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启主动助她对抗李锦月,看起来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他能力出众,可随时转圜,她亦不敢全信。
所以尽管她疑问重重,宁可自己憋在宫里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愿再求助于他。
直到刘卓礼遣女使前来相邀,才终给了她再度登门的理由。
“迎恩快来尝尝,这些都是我们北宁的特色菜品,管保你吃个新奇。”
刘卓礼坐在李迎恩右手边热情招待,云启和难得上桌的南星分居对面和左手边,静待两位殿下率先品尝。
“嗯,味道很好,谢殿下款待。”
待李迎恩尝了一口,眼馋已久的南星终于可以行动,眼睛放着光专注于菜肴,全未察觉席间的气氛微妙:
“不是早说好了以名相称,你怎么又叫得如此生分?”刘卓礼佯装不满:
“卓礼自问未做错何事,可是这二人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南星闻言惊慌抬头,嘴里刚啃的猪蹄也不敢嚼,茫然地眨巴着下垂眼,不知自己因何又要背锅。
真正的罪魁祸首坐在对面,倒是淡然自若,还巴巴地给自己斟了一碗专为李迎恩准备的百花蜜露尝尝甜。
“没有,无人得罪。”
李迎恩坦然:
“只是想了想,我当日因一己私欲求助于诸位,是否太过自私。”
“毕竟于私,各位可以仗义出手,但于公,始终要考虑利益牵扯,而相较于其他姊妹,我是最无势之人。若因与我过从甚密而误了其它机遇,实属不值。”
“所以你觉得,我们是为借你的公主身份,交好于陛下朝堂,才愿意相助?”
刘卓礼向来一副纯净少年姿态,如今突然正色起来,方展露亲王气魄,反而让李迎恩有些愧色:
“倒不全是,只是怕你们初来不了解情势,茫然受我哄骗,误了日后的路。”
刘卓礼轻叹一声,自顾将酒杯斟满,垂着眼沉音道:
“你可知,我为何助你?”
“因为你,人好...”李迎恩当真如此以为。
刘卓礼闻言轻笑,抬眸定格在李迎恩脸上: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他又细细道来:
“母妃与我均不受宠,故而自小遍遭冷遇;稍大些以为发奋图强便能改变境遇,又因被疑夺嫡处处受限;所以你当我为何整日各处闲游,为何宁愿留在景国哪怕成为质子?唯有如此皇兄才能安心,也唯有如此,我尚能为北宁施展一点点贡献。”
“所以我一开始便看出你的处境,说我怜香惜玉也好,感同身受也罢,本就是想助你不必重蹈我的覆辙。”
“至于你说的,依附于势有助之人,若我愿如此为之,便早在北宁卷起腥风血雨,又怎会如今坐在此处?”
刘卓礼说得云淡风轻,可谁知他经过多少次破碎才能坦然至此。
李迎恩颇为心疼地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一门心思都在反思自己是否太小人之心了,全然未察觉对面那人视线黏在自己手上一般,神色不明。
“是我愚笨了,不想卓礼兄竟如此大义!迎恩以蜜露代酒,敬你一杯。”
两人放下酒杯,言归于好:
“无妨,说开了就好。”
“日后你再有何需求大可直言,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是身份惹眼,我也想一起出宫去亲身体验,总比整日等你们回来言语描绘有趣得多。”
刘卓礼又变回顽劣少年,有些不满地憋着嘴喃喃抱怨。
这可是他自己说的,那李迎恩再开口,也不算她蹬鼻子上脸了吧:
“确有一事相求。”
她又露出那副谄媚嘴脸,一面殷勤地帮刘卓礼添酒,一面讪笑着开口:、
“不知道卓礼手头有多少银两啊,可否借我,江湖救急之用?”
“你借银两何用?”
李迎恩要借的不是小数目,且也不知这些王孙权贵是如何看待青楼女子,因此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当真要为那女子赎身?”久未言语的云启终于开口:
“你可知那密信便是出于她的房间之内?”
