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碌公主,但黑莲花女帝》 第1章 耻辱 城郊弃屋,窗壁斑驳,蛛网银森,锦缎珠钗的少女双手后束,清瘦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栗,如受惊的兔子般蜷于墙角,谨慎着外间动静。 “好歹是金枝玉叶,岂是哪般庸脂俗粉可比,杀了可惜,不若寻个偏远老宅藏娇,添个美妾岂不乐哉。” “荒唐!我看你色胆包天!”斥责混着酒坛碎裂的清脆一并响起: “主子下令,尔等几条性命竟敢违逆!若是歇足便即刻启程,趁早将那公主带出城去,才好动手!” 听闻此言,余下众人莫敢再话。 时不可待的局势越发令内室的李迎恩胆寒,背后以瓦割绳的动作越发急切,却勉强小心着不弄出声响,以免惊扰门外众匪,细密冷汗不由顺着额角渗落。 索性窗外恰有雀儿啁啾,李迎恩借声掩护,狠命求生,终在鸟儿纷飞前磨断手脚绳缚,于灰絮飞扬间重获便捷。 隔着残门缝隙,略瞥一眼众匪仍在酣饮,自知机不可失,即便鲁莽却也顾不得其它,起身直奔窗口一跃而出。 尚未逃出院落,便被堂室众人警觉: “人跑了!快追!” 幸而事发突然,无人牵马,能多容她些先机。 转角没入闹市,李迎恩燃起希望,她知隔街便是温府,只要到了那,她的准驸马定会护她周全。 偏事与愿违,身后脚步越逼越近,甚至连歹人手中宽刃略风的呼啸声都清晰可闻,李迎恩又急又怕,温府断然无法企及,如此紧迫情势,唯求救于就近之人方有一线生机。 可路遇皆是手无寸铁百姓,果真对上凶恶悍匪,又能有几分胜算。 正焦急之际,却见迎面行来高头大马一列,车队护卫众多,个个武器傍身。李迎恩大喜,无暇再想,瞧准了为首的威武官爷,飞身扑去,扶在马背拽住那人袍脚哀声哭求: “求求贵人救命!” 这厢话音未落 ,身后匪首为防有人心生恻隐,边追边出言阻拦: “我追自家姬妾,尔等莫要多管他人家事!” 云启于马背上居高轻扫,见那匪众粗布麻衣、凶光毕露,而身侧姑娘绫罗绸缎、金娇玉贵,便了然其中定有蹊跷。 然是真是假却无法一时辨明,念及队后所护亲王,倒不必犯险趟这混水。 见救命稻草这般无动于衷,甚至剑鞘轻挑,欲抽回衣角将她驱赶,李迎恩越发慌乱,毕竟局势所逼,她已无二次机会再另求他人。 惊恐之下眼泪不受控一般喷薄,手上却越发狠命地紧抱官爷大腿不松,身体止不住颤栗。 云启才知其当真怕极,不由稍作动容,却未等她再言,身后匪首便已追至跟前,伸手来擒。 李迎恩大惊,条件反射之下猛然退开,倒是顺手将云启系于小腿的匕首摸了来,牢牢攥在手里,朝着匪首来向一通乱挥,唬得那人一时不敢上前。 少顷她体力殆尽,便反手执刃护于身前,沉眸死盯着逐渐汇集而来的众匪,娇俏容颜此刻却凝满目肃杀,颇有一番鱼死网破的壮烈,不知何时磨破的手指再度渗出血来,一点一滴将墨蓝色的皮质刀柄染红。 那匪首自非善类,见李迎恩如此顽抗,自知悄声灭口再无可能,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当街做个了断,如是抽出腰间宽刀,穷凶极恶向她扑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便叫你死无葬身之...” 李迎恩本欲放手一搏,然未及她动作,便见身前一道人影闪过,快到视线来不及捕捉,只余一阵微波拂过,以及萦绕鼻尖若有似无的月麟香气。 随即那匪首举刀欲砍的动作便僵在半空,鲜血自脖颈缓慢渗出,待他惊恐万状伸手去护,血流反而越发欢畅,瞬间便连人带刀一同砸向地面,再无生气。 余下众人见头目被杀,叫嚣着欲上前报仇,可随着云启定住身形,反执的剑柄旋了半周握回手中,回正身子将目光锁于众人,倒无一人敢真正动作,反而踌躇着面面相觑,沉吟片刻便纷纷逃命而去。 李迎恩立在原地有些呆傻,内心却腾起从未体会过的安定。 可云启不知,他转回身见娇柔贵女泪痕未干,神色怔愣,只当是被方才血腥一幕吓破了胆,一时竟也不知如何相劝。 后方车队被纷乱所扰,偏那使臣王爷是个最好热闹的少年,早悄悄溜至跟前,此刻见事态平息,便欲上前安抚。 