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她的模样好乖,霞飞雪腮……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松开牙关。
虞兰芝脸上唇上全是年轻郎君暖呼呼的气息,热烈而独特。她用自己的方式执拗地反抗,认准了摁住自己的那只大手,奋力扒。
蚍蜉撼树。
陆宜洲的攻势灵巧又狡黠,也认准了她倔强的小嘴巴,噙住厮磨,以她最喜欢的方式一点一点撬着。
趁她尚无防备,转而含住她的耳珠。
虞兰芝惊呼,陆宜洲趁虚而入,攻城掠地。
不一会儿,张牙舞爪的小娘子仰倒呜咽着软在他臂弯,被迫迎着他。
唇齿相依。
陆宜洲哑声道:“乖。”
她的模样好乖,霞飞雪腮,越来越粉,越来越红,呼吸急促,软软糯糯的声音似哀求又似挽留。
陆宜洲情动。
冷不防就被她咬了口,腥甜的味道迅速扩散整个口腔。
陆宜洲也不恼,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
直到抽干了她所有力气与不服,把她收拾地颤颤不成调子,我见犹怜,任他予取予求。
陆宜洲依依不舍松开,眸色酽酽,凝目打量她,手臂小心翼翼搂着摇摇欲坠的娇柔。
“芝娘。”他轻唤。
良久,怀中人儿一弯红唇骤然轻咧,哭了出声,“我使不出力气了……”
“我抱着你呢。”
“我讨厌你。”她委屈不已。
陆宜洲弯唇,亲了亲她俏丽鼻尖,“小骗子。”
方才可不是这样的,方才她也学着他的方式,笨拙地品尝他的唇。
这么歹毒的嘴,却柔软馨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陆宜洲的下唇数道牙印,绯红微肿。
虞兰芝的心,越来越沉,肉眼可见的低落。
他一定很得意吧。
前一刻又哭又骂,贞洁烈女,不消多久,就酥倒瘫软,全无廉耻之心。
当他的手忽然一改从前,握住了……虞兰芝浑身战栗,泪如泉涌。
从未有人这样待她。
屈辱的泪花在眼眶打着转儿。
许是此般要死要活的模样震慑了陆宜洲,他蓦地缩回手。
“不哭了,芝妹妹。”陆宜洲低首亲昵地蹭着她的颈窝,“我知道你还想要,可是不能再继续,我快要失控……”
原来她无法言表的焦躁,空虚,渴求是还想要他。
像是被人毫不留情掀开了遮羞布。
虞兰芝又惊又羞。
“谁想要了?谁让你又亲我了?”
她扯着嗓子尖声咒骂,口吐芬芳,又红又肿的两片唇瞬间就被陆宜洲的大手捂住。
陆宜洲佯装生气,唬她道:“放肆,真不像话……”
“我诅咒你下辈子变成王八!”
陆宜洲“哦”了声,那你不就是王八的媳妇。
不论她骂什么,他都会说她是那什么的媳妇。
虞兰芝六神无主,渐渐哑了火。
“我想你了。”陆宜洲说,“咱俩每次都隔那么久才能相见。以前是数月,如今才十几日,我便受不了。”
明明掌握主动的人是他,占尽优势,明明他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她的身体,绝了她所有退路,可他却那样的被动,喜悦忧愁和难捱的思念,全都由她说了算。
哪怕她咬人,真的下狠嘴,他也只会觉得自己逆了她心意,活该。
陆宜洲垂眸,啄了啄她额头,“芝妹妹,香。”
虞兰芝放声大哭。
“我看见你后槽牙了。”陆宜洲嬉皮笑脸。
虞兰芝缓缓合上嘴。
“要不你打我吧,我保证不躲。”他说,“再送你间铺面如何?呃不,不是送,是我入股,请你做东家,行不?一切,你说了算。”
“谁稀罕你的臭钱。”
她用力紧绷的小肩膀看起来有点可怜。
“那怎样,才能让你消气?”
虞兰芝整理好情绪,想到了真正想要的,“算你欠我一回。”
亏吃完了,总得拿点好处兜底。
以免将来东窗事发……
肆意的轻薄,使她的嗓音氤氲了一丝无助的娇怜,钻进陆宜洲耳朵,又痒又麻,忍不住挠挠,想按住她再来一次,却更怕失控。
距离大婚尚有一年,她身边的仆婢不可能教她知事,先前她就嚷嚷蹀躞带攮到了她……
陆宜洲竭力捺下邪念,柔声道:“好,我欠你一回。”
虞兰芝已经彻底冷静,不动声色试探,“我先问你个事。”
“嗯。”
虞兰芝早就编好了瞎话,“我有个朋友的弟弟犯了点事,有一点点严重,被我朋友包庇了,这种状况,官府追究,我朋友在律法上会有什么下场?”
她的脑子已经克制不住想到了最凄凉的画面:杀人犯梁元序和包庇犯她,戴着枷锁,踉踉跄跄,身后是甩着鞭子的陆宜洲。
虞兰芝用力攥紧拳头。
陆宜洲:“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胡说,我怎么可能作奸犯科!”她说,“是这样的,我在圆丘认识的朋友,她弟弟打死了一个……残暴凶恶的老员外,那她肯定得护着她弟弟是不?”
“是。”
“所以官府抓到姐弟俩会怎么处置?”
“平民的话姐弟二人同罪当斩,士族就繁琐了,得有具体的人和事我才好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姐姐身份跟我差不多……”
“哦,多赔老员外家些银子,在牢里蹲几年。”
虞兰芝松了口气。
“你真作奸犯科?”
“休要血口喷人。”
陆宜洲轻拭下唇,“流血了,你咬的。”
“无耻。”
“好好说话,怎么又骂人。”
“我作奸犯科的话,你能放过我不?”
“看情况。”
“……”
“不是大事我管不了,你得问当地府衙的捕头和官老爷。”
“你就不能假装自己是个捕头,回答我?”
“好。”他坏笑,“你犯了事,我就把你绑起来。”
“你正经点!”她怒道。
陆宜洲敛笑。
“说吧,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没有。”她虚弱道。
“哦。”
“万一哪天我锒铛入狱,受尽折磨,你能
不能帮我说点好话?”
“倘若你落得那般下场,只能说明,我已经死了。”他说,“死都死了,哪还有空帮你说好话。”
虞兰芝呸呸两声。
“闭嘴吧你,跟你说话真晦气。”她道。
“可是跟我接吻,特别舒服,不是吗?”他轻佻地撩拨她。
在她破口大骂前催马疾驰,沿着芬芳的油菜花海奔向云端。
骂了一会儿,人踪渐稀,虞兰芝慢慢抿紧了唇。
其实她有点害怕,觉得陆宜洲弥漫了欲念的神情好恐怖。
此时此刻四下无人,他要是兽-性-大发给她拖进林子里平白糟-蹋了,谁也不知道。
陆宜洲:“继续,怎么不骂了?”
虞兰芝:“……”
她把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咽在了心里。
……
这日巳初,陆宜洲把虞兰芝送至内院附近的月洞门。
春樱和秋蝉走过来,一左一右搀扶她。
陆宜洲:“芝娘,我走了。”
“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你欠我一回。”
“好。”他点头,“何时还?”
虞兰芝:“还没想好。”
陆宜洲不再说什么,扭头大步流星出了月洞门。
背影俊逸秀美。
虞兰芝两腿发虚,振一振精神自己走进内院,两靥绯红,杏眸朦胧,双唇红肿。
春樱不是很懂,挠了挠头,咋被姑爷带出去一趟就变成这幅模样。
秋蝉轻咳一声,不着痕迹走在虞兰芝左侧,挡住了院子里梁元序冰雪般明锐的视线,一双俊目犹若深不见底的海。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发出清脆的碎响。
梁元序含笑:“五娘。”
虞兰芝怔怔瞅向他。
梁元序的声音又轻又缓,“这里,受伤了吗?”
他指着右颈的位置,眼神清澈诚挚。
虞兰芝嘴里嗫嚅着“没,没”,狼狈逃走。
事不凑巧,已经走至前院的陆宜洲眸光微闪,偏头看向左前方款款而来的人。
这是名肤白貌美的小娘子,所到之处,许多人都会觑她一眼。
多了陆宜洲这道视线,不算突兀。
小娘子垂眸,端着浣洗完毕的一盆衣物。
陆宜洲:“蝶衣。”
美丽的小娘子置若罔闻,径直经过陆宜洲。
陆宜洲抬手,牛皮马鞭挡住了她去路。
田庄民风淳朴,还从未有人因为小娘子美貌就挡人去路的。
她怯怯抬眸,“公子,您在唤奴婢吗?”
“你为何在此?”陆宜洲认得她,凛王的护卫,去年又出现在翼王——如今的皇帝身边。
女护卫着实罕见,更何况蝶衣相貌不俗,陆宜洲不可能认错。
她却失声尖叫非礼啊,丢下木盆掩面逃走。
周围瞬间投过来四五道视线,陆宜洲脸都绿了,顾不得解释,他箭步追过去。
蝶衣步履如飞,眨眼飞出门外,纵身跃上陆宜洲的马儿,拔下银簪狠狠刺入马背,马儿凄厉嘶鸣,载着她驰骋若电,消失在陆宜洲视野。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结束,众人还愣在原地,唯有陆宜洲面沉如水。
两刻钟后,虞兰芝姗姗来迟,换了套素净薄衫纱裙,在婢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来到了外院的穿堂。
陆宜洲面无表情,视线定在她身上,那肃然的长眉深目立时有了温度与柔情,起身迎她。
虞兰芝在想,为什么腿伤是假的,要是真的该多好,立即佯装痛到晕厥。
“桃花眼柳叶眉,中等身量,面颊左边有颗痣。这个婢女,你何时买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长相,但凡见过蝶衣的都会立刻想到她。
在虞兰芝来之前,已经有人透露是五娘子的婢女,昨儿清早刚到田庄。
“这不是秋蝉么。”虞兰芝说,“你还是不是人,她都成亲了!”
“住口。”陆宜洲呵斥,“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秋蝉的痣在右边,我没瞎。”
虞兰芝哪里见过疾言厉色的陆宜洲,不由怂了。
不敢再装傻。
“就,就端午节后买的。阿娘觉得我房里的人少,顺手添了一个,名唤桐儿,长得养眼,带出去颇有面子,昨日我便让她跟来。你什么意思啊?”
陆宜洲气势微收,“岳母,给你挑的?”
“是。陆少卿不信的话直接去我家审问便是,顺便告诉阿娘你是怎么欺负我的!”她眼圈一红。
陆宜洲语塞。
轻轻拉起她的素手,“她不叫桐儿叫蝶衣,与凛王和当年还是翼王的皇帝都有牵扯,杀人如麻,好端端出现在你身边,我很担心。”
杀人如麻……
虞兰芝身形微晃,左右婢女早已无声无息退下。
陆宜洲连忙上前扶她落座。
“我担心你有危险,你却混不吝耍嘴,我一着急,没忍住对你大声了些,都是我不好。”他小声地道着歉。
虞兰芝用力挤出一丝假笑。
眼前有一团雾,遮住了梁元序。
他杀了一品大员,他的婢女杀人如麻。
他,到底是做啥的……
然而,从撒下第一个谎言开始,就得有无数谎言来描补。
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以便与阿娘串对口供。
不意陆宜洲对蝶衣是怎么被买进来的毫不在意。
所以不用惊动阿娘了。
不到万不得已,陆宜洲真不至于问到虞二夫人脸前。以蝶衣的能力混进虞府极容易,不足为奇。
他只疑惑此人什么目的,要针对谁。
陆宜洲简单问了虞兰芝几句,沉吟片刻道:“你早点回家,莫要在外面了。”
“过两日就回。”
他还在关心她,殊不知她闺房藏了个男人。
陆宜洲:“我的马极可能自己走回这里,烦请你叫人帮我好生照料,它背上有伤。”
虞兰芝颔首应下。
陆宜洲有其他的事要忙,且今日已经惹急了她,便长话短说,借了匹普通的大瑭马离开。
直到跟出去的春樱来报:这回姑爷是真走了。
虞兰芝如释重负,白着脸急忙返回小跨院。
城门附近,陆府护卫马车整装待发。
随从远远迎向迟了两刻钟的陆宜洲,“七公子。”
陆宜洲颔首,将马鞭和马丢给下人,两步并三步跨上马车,即刻出发。
窗帘忽地被挑起,周鸣见状上前,只听陆宜洲道:“你安排几个人,盯住虞家西郊最小的那座田庄。”
周鸣会意领命。
放下竹帘,陆宜洲往后靠,手臂舒适地搭在蜀锦引枕上,若有所思。
事归一面,话分两端。
那边厢,虞兰芝不请自来,东屋婢女波澜不惊。
福身,交叠着双手退了出去。
还是那句话,啥出格的事都做过,那么再通过婢女递话,亦或隔窗相望沟通,全都是掩耳盗铃。
虞兰芝直接登门。
梁元序将将换完药,面色微白。
周身笼着一层莫可名状的低冷。
两人隔着一张圆桌相视。
好犀利的目光,虞兰芝不知就里,仿佛不是对视,而是对峙。
一场无声的男人对女人的博弈。
梁元序收回目光,眼帘微微低下,盯住花瓶纹路的桌布,“没想到陆宜洲是这里的常客。”
虞兰芝:“他不是常客。”
梁元序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回暖。
“蝶衣怎么说?”虞兰芝道,“陆宜洲一眼就认出她,她是个杀人如麻的女护卫。你身边的人好离谱,你们到底在背后做何营生?”
“确实杀过一些人。”梁元序坦诚道,“不管是自己想立足,还是受他人裹挟,形势从来都不由人。”
“五娘,洛京哪个世家手上没有沾过血,你以为陆宜洲就很干净么?”
虞兰芝:“说你,不要扯他。”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要去菱洲,办理的案子其中一个就与你有关。”她心有余悸道,“还说要把所有案犯脑袋拧下来……”
梁元序抬起眼,四目相抵,“他不会。”
“陈太师遇刺,最开心的便是他。”
虞兰芝:“……”
字都听懂了,连起来有点费解。
梁元序:“我不行刺,陆宜洲早晚也会对陈家下手,哪里会真心办案,不落井下石已是积德。倒是我,为他人做了嫁衣。”
虞兰芝恍然,“可他……”
“他看起来像秉公执法的好人?”
“他不像坏人。”虞兰芝说,“但在我心里,你肯定是好人。”
梁元序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幽幽望着她。
唇,还没消肿。
身上留有别的男人刻下的痕迹,怎能对着他说引人遐想的话。
勾着他想入非非,再无情拒绝。
虞兰芝纠结万分,道出所忧所想,“万,万一,陆宜洲顺着蝶衣查到你,猜到咱俩在田庄……我们咬死不承认好不?反正他找不到实质证据。”
抓贼抓赃。
只要没被抓现行,咬死不承认。
“最迟两日,他就会知道蝶衣是我的人,我在田庄养伤。”梁元序面不改色,像在说旁人的事。
虞兰芝心头一个踉跄,小脸煞白。
小小的屋子,针落可闻。
两个人视线纠缠,一个坦然自若,一个惊慌失措。
火候差不多了。梁元序:“我会负责。”
“怎么负?”
“让他履行中秋之约,我……来提亲。”他蓦地攥住拳,手骨发白。
虞兰芝“咚”地一声跌坐身后的罗汉床。
嘴巴比脑子更快回应了他,“聘礼被我祖母拿走了五成,我家赔不起,这亲事根本退不掉。我与他约定时极为草率,思虑不周,现在反悔为时已晚。”
她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如何知道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梁元序:“我来赔。”
虞兰芝眼瞳轻晃,怔怔看向他,想要看清楚什么。
“我不用你负责。”她说,“只要我不承认与你在田庄□□过,他肯定娶我,不,不用你负责了。”
她也不清楚被陆宜洲那样算不算失去清白。
唯恐被梁元序识破。
更何况她想要的太多了,假如夫君是他的话,她什么都想要。
要爱,永远的爱;情,专一的情。
连他身边的美貌婢女,也能使她夜不能寐。
将来如何面对妾室通房。
梁家可没有不纳妾的规矩,便是梁元序同意,梁大夫人也不会同意。
恍神的功夫,梁元序已经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凝视她。
他说:“我不介意。”
虞兰芝一愣,没听懂。
“你和他,已经有过了,对吗?”
虞兰芝的脸像被火烧,通红如血,腾的一下子就站起来,张了张嘴,哑了。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狼狈逃走的,在梁元序难以描述的目光下。
虞兰芝躲在西屋,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
唯懊悔余韵不绝。
也不知是怎么了。
被陆宜洲一拨弄就想要,他的气息,他的肌肤,仿佛淬了毒,诱她上瘾。
把她变成一个身体渴望着一个男人,心里却装着另一个男人的不洁之人。
她亦看不懂梁元序的鄙夷与主动。
那样难以描述的目光,一定是鄙夷。
嫌弃她却又执着负责。
殊不知同一片月色下,前往菱洲途中的陆宜洲有着同样的冲动。
他对女色的兴趣,皆在可控范围,否则也不会至今没有通房。
婚前抬一两个通房不是什么大事,没有这么做,并非是要委屈自己,仅仅是觉得没必要,也没有太多时间应付女人。
偏偏对芝娘的身体有着奇异的占有欲。
越靠近越想要,食髓知味后一发不可收拾。
坐实了自己在她心中下流好色的形象。
陆宜洲头疼,捏捏眉心。
要是能早点成亲就好了。
这样他就能稳重一些,安心做其他感兴趣的事。
陆宜洲思来想去,归咎为年纪到了,憋得。不过他答应了芝娘不在外面做坏事,那么再想要,也会憋到与她成亲那日。
到时候,她得好好慰劳他,以解他忍了这么久的痛苦。
……
五月十九,天不亮,虞府下人驾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驶出侧门,向东而去。
中途,春樱喊停,请车夫帮忙摘几串野果带回府做点心。
车夫不疑有他,拎着布袋子去了附近的山坡上。
人迹稀少的官道同时驶来两匹并驾齐驱的深色马车。
经过虞府的马车停了下,车夫扬鞭继续赶路。
那辆气派的马车一路从容,直到城门口才停驻,车内坐着梁府的四郎君。
官兵例行检查,结束后客客气气放人。
马车朝着梁府的方向继续行进。
半炷香后,虞府的马车也悠悠进了城。
平淡的一天,守城侍卫一无所获,仍旧严阵以待。
城内氛围同样压抑,宵禁时间提前了一个时辰,晚间纵有各府衙的文书,也要被从头到脚搜查。
入了夜,便是坊内,人踪照旧罕见,白天晚上皆有专人巡逻。
只有打更的梆子声,以及金吾卫换班的一小会儿,才会响起几声喧哗。
梁府,下人轻手轻脚阖上槅扇,除了当值的小厮,其余人等陆续离开了三公子的寝卧。
梁元序躺在自己的床上,自责懊悔。
不该那样的,说那种话,含酸拈醋,全无风度,让人误会,彻底得罪了她。
可她,怎能,短短两日拒绝了他三次……
第42章 第42章他哪里是狗啊,分明是狼……
田庄短短五日,虞兰芝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几度徘徊,艰难抉择。
春樱和秋蝉约莫猜出七八分。
猜破不说破,淡然处之。
相信娘子一定会选择所有人都认为正确的路,领着大家过安稳日子。
为奴为婢,忠心固然重要,忠心之下也会有私心。
人的私心不外乎有好日子安稳日子。
昨儿一早送序公子离开,序公子在娘子的门前站了那么久,久到仿佛不愿走了。
春樱和秋蝉大气不敢喘,悬着心,滴着冷汗。
还好,还好。
娘子没有辜负她们,直到最后一刻,也未走出房门。
虞兰芝又何尝不懂,踏不出,不能踏。
梁元序是上苍出给她的最为严酷的考验,鲜艳,甜美,只待她探出贪婪的脑袋,狗头铡落下。
所有人都将为她的欲-望埋单。
最终,梁元序转过身,踽踽独行,清瘦的身影宛若失了魄,风猎猎扬起他宽大的袖摆,翻飞如蝶,一张且清且润的俊颜,眼眶微红。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婢女的心重新落进肚子里。
虞兰芝却在那日清晨做了一个诡梦,梦里她打开了罪恶之门,梁元序站在门口,她扑过去,踮起脚环住他脖颈。
他弯身也抱住了她,再不分离。
然后她的裙裾就着了火,火舌迅速吞噬周遭一切,包括梁元序如玉的容颜,于她眸中化为齑粉。
陆宜洲站在烈火外,冷眼睥睨。
“放过我——”
她声嘶力竭,陆宜洲无动于衷。
“娘子,起身了,再晚就要误了回府的时辰。”春樱立在帐外柔声呼唤。
虞兰芝骤然惊醒,冷汗浸透后背里衣。
婢女们放轻动作把一桶桶水提进净房,五娘子洗漱梳妆打扮。
原以为虞兰芝心情不佳,少不得要哄她开心。春樱才想好几个笑话,就见她神色如常端起漱口杯和刷牙子(注,古代牙刷),兀自刷起牙齿。
“娘子,茯苓她们几个在外头采了满满两大筐栀子,香溢十里,奴婢回去给您做栀子花露和栀子牙粉。”
栀子窨制的牙粉使人满口生香,清新优雅。
虞兰芝笑着点点头。
春樱仔细解读了下,与平常无异,无需她费心哄高兴。
娘子没有失魂落魄。
真好。
五娘子总能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才是正常人该做的。
田庄的厨娘和灶上丫头无比欢喜,这帮人终于要走了。
再也不用每日劈两份柴火。
这几日仿佛伺候了两个主子,可把两人累个不轻。
田庄小,主子又不常住,只配了一名厨娘,砍柴烧火全靠厨娘和灶上丫头,每日做那么多饭菜,还得时常备热水,着实辛酸。
……
一别五日,虞二夫人可算见到虞兰芝,梳着精神的同心髻,下着郁金裙,围了软烟罗,上着一抹浅绿抹胸,外披珍珠白对襟长衫,秀雅又干净,说不出的清丽。
果真长大了。
也果真是个大美人了。
虞兰芝端端正正给阿娘请安,挽着阿娘递出来的手,母女二人坐在梢间说体己话。
婢女沏完茶,摆好荔枝与挖成球的西瓜,端着托盘轻然退出。
“陆府送来的么?”虞兰芝看见荔枝不用猜也知道。
虞二夫人说是,又道:“最近不太平,况且这天一日热过一日,你少出来玩。也就你们现在年轻人不讲究,搁我那时候打个马球都不太好意思。”
现在的小娘子竟以打马球为风尚,夏日还要露出五颜六色的抹胸,大方展示锁骨附近一片雪肌腻脂。
起先虞二夫人抹不开脸面,在虞兰芝的鼓励下方才觉知个中好处,又见洛京越来越盛行,这才放开。
做工精致的抹胸、诃子裙,搭配轻罗细绢、葛布苎丝裁的薄衫,如烟如云,凉爽又漂亮。
虞侍郎见了眼珠子瞬也不瞬。
老夫老妻没羞没臊。
虞二夫人:“七郎是个好孩子,还未成亲就把你当亲媳妇疼。我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幸亏相亲那天你没听我的主意扮丑。”
虞兰芝咬了口西瓜球,“凑合过吧,我也不讨厌他,以后会对他好的。”
“什么以后,现在你就得对他好。谁家感情不得有来有往,只一方不断付出,再热的情早晚也会冷下去。”
“他不惹我,我从来也没对他坏过。”虞兰芝实话实说。
“瞧这话说的,他还能怎么惹你?我看他见着你说话声音都跟平时不太一样,那么高个子,温温柔柔的,小狗似的围着你。”
虞兰芝在心里冷笑,不想再提自己和陆宜洲两个色中饿鬼做的秽乱之事。
他哪里是狗啊,分明是狼,瞧见她就像瞧见膏腴。
察觉她意志薄弱也好色,便勾着她放浪形骸。
得亏她是虞侍郎家的千金,但凡没个门第支撑,早不知被他糟-蹋多少遍,说不定孩子都生了一大串。
“是了,那四名美婢先不用太抬举,月钱按三等婢女的发,份例上每月多给两身好料子,首饰脂粉什么的你做主。”虞二夫人翻着账册,“你也莫要因为她们的身份而苛待了,这些人用得好将来可能就是最得力的心腹,当然,也不能越过秋蝉和春樱。”
虞兰芝点点头,“我省得。”
虞家耕读传家,门风清正,绝无虐待下人之事,但下人就是下人,主人家再宽厚也不会让他们骑到头上。
虞兰芝自有一套平衡主仆关系的手段。
从前不懂,现在早就了然美婢与自己的相依性。
于美婢来说,她是主母亦是恩人。若无她收留,那么美貌的,为爹娘抛弃的女孩子,除了烟花之地或者沦为家妓,基本没有什么好出路。
被主母瞧上,起码后半生有了着落,将来再有机会伺候男主人,摇身一变,可不就成为半个主子。
这是朝代的悲哀,亦是这群女孩子最好的出路。
于她来说,美婢是心腹亦是平衡后宅的得力帮手,进可攻退可守,指哪儿打哪儿,一旦主母身弱不宜生养,还能分担同房压力。这一点秋蝉含糊其辞,虞兰芝却一点就通。
同房和生育,于女子来说真不是啥天赐恩露,一个搞不好要命的。
所以大户人家的主母生完孩子,基本就会主动给丈夫安排通房,不是贤惠,纯纯为了保命。
大房的三嫂嫂便是难产去世的。
因为这个,家里立下了娶妇当娶满十八岁的规矩。
三嫂嫂就是年纪太小了,不适合生,怀了只能硬生的缘故造成的。
三哥哥至今还未走出阴影。
那些事离虞兰芝貌似很遥远,实则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
她本能有些畏惧,又很快会被别的事物分散注意力。
……
天气越来越热,虞兰芝不想出门。
廿六那日,虞侍郎脸色凝重,晚膳吃得十分压抑,虞兰芝和虞二夫人面面相觑,碍于食不言寝不语的读书人规矩,母女俩一直等饭用罢。
用完饭喝茶消食的功夫,虞侍郎也才有心情多说两句。
“南曹又有事儿了?”虞二夫人问。
虞侍郎摇摇头,“吏部还算太平,没有人来南曹找不自在。”
沉吟许久,他看了一眼天真无邪的虞兰芝,没当回事,继续对虞二夫人道:“这几日,我心里很不安,总有不好的预感。”
虞二夫人望着他,“你说。”
“朝廷一品大员被刺,皇上只在当天发了通疯,最近不知怎地,随便抓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人下刑狱,似乎要息事宁人……”
“那是三司的事,咱们不操心。再说不还有七郎,他不是去了菱洲。”
虞侍郎:“他去菱洲,主要侦办王府纵火案。”
虞二夫人叹气:“陈太师的事,没人管了吗?”
