俯在地呕了一口血。


    不消一会儿衙门的人全部到场,跑在最前面的则是捕快和仵作,有人负责救治有人负责侦办。


    事发经过一目了然,满大街的老百姓都能做证:梁元今当街飙行,横冲直撞,在撞翻油果摊子后导致本就有老旧迹象的轮毂沾满热油,热油催发裂缝变得松软,随着越来越快的速度可不就连人带车甩了出去。


    沈舟辞打马路过出事的街道,梁元今已被抬走。


    他和西市署的翁署令喝着茶聊着天,不慌不忙等待迟迟未到的梁元今。


    最后翁署令说:“一直这么等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派个人去他家问问。”


    “也好。一切便交由署令


    安排。”沈舟辞抱拳,大步流星离开。


    随从服侍他登上全新的马车,沈舟辞挑下金丝藤竹帘低笑几声。


    普通人出不起的价他出得起。


    鬼市的人可不管谁是谁家的公子,便是皇亲国戚也敢动。


    梁元今文不成武不就混日子长大,哪见过真正厉害的主。他瞧不起商户出身之人却忘了这世上连鬼都能买通的是银钱,只要有钱……买他的命都可以。


    体虚多病之人最怕意外,这场意外使得梁元今吃足苦头,肥胖又使他的伤势更加严重,没熬过三日竟一命呜呼。


    “西府的梁公子没了。”


    沈家仆从甫一得到消息立马前来禀告。


    沈舟辞闻言弯唇一笑。


    一名纨绔子弟的死亡尚且惊动不了太多人。


    陆府照旧安宁祥和。


    当揽霞院婢女回禀“少夫人求见”,谢琳的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理智上她并不想与任何人来往,然而这世上人没有谁天生喜欢孤独。


    芝娘让她感到自在,总是把分寸拿捏得正正好,既让她打起精神又不让她累。


    “娘,我今天是来借花献佛的。”虞兰芝双手捧着黑漆弓箭匣子,“这是七郎早年间使用的角制弓,据说还是您送的呢。我把它找出来再送给您,这样我们每天都可以一起练练基本功再练练箭。”


    身子骨动起来气血才更足!


    谢琳:“……”


    她何时说要同她一起练什么的?


    不等谢琳张口,虞兰芝笑弯弯地展示自己的右手,十指纤纤白如玉,红色丹蔻晶莹,别提有多惹眼了。


    “是不是特别好看?”虞兰芝说,“角制弓黑漆漆的,我们的手又这般白皙细嫩,涂上丹蔻的手指这样搭弓岂不是绝美!”


    谢琳:“呃……”


    “为了黑色的角制弓,要不您也染一染,我帮您!”虞兰芝自来熟坐到了谢琳对面,身后婢女同时将染甲物件一一摆好。


    谢琳自是不同意,“不合适,我老了。”


    “可您看起来最多三十四,不能再多了。我阿娘还比您大两岁呢,她不仅染,染完了比菩萨的手儿还美。”


    虞兰芝的娘亲是大美人,其实只要足够爱自己,每个女人都可以活成“大美人”。


    谢琳想起自己才四十。


    自从失去生育能力她以为自己不再是完整的女人,抬不起头,也没有心思打扮。


    总怕别人说:瞧那个女人,费尽心机勾搭陆添最后不也就这样。怀胎七月还妒恨夫君睡了陪嫁,作天作地作到早产,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


    不能生孩子的妒妇。


    “娘。”


    眼前就有一个贴心的小棉袄在唤她娘。


    虞兰芝赞叹地摸摸谢琳的手,“您的手可真美呀,像我阿娘一样。”


    第68章 第68章陆宜洲点点头,垂眸伺候……


    轻荷眼瞅夫人满脸嫌弃,十根手指头却安静地染完了丹蔻。


    玉手白若凝脂,尖尖上红若朝霞。


    真的美极了。


    谢琳目光微软。


    那日芝娘离开揽霞院,谢琳在内室默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手。后来她时不时会用这双手拉弓搭箭,一点一点找回力气。


    虞兰芝和谢琳这对婆媳,一个热情洋溢一个话少疏离,完全不搭边的两个人凑在了一起,有种诡异的相谐……


    且说成婚前陆宜洲就做了充足的准备,思及虞老夫人多尖酸刻薄的一个人,夹在她与虞二夫人之间周旋的虞侍郎却至今安然无恙,定然有了不起的秘诀。


    为讨得这份秘诀以备不时之需,陆宜洲下了不少功夫,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习得精髓。


    不意岳父所授的“真经”全无用武之地。


    先前担心的冲突一件也未发生。


    转念一想,没用上才好!


    对男人来说可不就天大的好事。


    更惊喜的是芝娘非但不用他操心婆媳问题,还时不时拉他给母亲请安,陪母亲吃一顿饭。


    其实成婚前母亲也会与他吃饭,但他觉得那些饭咽进腹中是冷的,有芝娘在,家变得像家,饭菜自然热乎乎。


    一切都是暖暖的。


    新婚第十三日,云蔚院的库房不仅规整完毕还做好了全部分类。古玩字画,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物品占半间,另外半间放的都是不怎么占空间的各类杂物且价值不菲,以上登记造红册,详尽记载了出库入库信息,虞兰芝随手一番入目皆了然。


    账册亦出入各成一行。


    她对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终于有了完全的掌握。


    抄完最后一笔《金刚经》,虞兰芝轻轻吹干墨迹,这是第三遍。前两遍略有瑕疵,直到这一遍才是她最满意的状态。


    陆宜洲点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祖母见了定会夸你的。”


    虞兰芝面露欣喜,“我看着也喜欢。”


    陆宜洲:“我给你捏捏。”