却不想李迎恩惊魂未定,余光又瞥一男子近身来探,再度惊慌下本能挥刀自卫,所幸云启及时出手拦断,未伤王爷分毫,却瞬间被那道陨铁利刃将自己手臂豁开一道。 玄衣袖口顿时殷红一片,李迎恩不由呼吸一滞,愧疚至极,抬眸小心关切: “恩人莫怪,迎恩当真不是故意。” 一面说着,动作麻利地抬手翻出袖衬,欲割之系作绑带止血。 却被对方制止: “方才情急出手已是在下失礼,如若割衣为外男包扎,恐有辱姑娘名节。” 李迎恩自幼耳濡目染各种繁文缛节又岂会不知,却还是毅然推开阻拦: “道义为先,名节何妨,我只念不该恩将仇报。” 说话间袖衬割开,她将匕首咬在嘴里,“刺啦”一声扯下一条锦料叠作绑带,一圈圈绕上云启小臂上,抬头想叮嘱些什么,却因嘴里咬着刀含混不清。 云启伸手取下匕首,这才听清李迎恩意在关切:“我手生不知轻重,恩人可忍着些。” 言毕便猛地收紧力道以保止血确有成效,受伤之人倒面色如常,李迎恩自己却感同身受般咧了咧嘴。 云启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免失笑。 却见姑娘身着绫罗,珠翠凤簪,虽无雍容款式,却皆非市井凡物,想来身份自不一般,若还名唤“迎恩”,那便定是景国嫡公主无疑。 只是不解,养尊处优的深宫贵女因何会落到这般险境。 身后的小王爷见李迎恩心绪平稳,方再提着胆量上前,到不计较那一刀的冒失,反而彬彬有礼道: “吾乃北宁国使臣,瑞王刘卓礼,姑娘尽可放心,既救下你便定会护你周全,不知姑娘府邸何处,本王自当遣车队护你平安抵家。” 前些日李迎恩确闻北宁瑞王来使,却尚未得见,不想却稀里糊涂成了救命恩人。 只是自己如今这般落魄模样,丢脸倒作另说,当真有人会信她的公主身份吗? 如是想着,眼珠不由自主朝云启方向虚扫一眼: 特别是这人,警觉又冷漠,若他不信,当街丢下自己又该如何。 自以为小动作无人察觉,却在抬眸的一瞬与腹诽对象四目相对,那人语调轻缓似循循善诱: “如实,禀明便好。” 不知是否她多心,“如实”两字他念得尤为刻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李迎恩顿时有了底气,端起仪态来道: “我乃景国六公主,李迎恩是也!” 此言一出,对面的刘卓礼显然神色一愣,同样窃窃朝云启投去疑惑的目光,一时不知该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闻的话,还是眼睛所见的情境。 却不想一向精明可靠的掌使大人,此刻却无半分怀疑,堪堪行过君臣之礼,又俯首向他请示: “车队仅驾一辆马车,二位殿下看如何分配是好?” “自然是让与公主。”见云启认可,刘卓礼便不疑有他: “我同你们一道骑马。” 由此,队前开路便成了三马并行,即便中间夹着瑞王,看戏半晌插不上话的小侍卫也忍不住凑近,非要揶揄自家老大一回不可: “想当初我们一众兄弟联手,都未触及你那把隐鳞分毫,竟不知这小公主是何等身手,能从云大侠近身卸刃~” 若是平日,此刻云启的马鞭早抽在他屁股上,如今隔着刘卓礼,倒不好轻易动手,只佯装不闻,任由二人笑闹。 樱粉色锦带叠于玄色束袖,随着马匹颠簸巍巍轻颤,突兀却又道不明的和谐。原本的主人此刻正轻掀车窗,好奇着沿街景色,劫后余生的经历让她对当下的安稳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车马徐缓驶进宫城,却闻景帝因公主被掳盛怒,李迎恩慌忙跳下马车,也无暇与恩人道谢,便快步赶回承福宫,果不其然隔着宫墙都听见侍女哀嚎: “啊!奴婢,当真不知。” “若寻不到公主,奴婢绝不独活!” 李迎恩听得心焦,虽说此行被掳确实疑点丛丛,但两位贴身侍女与她自幼相伴,比姐妹更亲,说有心陷害,她断然不信。 于是疾步跑进宫苑,快到宫人来不及通报: “住手!” 李迎恩喘着粗气往院内走,人群影影幢幢,有人欣喜,有人私语,她无暇辩白,只快速确认受刑境况,见秀蕊趴在凳上,面无血色,却在见到她的霎时勉强扯出一抹笑,有气无力地呢喃: “太好了,公主无事。” 李迎恩安抚地笑笑,便提步走向景帝,施礼谢罪: “让父皇操心是儿臣不是,还请父皇责罚迎恩,莫与下人计较。” 景帝不语,眸底却沉着万千雷霆。 