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她刨根究底,毕竟云启一行乃是她现下唯一倚仗,且共同计划诸多隐秘,若此时为李锦月策反而去,李迎恩的后果可想而知。
即便如此,她也清楚自己无权,亦无身份刺探他人秘事,如此莽撞出言非但失礼,更失颜面。
特别是眼见云启明明已然耳闻,却只顿于原地,背对着她不欲解答,李迎恩越发了然。
于是识趣地故作轻松道:
“我随口一问而已,不便严明就算了,大人自便。”
“是,云启告退。”
得了赦令,那人仅片刻迟疑,便应声告辞,三两步行至厢前,掀开车帘踏了出去。
车厢里仅剩李迎恩自己,随着路程颠簸左右轻晃,无言的静谧,衬得车轮“咿咿呀呀”得响声越发清晰。
她有些烦躁地拧着袍袖,暗自在心底说服自己:
即便多年的情谊不是也随便将她弃之不顾嘛,又遑论本就萍水相逢之人。
说起来,自己无权无势,拿不出一点对等的利益为回报,人家当日肯出手相助,便已然该心存感激;如今有机会与长姐交好,引荐于贵妃、父帝,无论于仕途于邦交都是极佳机遇,哪有不抓紧的道理。
强弱相较,若换做是她也知该如何取舍。
如此说来,即便有人将近日之事作投名状相揭,也在情理之中。
李迎恩越想越觉泄气,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抗争,不过终是徒劳。
也许当真该如絮莲所说,既自己能力太弱,不如随波逐流,寻个夫婿相持,也不再作那些痴心妄想,就如母后一般,做一个宽忍无为,与世无争的深闺贤妇便好。
至于是否相爱,是否欢喜,是否得以还自己一身清白,本无人在意,她也再无力去争。
闹市街本与宫城不远,思索间马车已至偏门,由着早早排好的接应之人,将李迎恩扶下车厢,随众人一同秘行至翰音院,换回自己的一身宫服。
夜色已晚,哪管刘卓礼如何好奇,也不便当下再议今日所获,于是体贴地安排女使护送李迎恩回寝宫。
“不必麻烦女使大人,宫路我自幼走惯,自行回宫便可。”
“这些时日劳烦殿下和诸位大人,迎恩诚心谢过。”
说着,李迎恩十分端正地将双手交于侧腰,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谢礼以示诚意。
随后便转身一人踏入夜色。
却不见身后三人,因着她方才动作纷纷怔愣原地。
刘卓礼:“她何曾,行过这般女子礼仪?”
南星摇了摇头答道:
“公子礼见得多,公主礼不曾见。”
刘卓礼越发莫名其妙地抓抓额角,仍是想不通透,于是洒脱甩手:
“女子心思最难猜,明日再问,都回屋歇着吧。”
众人得了令悉数散去,唯剩云启一人仍立在原处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吟半响,他终是抬步,寻着李迎恩的方向跟了上去。
这厢李迎恩已至承福宫外沿,再转过一道宫墙复行几步便是寝院正门。
她一面走一面暗自庆幸,这一路顺畅得出奇,连个巡逻侍卫都未曾碰见,省却了闪躲辩护的麻烦。
可下一瞬她方转过夹城门,便瞥见前方一众侍卫宫人积聚于寝宫外,为首的李锦月正与絮莲僵持。
“我们公主当真睡下了,大公主何事尽可知会絮莲,明早定代为详禀。”
“六妹何曾这般早歇,本宫好容易来找她商议正事,怎好由着懒散避而不见。”
李锦月一边说着,一边朝承福宫院内张望,试图撇开絮莲等人直闯宫门,可左右都被阻拦,索性面色一沉,正色威压道:
“你们如此卖力阻拦,究竟在心虚什么?莫不是你们公主压根不在寝殿?!”