    写这么久手酸。


    “嗯,像上次那样捏,这只也要。”虞兰芝把白玉腕子放他掌心。


    “好。”陆宜洲指指自己的唇。


    虞兰芝顿了顿,靠过去嘟起嘴亲了他。


    香香软软,肌肤薄薄,好想咬她一口。


    陆宜洲点点头,垂眸伺候她,片刻之后复又抬起眼,深邃如海,“亲我就能让我为你做任何事,是真的。”


    虞兰芝在心里想:他可真好糊弄。


    待到辰初,虞兰芝前往四宜馆,一路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初春美不胜收。


    婢女笑吟吟迈进东次间,屈身回禀:“回老太君,七少夫人求见。”


    陆老夫人眼睛一亮,“请进来。”


    原以为过了新婚期虞兰芝才会往这边走动。


    梁大夫人陆敏静在心里轻轻不屑:可不得在您老跟前多走动,跟谁亲都不如跟您亲。


    虞兰芝款款走进来,满室生辉。


    长得好看穿的也好看,眉眼是那种长辈看一眼就觉得有福气的,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更是血气充足的模样,太鲜活了。


    陆老夫人爱极了她这幅鲜活又有福的模样,也算全了内心深处那点念想。


    “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安康。”虞兰芝福身道,“芝娘来之前特意问过芳芹姐姐,确认您今儿心情好就立刻巴巴过来。”


    陆老夫人笑呵呵,“瞧这小嘴,调皮的话给它说出来也是讨喜。”


    那可不是,你看她讨喜,她说啥能不讨喜?陆敏静在心里翻白眼,虞兰芝却大大方方看向她,朝她福了一礼问安。


    这位一向瞧不起她的夫人,不知何时起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这份敌意莫名其妙,不过虞兰芝不会再在乎。


    因为她也不喜欢她。


    陆敏静脸上似笑非笑道:“芝娘这些时日可还习惯?若是有什么不便莫要噎在心里,你祖母的心尖尖上你是第一等。”


    可惜虞兰芝的回答要让她失望了。


    虞兰芝的眼睛亮晶晶的,“多谢二姑母关怀,婆母宽厚仁慈,七郎谦和有礼,云蔚院上下井然有序,芝娘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快乐。”


    说罢,又看向祖母,再次施礼,“芝娘感恩祖母,感恩婆母。”


    陆敏静:“……”


    感恩祖母也就罢了,她尚且能听懂,怎么还感恩起谢琳,实在听不懂了。


    陆老夫人脸上也有些诧异,却很快调整好,温和道:“你婆母不擅长庶务又喜静,但本性纯良天真,你们合得来实属福缘。她身子骨弱,以后你多孝顺她少让她操心。”


    “是,祖母。”虞兰芝温温顺顺。


    陆敏静嘴角抽抽,险些想不起虞兰芝来之前自己与母亲述说的话题。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因为陆老夫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虞兰芝身上,将她的字来回看了两遍,赞不绝口。


    陆老夫人:“芝娘的字风骨已成。”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六娘子陆怡蓉笑道:“七嫂嫂长得柔柔弱弱,竟写得一笔铮铮风骨的好字,蓉娘自愧不如。”


    虞兰芝莞尔:“六妹妹是家里公认的才女,切莫打趣我了。”


    “你俩都好,各有各的风骨。”陆老夫人非常中肯。


    姑嫂围绕书法陪老夫人讲了会子话,虞兰芝趁机献上自己的心意,两匣佛手柑澡豆。


    陆敏静在心里笑,我当什么好东西,灰扑扑的玩意。


    “这是芝娘亲手做的,看起来普通用起来却不普通的,是祖上传给女儿家的秘方。”虞兰芝说,“主料是佛手柑窨制的豆粉,其他所用香料和药材十分常见,我又多加了一点桃仁。芝娘已经替您试过,用完肌肤柔润不干,佛手柑的香气能停留两个时辰而不衰。”


    且不说好不好用,但是香味已经引起了陆老夫人的兴趣,佟妈妈含笑上前接到手里,“少夫人心灵手巧。”


    陆老夫人:“你有心了,这个味道我很喜欢。”


    陆怡蓉也称赞气味清新独特。


    “祖母喜欢那我便也心满意足。”虞兰芝像压对了考题的举子,心里甜丝丝的,“若是用着还行,往后可就有我大展身手的地方了。”


    陆老夫人没想到看着文文静静的一个小娘子说起话来还怪有趣。


    众人也跟着笑。


    陆敏静神情微微僵硬,既不敢给虞兰芝上眼药,又不敢直言自己那份敌意的缘由,只得悄然咽下不屑,跟着笑一笑。


    毕竟自己那点花花肠子不够母亲打量的。


    陆怡蓉尚未出阁,是陆府最讨老夫人欢心的孙女,谦和优雅,不带半分骄纵,举手投足俨然一副标准的高门贵女。


    话说抛开陆家不讲,虞兰芝和她还沾了另外一点亲,陆怡蓉的未婚夫姓方,乃璃娘的未婚夫方知蕴亲弟弟。


    也就是虞兰芝表姐夫的二弟是陆怡蓉的未婚夫。


    陆怡蓉与宋音璃交好,自然格外亲近这位七嫂嫂。


    二人相视一笑,陪着老夫人打趣说笑。


    陆老夫人吩咐佟妈妈去库房找几匹适合小娘子的料子,要颜色鲜艳的。


    再鲜艳的颜色也艳不过浮光锦,片刻之后,两名婢女抱着四匹浮光锦来复命。


    两匹天水碧两匹荷花粉,赏给虞兰芝和陆怡蓉。


    那料子还没穿上身只望着已仿佛看见了波光粼粼的瑶池,姑嫂二人这般年纪岂有不喜之理,连忙起身脆生生谢祖母恩赏。


    陆敏静:“怪道小辈都爱往母亲身边凑。”