死一个陈太师不可怕,可怕的是圣上对于一品大员遇刺的离奇态度,前后不一。
虞侍郎:“你见过哪个正经帝王朝令夕改的,更何况死的人还是亲外祖父。”
虞二夫人凝滞不语。
一旁的虞兰芝掏出丝帕沾了沾额角的冷汗。
“阿爹,”她说,“照我看陈太师死有余辜。您忘了么,之前那位赵大人,寒门出身,为人清廉,就因为不熟悉洛京的规矩,下轿让路慢了一步便被刻意外调。当时您多不满啊,为此上了多少回奏疏,惹得陈太师给您甩脸色,然后呢,赵大人外调途中舟车劳顿,父母双亡,妻子流产。为这么点子事就让人家破人亡!他这是报应。”
不是所有官员都能鲜衣怒马,华车宝盖。
养一匹马的花费足够养二十四个成年男仆,这真不是普通人承受得起的。
所以外调的赵大人骑驴赴任,家眷挤在小小的骡车,一路颠簸,他受得住,他的父母和身怀六甲的妻子如何受得住。留在洛京却又无房无田产。
虞侍郎落寞一声叹。
何尝不知陈太师死有余辜,然而朝堂之上,诸多诡谲牵一发动全身。
陈太师之死意味着一方势力倾倒,另一方势力倾轧过来。
自从梁妃薨逝,为了照顾小皇子,梁家又送了一名美貌庶女入宫。
而新帝,仅仅在位了三个多月的新帝,突然病倒。
上朝都要人搀扶。
目光畏畏缩缩的。
每当群臣奏对,皇帝时常双眼无神,表情呆滞,听得多说的少,需要梁舍人不断提醒。
此番光景,着实可怖。
虞侍郎忧心忡忡,憋在心里的话到底是未敢宣之于口。
……
六月初,虞兰芝正式上任,虞老夫人特意在元香堂办了顿家宴为她庆祝。
此般待遇,可把虞兰琼羡慕坏了。
祖母还从未在元香堂给她办过家宴。
她撇着嘴,不情不愿送了一副大金镯子当贺礼,酸溜溜道:“哼。祖母哪里是疼你,分明看重你家洲郎。”
洲郎?
虞兰芝反应了一下,才想到陆宜洲。
陆宜洲就陆宜洲,什么狼不狼的。
偏虞兰琼自己这么称呼未婚夫,就认为她也该如此。
“谢啦。”虞兰芝戴上她送的大金镯,还挺沉。
虞兰琼又哼了一声。
却说宴罢,回去的路上,春樱才欲言又止道:“娘子。”
虞兰芝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春樱:“您和姑爷是不是又闹别扭了……”
没有啊。虞兰芝有些茫然。
上回见面,他占足了便宜,比任何时候都多。
犹记那日四下无人时,陆宜洲狠狠嘬她右侧的脖颈,大掌上下游离,把她前后丈量了一遍,有点痛又特别的痒,当时她确实杀他的心都有,骂得很难听,可他也确实没生气,为了哄她消气还承认“欠她一回”,任她拿捏。
她十分笃定,陆宜洲没有因为她的咒骂而生气。
生气的他即便笑,黑色的眼睛也是寒凉的,咄咄逼人的。
那天,他望着她时,非常柔软。
漾着浅浅的宠溺。
“我和他没有一点问题。”虞兰芝笃定。
“上个月底姑爷寄了那么多方物,还有写给老爷夫人的信,独独没有给您你写过,连提都未提。”
只象征性地送了她一匹又土又老的缬纹缎子。
土到她祖母都不稀罕。
阿娘还一个劲安慰她:郎君都这样,你爹更土。
果真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
春樱的话点醒了虞兰芝一直以来觉得怪异的地方。
陆宜洲从未这么久不搭理她。
根本不符合他平日的作风。
“我又没招他惹他。”虞兰芝说,“便是生气,我也不在怕的。”
她色厉内荏放下话儿。
春樱想:许是我多虑了。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娘子都不觉得有问题,那肯定是没有问题。
“是奴婢想多了。”她忙追上虞兰芝,笑吟吟道,“娘子,今天想玩什么?”
“跳百索吧,多叫几个丫头给我甩绳子。”
“好嘞。”
“最近我似乎又胖了。”
“没有,奴婢就没见过您这么细的腰。”
“可是我胸-脯……”她涨红着脸。
那里越来越明显,陆宜洲总是若有似无关注,上次还用手……使得她讨厌这种明显。
春樱挠挠头,“还好啦,您这跟付大娘的比,差远了。”
想起付大娘的,虞兰芝用力甩了甩脑袋。
她从去年开始“发福”,发到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体陌生,至今年,已然不想再放任下去,于是刻意减少零嘴,时不时跳百索。
以期清减几分。
五娘子不吃的零嘴都便宜了屋里婢女。
春樱和秋蝉也跟着发福,不能再这样下去,此后每日抢着陪虞兰芝跑跑跳跳。
一屋子主仆减肥。
……
上任第一天,虞兰芝一身青色官服配黄铜带,最末等的小女官儿。
再末等也是个官儿,她心里美着呢。
想着慢慢升上去,争取三年内换成绿袍的。
当值就要有当值的规矩,不论她和璃娘私下感情如何,在署衙相遇都得端端正正揖礼,称一声“宋署丞”。
表姐品秩比她高一等。
此时此刻,宋音璃眼含笑意,打量新官上任的表妹,起先她还担心表妹忘我,扑上来拉着她的手撒娇喊表姐。
不意虞兰芝这般规矩懂事,像模像样。
她暗中赞许,颔首道:“咱们郊社署的人员相对简单,上官比之别处算是温和的,你静下心多学多记,遇到不懂的也别强撑,私下找我便好。”
虞兰芝乖巧地应是,“我记住了。”
宋音璃:“那你不要懈怠哦,继续努力。”
“好!”
姐妹俩相视一笑。
虞兰芝等璃娘走远了,才拢着手欲转身往廨所去,余光一闪,但见一名绯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迎向璃娘,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反正就那么恰巧地与璃娘正面相遇了。
现如今,她可不是没见识的小娘子,自认有些经验,那男子的眼神和举止,明显异样,荡漾着不自知的光,与璃娘热情攀谈,步子迈得很慢,亦步亦趋跟随着。
谁呀?
念在他长得一表人才的份上,虞兰芝决定假装不知道。
心底深处有微微的酸楚。
为那个人酸楚。
他再不努力,璃娘就要属于别人了。
她还是希望他幸福。
太常寺共有八署四院,唯有郊社署、太乐署和御衣院有女官。
其中太乐署的女郎最多,司乐和舞生至少占了一半,致使朝廷不得不重点安排女官管理。
所以太乐署的女官最多,品秩也比别处高一点。
为虞兰芝介绍太常寺的同僚道:“自从男官员以权谋私,被曝出调戏司乐和舞生的丑事,太乐署就不再铨选男子。但我们和太乐署的性质不同,做不到完全排除男子,朝廷便为我们专门建了廨所,出入皆要留档,避免发生不好的事。”
虞兰芝听得认真,把大大小小的细节铭记于心。
同僚重点强调了郊社署,差事自然就是围绕郊祭社祭展开的,平时接触最多的莫过于柴米油盐,来往最多的当属廪牲署和神厨院。
毕竟祭祀嘛,祭品乃重中之重。
作为从八品的掌固,虞兰芝每日要做的主要是辅佐姚署令,整理各种文书,及时传递各属各院的申请与交接。
说白了就是署令的小跑腿儿,小打杂的。
宋音璃鼓励虞兰芝莫要瞧不起这个小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做好,才能真正了解庞大的太常寺,以及各个公署之间的联系。
如今的太常寺卿当年便是从最小的青衣小掌固做起的。
听得虞兰芝丹田一阵火热,精神焕发。
身为女郎,自是没机会做太常寺卿,可做一做一署之长还是很有希望的!
上任第一天,在同僚的帮助下,虞兰芝才真正摸到了太常寺的边边角角。
赫然发现从前做斋娘跟玩似的。
事实上基本就是在玩。
斋娘只需要做到仪态端庄,熟悉祭祀礼仪,出身高贵,于一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上不给皇后丢人就行。
纯站桩吉祥物件。
隔三差五休沐,完全散养。
升任掌固成为正式女官,休沐日则与其他官员没有任何差别,仅休旬假与各种节气假。
这也是她做斋娘时很难遇到宋音璃的缘故。
言归正传,花了一炷香介绍太常寺,同僚提醒虞兰芝,这个时辰姚署令多半在廨所。
她揖礼谢过同僚。
同僚摆手,“应当的应当的,分内之事。”
这日,姚署令在廨所见到了陆家的准孙媳,虞侍郎的嫡女——虞兰芝。
和蔼一笑:“恭喜虞掌固,今后有什么不懂的多向你的前辈季掌固和裴掌固请教。”
虞兰芝恭恭敬敬应是,又向旁边的前辈见礼。
大家客套寒暄,还礼。
掌固平日要应付的差事颇为繁琐,因此设了三位。
虞兰芝身份不凡,模样又好,与宋音璃宛如双生花,不同妍丽,极尽养眼。
众人窃窃私语,宋虞两家果然出美人儿。
那名负责接待她的同僚回去便与众人分享新来的虞掌固有多美貌。
见过陆宜洲的人道:“倘若你们见过她的未婚夫,自会明白便是这般美貌也立即逊色三分的。”
“男人和女人如何比,又不是同类。”
“不信就算,等你见着了自会明白我所言。”那人哼了声。
不是比不比的问题,是当你看见陆宜洲本人,就会觉得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与性别、家世无关。
……
正常情况下,皇城新官就任得先去吏部南曹核对册籍领取官凭,但吏部全是男子,于女官来说很不方便,故而虞兰芝的文书和官凭是吏部亲自送过来的。
未正两刻下衙,回到家,一家三口用过晚膳,虞侍郎问虞兰芝觉得可还适应?
虞兰芝:“大家看起来一团和气,对我格外礼让,我也礼让大家,待人接物保持谦虚。毕竟这些友善又不是真正对我来的,大家敬的是颂国公与阿爹您。”
一团和气与追捧非但没能迷惑她,反倒使她格外警醒自持。
不骄不躁。
虞侍郎满目赞许,芝娘比他以为的更有胸襟和成算。
雏鸟长大,是时候看
着她扑腾翅膀自己飞一飞。
俗话说得好官场得意,情场失意。
虞兰芝没想到自己的“情场”又遇坎坷,事情是这样的,她老老实实地上衙不过两日,陆宜洲终于有了动静,从菱洲寄来只小匣子。
还以为多能耐呢,有本事一直不搭理我。望着那只沉不住气的小匣子,虞兰芝暗暗得意。
从何时起,她对陆宜洲有了迷之自信,吃准了他必须捧着她?
她俏丽的小下巴微扬,挑开螺钿盖子,书信呢?
哪有人寄东西不留几句寒暄问候的?
礼物倒是有的,一只可爱的小玉雕,碧绿清透,打个络子做成禁步必定极相称新裁的衣裙。
不对劲。
怎么是只王八啊?
谁好人家挂只王八当禁步。
虞兰芝心念电转,杏眸圆睁,他——不会是在骂她吧?
第43章 第43章含着一汪春水的美眸里三……
她新官上任,前途光明,人人道贺,陆宜洲一句好话不说就算了,还送她又丑又可笑的缎子,她照样一笑而过。
只要一切淡淡的,生活也轻轻松松的。
不意竟还要被贴脸骂王八,招他惹他了?
真的过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虞兰芝扬手欲摔,动作陡然迟疑……
王八固然糟心,可玉是好玉。
翻来覆去地瞧,水汪汪,透明的,玻璃种。
春樱不解地瞄了眼娘子,一会子恨恨一会子痴痴,百般不舍把玩了玉雕片刻,才满脸晦气道:“这个,先收起来。”
“是。”春樱双手捧着王八,也觉得怪异,但没多想。
虞兰芝让茯苓研墨,提笔一蹴而就,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张纸回骂,顿了顿,不成,你骂我我骂你的来回拉锯,又幼稚又没品。
她不与陆宜洲那种没品的人为伍。
她高级,她不骂人,她心平气和。
心平气和的她把写好的信撕掉,重新写了一封。
不久之后,远在菱洲的陆宜洲收到了未婚妻的回信,大段的客套和寒暄,诚挚地感谢他的贺礼,半句回骂也无,末了一段更是点睛:她把“王八”卖了不少钱,买回一堆好吃好喝好穿的。这么喜欢送人王八的话就多送点,成双成对送,不拘什么风格,用好料子就成。
陆宜洲把信纸揉成一团,额角青筋直跳。
此番回合,虞兰芝大获全胜,风度、气质、人品全部占了上风。
短暂的胜利使得她走路带风,意气风发,也就没深思陆宜洲好好的为何对她发癫。
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仕途。
小皇子满月礼在即,这是宏景第一个出生的皇子,也是新帝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同一般,再加上生母出自梁家,地位瞬间又拔高一个层面。
于是为小皇子在太庙祭告先祖就成了太常寺六月份的头等大事。
毫不夸张地说,小皇子还未降生,太常寺就在准备。
碍于梁妃的薨逝,大操大办是不可能了,可低调地办还是要办的。
在原有的基础上适当调整,包括但不仅限于更改祈福的歌舞乐曲以及祭品的数量。
虞兰芝奋笔疾书,按照姚署令的要求重新写了一份文书,再誊抄两份,分别交给廪牲署和神厨院,剩下的一份留作存录。
当差第二日就做了这个。
还挺轻松。
甚至借着送文书的当口在廪牲署转了一圈。
好臭好有趣,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只要能当祭品的,就能在廪牲署出现,没出现的自会有千牛卫进山猎取。
生平头一回看见了活的大黑熊。虞兰芝捂在丝帕下的嘴越张越大。
庞然大物。
原来长辈描述的血盆大口吃小孩的熊瞎子长这样。
故事里听的,图谱上看的,和真实面对的,视觉嗅觉完全不一样。
浑身战栗,血液极速流动。
廪牲署的小胥吏笑笑,也不催她,由她看去了。
头一回来这里见到奇景的人都这样,何况还是漂亮的小娘子。
大黑熊已经是奇景,没想到隔壁的大铁笼子更“奇”!
老虎!
真正的老虎,吊睛白额,宛如变大了数百倍的小圆子,低吼一声,四方震颤,虞兰芝立即后退两步,冷不丁撞了一堵硬硬的障碍。
她扭过头,仰脸,“梁舍……梁仆射。”
梁元序回城立即向她报了平安,此后再无联系,从阿爹的只言片语,虞兰芝大概拼凑出他在这段时间整顿盐铁司,揪出蛀虫,立下伟功,平步青云,升任中书省正三品左仆射,位同宰相。
参政阁的太师椅从此有他一张。
如此年轻,如此位高权重。
殊不知虞侍郎对梁家颇有不满,言辞充满怫郁,
当年新帝尚在潜邸,梁家行事隐秘。一无所知的虞家大咧咧想要结亲,被拒了也只当梁大夫人看不上虞兰芝。
如今想来,一切有迹可循。
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梁家极有可能怀疑虞家站队凛王。
往事不可追,从前种种随着新帝登基化为乌有。如今虞侍郎不满的是梁家越来越有独揽朝政的味儿。
正统文人和纯臣基本看不过眼的,这是邪路子。
继续说回虞兰芝发现梁元序那一幕,不知何时,他出现在她身后,且被她撞了一下,她面带惊愕,称他为“梁仆射”。
他说:“恭喜,你也升官了。”
嘿,跟他比,她算啥。虞兰芝脸热,拱着小手揖道恭喜。
不管怎样,梁元序曾经想对她负责,还要娶她,当时只顾着千回百转,平静下来后越想越害羞。
她垂首露出一段凝白透粉的香颈。
“没想到你也喜欢看老虎,”虞兰芝抓耳挠腮,“那个我还要回去当差,就不打扰您雅兴了。”
这是正三品服紫的真正大官儿了。虞兰芝再紧张也记得礼数,给他作揖,作完揖就想逃。
“我是来看你的。”他说。
虞兰芝:“……”
“上次太匆忙,你又不肯见我,有些话还没说。”
“别说,千万别说。我知道你现在是大官儿,手眼通天,但我真的不需要你负责,我,我……”
“我不是要对你负责来的。”
虞兰芝:“……”
“先前我言辞无状,唐突了你,是我之过,还望五娘不要生我的气。”梁元序后退两步,朝她肃然揖了一礼,又道,“谢谢你,五娘。”
他还是那个梁元序。
虞兰芝失落了一瞬,复又真正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大度地摆摆手,“不用,不用的,我当不起。你不欠我。”
梁元序凝目看她,声音慢而低沉,“你去吧。”
虞兰芝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着急要走,可她好像被卡在了梁元序和木栅栏之间,想要离开就得从中间那么一点缝隙挤过去。
挤是不方便挤的,她只能硬着头皮迈着小碎步挪过去,声若蚊吟道:“梁仆射,借过。”
声音太小了,梁元序应是没听见,照旧笔直如松站在原地。
虞兰芝只好再大声重复了一遍。
这回梁元序听见了,侧身,让开了一点。
真是微妙的一点点。
刚好够她穿过去,不至于身体接触。
但在穿过的那一瞬又莫名尴尬。
离得太近了。
近到她清楚地感觉到梁元序伏身,低头,热息扑在她耳畔,“我都道歉了,你还真怕我啊?”
虞兰芝慌得头也不敢抬,一溜烟跑了。
跑着跑着,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大着胆子回头,登时就吓破了胆,梁元序负手站在原地,目光昭然若揭。
她没敢再回头,一连两日上衙,如做贼一般。
风平浪静,并没有她担心的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似乎有点反应过度,杞人忧天。
虞兰芝重振旗鼓,欢欢喜喜继续当差。
宫城内,咸凤宫,陈太后不同以往,更未把冯太后召过来奚落,一对眉头紧蹙,忧心忡忡盯着脉案
,恍神。
一份皇帝的,一份小皇子的。
小皇子着实命苦,梁妃生的并不顺利,眼瞅着有难产之相,都不用陈家的人动手脚。
谁知她挣扎一天一夜,奇迹般的生下了小皇子。
连老天爷都决意要放过的人,陈家偏不答应,最终梁妃香消玉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皇子被御医诊断出胎里带心疾,加诸降生时艰险,使得不足益发严重,身体格外孱弱。
弱到御医汗湿里衣,几度整理措辞,委婉道出小皇子的不足之症恐怕难以活到成年。
这已经是往好听的方向描补的。
此番意外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
所以,梁家才那么着急又送来一名庶女。
一名更健康聪明的,时人称小梁妃。
小梁妃可比梁妃厉害百倍,把皇帝整得病殃殃的,陈太后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咸凤宫一隅,最偏的偏殿内,不问世事的冯太后茹素礼佛,为命途多舛的小皇子祈福。
她的身份并不低,冯家的嫡女,冯家至今尚有爵位,无奈封侯的子侄戍边远离洛京数十年,鞭长莫及,不知不觉,她就成了孤魂一般的人物。
初六这日,郊社署来使觐见。
因冯太后有块先帝所赐的天然如意纹宝玉,最是祥瑞,经司天台卜卦,推算此玉倘若借满月礼祭告先祖时摆在供桌上供奉百日,再为小皇子佩戴,定能逢凶化吉,福寿绵延。
冯太后义不容辞,传了郊社署的人。
来取玉的是一位年轻的小掌固,十分美貌娇俏,且是那种白里透红的美貌,一双杏眸仿佛会说话,灵气逼人,很是讨喜。
冯太后不由多看了两眼。
小掌固自报家门,“卑职郊社署掌固虞兰芝拜见太后,祝太后福寿金安。”
虞兰芝面上不动声色,心底暗暗震动。
这是她第二次接近凤尊。
在圆丘冬祭上凤冠翟衣,威仪万千的皇后,此刻衣裙半旧,头发花白,仅饰两枚素面金簪,有种暮气沉沉的落魄。
冯太后:“你父亲是……”
“回太后,家父吏部虞侍郎。”
“虞侍郎啊。”冯太后似乎在回忆,点头道,“是个好人。”
“承太后谬赞。”虞兰芝恭谨道。
冯太后就没有再说话,轻轻捻动着佛珠,虞兰芝微微抬头,入目是太后沧桑的脸,闭目,嘴唇轻轻动,在念经。
她垂下眼睫,身姿笔直,安静地等待。
一盏茶后,冯太后缓缓睁开眼,那名小掌固依旧面色如常,垂首立在原地,恬淡清雅。
有种岁月静好的恍惚。
冯太后的手指微顿,放下佛珠,“上任多久?”