看来云启已探得了情报,如此一来她便再没什么藏着掖着了:
“嗯,我知道,我在柴房看见她琵琶上的纹饰与密信一模一样,但她说她不知情,且自告为我留意恩客行踪。”
“她说你就信?”
李迎恩垂眸不语,她确实说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归根究底不过恻隐之心。
“且不管真假,既她自告奋勇,留在花月楼为你所用不是更好,何必如此着急赎身,白白少个占尽地利的探子。”
云启继续理智分析,倒是听得李迎恩有些不悦,心中暗自腹诽他果然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昨日你也见了那些恩客如何混账,她多留一日就要多受一日的苦,怎能不急?”
“青楼女子做得就是此等生意,你今日赎她,明日又要赎谁?天下青楼那么多,你赎得过来吗?”
闻此李迎恩当真动了气,雪腮涨粉,杏眸怒瞪,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若是她自愿风尘,我自不去多事,但她分明奋力抗争想要脱离泥沼,少时无力为奸人所害,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希望,怎可弃她于不顾!”
“更不必说她自身不保,也要护旁人周全,这样可贵得女子无论适合身份都值得真诚相待!”
还觉不解气,又气愤地剜他一眼:
“又没借你的钱!”
说完气呼呼地转向刘卓礼,半响才调整好情绪,挤出个讨好的笑:
“善良又仗义的卓礼兄,你意下如何?”
刘卓礼本就无甚意见,如今又眼见李迎恩方才吵架的气势,与现下变脸的功力,再不敢多言,弱弱问道:
“你需要多少银两?”
“一千两!一千两足以!”
李迎恩赶忙回应,又怕对方拒绝般循循善诱:
“其实还差两千两,不过我月俸被克扣,宫里人多又花销大,这些年只勉强存下一千两,不然也不用开口借钱。”
“你放心,日后我会省吃俭用早日还钱的!虽然时间可能会久一点...不过反正你也不着急回北宁不是吗,就在宫里长住嘛,看你一表人才又人格出众,说不定就赢得哪位公主青睐,自成一段佳缘也不一定呢~”
这厢两人相谈甚欢,却无人理会对面云启的阴沉脸色。
“你若如此说,我倒当真没有理由拒绝了。”
刘卓礼笑言道,转头便欲吩咐下人去取银票。
却还未出口,便见云启利落地解下身上玉佩,表情看起来依旧不情不愿,手上动作却一刻未停,将螭龙佩推至李迎恩面前:
“拿去换钱,不只一千两。”
面对这般突兀转变,李迎恩一时惊诧,悄悄抬眸偷瞄对面那人神情,却见他既如往日的高傲模样;视线流转回到玉佩上稍作探究,也不晓得什么质地学问,于是挑着眉犹疑,迟迟未伸手去接:
“什么宝贝啊,竟值千两。”
她倒不是不信,是当真不识。虽贵为公主,可往来进贡的稀罕之物都拢在贵妃手里,岂会容她企及。
“此物名曰螭龙佩,当真是个宝贝呢!”
南星终于舍得放下手中餐食,代为详解。
倒不是他多有眼色,不过是往日自己也曾这般无知,如今终于有人提出同样疑问,他自然要抓紧机会卖弄一番:
“据说这玉佩出自前朝名师之手,且通身由上等和田青玉完整打造,无论工艺、成色、都已登峰造极;加之年代久远,存之珍贵,越发为文人墨客与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可谓有市无价之宝。”
南星也没想到能将这套拗口说辞记得如此完整,言毕不由惊叹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十分得意地望向自家老大邀功。
却不见李迎恩将要伸出的手,被他唬得僵在半空,后又瑟瑟收回:
“既如此贵重,还是不便轻易相借,恐有闪失。”
说着又将视线回归于刘卓礼:
“还是直接用银两行事,更方便安心些。”
“不可!”
刘卓礼刚欲开口便被打断,颇有些哀怨地望向云启,然后者却全未在意,自顾自继续言说:
“卓礼终归是亲王,朝堂家国身不由己,岂是你说久留救可久留的?若不日北宁帝召他回朝,不复返景,你当如何还债?”