    浮光锦都拿出来。


    众人平素皆知她是个什么性子,闻言见怪不怪。


    这还是在老夫人跟前,其实已经收敛了,


    虞兰芝与陆怡蓉对视一眼,笑了笑。


    二姑母是长辈,不好听的话她们不接便是。


    随着接触梁大夫人的次数渐多,虞兰芝难免想起从前的执着,如今看来千难万险不让她如愿莫非是另一种救赎。


    有这样的婆母,怕是再开朗的人也要抑郁。


    不过从成亲那一刻起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感动的不忿的,开心的悲伤的都不再有意义。


    所谓的遗憾也就不再是遗憾。


    今日一番感慨也不过是思绪一闪,只消须臾已被虞兰芝抛到脑后。


    陪老人家必须得掌握度,开心有话聊的同时也不能没完没了。


    在陆老夫人最开心也略微疲惫时,虞兰芝恰到好处地起身请辞。


    陆怡蓉也起身,随七嫂嫂一同辞去。


    姑嫂走了一段路,临近岔路口作别。


    陆怡蓉:“原是该请七嫂嫂同游踏春,又想到嫂嫂新婚燕尔,我便不多打扰,待他日有了空闲,再与嫂嫂多叙话。”


    虞兰芝含笑说好。


    两人点头,各自返回。


    四宜馆内只剩母女二人。


    陆敏静撇撇嘴,“阿娘,您对孙媳可真好。”


    陆老夫人展开肩膀,身后的佟妈妈按上去,力道适中,消疲解乏。


    “你对那孩子的敌意怎么就那么大?”陆老夫人懒得看她。


    陆敏静:“我才没有,我一个做姑母的犯不着。”


    陆老夫人冷笑了声。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是错,陆敏静百口莫辩。


    她不愿承认自己看走眼,不愿看到自己瞧不上的人越来越好,更无法接受自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三郎惦记她。


    这份有违人伦的惦记……她不敢说也不能说,甚至都不敢在三郎面前提第二次。


    第一次提时三郎的眼神瞬间比公爹还锋利,吓得她险些忘了这是自己的儿子。


    儿大不由娘,更何况这个儿子从来也由不得她,唯一让她做主一次的求亲还搞得鸡飞狗跳。陆敏静又悔又恨。


    再想到七郎待虞兰芝也是如珠似宝,气就不打一处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肤浅。


    陆敏静想到自己昨儿的遭遇,顿时也没心情编排虞兰芝,泪珠一滚,重新抹泪。


    西府死了一个儿子,偏巧还是前不久才被陆敏静骂过的。


    勇毅侯夫人很难不怀疑是她咒骂的,顷刻间新仇旧恨一同涌上,竟在灵堂上把陆敏静骂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嘴贱的贱妇。


    陆敏静哪里受过这种气,可她一身本领也就是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一旦遇到个地位资历都不比她低的妯娌,登时变作纸老虎,骂又骂不过,打起来自降身价,于是气得嗷嗷哭,此行便是来娘家诉苦。


    话分两头,虞兰芝回味着长辈的夸赞,再瞅瞅婢女怀里的浮光锦,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此行身边只跟了春樱和一个跑腿的荔枝。


    在家走动,如非必要,虞兰芝不喜仆婢环绕,能简则简,这也使得附近的仆婢若不仔细极有可能注意不到她。


    赶巧她突然想看梨花,梨花又在临水小轩附近,于是那小轩中的呵斥怒骂便一个字不落地钻进了她耳朵。


    污言秽语。


    骂人的竟是杏芳,被骂的则是宝钿!


    两个都是二等,杏芳哪来的威风?


    春樱小声道:“杏芳的娘亲是四宜馆的庞妈妈。”


    庞妈妈,老夫人跟前仅次于佟妈妈的人。


    这样的家生子莫说才二等,便是三等,也不会有哪个一等的不给三分薄面,那么喝骂同为二等的宝钿其实也很正常。


    下人也有下人的生存规则。


    虞兰芝不赞同但也不会过分干预,但不会干预不等于不敢干预,她眉头微皱。


    “这么脏的嘴也能在主子跟前服侍?”


    春樱汗颜:“人都是多面的,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孔。”


    小轩内宝钿发鬓微乱,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受惊后的泪珠。


    杏芳将鸡毛掸子甩到她身上,破口大骂:“小-娼-妇,都是千年的狐狸精别搁我这里装清纯,高择一来你就犯那骚-病,上回抢了我端茶的差事我忍了,今日你又浪起来,还抢?”


    “杏芳,你也是女子,骂人怎生如此歹毒,什么脏的臭的都从嘴里喷。”宝钿含泪道,“高大哥与我同乡,这两回都是他遣人喊我过去,送我些老家的方物,我不是还分了你一些。”


    “苍蝇不叮无缝蛋!”杏芳啐了一口,“他给你三分脸面你就浪了还有理?你怎么不去青楼做那红倌人接客,免得成天在这里膈应我!”


    高择是陆宜洲的左膀右臂,是庞妈妈眼里的东床快婿,更是杏芳情系多年的如意郎君,整个云蔚院谁不知高择是她的人,就差少夫人为她指婚这一步。


    当然这只是杏芳的单方面认为。


    以高择的地位如若有意早将她娶进门,何至于拖到现今。


    明眼人都瞧出高择真正属意的人是谁。


    然而宝钿和高择有私怨,去年底才和好,这下杏芳乱了方寸,一个没忍住终于跳脚。


    千算万算没算到今日跳脚偏偏被外出的少夫人撞个正着。


    春樱推门而入,杏芳如遭雷击,骇然失色,两腿一软晃了晃,差点晕倒,又想到宝钿为人处世普普通通,前阵子在公子跟前刚闹个没脸,此番不如釜底抽薪,彻底扫除这个祸患。


    春樱走过去劈手夺过杏芳手里的鸡毛掸子,“大家都是在主子跟前有脸面的人,便是宝钿有一万个不是也有少夫人来打来罚,轮不到你在这里抖威风。”


    杏芳扑通一声跪下,一面磕头一面哭道知罪了。


    “你这嘴想必不是第一天骂人,也不是在云蔚院第一次骂人。你污言秽语不给少夫人招祸的话我倒也没有空与你计较。”春樱说,“可你嘴里除了娼啊浪啊骚的便没别个词,传出去还要少夫人的脸往哪儿搁?”