“大公主说笑了。”絮莲大抵心里发颤,但面上丝毫不露。
可李锦月仿佛已然笃定一般,略微回身将侍卫叫上跟前,低声安排几句,随即便见他们紧盯着承福宫的人各自散开,一副待命姿态。
李锦月转回身放言道:
“如此本宫更该入内一探,既为六妹安危清誉,也为端正宫闱。尔等若再敢阻拦,便休怪本宫以宫规惩之!”
说罢抬步,作势欲强闯承福宫。
李迎恩远远望着局势焦灼,再无法淡然,即便此时现身难为,却也别无他法。
她迈步正欲上前,却未及踏出门廊,便叫人自身后拎住衣领,顺势大手掩住唇齿,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拖回墙后。
李迎恩被那人单手抵在宫墙,高大身影迅速逼至跟前,她心下大惊,手脚并用正欲奋起反抗。
“是我。”
闻听熟悉音色,李迎恩锤人的手停在半空,瞪大眼睛仔细分辨,果见云启那两道柳叶般狭长美目,在月色映衬下闪着潋滟柔光。
“好美...”
李迎恩不禁暗暗感叹,后知后觉自己心跳失速,却分辨不清是因方才惊吓所致,还是因当下的咫尺相视。
“就这么冒然冲出去,如何同你长姐解释行踪?”
云启未察面前人因何呆愣,只将禁锢她的手放开,恨铁不成钢般训导。
李迎恩堪堪回神,视线撇开,沉默不语。
一来她的确没想好说辞,二来她已将面前人划归李锦月一派,那自己之后如何境遇又与他有何干系。
云启倒不知这些心声,只当她是情急无措,于是善心大发,语气里难掩骄傲地主动提议:
“是否要求我相助啊?”
李迎恩闻言转回视线,望着面前人这副拿乔模样有些疑惑,不懂他为何明明攀到了高枝儿,还要费力来她面前作好人,难不成初来乍到还摸不清局势?
可他也不像这般愚笨之人啊。
不过现下情势容不得她细想,虽絮莲不惧威慑坚持陪笑周旋,可李锦月向来如何想便如何做,不管合不合规矩,但凡她当真下令闯宫,十个絮莲也只有挨打的份。
既云启主动相帮,管他日后如何选择,解决当务之急更为紧要,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要!”李迎恩满眼真诚地用力点头,不管真情还是假意,紧要关头还是要能屈能伸:
“你如何助我?”
云启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将笑意抿开,酝了个正色道:
“在你寝宫外围寻个正门难以望见的角落,我带你回殿。”
“承福宫仅此一门通行,墙外随便寻个地儿,你当真进得去?”
云启不答,又是惯常环臂抱胸的姿势居高临下注视着她,自具一番傲慢姿态。
李迎恩顿觉自己多话,虽旁人难以相信,但他向来行事稳妥,如此说必然已有把握,只管配合便好。
于是她一把抓起云启手腕:
“随我来。”
返身朝着长巷深处跑去。
月色将万物镀上一层清冷但温柔的光,少女的罗裙随着动作荡起涟漪,在脚下翩跹成一朵绚色的花;春夜的风清新微凉,轻柔地抚过她脸庞,又卷着独有的馨香向后飘摇,萦绕在少侠身旁。
云启步履不停,视线却自相牵的手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李迎恩脂凝杏腮的侧脸微微出神,竟格外体会到非同一般的安逸舒宁。
不多时,二人驻足于承福宫后墙之外:
“这里如何?前面不仅有主殿,还有殿侧古树遮蔽,长姐就算千里眼也断然望不到此。”
李迎恩胸腔起伏,疾跑后的气息尚未喘匀,便急切地指点着周遭环境示于云启。
后者扫了一眼,颇为赞许地点点头,随即开口却又是作揖辞罪:
“是急从权,若云启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李迎恩有些不解,怎的好好一少侠,今日倒像个老太太般啰嗦:
“这话你今夜说了三遍了,我哪里就是那么小气的人了?”
“见谅,无罪,本宫概不计...”