虞兰芝:“回太后,今天是第五日。”
“才第五日,比第五年的还要沉稳些。”
虞兰芝弯唇谢太后夸赞。
“太常寺日常不简单,所涉署院繁琐,每逢祭祀祈福,郊社署花钱如流水,许多账目真是让人看不懂说不清。”冯太后淡淡道。
虞兰芝垂首认真听着。
冯太后也不需要她接话,“做掌固的,把文书写明白了才要紧,不要跟着旁人乱署名。”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
虞兰芝眉心微动,到底年轻,抬眸时眼底流转诧异。
冯太后没再理她,一旁安安静静的大宫女则走上前,将玉匣交给虞兰芝。
虞兰芝颔首,打开检查无误,躬身告退。
回到廨所,粗使婆子来送午膳。
公厨手艺不错,做的不难吃。
虞兰芝简单扒拉几口,还在回想冯太后的话。
太后娘娘在帮她?
而她的书案,此时正躺着两份文书,裴掌固与季掌固交给她的,六月太庙祭祖的各项祭品花销呈报,让她署上自己的名字直接交给典簿。
上面的账目虞兰芝都看得懂,但这些钱她没过过手,更没见过具体的祭品,那些也不是她负责的。
无从判断真假。
咀嚼冯太后的话,她轻轻捏了把汗,笑着将文书还了回去,“这些我看不懂,不敢越过署令随便署名,二位如不急,待明早我去……”
裴掌固一把扯过文书,“你若没空就先不署名。”
季掌固扫她一眼没说话。
大家各忙各的不再交流。
虞兰芝嘴角抿了抿。
官场上她还有些许稚嫩,但是她有超级聪明的阿爹。
初六这日一回到家,虞兰芝就让荔枝盯着点上房,留意虞侍郎回没回府。
不巧的是偏偏这日虞侍郎在宫里当值,她只好先按下不表,小心行事,每日不动声色观察同僚一举一动。
菱洲那边的情况十分平稳地进行着。
陆宜洲的护卫周鸣,到达菱洲的第一件事就是抄掉专供敏王府柴火的樵夫老窝。
这可不是普通的樵夫,军伍出身,混过绿林,劫过官银,持有五六张不同身份的路引,只要给钱,敏王府都敢烧,做梦也没想到前脚回了老窝,后脚就被大理寺的人跟过来抄家。
官兵如狼似虎,扑上来拿人,打断腿骨铁链子一锁,扔进囚车,完事。
既不听他喊冤,也不管他投诚。
好一番兴师动众的抓捕。
陈太师已死,再盯着敏王府的案子打压陈氏一族意义不大,陆宜洲交给周鸣处理,自己则去了趟菱洲的漕运。
菱洲漕运,几乎掌管了全国矿冶、茶盐、军器的运输,这里拥有全国最大的货栈,无一不姓陆。
亦是洛京陆氏的祖籍,陆家的势力在这片土地盘踞了上百年。
朝局动荡,暗处不知有多少张垂涎欲滴的嘴脸,蓄势待发。陆宜洲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平衡各方势力。
当梁家开始有意无意触碰陆家底线,插手盐铁司,他立即奉祖父之命前往菱洲肃清异己。
这厢,周鸣圆满完成了公子交代的任务,偷闲喝一杯茶。
可怜的公子呐。
序公子和虞五娘在田庄至少待了五天,这是派人盯着发现的,没盯着的时候不知这般住了多久。
孤男寡女,日夜相处,可能发生什么,懂的都懂。
得亏周鸣和盯梢的人跟了公子十二年。
不然还真难说会不会被灭口。
撞破秘密那日,周鸣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梁元序和虞家五娘,公子会先一刀结果哪个。
亦或一起宰了,让他们去阴间做一对野鸳鸯。
原以为发生那样的事,公子不说立刻退亲,至少也得在菱洲揍一顿虞五娘的亲兄长虞仕白。
万没想到公子非但未动手,昨儿还把对方当大舅兄接待。
悬阳县令虞仕白初见五妹夫,好感暴增,邀妹夫参观了自己治下的堤坝修筑,没想到彼此交流全无障碍,五妹夫的言辞有物,绝非所谓的粗浅了解《治水经》。
从而得出陆七郎是一位谦逊有礼的贵公子。
这个年纪,这般家世,还能谦逊优雅,气度从容,实属罕见。
一个大舅兄,一个五妹夫,相安无事。
唯有周鸣大气不敢喘,全程恨不能透明。
……
洛京虞府二房,虞兰芝在寝卧生生打了一个寒噤,大夏天的,怎么后脖子根冒凉气?
秋蝉也以为她冷,“将将沐浴完,身子凉,不如稳一稳奴婢再为娘子涂香露。”
“方才不知怎么地发凉,现在好了,涂吧,涂完睡觉。”
虞兰芝除尽上衣,趴在茵褥,将整个后背横陈,白皙剔透,烛火下一片柔润光泽。
这么好的一身凝脂白,当然是三分天生七分保养的。
每次沐浴完以花露涂抹全身。
秋蝉曾拜女医为师,学过推拿按摩之术,隔三差五就给她捏
捏,放松筋骨,缓解一天活动后的疲乏。
那四名美婢逐渐显露才能,女工、梳妆打扮、歌喉舞蹈,各有所长。
虞兰芝越看越满意,让她们发挥所长伺候自己,她是女主子,她先享受。
陆宜洲靠边站去吧。
他送王八骂她,她阴阳怪气回敬,那之后陆宜洲就没了动静。
只在六月中旬回了她四个字——你且等着。
这回他学聪明了,在纸背画了只王八。
卖不了钱,拿出去更丢人。
虞兰芝仔细端详,客观来说陆宜洲的画真的绝,可惜没盖私印署名,证明不了丹青出自三甲探花之手。
收藏价值大打折扣。
不然也能拿去卖不少钱的。
菱洲的兄长倒是写了一封家书,不吝言辞美化陆宜洲,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末了叮嘱她好生与陆宜洲相处。
这个真不用别人提醒。虞兰芝承认一度与陆宜洲水火不容,可那都建立在他欺负她的基础上,但凡他不惹她,她从未有意刁难。
从决定嫁给他那刻起,她就奔着过好日子,相敬如宾的。
即便收到“你且等着”四个略带攻击性的字,她不都是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
等啥呀她能,不就阴阳怪气他两句,卖了他送的王八。
他好好说话,她也不至于那样。
玩不起就莫要学人指桑骂槐。
虞兰芝把他写的威胁团成团丢进箧笥,兀自提笔练字。
“那是姑爷的信吧……”春樱不理解但尊重。
“他画了副自画像请我鉴赏,我嫌丑。”虞兰芝淡淡道,“研墨,研墨。”
“哦哦。”春樱连忙添水细细研起。
心想,把骏马画那么好看的人,自画像再不济能丑到哪儿?
六月十九,虞兰琼风风光光出嫁。
下一个即将嫁人的便是虞兰芝,在未出嫁的妹妹眼里,她成了老大。
拌嘴归拌嘴,却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当看到虞兰琼手执纨扇遮面,一身凤冠霞帔离开虞府,虞兰芝的心底竟泛起一丝酸涩惆怅。
她给这位四姐姐添了不少妆,希望她喜欢。
虞兰琼满眼的柔情蜜意,不难看出,此去,她嫁给了爱情。
接下来的日子照常平稳,虞兰琼回门那日,一大家子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四姐夫唐于徽细心周到,待姐妹们无不彬彬有礼,待兄长殷勤客套。
虞兰琼还那样,私底下见着她先横一眼,紧接着挽着她胳膊,美滋滋道:“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嫁过去才发现,徽郎身边一个通房都没有,更无被收用的婢女。”
别提那个美呀。
唐于徽身边的婢女一看就是被提前教导过的,从不靠近寝卧,凡事排在她的婢女后面,也不会在夫妻独处时进屋。
果然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没想到素来掐尖要强脾气大的虞兰琼竟被人当成了宝贝!虞兰芝从鼻子里哼一声,“知道了,你家徽郎待你如珠似宝,天下第一好。”
虞兰琼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顿了顿,胳膊拐拐她,“谢啦。想不到你还挺讲义气。”
芝娘的添妆是一斛南珠和两缣蜀锦,再加两副头面,着实震撼了虞兰琼。
原来她早就看出她馋蜀锦的嘴脸。虞兰琼也不是不感动的,别别扭扭道着谢。
“要谢就谢你未来妹夫吧,没有他,我这辈子估摸也很难见到那玩意。”
“其实他对你挺好的,我以后再也不故意刺激你了。”
“那可真是太谢谢您了。”
“嘁。”
姐妹俩说着话,渐行渐远。
六月底,陆宜洲回京,先到吏部述职,恭恭敬敬拜见了岳父虞侍郎。
待他忙完已到了七月初,正式登门拜见岳父岳母。
一家人坐在明间喝茶叙话。
正常人家待客都是在花厅,关系近的或者亲戚则在正堂,能这样坐在后院上房明间里的外男也就只有女婿了。
虞兰芝规规矩矩坐在最远处的罗汉床,阿娘坐在她前面,母女二人望着对过坐在官帽椅聊天的一老一小。
当虞二夫人和虞侍郎说话时,陆宜洲终于撩起眼皮看向虞兰芝。
她也在看他,含着一汪春水的美眸里三分娇俏,三分好奇,还有四分没心没肺。
瞪眼,谁怕谁啊?
虞兰芝挑衅地眨眨眼,手肘往方几一支,托着下巴迎着他无波无澜的视线。
两人对视了几息。
陆宜洲似笑非笑,别开目光,回答虞侍郎的问题。
第44章 第44章要不要跟我也玩玩?……
小娘子遇到解不开的愁绪,同姐妹说,同父母说,同心腹说,不仅惹人怜惜,更有诸多开解,最差也有心腹陪着同仇敌忾。
郎君的话就难了。况且陆宜洲的性格摆在那儿,岂是轻易剖心之人。
未婚妻疑似红杏出墙,这事被他压在心里足足憋了三十余日。
除非他不在乎,就不用如此辛苦。
不在乎的话事情才简单呢,直接请示长辈,两家一商讨,虞府想赔罪想要脸,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芝娘悄无声息地“病逝”。
唯有病逝才能平息男人的耻辱。
可陆宜洲不舍得,也绝不相信。
不信芝娘无情无义。
她的行为一直在中秋之约的范围内,从未逾矩。
她再不屑他,底色都是个重承诺,光明磊落的好女郎。
非常通情达理。
他不信,这样的她,会瞒着他与别人私通。
眼见不一定为实,哪怕亲手抓到她和梁元序躺在一张床,只要她不承认,他也会查清楚再做决断。
陆宜洲不是不恨也不是不怒,然而情绪就是情绪,再怎样都不能越过理性,理性之下,他舍不得,想一想都会痛。
必须回京面对面问清楚。
在他的心里,时不时就有一道幽暗的声音,不止一次询问:倘若是真的怎么办?
芝娘心志不坚,情根深种,面对心上人的引诱……失足怎么办?
想到她在自己怀里没一会儿便瘫软的模样,那么梁元序强行要她……会不会也那般?她舒服了,肯定就不会再反抗。
那样该怎么办?
另一道轻快的声音漫不经心道:那就成全她呗。反正没成亲,中秋之约依然奏效。甩掉她,你再找个更好的,届时携完美的妻子在落魄的她跟前耀武扬威。
幽暗的声音冲过来把轻松的撕个粉碎。
真的又如何,他多的是法子整治她,迫她断掉。
内书房,陆宜洲垂眸写信,小厮研墨,婢女走进来,放轻手脚,又点了两根蜡烛,照得满室更显通明,烛芒摇曳。
婢女瞥向小厮,小厮会意,挠挠头,知错,朝婢女弯腰作揖,无声地认错。
好姐姐,饶我一回。
婢女轻叹。
两名下人的眉眼官司几个来回几息而已,此后寂静。
更加柔亮的环境使得眼睛更舒适了。
陆宜洲腰背端正,不一会儿信写好,叠成同心方胜的形状。
:.
他想了想,复又缓缓展平信纸,重新折成最寻常的方形,封口丢给小厮,“明儿送去虞府。”
后日七夕,把虞兰芝请出府叙话。
小厮应是,将信件妥帖地放入怀中。
陆宜洲:“苏和。”
叫苏和的婢女款步上前:“公子吩咐。”
“你让凝娘也给虞家的五娘下个帖子。”
苏和眨了眨眼,认真记下公子的吩咐,点上博山香炉退下。
陆宜洲揉揉额角,往后仰靠椅背。
休息片刻,一名四旬妇人叩门,得到应允,迈入,“七郎,喝碗安神汤早些休息罢。老夫人和夫人白天一直念叨呢,你在外劳顿,清减了。”
妇人姓蒋,白净微胖,慈眉善目,手脚利落。她是陆宜洲的乳母,在夫人跟前也是有个坐的,体面非同普通下人,称呼上就能看出,称陆宜洲七郎,而不是公子。
“好。”陆宜洲说,“这就歇。”
于是虞兰芝在初六收到了两份邀帖,陆宜洲和陆宜洲的四妹妹陆怡凝的。
虞二
夫人两眼一亮,有那么一点像与沈夫人聊东家长西家短的味道,凑过来,笑道:“你何时与他妹妹这般好了?”
虞兰芝:“二月底您带我拜见陆老夫人那回,我们在小山棠梨园见过一面。”
“想来与你极为投缘。”
“兄妹俩都给我下帖子。”
“时间又不重合,早晨你与陆七郎逛逛园子,再让他送你去凝娘那里坐坐,晚上还能一起看花灯,多热闹。”
一年也就元宵、七夕和中秋的花灯烟火最稀奇。
平时想看都看不到。
“街上人头攒动,全都是人,我最近喜静,不爱凑那热闹。”虞兰芝实话实说。
“那也得应酬。等你做了少夫人,再想这么热闹可就难咯。”
做媳妇和做女儿完全两种情况。
虞二夫人再疼虞兰芝也不可能把手伸进陆府。
哪户高门世家不重规矩,做人媳妇不可能再如同闺中一般无拘无束。
就连做虞府这样新贵人家的媳妇,虞二夫人不也要收敛着,回个娘家还得请示夫君和婆母。
“知道。”虞兰芝说,“我再怎么胡来也不可能拒绝陆宜洲的七夕邀约。”
不仅不能拒绝,还得按照习俗为他准备礼物。
想到他一向出手阔绰,自己若随便送个荷包帕子,未免显得轻率敷衍。
考虑再三,虞兰芝忍痛阔气,为他定做了一只纯金镇纸,特别实诚,金光闪闪。
又给凝娘准备了自己做的绒花作为生辰礼物。
七夕这日是凝娘的生辰。
说是自己做的,显得亲切,实则一点儿也不寒酸。
要手艺有手艺,要宝石有宝石,栩栩如生一对儿芍药,上面蝴蝶的眼睛和翅膀镶着精致的宝石。
是虞兰芝的压箱底,当宝贝收藏了许久。
次日一早,婢女们忙前忙后服侍虞兰芝梳妆打扮。
霓裳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虞兰芝那一头瀑布般浓密垂泄的发丝被她挽成婉约柔美的随云髻,点缀一对花钿并一对扇形金簪,水晶流苏垂在耳畔,乍一望去,明明还是五娘子,却又仿佛换了一个人。
虞兰芝换上浅浅的天水碧色软烟对襟衫,荷叶绿的齐胸襦裙,斜披一条透明的珍珠白纱帔子,秋蝉还专门为她把绦带打成酢浆草结,一身下来清丽脱俗。脑后的发髻系了一条同色天水碧的的丝带,行走时随风款摆,有一种清澈的妩媚。
如此盛装倒也不仅仅为了取悦陆宜洲,更多的是取悦自己。
哪个小娘子不爱俏?既然要出门,自是得漂漂亮亮的。
虞兰芝拿着靶镜儿左右瞧瞧,很是满意。
为了突出她清丽的特点,霓裳都不舍得在她脸上下手,浅浅施一层粉黛,轻描粉唇。
这么漂亮,若能约大家出来打马球该多好,只陪陆宜洲的话,有点儿可惜。
春樱笑道:“有霓裳在,娘子随时都可以如此漂亮,今儿个就先专心赴姑爷的约吧。”
说的也是。
虞兰芝迈着轻盈的步伐,高高兴兴出府,才迈出角门就见陆宜洲立在车前候她。
清晨的光没那么灼热,淡淡的,碎金子般,照在他轮廓上,有点儿不真实。
一个人,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长这么精致啊。
从小到大肯定很辛苦吧,总是被人围观。
虞兰芝出于好奇,盯着他多看了几眼,在心里研究哪里最出彩。
陆宜洲嘴角轻提,目光扫向虞兰芝,直直凝视她,虞兰芝忙把视线调开。
白天热,出来玩也就清晨逛会儿,更多则是在陆家的避暑别苑散步,做几样雅事:品茗,抚琴,焚香,对弈,探幽,莳花,赏画。
在菱洲骂她的陆宜洲回到洛京就不骂了,同她正常游玩。
巳初,二人来到了相亲那日背着众人偷偷相见的仰月楼,陈设分毫未变,陆宜洲请她进到明亮的次间。
太高雅的事儿她精通的不多,但可以坐在竹席上品茗,嗅着淡淡芬芳,凝听陆宜洲抚琴。
这手艺,放在哪里都饿不死吧。
去年听他抚琴那会,尚且被情绪主导,特别讨厌他,连带那般美妙音律,都不觉得动人,而今心态扭正,怨气平息,方觉余音绕梁。
她虞兰芝也是有些艳福的,如此多过一日算一日,不亏。
一曲《幽兰》结束,陆宜洲在虞兰芝脸上审视片刻。
任谁被这么直勾勾盯着都别扭,虞兰芝没有勇气与他对视,就横了他一眼。
陆宜洲起身,示意婢女可以退下了。
众人福身离开,偌大一间屋子就剩下两个人了。
陆宜洲脱下木屐,踏上竹席盘膝而坐,比那骨瓷更精致的手指捏着茶盏抿一口,半眯清眸,仍是在打量她。
“你干嘛?看得人阴森森的,不要装神弄鬼。”虞兰芝说,“从刚才我就想说你。”
陆宜洲:“芝娘,你想与我成亲吗?”
“我会与你成亲的。”
“说好了,就不能变。”
“嗯。”
“假如,梁元序回心转意怎么办?要不,咱俩那个中秋约定作废?”
“大哥,你放心吧,我赔不起退婚的价儿,便是你非要退,我大概还得反过来劝你考虑考虑。”
陆宜洲垂眸,很安静。
他的睫毛浓密且直,映得瞳仁都比别人的颜色深,像这样微微垂脸,忽然撩起眼皮,上抬着看人,就有股森然的压迫力。
虞兰芝浑身不自在,右眼皮直跳,心口也突突的。
“晚上一起看灯。”他弯唇笑了。
这一笑,满室似乎都跟着他亮堂起来。
虞兰芝的心情也一松,忙道:“好呀,好呀。”
陆宜洲当然不会傻到此刻质问她和梁元序的事。
回答没有私通,他肯定存疑,需要那种机会查证。
回答私通了,无异于天塌了。大白天的,他也不好对她做什么,至少这里不方便。
虞兰芝扭身翻找自己备下的昂贵厚礼。
走路时倒不明显,此刻席地而坐再一扭身,小娘子起伏的曲线在又轻又薄的面料下纤毫毕现,肩膀那里因为绷得比别处紧已然透出了里面细腻的肌肤,纤细的肩带,浅黄色的香兰抹胸上是一痕雪脯。
“发什么呆。”虞兰芝挥挥手,微微倾身把礼物推给他,“姐可不是个小气的人。”
这个动作不小心扫掉了茶匙,她连忙弯身拾起,换了个新的。
浅黄色遮掩的春光霎时隐现半副球状,又迅速消失。
陆宜洲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你快看呀。”虞兰芝不悦道。
精心准备的壕礼!
陆宜洲便打开黄花梨小木匣,眼睛险些被闪瞎。
好一方金光闪闪的镇纸。
“纯金的。”虞兰芝傲慢中透着一点云淡风轻。
“谢谢。”
比她更云淡风轻。
没想到有人能在这么大一坨金子面前面不改色。
这可不仅仅只有金,还与“雅”并存,中间镶着山水花鸟画呢。
早知道随便挑一只秋蝉做的荷包了。
虞兰芝觉得陆宜洲无趣,不大想同他玩了。
他好像也有同样的感受,从方才就对她怪怪的,不怎么热情了,随手丢给她一个礼物——平平无奇的玉簪。
次间就完全陷进了沉默,针落可闻。
虞兰芝只好盯着花窗投下的阴影发呆,真好看,只要有阳光,这间屋子随便一扇窗便是一副隽永的画儿。
两刻钟后,陆宜洲把虞兰芝送去了陆怡凝所在的湖心小榭,那边有不少小娘子。
这下有趣了,总算不用陪阴险怪异的陆宜洲了。
虞兰芝喜形于色。
陆宜洲:“晚上,我来接你。”
“这个天,太热了,我不想去人多的地方。”
“不多,只有咱俩。”
“那敢情好。”虞兰芝乐了。
“咱俩”两个字,在她的理解中是他与她两个主子的意思,而不是两个人。
“去吧。”陆宜洲挑眉。
她蹦着离开,左右婢女追她而去。
陆宜洲的心忽然温柔,比心更温柔的是凝视她背影的双眼。
第一次见到她也是这样,蹦蹦跳跳的。
不过那时她偏黑,干瘦,站在烈日下踢毽子,与自己的婢女有来有回。
完全不开窍的小丫头。
别的小娘子见他们走过来,全都羞红了脸,侧身,眼波流转。
她也站在旁边看热闹,像看猴儿的那种看。
他故意挑眉瞪
她一眼,她立刻有样学样,哼了声转头就带着婢女玩秋千去了。
但她对梁元序却是一眼万年,为他盛开着,绽放着,以期他来采撷。
春闱揭榜那日,她抓着丝帕,蒙着脸儿,痴痴去追状元郎的白马,若非他凑过去讨嫌,就让她得逞了。
她的贴身丝帕就要扔到了梁元序身上。
至今他还记得她伤心的大眼睛,望着被他“玷污”的丝帕,几度哽咽。
他成功让她“追逐”了他半天。
倘若她没打他的话,也算一段美好的回忆。
小娘子们聚在一起,好玩的可就多了。
比和陆宜洲自在,热闹。
最让虞兰芝惊喜的是陆怡凝还会制胭脂水粉,闻起来淡淡的茉莉花香,搽在肌肤上细腻均匀。
陆怡凝事先了解过虞兰芝,知她对这方面有兴趣,便让婢女将方子拿来,“不是什么值钱的,西南那边的小娘子都会做,粗陋之物拿来相赠,还望七嫂嫂莫嫌弃。”
这种情况肯定不好推拒,虞兰芝大大方方收下,致谢,道:“来此一趟竟让我偏了你好东西,赶明儿我做出来请你鉴赏。”
届时必然要请她鉴赏更好的,这不就有来有回了。
陆怡凝笑着应下。
比她还小一岁的七嫂嫂挺有趣。
梁萱儿酸溜溜道:“还没成亲呢,你俩就姑嫂上了。”
陆怡凝:“定了亲就能喊,这也是你表嫂。”
梁萱儿嘟着嘴,一本正经:“我等七表哥成了亲再改口。”
心里却别别扭扭。
原本差点儿是亲嫂子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溜得那么快。
大家一起用过午膳,赏花赏画听戏,婢女们抱着小猫儿小狗子来讨趣,虞兰芝陆怡凝打双陆。
这是最近兴起的小玩意,有些娘子痴迷,坐下来能玩一整天。
虞兰芝见好就收,半炷香后便让了坐。
玩累了,身上也染了薄汗。
客房早已备下香汤热水,虞兰芝在婢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躺在凉簟上小憩,抱着竹夫人,浑身清爽。
窗外稀稀拉拉几只蝉鸣,构不成扰人。
这么大的园子,得要多少人出动捕蝉,方换得主人贵客清净。
家大业大。
怨不得陆宜洲对她的大金子无动于衷。
莫说金子了,怕是把自己的库房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一件令他意动的。
晚膳照旧在水榭用。
饭后,各位小娘子在婢女的服侍下漱口洁齿品香茗,重新梳洗一番携奴唤婢赏灯去。
陆宜洲的马车也准时来到。
陆家姐妹交头接耳,笑嘻嘻的。
本来虞兰芝没觉得,却在众人火辣辣的眼神下,脸越来越红,硬着头皮走向陆宜洲,被他牵起了手。
坐进马车,虞兰芝连忙示意他松手,“好热。”
陆宜洲的手心真热。
天冷的时候被他握着暖暖的,现在就不行了,一点儿也不想沾边。
陆宜洲:“车上只能放一缸冰,忍一下,到了画舫,特别凉快。”
“画舫?”