    “便是那粗使婆子也没听说这么脏的,你一个二等小娘子还要不要脸?”


    杏芳汗如雨下,面色发白。


    适才气到失了智,确实不体面,同那街道暗巷的低俗妇人没甚两样,传进公子耳中,她一定凶多吉少。


    但死之前得拉宝钿下水。


    杏芳呜咽一声,用力磕了两个头,凄凄惨惨道:“奴婢有失体统,肠子早已悔青,只求少夫人莫要因我一个贱婢气坏了自个身子。是贱婢没用,从内书房起就事事被宝钿压一头。公子信任她,自来没我们说话的份。方才奴婢发现她又另攀高枝,以她和高择在公子心中的地位,奴婢是再也没有希望了。呜呜呜,明明是奴婢先看上高择。”


    说罢,长跪不起,只用力磕头。


    虞兰芝听完了,面无表情打量她片刻,淡淡道:“你看上的人就不能看上别人,别人也不能被他看上?他是你未婚夫还是与你私定终身,亦或许诺了你什么?”


    杏芳凝噎,眼球大睁,嗫嚅半晌回答不出。


    难道少夫人没听见她说公子信任宝钿,宝钿在公子心中地位不一般?


    贱人宝钿定然也与公子不清不楚,否则高择凭何单单瞧上她,怕不是急着为公子接盘呢!


    “这些年,难得你在公子的内书房没犯过错,想必你阿娘没少为你殚精竭虑。”虞兰芝笑了笑,“正常来说,以你的条件做个一等都绰绰有余,可你混二等都勉强,才过来几天便在我这边现出原形。”


    “奴婢,奴婢……错了,奴婢掌嘴。”杏芳用力掌掴自己,泪如雨下,却被春樱一把攥住。


    春樱给了她一个嘴巴,“少夫人让你打你才能打。”


    杏芳噤声,跪伏在地,默默哭泣。


    虞兰芝:“你的嘴这么脏,自是不能在主子跟前服侍的,但你不止嘴脏心还脏,在我眼皮底下上眼药,挑拨我和公子的感情,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她又道:“春樱,叫人把她送回去吧。云蔚院庙小,不敢留她。庞妈妈若是问你,你便把杏芳说的话学一遍。”


    春樱屈身领命。


    虞兰芝:“先把月例结了,再给杏芳添二两银子,权当这些年的苦劳。”


    杏芳瘫软如泥,指甲深深扣在地上,咬碎了牙齿,轻声道:“奴婢知罪,奴婢领罚……”


    第69章 第69章不白等,心心念念的人满……


    虞兰芝于临水小轩处理内宅,那时陆宜洲尚在外书房。


    高择呈上一封密信,“那位可能要撑不过去。”


    陆宜洲挑开泥封一目十行。


    不仅小皇帝出了问题,梁太后的寿安宫也有情况,昨日二更天梁家妇人入宫陪侍太后。


    文信侯终究缺了点运气,其实不缺陆家也不会允他如愿以偿。


    毕竟一时收敛不代表一世收敛,只要爬得够高,爬到让人畏惧,手就一定会再次伸向菱洲。


    人性如此。


    陆宜洲的目光锁住最后一行,“这次是嫡女。”


    梁家有意与敏王联姻。


    高择:“小恩小惠收效甚微,情急之下倒是认真了。”


    敏王妃早逝,梁氏嫡女过去便是正妃,如此德尚坊梁氏将与敏王成为完全的利益共同体,再无异心。


    这步棋走得好,梁氏的第一选择不是敏王却拿出了最真的诚意弥补。于敏王来说若能得到如此世家支持,娶嫡女为妃,绝对利远大于弊。


    常人眼里莫过于此。


    陆宜洲淡笑,把信纸递给高择,高择连忙接住点燃丢进蓝彩珐琅的笔洗。


    “梁家怕是要失望而归。”陆宜洲说,“敏王没那么懦弱,也绝非目光短浅之辈。上一个皇帝的处境他或多或少有所了解,岂甘心沦为第二个傀儡。”


    敏王有足够的优势却不贪婪。坐不坐得稳皇位是他的本事。


    他是大势所趋,不可能再让任何外戚裹挟。


    那边厢杏芳哭哭啼啼跟着春樱离开,虞兰芝看向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宝钿。


    目光空洞,透出一丝灰败。


    察觉少夫人在打量自己,宝钿忙垂头跪得更低,“奴婢有罪,请少夫人责罚。”


    虞兰芝喜欢就事论事,且今日之事皆为杏芳之过。宝钿确实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更多是底层人的生存本能,还没到上升的地步。


    “你犯过错,公子也给过你警告,那之后你安分守己当差,何错之有?”


