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快抱我。
次日十二,虞兰芝一早准时醒来,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昨晚二更天,刘叔才驾车返回。
天不亮,大家重新出发,赶在城门将将打开那一刻冲进去,一路冲进永兴坊。
虞二夫人整夜没睡安稳,既担心虞兰芝冒雨回家,又担心她夜宿简陋的田庄,天人交战直至天明,芭蕉隔着寝卧的门柔声回禀:“五娘子来给您请安。”
让她不省心的疯丫头终于回来报平安了。
虞二夫人走出内室,小闺女周身妥帖,眉眼含笑,不等她抱怨两句,立刻告辞,风风火火跑走。
赶着上衙呢。
虞兰芝擦着郊社署点卯的时刻抵达,梁萱儿看看她又看看漏刻,十分惋惜。
“你可真会擦,这次竟然刚刚好。”梁萱儿咂咂嘴。
虞兰芝擦了擦劫后余生的冷汗,“运气,全是运气。”
时年崇邺第九年,九不是皇帝在位的时间,而是改国号的时间。
本朝皇帝在位久,改了不少国号,每逢天灾人祸就改一次,为求风调雨顺。崇邺二字用了九年,可见九年来民康物阜。
正因如此,国本才未在晚年昏聩的皇帝手中动摇,老百姓的日子尚算过得去,宗亲的反倒举步维艰。
当这种艰难达到极点,就会像拉满弓弦的箭矢,迟早射穿靶心。
早朝结束,文武两班大臣依次序排队,紧随当值的御史大夫退出金銮殿。
站班规矩复杂,并不是谁的官职高,大家就跟着谁,反倒全部由低品秩的御史领头。
御史安排百官进退。
中书舍人较为特殊,并不与大家为伍。
他们的站位都不同他人,贴身随侍,方便皇帝垂询。
今日早朝不知不觉延长了半个时辰,结束后众人饥肠辘辘,有的在殿外用御赐的廊下食对付一顿,有的心系署衙径直离开。
皇帝双目有神,呈现一种怪异的龙精虎猛状态,下朝直奔辰妃的广寒宫。
梁元序目送他的背影,返回紫宸殿,处理公务。
昨晚那样的疾雨,吹落满地杏花,枝头的花苞在雨后反而开的更盛更灿烂。
小内侍研墨服侍他,见他停笔,立刻奉上湿帕子净手。
“打开窗透透气。”梁元序道。
书阁总共有两扇巨大的花窗,此刻只开了半扇。小内侍闻言立即将余下的全部推开。
御花园的清风灌入,吹得人熏熏然。
梁元序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杏花手环,这样的尺寸,定是纤细的皓腕才能穿过,他捏在手中凝视良久。
来路不太光彩,小娘子遗落他车上,他抢在下人打扫前拾起。
下人满头雾水。
杏花时节编花环,踏春归来,郎君摘花别在头上或编手环戴在腕上都不是稀罕事,小内侍瞟一眼见怪不怪,只是觉得那花儿蔫吧,不新鲜,尺寸略小,梁舍人能戴进去吗……
小内侍换茶水,悄然退出,梁元序神情微动,垂眸轻轻嗅了嗅那可爱的花环。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鄙夷自己被原始的绮念操控坚毅本心。
梁元序迅速收起花环,迟疑片刻,走到窗外,从袖中掏出,扬手丢出去,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不巧,有宫人路过,抬眼,霎时霞飞双颊,羞涩地对他笑了笑,又羞涩地疾步离开。
梁元序用力扼住窗棱。
约莫辰正一刻,广寒宫的宫人安静地守在内殿廊下,只有最亲近的宫人守在内殿门外。
再往里进两道门,才是寝卧的槅扇。
猝不及防,一道饱受惊吓的尖叫从深处传出。
辰妃!
熟悉辰妃的宫人急忙上前,杨公公比她们更快,众人推开槅扇闯了进去。
辰妃梨花带雨缩在床尾,皇帝脸朝下晕倒在床沿,一动不动。
“宣御医!”杨公公尖声道。
……
皇后睁开眼,厉声问:“你再说一遍!白日宣-淫,体力不支吐血?”
“皇,皇后息怒,没有宣-淫,只是喝了几杯酒,陛下感慨良多,就想与辰妃说说心里话,不知怎地就这样了。”回话的小内侍腿一软,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金砖。
辰正一刻出的事,不到一炷香就传到了咸凤宫。
皇后也不是某些人忖度的那般懦弱无能。
她牵了牵僵硬的唇角,一目幽凉,再英雄了得的男人最后还不都那样,越折腾不动越想证明自己。
这么大把年纪最后死在美人的床榻,委实可悲。
皇后凉凉一哼。身侧的心腹替她说道:“退下吧。”
小内侍如蒙大赦,屁滚尿流消失。
没多会子,宫里就传出消息:皇帝励精图治,废寝忘食,今日早朝受政事延误半个时辰,导致旧疾复发,陷入昏迷,幸亏辰妃发现及时,救驾有功。
皇后把这件极其不体面的事处理得相当体面。
保住了皇帝的老脸,也保住他宠妃的颜面。
果然雍容大度,母仪天下。
皇后做戏做全,亲自摆驾广寒宫探望“忧伤过度”的辰妃。
躲在暗处的妃嫔,或多或少期待一场大戏:趁老皇帝昏迷,皇后过去甩狐媚子几个大嘴巴。
替大伙出出气。
在她们心里,辰妃就是个来路不明,秽乱后宫的妖妃。
广寒宫中。
皇后清瘦的身形笔直端坐正殿,淡淡道:“辰妃身子本就娇弱,此番惊吓非同小可,可怜见的,请胡御医过来瞧瞧。”
胡御医是皇后的御用太医。
宫里的妃嫔谁敢请他医治。
辰妃这一遭,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等宫人退的七七八八,皇后起身,搭着内侍的手臂步入偏殿最小的一间寝卧,慢慢踱步,站在了辰妃的床前。
隔壁的大寝卧躺着晕迷的皇帝。
皇后俯视片刻,对左右道:“等会皇帝醒来可能还有机要垂询,把梁舍人请过来。”
辰妃颤了颤,挣扎着爬起,端端正正跪在被褥上,咬唇,泪如雨下。
祈求的话不敢说出口。
被她祈求的人一定懂她要说什么。
好歹皇后也是……鲁王的亲姨母,鲁王生母德妃的亲姐姐。
几年前,她们还亲昵挽着手,母慈子孝,几年后她们共事一夫。
此等屈辱,焚心蚀骨。
一开始,辰妃忍辱偷生,只想复仇,后来……后来弟弟教她,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应是为了一花一草一寸阳光,替鲁王感受未尽的人间。
皇后或许明白了辰妃的意思,也或许没有,只是淡淡地凝视她片刻,移开目光,木然离开。
那日,辰妃等到了她的弟弟,姐弟俩相安无事。
……
虞兰芝挑开支摘窗,洛京好端端的天气,又阴了。
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仰望头顶青天,天边乌云滚滚,不是吧,又要下雨?
没
有爱漂亮的小娘子喜欢阴雨连绵,脏兮兮的泥水总是糟践名贵的绫罗绸缎。
午后,薄薄的春帘一晃,几位宫人迈进屋内。
屋内正在嬉戏的斋娘停下动作,齐刷刷望过去。
为首的宫人不陌生,陈司簿。
陈司簿坦然受了斋娘的礼,笑道:“又见面了。”
这位司簿大人言简意赅道明来意:传皇后口喻,宣虞斋娘、叶斋娘、郁斋娘进宫。
宫里兵荒马乱的,皇后不想再费心,干脆点了先前用过的。
三位小娘子皆做过护灯史,进宫就能用,省去调理的环节。
虞兰芝等人就在下衙前被宫里的人请走了。
上回进宫是为了辰妃,大家心里多少有些不满,此番却是为了“殚精竭虑”的皇帝,谁也没有置喙的理由。
很快,宫中特使将消息递进虞府二房。
虞二夫人心底愕然,面上不显,客套了两句,例行打赏后,任这帮人离开。
宫里人惯会见风使舵,不见银子不撒鹰,见了银子往往还要审时度势掂量半晌才会说两句有的没的。
从这些人嘴里不大可能套出有用的。
她把希望寄托在虞侍郎身上。
日西时分,虞侍郎姗姗来迟,守候多时的虞二夫人快步迎上去,“宫里怎么说?”
夫人和老爷有要事相谈,下人察言观色,自觉远离,各忙各的。
虞侍郎摘下乌纱帽端在手中,“皇上病了,具体情况尚未得知,恐有些严重。”
说到“严重”,他表情凝重,目光微沉,虞二夫人心下了然,忙问:“不会影响芝娘吧?”
这个节骨眼把人召进宫,万一老皇帝挺不住,底下的人会不会受罚谁也说不准。
虞侍郎柔声道:“别胡思乱想,芝娘接触不到那些,这回去的是明堂,在那边,怎样都不至于。”
虞二夫人眼眶一酸,轻轻“嗯”了声。
儿行千里母担忧,连句叮嘱的话儿都没说上,儿就进了宫。
这次与上回最大的不同是——没有人告诉他们,芝娘何时可以归家。
皇帝身体不好,皇子们理应入宫侍疾。
皇后下旨召敏王翼王进宫。
说白了就是要把亲王扣在可控范围,防止生变。不巧的是翼王狩猎坠马,摔伤了腿,莫说侍疾,自己都要一堆人侍候着,自然来不了。
容贵妃是这么回复皇后的,扬眉弯起一侧红唇,“翼王那孩子,焦急万分,爬也要爬进宫看他的父皇,可他自己都不能动弹,前后离不了人,进宫不现实,说不定还要拖后腿。臣妾便做主请他留在王府养伤,待他日能走了,再过来磕头请罪不迟。”
“还请皇后多担待。”
“臣妾一定时时守在皇上身边,替翼王敬上那份心意。”
皇后抬眸,也笑了笑,“容贵妃有心了。”
“御医建议各宫娘娘稍后再探望,有益龙体康复。你若有心,先在宫里为皇帝多抄几卷经书,聊表心意未尝不可。”
这是要禁足她?容贵妃冷笑,款款施礼,“是,谨遵皇后教诲。”
说罢,也不等皇后开口,兀自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离开了咸凤宫。
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翼王还未继承大统,容贵妃已是这般嘴脸,将来还得了。
皇后的心腹无声地扶住主子手臂,沉吟片刻,低语道:“您受委屈了。不如趁早……”
“本宫没有儿子。也没有幼年皇子抚育。”
收拾容贵妃太简单了,可那又如何呢?总不能把自己的下半生搭上吧。
心腹长叹。
亲生儿子是下一任帝王的不二人选,换谁都会飘起来,何况容贵妃本身就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
“鲁王博学多才,宅心仁厚,却英年早逝。”咀嚼“英年早逝”四个字的皇后神情冰冷,“其他皇子死的死废的废,不中用的不中用,这么看下来,唯有翼王尚能担此重任。”
皇后闭目,没有提敏王,心腹也自觉忽略掉。
站在高台,看他日升日落,皇后尽量把一切看淡,看超然。
此时已是星月浸纱窗,春枝寒影斜。
二更天的梆子声落下帷幕。
梁元序不疾不徐迈出皇宫,穿行连接皇城与宫城的狭长甬道,甬道内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石头砌的灯台,前头又有弯腰提着灯笼的内侍引路,他越走越快。
在仁尚门附近乘车离去。
这个时辰,他通常不回梁府,就近歇在怀贤坊,如此省去数道宵禁盘查。
也就不必再一遍遍停车。
不意今夜的马车还是要停一停。
梁元序睁开眼,窗外传来车夫的声音:“舍人,洲公子在外面。”
这么晚专程出现在此,无需废话自然是要见他。
梁元序下车,陆宜洲走过来,站在他对面。
天上星月稀薄,唯有车门左右悬着的两盏羊角灯破开幽暗。
“翼王昨日根本没狩猎,他见过我。”陆宜洲直接省略打招呼的步骤。
梁元序点点头,“好,我会回禀皇上。”
“回禀昏迷不醒的人?”
“放肆。”
“你以权谋私扣我奏疏,也没见你不放肆。
“……”
“翼王还没登基,我查他,你倒是先坐不住,给我使绊子,真当我在外面两眼一抹黑?”陆宜洲咬牙道,“我看你根本不像纯臣,倒像个奸臣。”
他在濛洲洛京来回跑,忙成狗,两万字的奏疏,千防万防,竟没防住自己人。
多么热血的年轻人。还在为一个肮脏的君王修补早就腐烂破败的王朝。
梁元序轻笑一声,“你该谢谢我。”
陆宜洲抿唇瞪着他。
“若非我及时扣下,这辈子你都别想在仕途上出头。”梁元序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翼王心胸狭窄。”
“少糊弄我,你不扣,皇帝还能在清醒的那日有所防备。现如今,你的翼王可算是如愿以偿。”陆宜洲冷笑,特特加重“你的翼王”四个字。
“弟在这里提前恭喜兄,新王御极,阿兄位列名臣指日可待。”
讽刺至极。
二人沉默对视许久,梁元序幽幽道:“翼王乃大势所趋,不是他的,难道还能是懦弱的敏王,自顾不暇的凛王,亦或那两个父亲都不中用的王孙?”
“你还别说,敏王和王孙怎么着都比翼王强。”陆宜洲环臂微笑,“可惜他们哪里配得上你梁家的宏图霸业,你瞧不上他们。”
“随你怎么想。”梁元序负手转身,登上马车。
“那些斋娘怎么办?”陆宜洲箭步上前拦住他。
老皇帝说死就死,保不齐留个殉葬遗诏。一辈子哪里够,死也要把财宝美人带入下一个轮回。
到那时,作为奉神的特使被填进去也不是没可能。
“不会那样。”梁元序侧过头,直视陆宜洲,信誓旦旦,“芝娘,不会有事。”
“芝娘,是你能用的称呼?”
“五娘。”
梁元序说完,甩开陆宜洲的手,钻进车舆。
马车扬长而去。
倘若芝娘在宫里有个好歹,虞二夫人也不想活了。
她呜咽一声,伏在虞侍郎肩上痛哭。
浸淫权贵圈子多年,听得多见得多,虞二夫人也不是全然无知的,夫君一再向她保证芝娘不会有事,事实究竟如何,两人心知肚明。
没有皇帝不提前立遗嘱以备不时之需,诸如立储,辅政大臣,后妃子嗣未来的生活保障,以及死后哪些人为其殉葬。
侍疾的宫女内侍多半逃不掉。
其余看皇帝心情。
此等心照不宣的残酷规则,使得众人在照顾垂危帝王时恨不能舍掉半条命,不敢有任何闪失。
作为斋娘,殉葬的可能性极小,然而谁也不能保证昏聩的皇帝不发疯。
只要想到有那么一点可能,再微小,虞二夫人都要喘不过气。
眨眼过去了三日,今天是
二月十五,大瑭的花朝节。
往年这个时候,她的芝娘已经开始与小姐妹们梳头打扮,漂漂亮亮出行游玩,无忧无虑。
而今却被迫在宫中侍奉生死不明的老皇帝。
……
明堂当差的日子不好过。
比当年熬夜苦读考斋娘还苦。
相比辰妃的小佛堂,明堂空旷寂冷,连路过的风都透着股森然。
洒扫服役的宫人内侍,个个面无表情,木木的,迟钝的,不会笑也不爱说话,念经祈福的和尚更是严肃到让人望而却步。
本该庄严神圣的大殿,死气沉沉。
叶斋娘和郁斋娘待到第二日,抱头痛哭。
虞兰芝坚持住没有哭。
可是她也好害怕。
不知送饭的宫人是不是存心戏弄,竟告诉她们这里不太干净。
当年鲁王行巫蛊咒术,被宗人府关在明堂思过。
是夜,鲁王羞愧难当,自缢而亡。
吊死在歪脖子树上。
哪棵歪脖子树?
整个明堂就一棵,矗立在她们当值的必经之路。
三名温室花朵似的小娇娘惊声尖叫抱成团。
讲古的宫人达到目的,嘿嘿笑,拎起食盒转身折返。
受到惊吓,斋娘就知道做该做的事,不去不该去的地方,讲不该讲的话。
老老实实待在屋里。
然而前殿的海灯离不了人,注定每天都要有一人落单。
把三人折磨个不轻。
十五轮到虞兰芝当值。
凛凛夜风拂面吹,春意不再醉人,寒凉侵肌裂骨。
鲁王去世那年她才十岁,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位亲王死的如此寂寥惨烈。
巫蛊咒术是什么,虞兰芝不懂,只知皇室最为忌讳,揭发了死无全尸。
鲁王得以保全,多半因他是老皇帝的骨肉。
鲁王的王妃就没那么幸运,早不知被埋到了那里。
值夜的人都在院墙外,明堂像是一方被人遗忘的孤岛。
虞兰芝撒腿往前跑。
咕咕——
夜枭蹲在枯枝,歪着脑袋打量她,两只圆圆的眼睛好像鬼火呀。
虞兰芝觉得就算哭出声,也不会有人走过来追究失仪。
这么想着,她咧开嘴,才发出一嗓子,慌忙捂住。
哭不得哭不得,万一有不干净的东西追究失仪,岂不是更可怕。
越走越黑,小灯笼也越来越像鬼火。
早知不回去了,就待在大殿,神佛烛火作伴,总好过现在。
虞兰芝连滚带爬返身,一头蹿入大殿,回首,门外黑洞洞,宛如张圆的大嘴巴。
时不时路过几只不知名的小活物,窸窸窣窣。
……
陆宜洲在偏殿的帘子后找到了魂不附体的虞兰芝,将她从桌底下拖出。
“我就猜到你肯定藏在什么底下。”
“陆宜洲……?”她茫然呢喃。
“是我。”
“你,是不是有通天本领,竟能深夜出入皇宫?还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变得,骗我肉身还魂呀?”
陆宜洲扑哧笑了,扫扫衣袖的灰尘,“想得美,你的肉身有什么好,还不够我一指头。”
太好了,是真的陆宜洲。
瞧这嘴,多毒,多正宗。
虞兰芝喜极而泣,伸手掐他的脸,温热的,有弹性。
是人啊,活生生的人。
陆宜洲不乐意了,顶不喜欢被人摸脸摸头,“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动手动脚?”
“快抱我。”她凄厉道。
陆宜洲:“……”
请允许她再不道德一次,在鬼气森森的凄凉春夜,急迫地索取温暖与安全。
陆宜洲还算听话,修长手臂立即环紧她。
第32章 第32章“要不我们接吻吧,来,……
虞兰芝被陆宜洲拢成了小小一团。
周身都是心安的气息。
到底是什么香,回去她也整一箩筐,免得再被他蛊惑。
两人一递一声简聊几句,她就不再吭声。
陆宜洲靠坐圈椅中,颠了下腿上的虞兰芝,问:“睡着了?”
“别乱动。”冷不防颠簸,惊得她慌忙攥紧他衣襟。
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也闪进了脑中。
“陆宜洲。”
“嗯?”
“你是不是飞檐走壁闯进来救我的?”她有点感动了。
“……?”
“没想到你这么讲义气,我记住了。趁天没亮,你快走吧,被金吾卫发现就死定了。”
“你把我抱这么紧怎么走?”
虞兰芝连忙松开环着他的手臂,不等抬起屁股就被他重新拖入怀中。
陆宜洲道:“抱都抱了,不在乎多一会。”
“要不我们接吻吧,来,张嘴……”他低头寻她的唇。
忍了许久。
谁知竟激怒了她。
虞兰芝咬碎一口银牙,“你敢!”
陆宜洲讪讪撤回脑袋。
“我说真的,快走吧你,抓到了咱俩可就是秽乱后宫……”虞兰芝抹一把泪,依依不舍放开温暖的“救命稻草”。
“你都不给我亲,怎么秽乱啊?”陆宜洲急了。
难道重点不是会死吗?
虞兰芝捶他,“你要死别连累我啊!天一亮就会有人进来洒扫,洒扫知道不?每个犄角旮旯都会有人,无处可躲。”
想不出哪里能塞下这么高的他。
陆宜洲妥协,但走之前还有几句话要交代:“这里到处都是神佛呢,地处大曜宫中轴线,阳气极盛,什么妖魔鬼怪靠近门口都灰飞烟灭。”
虞兰芝脸颊还挂着一颗泪珠,“果真?”
“当然。倘若有人吓唬你,那他肯定不安好心。鬼有什么可怕的,小孩子才怕鬼。”陆宜洲打横抱起她,站起身,将她放进圈椅,拍拍她柔柔的肩膀,“这几日宫里不太平,我放两个可靠的人守在明堂附近,过段时间再接你回去。”
“皇上那边不好?”一下子就想到了,她聪明着呢。
陆宜洲点点头,“对。”
“那谁当皇上?”普通人最关心这个。
“翼王。”
“……”
不了解,应该不会太糟糕吧。虞兰芝唇角微动。
陆宜洲理平被她坐皱的衣摆。
她这才注意到他一身正经公服,玄色锦衣,露出一痕洁白里衣领子,走动间衣摆翻出银色的内衬颜色,更可怕的是他腰上挂着佩刀。
这可不像飞檐走壁偷溜进来的。
“你?”虞兰芝呆呆道。
陆宜洲朝她翻出掌心,一枚碧色和田玉令牌在灯下闪着寒光,“光明正大进就可以。翻墙怕不是疯了,神仙也翻不上皇宫的墙。”
什么情况才需要军机营的指挥佥事佩刀进宫?
虞兰芝连忙将可怕的想法甩出脑袋,一把攥住陆宜洲衣袖,“那,那个,咱俩亲还没退你要是出意外我就是寡妇,还是克夫的寡妇,为了我的名声,你得好好活着……”
声音越说越小。
陆宜洲倾身在她唇上用力“啵”一口,“知道了。”
她生气地擦嘴巴,再抬眼陆宜洲已经拔腿跨出门槛,几个箭步,从她的眼前消失。
虞兰芝像被抽干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懊悔。
忽然想,要不,催他早点把亲事退了吧。
退了,她就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他竟自然而然让她张嘴,仿佛那是她与他之间再默契不过的小游戏。
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
虞兰芝把脸埋进胳膊里,在心里说:我不坏,我只是很少见到那么好看的人。好色又不是男人独有的,是人都好色。
左边仙露明珠,右边松风水月,谁敢问心无愧自己内心没有一丝涟漪?
但她时刻警醒自己,不会跟他好。
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好不了太长久,万一陷进去,以陆宜洲的性格,少不得要嘲笑她三天三夜。
像是要印证似的,无数声音涌入了虞兰芝脑海,有的是陆宜洲说的,有的则是她的臆想。
——不瞒你说,我马上就要与璃娘定亲。
——要不是我祖母,选谁我都不会选你!
——我要去菱洲,守活寡吧你。
——就你也配垂涎我和我表哥?
——你在装什么?嘴上说不要,心里想要的很!