“嗯。”陆宜洲说,“长堤两边挂满了洛京最好看的灯,一直延伸进画舫,就我们俩,你可以安静欣赏,又跑又跳欣赏。”
“哇,这得多费……费人工。”
差点说银子。
话糙理不糙,确实是银子,但这种气氛下太糙了不合适。
陆宜洲的眼睛像是能把她看穿,哂笑,“确实费了不少心思和银子,但是为你,值了。”
虞兰芝顿时警铃大作,微微侧身,斜眸看向他,“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又道:“我可警告你,别招惹我,否则我真跟你急。”
陆宜洲抬起眼看着她。
又是那种压迫力十足的眼神。
让人恼火,恼火的背后是害怕。
虞兰芝色厉内荏道:“我跟你说,陆宜洲!”
“你说。”
“你再用这种眼神压迫我,我就跟你翻脸。”
陆宜洲眨了眨眼,下巴微抬,笑嘻嘻道:“那您看,这样行不?”
虞兰芝哼了声,推开车窗,让夜风灌进来。
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上千盏花灯串联的长堤吸引,一排排,连成串,高低错落有致。
“哇,陆宜洲,你来真的。”她兴奋的双眸雪亮,扭过头看他。
“当然。”
他有才有财,还有一等一的相貌,嫁给他,真的不委屈。陆宜洲深深凝目。
陆宜洲先下的车,虞兰芝提着裙裾紧跟几步,怎么没有人过来放条凳?
虞兰芝左顾右盼,身子一轻,被陆宜洲打横抱了,稳稳放在地上。
车夫一声不吭驾车离去。
“我家婢女呢?”虞兰芝被陆宜洲牵着,不得不紧走跟上,脑袋却不停张望。
“她们会来的,你先玩你的。”
事情发展到这里,虞兰芝都没认真怀疑陆宜洲在憋坏。
她越来越信任他了。
画舫依水而建,池中五色锦鲤悠然游荡,长堤灯火灿烂,与天上明星,天上弯月,相映成辉。
陆宜洲松开了她。
“这是哪儿呀?”虞兰芝快步追上陆宜洲。
陆宜洲抱着手臂,“避暑别苑附近的画舫。”
然而热闹有热闹的好处,一直只有她和陆宜洲的话,好无聊啊。
不意画舫内别有洞天,立着四名美若天仙的婢女,含笑福礼,上前迎她。
这美貌,把她自以为很有面子的美婢都比了下去。
“你们陆家的婢女可真好看……”虞兰芝喃喃道。
“谁让我长这样。”陆宜洲笑道。
“该不会是……”
虞兰芝立即猜到,陆宜洲挑眉笑笑。
她立刻垮下了小脸。
陆宜洲:“傻瓜,只是婢女,我的起居大部分时间是小厮和随从。她们不贴身。”
“不是。”虞兰芝幽幽道,“真该让我祖母看看你的婢女。”
陆宜洲不解地看向她。
“她花重金为我买了四名美婢,各个自带出众技艺,这段时间把我服侍得乐不思蜀,我甚至,甚至担心你会同我抢……”
现在不用担心了。
陆宜洲扫她一眼,“不是不准我碰你的婢女,怎么又一口气为我备下四个?”
“不是告诉你了,祖母买的。我这里的规矩,是不准碰,记好了!”
“嗯。”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虞兰芝任由婢女服侍擦了擦手。
婢女们沏完茶,依次退下。
“被你看出来了。”
“瞎子都能看出来的,真的。”
“喝茶。”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虞兰芝环顾四周,雕梁画栋,精致到让人有点拘谨。
她端起天青色冰裂纹的茶盏,抿一口,唇舌生香。
又稍稍靠近陆宜洲的方向闻了闻,“好闻,同你平时用的香有点像。”
“雪中春信。”陆宜洲说,“明天我给你合。”
“太可怕了。”
“什么可怕?”
“我发现,这世上就没有你不会的。”虞兰芝单手托腮,“你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梁元序也会,你怎么不觉得他可怕?”
陆宜洲的声音不急不缓,单纯地陈述。
“他又不带我玩,我哪儿知道他会不会。”虞兰芝实话实说。
陆宜洲笑了,放下茶盏,“你们在田庄日夜相守,那玩了什么呀?”
虞兰芝一抖,难以置信望向他。
“要不要跟我也玩玩?”
第45章 第45章不要害怕,反正睡都睡了……
虞兰芝一下子紧张起来,舌头发僵,身子发虚,冷静冷静,有啥好慌的,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好不好?
那为何在陆宜洲调侃的眼神下无所遁形,不啻于被当场“捉-奸”……
我呸,哪来的奸?
她敢以性命起誓未曾侵-犯梁元序一分一毫。
瞟几眼腹肌不至于吧?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虞兰芝的情绪不是一般的稳,“真可笑。”
陆宜洲就笑了,鲜明的唇形牵了一下,“十五,我离开那日,他早就在田庄,对不?”
“我走后,你就再未踏出半步,直至十九,你的马车鬼鬼祟祟驶出田庄,在官道停驻约一盏茶,梁元序便是利用这段时间从你车上下来,换乘梁府车驾。”
虞兰芝稳了两息才抬头,陆宜洲正在看她,然后她就听见如此详细的“红杏出墙”过程,膝盖一软从支踵跌坐竹席。
滑跪的速度可真快。
陆宜洲凝视片刻,
挪到她身边,攥着衣襟将人提起。
虞兰芝秀气的下巴垫在他虎口。
四目相对。
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有点凶,“你和梁元序到底有没有?”
说实话是包庇通缉犯重罪,不说就坐实了“红杏出墙”。
通-奸罪和包庇罪,横竖她得领一个。
虞兰芝透心凉。
“不许哭,我还没对你怎么着。”陆宜洲神情一软,松开了攥她衣襟的手。
虞兰芝哭得一抽一抽的。
“反正我不坐牢!”她推开陆宜洲,死也不要去坐牢。
吃了那么多的苦才考中太常寺。
阿爹阿娘都以为她有出息。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嫁进豪门望族了。
蹲大狱的后果她承受不起。
不管通-奸还是包庇,传出去没个好听的,但是通-奸不用掉脑袋。
陆宜洲冷笑,“还不招?那我可就要写信告发了,等着被官差两条大锁链套住脖子拖走吧你,通-奸罪知道不?”
恐吓她,简简单单。
“你才通-奸,我没有!”虞兰芝绷不住了。
“虞五娘,我倒是想相信你。”陆宜洲非常缓慢地加重每一个字的发音,“但你是不是得先解释清楚,而不是短短三个字——你没有,请恕我难以释怀。”
虞兰芝稍作琢磨,恍然大悟。
终于懂了。
“原来在这儿等我呢!”她呼吸都重了三分,“先把我诓出来,再使我落单,等在这儿出手审我。”
“不乐意?”陆宜洲咬牙,“那行,咱俩走正规律法流程。”
铁链子锁住去大牢。
虞兰芝脖子一缩,“你敢!你还欠我一回!我要是蹲大狱你就是无耻小人!”
“论无耻谁能比过你。”陆宜洲由衷道。
“我和梁元序清清白白,我又没非礼他,哪里就无耻了?”虞兰芝深呼吸,“爱信不信。”
“那他呢,有没有碰你?”
“你积点德吧,他都快咽气了,哪来的力气碰我……”虞兰芝一把捂住嘴。
陆宜洲撩起眼皮,“接着讲。”
她屁股一抬就要逃,被一只更快的大手按住。
“臭不要脸的……”她扭身抓他的脸。
陆宜洲躲都不带躲的,抬臂横档,反手将她的爪子剪至身后。
虞兰芝像只斗败的公鸡,坐在他腿上,气得直打挺。
这回没人惯着她,不招供就别想走出这道门。
虞兰芝还想负隅顽抗,一阵天地翻转,脸朝下,趴在他膝上动弹不得。
全无准备的臀挨了陆宜洲两大巴掌,清脆无比。
好痛。
虞兰芝老实了,四肢软趴趴耷拉下去,眼眶的水雾直打转。
“我还治不了你?”陆宜洲一声冷哼。
她不动了,就那样趴着,泪珠一滴一滴往下落。
落在陆宜洲的心尖尖,滴穿了他,那只大掌动了动,覆在她挨打的地方轻揉,似乎在安抚她。
但他不能心软,必须趁胜追击,“咽气是何意?受伤?怎么受的?”。
虞兰芝悔恨地捂住脸,把前因后果尽数交代。
装傻充愣和不讲理根本混不过去,逃跑无门,再不交代,陆宜洲打的可能就不止是她的臀。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心里给梁元序磕了个头,对不住,我全招了。
陆宜洲扶起她,将她拥在怀中。
虞兰芝伏在他胸口肝肠寸断。
“娇气。”他根本就没用力。
虞兰芝胡乱擦了把眼睛,“我都已经招供,现在能不能放过我?”
陆宜洲失笑。
“为何不早说?”他低头问,左臂拥着她,右手落在她肩上,又缓缓落下,停在她腰间。
虞兰芝很害怕,一动不敢动,“你见过哪个罪犯明知要砍头还去自首的……”
“陈太师死有余辜,我算你自首,立功。”
虞兰芝一愣,大喜过望,从他怀中撑起来,“算我立功?”
“嗯。”陆宜洲道,“你这样的女中豪杰,死了多可惜。”
“真,真算立功啊?有什么嘉奖不?”她问。
陆宜洲别过脸,视线看了会上方,才转过头看她,“有,要多少有多少。”
“去哪儿领?”
“找我领。”
“……?”
虞兰芝顿时失去兴趣,陆宜洲多半是在诓她,但不管怎样,原以为天大的事,被陆宜洲一句话轻飘飘揭过,真的特开心。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坦白,。
她身心俱松,任由他抱着,软软趴在他肩上,难得的老实。
“陆宜洲。”
“嗯。”
“我不用去蹲大狱?”
“嗯。”
“你也不会去抓梁元序?”
“不许再提他。”他说,“你知不知我难过了三十余日,你伤透我的心。”
“疼!”虞兰芝倒吸一口冷气,“你干嘛,拿出去……”
陆宜洲啄了啄她额头,“不是你要嘉奖?今儿哥哥就好好奖励你……”
虞兰芝扯住他头发。
他说:“松开。”
她喊:“你先拿开。”
他眼睛微眯,“松、开。”
她不仅不松,还想咬人,被陆宜洲攥着腕子拎起。
陆宜洲:“听好了,中秋之约从今日起作废,你认不认?”
“我认。”
她垂头丧气。
陆宜洲言不由衷道:“不情愿的话,趁现在说一声,我立马退婚放你走。”
走?
她能走哪儿?
何处容身?
虞兰芝任由他拎着自己,默默摇头。
陆宜洲忿忿凝目看她。
关于她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会与陆宜洲成婚。
而不是想与陆宜洲成婚。
她只是没有退路,其实还想着梁元序,念着梁元序,一想到这些,他气苦不已,心口酸痛。
“我真的好气,我要被你气死了!”陆宜洲捧起她的小脸,覆住她的唇,呢喃,“可不可以让让我,让我高兴一回。”
今天吓到了她。
她不太敢反抗,由着他愈吻愈深。
雪中春信的味道袅袅娜娜,而他的气息比之更蚀骨,不断涤荡着她敏感的嗅觉。
不一会儿,她就被他摆布成了一池清水,一抹绵云。
待她挣扎着睁开眼,发现四周早已变了样。
头顶是柿蒂纹的软烟罗帐子,下方是蜀锦的茵褥,她扭过头,几重帐子皆已放垂落,遮住外界的烛辉,把帐内围成四四方方的昏暗空间。
“陆宜洲。”
“嗯。”
“我要回家。”她呜呜哭,声音又娇又软又无力,听在耳朵里,更痒了,仿佛是在邀请他,是在欲拒还迎。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他无比温柔,专心致志做着想做的事,宛如在荒漠中挖宝,揭开了一层层神秘,于层层砂粒下发现了一尊美人花觚,瓷白,无暇。
只要他想,怎么可能成功不了。
她根本没意志反抗,只能发出小猫儿一般的呢喃声。
“别怕。”他伏下,一点一点寻找。
“我害怕。”虞兰芝闭上眼,“我怕。”
她额头的青丝被汗打湿,呼吸急促,他贴过来,瞬间就安抚了不安的她。
“真美……”
事情的发展和从前不太一样。
当虞兰芝意识到不对劲,整个人都僵住了,继而表情一寸寸扭曲。
海棠含蕊,无端暴雨摧残。
惊慌乱蹬,满耳陆宜洲舒服到抽气的声响。
“不哭,一会就好了。”陆宜洲低声地安抚她。
她头晕目眩,脑仁都要被撞散了,声声娇呼支离破碎。
片刻之后,那些声音渐
渐微弱,变成让人发疯的哼哼唧唧。
陆宜洲深呼吸。
虞兰芝承受不住,昏睡过去。
陆宜洲帮她擦洗,上药,一点点吻去她额头的汗,腮畔的泪珠,拥着她,小憩。
夜半,虞兰芝莫名醒来,周遭昏暗不清,依稀可辨眼前的陆宜洲,似乎在一眨不眨望着她。
“还痛吗?”他手背过来,用指背蹭着她脸颊。他真的不是有意伤害她,他是畜生。
虞兰芝轻轻摇了摇头。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下,她不是疼晕的,而是无与伦比的……晕的……
她与他的第一次顺利到惊人,仿佛天生契合,完美同频,无处不合拍,在他绝对的力量与速度面前,根本不需要高明的手段,复杂的准备。
闻到对方的体香,贴着对方的温度,一切顺理成章,泛滥成灾。
“不怎么痛。”虞兰芝默默扭过头,有多舒服就有多自责。
等她回过神,头顶的帐子又开始晃,快散架了。
陆宜洲皱着眉,抿紧唇,忍耐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可怜又有点活该。
“没受伤的话再试试,这回,我一定要你像我一样的……”
虞兰芝喉咙溢出似难受又似不难受的哼声。
她无师自通,仿佛天生就知该如何回应他,撩拨他。
陆宜洲星眸逐渐狂乱。
两人四目相对,色授魂与,光是对视,已战栗到发麻。
最后一战,他说:“好妹妹,我晓得你的劳碌,莫要硬撑,让我来……”
虞兰芝登时晕倒。
陆宜洲酣畅淋漓。
画舫这一夜,要了四次水。
最后,连经验丰富的烧水婆子都红了脸。
年轻真好啊。
年轻真可怕。
公子的腰还好吧……
待到天色露白,曦光渐盛,穿过明瓦花窗,帷帐内也稍稍透了些朦朦胧胧,隐约可见帐顶精致的苏绣。
虞兰芝彻底清醒。
浑身又酸又痛,仿佛八十岁的老婆婆,动一下抖三下。
想必陆宜洲也已接近j尽人亡,呼吸均匀,睡得香沉。
为啥他侧睡的时候脸不变形?
看起来依旧紧致,立体的轮廓,安静的眉眼,不再飞扬,有一点孩子气。
离得这么近,热息相闻,他怎么还是香的?
从骨子里透出的清香。
经过昨夜,虞兰芝基本确定那好闻的味道是他天生的。
正在闪着神,陆宜洲突然睁开眼,明亮逼人,居然没有眼屎,他到底是不是真人啊?虞兰芝胡思乱想。
陆宜洲的手伸过来,指腹轻轻描着她眉眼。
“咦,芝娘,你有眼屎。”他从床头的暗格里摸出一方棉帕,擦掉指腹沾的东西,给她看。
虞兰芝用力闭上眼,又睁开瞪着帐顶,嗓音干哑:“还不都是你害得!是你让我哭那么久,哭坏的眼睛。”
想起她又哭又叫的模样,陆宜洲的神情漾出温柔,挪过来,四肢拢住她,“知道了知道了,都是我的错。”
然后咬着她耳朵小声道:“可是,我停的时候你也哭……”
虞兰芝:“……”
许是晨起,也可能是劳累一夜,种种缘故,陆宜洲原本清朗明润的声线暗哑低沉。
不止是声音,还有气质。
一个男孩变成男人,说不清道不明,整个人都有点不一样了。
“芝妹妹,好妹妹,你怎么不理我呀?”陆宜洲支起手臂,托着脑袋打量她,像终于得到了日思夜想的玩物的小孩,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战利品。
“你才有眼屎。”虞兰芝翻过身,把后背留给他。
谁知一个小小的翻身,牵扯了无数劳损的肌肉,她倒吸一口冷气,险些厥过去。
陆宜洲紧张地付过来,“慢一点,昨晚我看见你走路都合不拢,痛不痛?”
“……”
虞兰芝几欲昏倒。
陆宜洲在薄衾的遮掩下迅速穿好里裤,起身在拔步床靠里的抽屉摸出药膏。
娇滴滴的小娘子流了血,等于留了伤口,是伤口的话就有发炎的可能,越想越怕,他忙道,“你别动,我看看,我们已经是夫妻,莫要害羞,昨晚不也是我帮你涂的药,里外都是。”
虞兰芝听了,再也撑不住,立马晕过去,待她幽幽转醒,陆宜洲已检查结束,正在帮她穿裤子,清澈的眼睛亮晶晶,“没有大碍,就是有点肿……”
脸上就挨了一嘴巴。
虞兰芝浑身哆嗦,死死咬住下唇。
她好色,她轻浮,但不代表没有一点羞耻心。
陆宜洲都被打懵了,右手抚着脸颊一动不动。
她不舒服,走路都打飘,还不让他停,那里好可怜,全都是他祸害的,所以她生气了。如果打他能让她好受一些,那就打吧。
“你住口啊!”她的嗓音好哑。
“好,我不说。”陆宜洲贴过来,拥着她,“再睡一会儿吧,我帮你按按肩。”
陆宜洲的手指温柔而有力,一下一下捏着她的筋骨,一切又变得舒适。
虞兰芝又累又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眼皮直打架,沉入黑甜。
昨晚半晕半迷之时,陆宜洲抱着她喂水,最后塞了一粒清清凉凉的药丸,哄着她吞下。
“避子药,无毒的,听话。”他说。
爽完了,就给她喂避子药。
无毒骗谁呢?
秋蝉说避子药都是喂通房妾室的,吃多了伤身,万不能沾。
虞兰芝别无选择只能吞下。
一点毒死不了人,肚子要是被陆宜洲弄大了,可就真的会死人。
她活该。
为什么不拼死反抗,大声呼救,誓死不从……
……
把芝娘哄睡,陆宜洲才起身,沐浴更衣。
昨晚战况激烈,淌了不少汗,虽然简单冲洗过,依旧不如泡一泡更舒服。
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鬼使神差地,将早就备好的禁忌物品放进了拔步床的抽屉。
泡好的肠衣。
又觉得不行。
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总要真正感受彼此才好。
便把好不容易求来的避子药取出一颗。
这是宫里盛行的,小小一颗,药效足有半个月。因药材罕见,炼制方法复杂,便是皇后也得当稀罕物,俭省着用的,其余妃嫔想都别想。
单凭对女郎的身体没有任何伤害,再贵都值了。可惜有价无市。
辰正,陆宜洲进去看过虞兰芝一回,她光滑的小下巴缩在薄衾,呼吸绵长均匀,显然累坏了。
可她睡着的眉头为何苦恼地皱着……
她不开心。
陆宜洲微微慌乱,转身离开寝卧。
初八天空碧蓝,下人把陆怡凝的书信递给虞二夫人,昨晚大家都喝了点酒,便留宿水榭,一切安好,请她莫要挂念。
嫂嫂与小姑子感情好,出阁前就能看得出。
虞二夫人含笑,不以为意。
这荒唐可怕的一夜,虞兰芝和秋蝉春樱心知肚明,三个人有苦说不出,只能默认了。
陆宜洲真的很卑鄙,昨天连哄骗带吓唬,把尚且懵圈的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作废中秋之约,又假模假样问她还要不要退婚,仿佛她说退,他就会真的去退。
他知道她无路可退,却偏要听她亲口承认。
他言而无信,却不留一丝把柄。
虞兰芝默默蒙住头,从始至终,陆宜洲都没有真心帮过她。
仅有的两次也是为了看笑话。
可她,有口难言。
睡太久对身体不好。苏和轻手轻脚走进来,也带来一室清香。
她将五娘子喜欢的雪中春信点燃,才交叠双手走上前,对帐中人道:“娘子,睡这么久您身子骨肯定也乏了,不若让奴婢们服侍您泡个香汤,放松放松。”
虞兰芝早就苏醒,闻言从善如流。
第一次后的早晨,相当尴尬,她有点不敢与人对视,好在陆宜洲的婢女们自始至终眼眸低垂,尽心竭力服侍,俨然将她当作了女主子。
贵,果然有贵的道理。
陆宜洲的婢女,服侍人的手段比美貌更突出。
按摩
,烘头发,不论力道和温度,拿捏得除了不停在心里说好,虞兰芝都想不出其他更准确的词儿。
待头发通透干爽,酸痛已然消退九成。
虞兰芝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用完膳,陆宜洲的人把秋蝉和春樱还给了她。
虞兰芝垂头丧气,不给他惹事,乖乖听话,他就把婢女还给她。
她在心腹婢女难以描述的焦急目光下,呆坐。
苏和察言观色,含笑告退。
色中饿鬼陆宜洲一箭双雕,既满足私欲又绝了她所有退路,并验证了她的清白。
色中饿鬼虞兰芝一晌贪欢,未婚失贞。
就连她的心,也空落失衡了一大片。
原以为可以带着自己的婢女狼狈离开,谁知陆宜洲突然出现。
“芝娘,用完午膳我再送你回去。”
春樱和秋蝉一左一右拥着虞兰芝,三个人像落进狼窝的小兔子,挤在一块,任凭陆宜洲吩咐。
这顿饭,味同嚼蜡。
苏和亲自布菜,末了,服侍虞兰芝漱口净手。
苏和为她梳的随云髻比霓裳梳的还要飘逸,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整整齐齐,一如昨日的她。
只有虞兰芝自己清楚裙衫下的身子一片狼藉。
登上马车,陆宜洲一改常态,没再欺负她,亲手为她沏茶。
“芝娘,我见你睡得香,就去合了一盒雪中春信。”他将精致的小香盒推到她手边,“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味道。”
虞兰芝抬眸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多谢你。”
他没有任何尴尬与不适。
因为他从头爽到尾还不用吃避子药,更不会再担心她出幺蛾子,觊觎他的表哥。
怕是他推着她去觊觎,她也不敢。
婚前失贞的罪还是挺严重的。
陆宜洲心里发慌,面上不显,强自镇定道:“你放心,我肯定负责到底,不如今年成亲,九月份十月份都成。”
又笑嘻嘻道:“不要害怕,反正睡都睡了,凑合过呗。吃亏是福,我不介意。”
虞兰芝笑不出,扬手打过去,落在他肩膀,他没躲,欺身亲了她一口。
本来是想打他的脸,可他按着她“行凶”的可怕模样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伸出的手就偏了,巴掌在肩上。
在回到真正安全的地方之前,虞兰芝吸取曾经的教训,不惹他。
陆宜洲望着老老实实的她,蓦地攥紧了手心,不敢再说话。
下车时更是比平时殷勤百倍,亲自为她放好条凳。
陆宜洲边陪她往前走,边道:“婚期,我听你的。也不是非要逼你今年成婚的,你若不喜欢,咱们就明年。”
虞兰芝:“那就明年吧,莫要使长辈们操心。”
“好。”
陆宜洲又轻声安抚并做下保证:成亲前不会再这样。
准备了一早晨的腹稿,到了真正要说出来那刻,又紧张又尴尬,陆宜洲磕磕巴巴念着,念着念着发现走快了。
芝娘还在身后。
他转身凝眸看她。
惧意从她眼底一闪而过,她不与他对视,慢吞吞走着。
第46章 第46章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观……
陆宜洲的心尖像被烫到了一般轻颤,喊芝娘,“过来。”
虞兰芝紧走两步。
陆宜洲也朝她走,轻轻挽住她,十指相扣。
小娘子的手,温若软玉,恰如柔荑,以后永远都属于他。
他得逞了,却变得益发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每一寸幽微的变化。
这一次陆宜洲走得很慢。
他深深看了看虞兰芝。
她耳畔的流苏与轻纱帔子随着微风摇曳,令人心动。
“芝娘。”陆宜洲垂眸小声道,“四妹妹贪玩,不止一次女扮男装与六郎喝花酒,我便与她做了交易,她掩护我七夕带你去胡月楼,下次我就带她。所以她不知道昨晚的事。”
“在那样对你之前,我都考虑到了。你莫要害怕。”
虞兰芝神色一动,仰脸望向他。
他黑色的眼睛清澈见底,她在里面看见了芙蓉花般的自己。
陆宜洲相扣的手摇了摇。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似撒娇,似安抚。
他说:“服侍你的四名婢女,是几代忠仆之后,待你比自己的命都重要,断不敢生出半分轻慢之心。丹蕊还是个训练有素的女护卫。”
只有她们知道昨晚的事。
“苏和与丹蕊是我留给你的得力婢女,有她俩襄助,将来你嫁过来我才放心。”
“我家不是龙潭虎穴,可仁安坊上下几百口人,光下人已有四百二十名,你初来乍到,年纪又小,若被心思多的人糊弄,我不甘心也不舍得。这二人,你放心用,不必刻意抬高,凭自己心意就好。”
虞兰芝没想到他并非全无良心,至少这些话,使她空白寒冷的心,稍稍回暖,有了一点安全感。
她唇角微动,“这次,你没有骗我吧?”