眼见父女二人僵持,一旁贵妃忙出言缓和: “陛下宽宏,怎会与下人计较,只是公主当街被掳,陛下太过着急,才不得已动刑,为的是紧快摸到线索营救公主。” 这边与李迎恩解释,贵妃又陪笑着安抚景帝: “公主平安回来就好,想必这半日在外也十分辛苦,陛下不妨先让长平好好休息,隔日再话家常可好?” 可明明是调和的话语,不知为何却反而激怒了帝王: “话家常?朕还有心思与她话家常?!” 景帝拍椅而起,憋了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白玉扳指磕在楠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击响。 “朕早教导女子要谨言慎行!堂堂大景公主,当街被匪所掳!市井尽知!你女儿家名节保不齐,连皇家的颜面也让你丢尽!简直是我李家耻辱!” 第2章 失节 李迎恩早预料会是如此,毕竟父帝一惯爱皇威胜过子女,偏自己虽为嫡女又是最庸碌不讨欢心的那个,原以为早该习惯冷眼苛责,可劫后余生却毫无关切,反而如此冠罪,还是免不了委屈。 强压下哽咽,哪怕不为辩白,单说经历如此危机,也该求父帝彻查,为自己报仇才是: “父帝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 “可此行遇险十分蹊跷,依那匪首所言恐是有人唆使,还请父帝彻查此案,为儿臣做主!” 李迎恩满怀恳切望向眼前至亲至尊之人,以为血浓于水,即便如何盛怒,总不会任由旁人轻贱皇女。 却不想,回应她的却唯有冰冷嘲讽: “彻查?” “如此有辱门楣之事,你叫朕如何查得?还嫌丢人不够,定要闹得人尽皆知才罢休吗?!” 李迎恩一时错愕,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却只觉心口处针扎般刺痛,热泪霎时翻涌,只得将脸撇向一边,不叫人看见。 她不知帝妃一众人何时离去,只是呆愣立在原处,想不明白,父帝何至厌她至此。 待思绪回笼,宫苑已重归宁静,内侍太监们七手八脚将伤重的秀蕊抬回配殿,絮莲及时捧了生肌散跟在后面。 李迎恩本想一同帮忙,可当真见了那皮肉绽开的伤势,却不免痛心手软,不敢妄自动作。 絮莲瞥见公主局促模样,一面帮着拆解伤口碎布,一面开解道: “哪有做奴才不挨板子的,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说的就是。”秀蕊趴在床沿,此刻稍稍恢复些生气,却依旧唇色苍白,可谢恩的情谊听起来万分诚挚: “护驾不利本就死罪,如今能捡回条命,全仗圣上公主仁慈,秀蕊感念还来不及,这点子伤不算什么。” 至于那帮与她主仆一道出行的侍卫如何,秀蕊没提,她也没问,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絮莲不想自家公主感伤,于是自然地寻个话题想将她支走: “公主要不差人去给温大人递个话儿?宫外消息慢,可别再白白焦心了。” 提及温询谦,倒确让她舒心不少。 母后与她均不受宠,鲜有威仪,幼时多亏温、韩二人照拂,才不至于孤单一人,多年积攒的情谊,让她自然地信任依赖。哪怕父帝不疼,有准驸马的爱护她也知足。 不过与他传话倒是不急,现下她更关心母后可有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替她忧心: “母后可有差人来问?” “还未,应是还没听闻什么风声。”絮莲答。 “那便好,我去母后宫里坐坐,慢些时候你替我与询谦传话便是。” 李迎恩更了衣,理了妆,确保看不出任何端倪后往坤宁宫坐了半日,母女俩扯些闲话倒也放松,这时她才隐约记起自己慢待了恩人。 父帝如何厌她是一回事,但北宁使团救驾该记功劳又是另一回事,于是离了皇后处,她又赶去紫宸殿面圣陈情。 却见殿外早早候着两人,倒不是别人,正是她要陈情的二位恩公。 许是救命恩情使然,即便只相处片刻,却也莫名让她感到亲近,于是知会了门口的掌事太监求见父帝,李迎恩便自然地凑到二人跟前闲话: “赶巧了二位恩公,怎的又再此处遇见呢。” 云启早换掉了被她划破的玄色劲装,此时一袭青色束袖锦袍,少了些肃杀凌厉,衬得整个人越发俊秀出尘,只是依旧清傲不语。 