——生气又怎样,爷手指缝漏点好处就能把你高兴坏。
——张嘴,满足我。土包子。
连他傲慢的腔调和表情,她都一并想象了。
就算有些话没说出口,但他心里就是那么想的。
虞兰芝迅速从地上爬起,提着灯笼头也不回跑出大殿,径直回到住处,紧紧关上门窗。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今日叶斋娘当值,她先趴在桌上哭一会。昨晚听见虞斋娘丢了魂似的跑回屋,就意识到前殿有多吓人。
她觉得自己可能连跑回来的勇气都无,直接瘫在大殿。
崇邺九年二月十六,老皇帝在紫宸殿悠悠转醒。
入目是发妻没什么表情的脸,长了许多皱纹。
记得她嫁过来时还是个小丫头,不满十六,母后叮嘱他小心待她,等半年再圆房,一眨眼,小丫头变成了老太婆。
老皇帝昏聩,可他年轻时是个游走权力巅峰,玩弄权术的高手,逼父皇退位,解散东宫,几十年不立储位,把自己的儿子当蛊一样圈养在十王宅。
所以此刻,只需要想一想就知道自己昏迷后大概会发生什么。
“早知道年轻时多努努力,给你留个孩子。”老皇帝喘着气道,“原本想把敏王记在你名下的,可他年纪太大,身份敏感,先不说与你生不出真正母子之情,还可能要连累你。”
“陛下先喝药,把身体养好,才有精力妥善安置臣妾。”皇后端来药碗,自己尝了一大口,才递到皇帝嘴边。
皇帝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喝完药。
他问:“翼王那边怎么说?”
“跟以前一样。”
“军机营的人安排了没?”
“没有人逼宫。”
“你恨朕不?”
冷不丁冒出一句无关的话,与严肃的氛围格格不入。
皇后淡淡道:“本宫是皇后。”
皇帝缓缓叹出一口气,不再追问。
没想到这江山最后是老四的。
这孩子倒也有几分天赋,只可惜少了一点帝王的气度。
本来倒有个完美的人选,什么都好就是倔强了些,以至于“英年早逝”。皇帝哑着嗓子问:“辰妃呢?”
“还是那样。”
“我走后,把她处理了。”他苍老的手用尽力气攥住皇后冰冷的手。
皇后抬眸,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他。
“白绫毒酒,或者……关进庵堂,随你处理。”皇帝说到这里,无数激动情绪霎时涌上,卡在喉咙,久久不能言,最后吐出一口血,再次晕迷。
皇后缓缓抽出被他压着的手,用手绢擦了擦丢在地上,交代内侍几句,信步离开了紫宸殿。
次日,在御医的全力诊治下,皇帝慢慢醒来,口能言身不能动,唯有召梁舍人觐见,草拟遗诏。
黄昏时分,折腾了十来年的老皇帝终于咽气。
众妃嫔有人哭有人笑,哭的人为自己的苦命哭,笑的人为自己的好命笑。
都算到皇帝撑不多久,却没算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突兀,猝不及防。
消息传到翼王府,翼王趿鞋奔到院中,仰天长笑。
得来全不费工夫。
容贵妃也高兴地从榻上一跃而起,矮人一头的日子终于结束,若非念在丧仪在即,翼王九五之尊的宝座尚未坐稳,还需在世家权贵跟前装样子,她恨不能现在就跑去咸凤宫把那个老女人轰出去。
有老女人在,她也只能做个母后皇太后,依然得低半头。
心腹谄媚笑道:“如此才甚好呢!”
容贵妃眼睛一横,不高兴了。
心腹道:“她不是一向高高在上,又托您的福混上圣母皇太后,可皇太后到底该怎么做还不是您说的算。”
容贵妃眼珠一转,掩口扑哧而笑。
果然甚好。
一下打死反倒便宜了她。
日西时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虞兰芝紧张睁开眼睫,四十五下,不多不少,九五之尊的专属丧钟。
她穿着里衣下床,推开大窗,外面空荡荡。
叶斋娘同她一样,听见钟声推门而出,两人面面相觑。
没多会来送餐食的宫女又额外带来几套丧服,三位斋娘平分。
丧服尺寸相差不大,三位斋娘的一模一样,全靠腰带调节。
虞兰芝露出忧虑神色,上前一步握住宫女的手,告个罪,殷殷道:“好姐姐,龙御归天,我等在这里也无灯可守,还请姐姐给我们透个底,何时才有人来安排我们归家……”
宫女心底不悦,手心却传来坚硬的触觉,好大一枚银元宝。
敷衍的话也就不适合再说。宫女勉强笑笑,放软了声音:“应该就这几天的事。现在各宫各院忙成一锅粥,司正又添了许多规矩,严防死守的,等安定下来自会给你们交代。”
说的也在理。
皇权更迭,这种时候谁还有空顾及她们。
“且放宽心吧,以你们的身份,忘记谁也忘不了你们的。”宫女实话实说道。
哪像她们这些苦命的宫人,连生病都不敢,怕一病就再也回不到宫城,从此在义庄等死。
“多谢姐姐。”虞兰芝长得娇滴滴的,音色清糯动人,态度又柔软,特别吸好感。
那宫女便又多说了一句:“最迟一更天翼王,哦不,新皇就要入宫,六局二十四司忙得人仰马翻,连我这样的也要被抓过去打打下手。”
“那你还过来送饭吗?”虞兰芝问。
“当然。我们的活只有多的,从没有做这个就不做那个的道理。”宫女絮絮叨叨,实在是虞家千金给的银钱太多了,虞家千金又美又温柔。
这是个直心眼的宫女,比那个编鬼故事吓唬她们的善良太多。
三位小斋娘心有戚戚焉。
说起编鬼故事吓唬人的宫女,已经许多天没见到。
见不到也好,斋娘们并不是很想看见她。
次日一早丧乐划破天际,斋郎和挽郎也都先后入了宫,不消多说,新皇冲在最前面,哭得呼天抢地。
整座明堂除了送饭的宫女,再没有人踏足。
虞兰芝大着胆子逛一圈,忍不住好奇趴在门缝朝外张望。
门外一片萧索,微风起,墙角飘起一片衣角,应是明堂的守卫。
不是金吾卫的颜色,而是玄色的锦衣,军机营。
陆宜洲没有骗她,果真安排可靠的人守在附近。
不会有人遗忘她的。
阿爹和阿娘肯定也在想办法接她回家。
虞兰芝蹲在门口望着那片衣角出神。
天色很快又黑了。
她立刻跑回屋。
大家心情都沉重,用过晚膳各自回房歇息。
虞兰芝心里有事情,走了困,想看书,没有书,这里只有经文。
三更天一声慢两声快的梆子落下,打更人唱道:“平安无事——”
周遭万籁俱静。
一盏茶后,细微的动静还是钻进了虞兰芝的耳朵。
白天都没有人涉足的明堂,怎么晚上反而有人了?
非常轻的脚步声,两个女人,极其纤瘦,三十上下。
“最南边的屋子别动,解决另外两个。”
“好,咱俩一人一个,把血放干净。”
“放血的话万一她们醒过来惊动外面的人怎么办?”
“不会的,甜汤下的药足够让一名壮汉睡半天。”
虞兰芝轻轻捂住嘴,心情不好的她没有喝饭后的甜汤。
贼人的声音又飘过来。
矮个子抱怨:“还不如直接下砒霜,省得咱们姐妹钻狗洞,肩膀的皮肉都磨掉了。”
“让她们死还不简单,主子要的是死的有价值,只有叶虞两家的恨,陆家未过门孙媳的死才能给新皇一点教训,更何况还是那种死法,这皇位他休想坐稳。”高个子听声音就是个疯魔的人。
谁啊,搞小蝼蚁给新皇使绊子,怎不自己去死!虞兰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迅速穿戴好,将一把青丝随意挽在脑后。
高个子抬脚踹开虞兰芝房门,箭步跨到她床前,掀起被褥。
空的?
与此同时,站在她身后的虞兰芝也高高举起花盆,“嘭”的撞下,晕倒的人和瓷盆同时砸在地面,响声震天。
“刺客,有刺客!救命啊——”
虞兰芝高呼,扯开嗓子。
矮个子来不及对叶斋娘下手,飞出窗外举刀劈向虞兰芝。
是横劈,劈到了就能把人脑袋削成两半。
虞兰芝就地一滚,身形更灵巧,爬起来继续尖叫。
在这样的深夜,无比凄厉。
明堂门外马上传来守卫的回应,铜锁咔嚓作响。
大势已去,矮刺客掉头猱身奔命。
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行家,只是懂点皮毛的普通宫女,没跑几步就被暗器贯穿膝盖,大头朝下栽倒地面,砸的满脸血。
一群高大强壮的守卫围过来。
军机营的将士见虞兰芝跌倒在地,楚楚可怜,没敢伸手扶,侧身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宽慰她莫要害怕,已经安全了。
虞兰芝自己爬起来,面如土色。
郁斋娘和叶斋娘一夜酣睡,人事不省。
先帝治丧期间,新帝登基大典还未举行,明堂发生这样的事那还了得。
消息很快递去紫宸殿,首领太监一把拦住前来通传的小内侍,喝道:“轻点。陛下因先帝归天忧伤过度,晕倒三次,折腾至今才将将眯眼,你不想活了。”
小内侍吓黄脸,一叠声告罪,叫着爷爷。
首领太监问何事?
小内侍忙把事情一五一十告知。
号称晕倒三次的翼王,不,要改称皇帝了,此时此刻正在温柔乡打滚,醉生梦死。
先帝不仁不慈,十王宅紧张压抑的生活,使得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翼王彻底扭曲。
进宫当晚就把紫宸宫最有姿色的宫女睡了一遍,见到辰妃时两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不过他到底比死鬼老爹通透一些,知道这不是自己能碰的,咽着口水拂袖而去。
只等江山稳固,天下的美人还不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十七那日一道圣旨下去:自从先帝驾崩,辰妃伤心欲死,殉情而去。
抹去了辰妃的存在。
是夜,一顶朴素的小轿无声无息穿过丹凤门,靠墙而停,守候多时的梁元序上前掀起锦帘,单手将人捞出,带上马车,匆匆出城。
马车上,曾经的辰妃,如今的梁意浓用力攥住梁元序手臂,“新帝,更像色中饿鬼……”
她素有倾城之貌,为她失神的男子比比皆是,但正常人都是克制的,适可而止的。
新帝犹如饿鬼。
梁元序幽幽道:“再等等,很快,他就没用了。”
梁意浓望着他,轻轻眨了眨眼。
说回十八这晚,容贵妃气个半死,皇位还没坐稳,皇帝竟像发了癔症的野狗,把遇到的宫女挨个祸害一遍。
皇帝已经不是从前的翼王,对母妃的话不再言听计从。
明堂行刺之事发生了一个时辰后,皇帝才慢悠悠从宫女身上爬起,问明缘由,登时勃然大怒,命慎刑司严加拷问。
两个临时充当杀手的宫女熬不住,一一招供,供出了背后半疯癫的淑妃,这下凛王算是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
新帝兴奋地直拍大腿,掌心在膝盖划着圈,朱笔一批,是日褫夺凛王封号废为庶人,淑妃则打入冷宫。
正愁没机会,机会自己送上门。年轻的皇帝能不开心么。
赏罚分明才算明君,罚完了该罚的,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皇帝非常大度,打算见一见第一个发现凶手的虞斋娘,问她想要什么?
一名圆脸白皮肤,笑起来像弥勒佛的太监就站出来,笑眯眯道:“回皇上,奴婢倒有一拙见。”
皇帝:“说来听听。”
“遵命。”太监回,“奴婢觉得不如趁此机会放三名斋娘回家。一则显得您百忙之中还不忘自己的臣子,那他们不知要多么感激涕零;二则呢,您仁厚爱民如子……”
说罢,又轻轻递了一句,“虞斋娘是颂国公的准孙媳。”
皇帝一凛,肚子里打的小算盘顿时散去,一本正经道:“就按你说的办。”
“奴婢遵旨。”太监呵呵笑行礼,呵呵笑领命办事去。
……
二月十九,虞兰芝还在等赏,这次皇帝怎么也得封她个官当当,空架子散官也不错。结果皇帝连她的面都懒得见,直接把人请出明堂,象征性赏了一百两,回家吧你。
她傻眼了。
皇帝这些年各处打点,屯田买马的,穷得很,赏一百两真不少了。
虞兰芝挎着小包裹一脚迈出仁尚门,下一脚就被陆宜洲提上马车,脚不沾地催马狂奔,好似后面有什么瘟神追撵。
“慢点,让车夫再慢点,我头晕!”虞兰芝哪里清楚自己将将逃脱了什么。
“知道皇帝今天想见你不?”陆宜洲沉着脸。
虞兰芝摇摇头,杏眸微睁,“我等半天,没见着啊。”
“被人拦下了,下回可就不一定这么好运。宫里的事,你能躲则躲。”陆宜洲咬牙。
啊?
虞兰芝满脸遗憾。
陆宜洲掐她的脸,“什么狗东西的好处你也敢惦记,让他见着,你就再也别想回家!”
她知不知自己长大了,比宫里的妃嫔好看多少。
虞兰芝双手捂腮,咧嘴,委屈道:“好痛,你干嘛!”
“我还没用力。”
“没用力都这么痛,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陆宜洲笑了,宠溺道:“我帮你揉揉。”
“起开!”她道,“为何见到皇帝就再也不能回家?”
“因为……”陆宜洲挤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吓唬她,“他会吃人。特别是吃你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娘子。”
虞兰芝瑟缩了下,“你少装神弄鬼。”
粉腮还残余着一点点痛意,她气不过,抬手去掐陆宜洲的脸。
他一后仰,她就扑空。
她再伸,还是扑空。
陆宜洲忍笑,佯装不高兴,警告她,“不许胡来,你指甲太长了。”
可她粉腮尚挂着一抹红痕,可见真的吃了亏。
都怪他手劲大。
陆宜洲一面挡住她的手,一面道歉:“我错了还不行,真不能打脸。”
虞兰芝气咻咻坐回去,眨了眨眼,泪盈于睫。
不是吧,这也能哭?
陆宜洲手足无措,连忙将她抱进怀中,坏笑道:“要不我吃点亏,随便你亲我,绝不还口。”
“你不要发癫,我凭什么亲你啊……”
“就凭芝娘在别人面前从不说我坏话。你表姐都告诉我了,她说你,对我的评价很高。”
璃娘……
“你对我真好。”他满足地贴贴她脸颊。
虞兰芝恼羞成怒,推开他的脸,“少自作多情,不过是客观公正评价两句,你就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也很好了。我没想到你居然不骂我。”陆宜洲眼里含着愉悦的光,是真的开心。
忘形之下,他非奖励她不可。
想得慌。
想要一些肌肤之亲的安慰。
毕竟他差一点点就失去她。
好痛!陆宜洲闷哼一声,松开了她的小嘴巴。
虞兰芝恼恨地左右擦嘴,哇哇大哭道:“陆宜洲,我真的很讨厌你。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廉价是不是……”
第33章 第33章他轻轻一拖,捞她入怀……
“芝娘。”陆宜洲睁大无辜的眼睛。
从未见过愤怒如斯的虞兰芝,当场被震慑。
他的眼神有多无辜,虞兰芝的无名火就烧得有多旺。
“我从未说过那种话,你不要冤枉我。”陆宜洲迅速抓住重点,“你不能臆想我没想过也没做过的事。”
“那你怎敢一次又一次亲我,你怎么敢的!”她诘问。
“因为我
总是想要你,想到你也喜欢,我就更兴奋。我们有一样的感觉。”
苍天可鉴,他这句话只是陈述事实,没有任何贬义。
虞兰芝气得小脸煞白,呢喃道:“无耻,无耻!”
“你,你赶紧去把亲退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陆宜洲的脸“唰”的比她还白,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咱俩做那么多亲密的事,你好意思再嫁给别人?”
“管得着么你,我想嫁谁就嫁谁,你要是给我搅黄了,我一定也不让你好过!”
“你怎能如此不讲理。”陆宜洲都气笑了。
“你怎能言而无信。”
陆宜洲被呛住,缓了一会儿,闭目再睁开才恢复了平静,幽幽道:“随你。”
她说:“今年就退。”
陆宜洲:“你爱退不退。”
“是你,你去提。”她的心眼就是多。
“凭什么我提?”
“你答应我的。”
“……”
陆宜洲抿着唇陷入沉默。
车舆的争吵总算戛然而止,马车疾驰,尘土飞扬。
良久,才听见陆宜洲一声冷哼,“退就退,年底我就把你甩了,你可别后悔。”
虞兰芝用比他更冷的声音冷哼,马车一停就要往下跳,手腕却被那人死死扼住。
“放开,你放开我。”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扣他铁钳般的大手。
他轻轻一拖,捞她入怀,抱了会,胸腹紧紧贴着她后背,听着她一声比一声大的哽咽和咒骂。
“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以后我一定对你更好……”他闷声说。
虞兰芝扭头,回答他的是泪水涟涟的双眼,伤心欲绝。
陆宜洲缓缓松开双手。
虞兰芝头也不回跑掉了。
……
孩子在外面吃苦,受天大的委屈,所以进家门就哭成这样。虞二夫人哭的更伤心,扑过去抱着虞兰芝,母女俩哭成一团。
虞侍郎尴尬地瞟了陆宜洲一眼,“瞧这娘俩……”
陆宜洲脸色惨白。
虞侍郎讪讪道:“瞧你们……”
因为哭的太厉害,就没吃早膳。
午膳也没吃。
虞兰芝一动不动躺在自己的黄花梨架子床,皱着眉,目光空白。
阿娘的眼泪全是心疼她,她的眼泪却只有一小部分想阿娘阿爹,更多的为陆宜洲而流。
自从遇到他,真晦气。
到底走错了哪一步,才与他有了交集……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撞进了她的生活,一开始她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位表亲哥哥长得真好看,后来觉得他讨厌,他的傲慢与轻视创到了她小小的虚荣心。
他既不像沈舟辞那样善解人意,予她奉承,也不像梁元序那样彬彬有礼,待她温存。
他是那样鲜活的,认真的,招惹她。
有来有往,她也从不给他好脸色。
虞兰芝用袖端擦擦眼角,翻过身。
国丧期间规矩森严,需穿素服,禁止婚嫁、宴席、笙歌等娱悦聚众活动,其余照旧。
考虑到民生民情,这项禁令在民间的施行时间由一年改为两个月。
除了婚嫁,其余对老百姓影响不大。
老百姓的日子本就朴素,也没有太多消遣时间。但对官员的影响可就大了,臣子当为君王戒欲洁身一年。
也就是一年内,谁家妻妾有孕,轻则丢官弃爵,重则流放。
这年头普通官员哪里买得起昂贵的避子药,买得起也舍不得用在姬妾身上。
导致国丧期间,心思多的人天天盯住死对头家门,一有风吹草动,告密揭发的奏疏必然满天飞。
政敌间的勾心斗角,并不比乡野民妇扯头花高雅到哪里。
再说回虞府的五娘子虞兰芝,因立功,加诸受到惊吓,额外获得了在家休养三十日的特权。
白拿俸禄不干事,这真的是新帝为数不多的慷慨。
皇帝不待见虞侍郎,但不耽误他假装一个清风明月好皇帝。
其实三天足矣。
回到家的第三天,虞兰芝就把作息调整如初,能吃能睡,练字、读书、打八段锦,一样也不落下。
宛如呵护一株花儿,呵护着自己,抽枝发芽。
虞兰芝从来不让自己为郎君颓废,没为过梁元序,也不会为陆宜洲。
争吵的时候大家都上头,恨不能把全世界最恶毒的话说一遍,吵完也就完了。她会继续过好自己的人生,哪怕不完美。
二月下旬榆钱挂满树枝,她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榆钱窝窝头。
自从上次一别,陆宜洲还算知情识趣,没再打扰她,却照旧时不时拜访虞府,与阿爹的互动越来越频繁。
虞兰芝总觉得不太妙,又说不出哪里不妙。
登基大典将将结束,皇帝的两名亲信就被塞进吏部。
做为朝堂的中立派,虞侍郎自然得不到什么重用,新来的两人像根刺安排在他周围。
虽说虞家当年不给面子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但皇帝更关注那些曾不看好他,甚至劝谏先帝干涉他的老臣。
头疼的是这批人数众多,威望又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只是疯不是傻,挑来拣去只能抓了一两个小虾米泄泄愤。
根基不稳的他要军权没军权,要钱又没钱,反倒得说软话,哄着这群老不死的做事。
幸亏当年他纳了梁家一房的庶女为妾,说不上多恩爱,反正没亏待过,巧合的是先帝驾崩前此女有孕,显怀后不少名医把过脉,一致确认为男丁,
想到这里,皇帝乐不可支,待那梁氏女益发温存。
这层关系足够把他和梁太傅一门紧密相连。
想到梁太傅的威望,人脉,梁氏一族的财富,皇帝做了一夜春秋大梦。
朝堂波诡云谲,政敌暧昧不清,虞侍郎冷静自持,应付起来还算从容,不由感慨道:“想不到素来低调的梁家竟走从龙之路,咱们不是一路人。”
虞二夫人惊诧不已,“怎不与我早说?早知我才不考虑他们梁家。”
虞侍郎:“我那时也不确定,许多事后来才证实。”
当年翼王再三示好,皆被虞家婉拒,最后一次求娶虞家庶女为侧妃也没成,不欢而散。
梁家却悄然送了一名庶女入翼王府为妾,直到有孕才广为人知。
原来在那时,原来是这样,原来早就有端倪。
“万一梁大夫人当年没拒绝,咱家岂不是要被绑在一条船上!”虞二夫人后怕道。
“不会,只要选翼王就一定会拒绝。从龙之路岂是那么好走,谁又能预知今日,悬崖走钢索容不下一丝疑心。”
虞二夫人心有余悸。
“皇帝会不会记恨咱们家?”