“没有。”他说,“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生我们都要荣辱与共。我不会让任何人欺你辱你。”
可他却会欺负她。虞兰芝眼圈淡淡的红。
陆宜洲羞愧垂眸,指腹轻轻按着她手背,“我明白的,你现在不高兴,不想看见我,我都接受。我想要你开心。”
她最开心的事应是不想看见他。他落寞道:“那我先消失一阵子,不打扰你。可也不能太久,只能是一阵子。”
她抬起眼看他,似乎有那么一瞬的困惑。
陆宜洲:“你若改了主意,不论在哪儿我都会来见你,随时,为你做任何事。”
当一个男人想为一个女人做任何事,他的心已不再是自己的。
虞兰芝垂下眼帘,轻轻“嗯”了声。
他说:“先说好了,你不能一直生气,不想见我。”
他每天都思念她的。
虞兰芝:“……”
两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已经到了分别的门口。陆宜洲停下脚步,眸子里含着光,殷殷道:“芝娘,那我走了。”
虞兰芝微微点头。
陆宜洲走了两步,扭头,芝娘在婢女的搀扶下迈进庭院的门槛,守门的婆子将木门重新掩上。
芝娘一点也不傻的,她知道被他欺负了,也知道没地儿诉苦,就先假装不计较。
倘若自己表现出一丝丝怠慢定会让她失望。
从十六岁认识她,每次见到她心情都特别好,以至于他常想,到底是心情好的时候才见到了她,还是见到她才心情那样好。
可她是个黄毛小丫头,哪里都扁扁的,他不可能对她有想法。
每一次相遇,小丫头都在奇异地生长。
长成了他无法再忽视的模样。
其实,相亲那日,他的心已经不受控制打量她,男人对女人的打量,狩猎的本能蠢蠢欲动。
只是未敢承认。
感谢祖母慧眼如炬,独断专横,谁也插手不了他的婚事,包括他自己。
假如可以的话,他想回到过去揍自己一顿,警告自己不要招惹她,只等着顺利定亲,安分守己,做虞府的女婿。
这件事果然如陆宜洲保证的那般,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虞二夫人在会客,下人禀报五娘子回来了,在外头问安。
她点点头,吩咐下人服侍虞兰芝先到西梢间用小厨房新做的荷花酥,转头继续与贵客攀谈。
虞兰芝吃了一块入口即化的点心,兀自回小跨院休息。
直到晚膳才见到阿爹阿娘,一家三口温馨且安静地用饭。
没有人会想到陆宜洲对她做的事。
连怀疑都不会。
终日下来,唯有秋蝉和春樱噤若寒蝉,尚不曾多问一句。
主仆三人恍恍惚惚回去,虞兰芝不想沐浴,她们就只服侍她简单擦洗。
当喜鹊缠枝纹的帷帐落下,形成一方小小的安全的天地,虞兰芝才轻轻松下紧绷的身体,拥紧自己的竹夫人。
比起怨陆宜洲,她更怨自己。
也不是没怀疑过陆宜洲,譬如给她下了什么拍花子专用的听话药水,所以……才不受控制的吧?
怎能如此无法自控……
明明一开始是痛的,她不愿意,被他按着摆布了几下,她神情扭曲,一瞬不瞬瞪着他正在做的事,无法相信自己的身体竟然接纳。
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突破与冒犯,完全不可能契合的差距,在他强势的攻击下硬生生融合。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没有太多痛苦,只想要他再过分一点,又惧怕他的来势汹汹。
她委屈,她想哭,想不通一向哄着她让着她的陆宜洲为何突然这样,舍得她流血。
可是太舒服了,她在恐惧与混乱中臣服。
也在懵懂与好奇间蜕变。
下半夜,他与她就没分开过,抵死相拥,不用说话,只有喘息,四目纠缠,只是这么简单的对视,她就被烫了,周身冒热气,山海倒灌,天崩地裂。
忘记反抗,柔弱的身子在欲的深渊里颠颠荡荡。
他试着离开,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她立刻不满,难受地扭着,他会意,扑过来疯狂……
就连上药时,她也情难自抑。
陆宜洲俯身,一眨不眨观察她的表情,渐渐领悟,呢喃道:“就这么喜欢么……连我的手指也喜欢,你还不承认喜欢我……”
虞兰芝愤然睁开双目,把怀里的竹夫人想象成陆宜洲,重重踩了两脚,锤了两拳,丢出帐外,“去死吧。”
他做梦!
永远都不会,她要永远讨厌他。
晨起,秋蝉默默拾走变形严重的竹夫人,好几处竹片生生裂成了两半。
婢女鱼贯迈进与内室相连的净房,服侍虞兰芝洗漱。
穿上青色的官服,望着镜子里白里透着粉的清丽美人,虞兰芝怔怔。
情到浓处,陆宜洲不停地嗫嚅着“芝娘好美”,但她不知他夸的究竟是上面还是下面。
虞兰芝一脚踏进公署,大小事务迎面扑来,忙碌的人根本无暇胡思乱想,唯余克己奉公。
从前,在陆家的小山棠梨园见到仙鹤和小鹿,就能开心半晌,而今廪牲署的大小数十种飞禽走兽,更令人目不暇接。
每当郊社署与廪牲署有公文交割,虞兰芝必定义不容辞前往。
落在姚署令眼里,新来的虞掌固懂事、积极。
裴掌固和季掌固嫌畜生多的地方腌臜,最是瞧不上廪牲署,巴不得什么都推给虞兰芝,断不会与她争抢差事。
阴错阳差下,各方成就虞兰芝的探索欲。
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不仅好奇陆宜洲的身体和体香,湿润的吻,温暖的手指,也好奇飞禽走兽。
当她接二连三探望那头熊,那只老虎,盎然的兴趣自然而然减淡,不过尔尔。
所以,总有一天,她也能克服陆宜洲致命的吸引力,对他不再感兴趣。
守门的胥吏递给虞兰芝一根萝卜,叮嘱她手指必须在外面,莫要伸进铁笼子。
年轻人逆反心思重,都不怎么听话,所以胥吏就不讲大道理了,直接告诉虞兰芝后果,“先前有个调皮的小娘子,不听劝告,偷摸老虎屁股。殊不知老虎的反应速度比猫儿还快,一个扭转,调转头来,把小娘子的手活吞掉。还有被飞禽啄瞎眼睛的。”
虞兰芝打个冷战。
她不是傻子,不会闲到以手触碰凶猛活物,倒是能接收到胥吏简单粗暴的好意。
故事当然是假的,有教育意义就成,见虞兰芝受教,模样诚惶诚恐,胥吏满意放行。
廪牲署是个有趣的地儿,只要不耽误差事,大小官员过来看看景儿都是默许的,别太频繁就成。
夫妻俩,未婚夫妻俩,甚至青年男女来散个步也不算过分。
但不能耽误正事,不耽误正事都好说。
虞兰芝这样独身过来的小女官,胥吏见怪不怪。
没想到这日对白孔雀感兴趣的不止虞兰芝。
隔着老远,就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宋音璃站在草棚下,一身绿色官袍,再普通不过的颜色和衣料,在她身上,瞬间变成光芒四射的祖母绿宝石。
想来旁边那位年轻郎君的感受同虞兰芝一模一样,满目温柔,眨也不眨望着美丽的人儿,倾听美人絮叨,如听纶音佛语。
上衙多日,虞兰芝已在同僚的闲聊下识得此人——众人的上官,太常寺少卿。
太常寺有两位少卿,一个老的一个小的,眼前这位显然就是年轻的,东玶伯的嫡孙方知蕴。
虞兰芝的“情路”一团糟,望着别人的,多少有些羡慕。
璃娘的嘴巴可真严实,什么时候的事?
无从得知。
那两人相隔一臂,璃娘说了句话,方知蕴忙倾身低头,璃娘帮他摘下发间落叶,方知蕴憨厚地笑了,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放在璃娘手里,璃娘开心收下,还了方知蕴一只缀着流苏的荷包,方知蕴大喜,捧着荷包同时用力地包住璃娘的手。
虞兰芝心如擂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连忙扭过头。
没有听见璃娘的呵斥声。
璃娘是心甘情愿被方知蕴包住双手的。
虞兰芝微怔,恍然又转过头。
两个没定亲的人这么做于理不合,但世上于理不合的事那么多,不是每一件都得要上纲上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若无杠精拿出来辩论的话,这种事基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情投意合的两人再向长辈坦白,多半也就成了。
虞兰芝莫名想起当初送陆宜洲荷包,尽管她的荷包和璃娘的意义不同,陆宜洲当时的反应也是这般,颤颤用力包住她的小手。
原来郎君收到荷包都是这种反应。
怪不得陆宜洲那么激动。
唯一不同的是她比璃娘凶恶,待陆宜洲十分不友好,不过这都是他应得的。
方知蕴把璃娘的荷包收进怀中,妥帖存放,又捏了捏璃娘的手。
非礼勿视,诚然无意撞见,那也是看见。虞兰芝想了想,悄然离开廪牲署。
来日方长,多的是观赏白孔雀的机会,不在乎这一时。
借璃娘家的书,下个旬假前再递拜帖,也不耽误。
都不是迫在眉睫的事儿。
还是别过去搅了人家的好事。
这么想着,虞兰芝走回廨所。
姚署令不在,当值的裴掌固和季掌固正在隔间喝茶聊天。
廨所的隔间不比家里,隔音效果普通,放在听觉异于常人的虞兰芝耳朵里,有和没有差不多。
使得她常常被迫“偷听”一些奇奇怪怪的家长里短。
裴掌固和季掌固却一直以为瞒天过海。
虞兰芝正琢磨如何在不引起误会的情况下使二人换个地方聊天,就听见了“宋音璃”三个字。
璃娘?
裴掌固:“仗着一张脸和家里有钱,一眨眼就升上署丞,懂的都懂。”
季掌固冷笑,“大白天就与方少卿眉来眼去,真给我们女郎丢脸。”
裴掌固:“记不记得她将将来太常寺那一年,说什么小娘子也可以独立云云,到头来还不是靠方少卿。我真不是嫉妒她,我单纯瞧不上这种心机深还靠男人的货色。”
季掌固:“我也瞧不上。靠男人靠父母,假清高。”
裴掌固:“恶心。”
季掌固:“她才来多久呐,就把方少卿钓成狗。我记得从前方少卿来咱们郊社署,你可是第一个被他搭话的女郎。”
裴掌固的声音有些哽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两位不清高不靠男人也不靠父母的掌固正潸然泪下,不意房门“砰”的打开,虞兰芝拍拍手,叉腰登场。
“哈,我当是谁,聊天声音那么大,吵得我耳朵痛。”她鄙夷笑道,“原来是二位。”
裴掌固季掌固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虞兰芝“啪”的一掌拍在两人对坐的桌面,震出浮灰,呛得二人掩面咳嗽。
“独立两个字到你俩嘴里是不是得天煞孤星,与世隔绝的孤儿才行啊?靠父母怎么了,靠朋友靠男人靠女人又怎么了?”她声音铿锵有力,“有价值才有人愿意给你靠,你靠不上是因为你没用!你摸着良心问问,到底是你不想靠,还是靠不到?”
“这世上最宝贵的资源
不就是人情,你帮我,我帮你,把关系网越织越大。越有价值的人,就越得到八方贵人相助。男人靠父母靠女人,你们跪着舔,女人靠亲朋好友就恶心?酸吧,谁能酸过你俩。”
“人情”这段话是阿爹教她的,她原句搬出教训两个坏女人!
二女的脸色霎时变成了猪肝色。
大家都是士族出身,背地里再不好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哪里见过虞兰芝的阵仗。
谁知虞兰芝并未打算放过她们,“你俩不靠父母是吧,一出生就自己种地养活自己。不靠父母你能进郊社署?我庶出堂妹的脚指头都比你俩脑子好使。”
“写个破公文都写不利索,错别字一大堆,全是我帮你俩改的。说别人闲话不如花点时间念书,比不过别人至少也别太蠢。”
她俩要不是靠关系进来的,虞兰芝把脑袋拧下当陀螺。
紧接着,她掉头对准裴掌固,“是你对吧,方少卿因公进郊社署,第一个与你说话,怎么了?只是与你说话,因为公务或者因为什么,但他只是说话,不是跟你成亲了啊,你能不能不要一副被人抢了夫君的丧气表情?”
这话不好听,但她们编排璃娘的话更难听。
没有人比虞兰芝更清楚宋音璃是个怎样的人。
裴掌固的脑子裂开了,嘴唇子抖若筛糠,“疯了,疯了。”
季掌固自顾不暇,哪敢再多事,忙起身欲逃。
虞兰芝正在气头上,叉着腰,点着手,冷不丁一声低咳,从身后传来。
梁元序站在距离门口五步之遥的地方,目光隔着一道门框与她相抵,柔声道:“虞掌固,找你们署令见我。”
虞兰芝:“是,是……”
粉靥一阵红一阵白。
裴掌固嘤咛一声,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娇声委屈道:“梁仆射。”
梁元序抬起眼。
好看的人眼神却不一定“好看”。
甫一对上,明锐摄人。
裴掌固魂飞魄散,本能闭上嘴。
“还不快去,莫要耽误仆射正事。”一旁的内侍催了句。
虞兰芝如蒙大赦,拔腿就跑,经过梁元序时大气也不敢喘。
梁元序失笑。
他身边的两个内侍也觉得好玩儿,相视一笑。
梁仆射时不时来一趟郊社署,就是为了看这么有趣的事儿吗?
小娘子多的地方就是热闹。
跑出廨所的虞兰芝,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
仔细回忆,在梁元序跟前,好像就没有不丢人的时候,丢着丢着就麻木了。
权当请他看一出小泼妇大战坏女人的折子戏。
无所谓。
经此一役,裴季两位掌固见到虞兰芝便如同老鼠见了猫儿,绕路走。
虞兰芝根本不在乎,她可不是来交朋友的,更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一打三都不在话下。
十九那日,虞兰芝给宋音璃写了封拜帖,很快收到回复,邀她去宋府藏书阁挑选。
虞兰芝自家的藏书阁,欠缺律法方面的书籍,尤其是完整的《大瑭户婚律》。
虞侍郎建议她拜访宋府,朝姑父借阅。
姑父宋祭酒家缺啥都不会缺书。
虞兰芝依言行事,并立刻得到了宋音璃的热情回应。
像这种重要的藏书一般不外借的,但虞兰芝不是外人,完全可以拿回家誊抄。
虞兰芝很清楚自己读书不如陆宜洲多,将来嫁过去斗智斗勇难免落了下乘。
自救第一步,熟记大瑭律法,先从《户婚律》开始。
免得到时被人一吓唬就以为得蹲大狱。
更得了解成婚后男女双方的具体权宜,以及和离的具体流程,女方要面临什么,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她不能什么事都依赖阿爹阿娘。
爹娘存活于世不容易,小打小闹为她出头尚且可以,面对庞然大物般的仁安坊陆氏,毫无胜算。
所以她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休沐这日,虞兰芝如愿登门拜访,先给姑母问安。
姑母正在染指甲,寒暄两句就放她和宋音璃离开。
“我们小娘子多读点律法方面的书不错,最有可能用得上的就属《户婚律》,你可真是越来越通透。”宋音璃一点也不觉得小娘子读律法奇怪,反而鼓励虞兰芝。
虞兰芝就知道同她说话轻松。璃娘永远都不会扫兴,只会觉得她勇敢。
不愧是名儒世家,宋家的藏书阁令虞兰芝瞠目结舌。
书阁周围全是装满水的大缸,日夜巡逻,防止走水。
这是一座三层高的建筑,古朴厚重,内里更肃穆,书册分门别类,从竹简到绢帛,从手抄到印刷应有尽有。每一本都配有一枚精致的书签。
书签的材质、颜色各不相同。
花草竹木,金银铜铁,象牙宝石,总之书签越贵重,对应的书册就越珍贵。
“太厉害了。”虞兰芝像只跳进米缸的米虫儿,“璃娘,怪不得你那般博学多才。”
宋音璃掩口笑:“将来你会见到更厉害的。陆府的藏书阁足有这里三倍。”
虞兰芝抚摸书册的手微顿。
宋音璃领着她继续往前走,踏上三楼,在东面最里侧的书架停下,虞兰芝打眼一瞧,全是律法及相关。
不止本朝,还有百年前的古书。
黑色牛皮封面的《大瑭户婚律》端端正正立在最上层。
虞兰芝踮起脚,够不到。
宋音璃试了下,也够不到,“且等我一等。”
说罢,走向门口,温声吩咐仆从搬矮梯。
藏书阁不比起居室,正常声音吩咐一句,仆婢立时回应,这里想要吩咐人就得扯着嗓子,显然不符合淑女的行止。
所以宋音璃走过去。
虞兰芝望洋兴叹,素白的手儿伸长也仅仅摸到《户婚律》的边边角角,明明近在眼前,却什么也够不到。
多像她的镜中花,水中月。
忽然光线变暗,一只白皙的大手越过头顶,将那本书册抽出,递过来。
她眼睫微颤,凝眸看向他。
第47章 第47章眼尾微挑,“真的会任我……
虞兰芝眸光湛亮:“梁仆射。”
“这是旧版的。”梁元序将书放在她手里,“不少地方做过改动。”
“没有新版?”
“宋世叔的门生还在誊抄。”
也就是想要拿到最新的尚需要些时日。
虞兰芝微微遗憾,又欢快道:“在拿到新的之前翻翻旧的也不错,正好做个对比,看看本朝的司法有哪些进步之处。”
听起来好专业,她都有点钦佩自己。
梁元序唇角微展,似乎被她感染了,心情很好,“我借你新的,你要吗?”
不如直接问“你敢吗”。
虞兰芝:“不用那么麻烦的,我也不是很急,就是胡乱看看的。”
“你很害怕。”梁元序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虞兰芝左右张望,确定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但她假装没听见。
“你并不想嫁给他。”
越说越可怕了。
虞兰芝:“担心我之前,你不如先担心自己吧。”
梁元序:“……”
“我,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小人。”她鼓足勇气道,“那个,我把你出卖了。”
梁元序停下翻书的动作,抬眸看她,没吭声。
“我把咱俩在田庄的事,全都招供。”虞兰芝吞咽了一下,“这些天我很慌,找不到向你坦白的机会,想着你要是被抓进大牢,我就去看你,任凭你处置。”
她把人出卖后一句口信也没递,怕面对梁元序鄙夷的目光,也怕再被陆宜洲抓到把柄。
没想到梁元序只是淡淡“嗯”了声,眼尾微挑,“真的会任我处置吗?”
虞兰芝:“……”
“你在紧张什么?”他笑,“田庄那几日,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我是没发生,可你,他知道你……”虞兰芝提都不敢提那几个字,用手在纤细的脖子上一抹。
“杀人?”梁元序说,“杀人要讲证据,他肯定找不到,再说不还有你,你会帮我对不对?”
虞兰芝:“我已经招了……”
“招了再翻供。”
“你……”
隐约觉得梁元序在逗她,虞兰芝有些拿不准。
梁元序应是被她懦弱的样子逗笑了。
东窗事发怎还笑得出的……
虞兰芝抬眸望着他。
“五娘,你真有趣。”他说。
虞兰芝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书架木质的纹路上。
璃娘和仆从走来,发现问题已经解决。
仆从扛着矮梯退下。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宋音璃笑道。
梁元序看着她,“被别的事耽搁了。”
余光瞥向心不在焉的虞兰芝,他说:“那不打扰二位,我先走一步。”
两厢作辞,就此别过。
从前虞兰芝抱着我得不到想要的,但我想要的人能得到想要的念头,真心希望璃娘看看梁元序,给梁元序机会,
现在却不会了。
因为璃娘心有归处。
美貌的她不该是梁元序或者陆宜洲的战利品,她是她自己,她有想要的人,一位年轻的太常寺少卿,一表人才,善良宽厚。
璃娘望着方知蕴的眼神就像琼娘望着唐于徽。
也像曾经的她望着梁元序。
她们都清楚自己想要的。
“我吩咐厨下做了你喜欢的饮子,快来尝尝。”宋音璃说,“咱俩许久没坐一块儿。”
天天上衙,在公署碰着面聊不了几句。
裴季二人尖酸刻薄,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宋音璃甚少踏进虞兰芝所在的廨所。
虞兰芝把书册递给婢女收好,与宋音璃携手下楼朝花园走去。
她说:“璃娘,哪天抽空我们在廨所碰面吧,我来帮你收拾酸菜。”
擅长讨长辈欢心,收服下人的人,当然更擅长收拾普通人。
“我是太常寺最有‘势’的,权势的势,她们是人多势众的势,都是仗势欺人,我请她们尝尝被人欺压的滋味不过分吧?”虞兰芝眨眨眼。
被迫听了那么多阴私,虞兰芝对这两位自命无暇的同僚,实在生不出好感,稍一打听更是稀碎。
曾有女官爱慕方少卿,被二人造黄谣骂不知廉耻,落得辞官回家的下场。
裴掌固有一种默认方少卿为私有物的妄想,严防死守任何“狐媚子”觊觎方少卿,违者严惩不贷。
偏偏方少卿一颗芳心尽付璃娘,想也知道璃娘要面临什么。
一个人再聪慧再强大,面对霸凌也会受伤的。
太常寺年轻美貌的女官,或多或少都遭过酸菜姐妹“毒手”,目前仅剩虞兰芝全须全尾地上衙。
不是酸菜姐妹格外怜惜她,也不是她比别的女官优秀,仅仅因为她的未婚夫是陆宜洲,她的阿爹是虞侍郎。
吏部侍郎,正常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更何况仁安坊陆府……
但凡她俩敢对虞兰芝大声一句,虞兰芝都敬二位是条娘子。
这是宋音璃首次强烈感觉到表妹的锋芒,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不是刻意模仿长辈的举止,单纯是自然而然的有魄力。
宋音璃:“芝娘。”
虞兰芝问:“她们因为方少卿为难你,对不对?”