    “奴婢,奴婢……终究因奴婢污了少夫人的耳朵。”宝钿泪盈盈。


    虞兰芝:“男女之情莫过于两情相悦。你回去仔细想想,倘若觉得那高择的人品和父母值得,我亦乐得促成这段良缘,反之,便是公子开口,我也不会将你随便许人。”


    那一刻胸臆似有暖流缓缓淌过,千言万语凝在喉头,宝钿忍不住抬头看向少夫人。


    她很迷惘,回过神复又恢复了镇定,磕下三个响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坚定,道:“奴婢愿意。”


    虞兰芝:“好。”


    跟了高择,以后就不会被阿猫阿狗随意欺辱了。


    这也是一个婢女所能求到的最好人生。


    没有高择,她这辈子其实一眼望到头,年纪到了配一个人品相貌过得去的老实男仆,再生一堆小奴仆,不会太坏也没有希望。


    宝钿擦干眼角,目送少夫人离开,呢喃道“多谢”。


    一口气安排了陆宜洲的两名婢女,虞兰芝自认处理得极好。


    这日就寝前,总算见到陆宜洲,虞兰芝边收起账册边提了一嘴。好歹是他的人,他再甩手不管,自己也该知会声。


    陆宜洲放下帐子认真听,末了随一句:“可以。”


    短短两个字。


    倒也不是他冷情而是对两个婢女就没动过情。


    怜香惜玉的前提得感兴趣,对不感兴趣的,男人通常毫无动容,更何况对方还是底层。


    不过宝钿终究有一些特殊,他补充道:“高择跟了我十余年,从没认真求过我什么,单就看上了宝钿。”


    “我明白。”虞兰芝点点头,“你看这样行不,我单独贴补宝钿一笔嫁妆,再当一等婢女发嫁。”


    “嗯。”陆宜洲说,“钱走我的账,不叫你吃亏。”


    “休要瞧不起人,我现在可比大部分人阔绰。”


    “是,芝娘早已今非昔比。”


    陆宜洲侧身支肘撑着脑袋,目光凝在她脸上,欲言又止。


    “不妥吗?”虞兰芝抬眸,夫妻俩四目相对。


    “没有。我在想关于你的事。”


    “我?”虞兰芝指了指鼻尖,“我有什么事让您老如此操心?”


    陆宜洲叹息,翻过身平躺。


    虞兰芝踢他一脚,“故弄玄虚。”


    陆宜洲扭过头,深深望着她好一会儿。


    “芝娘,倘若我有一些疑惑,仅仅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他微微抿唇,“我想了解你。并非是要干预什么。”


    虞兰芝轻轻眨了下眼睛,“问吧。我没那么脆弱。”


    “骗人,你总把我往坏处想。”


    “那是你本来就坏。”


    陆宜洲急了,“你又骗人,上次不是还说我好,肯定我对你的好。”


    “


    我的意思是以前,以前你本来就坏,现在却是个好郎君。”虞兰芝伸手摸摸他的脸,把他摸得安静了,“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自从成亲,你待我越来越好。我只看将来,相信将来你定会待我更好。”


    陆宜洲攥着她的手,放在唇畔。


    “我待你一直都好。从未讨厌过你,吵架那会儿……全都是装的。”他说,喉结轻轻滚动,干咽了一下,“可你讨厌我却是真的……”


    虞兰芝小脸一板,“婚都成了,你不是要跟我翻旧账吧?那咱俩可是不分胜负。”


    她破事多,他也不见得干净,彼此半斤八两。


    什么锅配什么盖,要不怎么凑一块儿?


    谁没个年少无知!


    “你瞧瞧,我才不过解释一句,你就扯那么多,你总是凶我。”陆宜洲闷声道。


    “哼。”


    睡着前虞兰芝也没能知道陆宜洲想问什么,她咕哝一声翻过身,身后的人立刻贴过来,隔着锦被将她抱在怀里。


    芝娘喜欢他的身体但不喜欢频繁敦伦,两个人在需求上有着耐力和体力的悬殊,好在陆宜洲大多时候都能很好地克制自己。


    当她真的累了,他就不打扰她。


    陆宜洲微微收紧手臂,默默望着漆黑的帐子。


    用身体吸引来的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开心。


    等他老了,不行了,不知她还会不会在意他?


    那么久远的事陆宜洲想了一下就立刻忽略,被他忽略的事还有很多,只要不再提就不会再想起,反正芝娘是他的,永远都是。


    新婚休沐的最后一日,陆宜洲天不亮起身,掖掖被角把虞兰芝裹严实,“晚膳前我一定回来,陪你去看内书房的兰花,一共二十缸,像你一样香呢。你要是等不及就先过去,看上哪个尽管搬走哪个。”


    内书房的人自会尽心服侍她。


    虞兰芝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嗯”了声,嘀咕道:“你就不怕我全给你搬走……”


    他亲了亲她额头,“连我都是你的,我会怕什么。”


    ……


    考虑到明日开始上衙,虞兰芝一大早就去了揽霞院,陪婆母用早膳。


    你别说,就她这个婆母,除了不会慈眉善目笑吟吟说好听话,剩下的全是优点。


    在揽霞院用饭根本不存在儿媳站着布菜一说,她要布菜婆母只会觉得碍事。


    谢琳:“我花这么多银子娶儿媳不是买婢女,事情都让你做了,我这一屋子仆婢还有什么用?把儿媳当婢女,婢女当主子,那不是缺心眼吗?”


    听起来好有道理,虞兰芝从善如流坐在婆母对面吃了两只三鲜馅儿的包子。


    有人用饭像受刑,有人则不然,斯斯文文,每一口仿佛都在嚼珍馐佳肴,看得人口舌生津,动了食欲。


    谢琳被虞兰芝的好胃口感染,不禁多用了半碗。


    其实谢琳的日子过得并不差,除了孤独,没什么人说交心话,在物质上可以说是陆府仅次于老夫人的女眷。


    多少妯娌羡慕,暗暗压在心底。


    有好儿子好夫君的女人,根本不需要擅长庶务也不用讨好谁。


    揽霞院的仆婢哪个不规矩知礼,什么奴大欺主、逢高踩低、贪昧克扣这里都不存在。


    这里只有富贵逼人。


    可你说大房夫妻和睦吧,尚书几乎住在内书房,说他们不睦吧,尚书的银子流水似的流向揽霞院,人也每个月固定去住几回。


    说明两口子的日子照常过,没有大家喜闻乐见的闹和离。


    再说男人的心在哪里银子就在哪里,话糙理不糙,不管平头百姓还是皇亲国戚皆适用,没有例外。


    虞兰芝的那些赞美也全是真心的,她只是提醒谢琳拥有的美好并非刻意夸大。


    不过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这些好未必是谢琳真正想要的。


    虞兰芝拿起弓箭,望向垂眸擦拭箭矢的婆母。


    一个人,心里的伤究竟要多深才能多年未愈,什么也无法填补?