虞侍郎:“阿爹已经致仕,要是这点容人雅量也无……这个位置他也坐不好的。”
二房的下人从不在夫妻相处时进屋,贴身婢女最多守在廊下。
只要二房夫妇不站在外面大声喧哗,所谈的政事被听壁脚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这日虞侍郎和夫人说了许久的话。
他们是大人,只把虞兰芝当孩子,大人自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谈论朝政。
导致虞兰芝很少接收到第一手的核心消息。
不过她有自己的判断,又肯听长辈的话,哪些人家维持社交礼仪即可,哪些人家适合频繁来往,全都一清二楚。
在她的心里有杆秤。
自从新帝登基,虞梁两家的来往基本切断。
某些特殊场合相遇,仅维持场面客套,点头打个招呼。押对宝是别人的造化,虞家始终如一,断不会趋炎附势。
纯臣这条路一旦左右逢源就不纯,必为皇帝心腹大患。
梁家本就是累世勋贵,梁妃又是
第一个怀有龙裔的妃嫔,洛京梁氏如日中天,势头直逼仁安坊陆府。
梁萱儿因此拥有了更多新闺蜜,对虞兰芝的那点不舍渐渐淡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不断失去,不断重组。
廿五这日,两匹小马来到了虞府,随行的还有一名专饲卑然马的马夫。
这可不得了。
两匹卑然马,引起不小的喧哗,大房几个孩子全都围过来。
虞兰琼目瞪口呆。
周鸣拜见虞侍郎,恭谨道:“虞侍郎安好,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如此破费!”这要不是女婿,虞侍郎都害怕是不是官场仙人跳。
周鸣作揖道:“公子一心为五娘子着想,还望大人体恤,成全则个。五娘子惧怕骑乘,多半是畏惧高大的成年马,公子希望小马陪她玩,将来或可潜移默化化解。”
虞侍郎又骄傲又心疼,何德何能摊上这么一个体贴入微的女婿。
在长辈心里,女婿疼女儿,比女婿孝顺更令他们心安。
周鸣见虞侍郎松动,笑吟吟补充道:“两匹小马健康无虞,这是公子为五娘子寻的马夫,最会调理卑然马。”
马夫给虞侍郎磕头。
虞侍郎忙命人打赏并妥善安置。
“大人,这匹小白马是公的,已经去势,性情最是温和。小黑是母的,比它更温和。”周鸣殷勤地介绍起两匹小马驹的脾性。
耳报神荔枝扭头就将“天大的好消息”一字不落传回小跨院。
虞兰芝的耳朵只听清“去势”两个字。
天塌了。
那么威风可爱的小白马。
长得仿佛白骢的小白马,被陆宜洲阉了。
她无法接受心中的马将军变成马公公。
陆宜洲,真的很过分!
不对,她不该有这种想法,不能够,不至于,这不是她的马儿,迟早还给他,她不会再收他的礼物。
可一想到马将军变马公公,虞兰芝气得心口直抽抽。
“娘子,卑然马和咱们大瑭马不一样,公马必须去势,否则成年后性格暴烈,孔武有力的郎君都不一定降服得了,您是小娘子,肯定更不行。”秋蝉的阿爹就是马夫,她比谁都懂。
虞兰芝愕然。
几句公道话瞬间挽回陆宜洲的形象。
给马儿去势完全是对虞兰芝的人身安全负责。
当然,长得像梁元序白骢的小白马变成马公公,在陆宜洲看来也挺好笑的,幸灾乐祸。
虞兰芝听着荔枝和春樱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两匹马有多神气多漂亮。
她把丝帕扭成一股,一圈一圈绕着手指,又松开。
当然神气当然漂亮了,她可是亲眼见过,差一点就骑上了。
小马驹远道而来,来者是客,作为主人,她不能因为陆宜洲就生出怠慢之心,应该好好照顾它们,陪它们玩耍,将来完璧归赵,也属于胸襟豁达。
虞兰芝觉得这个想法合情合理,所以她和大家一样,理直气壮站在了马厩,一眨不眨瞅着小呆和小七。
小七是她偷偷为马公公取的名字。
去势的小七照旧威风凛凛,活泼可爱。
三月初六乃陆府的老夫人生辰,今年摊上国丧,大操大办显然是不能了。
不过自家人安安静静吃个饭,无丝竹鼓乐乱耳算不得逾制。
亲近的亲戚想要表心意,最好提前一些日子上门拜访,坐下说说话也是无妨的。
身为陆府的亲家,虞二夫人自然也会带着虞兰芝拜见,方为礼数周全。
娘俩二月廿六递了帖子,廿七登门。
没想到梁大夫人也在,两家照面,依旧客客气气。
梁大夫人是陆老夫人的嫡女,在此相遇合情合理。
虞兰芝十分镇定,先给陆老夫人磕头问安,又向梁大夫人施礼问安,端庄优雅,规矩分毫不错。
陆老夫人笑呵呵的,慈祥如故,直夸芝娘越长越漂亮,召她坐到了自己下首,拉着她的手问她最近念了什么书。
虞兰芝柔声道:“回老夫人,白天念《太常寺要录》,晚上读《梅花夫人诗集》,好临摹字帖。”
“不错。”陆老夫人认同地点头,“是个上进的孩子。”
一老一小又聊了一会梅花夫人的字帖,虞兰芝很少被父母以外的长辈认同,不免雀跃,当场写了一张诗集的小序,请陆老夫人指点。
笔迹玲珑秀雅,梅骨初具形态,陆老夫人如实夸赞,又指出几处不足,还亲自提笔示范,虞兰芝大为震撼。
更震撼的是老夫人的一笔字,秀丽如梅骨雪魄,大气若山海磅礴,刷新了她对女郎书法的认知。
“傻孩子。”陆老夫人笑道,“我这是练了四十余年的成果,你若坚持不懈,到我这个年纪,肯定更胜一筹。”
“芝娘笨拙,不敢与您相比。”虞兰芝羞涩道。
陆老夫人莞尔,“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没有什么是年轻人做不到的。”
虞兰芝感佩不已。
且说梁大夫人,早在方才就愣住,满目惊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不清上一次见虞兰芝是去年的几月份,反正许久许久没再见了。
这孩子明明还是从前模子,怎么又像突然脱胎换骨,应了那句老话——女大十八变!
不高不矮,纤浓有度,凝脂般的肌肤娇嫩白皙,一双含情杏眸泛着动人的眼波,唯一不变的还是那股鲜活的朝气,
怪不得萱娘一直说洲表哥冬猎就是为了陪芝娘玩,压根不理我们。
再一想到虞侍郎,当年冠绝洛京的探花郎,如此,芝娘这副相貌也算是正常发挥了。
陆老夫人瞥向梁大夫人,意味深长道:“我的眼光,从来错不了。”
梁大夫人汗颜。
不过并不后悔。
漂亮又怎样,依然配不上她家的三郎。
虞兰芝第一次对陆老夫人生出了景仰亲近之情,而不仅是单一的敬重,也无比羡慕陆宜洲。
一个人命好就算了,怎能样样都好,连祖母都甩别人八百条街。
她心里冒酸水,自我调节了好一会。
又喝了一盏茶,善解人意的陆老夫人吩咐佟妈妈陪虞兰芝去小山棠梨园走走。
虞兰芝认得这位妈妈,当初便是她引自己见识了活的仙鹤。
佟妈妈上前见礼。
这是老夫人身边有脸面的,虞兰芝不敢托大,侧身只受了半礼。
两人相视而笑,一路朝小山棠梨园走去。
谁知不等寻到鹤,就先寻到了“晦气”。
七公子?佟妈妈显然也发现了,不动声色落后虞兰芝半步。
五娘子上前打招呼,她才能见礼。
五娘子停下,她自然也得停下,不得打扰。
虞兰芝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我可不是尴尬,我只是不忍心搅了这位公子爷的雅兴。
只见陆宜洲神采飞扬,目光清亮,谈笑风生,与他谈笑的明艳美人花枝乱颤,被逗的一阵阵发笑。
陆宜洲也抿笑。
色胚。
虞兰芝在心里鄙夷,谁知陆宜洲仿佛太阳穴也长了眼睛,忽然扭过头,直勾勾盯着她的方向。
不等她编好理由,他就走了过来,拨开花枝,居高临下盯住她,挑眉问:“你在干嘛?”
“你干嘛呢,上来就问我干嘛?”她没好气道。
陆宜洲扭头看一眼明艳美人,笑笑,复又转回一眨不眨凝目虞兰芝,“我在与我四妹妹说话。”
四妹妹?
佟妈妈笑道:“是二房的四娘子,昨儿才回府。”
虞兰芝表情微微不自然,旋即又恢复镇定,“我来贵府拜见老夫人,老夫人特别赏我逛园子,你还要盘问什么?”
陆宜洲连忙侧身让路,“那,您请。”
陆怡凝好奇地瞅了虞兰芝好几眼,见她走过来,忙迎上去,相互见礼。
“七嫂嫂真漂亮。”陆怡凝开口就让虞兰芝跪了。
陆宜洲嘴角忍不住上扬,哼了声,“是挺好看的。”
虞兰芝面红耳赤,陆怡凝调皮惯了,对陆宜洲做个鬼脸,又端端正正给虞兰芝行了一礼道:“那我就不打扰七哥哥与嫂嫂叙话了,改日再请嫂嫂喝茶。”
说罢,还贴心地拽走了佟妈妈,蹦蹦跳跳离开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小两口。
第34章 第34章他白净的脸在春光里越来……
适才在老夫人跟前表现出色,赢得夸赞,当了一回别人家的好孩子。阿娘望过来的笑容都与有荣焉。
梁大夫人的眼神有惊有叹有艳,读到那些东西,虞兰芝心底不知多么扬眉吐气。
以上种种使得虞兰芝格外珍惜现在的端雅形象。
又不是生死仇敌,最多算看不过眼,没必要碰头就乌眼鸡似的针锋相对。
最最重要的一点,这里是陆宜洲的家。
虞兰芝向来分得清轻重,所以端端正正给陆宜洲福了一礼,“那我也不打扰了,我还有事,请恕先行一步。”
正常人到这里就该笑笑,各忙各的,客气的至多回她个礼,再各忙各的。
偏陆宜洲,仿佛听不懂话外音,追上她问:“你不是要逛园子,怎么又要回去?”
“我逛完了。”虞兰芝竭力温温柔柔的,眼角瞟见两名婢女垂眸拢着手翩然经过,还无声地朝陆宜洲的方向施了一礼。
她不由赞叹自己的养气功力,就该这样,这里巧不巧就有人路过,要是拔高嗓门,没得败坏自己名声。
“你是不是看见我才不逛了?”
“你想多了。”她说,“呃,你干嘛——”
陆宜洲攥住她手腕,拉着她朝全然陌生的方向走,周围的景致也越来越陌生。
虞兰芝大慌,天人交战几番,最终恐惧战胜了端庄,她深吸气,欲大声求救,耳畔立时飘来陆宜洲平静的近似恍惚的声音,“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高兴。”
“哪里?”
“去了你便知。”
“……”
陆宜洲带她走的路七拐八拐,原来小山棠梨园这么大,她所知道的顶多算皮毛。
不到一盏茶,她已头昏脑涨,此时便是不攥着她手腕,也不必担心她跑掉的。
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人还能往哪里逃。
也不知走了多久,脚掌传来阵阵痛楚,虞兰芝抬眼望向陆宜洲,他的脚步才慢下。
她分开花蔓绿藤,随他走进了一处潇潇竹林。
梦里出现最多的人就立在竹林深处的亭中,身前置一张紫檀画案,两边侍从各捧着若干工具,服侍他裱画。
他眉眼专注,心无旁骛,藏身竹林深处,仿佛天地悠悠,万物飘渺。
作为天子近臣,梁元序一身原麻色孝服,泼墨般的青丝垂腰而下,仅点缀了支竹簪,通身再无饰物,宛若云雾走出的谪仙。
陆宜洲眼里盛满怒火,却笑容可掬,推了下愣怔的虞兰芝。
她晃一晃,定住神。
“虞兰芝。”他连名带姓称呼她,“咱俩当初的中秋约定,我帮你喜结良缘,主动承担退亲恶名,是有前提的,如今我不稀罕你帮我在你表姐跟前表什么好印象,我就是要提醒你那时我说的原话——假若梁元序对你有意,到时我再提退婚。你说,我可有说错一个字?”
他的眼睛像两簇沉静的火焰,静默又灼灼。
虞兰芝不敢直视,微微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没说错。”
“好。今日我再帮你一次,加上冬猎,这是第二次。麻烦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必顾忌什么,因为再丢人我都不会拿今天之事取笑你。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梁元序对你有意!”
他又把她往前推了一把。
虞兰芝大惊失色,抵住他胸膛直往后退。
陆宜洲哂笑,“我从未承诺你平白承担退亲恶名,你自己没用,拿不下梁元序,可就怪不得我!”
“但我给你两条路。”他一把攫起她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说给她听。
“第一条,你自己提退亲,只要你够本领,随你折腾,我无不配合。”
“第二条,收拾干净了嫁给我。”他没有任何表情。
虞兰芝只知往后退,可他不给她逃走的机会,就将她推进了谪仙的世界。
狼狈的她,像一只格格不入的土狗冲了进去。
万籁俱静。
众侍从瞠目结舌瞅着她。
梁元序也瞅着她。
那一刻,她想杀了陆宜洲的心都有。
却又想起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又都没有错,全是他承诺她的。
倘若做不到,她就得自己承担退亲后果,或者做他的女人。
然而感情之事又岂是儿戏。
去年的她一半天真,一半逃避现实,如今成熟了,认清了现实,就再也没法毫无心理负担地做蠢事。
虞兰芝僵硬地伫立原地,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
梁元序的养气功力比她深厚比她自然,沉默片刻,主动开口:“五娘,你又迷路了吗?”
“陆宜洲带我来的。”她回头指着陆宜洲,仿佛指着他就能把所有锅甩他头上。
“是。”陆宜洲朗笑,大大方方走出,“表哥,别看芝娘琴棋书画四样只不通三样,其实连悟性也没多少,所以我带她来长长见识,一睹你裱画的功力,熏陶一下,说不定就能打通任督二脉。”
梁元序的目光在她和陆宜洲身上来回逡巡一圈,沉默。
虞兰芝依旧僵在原地,像只无助的小鸡仔。
陆宜洲却不肯放过她,拉着她的手,大咧咧拾阶而上,站在了梁元序面前,当真欣赏起裱了一半的作品。
“芝娘,我表哥诗画双绝,如果你对这方面感兴趣,我想你们一定聊得来。”他清澈的眼里含着光,像个无辜的孩子。
只有虞兰芝清楚他有多恶毒。
他太恶毒了,却句句真实,字字没错,让她无从辩驳,无处怨怼。
“我不懂画,也不懂诗。”虞兰芝漠然道。
梁元序一动不动,像是游离之外,又像是看戏的。
“那也没什么,你还有许多优点。”陆宜洲说,“你温柔娴雅,通情达理,清贵自持,是君子最欣赏的淑女。”
没一样跟她沾边。
虞兰芝涨得通红的小脸白一阵青一阵。
唯一庆幸的是,在陆宜洲迈入竹亭那一瞬,下人弯腰纷纷退出。
她发了一会呆,也没注意陆宜洲接下来说什么,思绪回笼时发现两位郎君都在看着她。
虞兰芝轻轻抿了唇角,又轻轻对梁元序福身,维持着端庄,作辞道:“陆宜洲说有事找你相商,你们且慢聊,我先行一步。”
说完提着裙裾逃也似的离开了竹林。
明明先前连方向都分不清,此时竟天赋异禀,头脑清醒,一步没错,一步没迟疑地跨出了这方不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如蒙大赦,剧烈地喘息,头脑竟出奇的宁静,无波无澜。
陆宜洲在后面喊她,她慢慢转身望向他。
浅绿色的裙裾随风轻舞,纤细身影孤立花树下。
莫名萧瑟。
陆宜洲知道自己已然如愿以偿。
却怎么也笑不出。
不开心。
“你走错方向,这边,才是回四宜馆的路。”陆宜洲牵起她的手,领着她。
虞兰芝没有逞强,不听他的话走不出去,只会更丢人。
走了一段路,浓荫匝地,树影深,陆宜洲顿住脚步,扭身面对她,“是不是觉得这次没发挥好?那我再给你寻个更好的机遇,单独相处如何?世上应没有第二个男人如我这般宽宏,请问,你还有何不满?”
虞兰芝:“……”
“我言而有信了,是你自己没本事,所以你得心甘情愿嫁我。”
虞兰芝:“……”
以她的性格,接下来就是要谩骂他了。
然而等了半晌,她还站在原地,垂着脸,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她才抬起脸问他:“你说完了吗?”
陆宜洲:“……”
“该带我回四宜馆了。”
“芝娘……”
她平静道:“你这么大方无非吃准梁元序看不上我。我承认自己一败涂地。陆宜洲,也请你不要再惺惺作态。”
“从前不想娶我的是你,如今突然又想娶的也是你,反正都是你说了算。”顿了顿,她说,“无所谓,嫁谁不是嫁。”
如果不是梁
元序,那么嫁谁都差不多。
何况她连梁元序也不想嫁了。
那不是她能驾驭的男人,纵使山海颠倒,奇迹降临,予她如愿,她也没法让自己过好这一生。
与别人成亲的话,她想,至少她会永远保持清醒。
“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一丝丝的感觉!”他皱着眉,素来含着宠溺的眼变得冷冽。
她回:“你长这样的好皮囊,又有钱,有那么一刻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不过,那都不代表什么,因为不管多虚荣,我都不会有那种想法,那种为了维持它们就矮你一头的想法。”
陆宜洲:“我何时说要你矮我一头,这也不是我的想法,你不要总把我想那么坏。”
“我在梁元序面前出丑,不正是你期待已久的笑话……”
陆宜洲的喉咙陡然发干,苦涩蔓延,用力吞咽,嘴唇动了几下,愧疚地低头。
虞兰芝扬起倔强的下巴,“我没与你大吵大闹,是因为,我不屑。但不要以为我真的傻。”
“你不傻,我才是那个傻瓜。”他说。
那日,陆宜洲把小手冰冷的虞兰芝送回四宜馆,料想中的殴打和谩骂都没发生。反倒听了许多与此毫不相关的。
她说她本来很开心的,从未想过陆老夫人那样的人如此欣赏她,不吝言辞夸赞她。
瞧不起她的梁大夫人,打量她时满目惊艳。
这都是梁元序的功劳。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但她还是很感激,因为他的存在,她才变得如此优秀。
二月廿七,陆宜洲独坐竹亭发呆,直至娥眉新月挂天际。
小厮趴在墙角观察片刻,没敢上前打搅,灰溜溜跑走了。
竹叶簌簌,亭下两盏剔纱灯轻轻摇曳,光影交错,月下的他右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侧腿盘着,嘴角青了一块,额头也有一块红红的。
下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回答不小心从假山上滚下摔的。
下人脸上的神情难以描述。
其实是被梁元序揍的。
陆宜洲没问为什么,也没还手。
芝娘若是知道,不知得有多高兴。
可陆宜洲是坏人,才不会告诉她,其实她赢了。
输的一败涂地的人是他。
可她狠狠伤他的心,她喜欢的男人为她狠狠揍了他。
虞兰芝这么坏,陆宜洲怎甘愿帮她。
有水滴落在手背上,陆宜洲仰脸看了下夜空,没下雨,却流的更多了。
他垂下眼帘,不是因为挨了揍才哭的。
陆府之行,虞二夫人扬眉吐气,陆家老夫人眼里的满意就是对一个小娘子最高的肯定。
眼高于顶的梁大夫人,在见到芝娘时的表情,虞二夫人越想越解气。
你看不上的,却是陆老夫人亲手点的最中意的孙媳!
说明什么?
说明芝娘是洛京最好的小娘子,而梁大夫人有眼无珠!
虞兰芝不时觑一眼眉眼弯成月牙儿形状的阿娘,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太阳。
她自认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孩,却从未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令阿娘开心如斯。
阿娘嘴上不说,心里竟是那样的骄傲,因她能成为陆宜洲的妻子而骄傲。
虞兰芝垂眸瞅着自己的鞋尖,再抬眼,阿娘走远了,她慌忙追上去。
虞侍郎不在家,母女两人挤在一张床,虞二夫人笑眯眯问:“我听芭蕉说,七郎把你送回来的,你俩可真有缘,随便逛逛都能遇上。”
“有没有可能老夫人知道陆宜洲在哪儿,才吩咐妈妈把我引过去……”虞兰芝看破并说破。
虞二夫人噗嗤笑出声,“遇上这么会成人之美的长辈,你就使劲美吧。”
“阿娘。”
“嗯?”
“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阿爹?你既不会做诗也不会画画。”
“小丫头片子,贬损我呢。”虞二夫人一指头戳虞兰芝脑门上,幸福的回忆扑面涌入脑海,“一开始我只是见色起意,觉得你阿爹好看,后来发现他像根木头,无趣得很,我呀,决定算了,这样的郎君不要也罢。谁知他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整日往你外祖家跑,把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心牢牢抓在手里,可不就把我骗回了家。”
诸多甜蜜细节乃夫妻闺帷之乐,不足与外人道也。
她翻个身,挑能说的讲:“你别说,我跟你爹正式过日子才发现,他其实是个特体贴特顾家又勤奋上进的郎君,从不忍我受一点委屈。”
“所以我们女郎万不能用耳朵谈情说爱,应当用心去感受。”
“你能感受到七郎的爱意吗?”
虞兰芝小声嘀咕:“我才跟他吵过架,差点打起来。”
虞二夫人“啊”了声,没听清楚,“你说啥?”
“没,没什么。”
虞二夫人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就继续讲起虞侍郎年轻时候的趣事。
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夜渐深,声音也渐渐微弱。
二月的最后一天,虞家二房的牡丹盛开,培育牡丹的花博士叫田禾,去年随那株紫阳香云来到虞府,包括他的身契。
他原本是陆府的人,因为一株花成了虞府的。
不过早晚还会回到陆府的。
他是七公子送给未婚妻的仆从,将来会以陪房的身份回去。
虞兰琼大清早搬来一盆稀有的二乔,乍一看宛若赵粉魏紫合二为一,粉紫交替,几多妩媚,好看极了。
完全不输自己当宝贝观赏了半个时辰的魏紫。
“送我?”虞兰芝指着自己鼻子难以置信。
“大惊小怪,我有两盆,分你一盆罢了。”虞兰琼骄傲地一扭头。
“说吧,你想要什么?”