宋音璃一怔,“你知道了?”转而又释然,“早晚会知道的,我还在想到那时怎么向你解释,没想到那天来得如此快。”
虞兰芝:“我相信你的为人,就如你信任我一样。”
“那如果,你从旁人口中听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我呢?”宋音璃转眸看过来,一张且清且艳的美好面孔看起来又小又倔强。
虞兰芝有片刻失神,遂斩钉截铁道:“我信你。”
“阿爹说,一个人好坏要看最低处,而不是最高处,因为每个人都不完美,都有缺点,但最低处才是那人真实的底色。”
璃娘的最低处比许多人最高处都磊落。
宋音璃突然笑了,神情如释重负。
“芝娘,她们口中的我不外乎自视甚高,卖弄美色,心机深重,勾引男人。”
虞兰芝问:“方少卿可有家室,可有未婚妻?”
宋音璃摇摇头,自然都没有。
“那璃娘心悦这样一位独身郎君何错之有?不就是正常的知慕少艾。用那些话评价你的人,不过是泄露了她们想做,甚至做了,但没有成功的事。”
卖弄美色,首先得有美色;心机深重,多半是比她们有脑子。
一群垂涎方少卿却又无能为力的酸菜,学会两句道德词汇便要指点他人。
虞兰芝:“万莫因酸菜的话自我反省。方少卿气度轩昂,相貌堂堂,目光纯良坚定,璃娘心悦他实在是太有眼光了。”
单从性格讲,方知蕴比矜傲的陆宜洲,寡淡的梁元序,好一百倍。
宋音璃点点头,完全认同虞兰芝,“不会的,我不会退缩。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得到方知蕴,而不是原地等待,所以我如愿得到了他的心。”微微羞涩,一笑,“下个月,我们就要定亲。”
“恭喜,璃娘。”虞兰芝由衷道。
宋音璃磊磊落落,“每个人都想要好东西,金银珠宝,权势地位,以及——男人,手慢则无。我从不以主动追求方少卿为耻。”
虞兰芝为她的自信和成功而欣慰。
不愧是表姐妹,追男人这方面就是比别的小娘子勇敢。
宋音璃:“我知道他是裴掌固心悦已久之人,可那又怎样,方少卿既不是她夫君也不是她未婚夫,大家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败下阵的裴掌固,将阴暗的矛头对准赢家宋音璃。
“芝娘,不要相信女郎不会为难女郎这种鬼话,谁都想要最好的,优秀的郎君比最稀缺的宝石还要稀缺,讥讽你又争又抢的往往是自己想要,但却得不到。”
虞兰芝一眨不眨倾听。
宋音璃:“你现在拥有洛京最好的‘资源’,可千万不能懈怠哦。我不是要你变成傻瓜,我是要你更完美地利用最好的‘资源’。毕竟是好东西嘛,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想分一杯羹。”
点到为止。她对虞兰芝莞尔一笑。
好东西都是要维护的。
教表妹利用男人,把男人当狗训的,整个大瑭怕也只有宋音璃一个。
可是陆宜洲不是简单的狗,怎么办?
虞兰芝怅然,举目望着蓝到没有一丝云的天际。
宋府的厨房拿手吃食真不少,其中一道桂花糯米饮子惊艳十足。
私房吃食不仅仅是吃的,亦是人家的门面,待客时拿出,新鲜,与众不同,主客皆欢。之所以叫私房,便是要区别大众,外面没有。
那么再好吃,虞兰芝都不会表现得过火,更不会索要方子,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
心里偷偷记下重点:糯米糊糊、桂花、蜂蜜……
糯糯的,甜蜜蜜的花香。
好吃。
七月下旬的天亮得特别早,不多久,整座皇城开始有条不紊运转起来。
皇城的街道干净整洁,偶尔有过路官员,怀揣文书匆匆路过。
太常寺郊社署。
将将结束一场小规模的夏祭,各署各院暂歇,唯有神厨院忙得热火朝天,处理大小胙肉(注,祭祀后的肉类),以便尽快分到各个宫殿和公署,天热,耽误不起。
交头接耳的裴掌固和季掌固,余光瞥见虞兰芝,顿时鸟兽散。
讨厌虞兰芝,惹不起虞兰芝,唯有躲着她。
如此一来,虞兰芝再也不用处理奇怪账目的文书。
这事她在虞侍郎面前交过底。
虞侍郎平静道:“她们既然敢当着你的面儿操作,必然得到了上面的默许。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默许她们的上官。”
虞兰芝如梦初醒,眼前浮起姚署令和蔼可亲的笑脸。
裴季两位掌固连借口都懒得找,大咧咧让一位新人署名。
明目张胆至此,上官怎会不知?
却始终不闻不问,视而不见。
虞兰芝庆幸自己没有一时脑热在姚署令面前闹开。
虞侍郎却夸她沉得住气,凡事懂得三思而后行。
“水至清则无鱼,任何地方都会有那么一点小腌臜,这么说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阿爹支持。”虞侍郎意味深长道,“同流合污,或者视而不见,正常人只能二选一。”
“那第三个选项呢?”
“第三个选项的前提是有一位值得你为之豁出性命的君王。”
虞兰芝就沉默了。
先帝和新帝都不是好东西。
没有这样的君王。
即便有,她也不会牺牲自己。
她会自己找到平衡点。
午膳时,裴掌固和季掌固不出意外又缩进隔间,嘀嘀咕咕。
虞兰芝正常用膳,大大方方听,没有偷听。
裴掌固:“她耳朵咋那么灵,真邪门,咱这点声音不至于还能被她听见吧?”
季掌固:“不至于。再听见还做什么掌固,直接去军机大营吧。”
虞兰芝默默扒拉饭,要不要过去告诉她们我又听见了?
裴掌固:“等下方少卿过来,你想个法子把她支走。”
季掌固:“没必要吧,她早已定亲,陆家七公子的未婚妻。”
连虞掌固也防,委实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凡见过陆宜洲,就知道这种想法多荒谬。
裴掌固眉头一拧:“她是宋音璃的表妹,能是啥好东西?姐妹俩一副臭德行,妖妖调调的,仿佛世上的男人都会喜欢她们似的。”
季掌固干笑两声,心道,有没有可能是你觉得是个女的都会勾引男人……
但她是裴掌固的同伙,不能当面揭同伙的短。
不是,大姐,你脑子就只有男人吗?能不能找点其他事搞搞啊!虞兰芝默默咬了一口冬瓜。
就算没有宋音璃,方知蕴也不会看上这种人。
恨不能把郊社署的母苍蝇都杀光。
不管怎样,虞兰芝到底因为美貌沦为裴掌固的假想敌,在方少卿到来前悻悻然离开廨所,以免妖妖调调祸乱郎君的心。
虞兰芝道一声晦气,径直走向廪牲署。
陡然福至心灵,择日不如撞日,忙完顺便瞅瞅磨陀国进贡的祥瑞,通身雪白的孔雀。权当裴掌固请她放松放松。
白孔雀在大瑭人眼里不啻于神话,一种只在画上存在的飞禽。
虞兰芝却能近距离目睹活的,想想就刺激。
胥吏大叔的脸上写着“郊社署真的很闲”七个字,“你怎么又来了?”
虞兰芝:“我也不想的。”
但她不是一上来就要看白孔雀,她有正经差事,送无关紧要的文书。
来都来了,那就瞅瞅白色的孔雀吧。
胥吏点点头,开门放人。
她把根本不需要专门跑一趟的文书送达廪牲署上官手中。
听到“裴掌固要送的”,廪牲署上官复杂的表情又不复杂了,点点头,收下文书,花白稀疏的胡子微微抖。
虞兰芝拱手告退,如愿以偿见到了白孔雀。
骄傲又美丽,蹲在一杆翠竹之上,尾羽宛若裙摆垂泄而下,闪烁着华美的光泽。
“你是哪里的小女官?”一道尖尖细细的嗓子吆喝道。
虞兰芝连忙转身,四下唯有她符合“小女官”三个字,便回:“下官郊社署的。”
她分不清内侍的品级,却认得拂尘,相当于内侍的权杖。
阿爹说手臂搭拂尘的皆是大人物,内侍中的顶层,正四品官员遇到也得客客气气的。
公公拈着兰花指道:“这边厢实在挪不开人手,天又热,迫在眉睫的,你,就你吧,来搭把手。”
祭祀结束后,按照祖宗规矩要把祭祀所用到的肉食分到各处,叫“颁胙”,分多少,分哪个部位皆有讲究。
神厨院人手不够,不得不调用廪牲署的,送上门的虞兰芝,白白净净,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代替内侍领胙肉,亲自送去咸凤宫偏殿。
这是分给冯太后的胙肉。
太后娘娘的胙肉,随便拉个小女官就能送,放在哪朝哪代都匪夷所思。
不怕她意图谋反,下毒?
当然她不可能做这种事,却不由得同情冯太后。
没人在乎她的死活了吗?
便是寻常大户人家也不会随随便便接收来路不明的食物吧。
但这不是她一个从八品小女官能过问的事儿。
这种情况在冯太后那边见怪不怪,大宫女迎上虞兰芝,福身致谢。
宫女没有传达她可以离开的口谕,她就得进殿向太后问安。
冯太后提点过她,虞兰芝记得这份情,问安的心特别诚挚。
主要是太后娘娘的年纪同她的祖母外祖母差不多。
老年人和小孩子总是比较令人心疼。
“又见面了。”冯太后说,“哀家与你,应是有几分尘缘。”
虞兰芝:“下官荣幸之至。”
冯太后捻着佛珠,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道:“为着这份尘缘,你可愿帮哀家探望一个人吗?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不知太后想要下官探望谁?”
“敏王。”太后说,“他住的地方实在不像样,哀家心疼,哀家与他也是有尘缘的。”
王府修缮是个大工程,需要大把的时间与银子,时间好说,银子不好说,敏王没有这种东西,宗人府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拨款。
王府重建,遥遥无期。
这位可怜的亲王至今仍住在大理寺。
听起来很荒诞,但却是真的……
想到大理寺有个特别“麻烦”的人,虞兰芝本能想拒绝,无意抬眸,对上了太后一双平静的幽深的眼眸,不禁凝住。
拒绝?
换成陈太后,她敢拒?
原来连她也在遗忘这位名正言顺的正宫娘娘,先帝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不,她虞兰芝绝不是逢高踩低之人。
不论尊卑还是指点之情,她都没有理由拒绝。
虞兰芝垂眸,拱手道:“下官遵旨。”
冯太后松了口气,浅笑,“你是个好孩子,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虞侍郎。”
侍立在侧的大宫女莞尔,上前两步递给虞兰芝一枚代表太后身份的玉佩。
再落魄也是亲王,不可能谁想见就能见的,何况还是在大理寺。有了这枚玉佩,虞兰芝才好奉太后之命探望。
至于何时探望,何时复命,冯太后却不再详说,大宫女也没有提醒主子的意思。
虞兰芝枯站片刻,发现冯太后不是忘了说,而是没打算说。
心念电转,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从容告退。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求不了太多。
答应了,愿意去做,已是难得。
其余交给天意。
纵使虞兰芝最后没有复命,亦是人之常情。
之所以选中虞兰芝,赌-博的成份更大。也很难再遇到像这般有身份,使得陈太后有所顾忌,不得不赏几分体面的女官。
虞兰芝打算休沐再行动,完美避开陆宜洲。
如今上衙,虞兰芝早不再似斋娘时期踩点点卯,反而每日提前一刻钟。
心里揣着事儿,一不小心起身过早,竟比平时提前了两刻钟到达皇城。
这是好事,落在上官眼底肯定又是一番赞许。
谁知过犹不及,这么早的她好巧不巧遇上最不想遇的人。
她很急,急到自己不知在急什么。
这么大个皇城,这么多条路,怎么一到关键时刻老天爷就要捉弄她,让她直面最怕的麻烦。
承诺“消失”一阵子,给她时间消化的陆宜洲自那之后确实未曾打扰,连上门拜访岳父的次数一并减少。
整个人如同人间蒸发。
她确实好受了一些,慢慢适应着没有他的生活,慢慢遗忘着惊魂一夜,却因为上衙比别人积极,再次相遇。
可这是他的正常上朝时间,怪不到他头上。
虞兰芝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禁合拢,攥紧,大脑飞快转动,思索应对之策。
万没想到纯属自作多情。
陆宜洲淡淡瞥她一眼,继续与同行的官员交谈,两人擦肩而过。
那一眼似乎也只是瞥了下她的方向,并非瞥她,很可能就没注意到角落还有她这个人……
虞兰芝绷紧的神经骤然一松。
这样也好,这不正是她所求。
她叹了口气,一片空白离开。
走了一段路,陆宜洲回首,凝目虞兰芝离开的方向,稍顿须臾,扭过头默然继续往前走。
第48章 第48章被她拙劣的吻堵住嘴
冯太后所托之事,虞兰芝应下了,会去做,不会隐瞒爹娘。
抛开皇帝不谈,先帝的儿子仅存敏王和凛王,确
切地说仅存敏王,凛王已被废为庶人,时人称呼其魏瑺。
魏瑺至今尚未“病逝”,只被下了玉牒,实在是新帝为数不多的“仁慈宽厚”。
不争不抢的敏王无功无过,貌似全须全尾活着,实际上一场无妄之灾就能夺走他的安身之地。
性子再绵软的人也难免感到心寒吧。
冯太后手里的底牌不多,大多时候唯有顺应天命,原本都打算认命了,心里那道微光因小皇子的心疾,突然亮了亮。
死灰复燃。
她想知道敏王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廿九这日,皇城休沐,官道冷冷清清,偶尔路过一两名宫女内侍。
虞兰芝过了门籍核查,踏进司法森严的大理寺,相比太常寺,这里显得更深沉静谧,再活泼的人来了都会敛起表情,断不敢嬉皮笑脸。
冯太后落魄了也是太后,虞兰芝奉口谕探望敏王,自会有内侍全程陪同接待。
一开始虞兰芝挺纳闷,冯太太直接让心腹宫女走一趟不比她靠谱,而后又释然了。
假如心腹能堂而皇之走出,冯太后从一开始就不会与她结缘。
内侍稍稍领先半步引路。
对过也迎面走来一名内侍,显然是敏王的人。
待他走近了,脸上的疤痕一览无遗,大多分布在右脸,扭曲可怖,一场大火留下的。
别说小娘子了,便是成年男子见着这样的脸,也会不禁色变。
虞兰芝只是睁了睁眼眸,似是对那些疤痕的同情,仪态照旧温雅娴静。
疤脸内侍有一个充满书香气的文雅名字,叫棋墨。虞兰芝想,他的主子应是相当喜欢他,便是残了都带在身边,委以重任。
棋墨落落大方,棋墨的主子落落大方,虞兰芝更不能失张失智。
三人继续往前走。
棋墨:“真是谢谢虞掌固,大热天的跑一趟。”
虞兰芝:“公公言重了,这都是我的分内之事。自从王府走水,太后就一直记挂敏王,不知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还好还好,敏王向来自律、朴实,打打棋谱看看书,日子倒也照常过着。”
虞兰芝:“敏王殿下心性超然。”
“冯太后慈祥如故,我们敏王感激不已,他日有机会,定不忘了给太后磕头。”棋墨絮絮叨叨的。
虞兰芝:“敢问敏王的贵体近来可有好转?”
棋墨笑容更甚,“已经大好。此番多亏小陆大人,特特接来胡太医,两副药下去,效果立竿见影。”
本来就不是大毛病,只是一直耽误着,没有受到应有的照料,才日益严重。
得亏医治及时,再拖下去可就真成根深蒂固的顽疾。
棋墨感激胡太医,更感激陆宜洲。面前的女官是陆宜洲未婚妻,他自然要拣好听的话多说说。
感激赞誉之言发自肺腑。
虞兰芝谦逊抿笑,安静听着。不然还能怎么着,这是她的未婚夫,再不济也不能在外面讲对他不利的话,更不能替他全都接了,唯有谦逊一笑。
棋墨双手合十,“小陆大人菩萨心肠,容貌亦如观音,这般年轻,如此品性实在令人钦佩。”
菩萨心肠,雷霆手段陆少卿。
每个人口中的陆宜洲都那么完美,从性格到品行,仿佛,不对,压根就不是虞兰芝熟知的那个。
倘棋墨说的是真的。
那幼稚、矜傲、好色的陆宜洲又是谁?
待她时好时坏的那个人又是谁?
虞兰芝感到困惑。
穿过高耸的芭蕉篱落,在绿竹围成的阴凉屏障下,露出一座幽深凉亭。
亭下陆宜洲正在与敏王对弈。
清风徐徐,竹叶婆娑作响。
棋墨噤声,歉意地瞥一眼虞兰芝,稍等片刻,观棋不语。
特意挑的休沐日,白挑了。
谁能想到陆宜洲的休沐是躲在这里下棋?
苍翠的竹叶在他白皙的脸颊投下淡淡疏影,眉目专注,不苟言笑,但他眸光微闪,抬眼精准地发现她,从错愕到神采奕奕。
生动又熟悉。
虞兰芝蹙眉,他敛笑,重新专注棋局。
虞兰芝轻咬下唇。
敏王乃不可多得的棋道高手,常常出其不意,以柔克刚,与陆宜洲难分伯仲。
二人渐渐成了棋友,惺惺相惜。
敏王确实有自己的心思,对陆宜洲的欣赏也不曾掺假。
作为一个自身难保之人,敏王非常清醒,不臣之意咽在腹中。
不管那个位置上坐着谁,都影响不了陆氏百年基业。
敏王毫无胜算。
一盏茶后,敏王哈哈大笑。
“方才你明明退无可退,苦苦挣扎竟又反败为胜,实属罕见,这一遭,本王定要载入棋谱。”
陆宜洲拱手:“微臣侥幸。”
心底得意不已。
便是再无解的局今儿也得赢。
他家的小刺猬看着呢。
陆宜洲偏头凝视虞兰芝,试图从她脸上寻找赞叹、钦佩或者别的什么,她却没有看他,盯着一丛白茉莉发呆。
真扫兴。
棋品如人品,有时几盘棋便能窥见一个人的真实脾性。
敏王输得起赢得磊落,便是仰仗陆宜洲这段时间,感激是真,欣赏是真,自始至终的不卑不亢、张弛有度更是真。
宠辱不惊。
有趣,并非外界传的书呆子。
棋墨瞅准时机走过去一拜,说明虞兰芝来意。
虞兰芝立在适宜的距离,朝看过来的敏王遥遥福身。
姿态端雅矜贵,是个名门淑女。
敏王看看虞兰芝,再看看陆宜洲的眼神,联想到淑女姓虞,顿时了然,笑道:“母后拳拳慈母心,本王没齿不忘。你回去替本王劝慰母后,请她老人家天热少食冰,天冷多加衣,顾惜凤体,颐养天年。”
虞兰芝记在心里,应是。
亲王衣着整齐干净,偏瘦,目光清亮有神,皮肤白里透红,泛着健康的光泽,说明活得扎实,生命力像野草一般旺盛。
敏王又叮嘱了几句。
虞兰芝一一记下。
敏王是过来人,又岂会不懂陆宜洲眼底的温柔,遂有心成人之美,“虞掌固走一趟不易,既然棋局已毕,便劳烦陆少卿代棋墨送一送佳人。”
虞兰芝抬眸,陆宜洲正在看她,目光灼灼,全然不似廿二那日的冷淡。
棋墨闻弦歌知雅意,连忙让贤。
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陆宜洲亲自送她离开。
总觉得回去的路比来时延长许多。
虞兰芝疑窦丛生,又苦于路痴之症,找不到证据。
“咱俩真有缘。”陆宜洲说,“敏王命我送你,可不许赖我。”
“可敏王也没让你送这么久。”虞兰芝葱白的手儿指指他,带起一袖体香,又恨恨指向前面,“我只是不记路,不是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我请问呢,你们大理寺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
陆宜洲在那一瞬盈香里恍神,口干舌燥道:“你怎么老是凶我啊?”
虞兰芝噎住。
有吗?
好像是有点。
她对他充满了敌意与防备。
“廿二那日也是,冷不丁出现在上朝的路上,那么凶,我以为你要跳过来揍我。”陆宜洲说,“幸好你没有。”
“我为何要揍你?”
陆宜洲脸一红,垂眸道:“你总是哭,我有点乱,分不清你到底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就凭着感觉乱来……”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揍他能消气么……
虞兰芝双手交叠用力捂住他的嘴,“你再乱说话,我,就杀了你!”