    宝钿的娘亲算是最清楚当年内幕的几人之一,不过说来说去也只能从下人的角度描述所睹所闻,而夫妻的真正矛盾乃至后续冲突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唯一肯定的是早产乃压垮谢琳的最后一根稻草。


    会笑会说话的孩子招长辈疼。说的就是虞兰芝这样的。


    午休起身没多久,芳芹就来云蔚院邀请虞兰芝去四宜馆吃好吃的,菱洲那边的百味斋才有的栗子糕、玫瑰糕。


    菱洲的百味斋,虞兰芝倒是吃过一回,哥哥寄回来的,不过条件有限,吃到嘴里的糕点已不是最佳的赏味期,却依然尝得出不同于洛京的鲜甜甘美。


    哥哥说:“整个大瑭唯有菱洲才能做出。”


    她问为何?


    哥哥:“只有菱洲才有灵泉水。此泉甘甜独一无二,源自洞顶,一滴一滴落在下方的小石潭,聚积成一小汪,想多做点都不成。天下饕餮想要一饱口福者,唯有亲自来菱洲才能尝到最新鲜的。”


    当一样东西得之不易就会立即身价百倍,假如它的味道又是真好吃,那就显得尤为贵重了。


    虞兰芝尝到了比哥哥寄回来新鲜许多的点心,也见到了不少陆家的小娘子。


    祖母这是真把她当孩子了,而不是孙媳。


    按说媳妇不管多大年纪都算“大人”,是大人了待遇却还和没出阁的小娘子一样。


    这不有口好吃的老夫人立马想到她。


    少夫人确实不一般。此后四宜馆的仆婢见着虞兰芝笑容更甚。


    那些等着看好戏的看客各自散去。


    虞兰芝感动极了,又岂会不懂祖母在给她撑场子呢。


    处置杏芳很难不得罪庞妈妈,庞妈妈一旦有心,那说不准什么时候虞兰芝就翻船栽跟头。这也是许多小辈礼让长辈心腹的原因。


    放在朝堂上就好比正三品的大官对小小中书舍人和颜悦色。世上的权力千百种,有些是隐形的,看不见也不好说,却最能影响上位者决断。


    陆老夫人用实际行动告诉那起子蠢蠢欲动之人,谁才是主子。


    庞妈妈混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不是蠢人,正因为不蠢,直到老夫人表态前她一句错话都没敢说,此后就更不敢啰嗦。回到家便把杏芳嫁了。


    不是她不想提携亲闺女,实在是资质平平不上进,拉不上去。硬提的话可能小命都要没了。


    殊不知杏芳心比天高,根本不把普通的男仆放在眼里,既要体面有钱又要俊美还得年轻,庞妈妈都无语了,只恨自己蠢,蠢到居然以为抬举她就能把她举上天。


    这么全乎的人莫说在男仆中罕见便是主子里也少有。她想要没有错,可也不掂量自己配不配。庞妈妈母女的琐事不提也罢,那都是后话。


    且说虞兰芝揣着满心窝子的暖意冉冉返回云蔚院。


    竟发现了陆宜洲,坐在她最喜欢的玫瑰椅上逗她的小圆子。


    小圆子喵喵叫。


    陆宜洲起身迎向她,“我提前回来,等了你许久。”


    不白等,心心念念的人满面春风,小脸粉扑扑的,像树叶上的阳光,明媚又明亮。


    他好喜欢这样的她。


    “七郎。”


    虞兰芝轻提裙裾紧走去,被他竖抱而起转了个圈。


    婢女们含笑退下。


    “抱着说话你不累呀?”她故意晃。


    陆宜洲摇摇头,“不抱着才累呢。我得一直低着头,要是你也低着,我就看不见你的眼睛了。”


    虞兰芝:“……”


    “哪有那么夸张,咱俩离得远一些不就能看见。”她说。


    陆宜洲:“我不。”


    第70章 第70章虞兰芝心中警铃大作,搂紧……


    陆宜洲仰脸凝视她,气息均匀不带一丝喘,修长的手臂充满了强韧的力量。


    虞兰芝莫名想到他只会在那种时候喘,一开始嘴角紧抿着,直到把她弄得嘤嘤求饶,他就会坏笑,喘着粗气可劲“欺负”她。


    越想越不服气,她的面孔涨得绯红,松开盘着陆宜洲腰身的腿,“你答应陪我看兰花的,先放我下来……”


    陆宜洲:“嗯。”


    虞兰芝跳下去,捧起圆滚滚的小圆子。小圆子的脸已经比从前胖了一圈,小脑袋在她绣着兰花的领口蹭蹭,别提多可爱了。


    陆宜洲却突然弹猫儿的耳尖尖,惊吓到了小圆子,它扭头瞪着那只挑衅的大手喵呜。


    “你莫要欺负它。”虞兰芝边走边道。


    “我没用劲。”


    “那也不许欺负猫儿。”


    “咱俩玩,你抱它去作甚?”