虞兰琼果然眼睛亮起,又有些扭捏,“你那两匹卑然马真可怜,来咱们府好些日子都不见你遛遛它们。马夫那么魁梧又不能帮骑小马驹,你若是不想管,不若……让我骑着玩玩,权当我替你遛马。”
一刻钟后,虞家的五娘子和四娘子,骑着一白一黑两只小马驹奔跑在永兴坊外的长楸街。
虞兰芝能骑小毛驴自然也能骑小马驹,几乎不需要怎么适应。
虞兰琼只比虞兰芝年长半岁,自从见到小七小呆就日思夜想。
多么威风又可爱的小马驹。
愁坏了唐于徽。
他也想把世上最好的送给琼娘,可是卑然马极其难购,尤其品相上等的小马驹,怕是还没生出来就被高门大员定下了。
他答应琼娘,一定会找到可爱的卑然小马驹送她,只是得等等,最快也得等个一年。
琼娘很懂事,虽然骄纵,却也不是一味为难他。
况且她有的是办法骑上小马驹,一盆二乔就搞定了。
其实她不送花,大大方方提出来,虞兰芝也会答应的。
小马驹本来就不能憋着,有人帮自己,还是自家姐妹,她何乐而不为。
自从小七变成公公,小呆似乎不太喜欢同它玩耍。
有时还会欺负它。
小七从不生气,只要小呆给点好脸色,它立刻贴过去。
跑了半晌,小呆似乎又熟悉了从前的伙伴,主动走过来蹭蹭小七,小七欢快地扫了扫尾巴。
你别说,这性格还挺像陆七郎的。
他,好像永远都不会真正生她的气。
哪怕眼睛都快冒出火星子,下一瞬又能若无其事逗她。
眨眼三月三,上巳节。
大瑭的官员不仅有正常的旬假,还有节气假,只要沾上节都会休沐,尤其比较大的节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这是大瑭男女相会踏春的重要节日,当然,不相会的年轻人也可以自己出来踏青。
国丧期间禁婚嫁,禁丝竹宴席,禁着装鲜艳,但是出门透气踏踏青还是合法的。
往年,虞兰芝多半骑小毛驴,今年却有两匹小马驹,无比纠结先遛哪一匹。不管
放谁出去,对另一匹都不公平,只好叫上秋蝉,一起遛马去。
春樱连驴都骑不利索,只能坐在骡车上干看着。
至于琼娘,早就被唐于徽接走,再可爱的小马驹也抵不过她的徽郎。
虞兰芝才迈出角门,眼瞳微晃,迎着光,熟悉的身影高高端坐马背上,轮廓镀了一层金色的虚影,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她知道是陆宜洲。
他催马上前,虞兰芝下意识后退一步,他继续上前,她一直退,直至退无可退。
春樱和秋蝉对视一眼,轻轻咳嗽。
虞兰芝惊呼出声,身体腾空而起,竟被陆宜洲当街掠上马背。
“侧坐会不舒服。”他低声道,“把腿分开。”
她不听,他帮她分开,总算以正确的姿势骑在了马背上。
确实比侧坐更安逸,至少整个后背有了倚靠。
原来她不是不敢骑成年马,只是不敢一个人骑。
陆宜洲揽着她眨眼飞出了永兴坊,直奔长楸街尽头,仿佛要带她走到天涯海角。
“慢一些,我的婢女追不上。”虞兰芝把手绢蒙在脸上才敢张口说话。
陆宜洲也蒙了面,淡声道:“没有她们,我也能照顾好你。”
虞兰芝双手握住马鞍,“为何不提前下帖子,这般掳我,传出去也不怕失礼。”
“提前下帖子,你便有所防备,不方便下手。”
“……”
虞兰芝噎了半晌,不知不觉来到了城郊,马儿才渐渐放缓速度,直至悠然沿河散步。
陆宜洲:“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虞兰芝说,“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我?”
陆宜洲哼了声,“整天就知道情情爱爱。我只是听长辈的话,每个人都应该听长辈的话,可不像你,终日阳奉阴违。”
他白净的脸在春光里越来越红,红潮蔓延进衣领深处。
背对他的虞兰芝,什么都不知道。
虞兰芝垂眸,她才不是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人,不过她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误会。
忧愁爬上心头。
盯紧了他勒紧缰绳而绷起的手背,一道新鲜伤痕,看上去伤的不轻。
“你的手?”五天前还好好的。
“不小心刮的。”
“怎么刮的?”
“你让我伤心,我气得从假山上滚了下去。”
虞兰芝呵了一声,道:“骗子。”
冷不丁余光一闪,她的注意力被路边的土狗吸引。
不由睁大眼。
陆宜洲捏着她的小脸,转向正前方,她又侧过去。
“你干嘛?”虞兰芝拧眉。
“你在看什么?”
“看狗,你没看见吗?”
“狗有什么好看的。”陆宜洲冷汗涔涔。
果然不出他所料,虞兰芝脱口而出:“你没发现它们背对背粘在了一起,好奇怪。”
正常的狗撞上马儿早散开,那两只转着圈儿也不分开,仿佛被黏住,还是马儿为它们让路。
陆宜洲尴尬道:“狗的事,你少管。”
第35章 第35章已经点着了。你得负责灭……
准女婿把闺女在门口“掳走”这种事,可大可小,全在人心。
非要搬出伦理教条,男女之大防理论三天三夜的话,此举就是轻佻了,长辈得站出来批评陆宜洲。
然而礼法外不外乎人情,同一件事在不同情况下,不同的人来做,则有不同的理解。
当准女婿拥有岳父岳母的绝对信任,两家关系相当融洽,那“掳走”就不过是小两口的情-趣,说起来,旁人也只会笑着打趣两句,不值得小题大做。
虞二夫人听完春樱的禀报,笑骂了句“年轻人轻狂”,任由他们去了。不过到底是娘亲,她叮嘱仆婢备好车马,沿途跟过去,守在长楸街附近也行,万一娘子累了好乘车回来。
春樱领命退下。
那边厢的小两口已骑马漫无目的走到了牡丹桥,桥畔垂柳占芳春,小鸟成双成对,蹲在枝头唱着婉转小曲,桥下的鸳鸯也成对。
虞兰芝渐渐回过味。
她在自己家门口被人强掳了。
掳她之人正悠然自得拥着她踏春。
“我渴了。”她说。
陆宜洲解下水囊递给她,“喝吧,大小姐。”
虞兰芝喝了两口递给他。
“芝娘。”
“嗯?”
陆宜洲:“你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男人怎么都喜欢问这个,辞表哥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所以说,男人其实比女人更敏感,察觉幽微变化的能力并不弱。
“我没有变,我始终如一,不忘初心。”虞兰芝说,“如果你觉得变了,那是因为你变了。”
陆宜洲蓦地攥紧了缰绳,在她身后变得安静。
良久之后。
“上回,我亲你,为何发脾气?”他耿耿于怀。
他在那方面经验尚浅,不代表笨拙,反倒相当敏锐,感她所感,她害羞,惊慌,却喜欢的要命,也快要了他的命。
可上回,她突然暴怒,张牙舞爪,令他困惑。
虞兰芝垂下长长的眼睫毛,“你不如问问,谁家小娘子被轻薄还能开心?你总是那么急色,兴之所至欺辱我。”
陆宜洲被骂红了脸,却正气凛然道:“好色怎么了?人之天性,自然而生,就像你饿了想吃饭。我这样的年纪,这么好的身体,当然会有很强的需求。”
虞兰芝:“那是你的需求又不是我的,以后不准再碰我!永远不许!”
“不准我纳妾也不准我在外面做坏事,更不准我碰你,话都让你说了,你当我和尚吗?我猜你还不知成亲以后要干嘛。”
“干嘛?”
陆宜洲低头在她耳畔小声说了几句。
虞兰芝花容失色,尖声道:“你做梦!我不要,我才不要!”
他怎能如此无耻……
陆宜洲哼笑一声,自不会与她争辩。
只待洞房花烛夜,他有的是办法收拾她,定要把在她身上受的这些气都用另一种方式用力……
“明年六月就是咱俩的婚期。”陆宜洲举着水囊喝了口,想到自己碰的地方沾过她水润的唇,喉咙一阵滚烫,他冷静了下,继续道,“满打满算十五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了吧?”
虞兰芝没反应过来,问:“够什么?”
“整理好你对梁元序的感情,然后心无旁骛做我的女人。”
虞兰芝:“不用你提醒。”
“我知道有些话直说不好听,你听了也不高兴,但我必须说。”陆宜洲用力抿唇。
“你说。”
“成亲前,你有不该有的心思我都认了,那是我答应你的。可我没答应成亲后的,你懂我的意思,将来成了亲,你再有异心,做什么出格的行为……”
“你就休了我。”虞兰芝替他说。
“你休想。”陆宜洲冷哼一声,“夫妻相处以和为贵,我是郎君,自然要呵护你礼让你,可那不忠之事除外,你若负我,我定叫你哭。”
虞兰芝也冷哼一声,“我不会那样。”
“我不会那样不是因为怕你,而是我自己的底线。”她忿忿道。
“好,我信你。”陆宜洲说。
“嗯。”
陆宜洲执起她的手,轻吻,“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虞兰芝抽回手,望着一目春光,这么久了,没有一个仆婢跟过来,阿爹阿娘是如此信任陆宜洲。
陆宜洲说没有婢女也会将她照顾得极好,并非大话。赏春半日,看遍洛京春景,品尝名满大瑭的福仙楼菜肴,她尚无任何不适。
福仙楼的味道着实不俗,想吃上一桌全靠预定。
虞府逢年过节才定一次,也不是每次都能成,陆宜洲显然临时兴起,掌柜的却亲自相迎,直把人领进最好的雅间。
“你是不是认识这里的东家?”虞兰芝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是。”陆宜洲唇角上扬,挑眉,“你想不想认识?”
也不是非认识不可,方便的话……虞兰芝说:“倘若方便的话,帮我捎句话,真心恳请他家预定席面的时间不要那么久。”
“好。”陆宜洲爽快道,转而凝视她,“我帮你忙,你许我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
陆宜洲毫不迟疑点了点自己的唇,“你想要什么就亲我,有求必应。”
虞兰芝哼笑一声。
陆宜洲下巴微抬
,不屑地斜了她一眼,哼。
他图的就是她的身子,一点好处不给,休想使唤他。
虞兰芝忽然想起陆宜洲所言的成亲后要做的事,牙齿用力咬住唇肉。
鼓起勇气道:“就算成了亲,你也不能……”
“不能什么?”
“不能不顾我的意愿,做不穿衣……你说的那种事。”
陆宜洲微微的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虞兰芝默认这样的笑是善意的,权当他答应了。
心情转阴为晴。
关于未来,她也不知会变成何种模样,唯一肯定的是得不到想要的人。
得不到就没必要再强求。
因为,她得不到的东西多了去。
嫁陆宜洲是所有人都希望她走的路,那肯定是正确的路,她走便是。
这个人条件优秀,她不亏,运气好的话兴许真能与他相敬如宾过一生。
上巳节最好玩的不是赏春品尝美食,而是喝花酒。
国丧期间,喝花酒!
几名胡姬头顶酒坛穿梭街市。碍于国丧,她们各个素颜素服,举止低调,虞兰芝却忍不住想起她们的胡旋舞,扭着扭着就钻进了帘内。
帘内是郎君的世界,小娘子免进。
真想跟进去一探究竟。
“这个容易。”陆宜洲说,“你发誓不说出去,我便带你玩。”
“国丧期间,谁家胆敢待客?”
“玩的就是刺激,你敢去么?”他说,“兰台坊胡月楼。”
“没听过。”
“先发誓。”
好。虞兰芝心想他真会玩,平时定是寻花问柳的常客。
“我发誓保守秘密。”她道。
不久之后,陆宜洲领着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虞兰芝大摇大摆迈入了一座神秘宅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两人穿着圆领胡服,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这里只接待郎君,像你这样女扮男装由郎君领进来的小娘子也不是不可。”陆宜洲道。
“你懂的真多。”虞兰芝赞叹。
她这话就是字面的意思,是真的觉得他见多识广。
陆宜洲突然就不高兴,“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以为我经常来?”
难道不是吗?虞兰芝仰头不解地看向他。
陆宜洲不自在道:“我只来过两次,是公宴,公宴你懂不懂?”
这个她懂,朝廷官员之间的一种应酬,她阿爹每年都要参加。
“这种地方设公宴,你是狗官?”虞兰芝很难不多想。
“狗官设的公宴,不是我。”
来都来了你能是啥好人。虞兰芝在心里鄙夷。
陆宜洲正要反驳,眼前一粉,差点被小娘子的丝帕扫着脸。
好香啊。虞兰芝不解地瞅着扔丝帕的胡姬小娘子。
胡姬第一眼只注意了陆宜洲,双目立时流转了妩媚眼波,心生顽皮,朝他丢丝帕,试探一番。
虞兰芝反应慢,被香香的丝帕甩一脸,算是替陆宜洲承受了美人恩。
胡姬这才发现美男子身边带着小娇娘,顿时明白了什么,嫣然一笑,翩跹而去。
虞兰芝摘下丝帕道:“她刚才对你笑,真好看。”
陆宜洲问:“你吃味?”
虞兰芝有时候挺无语的。
不管怎样,这趟胡月楼之行令她大开眼界,体验了一把做男人的快乐。
这世上不是只有男人喜欢美人的舞蹈和歌曲,女子也很喜欢!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虞兰芝十八年来竟是头一回见识。
从前家里来贵宾,长辈也会安排歌姬舞姬,不过那样的场合,她肯定进不去,最多听听音儿。
此时此刻,身在胡月楼,四周红颜绿鬓,水袖婀娜,软腰风流,各个舞姿飘飘欲乘风归去,美得让人如痴如醉。
仙女的歌喉简直是对耳朵最柔情的恩赐,唱尽人间芳菲。
虞兰芝羞涩地接过美人递给她的佳酿,美人眨眨眼,娇笑退下。
做男人真好,做有钱的男人更好。
招待二人的胡姬娘子什么场面没见过,自然不会在意虞兰芝的女扮男装,全程也不揭穿,只贴心地安排不含一丝妖娆妩媚的歌舞,奉上最好的果酒。
表演的胡姬也都拿出看家本领,展示自己的美丽与技艺。
对她们而言,不用搔首弄姿讨好男人,舞蹈瞬间更纯粹。
虞兰芝饮了两杯酸酸甜甜的果酒,有些飘然,“陆宜洲,下回再带我来行不?我掏钱。”
“好。”陆宜洲问,“现在知道与我在一起的好处了?”
虞兰芝点点头,怅然道:“我真羡慕你。你的人生没有一丝不如意。”
像他这样“完美”的人,没有人忍心不如他的意,是个人都会心疼他。
不像她,拼尽全力都无法做到完美,不完美的人遭受再多苦难都难以被共情。
“胡说。”
“……?”
陆宜洲漫不经心扫一眼舞姬,轻声道:“你不就是我的不如意。”
他没有办法哄她开心,便是他最难过的事。
虞兰芝拧眉分析陆宜洲的话,却被他喂了一杯酒,满满一杯。
他摇了摇杯盏,“还能喝吗?”
“不了不了。”虞兰芝不是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陆宜洲轻蔑地笑笑,自己斟满酒盏,仰首一饮而尽。
……
上巳节,人间热闹。
无人注意一辆低调的马车离开外郭城,来到了东郊的一处别苑。
别苑从外面看高大结实,其余并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
梁老夫人颤巍巍地迈出锦帘,在仆妇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此行仅有她和梁元序,没有惊动府里任何人。
一走进明间就嗅到了淡淡药香。
梁意浓将将起身梳洗完毕,正半坐在临窗的大炕,后背靠着蝠纹大引枕,腿上盖着一床锦被,眉眼萦绕孱弱,不过气色比之宫中改善数倍。
她的病一多半乃心疾,而今害她心疾缠身的恶鬼已不在人间,病痛自然就减轻了大半。
洛京城人多眼杂,作为去世多年之人,不宜突兀露面。知晓她尚在人间的亲人也不多。
三弟弟将她安排在这处隐蔽的宅院,一则有利于静养,二则趁静养这段时间为她换个身份。
拥有正常人的身份,才能光明正大站在阳光里。
“元娘。”
一声熟悉又悲怆的呼唤。
拉回了梁意浓的思绪。
“祖母。”她怔怔道。
做梦也没想到能这么快见到祖母,还是劳她老人家亲自过来。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周围的仆婢无不红了眼眶。
梁元序注视片刻,默默退出。
他垂眸立在庭院一株梅树下。
老皇帝比预期提前了数月去世,所有计划都得随之提前。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尚未抓到头绪。
胡月楼的醒酒汤除了醒酒,还能祛除酒味儿。
两碗醒酒汤下肚,虞兰芝在掌心呵气,再三确认,以防回家撞见阿娘,满身酒气惹猜忌。
小娘子喝花酒,可不是长辈能理解的。
她和陆宜洲,一个敢想一个敢做,实属奇葩。
太阳落山前,虞兰芝和陆宜洲,两个满身脂粉味的浪荡子骑马打道回府,途经牡丹桥,稍稍放慢速度,吹吹醉人的风,散散身上的香味儿。
虞兰芝扭头嗅了嗅陆宜洲领口,吓得他心跳骤然定格,她又低下头嗅自己的,“好像是我身上的。”
陆宜洲没好气道:“我又没抱胡姬,怎么可能是我身上的。”
她兴致高昂,与胡姬手拉手跳舞呢,抱着转圈。
“那怎么办?”虞兰芝做贼心虚。
“小娘子身上有点脂粉味不是很正常,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刚做过坏事’六个字写在脸上?”
是哦。虞兰芝敲了敲脑袋,多少是醉了,反应迟钝。
她拽着衣襟又闻了下,“咱俩这样的距离,你能闻到吗?”
陆宜洲却低头在她颈窝里嗅了嗅,“很香。”
她一把推开他的脸,“故意的吧,哪有人离这么近闻?”
却发现陆宜洲变得特奇怪,她盯住研究了一会儿,哈哈大笑。
陆宜洲:“你笑什么?”
“你,你怎么四只眼睛,两个鼻子,哈哈好傻。”
“你再数数。”
她伸着食指数起来。
谁知自己的食指也是重影,明明要点陆宜洲的鼻子,结果落在他喉结上。
陆宜洲烦躁地拿下她作乱的手,“不要点火。”
虞兰芝“哦”了声,转回身老老实实坐端正。
没懂哪里点了火,但他似乎很生气,眼下荒郊野岭的,最好不要招惹他。
这是女孩子的直觉。
身后的陆宜洲微微僵硬,仿佛在纠结,在思考,在天人交战,然后他猛然勒停马儿,在夕阳下单手捧起她的小脸,压了下去。
已经点着了。
你得负责灭火。
虞兰芝往上窜撞他鼻子,又哭又骂,很快就被他完全吞没唇舌。
她想咬死他,下颌却被捏住,合不上。
她越反抗,他就越撒野。
最后她没了力气,瘫在他怀中,眼角挂着晶莹泪珠,香腮异常潮红,杏眼朦胧,呼吸紊乱。
陆宜洲擦去她嘴角水渍,又擦一擦自己的,“忠于自己的本能不挺好,自然的正常的人性有何羞耻?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身体,爱极了我。”
他与她一定会成为世上最契合最快活的夫妻。
说罢,扬鞭催马,搂着她在夕阳下疾驰。
马蹄声和她的尖叫诅咒一样清脆悦耳。
此后整整十日,虞兰芝都不想再见到陆宜洲。
他真的不是人。
十四这日锦绣庄送来不少花样子。
时下大户人家的嫁衣绣被都要提前一年左右准备,尤其是嫁衣,繁复华贵,非朝夕可得。
虞兰芝的婚期定在明年,虞二夫人现在雇人着手准备,不早不晚。
“夫人您看,这是鸳鸯纹,这是瓜瓞绵延纹,还有葡萄纹百子纹,全都是我们庄上最好的绣娘精心设计的细节,调配的颜色,保证独一无二。”徐掌柜温柔的声音里透着浓浓骄傲。
芭蕉接过花册奉给虞二夫人。
虞二夫人凝目认真研究。
虞兰芝心不在焉,胡乱选了两个,找借口溜走。
小娘子备嫁前或多或少羞涩,在所难免。
众人不以为意。
又翻过两日,仿佛为了应验虞兰芝的咒骂,一向顺风顺水的陆宜洲毫无征兆地被皇帝从军机营调进大理寺,明升暗贬。
从四品的指挥佥事摇身一变成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武官变文官。
倒不是大理寺少卿不好,单论起来也很有前途的,只是明眼人都知这份前途比之军机营,云泥之别。
可不就是明升暗贬了。
皇帝并非针对陆宜洲,而是对军权跃跃欲试。
国丧尚未结束,他就按捺不住了。
却又不敢把人得罪死,那就得补偿一个品秩更高的,左腾右挪,好不容易扒拉出一个大理寺少卿。
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原想如法炮制,把虞侍郎也挪走,谁知安排在吏部的亲信当场拦下了他危险的想法。
亲信说:“吏部暂时不能没有虞侍郎。我等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理不清吏部这张大网,一旦有个闪失,必定为陆尚书所不容。”
届时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帝只好命他们抓紧渗透吏部。
搞不了吏部那就搞钱,然而搞钱也不轻松,不能明抢吧,抢也抢不过。国库倒是有一些,可他没法完全做主,一旦调用失衡,势必要被群臣抗议。
新登基的皇帝,最是膨胀的时候,却发现处处受制于人。
唯一能让他拿捏的就是几个兄弟。
于是他在兄弟跟前逞威风,把他们像猪狗一样关进十王宅,又罗列了各种明目削减开支,省下的钱全部填进自己的口袋。
上回敏王来觐见,锦靴都破了一道口子,特别招笑。
皇帝为了摆帝王的架子,又去十王宅兜一圈威风。
当时敏王正在用午膳,两盘清汤寡水的食物,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皇帝鄙夷。
晚上的皇帝则一定要搂着美人才能安寝。
不能选秀,美人从哪里来?他自有妙计,从父皇没用过的妃嫔秀女里挑,别说还真有几颗漂亮的沧海遗珠。
期间发生了点小意外,一名贞烈难驯的小美人,誓死不从,当场撞柱身亡,气得他命人将尸身拖下去喂狗,吓得一众美人抖成了风中落叶,再无人敢反抗。
就这般疯魔了数日,皇帝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在母后的劝诫下洗心革面,每天都去陪大腹便便的梁妃。
这个女人和肚子里的骨肉是他最大的依仗。
没有梁家,洛京那几个世家联手就能把他废了。
梁元序也在等这个孩子出生。
他对野狗一般的新帝逐渐失去耐心。
……
再说回虞兰芝这边,二十这日前往太常寺销了假,正式上衙。
梁萱儿嘲笑她发福,定是在家好吃懒做。
她没有。
她……只是丰腴了。
腰肢依然是从前的尺寸。
这日下衙,天不遂人愿,陆宜洲一身麻料文官丧服,像只守株待兔的狼,总算捉到了她。
幸好这里是皇城,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
陆宜洲:“你不是答应嫁我了,凭何还要躲我?”
整整十七日未曾相见。
“哪条律法规定未婚妻必须与未婚夫见面?”虞兰芝认真道,“你就不能安静地等我明年嫁过去吗?”