附近没有人。陆宜洲眨眨眼,无声地说。
“你生气的样子真像一只小刺猬。”陆宜洲笑了,拉下她的手,十指相扣。
虞兰芝:“……”
陆宜洲:“芝妹妹,下月十二,父亲要为我在宗庙举行及冠礼。”
及冠之后就不再是少年,是成年郎君,意义不亚于小娘子的及笄礼。
“嗯。”虞兰芝抽出手,又被他攥在手心里。
“你想要什么?”她问。
陆宜洲立刻指了指自己的腰。
纤细的,劲瘦的,快的要命,数次将她顶到帐子外……虞兰芝难以置信瞪着他。
她脸颊这么一涨红,他脑海这么一思索。
“休要诬赖我……”陆宜洲的脸“唰”地涨得比她还要红,又急又尬道,“我不是那种意思,是香囊,我要你做的。别的郎君都有未婚妻送的丝帕香囊挂腰间,多缠绵,偏我什么都没有。”
虞兰芝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声若蚊呐,红晕已顺着脖颈蔓延抹胸深处。
“好,是我下流,我乱想。”陆宜洲转而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送我。”
他扶虞兰芝登上马车,挥挥手。
车帘落下,虞兰芝有气无力一蹲,双手抱头,锤了锤。
大瑭的及冠礼由族中最有威望的男性长辈在宗庙主持,受邀者皆为男子。
及冠礼的日子由受冠者父亲精心敲定。
礼成再腰佩未婚妻赠予的丝帕香囊,在大瑭蔚然成风,一种低调又甜蜜的炫耀。
这香囊,陆宜洲不主动开口,虞兰芝于公于私都会送的,只没想到他仅仅要这个。
至于塞进香囊的丝帕,虞兰芝选了一条大众化的鸳鸯纹。
不出彩也不出错。
次日上衙,虞兰芝来到咸凤宫复命。
大宫女眼神含光,笑盈盈迎来。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
冯太后赐座,命虞兰芝坐下回话,意思就是要尽可能详细述说敏王的情况。
虞兰芝知无不答,可惜情况就是那么短短的一问一答,几个来回,所以她特别描述了敏王的状态,身体好,心性超然淡泊。
这些就足够了。
冯太后所求也不过这些。
经过一波又一波的变故,亲王屈居大理寺,还把自己活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意志之顽强已经超越了大多数。
时光来到了八月,木樨花香,蟹儿肥。
虞兰芝当值的廨所,柿子红,小灯笼一样挂在树上,又好吃又好看。
自从那日姐妹交心,宋音璃不再刻意回避。
再如何避也阻止不了风言风语传进表妹耳中,那就勇敢面对,正大光明踏进虞兰芝的廨所,迎接锋刀剑雨。
果然,裴掌固和季掌固当场愣了下,万没想到宋音璃还敢出现在她们面前,真不要脸。
二人对视一笑,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聊天。
裴掌固:“奇了怪了,怎么方少卿才往咱们这边走勤快些,就有人凑过来,怕不是担心旁人也用她的手段抢了吧。”
噗嗤,两人掩口偷笑。
虞兰芝撸起袖子就被宋音璃按住。
宋音璃:“幸好方少卿谁也抢不走。哪怕女郎在元宵节哭花了胭脂面,告诉他我心机深,与有夫之妇眉来眼去,举止轻浮,他都不为所动。”
裴掌固如遭雷击。
“天下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虞兰芝双手合十。
裴掌固的五官扭了扭。
虞兰芝:“倘若把盯着男人的执着用来念书,对付女郎的力气打打拳,裴掌固,你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讨人嫌的。”
“你们,你们,合起来欺负我。”裴掌固泫然欲泣。
全然忘了主动挑事儿的是自己,合起伙霸凌美貌女官的也是自己。
“欺负的就是你,你打我呀。”虞兰芝龇了龇牙,小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我可不是宋署丞那般好性儿。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再让我听见什么酸言酸语,牙齿给你拔掉。”
裴掌固胸口剧烈起伏,又气又怕,忙看向一丘之貉季掌固,二对二也不是没有胜算。
谁知季掌固像只鹌鹑,埋头缩在角落。
“你们,你们欺负人……”裴掌固来回这一句,因为她确实是在被欺负,被人以多欺少,被人威胁,却没有人站出来帮她说话,周遭视而不见。
这种感觉糟透了。
惶恐、无助、屈辱。
宋署丞打量她的眼神宛若刀片,落在哪里,哪里疼。
裴掌固“哇”的一声掩面跑走。
此时的她只有委屈,早已忘记那些遭受她欺凌的人,最严重的一个小娘子悬梁自尽过,虽然没死成。
刀子唯有割在自己身上才会痛。
但是痛的时候坏人只会怜惜自己,反思者甚少。
虞兰芝不在意,她又不是裴掌固的爹娘,没有教她做人的义务,只想让她害怕。
见到她就害怕,做坏事前害怕,这些就够了。
八月初九吉,方宋两家联姻。
考虑到宋音璃年满十九,方知蕴二十又一,婚期便定在了次年四月,比虞兰芝早两个月。
单从年龄来说今年更合适,但成婚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仓促不得马虎不得,才改为次年。
太常寺独身的小娘子至少有一半一夜之间失恋。
好东西人人都喜欢,勇敢者先得。
裴掌固告了三天假,躺在家里不吃不喝。
又可怜又可恨。
爱慕方知蕴的少女心可怜,欺辱别人、不正当竞争又很可恨。
虞兰芝用碎片时间赶在初十,陆宜洲及冠礼前两日缝好香囊。
原想吩咐菘菜送去陆府,又恐被人瞧见笑她态度轻慢,对未婚夫不尊重。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给陆宜洲下了帖子。
当天送去的帖子,他当天登门……
陆宜洲先是向岳父岳母请安,乖觉知礼,深得长辈欢心。
长辈一高兴,就放他去荷香水榭见芝娘。
在见到芝娘前,陆宜洲思虑百转。
婢女打起竹帘,他低头迈入,日夜思想的人跃入了眼帘,脑海顿时空白。
他的芝娘是个一点亏都吃不得的主儿。
牙尖嘴利,小嘴不饶人,时常戳他肺管子。
在祖母跟前受了气都会把邪火撒在他头上,欺软怕硬。
可是,受了那么大委屈的她,到现在还没有打他骂他。
“芝娘。”陆宜洲惴惴坐在她对面。
莫非……她怕他婚后报复,所以才按下不表?
“成品不太理想。”虞兰芝把香囊推到他手边,“我已经尽力,你要是不喜欢,就让婢女重新做一个,权当我做的,咱俩不说,谁也不知。”
蓝白相间的绣品,看得出她花了心思,努力美化过。
“挺好看的。”他说,“我不缺香囊,不需要别人做。”
陆宜洲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绣品,握在手里,紧了松,松了紧。
虞兰芝望着他。
他笑意渐敛。
良久,才在她的目光下,改口:“是能接受的那种丑……”
“那,你敢戴在身上吗?”
陆宜洲面色微变,梗着脖子道:“戴的。”
“我自己都不敢。”虞兰芝又掏出一只做工明显精致的,“这是我婢女做的,代表我,要不……你凑合凑合?”
陆宜洲没接,低头在腰间捣鼓几下,挂好了虞兰芝亲手做的。
“是不太好看,比专业绣娘差很多。可是我的妻子又不是绣娘,也不靠女红吃饭,能做一只完整的香囊,已经很厉害了。”
自从知了事,他仿佛开了窍,在哄着她的时候尽量说一些中听的。
果然虞兰芝充满防备的眉眼松开。
“不是绣娘也不靠女红吃饭”极大地取悦了她。
竹帘外,田妈妈倚老卖老,不把站在门口的婢女当回事,偷偷瞄了一眼室内。
茶室小两口从对桌而坐变成了姑爷坐在五娘子身边,两人垂着头,不知在讲什么,姑爷柔声细语,极是温存,五娘时不时抬眼看看他。
真个儿蜜里调油。
田妈妈眉开眼笑离开。
室内,陆宜洲道:“你帮冯太后不是什么大事,陈太后诸事不顺,根本没空找冯太后麻烦取乐。”
虞兰芝:“我阿爹也是这么说的。”
“可也不能来往甚密,平白让陈太后记下。”
虞兰芝点点头,“我只是觉得她不是坏人。”
说到这里,帘子外偷窥的仆妇已然离开。
陆宜洲这才小心翼翼把虞兰芝抱进怀里,“芝娘,我每天都在想你。”
熟悉的气息,刻骨铭心的肉-体与香味,幻化成了诱惑的渊海。虞兰芝伏在他怀中,身体与灵魂不断对抗。
“陆宜洲。”她说,“你欺负我,我就当是被狗咬了。”
陆宜洲:“……嗯。”
“你在床上的表现特别差,真的很差劲。”
他神色微变,温柔凝在脸上,身体僵硬。
“急成那样,我还以为你多有手段。知道我为啥一直哭不?因为疼,因为体验糟透了!”她说,“你真的很让我失望,没想到你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郎君。”
一口气说完,淋漓尽致,心底郁气彻底疏通,大仇得报的愉悦冉冉升腾。
她满足地环住了他,小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
陆宜洲像被定住了,眉眼都往下耷拉。
良久,才轻轻道:“你撒谎,你才是真的差劲。”
“虞兰芝技术差,人品更差。”
虞兰芝才展开一丝的愉悦陡然僵在脸上,推开他,咬牙。
“什么都不会,连接吻都是我教你的。在床上只想着自己,自己舒服就行,一点也不管我。不仅技术不行,体力更烂,三两下就瘫倒。”
陆宜洲直勾勾盯住她。
“心里想要拥抱我,嘴巴却不敢承认,于是满口谎言,你人品比技术更差劲。”
“故意说让我心碎的话,看我为你痛苦,你真的,有那么开心吗?”
他冷笑,“虞兰芝,你真差劲。”
她像被人扒了皮,无所遁形,张了张嘴。
呼吸急促,脸越涨越红,脖子上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陆宜洲倾身将她完全捺入怀中,手臂用力箍紧。
心跳如擂鼓,仿佛摇山振岳,震耳欲聋。
他说:“你想怎么抱我都可以,怎么亲我都行,只要你高兴。可你不能撒谎,说违心的话,折磨我,让我为你魂不守舍。”
虞兰芝在他怀中微微发抖。
“承认有欲念,就那么可耻吗?”陆宜洲低头,想要看清她的眼睛。
却被她拙劣的吻堵住嘴。
他不屑,“我再教你一次,张嘴。”
第49章 第49章是好奇,是恐惧,亦是不……
荷香水榭地势绝佳,冬暖夏凉。
在陆宜洲到来前,仆从凿了两大缸冰,端放茶室。
在陆宜洲靠过来前,一切都是凉丝丝的,空气里浮动着沁凉的薄荷清韵香。
在陆宜洲离开后,虞兰芝无力地伏在凉簟上,急喘,费力翻身,仰躺。
年轻郎君独有的蓬勃攻击力,炽热的气息,游弋的手,她的每一寸都在战栗,像是被人施了术法,动也不动,杏眸圆睁,是好奇,是恐惧,亦是不明的期待,目睹他对自己做一切。
整个人都热起来。
陆宜洲一点一点地抽走她掖在抹胸的贴身丝帕,然后他就用丝帕……
“我不要新的,就这方吧,沾上你的味道……我就要这样的。”
他将帕子叠整齐塞进绣工拙劣的香囊,宝贝一样收好了。
虞兰芝三观碎了,表情也裂开了。
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发出难捱地哀求。
唯一让她清醒的是陆宜洲的眼神。
有多迷人就有多骇人,深不见底。
只是一个吻,一点点抚触,她就变成了这样。
“这里不合适,乖。”陆宜洲整理衣襟,放下她,“我还有其他的事,后天,节气休沐再陪你。”
伏下轻吻她额头,头也不回离开。
虞兰芝睁大眼,瞬也不瞬盯住房梁。
不多会儿,芭蕉奉虞二夫人之命唤她过去。
虞兰芝坐直身体,吩咐婢女进来重新梳头,净了面,才姗姗而去。
去的稍稍有点儿晚,虞二夫人浑不在意,眉眼舒展,容光焕发,听见虞兰芝的脚步头也不回,“快过来,帮我掌掌眼。”
仆婢往两边让路,笑着看虞兰芝走过去。
虞二夫人正在挑衣料。
罗汉床上左侧堆着两匹光泽异常的绸缎料子,右侧堆着数匹库房的衣料,颜色各不相同。
“黑色的,夏天穿不热吗?”虞兰芝打量虞二夫人当宝贝似的衣料。
虞二夫人:“你摸摸。”
虞兰芝捻了捻,连忙覆在肌肤上感受,微怔。
轻薄柔软,凉爽透气,宛如一层云雾笼罩着肌肤,又如清凉的微风拂过。
“是不是很凉爽舒适?”虞二夫人笑眯眯的,“与普通的桑蚕丝不一样,怎么穿都不会皱。你瞧,比软烟罗还轻,薄如蝉翼,透光透气不透肉。青草的香味是它自带的,尚未熏香。”
虞兰芝咋舌,重新打量,又发现特异之处,黑色的丝绸,光而不耀,亮泽犹如温润的黑珍珠,矜贵雅致,反面竟是黄色的,含蓄朦胧的黄,如梦似幻。
世上怎会有如此奇特的宝贝,怎么做到的?
到底是年轻人,见识略少了些,虞二夫人笑道:“这叫花罗香云纱,你阿娘我啊,不是头一回见,却是头一回拥有。”
香云纱是崇邺六年才开始从南面陆续往洛京进贡的贡品,一两黄金一两纱,单从价格,堪比蜀锦,盖因制作工艺极其复杂,要求条件极其苛刻,唯有烈日曝晒的盛夏才可,运气好的话一年做一次。
虞二夫人:“七郎在菱洲办案有功,他祖父赏他的,立刻就想到了你,还额外送了我这个岳母两匹。”
虞兰芝:“这么好的东西,他不留给他阿娘?”
“傻丫头,他疼你不好么?”虞二夫人柔声道,“他阿娘有你四姨父疼,花罗香云纱在你未来婆母那儿最多算三等。她一个正三品诰命夫人,莫说花罗香云纱,便是四经绞罗香云纱,宋锦香云纱,都不在话下。等七郎争口气升上去,你也能穿。”
虞兰芝听都没听过,指尖缓缓流连这奇特的衣料。
“你这个年纪配上珍珠粉或者海棠粉,才更显嫩俏。”虞二夫人将粉色的软烟罗与黑色香云纱并排放。
粉黛相间,煞是好看。
虞兰芝:“真美,阿娘的眼光好,我听您的。”
母女俩便坐下研究了一会儿裙幅与发带,讨论洛京时兴的款式。
温馨又平常的上午,时光不知不觉流逝。
仁安坊陆氏乃大瑭百年名门望族,子嗣昌盛,家风清正,耕读传家至曾曾曾祖开始平步青云,高居庙堂。
陆氏子弟四十岁前绝不纳妾,后院唯正室一家独大。
这在妻妾成群还要豢养家姬的权贵中实属罕见。
虞二夫人反倒看得极淡,四十岁前有婢女和通房,妾不妾的,有什么所谓。
四十岁以后再纳,纳十八岁的妾,更扎心。
最大的好处其实是给嫡子的。
嫡子长大成人,地位无人撼动。
“得亏我当初得了陆老夫人眼缘,她老人家不仅同意咱们家永不纳妾的要求,还额外承诺陆宜洲不豢养家姬,不要通房。”虞兰芝幽幽道,“如此一说,便是为陆老夫人,我嫁过去,也不会过得太差。”
虞二夫人莞尔:“你明白就好。有陆老夫人坐镇,只要七郎不太离谱,你稳赚不赔。”
“当年我糊涂,贪图梁三郎品貌,而今想起,时时后怕,以你的性子,去他们家,可能得眼泪泡着饭,吃一辈子……”
嫁人,嫁的不止是人,而是整个家族。
梁家没有偏爱虞兰
芝的长辈,倒是有个看不上虞兰芝的梁大夫人。
虞兰芝早就明白父母的苦心。
他们和祖母不一样,并非贪图陆家的权势与富贵,而是看上了陆老夫人,看上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对她的偏爱。
这层偏爱可保她不必吃眼泪泡的饭。
比起陆老夫人的偏爱,陆宜洲的爱,有最好,没有也不会太糟。
虞二夫人:“陆氏郎君与其他世家相比,确实当得起‘好郎君’三个字,但比你阿爹,啧,也就那回事吧,没法比。”
说完顿一顿,描补了句:“七郎另说,这孩子不错,你好好教,未来可期。”
虞兰芝:“我阿爹世间稀有,可遇不可求。”
“说的也是。”虞二夫人点头承认,“便是你四姨父也不能与他相提并论,连一根手指都比不过。”
夸张了吧……虞兰芝眉毛微挑看向阿娘。
那可是四姨父,吏部尚书,阿爹的顶头上官欸。出了名的爱美人不爱仕途,从前后院只有四姨母,如今仅有继室,无妾无家姬,绝对算得上大瑭顶级好男人。
虞二夫人撇撇嘴:“我这位四姐夫,呵,长辈之间的事,哪有什么光风霁月。”
当年,以陆宜洲的品貌险些没进虞二夫人的眼,并非只是齐大非偶那般简单。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惟愿安好。旧事不宜重提,虞二夫人一笑置之,换了个话题,继续与女儿说体己话。
小辈都是无辜的,长辈的事长辈解决,不牵扯他们。
次日上衙,虞兰芝老远就望见面色红润,款款走来的宋音璃,不时与恭喜她的同僚道谢。
虞兰芝脚步轻盈,也走过去恭喜。
宋音璃忍不住摸了摸她脑袋。
方知蕴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心不在焉听着下官回话,双眼不时瞟向另一边的宋音璃,恋恋不舍。
直到宋音璃瞪了他一眼,他才灰溜溜离开。
虞兰芝捂着嘴笑。
真甜呀。
憋着笑,辞别又羞又嗔的宋音璃,虞兰芝回味着别人的甜投入自己的忙碌中。
裴掌固告假,遇到送文书的活儿,季掌固忙不开,自然落到虞兰芝头上。
跑腿她在行,上衙至今靠跑腿摸清了太常寺上上下下,对公署有了基本的轮廓,不至于再两眼抓瞎。
“这是中秋祭品和一应器皿,额外采买的皆以朱笔标注。”姚署令递给虞兰芝一份文书,“孙寺丞过目后,上面才会把银子拨给郊社署。”
虞兰芝应是,双手接过。
姚署令:“同那边的人说话要客气。”
哪怕是个小官吏,人家掐着你的财政,你不客气,谁还会尽心为你办事,搞不好故意压一压,拖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
“下官明白。”
这方面她可太懂了,就如家里的管事的和采买的。
采买的,见着管事无不点头哈腰。
她送个文书不至于点头哈腰,但是说话客客气气还是很有必要。
孙寺丞的廨所在东面,倒不用她进去,交给守门的说明来意即可。
不意才走到半路直接遇到了孙寺丞本人,他老人家一把年纪笑得花枝乱颤,与沈舟辞相谈甚欢。
沈舟辞目光落在欲上前又安安静静立在原地的虞兰芝身上,便匆匆结束对话,示意孙寺丞有人找。
孙寺丞才注意到虞兰芝。
虞兰芝忙上前作揖,递上文书。
孙寺丞随意扫了一眼,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虞兰芝知道头顶的视线来源,懒得看,完成任务兀自转身回廨所。
“芝表妹。”
没想到沈舟辞还是追了过来。
数月不见,依旧这般烦人。
从前她不知事儿,只是单纯地烦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私下与婢女说她坏话,表面装好人糊弄她,如今知了事,方知他有多下流。
比陆宜洲还下流!
气恼的不得了。
偏偏不敢对人言。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虞兰芝愤然,横扫了一船人。
虞兰芝:“这里是公署,你想干嘛?”
长大了的美人春桃香腮,新月笼眉,沈舟辞心惊肉跳,说不出什么感觉,总觉得她有一点儿不一样,许是那天生宜嗔宜喜的模样太过娇柔,而他心思不纯,才觉得她的眼儿媚。
他没想太多。
“我们沈家负责今年中秋的一应盆景陈设,与太常寺有许多交割,我才过来的。”沈舟辞道。
谁问你了!
“哦。”虞兰芝尽量注意措辞,免得被不明真相的路人误以为自己是个不懂礼数,言辞刻薄的小娘子,“你去忙吧,莫要外祖父失望。”
“已经忙完。”沈舟辞说,“你还有一刻钟下衙,我们一起回吧。”
“咱俩的家方向不一样,用不着吧。”
“我要去你家拜见姑父姑母。”沈舟辞解释道,“我骑了马,不会妨碍你的。”
你没骑也妨碍不到我。虞兰芝在心里说,趁着四下无人,狠狠瞪他,“别沾边,谁要陪你演好哥哥好妹妹那套。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休要跟着我。”
很凶。
沈舟辞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落在虞兰芝眼里,误以为他被自己怼得手足无措,不由洋洋得意,哼了声,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
轻盈地,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郎君的心尖上。
沈舟辞一扭身也走了。
虞兰芝回去复命,姚署令点点头,“明日白露,节气休沐,然而中秋在即,裴掌固又不在,今日你辛苦下,酉正再走吧。”
虞兰芝:“是。”
太常寺每逢大祭或者特别的仪式活动都要格外忙碌,比起女官,男官更辛苦,可能要住在公署,连家都回不去。
虞兰芝请粗使婆子通知家里的仆婢,今日下衙的具体时间。
婆子:“好嘞,老奴这就去,保管不耽误您的事。”
说完,拿着虞兰芝赏的一把铜钱高高兴兴而去。
偶遇沈舟辞这段不愉快的插曲很快被虞兰芝抛诸脑后,待她从案卷抬起头,瞄向漏刻,终于可以回家。
这还是她头一回目睹晚霞下的皇城,庄严又神圣。
仆从在仁尚门迎接她,服侍她登上马车。
撩起窗帘,推开窗,尽可能让风灌进来。
虞兰芝的家还没有奢侈到在马车里放冰,虽说立了秋,天气依旧热腾腾。
窗外面的那个人居然还没走,一个人骑着马,连个仆从都没带,不过他是郎君,不带仆从出行没有人会说他闲话。
虞兰芝想立刻关上窗,又顿住,她又不是傻瓜,这种天把窗关上苦的只有自己。
于是双手环臂,面无表情瞪他。
其实离得挺远的,并不能看得真切。
听力敏锐的虞兰芝视力很一般,勉强普通人水平,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红彤彤的天际,模糊的沈舟辞,仿佛有万顷霞光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金,飘飘渺渺的,既熟悉又陌生。
进了虞府,她与沈舟辞分道扬镳。
沈家的仆从已经将节礼全部卸下,正在和虞家二房的管事核对礼单,抬眼瞧见四公子,皆弯腰施礼问安。
沈舟辞点点头,前去正堂拜见姑父姑母。
虞兰芝回来的太晚,兀自用了点小厨房留下的饭菜,就沐浴更衣,点上雪中春信,静下心来誊抄。
其实可以交给秋蝉抄,省时省力。
但自己抄的话,练字的同时又能熟悉内容,顺便修身养性,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
沈舟辞离开后,虞兰芝才蹦跳着去上房找阿娘。
虞二夫人正在翻账册,瞥见虞兰芝,立刻招招手,习惯性地捏捏她的小脸儿,想着自己怎么这般会生,生出了这么一个可人的小玩意儿。
越看越爱。
母女俩轻声细语,说说笑笑。
一炷香后,虞侍郎果然也来了,妻女笑闹一团,见怪不怪。
天热,虞二夫人在屋里只穿长裙主腰,露出丰腴修长的手臂,戴着金钏,肌肤如雪,自有一股成熟的妖娆风情。
时下妇人在后院都这么穿,见客再披上外衫,十分方便。
虞侍郎换上短衣长裤,其实就是普通百姓为了方便劳作而穿的短褐式样,只不过材质不同罢了。
身为士大夫阶层的虞侍郎,穿的是凉爽透气的葛布。
这么热的天,男人在屋里完全可以光着上半身,但女大避父,虞兰芝在,虞侍郎就套件上衣。
婢女送来加了冰的梅子汤,盛在白瓷碗里,酸酸甜甜的浅红汤汁,凝白的碗儿,看着就沁凉。
虞兰芝朝着婢女一笑,婢女是芭蕉,也对她笑,轻轻搁在她面前,这才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虞侍郎尝了一口,摇着蒲扇道:“小梁妃已有身孕。”
没人能懂他这句话里浓浓的忧愁。
朝堂要变天了。
倘若是个健康的男婴,这天下以后就要姓梁。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连意会都不能意得太明显。
虞兰芝:“这么大的喜事,皇帝会不会大赦天下?”
“想得美。”虞侍郎笑,“把凶神恶煞重刑犯放出,天下岂不大乱,你少看些话本子。”
那就好。虞兰芝认真道:“如此一来,皇帝就得换个方式释放恩德以谢上苍,对吧?”
修修桥铺铺路,再或者给他可怜的哥哥敏王修缮王府。
这么说倒提醒了虞侍郎,户部侍郎也是这么想的,提议修缮王府,不意皇帝勃然震怒,当庭扔回奏疏,正中户部侍郎的脸。户部侍郎羞愤难当,险些在金銮殿厥过去。
年近花甲的老臣啊,为官数十载,矜矜业业,从未出错,就这么被新帝当众打脸,体面全无。
众人相顾失色。
在此起彼伏的叹气吸气声中,虞侍郎听见了梁舍人低低的一声轻咳。他听得非常清楚,他听觉一向敏锐。
新帝立刻安静下来。
已经能左右皇帝的情绪了吗?