    “因为它圆滚滚肉嘟嘟,方才你不也抱的。”


    “……”


    小两口渐行渐远,朝着东北角的内书房而去,斗嘴的声音越来越小。


    沿途佳木葱茏,奇花闪灼。


    穿过建在锦鲤池上的六角黛瓦亭,入目是一株老松,黝黑的躯干弯折,一小部分树冠触及了水面,宛如一名书生


    正在弯腰掬水净面,有趣。


    陆宜洲:“此株老松年纪比祖父还大。”


    “我能摸摸吗?”


    “当然。”


    陆宜洲怕她跌进水里,长手一伸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


    被他指腹按压之处似有火炙烤,虞兰芝脖颈发热,遂胡乱摸一把枝桠扭身离开。


    陆宜洲连忙提醒:“前面有段鹅卵石路,你裙摆长,过来我牵你。”


    虞兰芝存心反着来,搂着小圆子撒开腿跑。


    叛逆不过须臾就被一只大手擒拿。


    陆宜洲罚她十指相扣,“不要调皮。”


    “我就是要让你着急。”她还在笑。


    陆宜洲:“你可真是个坏心眼。”


    春光下,他与她嬉嬉闹闹,又走了一小段路,总算来到了内书房的领域。


    此处也有一间小亭子。


    陆府的亭子皆设鹅颈椅以便歇脚,游廊更是无处不在,巧妙地融进景致中,为行人遮阳避雨。


    这是虞兰芝头一回涉足陆宜洲的私人地界,满目好奇,亮晶晶的。


    大户人家的书房其实就是一处涵盖了起居和读书的僻静之所,讲究“雅”和“静”。


    “我的书房不大,算上藏书阁、练武堂拢共也就五间。”陆宜洲说,“大的是园子。祖父说以园为墙隔绝人迹,在这里念书方为静,不受尘世侵扰。”


    “这也太大了,都快赶上云蔚院,走一趟保管消食。”


    虞兰芝环顾周遭,郁郁葱葱,叶片在头顶婆娑起舞,花木姿态颜色各异,有的紧挨着太湖石,有的从漏窗若隐若现,充满了儒雅阳刚的气息,篱落则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花盆,清香袭人。


    “还要走多久?”倒也不累,只不知为何在他跟前,她就莫名娇气。


    “我背你。”


    “不行。”


    “这里人少,且他们也不会乱看。”


    虞兰芝嘴上嫌弃,人却已乖乖趴在了他背上。


    她骑过阿爹阿娘的背、哥哥的背,乳母的背、沈舟辞的背,想到这里迅速打住,忙不迭把沈舟辞赶出脑海。


    待她双足落地,一名婢女掀帘而出,笑吟吟露出颗小虎牙,姿色不算出挑。


    虞兰芝记得她叫青棠,机灵讨喜,原是祖母身边的人,后被安排此处,想来是为了防止陆宜洲犯错,才特特安排姿色不那么显眼的。


    其实……也不用这般谨慎。


    世上美貌女郎多如牛毛,防是防不住的。且男人做那种事极为方便,提上裤子不留半分证据。


    只要没有女人冒出来求她做主,她就会一直相信陆宜洲。


    即便事与愿违也是不怕的,她熟读《户婚律》,将来离开不仅可以带走所有嫁妆,还能吞掉成亲时所收的大红封。


    足足五万两……


    易地而处,倘若她是陆宜洲,为这五万两莫说安分守己,做和尚都行!


    青棠:“公子安,少夫人安。”


    虞兰芝颔首,柔声道:“烧一壶兰雪茶,我渴了。”


    青棠屈身应是。


    陆宜洲:“适才你傻笑什么?”


    虞兰芝充耳不闻,“你这里可真宽敞,一点也不小。”


    青棠已退,房间只剩两个人,男人的本性便蠢蠢欲动,陆宜洲意味深长道:“寝卧也很舒服……”


    虞兰芝心中警铃大作,搂紧小圆子拔腿便走,中途特特绕开寝卧,迈进了藏书阁。


    陆宜洲微微挑眉。


    藏书阁比她想象得大数倍,入目是一排排红酸枝木书架,再往里,八-九张琴并排悬挂粉墙,正中央的挂屏下横放两柄开刃长刀,浓厚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隔壁则是陆宜洲念书之地,靠南的窗子下摆放十缸兰花,气味之清雅馨香世间罕见。


    陆宜洲:“还有十缸放在竹棚下。”


    “这么娇贵的花儿得多难养。”她叹道。


    “那是花房操心的事。”


    “……”


    说的也是。虞兰芝忽然一怔,目光投向对面的书案,一枚繁花团扇大咧咧杵在黄花梨木的笔筒,这格格不入的女儿家气息……


    陆宜洲脸一红,原想遮住书案,谁知还是被她瞧见。


    早上走得急,忘了提醒下人收拾。


    “这不是我斗百草赢下的彩头么……”虞兰芝说,走过去的步子却被陆宜洲挡住。


    “是我的。你送给我了。”


    虞兰芝“哦”了一声。


    这里何止有她送的团扇,还有她第一次送他的荷包,七夕送他的俗气金镇纸,以及他及冠的礼物——丑陋的香囊。


    陆宜洲额头微汗,嗓子发干,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极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痴傻,那不亚于暴露所有弱点。


    无比排斥。


    虞兰芝倒没那么复杂,只觉得自己的礼物被珍惜,放在随手可见的地方而不是丢在某个角落,心里暖暖的。


    “七郎,陪我去看另外的十缸兰花。”她主动拉着他小手指。


    “嗯。”


    虞兰芝喜不自禁。


    陆宜洲微微抿唇。


    这么多兰花,每一朵的颜色姿态各不相同,虞兰芝可谓是大饱眼福,一口气挑了六缸,抬眸瞟向陆宜洲,他眉目不动,并无半分不舍。


    她在心里雀跃。


    小两口在内书房泡了大半天,掌灯时分,秋蝉将熨烫整齐的官服并换洗衣衫鞋履送去了内书房,全是虞兰芝明日上衙要穿的。


    至于为何送去内书房……大约是她下不了床吧。


    陆宜洲要了两遍水才放过她。


    虞兰芝气得抽抽搭搭,“我说了不要看那里,你又那样……”