陆宜洲一张漂亮的小白脸写满愕然,直直瞪着她。
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没有这种规定。”
她微微抿住唇角。
“但是,我想见你。”他说。
“别傻了,只要你不点头,我永远都是你的,又飞不走。”虞兰芝道。
不明白的人会以为这是一句动人的情话。
陆宜洲听懂了,却假装听不懂,上前拉着她的手,送她回家。
一路上温声软语哄着她,“我以后不那样亲了。你不也骂回来了,你骂人多难听,我都被你骂成啥了。”
她说:“我总觉得将来你会变本加厉欺负我。”
他失笑:“才不!我只会对你更好。”
第36章 第36章更不知陆宜洲看到后会如……
虞兰芝被陆宜洲送回家,经过小花园,停下了脚步,接过春樱手中的罗扇,兀自玩耍。
她从前没有因陆宜洲难听的话否定自己,如今也不会因几句甜言蜜语就晕头转向。
陆宜洲的话,是为哄她配合亲吻供他取乐,还是真的要把她放在心里珍惜,只有他自己清楚。
第一次他是生涩的克制的,第二次他食髓知味,第三次他眼里毫不避讳的欲念,无声地告诉她,他想做什么。
陆宜洲不是坏人,可也真不算好人。
但凡她糊涂一下,他绝对敢对她做禽兽不如的事。
想到他面对璃娘、萱娘等一众女孩,温和可亲,衣冠楚楚。
再想到他对自己……
不公平,区别对待,虞兰芝无法忽略所有不平。
虞二夫人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扑蝴蝶,真是个孩子呢,蹦蹦跳跳的。
近来她甚少拘束虞兰芝。
小娘子天真烂漫的日子就这么几年,多过一日赚一日,明年嫁人就要去别人家里生活的。
沈舟辞在二房的小花园站了会,发了会呆。
他从小就把虞兰芝捧在手心,甘愿做她的奴仆,卑躬屈膝,显得特别“便宜”,这种便宜,在长大后就转不回去了。
在她眼里,他不是男人,只是个听话的哥哥,哪天不听话,也就没用了。
他不动声色离开,径直去拜见虞侍郎。
春日的花园姹紫嫣红,灿烂又热闹。虞兰芝手执罗扇扑蝶。
浅草色的素绸裙摆,梦里的云
烟一般,随着她垫着脚步摇晃,翩跹,翻出一痕洁白的内衬纱裙,层层叠叠,像一朵花,盛开在郎君的心上。
沈舟辞走了一段路,又回身望着她。
生出几分不舍。
小厮提醒公子注意脚下。
他回过神,继续走,这次没回头。
……
在花园玩了半个时辰,虞兰芝净手净面,陪同爹娘用晚膳。
饭后,虞侍郎和夫人谈话,没避讳虞兰芝。
虞兰芝就坐在罗汉榻竖起耳朵。
“冯太后可是圣母皇太后,竟被赶去偏殿,如同妾室一般。陈太后放着那么大的慈宁宫不住,偏偏搬进咸凤宫主殿,这母子二人半分体统也不讲了。”虞侍郎真是开了眼。
新帝和新太后不愧是亲母子。
他口中的冯太后乃先帝原配冯皇后,陈太后则是容贵妃陈氏,先帝驾崩,二人便成了东西两太后,只没想到陈太后的作妖能力完全不亚于新帝,连装都不装了。
世家勋贵无不看重规矩,打破规矩就是在挑衅所有人的利益。
陈太后磋磨冯太后,克扣衣食可能无人在意,可大张旗鼓地把她当作妾磋磨,就是在打洛京所有正室的脸面。
将来谁家庶子得势有样学样,那还得了,简直礼乐崩坏。
虞二夫人听了直冒冷汗,“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虞侍郎:“我那两个庶出的侄女儿没说亲,你帮留意一下合适的好人家。”
虞二夫人素来与他心有灵犀,微微点头说好。
皇帝年纪不大,却早已成亲,将来采选,不管是谁,选上了也只能做妾,况且,皇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虞侍郎不忍自家侄女遭祸害。
虞兰芝把一捧樱桃塞进口中,慢慢咀嚼,又把核一颗颗吐出。
阿爹能想到的事,姑父不会想不到,想必早已开始为璃娘的亲事做准备,国丧结束必然定亲。
聊了会吏部的几项变更,虞侍郎回书房处理公务,虞二夫人便把虞兰芝召到跟前,为她通头发,这是母女间的小互动。
虞兰芝有一头又黑又浓密的长发,缎子一般,无论盘何种发髻,随意折腾,完全不需要义髻,羡煞不少娘子。
虞二夫人认为都是自己的功劳,打小就没少喂她补气血的食物,又时不时亲手帮她梳头,有爱的滋养,自然长得好。
“五月份能过吧你?”虞二夫人问。
“当然。”
阿娘小瞧她了。有先帝的放宽要求谕令加持,再通过不了考试,她直接回家种田,做什么女官。
“晚会儿,我让王妈妈把陆家的关系谱拿给你。抽空记一记,将来进了他家的门不至于两眼抓瞎,也方便积攒自己的人脉。”虞二夫人掬起闺女一捧香喷喷的青丝,越来越爱,“这关系谱是我们自己整理的,看完再给我,莫要带去陆家,将来你婆母自会给你一份更完整的。”
有头有脸的人家基本都会被人关注,整理关系谱,属于心照不宣的事儿,拿到脸上则多少有些尴尬,因此虞二夫人才多说这一句。
虞兰芝用力点头,“好——”
“你祖母的话,听听就行,不用往心里记。”虞二夫人唯恐闺女实心眼,老实人。
“这个我擅长,阳奉阴违。”虞兰芝调皮地眨眨眼。
虞二夫人嘿嘿笑,正色道:“那四名美婢,我帮你把过关,人品性格都没问题,就是长得太好看了些。”
“美婢不美,那还是美婢嘛?”
“你懂什么,世上没有哪个郎君是真正老实的。”
“您怎么连我阿爹都骂?”
“你阿爹自然是好男人,可那是我管教出来的。男人就像孩子,提前说好禁止做什么,他才会上心。你把规矩和底线定好,大大方方告诉陆七郎,他肯定会记下。万不能等他触碰了你再闹,那样于事无补,八成还会犯。”
“这个我无师自通。”虞兰芝坐直身子,讲述自己给陆宜洲立的规矩,“当时他就应了我,不在外面胡作非为,也绝不碰我的婢女。”
虞二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七郎这孩子比想象的还要好。
一直以来她都纠结该如何向虞兰芝展示这个世界的真相。
真相就是男人不会只守着一个女人。她的阿爹属于稀世不可参考案例。
以陆宜洲的身份宠一两个婢女不是什么大事,但她一点也不想对女儿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忍忍就过去了”,“男人基本都这样”的话。
虞二夫人对虞兰芝道:“阿娘希望你与七郎恩爱两不疑,休戚与共,可如果有一天,你很难过,觉得与他在一起只有痛苦,也可以回家。”
虞兰芝诧异地仰脸望向阿娘。
虞二夫人笑笑,捏她的脸,“你阿娘我啊,有钱着呢,养你一辈子不成问题。”
“阿娘。”
虞兰芝抱着虞二夫人的肩膀,撒娇。
心里最后一丝惴惴不安消失殆尽。
阿爹阿娘和菱洲的哥哥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虞二夫人揉了揉虞兰芝脑袋,“阿娘希望任何时候都以你的感受为主,不必在意外界的声音。那些声音多数带着规训的目的引导你去做他们希望的事。所有跳出来让你不舒服的人都是蠢货,他们的指指点点你不要听,而你要保持冷静,永远清醒。”
虞兰芝把阿娘的话用心记下,温顺地贴在阿娘怀中。
“阿娘无所不能,那我可不可以不嫁人,永远陪在你身边?”虞兰芝得寸进尺。
回答她的是一巴掌。
虞二夫人道:“小兔崽子。”
其实,这个小兔崽子还是很令虞二夫人满意的。
比念书,芝娘在姐妹中不算出彩;比待人接物,芝娘可太完美了。
连虞兰芝自己都未意识到,她其实特别会处理与长辈、上级的关系。
也很擅长调用收服仆从。
这些都是天生的,天赋异禀的生存智慧。
只是严苛的祖母,常年的压制,使得一切不明显。
殊不知,在祖母手底下没被压扁,小小的她就有不可估量的力量。
而挑剔的虞老夫人,很多时候都能和颜悦色地对待虞兰芝,比对虞二夫人好一百倍。
这样的性格,不做宗妇可惜了。
不过不做宗妇,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
沉迷搞钱的皇帝把宗亲上下克扣一遍,赫然发现掖庭以外的女官实属多余。
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本就是有伤天和,朝廷真是疯了,竟拨款养这么一群没用的小娘们,又不能进宫侍寝,纯纯浪费。
以后祭祀社稷无需皇后参与,那么斋娘也就没必要存在。
不过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必然有一定的道理,没道理也能被一群鸡婆似的大臣编出道理。想到这点皇帝就头疼,皇帝不能一上来就猛改,得循序渐进地,润物无声地。
盘算数日,皇帝以节省财政开支为由遣散斋娘,不想走的就参加太常寺考试,通过者正常录用。
走的照旧保留玉册,只是再也收不到朝廷发放的俸禄。
虞兰芝万没想到才上衙五日就被赶出皇城,有那么一瞬间想点火烧了狗皇帝的紫宸殿。
她提前过上了致仕的生活,赋闲在家,每日同祖父打八段锦,最近又学了太极拳。
余下的时间练练字看看书,遛鸟遛马,数着日子盼望太常寺考试。
从前忙得没空搭理她的祖父,如今时常和她坐在同一块大青石晒太阳,面面相觑,或者唉声叹气。
阿爹为了缓解祖父的寂寞,花了一大笔银子托人买回一条西施犬。
一开始祖父试着遛狗让自己忙碌起来,后来就丢给虞兰芝了。
虞兰芝照顾西施犬不到两天,原住民小圆子突然发疯,见到西施犬便连抓带咬,铁了心一山不容二虎。
最终西施犬不敌,逃去大房避难,由虞兰琼收养。
绕了一圈,相当于阿爹为琼娘买了一条狗。
小圆子舔舔自己的小爪子,跳进虞兰芝怀中,蹭蹭。
它是小跨院永远的王。
同时也是一只猫公公。
直
到此刻,虞兰芝才越想越不对劲,小七和小圆子都是公公,要不,给它们改个名吧……
殊不知取名容易改名难。
此事暂且就此作罢。
陆宜洲的忙碌与虞兰芝的赋闲形成了鲜明对比。
从威风凛凛的军机营到鸡毛蒜皮满天飞的大理寺,落差肯定是有的,但他本来也不是端着的人,反倒很快适应。
唐于徽主动配合,把近两年的卷宗分门别类整理成册以便陆宜洲翻阅。
不这么做也难不倒陆宜洲,但这么做了就能节省陆宜洲大量时间。
况且他不做,主簿和录事也会抢着做,甚至做的更早。
殊不知,在他晋见前一刻,陆宜洲已经收到了两份相同的案册。
不过都没有他整理的一目了然,简捷便利。
唐于徽是一个行动力强且聪明的人。
陆宜洲在心里满意。
大理寺乃全国最高审判公署,有着督查、审核地方刑狱的职责和权力。
但大理寺卿和少卿并不是老百姓以为的那样出没在一个个案发现场,每天脚不沾地各处办案。
事实上大理寺卿非常清闲,署衙大小事务完全可以甩手少卿以及寺正寺丞,倘若他变得特别繁忙,到处查案,反倒不是好事,证明世道要乱了。
而少卿,也就是陆宜洲这个位置,做的最多的就是审核下官审理完的案卷再批复。真正需要他费心的是陪同皇帝外出办差,三司会审,或者宗亲间的纠葛。
寺正和寺丞才是办案的核心人员,老百姓耳熟能详的青天大老爷。
简单来说,当一个案件需要少卿亲力亲为,东奔西走,必然涉及了二品往上大员的流刑、死刑。
总而言之,整个公署仅有一位张姓的正三品官能做陆宜洲的主,其他人全都是陆宜洲小弟。
除了点卯,他可以随时离开公署,四处了解地方以及洛京刑狱进程和舆情。
所以在大理寺当值的大小官吏,并不能时常晋见上官,有事最好提前预约。
陆宜洲新官上任,底下的人必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踊跃表现,时间久了,再想见到就没那么容易。
唐于徽:“少卿,公署分工明确,您想了解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底下就会有人做好,录事和主簿每个月都会向您汇报署衙审核的案件。”
“好,辛苦你了。”陆宜洲颔首,右手搭在卷宗上。
上官领了情就不算辛苦。唐于徽含笑告退。
三月底,陆府的营造管事拜访虞府,奉上新房细节图式。
工匠除了负责营造问题,还要充分考虑女主人的喜好。
此行便是来征询虞兰芝的意见。
营造管事带来的厚厚画册,工笔描摹,自然逼真,内容琳琅满目,小到长窗式样,大到太湖石造景,每个都有两到三种参考方案。
极少有人家娶媳妇认真到这种地步的。
因为陆宜洲觉得云蔚院不仅是他和妻子的居所,也是妻子唯一的私人空间,不像他,他有内书房,外书房,各种各样的空间,甚至外面还有不少别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对比之下,芝娘太可怜了。
那么云蔚院就该完全属于芝娘,一草一木,一窗一格皆以她为主。
虞兰芝心中愕然,不动声色选了海棠菱角纹和金线如意纹的长窗。
其实基本无需修改,如此华丽的房屋已经超过了她对奢华的预期,每一样她都很喜欢,眼花缭乱了。
就连名字她都分外青睐。
主要是管事描述的好。他告诉虞兰芝云蔚院常年树木葱郁,竹丛青翠,时有暗香浮动,七公子亲自题的字,取名云蔚,有花木繁盛之意。
美极,雅极,原本没想太多的字突然充满意境。
整个四月,虞兰芝就在备嫁的各种琐事中周旋。
陆宜洲没再出现。
只在立夏和小满时送来一堆节礼,下旬登门问候岳父岳母,除此之外,是真的没有打扰她。
五月初,端阳节前倒是差匠人上门服侍虞兰芝挑选首饰,成双成对,光金丝花钿就有十副,更夸张的是两套繁复的金碧珠翠百不知。
其他倒还好说,百不知,不带七八个护卫的话,她真怕走在大街上被人把脑袋砍了,或者薅掉头发。
太贵重了。
怨不得那么多小娘子都想嫁给陆宜洲,他是真的阔绰,不敢想他名下究竟有多少田产铺面。
那福仙楼也是他的。
他就是东家。
自从福仙楼的人登门送吃食,虞兰芝才恍然大悟。
也大概理解了祖母急迫、激动的种种心理。
倘若抓不住陆宜洲,祖母真能与她拼命。
虞兰芝怅然若失,在祖母面前笑得仿佛弯月牙,耐心听她细数陆宜洲的种种优点。
祖母:“单是相貌都超过你阿爹年轻的时候,又能文能武,还有这样的家世,到现在我还会恍惚,不敢相信雀屏中选的人是咱家的小娘子。”
虞兰芝含笑不语,看起来说不出的文静端庄,虞老夫人越打量越满意。
欣慰之下,格外慷慨起来,吩咐田妈妈取来一方锦盒,交给虞兰芝。
虞兰芝起身双手接过,福身谢礼。
虞老夫人道:“打开瞧瞧。”
虞兰芝依言揭开盒盖,入目一对水晶金镶玉流苏耳铛和四百两银票。
田妈妈眉开眼笑道:“这是老夫人私下贴补您的,所有孙女里头一份。五娘子真是长辈的心尖尖,看得老奴都有些眼热。”
虞兰芝嘴角微抽,忙起身又谢了一遍,把虞老夫人谢得通身舒畅。
孙女识好歹,感激她,这就是她要的效果。
那么拔毛时的痛瞬间减轻不少。
“七郎钱再多也不是你的,你可以找他贴补,但自己手里不能一点没有。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手头宽裕,将来把里里外外经营好,也算是对得起我了。”虞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又说了一会话,她端起茶,虞兰芝知情识趣地起身,作辞。
虞老夫人颔首。
虞兰芝总算逃出生天,回到自己的小跨院,仰面躺在罗汉床动也不动。
秋蝉坐在附近做针线。
配色愈看愈绮丽大胆,虞兰芝扫一眼,还不错,挺好看,却未能领会其中深意。
只知是婚后要穿的。
不知是为了取悦陆宜洲。
更不知陆宜洲看到后会如何摆布她,目下只觉得用料少了点。
大可不必如此俭省。
她煞有介事指点秋蝉,“先别绣花,我觉得这块料子裁得不好,小了点,你看我这里,这么大,兜不严实露一半不舒服。”
秋蝉淡定道:“睡觉时穿的,出门就不穿了,小一点凉快。”
虞兰芝半信半疑。
思索片刻。
“是了,里衣就用姜州绫,舒服又耐穿。”她说,“别海棠纱吧,这跟透明有啥区别……”
她经常穿里衣在自己的内室走来走去,有时还打打八段锦练练字,透成这副鬼样子成何体统?
万一撞见陆宜洲,多尴尬。
丢脸也就算了,说不定还要被他骂猥-琐、下-流、暴-露-狂什么的。
那才憋屈。
有没有可能就是给洲公子看的?有没有可能……洲公子恨不能您连这个都别穿?秋蝉继续淡定道:“新婚蜜月穿这个问题不大,特别有利于夫妻和美过日子。将来您不喜欢再换也不迟。我这边给您多裁几套姜州绫的。”
啥都有。
不会短了她。
好吧。虞兰芝放下了悬着的心,枕臂闭目养神。
第37章 第37章他低头迅速噙住她肉嘟嘟……
国丧结束,皇帝改年号,将崇邺换成了宏景。
皇位还没捂热乎呢,亲爹才死了两个月,皇帝到底是没敢大肆采选秀女。
贪财好色自己清楚即可,再荒谬也不能大张旗鼓表现出来。
可眼睁睁看美人纷纷定亲,他又心有不甘。原来他早就盯上了虞宋两家的美人儿,馋了许久。
也馋陆梁两家的,有贼心无贼胆。
洛京第一美人宋音璃,光想想,皇帝就浑身发痒。宋家的老太君是元嘉郡主,与他沾亲带故,放在民间他得叫一声表姑祖母,那璃娘就是他的远房表妹了,召进宫做个正妃倒也谐当。
皇帝腆着脸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陈太后。
“只要他们识趣,我保证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以后一直姓宋。”皇帝道。
陈太后皱眉看着他,“皇上,那宋音璃与梁元序青梅竹马,两
人差点定亲,现在两家还拉扯着,你确定要为个女人……”
梁元序。
皇帝一哆嗦,不说话了。
沉默须臾,眼睛一亮,道:“那虞家,虞家的小娘子各个是美人,庶出的也行。”
陈太后有气无力哼了声,“他家庙小规矩大,不是不许纳妾就是不做妾,你一个皇帝强人所难不大好吧。”
皇帝气个半死。
早知那日强行见一见虞斋娘,不能碰过过眼瘾也是爽的。
如今再见就难了。
做皇帝才知皇帝和皇帝也有极大的不同,有的肆意妄为,专横霸道,比如先帝,有的如他,想做点什么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究其根本就是无权无钱。
无权无钱,哪怕做了皇帝都要夹着尾巴。
实在憋屈。
身边人灵机一动,给他出了一个妙计,既不用选秀劳民伤财还可以准确捕捉民间美人。
两个狗东西交头接耳,商量出一个名为花鸟使的吏名,也不走吏部,皇帝自己安排。
这群特使不动声色奔走民间,以为新帝物色美人为己任。
时间来到了宏景元年四月廿六。
粱宋终于联姻,喜结良缘。
这是继虞陆后,又一个最值得众人津津乐道的联姻。
联姻的话题离不开聘礼和嫁妆,这日虞兰芝的耳朵听得最多的便是梁家彩礼,光是绫罗绸缎就五十种,还有五缣蜀锦。
蜀锦在大瑭贵的离谱,比葛布还难求。一缣上百两,这只是价格,购买的话至少得提前一两年预定,产量比价格更离谱,。
由此可见非缙绅士大夫,就不必肖想蜀锦和葛布了。
当一样东西唯有钱权兼备才能拥有,那它就不再是个单纯的物件,而是身份的象征。
平民百姓遇到穿葛布的,茵褥坐垫用蜀锦的,直接跪不用多问。
虞府的小娘子们叽叽喳喳,热火朝天地讨论。
在这样的年纪,没有比亲事更让她们关注的了。
虞兰琼吃了块冬瓜条,斜眼觑向虞兰芝,自始至终都没插话,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不打扰大家聊天,不扫大家的兴,却偷偷神游天外。
连五缣蜀锦都没能让她眉头皱皱。
虞兰琼悄悄腹诽,下一瞬,想起了陆家当年送来的可不止五缣,怕是十缣二十缣都有,怨不得没反应呢,真是财大气粗。
虞兰芝摆弄着一朵栀子花,把花瓣一片一片横放在自己的丝帕上,包起,晃一晃,香气扑鼻。
不知过了多久,姐妹们散去摘石榴花,她还坐在原地。
自从赋闲,几乎遇不到璃娘,下次见面的话,她会大大方方道一声恭喜。
发自肺腑的。
璃娘和梁元序都是她心里极有分量的人,她想要他们幸福。
今年的端阳节,陆府依旧送来烫金的大红邀帖。
仅仅邀请了姻亲往来的粱宋虞三家,算是一场小规模的观竞渡赛龙舟。据说岸边还设有春和班的戏台子,周围彩棚步幛,浓荫蔽日。
陆家的小娘子们则在长满奇花异草的绿翡园布下斗百草擂台,模仿春社的规则,两两组队,文斗武斗齐上阵,彩头亦是历年之最。
陆老夫人添的彩头,不用问也知非比寻常。
倘或能赢,面子里子皆有。
众人跃跃欲试,连向来不与小娘子相争的郎君也前来报名。
虞府没有适龄的郎君出席此等场合,赴宴的小娘子也只有虞兰芝和虞兰琼,于是这场比赛基本以另外三家为主。
姐妹俩消息闭塞,又不好向周围的陆家仆从打听,那样未免失了礼数,心底却益发好奇。
什么彩头?
众人摩拳擦掌。
不管是什么,虞兰琼都想要,悄悄摇晃虞兰芝衣袖,出馊主意:“你一个人就能把她们全撂倒,届时再把陆七郎拉过来,我看谁能赢你俩?”
赢下彩头记得与她赏玩赏玩。
“是斗百草,不是斗殴。”虞兰芝说,“我把她们都撂倒了与斗百草有什么关系?”