闻言刘卓礼再度开口,欲言明自己堂堂亲王哪就那么小气,既助人为乐,白白相赠也并无不可。
却被云启再次抢断:
“云某倒是逍遥散人一个,来去自如,只要你不赖账,何时将玉佩赎回,均可归还于我。”
察觉云启如此殷勤,刘卓礼逐渐了然情势,眼神也由起初的莫名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遂决定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
“说得也是,而且这类宝贝他多得是,就算还不上,你都无需顾虑,现下这么说不过是唬你,云启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云启余光瞥他一眼,知他用心,并未否认。
只有李迎恩,踌躇地盯着面前玉佩,总觉得这求人办事却先针对人家一番的场景分外熟悉,虽有些过意不去,但终归目的达成,总没有退缩的道理。
“那便感谢云大人倾囊相助了!”
李迎恩收好玉佩抱拳谢礼,想了想再度提请:
“若大人不弃,可否同去当铺交易?迎恩没有经验,唯恐叫人算计,暴殄了如此珍贵之物。”
“那是自然。”
云启的脸色至此缓和不少,如往常一般柔声道:
“不过在此之前,应当先与那老鸨谈拢赎金几许,令她立个字据,免她坐地起价,平白扯皮。”
“大人所言极是,要不说,还得是您见多识广呢!”
李迎恩翻脸比翻书还快,恭维的话张口就来,忽然热络的态度哄得云启有些无措,只得信手端起杯盏,佯装饮酒以躲避视线。
偏有人得寸进尺,干脆端起凳子挪到云启身旁落座,拉近距离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一错不错,直看得云启忍无可忍与她目光相对。
“大人您吃好了嘛~”
云启闻言眉头轻挑,但见眼前人不再言语却笑得逢迎,便已了然意图,遂配合地放下杯盏,翩然起身,行动示意李迎恩即可启程。
路过南星时,顺手将他掳了过来,也不管他塞得满满的嘴里“呜呜”地抗议着什么。
不多时二人落座花月楼议事厅,南星随侍而立,如同换了个人一般神色肃威。
老鸨听闻有贵客来为女子赎身,带着一众应奴速速赶来,笑得如花一般殷勤看茶:
“贵人当真好眼力,我们花月楼的姑娘个顶个品貌双绝,赎回去做个姬妾还是外室,管保伺候得您舒舒服服。”
“公子既瞧好了人,既然心中有数。”
未免李迎恩露怯,谈判事宜均由云启代为开口:
“素闻花月楼姑娘等级严密,身价不同,其中规矩还请说明一二。”
“可说呢,贵人果真是个有见识的。”
老鸨卖弄风姿地朝二人甩了甩手帕,一阵浓烈的香粉扑鼻,呛得李迎恩不由自主眯了眯眼,始作俑者却转身落座,娓娓道来:
“咱们花月楼的姑娘总共分为六牌,从花魁到丫鬟身价自是不同,千金百金都是有的,只是不知贵人瞧上了哪个,才好具体询价。”
李迎恩曾翻过正厅的花名册,当时只道奇怪,怎的青楼女子也有封号不成,如今想来,却是将其区分三六九等的牌级。
如此想来,倒也不必疑心老鸨信口开河,于是再懒得兜圈子,正襟端坐,拿起权贵姿态来朗声钦点:
“唐蔓音,赎金几许?”
老鸨不仅没表现出半分对高价的兴奋,反而在听见名字时神色一僵,不自然地瞥开视线,半响才顾左右而言他:
“贵人要不再看看其她人呢,咱们这花月楼漂亮、会伺候人的姑娘多得是。”
李迎恩自然察觉这回答非比寻常,索性直接探身上前,隔着一面方桌,蹙眉紧盯老鸨,施压道:
“你为何避而不答,是看不起我,还是舍不得放她?”
“贵人您说笑,奴家可不敢。”
老鸨自是不敢得罪富贵恩客,又属实感受这公子气势咄咄,若不给个合理解释生怕他闹事砸场,故而尽管难言,还是和盘托出:
“说起来也让奴家实在为难,蔓音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