虞侍郎抬眼扫了一瞥。
入目是垂地的珠帘。
高居龙椅的皇帝,与臣子之间还隔着一道珠帘,效果等同屏风。使得本就无法直视天子的群臣更难窥见天颜,揣摩圣意。
但珠帘后的人,可以仔细地观察所有人的表情。
珠帘后不仅有皇帝,也有长伴君侧的中书舍人梁元序。
他已不仅仅是舍人,亦是正三品左仆射,身兼两处要职,不过二十二岁,紫色银纹官服加身,委实有点太快了。
虞二夫人对虞兰芝道:“莫要吵到你阿爹,回去玩吧。”
朝堂上的事儿不是家长里短,虞兰芝想听也得挑个合适的时间,显然不是此刻。
她望见阿爹乌黑的头发中间似乎有一道银白,不禁心疼,忙起身福一福,乖乖告退。
女儿离去,槅扇关闭,虞二夫人才上前服侍虞侍郎脱掉上衣,为他轻轻打着扇儿。
虞侍郎四十余岁,肌肉自然不如年轻时硬阔,但腰身纤细,看不出赘肉。
在这个同龄人早已大腹便便的年纪,还能如此,饶是已经不再年轻,虞二夫人依旧会脸颊生热,为他倾倒,一如少女时期。
虞侍郎伸手揽过她,抱了抱,轻叹。
“便是梁家只手遮天又如何,咱们本本分分,从前没有趋炎,以后也不会附势。”虞二夫人轻轻拍着他手臂,“最差不过退位让贤,咱们一家老小回濛洲。大伯哥也在濛洲,正好一家团圆。”
没有男人真心舍得下仕途,舍得青云之路,然而生不逢时,终究要在这沉浮宦海中抉择,挣扎。
他有野心,但更爱妻子儿女。
虞侍郎低头亲了亲虞二夫人额头。
虞二夫人娇嗔,“多大年纪了,不害臊。”
虞侍郎低笑:“不管多大年纪,你都是我的小娘子。”
虞二夫人羞涩地垂下眼睫。
……
菱洲堤坝筑成,今年中秋,虞府二房大公子要带着妻儿回家团聚。
次日一早就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虞兰芝和阿娘心潮澎湃,同时多吃了一碗饭。
母女俩饭后就开始商量如何布置,热热闹闹,比往年还要热闹过一回。
芭蕉走进明间,站在槅扇外,回禀梢间的虞兰芝,“娘子,姑爷来了。”
虞兰芝一愣,适才忆起前天陆宜洲留下的话:后天,节气休沐再陪你。
有点害怕。
再也不想同他出去了。
虞兰芝是这么想的,见到陆宜洲后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不过她表达得很委婉。
“我肚子痛,抱歉哈,就不奉陪你了……”
“哦。”陆宜洲没怀疑,“那我走了。”
虞兰芝目送他。
“胡月楼新来的花魁可是江南第一舞姬,悬绫飞天,闻所未闻,我得去看看。”他边走边道,“真可惜,你没有眼福。”
“悬绫飞天,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虞兰芝忍不住接话。
“那是。”陆宜洲扭过头看她,“我记得你说过下回去胡月楼换你掏钱。你是不是没钱啊,怕我赖你?”
虞兰芝不屑,“谁没钱了。莫说一顿花酒,便是十顿我都出得起。”
陆宜洲竖着拇指恭维道:“大气。”
一顿花酒而已,再贵还能比福仙楼的雅间还贵?
陆宜洲挑眉,“那今天你请我?”
虞兰芝想着“悬绫飞天”,忍不住点了头。
“肚子不痛?”
“突然不怎么痛了。”
“真不痛?”
“嗯。”
一盏茶后,虞兰芝坐在陆宜洲清凉宽敞又舒适的马车上,满脸兴奋。
第50章 第50章白皙的耳朵变得通红欲滴……
及冠礼甫一结束,陆宜洲如约接虞兰芝出来玩。
虞兰芝没想过他真会出现,“这可是及冠礼,你是不是一走出宗庙就跑了来?”
“一场仪式而已,祭告祖先,聆听长辈训示就结束了啊。”陆宜洲轻描淡写道。
“我怎么记得后续还有酒宴。”
“吃饭而已,谁也没规定受冠者一定要坐下吃饭。”陆宜洲眉梢眼角都漾出笑意,欺身亲亲她饱满的唇,“你是不是想听我说——比起与你相见,仪式什么的都不重要。”
虞兰芝:“……?”
当人特别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无语,她扭过头,嘴角微抽。
初秋,馨香的上午。
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洛京城外,一草一木一飞禽,珊珊可爱。
虞兰芝双眸湛亮,贪看窗外景色,又依依不舍关上,留住车舆内凉气。
终日关在家中研读《户婚律》,许久未曾出门,脑袋都要僵掉。
其实她本也没多少出门的空闲,近几年读书练字,考斋娘,考太常寺,忙得前脚不跟后脚,也就在陆宜洲身边时,经历几回尽兴玩耍。
所以她激动,念念不忘胡月楼,听见“悬绫飞天”就捺不住,不禁多带了两张银票。
攒钱囤银固然重要,可也不能过于吝啬,既应了请客就必须大大方方。
权当回报陆宜洲在她身上砸下的万两白银。
万两仅是粗略估计,光是卑然马的花销已无法细算。
不过虞兰芝受之无愧,因为她确定做陆家妇。
倘或现在的他对她都不够大方不够好,难道婚后蹉跎几年会更好?
阿娘说,从订亲到婚后前三年,是郎君一生中最痴迷妻子之时,柔情蜜意,呵哄温存,再往后,就各凭良心了。
也就是多享受一日赚一日。
两刻钟后,车舆内安静如初,淡烟摇摇曳曳飘出香炉,虞兰芝坐在陆宜洲怀中,双腿屈起,脑袋枕着他肩膀。
陆宜洲垂眸,认真捏着她柔嫩的手指,从掌心到指尖,每一根一视同仁,仿佛在调试他最心爱的九霄琴弦。
虞兰芝惬意地眯起眼。
陆宜洲:“你脸皮真的有点厚。”
虞兰芝睁开眼睫,入目是一张长眉
深目的漂亮面孔。
她说:“我只是脸皮厚,你是不要脸。”
陆宜洲眼角微挑。
虞兰芝目光与他相抵,对视片刻,陆宜洲哼笑一声,先一步移开视线。
从坐他怀里开始,他就一直……当她不知道呢,今天他系的可不是蹀躞带。
陆宜洲不语,继续按手指,白皙的耳朵变得通红欲滴。
“我也不是非按不可的。”虞兰芝违心道。
陆宜洲道:“我按,是我非按不可。”
她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服侍。
可如果拒绝她的话,他可能就没什么亲近她的机会,自从那晚过后,她待他一直不太好,尽管她不说。
陆宜洲垂眸帮她揉着,揉开练字导致的酸痛,疏导血脉。
踏进胡月楼仿佛踏进了另一方世界。
凉风迎面,琴音如白泉如落雨,极雅极清,只要不踏上三楼,完全看不出烟花之气,来往客人更无淫-邪失礼之举。
虞兰芝不住地打量。
陆宜洲:“澄水帛。”
虞兰芝看向他。
“我猜你好奇凉爽的来源。”陆宜洲指向从三楼悬垂一泄如瀑的樱色素帛,“是澄水帛的功劳。这种素帛一旦浸透井水再挂起来,效果堪比用冰,只要保持湿润就一直凉爽。”
有钱人用的东西真是闻所未闻,虞兰芝坦然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的云蔚院也有。”陆宜洲说,眼帘微微垂,凝视她,声音不同于平时。
虞兰芝的注意力却落在迎面走来的胡姬身上。
“客人请。”胡姬眼波流转,打量一瞬虞兰芝,并不说破,又横波瞥向虞兰芝身边的陆宜洲,好一个漂亮的小郎君。
漂亮的郎君一袭空青色云纹圆领袍,腰系镶玉革带,肌肤白皙清透,端的是丰神俊朗,挺拔身子颀长秀若玉山。
男装小娘子被他衬托地愈发娇小动人。
这样的身高,任何女子站在他身畔都会显得娇小。
胡姬打量他的右臂始终微弯,呈现一种保护的姿态,仿佛随时可以将小娘子揽入羽翼下,便了然了两位贵客的关系,收起打算塞给陆宜洲的贴身丝帕,笑吟吟引路。
照旧是上次的雅间,通透开阔,坐在室内即可欣赏对面高台上歌舞美姬的表演。
贵客坐定下来,乐工们才轻然拨弄三两弦,曲调婉转响起,一曲《荀令十里》,鹤首香炉冉冉蒸腾的轻烟亦是荀令十里,且醉且悠然。
虞兰芝略略心惊。
又是澄水帛又是荀令十里的,如此待客规格,怕是得不少银钱。
她勉强笑了笑。
陆宜洲:“青栀娘子何时出场?”
“公子稍待片刻,青栀娘子马上梳妆完毕。”侍婢奉上冰镇的白葡萄果酒,巧笑倩兮,“我们娘子听闻贵客将至,闭门谢客,一早起身沐浴焚香,只为以最好的状态为二位舞一曲。”
虞兰芝后背微僵,“是只为我和他舞的吗?”
“是。”
花魁,只为,两个词告诉虞兰芝结账时可能比预期的更贵。
陆宜洲一脸经验丰富道:“花魁一次只接一位郎君,咱俩属实走了大运。”
“这位公子说的是。”侍婢笑道,“我们娘子仰慕二位风采,甘愿倾心一舞,还望博贵客一笑。”
虞兰芝牵了牵嘴角。
是仰慕她和陆宜洲的风采,还是仰慕钱袋子,彼此心知肚明。
陆宜洲将剥好的龙眼摆在粉彩牡丹盏,又将精致的牡丹盏放在虞兰芝手边,她捻了一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捻龙眼的手指就被陆宜洲握在手心,以湿帕子,仔细擦拭。
一旁的侍婢暗暗心悸,论服侍人,这位公子丝毫不逊于她,于是非常识趣地退到门边,随时听候吩咐,也不至于离得太近招人嫌。
陆宜洲暗笑:“好啦,不要紧张,没多少钱,不够的话我借你?”
“谁心疼钱了,便是再来十个青栀娘子我也付得起。”真个儿把虞府的小娘子不当娘子。虞兰芝心疼归心疼,荷包里的五百两大银票也不是虚的。
陆宜洲继续为她按摩手儿,开心道:“你对我真好。”
虞兰芝:“……?”
她说什么了?就对他好了?
当荀令十里落幕,静谧须臾,鼓瑟笙箫骤然响,一支旋律更加优美动人的曲调幽幽响起。
虞兰芝眸色瞬亮,“好听。”
比曲调更震撼的是一名美人。
面覆轻纱,缠住空中彩绫,柔如蛇,轻如燕,从两丈高的二楼飞跃而下,徐徐降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虞兰芝倒抽一口冷气。
这到底是舞还是武?
视觉空前刺激,血液极速倒流。
陆宜洲也饶有兴味欣赏起来,中间还不忘往虞兰芝微张的口中塞了颗龙眼。
她下意识咀嚼。
如痴如醉。
直至一舞毕,仍久久无法自拔,又恐再来一遍要加钱,虞兰芝忍耐几番,终是捺下。
陆宜洲了然于心,却故作不知。
当然不能满足她,就是要吊着她的胃口,让她心心念念,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休沐再带她出来玩儿。
一次把她满足了,哪里还会有下回。
除了床上没耐心,其他任何时候他都要静下心,与她斗智斗勇。
虞兰芝面色微红,拿眼觑款步朝自己走来的青栀娘子,心如擂鼓,单纯是被美色震撼的。
她由衷佩服陆宜洲,此人脸不红心不跳,从方才就在剥橘子,漫不经心。
“贱妾青栀,给二位公子请安。”青栀缓缓揭开面纱。
场面至少安静了两息,虞兰芝一眨不眨。
脑袋里漂浮着一个字“美”。
一名美婢端着托盘躬身上前,纠结了一下,男装小娘子无动于衷,她只好看向陆宜洲。
陆宜洲从荷包掏出一张银票,放进托盘,美婢感恩不已,躬身退下。
虞兰芝大为不解。
“多谢公子。”青栀羞涩一笑,款步上前,自斟美酒一杯,掩口饮下,“饮尽此杯,愿二位公子前程似星辰,岁岁皆如意。”
在场众侍婢皆福身道谢。
直到众人散去大半,虞兰芝才醒过神,仰脸看向陆宜洲,“方才你给多少?不是还没结账?”
陆宜洲:“她走过来就是要赏的,要赏和结账是两回事。”
青栀挣得就是赏钱,可怜笑僵了脸也没等到虞兰芝打赏分文。
幸而另一位公子解围,那么大一张面额,委实慷慨。
一般这种时候,青栀会以秋波暗送,公子若是怜花惜玉,自会私下寻她,可惜陆宜洲未能及时领悟美人恩。
青栀只好作罢,就此离去。
且说这厢,虞兰芝窘然道:“我说她怎么望着我一直笑,不说话。”
顿一顿,连忙低头翻荷包,“你给多少,我给你吧,说好我请便是我请。”
“五百两。”
虞兰芝浑身一震,神色难以描述看向陆宜洲。
“骗你的,二十两。”
虞兰芝怔怔掏出二十两,怔怔递给他。
陆宜洲收下了,“多谢。”
“不客气……”
虞兰芝发誓,这辈子再不会充斯文扮风流,学人喝花酒。
歌舞美酒有多醉人,账房报出账单那瞬间就有多伤人。
以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单是青栀娘子的添妆费,俗称出场费,就要一千两,其他果品、美食、美酒、雅间、侍婢等杂七杂八加起来则有三百六十两。
其中八十两是一碗鱼丸汤,用的檀湖银秋鱼。
鲜美是真鲜美,远胜虞兰芝食用过的其他鱼类,入口即化也是真的入口即化,然而八十两,怎不直接抢?
她又悔又惊,但没脸迁怒陆宜洲。
因他拢共就尝了一口,其余全进了她的肚子。
“合计一千三百六十两。”账房恭敬道,“诚您惠顾,抹零一千三百两。”
虞兰芝身形微晃,后退一步,幸好陆宜洲及时揽住她,才没有出丑。
陆宜洲却没有任何要掏钱的意思。
虞兰芝也顾不上矜持,求救似的望向他。
陆宜洲点点头,依旧没有掏钱,却用了最朴实的方式为她解围。
“便宜点。”他说。
账房瞠目结舌,“啊?”
陆宜洲:“二百两,下回我们还来。”
虞兰芝这辈子的脸都要被他丢尽,正在绝望之际,一名陌生妇人走过来,拨开账房,笑道:“二百两,可以。”
虞兰芝精神恍惚,掏出了二百两结账。
待她与陆宜洲离开,妇人才对账房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这是仁安坊的陆七郎,给青栀的一张打赏便是一千两。他带着小娘子来就图一开心,你应
着他哄小娘子开心,还会少了你好处?”
账房面色瞬变,懊悔不迭,“多谢娘子救我,我该我该。”
这厢如何教训如何懊悔,暂且不表,且说虞兰芝恍恍惚惚离开胡月楼。
蔫头耷脑。
“一千两,怎么就一千两……”她喃喃道。
“花魁的添妆费本来就是天价。”陆宜洲说,“只不过青栀色艺更胜一筹,价格自然更贵。”
“露脸跳个舞就一千两,再加上打赏……”她当时懵懵的,现在早已转圜过来。
“其实还有其他的,只是咱俩不方便。”
“其他什么?”
陆宜洲回忆同僚的操作,“登三楼。”
“三楼做什么?”
“一夜新郎。”
虞兰芝:“……”
“你这个表情……干嘛这样看我?”陆宜洲慌忙解释,“我没做过!还是公宴那次,上官这样做的。”
他急色下流,急的却只有她的色,也只对她下流,在她裙下,他毫无抵抗,坏透了,但是从未那样对别的小娘子。
虞兰芝勉强牵了下唇角。
陆宜洲做没做过只有他自己清楚。
多说无益。她对陆宜洲道:“一千三百两砍到二百两,我再傻也知道不简单。”
她从怀里掏出荷包,塞给他,“我只有这么多,你别嫌少,我知道你不缺,但是我们说好的,我请你。”
陆宜洲把荷包拿走,银票还她,“再推让你就是真的傻瓜。我是你夫君,贴补你还来不及,怎会与你较真。”
她是他的女人,要与他执手一生的人。
虞兰芝垂眸捏着银票,嗅到自己满身脂粉香混合淡淡酒味儿,还有一脑门的汗。
陆宜洲为她擦汗,亲了亲她额头,鼻尖。
……
虞二夫人眼瞅着女婿与女儿的感情“日渐深厚”,轻叹,四姐姐在天之灵总算有了慰藉。
芝娘不仅是二郎的亲表妹,还将是他的弟妹。
有芝娘在,二郎和七郎的兄弟之情定然益发深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与此同时的宫城,紫宸殿,小梁妃挺着尚未显怀的肚皮,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来到西偏殿。
守门的内侍张开嘴,“娘娘万安……”
就被小梁妃的内侍一个大嘴巴子抽成陀螺,捂着脸,两眼金星乱窜。
西偏殿内皇帝急吼吼解开腰带,不停催宫女:“快点脱。”
哐当,两扇檀木雕花门轰然敞开。
殿内,皇帝和宫女俱是一哆嗦。
踢门的内侍躬身闪至一旁,小梁妃一脚迈入,面无表情的粉脸艳若桃李,落在皇帝眸中却恰如厉鬼。
吓得他当场软成泥。
宫女抖若筛糠,瘫在地上,直到听见小梁妃一声“滚”,如蒙大赦,感恩戴德,连滚带爬溜走。
小梁妃的眉眼略有三分酷似梁元序,却无半分柔和,心地更是狠辣无常。
“皇上果然又不听话。”她说,“昨儿御医不是才叮嘱好生将养,珍重身子。”
他身子不好,仍沉迷美色,导致子嗣益发艰难。
急功近利的小梁妃不得不以虎狼之药灌他,方才有孕。
男子服下虎狼之药犹若燃烧精-血,加速亏空,但总比女子吃好,女子吃了不仅对自己不利还会影响胎儿。
只能委屈皇帝了。
在确定这一胎是健康的男婴之前,小梁妃不允许皇帝乱搞。
“我没有。”皇帝抹额头,“我们吟诗呢。”
小梁妃:“吟诗?你先把裤子穿好。”
皇帝手忙脚乱穿起裤子,越急越穿不好,旁边内侍走过来帮他系好腰带。
“大皇子患有先天心疾,便是你胡作非为害得。我这胎若再有个万一……”小梁妃寒意灼灼撇向他,“我一定禀告三哥哥,断不会饶你。”
魏家的种也不是非要皇帝不行。
敏王不就健健康康的。
实在不行还有个凛王,如今的庶人魏瑺。
只要姓魏!
“你以为糟蹋自己,生不出孩子,就真拿你一点法子没有?”小梁妃艳丽的红唇上扬,“我劝你乖乖听话,不要给大家惹麻烦,那样,至少,还能有应有的体面。”
“连你一个婢子生的贱-奴都能折辱朕,朕还有何体面?”皇帝压下眉头,倒也有几分先帝的犀利。
小梁妃不以为意,冷笑。
因为皇帝说的没有错。
她出身卑贱,婢子之女。
可是出身又不是她的错!
正因为卑贱,才更想往上爬。
同样都是梁家女,凭何三姐姐四姐姐都能嫁得高门贵胄,而她,要么嫁小门小户,清贫度日,要么给位高权重的老男人做填房。
她说:“所以,我才来做您的妃子啊,我的皇上。”
做他的妃子,才能做他孩子的母亲,然后做这大瑭的太后。
“臣妾这个婢子之女,此生荣华可就靠您了呢。”梁妃哈哈大笑,拂袖而去。
皇帝目光颓然,闪过阴鸷,踉跄退一步,潦倒坐于阶上,沉默。
十三这日,临近中秋,虞兰芝等人奉命入明堂布置祭祀器皿。
宋音璃道:“到了那边,有宫女内侍搭手,你在旁边看着,莫要出错有遗漏。”
虞兰芝应是,将盖完章的文书收入袖中。
佳节在即,宫中一派喜气,金贵盆栽到处可见,花木葳蕤,风移影动。
途中经过紫宸殿东面的花园,引路的内侍忽然道:“往后退,莫要抬头,待会跟着我施礼问安。”
虞兰芝从善如流。
人声越来越近,有女子的娇嗲声,陌生男人的调笑声。
在皇宫这样的地方,旁若无人,大声调-情的男人,除了皇帝不做他想。
虞兰芝头埋得更低,往内侍身后避了避。
嬉闹声越来越大,又越来越远。
虞兰芝舒了口气。
“你,瞧着面生啊。”
走远的人又折了回来,明显冲着虞兰芝。
虞兰芝后退一步,垂脸道:“回皇上,下官奉命入明堂布置祭祀器皿……”
她的脸就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毫不客气抬起。
一张陌生的,苍白的,就连嘴唇颜色都淡得仿佛要透明的脸映入眼帘。
虽是俊美无铸,却让人觉得阴冷可怖。
在虞兰芝的理解里,皇帝应是英伟的,魁梧的,犹如武将的体魄,鹰一样锐利的眼。
眼前是什么东西?
如此瘦弱。
内侍骇然色变,忙跪下道:“皇上万岁,皇上恕罪,万万不可,这位是虞掌固。”
皇帝才饮过鹿血酒,脑子昏沉反应慢,此刻眼里全是生平最大的惊艳,哪里还记得虞不虞的,谁家的虞。
他推开宫女,踹了内侍一脚,笑着走向虞兰芝。
虞兰芝抿紧了唇。
她并不柔弱,反倒颇通拳脚,只是比不过陆宜洲,才一直吃亏。眼前这么个风吹就倒的玩意,是认真的吗?
“皇上,下官已有未婚夫。您再靠近的话,下官就只能失礼了。”
皇帝来到她面前,俯身满目惊艳,“什么未婚夫?婚得明白吗你们?让朕来教教你,怎么做新娘。”
说着两手一拢。
扑了个空。
“下官乃大理寺少卿陆宜洲未婚妻,有官媒为证,”虞兰芝难过,为有这样的一国之君难过,“皇上莫要再逼下官。”
这……是大瑭的皇帝,阿爹效忠的人?
皇帝的宫女手足无措,引路的内侍膝行抱住皇帝的腿,再次被无情踢开。
弱不禁风的皇帝只是看着瘦,竟还有一些力气,主要是没有人敢真的拦他。
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亲芳泽之时迎接他的不是小娘子的香软,而是一个大嘴巴子。
吃完一个还有一个。
疯了,疯了。他双手捂住脸。
“来人,来人啊,给我把她按住!”他胡乱叫了一声又捂住嘴,真让人听见了,小梁妃第一个收拾他。
皇帝解开腰带,发狠扑向虞兰芝,他要当场办了她,谁来都不好使。
不意虞兰芝也朝他冲过来,踮起脚,一手扯住他头发,另一手给了他腹部一拳,再来一记顶膝击腹。
呃。
皇帝惨叫一声,剧烈咳嗽。
不等他缓口气,盛着子子孙孙的那-话-儿如遭雷击。
麻了。
裂了。
这一脚几乎要废了他。
他抬眼看向天空,还是蓝的,忽然又变成了黑的。
“好疼。”【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