虞兰琼:“……”
谈话间,已来到了喧闹的河岸边,岸边彩棚错落有致,观看席三丈内皆矗立一排朱红的围栏,又喜庆又安全。
小规模有小规模的乐趣,相当于自家关起门来热闹,符合国丧结束不久后的低调。
又不至于疲于交际应酬。
姐妹俩随虞二夫人走上前,依礼拜见长辈,一一问安,又与另外三家小娘子打招呼,互相见礼,柔声寒暄。
长辈们慈爱地看着这群像模像样的名门淑女,都长大了,像盛开的花儿。
喝了一盏茶,小娘子们辞别长辈前去绿翡园。
斗百草即将开始。
今年的彩头由操办赛事的陆家嫡长女陆怡湘揭开神秘面纱——两颗大小相等的上清珠。
众人咋舌,上清珠相传为西域羯宾国稀世异宝,五十年前万国来朝方才流入大瑭,成为皇室秘宝之一。
因太后青睐,先帝派遣使臣出使羯宾国一探究竟,方知上清珠确实乃当地极为珍贵的宝石,但也没有传说中的稀世,尤其是神乎其神的天象,什么云飘鹤舞,仙女弹琵琶,全都是羯宾国国主博眼球的话术,为的就是万国来朝时显得与众不同,高其他国一等。
话说那羯宾国国主眼见谎言被拆穿,立刻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并附赠满满一翠玉匣上清珠赔礼。
从此上清珠才由皇室流入民间。
可再流也是稀罕物,比大瑭的珠宝稀罕数倍。
年轻人尚无雄厚的金钱实力,若能得到宝珠一颗,委实是笔横财,更是一件名利双收的美事。
陆老夫人连上清珠都舍得拿出。
只能说陆家百年门阀,奇珍异宝不知凡几。
这下虞兰芝都摩拳擦掌了,她也想要。
光是想一想赢下宝珠献给阿娘时,阿娘的反应,她就开心地眯起眼。
然而理想很丰腴,现实很骨感,打听完具体规则,心凉半截。
武斗还好,就是比巧劲和草的韧性,虞兰芝尚有七成把握。
文斗第一阶段,看谁采摘的花草种类多,更稀有,类似比运气,运气这东西向来五五开,虞兰芝也不怵。
难就难在文斗第二阶段,比肚子墨水。
其实就是对对子。
以花木绿草为题,轮流出对子,一直对到对方接不住为赢。这比的可不仅仅是文采,更像是比谁背的《万植草纲》多,谁是百晓生。
术业有专攻,这不是虞兰芝的强项,纵有万丈豪情,通天运气她也解决不了。
更让她绝望的是梁萱儿“作弊”,拉来最强后援——梁元序。
罢了罢了,有他在,就更没希望。
虞兰琼也知大势已去,不忍再撺掇虞兰芝,姐妹俩唉声叹气寻百草。
比还是要比的。
万一第二了呢?
第二名的彩头是一枚天然鸽血石,小是小了点,却也不便宜,赢了血赚。
搜集百草这个环节与玩耍无异,又带着点小心机,别有趣味。
大家在各种犄角旮旯搜索,还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采了什么,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手里的种类数量独树一帜。
游戏规定二人一组,不得假手仆从,皆要亲力亲为。
园内每隔一段距离设一竹棚,棚内婢女若干,以山泉煮茶,侍奉新鲜果品糕点。
各家郎君和小娘子徒步寻宝,累了就自行走进竹棚休憩。
寻百草乍一开始好玩,玩久难免疲乏,大小姐立刻不乐意了。
虞兰琼的大小姐脾气上来,掉头就找婢女要茶喝,还要捏肩,且不要脸地提醒虞兰芝,“好歹我也出过力,赢下宝石分我一点点。上清珠我就不要了。”
虞兰芝哼了声。
不过落单的小娘子也不止她,显然有大小姐脾气的人也不止虞兰琼。
璃娘和亲妹妹路过,笑着朝虞兰芝打招呼。
虞兰芝眼睛亮闪闪,“璃娘,原来你和娇娘一组。”
“是。我妹妹怕生,同别人一组我不放心。”璃娘笑着看妹妹。
娇娘果然很怕生,羞羞怯怯喊了虞兰芝一声“芝表姐”。
虞兰芝笑着应声,彼此寒暄两
句匆匆辞别,比赛要紧。
望着宋家姐妹的背影,虞兰芝把到嘴的话咽下去,兀自寻了一处树荫坐下。
不对呀,梁元序不是与璃娘定亲了,怎么不帮璃娘反倒帮自己妹妹?
虞兰芝小声嘀咕,一不留神,嘴巴将心里的嘀咕念叨了出来。
“他没定亲。”
虞兰芝:“啊?可是大家都说粱宋联姻了。”
“粱宋两家那么多郎君和小娘子,为何你非要认为是梁元序?”
虞兰芝微微一窒,答不上来。
脑子蓦地“嗡”的一声。
神志从宋家姐妹的背影抽离。
她表情僵硬,猛然扭过头,仰着小脸,看清了眼面前与自己一问一答的人。
梁元序微微垂着眼帘看她,树叶与阳光在他洁白的肌肤上交织出深邃光影。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小脸仰起,一个微微俯身,美的宛如一幅隽永的山水画。
虞兰芝下意识左顾右盼。
周围可听范围内没有可疑的人,甚至连个人都没有。
远处人影走动,也没什么人注意这边。
为何她会下意识产生一种偷-情的错觉?
会不会是陆宜洲又在捉弄她?
保不齐正躲在阴暗角落看她的笑话。
虞兰芝慌忙站起身,退后一步,“本来想着再见面要说声恭喜的,既然如此,等你真的定了亲我再说……”
梁元序走过去,在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淡淡道:“你不用紧张,陆七郎还未回府。”
怎么办,听起来更像是偷-情?
已能想象出陆宜洲“捉-奸”的表情,一张如玉似雪的脸颊浮现薄愠,笑弯弯的眉眼皱起,咬牙,凶恶地朝她咬牙,漂亮的嘴唇故意用力,仿佛要吃了她。
虞兰芝深深凝目看梁元序,多看一眼都心悸。
美玉无瑕,可以远观,但不要再亵-渎。
当一阵充满草木清香的风吹过,她移开眼,福身作辞。
梁元序没回应,一动不动坐在原地,怕惊扰了她彷徨的目光。
背影孤寂。
一个时辰后,虞兰芝的细绢喜鹊纹斜挎包塞满“战利品”。
回头找虞兰琼,找了一圈,不见人影,问竹棚下的婢女,婢女回:“虞四娘子约莫一盏茶前离开,携婢女更衣。”
这个更衣可能是字面的意思,不小心弄脏衣裙需要更换干净的,也可能是去官房解决内急。
不论哪种,都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显然虞兰琼已放弃比赛,否则也不会留下“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去吧,反正有我没我都一样”。
真晦气,怎么就摊上这种队友。
不意天无绝人之路。
消失四十余日的陆宜洲突然闪进了视野。
他在找虞兰芝,找了有一阵子。
习惯地看向粉蓝色衣裙的小娘子,蓦地想起芝娘许久不再穿粉蓝,下一瞬便跌进了灵动的水汪汪的杏眸里。
芝娘!
陆宜洲眉眼变得柔和。
虞兰芝在心里不屑,色胚。
那一幕,她可全都瞧见了,陆宜洲的目光追逐像只粉蓝色蝴蝶的璃娘,似乎想搭话,不知为何又放弃。
然后就发现了她,并且走过来。
她鄙夷陆宜洲时全然忘了自己适才也瞄了梁元序好几眼。
尚不知情的璃娘,一派无邪地从陆宜洲附近错身经过,任由妹妹牵着小跑而去。
陆宜洲离开十王宅便马不停蹄回府,走了一身汗,沐浴更衣后才来此寻找虞兰芝。
她好像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发现这点他就没再换过熏香。
虞兰芝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朝她走来的年轻郎君,她的未婚夫。
天水碧色的圆领袍,清爽得像盛夏汝窑瓷盏里的蜜瓜酥山。
眉眼仿佛天生含笑,嘴角微微上扬,在他的脸上,黑与白格外的鲜明立体,瞳仁黑亮,肤若凝脂。
对着她总是笑嘻嘻的,像是一个全无攻击性的孩子。
但孩子可做不出那些下流无耻之事。
虞兰芝:“你来的正好,咱俩组队。”
“斗百草?”陆宜洲习以为常攥住她的手,牵她步入遮天蔽日的绿荫下。
“对。”
陆宜洲摇摇头,“不行。”
“为何?”
虞兰芝满眼失望,他甚少拒绝她。
“文斗,我去岂不是欺负人,还让不让玩了,再说,我还是主家呢。”陆宜洲有自己的原则,“你想要上清珠,我送你便是。”
虞兰芝被说的哑口无言,嘴唇动了动,“那,那梁元序都能帮萱娘,你凭何不能帮我?”
“他又不是主家。”陆宜洲道。
你多厉害啊,好大的口气,去都没去就觉得有你别人玩不了。虞兰芝在心里嘀嘀咕咕,实则清楚陆宜洲的话很有道理。
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吹嘘,可三甲探花的身份摆在那里,再水也有两把刷子,文斗真的是碾压。
“可梁元序……”
“放心吧,他肯定连你也比不过。”
“……?”
“萱娘多半是没人组队落了单,他才陪她玩儿呢,文斗他不可能上场。”
陆宜洲猜的分毫不错,梁元序只是陪梁萱儿凑人数,为了比赛的公平性,不参与文斗环节。
开玩笑,真让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参与,别人还玩什么,虞兰芝先前的担心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元序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像一朵白里透粉的芙蓉面。
陆宜洲轻揽她,“那我也陪你去凑数。”
“行啊。”
“我帮你忙,你不给我点好处?”
“你今天敢亲我一下,我就撕了你。”
她仰着的小脸宜嗔宜喜,嗔起来反更娇滴滴的。
令人心动。
陆宜洲后退半步,“谁说要亲你了,自作多情。”
虞兰芝:“……”
她忙退避三舍,把斜挎包丢给陆宜洲,指挥他采摘花叶。
“差不多得了,还真让我爬树?”他问。
“那我来。”
“还是我来吧。”
陆宜洲一个助跑,三两下窜上树,这哪里是爬,简直像飞。
虞兰芝的目的达到。
再淑女的人,爬树的姿势也很猥-琐,那种样子,她不想被陆宜洲瞧见,所以这活必须他来做。
微微失望的是,他爬树怎么不猥-琐,反而有种飒爽的俊俏。
“这些够不?”陆宜洲问。
她点头。
陆宜洲轻然跃下,像一只灵巧的飞燕。
借着合抱粗的树干遮掩,他贼心不死,一把搂住虞兰芝小腰,声音都变得与平时不太一样,“我是你的男仆吗?”
“什么意思?”
“你现在都是理直气壮使唤我。”
“好,下回我加一个‘请’字。”
“免了,吃亏是福,我不跟你计较。”
她警惕地望着他,有所预感,“我没开顽笑,你再亲我……”
“再亲你?”
他低头迅速噙住她肉嘟嘟的小嘴巴。
“你要求的。”陆宜洲挑眉坏笑。
虞兰芝狠狠踩了他一脚,擦着嘴逃走。
陆宜洲拎着斜挎包,闲庭信步,不远不近跟着她。
虞兰芝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等轻浮的小娘子,便是梁元序吃错药突然自荐枕席,她也只会有贼心没贼胆,万不敢下手的。
偏偏在陆宜洲这边丢盔弃甲。
怎能甘心。
无耻!她不能像他一样无耻!
可是陆宜洲就像她的人形猫儿草。
无论多么虚张声势,多么努力反抗,最终她都会有感觉,想要很多,又不知道想要什么。
不想他停下,他却总会在失控前抽身。
留给她莫大的空虚。
虞兰芝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再招惹我了,否则担保不了哪天我兽-性-大发把你糟-蹋了,大家一起死。
鸣琴水榭的朱漆槅扇排排大敞,穿着水绿色绉纱裙的婢女时不时出入,平添春日丽景。
参赛者陆续到齐,两两成组。
虞兰芝收获颇丰,信心满满。
婢女点完人数,禀告陆怡湘:“娘子,人已到齐。”
陆怡湘放下杯盏,
笑眯眯走到中央,吩咐下人取来暗箱抓阄,比赛顺序以她随即抽取为准,一轮一轮淘汰,规则很简单,想站得住就看谁文斗第二阶段技高一筹。
能站在这里的年轻人,在修养和气度上都可圈可点,几场下去有说有笑,输的人拱手道一声“恭喜”,赢了的则拱手回一句“承让了”。
虞兰芝读书不行,玩游戏,她可太行了。
武斗一路过关斩将,寻常小娘子没有一个是她对手。
对面的郎君略略拘谨,不太好意思对着这么一个小娇娘用全力,谁知小娇娘三五下就扯断了他的草,高兴地直垫脚儿。
梁萱儿咋舌,气呼呼道:“我早就说了,不要带她,玩啥我们都打不过她的,不公平。”
梁元序看她一眼,她立刻闭了嘴。
一群小郎君武斗百草,十个输了九个。不是他们力气没有虞兰芝大,而是斗百草比的就不是力气,是巧劲。
同样的草儿到了她手里,立刻变得刚柔并济,拉着拉着就扯断郎君手里的。
最后一个上场的人是梁元序,两人对桌而坐。
虞兰芝吞咽了下,眼角下意识瞄向陆宜洲。
陆宜洲眼角轻抬,微微歪着头,似挑衅又似看热闹。
第38章 第38章轻轻捏她手指,一根一根……
且说端午盛会斗百草,虞兰芝武斗英勇无敌,目下仅剩最后一个对手——梁元序。
两人对桌而坐,身侧各有一个充当中人的婢女,婢女蹲下,视线与桌面平齐,确保双方武斗的草茎是在正常角力下断裂。
斗百草作弊这事儿太常见了。
方法简单又隐蔽,一不留神就糊弄过去。
最出名的个例要数宝辉公主,当年把头发抹上呵胶粘在草茎上,糊弄了许多人。
虞兰芝展开草茎。
梁元序穿过她的,形成十字状。
他有双文人的手,玉竹一般修长,指节平滑圆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健康的粉泽,手背却有淡蓝色的青筋浮起。
原来不止是武夫,文人的手背也有青筋。
虞兰芝摒弃杂念,用力想上清珠,想阿娘开心的眉眼,调整呼吸,试着用力拉扯,拉不动……
梁元序的手指纹丝不动,就停在原地。
仿佛一只在欣赏小兔子蹬腿的狐狸。
她控制力道再拽一次,不敢过急,以免扯断自己的草茎。
还是不动。
不是,他是不是作弊了,譬如在草茎后粘头发?
虞兰芝的胜负欲被激起,当下也顾不得男神不男神的,嘴唇轻抿,粉腮微鼓,再用力……
“你……”她杏眸圆睁。
许是错觉,竟在梁元序眼底看见了戏谑,一闪而过。
糟糕,他要为自己的妹妹找回场子了。虞兰芝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
梁元序手指微动,吓得她一边捏紧自己的草茎一边顺着他的力道往他的方向送,化掉扯断的危机。
可这一直往他的方向跑不是办法。
虞兰芝不禁咬住下唇,贝齿深深陷在肉中。
梁元序目光落在她唇上,便不着痕迹卸了力道。
“那么想赢。”他道。
“不用你让我。”
想赢想疯了,但是面子和骨气还是要有的。
虞兰芝粉靥染桃花。
他说:“可我赢了也胜之不武。”
“那你到底要不要赢?”
“听你的。”他柔声道。
虞兰芝:“……”
他俩的对话在周围的背景音下极轻,也就虞兰芝这种耳力能听清的。
虞兰芝蹙眉凝目看他,费力思考。
梁元序失笑,手上的草茎啪嗒裂开。
可她怎么不笑了?
是不是逗得太过分?
其实虞兰芝在想:梁元序虽输了,却心安理得;而我,才是真正的胜之不武。
梁萱儿气得直跺脚,“就差一点点,那么一点点!真的是,虞五娘,你玩啥都不让人赢。”
虞兰芝红着脸退场。
陆宜洲抱臂立在场外,冷哼一声。
虞兰芝没多想,见怪不怪,掰着手指梳理昨晚临时强记的一百种花草名。
陆宜洲的脸就更黑了。
“等会我要是卡壳,你用口型提醒我,赢了彩头分你一半。”虞兰芝说,“我已打听过,队友不算犯规。”
陆宜洲:“……”
“你不愿?不至于吧,那宋家郎君还是举人呢,我连秀才都没有,岂不是更不公平。”
陆宜洲“哦”了声,“我做不好,我又不擅长打情骂俏。”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我让你动动口型,谁让你打情骂俏了。”
“两个人在那里眉来眼去,眼神都能拉出丝,旁若无人说着悄悄话,不是打情骂俏是什么!”他咬牙低声,脾气来的莫名其妙。
虞兰芝才不惯着他,“爱帮不帮。”
说不定他还不如她呢。
陆宜洲抿唇,垂下眼帘,轻轻捏她手指,一根一根地捏,弄得她好痒。
虞兰芝唯恐被人瞧见,忙甩开他提前迈入赛场。
只剩最后一轮文斗。
没想到临场发挥还不错。
她控制自己不去瞟陆宜洲,发现文斗也没想象的难,一路赢了三个小娘子和两个郎君,第六个对手是璃娘。
老熟人,亲姐妹。
姐妹俩相互见礼,温温柔柔刁难起对方,八个来回,你来我往,虞兰芝突然卡住,怎么也想不起什么玩意对昆仑草。
游戏有输有赢才好玩。
她技不如人也不着相。
虞兰芝上前像模像样拱手道:“恭喜表姐。”
璃娘笑容灿烂,回礼:“承让啦。”
这日斗百草,最终魁首是梁家三房的兄弟俩,璃娘第二,虞兰芝第三。
璃娘因为武斗弱项错失魁首,虞兰芝是文斗,姐妹二人相视嘿嘿一笑。
姗姗来迟的虞兰琼夸赞道:“了不得,你居然能进前三,你可真厉害。”
不是调侃也不是反讽,就是简单的陈述。
她还以为虞兰芝连前五都进不去。
梁元序走过来,对虞兰芝道:“适才就算我赢了,你依然第三。是我自己不愿胜之不武,你不必介怀。”
虞兰芝开心地抿了抿唇,“原来你都算好了。”
“嗯。”他颔首。
梁元序当然知道她想要上清珠,想赢,可不想要他明晃晃的偏爱。
临走前,他轻轻道:“昆仑草对蓬莱花。”
原来如此。
虞兰芝受教了,却察觉两道极不友好的视线,抬眼,陆宜洲面无表情立在对面。
虞兰琼拉着虞兰芝前去领彩头,两把精致的团扇,镶着四季的花儿,仔细一瞧,竟全是真花,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吸干水分,栩栩如生保存下来的。
姐妹二人一人一把,欢欢喜喜要回龙舟那边炫耀。
走了几步,虞兰芝才想起陆宜洲,虞兰琼闻弦歌知雅意,一拍脑门,“瞧我,差点忘了你的洲郎,从方才他就一句话不说跟在咱俩身后。”
说罢,将虞兰芝往陆宜洲的方向一推,领着一众婢女先行一步。
此时来往的人略多,不时有好奇目光投过来。
虞兰芝不敢再让陆宜洲丢脸,便温存道:“彩头,我做主分了一把给琼娘,我这把给你。今天你也很辛苦,帮我摘了那么多花草。”
她把小扇子塞进他手里。
这是小娘子用的物件儿,就不信他好意思收。
陆宜洲眼底却重新亮闪闪,沉郁一扫而空,“好。”
他收下了?
他真收了。
虞兰芝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打肿脸充胖子,支吾道:“那,那我要去戏台附近找我阿娘了,你去不?”
客套一下,他多半不去。
果然,陆宜洲回:“不去。”
“先跟我来。”他说。
“下次吧,我一个人回去太晚,阿娘会担心的。”
“等下我送你。”
两人走到今日初遇的那片浓阴下,不一会儿就见名清俊小厮飞跑过来,对着陆宜洲和虞兰芝揖礼,双手奉上一只云锦荷包,色彩绚丽,巧夺天工。
荷包坠着流苏穗儿,每束穗儿都有一颗碧色透明的玉珠
挂在腰上,不知得多漂亮。
陆宜洲把荷包放在她手里,“你送过我一个荷包,我也送你一个。”
还有这事?虞兰芝满头雾水。
“第一次相约,你就送我,你多主动。”
“啊,那不是……”虞兰芝有口难辩,下一瞬却被荷包里两颗上清珠吓一跳。
在昏暗的地方,珠子通身散发温柔的光,犹若月色,据说晚上还能照明,酷似夜明珠,却比夜明珠更柔更亮。
“一颗给你,一颗给岳母。”
剩下的放在了她与他未来的寝卧,他留了许多小惊喜给她。
陆宜洲的上清珠比斗百草的彩头整整大了一圈。
虞兰芝下意识推辞,忽然想起自己决定嫁给他这件事。
她的人生都要与这个人绑在一起,荣辱与共,为他生儿育女,那么没有什么是她不配得的,区区两颗上清珠而已。
“多谢,我很喜欢。”虞兰芝大大方方握在手中。
陆宜洲的眼神就更亮了,掏出两串奇怪的五色线,为她系在腕上。
“轮到你了,这根,帮我系上。”
虞兰芝小心翼翼为他绑好。
端午佳节,大瑭的情郎和情妹妹都要互系五色姻缘线,以求白头偕老。
“我按你说的做了,告诉你答案是蓬莱花。”陆宜洲说,“你怎么不看我?”
“我以为你不会帮我。”
他别过脸,哼了声。
……
五月初七,太常寺考试如期进行。
虞二夫人为了图个吉利,亲手包了一只又长又细的竹叶粽,吩咐虞兰芝吃光。
“这叫高粽。”虞二夫人道。
“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条细狗呢,哈哈。”虞侍郎心直口快。
虞二夫人:“……”
不吃“细狗粽”,虞兰芝也有百分百的把握高中。吃掉“细狗粽”换阿娘心安和高兴,虞兰芝百分百乐意!
待她像只小麻雀飞出梢间,虞二夫人才乐呵呵掏出上清珠,继续欣赏。
芭蕉建议做一套百不知,中间镶上这颗宝珠,华贵不可方物。
虞二夫人也有些心动。
主仆二人小声讨论起来。
心底的美和甜实非笔墨可以描述。
女婿心疼闺女未能拿到彩头,奉上宝珠讨美人欢心,还不忘孝顺一颗她这个美人的亲娘。
那日虞兰芝捧出上清珠,说明来龙去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得虞二夫人心都要化了。
贴心的小棉袄,没白疼。
魁首不魁首的有什么要紧,第三名也很厉害,孝心亦无价。虞二夫人的笑眼溢满慈爱。
虞侍郎目光温柔。
难得有这么稀罕的宝贝哄夫人舒心。
所以说男人奋斗的脚步不能停,世上的珠宝千千万,不奋斗哪来的能力一一献给妻女。
言归正传,初七参加考试的小娘子仅有虞兰芝和叶樱雪,她们两次入宫守灯,也算是患难与共了,如今持有先帝恩赏,不久的将来应该还要一起共事。
二人离开太常寺,又相约去茶楼喝了一会儿新茶,为今后的常来常往打基础。
作别叶樱雪时天色尚早,虞兰芝径直去了东市,难得顺路,自然要巡查自己的小脂粉铺子。
国丧期间生意凋零,铺子积下一批货,赔了不少银子。
女掌柜给虞兰芝算好一笔账,亏损尚在接受范围。
虞兰芝核对无误,盖上小私印。
“女工的工钱照常发放。”虞兰芝说,“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没道理因铺子亏损延迟领工钱。银子,你遣人来虞府支取。”
东家很年轻,颇有些江湖意气。掌柜的连忙替后院的女工道谢。
“坏掉的那匹货千万仔细,销毁之时还得央烦你从旁看顾些。”
“您放心,这事我从头跟到尾。”
虞兰芝:“倘若有人私自昧藏再低价售卖,直接把人钳住送官,绝不姑息,以儆效尤。”
“是。”
又喝了半盏茶,把账目理清楚,虞兰芝才整袖走人。
掌柜的将她送至门口,才返身回铺。
这间铺子上下加起来都不如陆宜洲的两颗上清珠值钱,但不妨碍虞兰芝认真经营的心态。
铺子虽小,放在民间都够一家五口一年四季丰衣足食。
哪有人嫌钱多的,何况脂粉铺子完全属于她,谁也拿不走。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能担保陆宜洲一辈子不跟她翻脸,翻脸的时候不会抽走赠予的好处?