    陆宜洲不答,默默吻住她委屈的小嘴巴。


    就想看她是怎么被他欺负的。


    她是他要用生命守护的人,也是不断勾起他冒犯之心的人。不论时光轮回几万次,陆宜洲都会毫不犹豫得到她。拥有她,生命才完整,他才愿意去做个正人君子。


    他对她的感情无法用理智与道德来规范。


    他这是怎么了……


    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更何况方才的“打架”也不是真正的打架,陆宜洲抱着哄一哄,虞兰芝的气性便消了。原想背对他,给他甩甩脸色,下一瞬想到背对他的后果似乎更危险。


    虞兰芝慌忙转过身,缩进他怀中,用脑门顶住他下巴。


    陆宜洲低低地笑。


    “不许笑。”


    “嗯。”


    “我困了。”


    “好,我抱抱你,不欺负你了。”


    她放心地闭上眼。


    ……


    次日天微微亮,虞兰芝特意路过揽霞院,与练箭的婆母打招呼,便急匆匆登上马车朝皇城飞奔。


    新婚归来太常寺一切如初,同僚各个友好客气,道着恭喜。


    裴掌固神情复杂,不敢得罪也不想凑过去道恭喜,她扭过头钻进廨所。


    季掌固则厚着脸皮凑趣,裴掌固气不打一处来,墙头草一根。


    如今的廨所只剩虞兰芝一个人,宋音璃下个月大婚,此时正在家中备嫁。


    熟悉的姐妹包括她自己在内一个接一个出嫁,时光如梭,一眨眼大家都长大了。


    春祭在即,这次的规模更小,干脆连圆丘也不去,就设在明堂。


    倒也不怪太常寺卿敷衍,实在是国君尚在襁褓,而他又号令不动百官,弄得声势浩大劳民伤财不说还要得罪一堆人,思来想去干脆设在明堂,省时省力还省钱,又能把意思尽到。


    主要是上面也无暇分心管这些事儿。


    说白了真正在乎祭祀的只有皇帝。


    此时的皇帝连话都不会说,显然想不了那么多。


    不过再简单的祭祀该有的流程也得有,分派到虞兰芝头上没啥变化,再加上她要担起宋音璃的那份,也就是同时做两份差,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虞兰芝非但不抱怨,反倒干劲十足,她休沐时璃娘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自己可不能拖璃娘的后腿呢!


    用过午膳她就往宫城去,边走边默读手里的文书。


    文书盖章前任何错漏都可以修改,雌黄、贴黄随意用,可一旦让符玺局盖过章,再想修改那可就有扯不完的皮和跑不完的路。


    当年做小掌固时虞兰芝就为此脱过一层皮,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慎之又慎。


    明堂的掌事认


    得虞兰芝,一番道贺再交割,相当顺利。


    自从去年闹刺客,此间周围的金吾卫至少增加两倍。


    虞兰芝本本分分辞别掌事,未料流年不利,半道上就瞥见一袭紫衣。幸好她反应极快扭进了另一侧羊肠小道。


    至于为何不继续往里扭得更深,因为再扭下去就会变得行迹可疑,运气不好再撞上个金吾卫,那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宫城的路可不是小小署令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一旦说不清轻则一顿板子重则……


    真不是她害怕梁元序,倘若无处可躲的话她也会大大方方迎上去问个安,可现在有机会躲……她又何必迎难而上?


    毕竟上次吵得不体面,更可怕的似乎是她单方面吵架,梁元序从头到尾克制,而她不仅态度恶劣,出言不逊,还踩了他一脚,即便那是他应得的,可不光彩就是不光彩。


    以后还是不要碰面为妙。


    虞兰芝掐着树叶,漫无目的撕成一条一条,耳朵始终竖着,直到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四下安静,仅剩鸟鸣,她才长舒一口气,拍着胸脯分开花枝,露出了莹白如玉的小脸,表情也当场凝固。


    梁元序眼帘微微向下,凝目看她。


    黑色的眼睛深邃如夜,倒映着惊慌的她与红色的山茶。


    虞兰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梁元序抬手挡住垂落的花枝,“为何鬼鬼祟祟?”


    这话可不能乱说!让金吾卫听见就解释不清。虞兰芝花容失色,辩解道:“我没有,我……捡荷包的。”


    “……”


    梁元序嘴角抿了抿,慢慢移开了视线也移开了挡住她的身体。


    虞兰芝松了口气,边走边推个事故告退,“下官还有要事就不耽搁大人了。”


    梁元序:“……”


    谁知越急越原地踏步,虞兰芝扭头睁大眼,“梁仆射?”


    她又回到了一刻钟前的藏身之所,只不过这次不是自愿的,主要是受制于人,梁元序单手钳住她的两只腕子,吓得她眼泪和冷汗一齐往外冒。


    梁元序:“不准哭。”


    虞兰芝止泪,一动也不敢动。


    “为何躲我?”


    “上次不是吵架……”


    “我没有吵架。”


    “是我,我吵的,闹得多不光彩,况且事情都过去了,我不跟你计较了,你也别翻旧案。”


    梁元序抿唇不语。


    虞兰芝:“你要身败名裂别拉上我,我……我……”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只要你别喊叫。”


    梁元序实话实说。当然,就算她喊叫引来了什么人,他也有能力处理。


    虞兰芝觉得自己像一条被人拎着的鱼,双手举过头顶,晃来晃去挣不开,抬起眼只能望见他的喉结。


    “我跟你说,梁元序,你再不松手我真叫了,大不了一起死。”虞兰芝涕泪皆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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