李迎恩话未说完,便觉腰侧环来一只温热手掌,顺势用力将她紧紧锁进怀抱,未及害羞,便身体一轻,已然随着那人的步调凌空飞了起来。
只须臾,二人已平稳落地宫墙内,李迎恩甚至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首次飞天的奇异感受,却已足够兴奋:
“好厉害,这也太有趣了!”
云启收回手臂,又特地退后一步拉开二人间距,毫不留情打断李迎恩的雀跃:
“你长姐闯进来了,还不赶紧回殿。”
“哦。”
提及那人便教李迎恩笑容尽收,她听着前院动静,心知还能容她片刻,却也分毫不敢耽搁,赶忙提裙急奔寝殿,还不忘关照云启藏好,不要为人察见。
跳入殿内,她再顾不得其它,疾步行至妆台前扯开首饰盒,将头上钗环尽数卸下,劈里啪啦一通乱扔,又随意两把将散发揉乱,故作一副半醒之态,回手扯了一件外衫罩在身上,方才迎出门去。
“何事喧闹,扰了本宫好眠?”
见自家主子归来,宫人门可算歇了口气,絮莲十分伶俐地返身上前搀扶,与李迎恩一唱一和,将戏做足:
“公主怎么起来了,都是奴婢不好,吵得您不能安睡。”
李迎恩再未搭话,视线扫过门前众人,最终锁在李锦月脸上,明知故问:
“长姐这是何意?”
李锦月似是完全没想到她会出现一般,露出一瞬间错愕神情,不过转瞬便换上了一抹假笑:
“自然是关心六妹安危了。”
“前些日子刚传出那等谣言,做姐姐的本该多关照你些,可奈何白日我都忙着筹备春日花宴,唯有晚间得了空能来瞧瞧,却见这奴才在门口鬼鬼祟祟,还以为你又出了何事,可吓慌了我。”
就她身后这浩浩汤汤一队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慌乱之行,倒像专程有备而来。不过既她如此说,李迎恩也只能如此听,毕竟李锦月有贵妃撑腰,又深受父帝宠爱,不似端妃那般容易拿捏。
“那迎恩当真要多谢长姐了。”
“你我姐妹之间,何必如此客套。”
李锦月十分亲昵地拍了拍李迎恩的手,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既无事我便安心了,六妹好生安歇,我也回去了。”
“长姐慢走。”
李迎恩目送那一队人缓行,直至出了夹门拐角,她才放心退回院内,由絮莲扶着,一面朝寝殿走一面问话:、
“她怎会突然来此?”
“可说就是呢,公主今日行程除奴婢之外未说于任何一人,按理说没人走漏风声,怎的大公主就这么巧来闯空门?”
“就她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着实唬人,方才奴婢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还好公主您回得及时。”
说着絮莲不由纳闷,环顾着四周,寻着李迎恩可能突然出现路径:
“说起来,您是怎么回来的,奴婢一直守着门,鸟都未见一只啊。”
李迎恩见她视线乱瞟,方想起云启不知藏于何处,也跟着四下搜寻,嘴上不忘吹嘘起来:
“我飞回来的,是不是很厉害。”
絮莲闻言停下动作,表情略带心疼地回瞥她一眼:
“奴婢这就去拿水伺候您洗漱。”
说罢便甩下李迎恩手臂,利落地奔着厨房而去,一面疾行一面絮絮叨叨:
“可赶紧让主子休息,给我们公主累得都说胡话了。”
李迎恩听着絮莲自言自语有些好笑,可视线搜寻半天都未见云启身影,不由些许失落,可今夜颇多疑惑,又着实让她疲累:
花月楼相争的两队都是何人?
唐蔓音与密信有何联系?
为何有人要暗中监视花月楼?
长姐因何突然来访?
云启是否投靠长姐,又因何主动相助?
每一条都让她伤神,想又想不明白,李迎恩索性摇摇头,暂且清空思绪,打算好眠一夜再从长计议。
她晃着手臂,抬脚踏进寝殿,却不见身后古树枝桠上,一道精炼身影飞身而去,只余树影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