做人嘛,凡事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打道回府,路上,春樱一脸崇拜道:“娘子,您现在做事越来越像一个大人了。”
其实她想表达的是上看去愈发像精明又不失温和,把二房经营得风生水起的二夫人。
不得老夫人喜爱的虞二夫人在府里的日子却数一数二的好。
自己不差钱,被克扣了也压不扁。
一年四季,春衫冬袄的,二房的仆从无不簇新簇新,站出去特别有面子。
虞兰芝掏出丝帕沾沾脸颊,傲然道:“女大十八变,我早就长大了!”
薄袖随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皓腕,仍旧绑着陆宜洲为她系的五色线。
不满十日不能拆,否则就不灵验。
陆宜洲再三警告她,沐浴也得戴着。
她并非时时都与他对着干,比如这次便依言行事。
扫兴的是这玩意掉色,染花了她手腕内侧的肌肤。
不知哪家破庙求的劣质廉价小玩意……
殊不知不是破庙求的,而是陆宜洲自十王宅归来的途中,路边小摊上买的。
礼物的意义是人的感情赋予的,他只是借一个物件传达心意,没考虑那么多。
陆宜洲是一个上能送她卑然马,下能送她地摊货的神奇存在。
……
放榜那日虞兰芝没出门。
大家都夸她越长越美,为了维持这份美貌,能不晒黑就不晒黑,如今连跳百索,虞兰芝都舍不得站在太阳底下,出门看榜自然交给小厮。
小厮菘菜不一会飞奔而归,带来不出意外的好消息,五娘子高中。
同时也带来一则很出意外的消息:叶樱雪没中。
虞兰芝大为不解。
一旁默默晒太阳的虞老太爷突然开口:“这新帝,跟玩儿似的……”
原以为翼王能有一番作为,没想到眼界小到离谱,登基以来几番动作没有结果,便把目光投在宗亲和女官身上。
遣散斋娘,又遣散了一批末流品秩的女官,看样子以后也不打算铨选。
太常寺倒是留了一些,不过再扩充的可能性不大,甚至还要缩减。
叶樱雪就是被缩减的。
皇帝在她和虞兰芝之间选择虞兰芝,并下令五年内不再录用女官。
“他一个皇帝,在这些小事上做文章,究竟图什么?”虞兰芝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
一个皇帝,正事不干,针对宗亲和无关痛痒的女官,到底图什么呢?
致仕的祖父很闲,完全有耐心为她解惑:“为了钱。”
皇帝岂会不知自己的行为可笑?
然而他没有更好的法子迅速财政自由。
无权无钱,做什么都离不开梁家,屁大点事也得召梁元序商议,让他渐渐回过味,发现自己同史书上被架空的帝王没有两样,而梁元序,虽还未到摄政王那么夸张的地步,长此以往,怕也离摄政王不远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皇帝反应慢了些,他的外祖陈太师反应不慢的。
陈太师早就察觉不对,尤其梁妃有孕,更让人不安。
于是陈家安排妇人进宫陪陈太后解闷,妇人趁机进言,引经据典,以史为鉴,把皇帝吓得半夜噩梦连连,惊坐起。
梁妃和孩子固然将他与梁家栓得更紧密,他也不想失去梁家的支持,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有那么一种状况是谁也不想看见的,为了规避那种状况,又不妨碍利益关系,只能狠下心肠,去母留子。
是夜一道闪电撕破天际,照亮漆黑的皇宫,也照亮了皇帝阴鸷的双眼。
陈太师那
边也有自己的盘算,巩固外戚地位。
他心中的外戚自然姓陈,梁家不算,梁家非常碍事。
倘若中书舍人换一个人来当就好了。
朝堂错综复杂,一两句说不清。
放榜这日,虞府聊天的祖孙俩,一个撑伞一个晒太阳,互不干涉。
虞老太爷往往点到为止,剩下的让虞兰芝自己琢磨。
琢磨不懂没关系,女郎本就不需要懂太多。
虞兰芝撑着花伞遮阳,思考半晌,幽幽来了一句:“冯太后真可怜。”
虞老太爷胡子微微抽了抽,“你就看到这个?”
“昂。”虞兰芝点点头,“冯太后可怜,敏王也可怜,原配嫡妻,龙子龙孙,受尽屈辱,礼乐崩坏。大家忙着斗来斗去,没有人在意他们。”
虞老太爷眉峰拱起,捋着胡子。
“帝王之家也是家,家里乌烟瘴气,没有规矩,不仁不义,兴旺超不过三代了。”说罢,她连忙捂住嘴巴,不敢吱声。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按律当斩。
谁知祖父没有瞪圆了眼,更没有呵斥她,反而盯着满池荷花发呆。
次早吏部户槽来使,恭喜虞兰芝升任太常寺郊社署从八品掌固,次月赴任。
以后璃娘就是她的上官啦。
虞二夫人打赏来使,目光投向表情一会儿发亮一会儿严肃的虞兰芝。
这条路,她从十五岁就在走。
十八岁实现了。
从前是为了梁元序,今后只为自己。
缘分的线,走到这一步彻底斩断。
她想,此后余生都不会再有瓜葛了,逢年过节,家宴偶遇,至多一个福身一个颔首,匆匆别过。
从前种种都是女孩子的必经之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要经历惊艳的人和事,方为成长。
平价脂粉铺子的香粉原材料多半为米粉,只不过虞兰芝的方子更良心,纯米粉,不加铅粉,经过更为精细的研磨,上妆效果好,持妆效果就很一般了,但是便宜嘛,还不伤皮肤,不能要求再多了。
米粉的来源和加工坊就是她在西郊的田庄,粗略加工再运送脂粉铺子后院进一步研磨,最后装进漂亮的木盒或者贝壳供君挑选。
两个月国丧限制了女郎梳妆打扮,那一盒盒香粉卖不出去,不加铅和大量滑石粉的香粉保存时间有限,致使三分之一的存货变质,虞兰芝自认倒霉。
西郊的田庄尚有余粮,趁着天气好,女工们抓紧舂米制作。
考完试,虞兰芝每天都往西郊跑,偶尔还住一晚,那认真的小模样仿佛经营着南北十余家商铺。
虞二夫人担心她太当回事,大手一挥贴补她二百两,“坏掉的货就当我买下玩了。”
虞兰芝一本正经道谢,收下阿娘的体己钱,又一本正经说道:“铺面再小也是我种下的果实呢,我可不是琼娘那种拿着银子扮家家玩的小娘子,况且这点小挫折还解决不好,将来我怎么开许多家分铺。”
虞二夫人由她去了,她开心就好。
五月十五,晴好的天气冷不丁沉下去,初夏的天孩子脸,一场阵雨如期而至。
在阵雨来临之前,小小的田庄忙成一团,女工脚不沾地收拾晾晒的白米。
老天爷咋专挑她一个人祸害啊。
虞兰芝长叹一声跌坐罗汉床。
茯苓和春樱安慰她,初夏的雨也不是全无优点,来得快去的也快,晴天的日子数不数胜数,比阴雨连绵的春日不知强多少倍。
虞兰芝心里好受许多,沐浴完,领着婢女打了一盏茶的八段锦便上床安歇。
睡着前,窗外已经没什么雨声,唯有屋檐滴答,虫儿鸣唱。
二更天莫名惊醒,她的上清珠被春樱放在灯树上,宛如一只小月亮,照出朦胧的光。
虞兰芝往薄衾缩了缩,想大喊,可是那人说:“五娘,是我……”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元序。
深夜,他跑进了她的闺房。
谁听了不说一句荒诞离奇。
她也手脚并用跳下床,宁愿相信是附近老林上了年纪的精怪出来作乱。
虞兰芝无比佩服自己的勇气,她居然不慌不忙摸出火折子,点上灯树,然后一眨不眨望着倚窗滑坐的梁元序。
他看起来很狼狈,惨白,虚弱到一戳就倒。
衣襟泅湿了一大片,还在不断往下滴答。
落在地上,像是一朵红色的花。
她慌忙上前问他怎么了?
梁元序:“别报官,帮我保密。”
气若游丝,道完,他垂下头歪向了她的一侧。
第39章 第39章他身材真的完美,没有一……
人的身体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异常沉重。
梁元序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成年男子的体型,歪过来那一瞬,虞兰芝尚不觉得,待她有所觉得已经晚了。
她发出短促的一声“啊”。
差点提前见到曾祖母。
五脏六腑像是被碾平了,窒息。
胸-脯要炸了!
虞兰芝手足并用推开梁元序,大口大口喘息。
值夜的春樱听见娘子内寝的动静,忙下床趿鞋,举着蜡烛来到槅扇外,轻轻敲了敲,“娘子,娘子。”
良久,槅扇内传来虞兰芝闷闷的声音:“进来,把门带上。”
春樱依言走了进去,关紧槅扇。
半个时辰后。
小小的闺房内,血腥味散去大半。
梁元序的伤口被包扎得整整齐齐,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在他左上腹有道利器划出的伤口,洒满药粉,明显经过简单的处理,虞兰芝和春樱发现时已经不怎么流血。
不流血的伤口照样恐怖。
虞兰芝不是不怕,而是咬牙硬撑罢了。因为春樱更怕,怕到腿肚子直抽抽,一旦发现她吓晕,必定也要跟着晕过去。
两个小娘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把梁元序上衣脱光,清洁伤口包扎。
那时,他应是恢复了一点神志,配合两个小娘子起身,摇摇晃晃走到了床边。虞兰芝流了一头汗,总算是把他放平,躺好。
春樱两眼发直,一声不敢吭,虞兰芝让她做啥她做啥。
止血包扎的手段是虞兰芝从打拳的女师父那里习得,万没想到有天会用到梁元序身上。
“把血水和沾了血的衣服碎布处理干净。”虞兰芝说,“这事就咱俩知道。”
春樱点头如捣蒜,“我,我不会说出去。可万一……万一他死了,您怎么办……”
闺房有男人,还是个死的男人,五娘子一辈子就完了。
这么晚,根本不可能进城找郎中,连城门都进不去,庄子上倒是有个赤脚郎中,平时除了看人也看牛羊猪。春樱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救梁家的三郎。
“你找张妈妈,就说我晚上起夜摔一跤,小腿划破道口子,让她煮碗止血的参汤给我压压惊。”虞兰芝紧张地吞咽,“再拿一瓶金疮药。”
普通人家或多或少备有止血的草药、药粉,能用就行,眼下也讲究不了什么品相质量。
相信张管事的身家再差也差不到哪里。
人参的话田庄的小库房尚有几根。
春樱应是,人命关天,再怕也不敢耽误。她脚步微晃迈出门槛,离开前不忘关紧槅扇。
虞兰芝转过头,凝目打量梁元序,苍白的像一团谜。
希望他快点醒过来。
无论如何都得撑到天亮,天亮了进城求救。
可是梁元序昏倒前请她保守秘密,不让她报官。
他宁愿死都不要说出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兰芝纠结万分,食指探了探他鼻息,太好了,还在喘气。
“你得撑住啊,快些醒过来,我才能帮你保密。”她嘀嘀咕咕,“不然,我肯定顾不上秘密不秘密的,我只想要你活着,到时我不仅给你找郎中还找你表弟,闹得人尽皆知。”
说完,听见了一声虚弱的轻笑。
虞兰芝一愣,再次上前,跪在脚踏上,双手撑在床沿,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平躺的梁元序。
他费力地偏过头,缓缓睁开长长的睫毛,如梦似幻。
他说:“五娘,深夜叨扰,唐突了你。”
“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换成我,别说你闺房,便是你净房我都闯……”
虞兰芝小脸涨得通红,她在胡言乱语什么。
然而胡言乱语管用啊,梁元序听了果然不再自责,只是默默凝视她。
像是要把她深深记住一样,像是再看最后一眼。
他遇到了危险,他快死了,不知什么原因来到了她的田庄,来找她,虞兰芝什么都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不想他死。
她不愿意他死。
哪怕他不属于她。
“别哭。”梁元序的手想要抬起,又无力垂下,“我,暂时,死不了。”
真的吗?她喜极而泣。
梁元序望着她,望了一小会儿,无意识睡去。
虞兰芝缓缓垂下眼帘,记不清是她主动伸手,还是梁元序伸的手,此时此刻,他们紧紧握在一起。
他冷得像冰。
生命垂危的人需要温暖需要安慰,所以,她得用力握住他。虞兰芝泪如雨下。
他救过她的命,不止一次保护她,于公于私,她都要他好好的。
虞兰芝想抽回手为他掖紧被角,抽不动,他那么用力地攥住她……
想了下,她用另一只手为他掖好薄衾。
起初兵荒马乱的,她没心思也没空注意什么,刚刚却有意无意瞟到一些不该看的画面。
梁元序的身材可真好。
念头一起,她慌忙将脑子里的画面甩出去。做个人吧虞兰芝。
但他身材真的完美,没有一丝赘肉,全是漂亮的流畅的肌肉线条,算不上夸张,却也绝对是常年锻炼的痕迹。
那么细的腰腹,肌肉整整齐齐,不像她,小肚子软软,她下意识吸了吸自己的小肚皮,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因为她居然在想等下换药时仔细瞅瞅,他的腹部真好看。
虞兰芝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冷静下来。
三更天,春樱摇醒了虞兰芝,“娘子,您去榻上歇息吧,奴婢来喂序公子喝药。”
虞兰芝霎时清醒,发现手还被梁元序握着,已然从简单包住她变成了十指相扣,吓得她冒出一身冷汗,怀疑自己色令智昏,睡着时无意识冒犯了美男子。
春樱在秋蝉的教导下早已懂了许多事,也已经是大人了,她尽量面不改色,冷静地帮娘子拿出那只被序公子攥得发白的手,
虞兰芝红着脸让开位置,顿了顿,与春樱相视一眼,仅靠一个人,显然不太行。
那么高大的一个成年男子,清瘦只是表面,表面下的肌肉却是实心的,再加上虚弱发沉,春樱根本扶不动。
最终虞兰芝跳进床里侧,与春樱合力帮梁元序坐起。
他幽幽转醒,确切地说是半醒,能配合喝药,基本说不出话。
能喝药就行,一碗药灌下去,他的手没那么冰了。
下半夜虞兰芝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梁元序的脸上浮现一层不正常的红晕,摸摸额头,滚烫。
可怜的张妈妈才心惊担颤歇下又听春樱来报:“娘子发烧了,再熬碗退烧药。”
张妈妈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一刻也不敢耽搁。
五娘子若是在田庄出了事,那还了得。
寝卧内,虞兰芝和春樱两个人不停洗帕子,拧干,帮梁元序擦身体。
去他的男女大防,人都要死了,还防个锤子。
再说美男子伤成这样,要防也该防她才是。
主仆二人气喘吁吁。
虞兰芝喘很正常,她长这么大哪里伺候过人,要不是常年锻炼,梁元序可能得在地上躺一晚。寻常女子哪能抱得动他,抱得动也会扯坏伤口。
春樱喘是因为她也没做过力气活。娘子身边的一等婢女哪个不被养的娇滴滴,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真论起来,她力气连虞兰芝都不如。
春樱问:“娘子,要不要把序公子的里裤也……?”
“不行。”虞兰芝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你从膝盖往下擦就行了,他,他还没成亲,咱俩,咱俩得顾惜他些……”
“是,是。”春樱的脸几欲滴血,紧张地点头。
虞兰芝口中念着《清心经》和《严华经》,一下也不敢耽误,仔细擦拭梁元序的脖颈,肘窝和腋下,祈祷他的温度快些降下去。
眼下将将过了三更,距离打开城门还有好一会,这段时间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压下高热。
阿娘说人的脑子最容易被热毒烧坏,甚至烧瞎眼睛烧聋耳朵,这些话虞兰芝记得一清二楚,每当幼年的她发烧必定乖乖脱了衣服任由阿娘和仆婢擦拭。
她用阿娘教的法子一遍又一遍擦着梁元序,比擦最爱的玉雕小蜜蜂还认真。
他是最年轻的状元郎,有着世上最聪明的脑袋,这样的人不能傻更不能瞎了聋了。
极度的恐慌下再也产生不了一丝轻薄念头。
她看不见“美色”,只剩无尽的痛苦。
一滴泪不小心落在他眉心。
奇迹总在不经意间降临,梁元序睫毛微动,徐徐睁开,夜一般深邃的眼眸,一如初见。
他一眨不眨盯着她,纯净且安静。
虞兰芝哭道:“你还认得我不?”
梁元序嘴角抽了下。
“春樱,你看,他是不是烧傻了?”虞兰芝涕泪皆下。
春樱蓦地伸长脑袋。
“五娘。”梁元序轻声道。
虞兰芝转悲为喜。
没有傻,太好了。
梁元序以为会死,茫然从心来了这里,死之前总要见一见她的。
殊不知他的身体和意志比想象地更顽强。
他喜欢看见她。
小小的田庄,有美人的小意温柔,还有鼻端最爱的香气。
小小田庄外的世界,洛京城内,人仰马翻。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长官连夜奉召入宫,会同审理。
……
次早,大理寺后院舍馆,两名端着水盆和热水的小内侍走到其中一间,轻轻叩门,“殿下,起身了。”
屋内传来应允的声音,小内侍才轻手轻脚迈进去。
一切照旧,他们手脚麻利地服侍敏王换药,洗漱,用早膳。
端午前夕敏王府被烧毁,敏王暂时歇在了大理寺。
那日,火灾乍起,素有书呆子之称的敏王殿下,背着一只大箱笼逃命,众人都以为箱笼装满了他的体己,殿下真是要钱不要命。
陆宜洲站在大理寺最高的阁楼望见十王宅火势,忙纵马疾驰而去,火势已然烧毁了半座王府。
他到的时候,敏王正背着一只大箱子,被塌陷的房梁拦在烈火中央。
敏王的贴身内侍奋不顾身冲进火场,要与殿下共存亡,救火的金吾卫却还在迟疑。
敏王心灰意冷。
危急关头有人披着被水浸透的棉被跳进来,兜头盖住他,与他的内侍一左一右将他架了出去。
冲出烈火,周围的水桶立即朝三人泼来,扑灭他们衣衫的余烬。
敏王看向救他的年轻人,满脸黑灰不掩俊美无铸,名唤陆宜洲,如今的大理寺少卿。
他们曾有一面之缘。
没有陆宜洲的话,他怕是要破相。
经此一难,敏王内心的一小粒种子悄然破土而出,他想,他不能一直靠运气死里逃生了。
他向陆宜洲求助,请他想办法容自己在大理寺住几日。陆宜洲相当爽快地帮了他。
敏王这才放下心,打开箱笼检查,众人惊呆了,是书,敏王最爱的书册,完好无损。
敏王府的火灾与陈太师的门生有关,没等陆宜洲请这位门生“喝茶”,对方已在家中悬梁自尽。
与此同时梁妃产下一子,不幸大出血,勉强撑了三刻钟便香消玉殒。小皇子的眼睛尚未睁开就永远失去了娘亲。
皇帝悲痛欲绝,立下斋戒半年的誓言。
倒霉的事却一桩接着一
桩,十五这日晚,陈府的顶梁柱,皇帝的外祖父,陈太师遇刺身亡。
刺客手持唐横刀,贯穿陈太师心脉,末了,又补了脖子一刀,人死得透透的。
陈太师做梦也没想到精心准备多日的烧尾宴,丰盛的酒馔和乐舞竟化为他生命的终曲。
而他再三邀请的梁舍人,称病未能如约而至,逃过了这场鸿门宴。
为梁舍人精心准备的十三名杀手都未能阻止刺客捅向陈太师的刀。
这不是刺客,简直是疯子。
不声不响混入固若金汤的别苑,又不留痕迹地逃走。
混乱中,有侍卫说刺客要害中了一刀,肯定逃不远。
偌大的别苑,守卫倾巢出动,不断向方圆百里外扩散,无功而返。
刺客仿佛腾云驾雾消失了。
连血迹也在二里外消失殆尽。
一品大员遇刺身亡,比敏王府被烧还严重。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皇帝连夜召见三司,怒不可遏,甚至放话抓不到凶手就提头来见他。
话音落,四周鸦雀无声。
暴怒的皇帝冷静下来,瞟向三司的官员脑袋,竟没有一个是他敢砍的。
陆宜洲眉目深锁,皇帝的咆哮完全影响不了他思考。
话分两头,且说这边厢田庄的张妈妈,天不亮就开始熬药,半个时辰后立即装碗,亲自端来,问门口的春樱:“樱娘子,你确定不让二狗子抓药吗?万一耽搁了五娘子金枝玉叶的身子,咱们几个可都要吃挂落的。”
做下人的能不出错就不出错,尤其是低级错误。春樱理解她的小心谨慎,便道:“妈妈放心,等会我亲自回趟城,二狗子抓的药岂能跟咱们府上的比,是不是?”
娘子的身子金贵,自然要用最好的药。张妈妈称是。
“到时我再把秋蝉请过来,有她在,就不怕事情做的不仔细。只要娘子的身子好转,咱们的罪过自然能减轻。”
张妈妈一个劲点头。
余光一闪,不由惊道:“哎哟,樱娘子,你这裙子……”
春樱浑不在意扫了扫沾染血迹的裙摆,顺便拔下一根鸡毛,“嗐,娘子吵着要喝鸡汤,你那边在熬药,我想着去喊厨娘还不够费功夫的,就自己抓了只鸡处理,不料那小畜生太能蹦跶,一不留神满院子飞,甩的到处都是血。”
张妈妈:“这等粗活,哪能央烦你,鸡现在在哪儿?”
“厨房附近吧,你顺着血迹找找,我先服侍娘子喝药。”春樱接过药碗,“我是不耐烦抓那畜生了。”
“我去我去,我这就去处理。”
春樱“嗯”了声,“记得加参片、枸杞、红枣、桂圆。”
“好嘞,你放一百个心。”
张妈妈急匆匆赶到厨房,发现厨娘正在收拾凉透的鸡,灶上丫头弯着腰洒扫院子,边扫边咂嘴,“娘嘞,城里的婢女比刘员外家的娘子还金贵,杀只鸡搞得像杀完人。”
满院子血,可把丫头累坏了。
忙碌一炷香,才堪堪收拾完。
灶上的丫头只懂烧火,顺便洒扫院子,哪管人血鸡血,全当鸡血清理了
了无痕迹。
……
寝卧内,虞兰芝一边喂梁元序喝药一边骄傲地讲述自己和春樱配合的“杀鸡大戏”,把他不小心滴落的血迹完美掩饰,现在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梁元序面色苍白,嘴唇泛着透明的光泽,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盈亮,他弯唇,“五娘真聪明。”
这可挠到了虞兰芝的痒痒,她就爱听别人夸她聪明之类的话儿。
梁元序说话就是好听。
“你确定不和春樱一起进城吗?”虞兰芝独自开心了一会,又想起忧虑之事。
梁元序:“我回不去的。”
虞兰芝不解地睁圆了眼。
当她用这种眼神看过来,梁元序往往承受不住,移开视线,淡淡道:“城门已经戒严,满城都是大理寺和金吾卫官兵,搜查左上腹负伤之人,我进不去。”
话已说得这般透彻,虞兰芝再傻也听懂了,当场僵住。
身负重伤。
被大理寺和金吾卫全城缉捕。
这是闯了多大的祸?
“你,你犯了何事?”虞兰芝坐在床沿,不若坐在烤炉上。
他不说,春樱从城里回来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梁元序:“我杀了陈太师。”
虞兰芝身子一软,梁元序连忙接住她,闷哼一声,扯到了伤口。
“别别,我自己能爬起来。”虞兰芝大脑一片空白。
要不找陆宜洲投案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她欲哭无泪,抬眸,迎上的却是梁元序平静无波的眼眸。
所有的劝降立时哽在喉头。
再宽大还能宽大到哪里?
谋杀朝廷一品大员,普通百姓绝对凌迟或者五马分尸,梁元序的话,便是投案自首,撑死了也得三千里流放。
流放,不过是慢性死刑罢了,生前还要遭受无数折磨。
不行,山巅玉雪一般的他,绝对,不能,那样凋零。
一品大员又怎样?肯定死有余辜!
虞兰芝开始搜肠刮肚罗织陈太师的恶行:当街打死奴仆,纵奴行凶,因下官没有及时下轿避让他就被削职外放,外放途中下官父母不堪劳累双双去世,妻子流产,把人害得家破人亡。
还有那什么,那个构陷大伯父的人也是陈家的亲戚。
陈家一堆的坏人,侵占良田,强抢民女,前年抢她斋娘名额的不就是陈太师孙女!陈太师最小的嫡孙,更是坏种,偷瞄她胸-脯,故意撞她肩膀,与宣北侯世子讨论她的身体,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死了活该!
她只分得清梁元序和坏人,才不要管什么律法。
虞兰芝:“我绝不会把你交给官府,不管多少赏金。”
铿锵有力,信誓旦旦。
因为无比郑重,小娘子娇柔的眉眼都在那一瞬变得坚毅果敢。
梁元序怔怔望着她,喉结缓缓滑动。
他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她可爱的小脑袋,“我也绝不会连累你的,很快,我的人会到,只是可能还要麻烦你几日。”
虞兰芝:“嗯。”
梦里的手掌终于变成实质,轻抚她。
那一刻,是心动的,温暖的,但她很理智,梁元序也很克制。
两个人陷入沉默。
梁元序:“抱歉,我忘了你已经长大,还定了亲。”
虞兰芝垂眸,无处可躲。
“受伤”的她不敢踏出房门,唯恐被外间的茯苓发现。
春樱回来之前,更不能使唤婢女,只能与梁元序大眼瞪小眼待在狭小的内寝。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茯苓敲敲门,“娘子,鸡汤熬好了。”
等了一会儿,槅扇内才传来娘子的声音,“哦,进来放着吧,再多打些热水来。”
茯苓依言行事,走进去一一收拾妥帖。
“娘子,奴婢服侍您洗漱吧。”她担心五娘子受伤的腿。
娘子从纱帐内伸出一只手摆摆,“出去吧,我心情不好,就想一个人待会。”
娘子任性的时候只要秋蝉和春樱的,二等婢女茯苓不敢造次,福身退下,带上了槅扇的门。
床上,虞兰芝的脸已经沸腾,不断往外冒热气。
梁元序目不斜视,躺在她身边。
虞兰芝想死的心都有,一骨碌翻下床。
春樱啊秋蝉啊,你们再不回来,五娘子我就先去见曾祖母了。
第40章 第40章虞兰芝被迫仰头檀口半启……
主仆连心,似是感应到虞兰芝的召唤,春樱比预期中足足提前两刻钟回归。
秋蝉等一众婢女小厮如期而至,外带满满三大箱笼物资。
张妈妈抹着眼角迎上去诉苦:“蝉娘子,樱娘子,你们可算是到了,快去瞅瞅五娘子吧。一早到现在谁也不见,更不让人伺候。我差人问茯苓,茯苓也没辙。愁煞我了。”
昨儿夜里发烧,天亮将将退去,偏耍小
性子不让人服侍。张妈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原地转圈。
热毒最容易反复,谁知里头现在什么光景,有没有复烧?
春樱心虚,面色微微不自然,秋蝉上前一步,福身道:“妈妈辛苦了,您去歇歇,剩下的交给我和春樱安排。”
“也成,我这把老骨头快要散架了。”张妈妈一把年纪的人了,捶着腰唉声叹气离开跨院。
跨出门口时不由看向搬箱笼的婢女小厮,面生,不像主子跟前没脸面的,怎从前没见过?
虞府下人那么多,每次来也不可能全带上,有几个没照过面再正常不过,张妈妈着急回去睡回笼觉,不再上心。
春樱觑了眼陌生的婢女小厮,序公子的人。
今早,怀贤坊榆树宅子的管事看见她的信物,立刻深信不疑,遣人随行,临行前还塞给她一只荷包,再三鞠躬表谢。
这辈子都没收到过这么大的赏钱,沉甸甸的银元宝。春樱回去打开,险些闪瞎双眼。
怨不得沉甸异常,原来是金的。她惊慌之下忙问秋蝉。
秋蝉依旧淡淡的,说这是她应得的,拿着便是。
序公子的命,有一半算她所救。
……
外头的动静早就引起虞兰芝注意,西面屋子有人进进出出,想来是在整理收拾。
她趴在支摘窗观察,薄薄的小肚皮贴着窗台,天然的腰窝深深塌进去,益发显得细的地方细,圆的地方……
梁元序抹了把脸,闭目。
他没想乱看,可抬眼全是她。
虞兰芝激动不已,扭头对梁元序笑:“梁舍人,该来的人都来了,哇,那三个脸生的肯定是你家的。”
梁元序睁开眼睫,恍然失神,直到她说完话有一会,才慢慢移开相抵的视线,不看她,轻轻“嗯”了声。
他说:“五娘,十九我才能离开,这几日……”
“没问题!”虞兰芝拍着胸-脯保证,“秋蝉来了一切都不是问题,她和春樱是我身边最可靠的人,你放心吧。”
只是,十九的话……伤能好利索么?
便是她自己摔破皮都要疼半晌,那样皮肉外翻狰狞的伤口不到四日能愈合?
虞兰芝眉心微蹙,望着年轻郎君,他颤颤垂下的睫毛,纤长浓密。
帮人帮到底。
从昨晚到现在,他和她还有春樱,三个人把礼数不允许的事儿做了个遍,还会怕再添几日?
在小命跟前,去他的大防。
况且各自仆婢已到,今后分屋而居,只要她老老实实,啥事都不会发生,基本不会再接触。
虞兰芝走过来大咧咧坐在床沿的方凳上,鼓起勇气,豪迈道:“等会西面的屋子收拾好,我自会搬走,你安心住这边。其实我特别闲的,下个月才上任,要不你再多住几日?”
“这样对你不好。”梁元序沉吟道,“再这样,我可能就要对你负责。”
“你,你别多想,我岂会是那种人。”虞兰芝身子发虚,舌尖发硬,“不至于,真不至于一点小事就赖你的……”
梁元序愕然,嘴唇微翕。
“哈哈,看把你吓得。”她歪着脑袋,张开五指在他脸前晃晃。
一管盈香自她袖内飘出。
梁元序燥热难耐。
狭小的空间,从她靠近,顷刻沁满了又暖又柔的女儿香,但她并没有意识到逼仄空间里体香对于男人的影响,梁元序绷紧了脖颈。
虞兰芝叹了口气,“你真的非走不可么?”
“嗯。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没做。”
“好吧。”她说,“那你多加小心。”
“嗯。”他说,“回去我再给你报平安。”
“这间屋子小了点,不过你的人可以在脚踏和屏风后面将就几晚,夜里服侍你也方便。我已让春樱把净房的洗漱用具全都换成了新的,你放心用吧。”
“可别小看那灰扑扑的香胰子,我自己做的,特别香,抹完滑滑的。”
是她现在的味道吗?
梁元序的神色闪过一瞬不自在,左耳的那点红痣鲜艳欲滴,映得周围肤色迅速泛起不正常的粉。
从未见过他如此情态。
高热的阴影尚有余威。
虞兰芝大惊失色,忙探手摸他额头。
梁元序倒吸一口冷气,躲开了她的手。
虞兰芝的手探了个寂寞。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小会,虞兰芝讪讪收回爪子,支吾道:“我,我以为你发烧了……”
梁元序:“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本能反应。”
他无法接受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对着救命恩人起反应,只想远离她,或者求她离远一点。
虞兰芝挠了挠额头。好强的警惕心!想来他早知她心思不纯,一直防着呢。
可她真不是那个意思。
关心则乱。
不意右手一暖,被梁元序完全拢在手心。
他垂眸隔着自己的手背吻了吻,轻轻放在自己的额头,“你试吧,没有发烧。”
虞兰芝:“……”
抖得厉害。
梁元序掀起眼皮,“你怕我?”
他不动的时候,她的胆子很大。
可他稍稍回应,她就害怕。
一直都是这样。
却不怕陆宜洲。
光天化日之下与陆宜洲躲在树后,亲狎嬉戏。
非常熟稔,想来不止发生过一次。
他们还没有成亲。
这厢虞兰芝冷汗涔涔,差点从方凳上翻下,手忙脚乱站起身,后退两步。
“哈哈,怎么可能。”她强撑道,“我连陆宜洲都不怕的,岂会怕你!”
梁元序嗤笑一声。
“陆宜洲”三个字像一盆冰凉的雪水,兜头浇下,虞兰芝在梁元序的凝视中打了一个哆嗦。
似乎还是怕的。
灯树的上清珠月色清华,泛着冷光。
两匹可爱的卑然小马驹。
被祖母强横拿走二分之一的聘礼。
无不提醒她得罪陆宜洲的后果——敬酒不吃吃罚酒。
喝花酒那日,他咬着她耳朵说得很明白,对她这么好就是要与她成为夫妻,做夫妻之事,她理应回报他的,不答应也得答应。
虞兰芝并不懂具体要做的事,可不知为何,下意识觉得再也没法逃避的,也不打算逃避。
为何在她认命的时候再生波澜?
小小的寝卧,针落可闻。
虞兰芝垂着脸,默默挪到了支摘窗下,让外面的风吹凉发热的脑袋。
梁元序的两名婢女前来向虞兰芝施礼问安,虞兰芝叮嘱几句,二人躬身应下。
虞兰芝忍不住看向梁元序的方向,他没有看她,盘腿而坐,闭着眼。
似乎在生气,他恼了。
她收回目光,悄然离开,去了西面的屋子。
关上门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之后基本就没有虞兰芝什么事。
全都交给下人。
小厨房的反应还算平静,厨娘和灶上丫头疯狂劈柴。
五娘子太折腾,不过哪家金枝玉叶不折腾,忍忍吧,反正她又不常住田庄。
最多三五日也就过去。
劈啊劈,总算劈够了双份。
五娘子嫌弃乡下脏,每日要沐浴两遍,早上和晚上。
五娘子胃口好,一顿两大碗八个菜,吃不下就分给房里的一等婢女,该死的一等婢女胃口更好,吃完五娘子剩下的还要厨房再做几样垫吧垫吧。
厨娘那个怨呐。
作为下人,再多的怨也就是在心里嘀咕,为了主子舒心,该做的活照样做,利利落落。
五娘子自己都不怕沐浴洗秃噜皮,下人自然不必操心了。
殊不知晚上沐浴的热水是烧给梁元序的,早上的归虞兰芝。
……
这日掌灯时分,春樱服侍虞兰芝洗漱梳头,顺便把回城的所见所闻述说一番。
“娘子,夫人没起疑心,只当您在为脂粉铺子忙碌,便叮嘱早些忙完回家。”
“您不知道,城门口严得苍蝇都不敢乱飞,不论进出全得搜身,专探人左边肋骨附近。”说着,压低了嗓音道,“序公子受伤那地方。更夸张的是特特安排女仵作,查
验过路女子,手劲儿忒大,奴婢肋骨都要被她捏断。”
一旦发现可疑伤情或者携带止血伤药一类,皆要被严加盘查,官兵甚至当场押走了两名嫌犯。
这便是春樱仅带回两颗老参的原因,其余带了也白搭,还要被扣下盘查,图惹是非。
她说:“娘子别担心,奴婢不敢带,序公子的人敢的,奴婢没有问他们用什么法子,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帮到序公子就成。”
虞兰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此事非同小可,我只信任你与秋蝉。”
“娘子尽管放一百个心,我们与娘子荣辱与共,断不会走露风声。”
秋蝉从针线里抬起头,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便说吧。”虞兰芝道。
“娘子,死的是陈太师。”秋蝉声音都在发抖。
到现在脑子还懵懵的。
虞兰芝早已知晓,也很惆怅,打起精神安慰她们:“不必害怕,官府连刺客的特征都不清楚,查那么严还不是连张画像都没有。”
怎样都查不到梁元序头上。
便是知悉特征也很难怀疑。
谁敢相信梁元序会杀人。
东面屋子的灯,早早吹熄。
西边的屋子没多会儿也熄了。
虞兰芝躺在床上,秋蝉和春樱一个睡罗汉床一个打地铺。
三个人不约而同走了困。
各怀心思。
秋蝉在心里叹口气,春樱两眼发直。
虞兰芝躲在层层纱帐内,四肢摊开,青丝如瀑,薄衾被一双凝白纤足蹬至床尾。
思绪纷乱。
一会儿想他的婢女真漂亮,贴身侍候,或许是通房,只有通房才那么亲密,晚上守在他床边。一会又完全否认,不是婢女还能怎样,总不能来两个男仆吧,男仆如何进得她闺房?
他别无选择,只能使唤婢女。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那一刻照旧泛酸水,思来想去,终于在睡着前隐约触碰答案:美貌。
倘若是两个无盐丑女,她便不会如此吃味。
虞兰芝翻过身,把梁元序从脑子甩出去,心里默默念着陆宜洲。
这个霸道的,傲慢的,待她时好时坏的才是她的未婚夫。
虽然他好色,不太珍惜她,可她也好色啊,权当被狗舔了。
反正她舒服了,她不亏。
虞兰芝用手背盖住湿润的眼睛。
她与陆宜洲做了那么多秽乱之事,还有何面目与梁元序心无旁骛交心?
虞兰芝在心里告诫自己:做好决定的事,不能反悔。
一则她贪图安稳日子。
二则她也没本事反悔。
中秋盟约如同儿戏,契书都没写,成不成立还不是看陆宜洲心情,他不乐意,多的是法子整治她。
倘她任性妄为,陆宜洲肯定成全她,多半笑眯眯道:成啊,你想哪天,日子你来挑。
待她傻乎乎真的挑起来,那个挑好的日子绝对就是她的忌日。
光是二分之一聘礼就能让二房倾家荡产。
祖母是不可能退还的,只会冷眼旁观,然后将所有怨气发泄在她身上,与阿娘彻底撕破脸。
虞兰芝一遍又一遍念着陆宜洲:他长得特好看,又大方,有前途有家世,我本本分分与他生儿育女,做满头珠翠的贵妇,过顶好顶好的日子。
酣然睡去。
更漏滴答,转眼东方渐渐晕开一抹鱼肚白。
十七,晴空万里。
虞兰芝如常起身,想到自己的“腿伤”,不得不缩在屋内踢毽子玩,春樱把支摘窗打开到最大,脆声道:“娘子,西面有奇景,是彩虹欸,我扶您出来看。”
晴日彩虹!
虞兰芝忙忙走出屋子,一瘸一拐,站定院中,向西眺望,蓝天白云,一弯七色虹桥架在当空,美不胜收。
刹那间,心里的乌云冰消瓦解。
虞兰芝笑靥如花。
春樱叫住茯苓和连翘,笑道:“娘子腿伤不便,你们且去前头盯着些。”
舂米提取米粉,倘若不多几个人盯着,难保没有起贪心的,人之本性也。
茯苓和连翘离开了小跨院。
春樱把木门一栓,形成了一方隐秘的小天地。
虞兰芝与她相视一笑,走到梁元序窗前,不等请他出来透透气看彩虹,那扇窗已提前打开,梁元序穿戴一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干净清澈。
若非一抹惨白,任谁也猜不出他腹部的伤势有多重。
“五娘。”
“嗯。”她说,“快出来吧,有彩虹。”
在婢女的搀扶下,梁元序走了出来,坐在院中摆放的圈椅,仰脸看着她,复又垂眸,她的素手近在眼前。
梁元序伸手去握,虞兰芝忽然抬手指着西面的天空,“在那儿呢,彩虹。”
那只想要抓住她的手,缓缓落下。
她的体香却像钩子一般,深深勾在了他心间,整夜不宁。
那是她睡过的床,铺着她的茵褥,全都是她的气息。
她泪眼朦胧,俯身不停为他擦拭降温,而他模糊间看见的全是那松散衣襟下的山峦起伏。
在烛火里,烟雾般的纱帐中,摇晃。
不敢睁眼。
梁元序深呼吸,平复心情。
“对不起。”他轻轻呢喃。
虞兰芝在心里说没关系。
扯平啦,他不欠她。他隔着自己的手背吻了她的手,她还强行亲了他下巴呢。
梁元序:“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杀人?”
虞兰芝:“这么大的事儿能说你自然会对我讲,强行问,多让人为难啊。”
顿了顿,她由衷道:“以后别那样了,你前途似锦,狗官再狗,也不值得你触犯律法赔上性命。”
“嗯。”
“你杀的是狗官,我就站在你这边儿,但是律法不会容你,此去,你可有万全之策?”
“有的。你不要担心。”梁元序目光与她交汇在一起,变得柔软,“此番承蒙娘子仗义相救,梁某铭记于心,我回洛京城平息此事,他日你若听得我加官进爵,可来找我。”
他把珍藏手心的一枚上清珠用力按在了她手心,粉蓝色,又大又圆,“此为信物。”
“你拿着它,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任何事。”他没有看她,目视前方,用力地说“任何事”。
“只要无关动摇江山社稷的,我都会去做。”
虞兰芝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才醒过神,忙将宝珠还给他,“说啥呢,你是不是傻,万一我让你打家劫舍,强抢民女,你也干?”
“当初你救我,我可曾给过你好处?连谢礼都被你家退了回来,如今我不过是报恩,怎配得上你许千金之诺。”
梁元序眸中含着光,盈盈凝望她。
旁人是看不懂的。
春樱只可惜这么大的上清珠,不收真的很可惜。
又岂会懂那一刻,一个郎君的渴求和一个娘子的婉拒。
欲语还休地拉扯着。
一阵叩门声,把虞兰芝从拉扯的漩涡里救出。
门外传来小厮的回禀:“娘子,洲公子求见。”
虞兰芝如临大敌,差点蹦起来。
梁元序:“你紧张什么,难道他还能登你垂花门,赴你香闺?”
哈,是哦,一时心虚乱了方寸。
男人怎么可能进香闺?
所以她在香闺放了一个男人这件事千万不能让陆宜洲知道。
虞兰芝汗如雨下,春樱拥着她火急火燎冲回内室,也不用梳头,只换了身待客的衣裙。
临走前,她下意识瞟了一眼梁元序。
他向后靠着椅背,美眸半眯,似笑非笑。
虞兰芝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迈出小跨院,沿游廊穿过两道门,径直来到了外院,小厮说洲公子在门外牧马。
她便轻提裙裾,一瘸一拐走出门外,费力地扮演腿上有伤之人。
就不能在院子里让她少走两步?
不过,他应该不知她腿上“有伤”,外院的小厮八成也是个糊涂的。
田庄门外西边一片金黄麦浪,东边则是洛京初夏的油菜花田,油黄油黄的,一直往天的尽头延伸,仿佛开在了云端。
乡下的女儿家没那么多忌讳,正是农忙时,田间小路,蜂蝶
乱飞,人来人往,她们好奇地觑着陆宜洲,不时掩袖低笑,小声议论着。
陆宜洲的马儿很温顺,低头啃食田埂野草,陆宜洲则站在烂漫晨光里,比骄阳更夺目。
充分解释了今日这条小路格外拥挤的原因。
有的小娘子已经来回走了三趟。
他间或抬眸看向朝他打招呼的小娘子,面无表情。
小娘子又羞又怕,惊慌跑走。
“我说,要不你蒙个面吧。”虞兰芝走过来,拧眉,“你这样招摇过市,把蜜蜂蝴蝶招来,再板着脸唬人,真的是。”
方才吓跑的小娘子鞋都掉了!
陆宜洲一怔,扭头看她,面无表情的脸,霎时漾起笑意,对她挑了一下眉毛打个招呼。
“怎么回事,岳母说你铺子亏到要关门,躲在田庄舂米谋划东山再起。”
时下,到他这个程度完全可以提前称呼岳父岳母了。虞府的下人多数也开始称他姑爷。
“不可能,我铺子好着呢。”
“腿怎么了?”
“呃,摔的。”
“我瞧瞧。”
“你敢。”
陆宜洲不敢,但是敢将她整个打横抱进怀里,轻轻松松颠了颠,吓得虞兰芝环紧他脖颈。
“放我下来,你……你要不要脸啊。”她大呼小叫。
陆宜洲:“严重吗?”
“不严重,已经结疤。”
“果真?”
虞兰芝点头如捣蒜,唯恐装得太过被他发现什么端倪。
不严重的情况下,他把她抱上了马儿。
身后陆宜洲紧紧贴着她,把她完全纳入怀中。
马儿抬起头,沿着油菜花小路往北而去。
“陪我。”他低头咬她的耳朵,“等会儿我就要走了呢,下个月回京。”
“你要去哪儿?”虞兰芝暗喜,心想香闺藏男人这事儿不会被发现了。
“敏王府被烧,陈太师遇刺,我去抓所有牵涉其中的人,然后把他们脑袋拧下来。”他笑着吓唬她。
虞兰芝僵在他怀中。
马儿越跑越远,跑入花田深处,陆宜洲单手握住她纤细的颈子,食指将她下巴往上一顶,虞兰芝被迫仰头檀口半启,火热的气息覆下。
虞兰芝双手扯着他的大手,舌尖往外顶,不让他得逞。
“听话。”他低声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