刘卓礼倒是依旧亲和欢脱,兔子一般探头过来接话: “陛下宣我二人共来赴宴,不过殿内尚在议事不好打扰,便姑且再等等罢。” “紫宸殿设宴?迎恩尚未享过如此优待,看来父帝着实赏识瑞王殿下呢。” 这话倒不是奉承,着实李迎恩真情实感,哄得刘卓礼笑弯了眼,开口欲谦逊两句,却被殿内突然传出的高声怒斥吓了一跳: “你们温氏有几个脑袋!竟敢亵渎皇家威严!” “陛下息怒!” 说话之人明显慌急,声音都带着颤,却不影响李迎恩辨听音色,自然凝神细闻: “询谦并非亵渎皇威,只是我朝素来遵从礼法,温家三代尽忠,自当以身作则,若询谦当真与失节公主成亲,恐温氏一脉失信于朝堂,更难为陛下分忧。” “能得陛下赏识是家族之幸,询谦怎敢退婚,只是想着既还未挑明嫁娶对象,陛下可否另则皇女置换长平公主赐婚,如此便能两全。” 李迎恩听得真切。 原来她奉为救赎的婚约,不过随意置换的一场交易;原来她信赖的少年情深,不过自作多情;原来她以为依靠的驸马,不过随时将她弃如敝履的两面三刀之辈。 她只觉胸腔凝着一团火,周身却如坠冰窟般冷极,即便攥成拳也止不住发抖,可心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沉眼凝眸,怒极反笑。 余下二人自然也听得清晰,只是此情此景,谁也不便说些什么,只能尴尬相觑。 直到殿内回应再度传来: “既是长平失节在先,倒也不能怪你,也罢,便由纯乐相代,择日拟旨赐婚。” “谢陛下成全,询谦感激不尽,日后定全心全意爱戴公主,忠心赤胆尽忠陛下!” 温询谦此时语调都带着轻快,又寒暄了几句便告退。 却不想自己满面春风,出门便迎面撞见专程恭候他的长平公主。 不知是心虚还是着实被李迎恩眼底寒气震慑,温询谦肉眼可见瑟缩了一下,又立马调整好姿态快步上前哄骗: “迎恩,并非如你想的那般,你我一同长大,你知我对你情谊不同,如今修改婚约,实在是无奈为之。我的官职倒不在意,但总要顾及家族颜面,不能太过自私。” 听闻这套说辞,李迎恩只觉好笑: “你与我情谊不同,却求娶七妹,你以为如此说我会开心?七妹何错之有,要嫁与一个无情人?” “你要保全家族颜面,却曾想过我的颜面?前朝后宫哪个不知你我婚约?如今被掳便要退婚,谁会不猜其中缘由,原本无事,也要因你的行为坐实我失节之名,你又可曾在意过!” 原是气愤,可越是说着越难免委屈,顿了顿勉强压下哭腔才能继续开口: “匪人喊打喊杀时我怕得要命,旁人冷眼污蔑我也可以装作全不在意,我以为总还有你护着我,那便知足。可这一切竟只是我自以为是,你却是将我推向风口浪尖的第一人!” 闻言,温询谦也失了耐性,索性懒得再装: “这也不能全然怪我,你若安分守己,不被贼人所掳,怎会有如此变数?如今独身与那恶徒宵小共处,哪还有人会信你清白?你既好颜面,便自己去与人解释,信与不信都是你自己本事,总不该非要拉着我温氏一族蒙尘,只为给你做那些自欺欺人的证明!” 李迎恩气极,她自问未做错何事,怎的明明是受害之人,却无有半句抚慰,反而到处被亲近之人厌弃,受尽羞辱?甚至不管真相为何,也要杜撰个罪名强加于自己,他们凭什么! 越是激愤,便越是理不清思绪,她一时如鲠在喉,竟不知从何开口,指节捏得泛青,双手因恼怒而止不住颤栗,极力克制抬拳砸人的冲动。 后者全不在意,正欲“乘胜追击”,却被身后陡然响起的一道男声打断: “久闻温大人年轻有为,如今总算得见。” 云启寒暄着匀步上前,面色平和如常,李迎恩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如此,当真以为他不辨场合存心奉承,不由将委屈与愤恼一并投射于他,狠狠剜一眼便不愿再看。 一切尽收眼底,他也不急不辩,随着步履停至李迎恩身侧,转身望向温询谦,却话锋一转: “倒不想,温大人竟是如此德行,所言所行无不令人瞠目,为君子不齿。” 云启故意顿足了气息再言“不齿”,针对意味不言而喻,随着最后一句音节出口,周身凛冽气场瞬间席卷,原本平和的语调也登时化作一把寒刃般锋利肃杀,高出半个头的压迫感惊得温询谦半晌接不上话,攻守之势转瞬逆也。 李迎恩没想到这清冷之人当真出言相助,颇有些意外地侧目相望。云启轻扫一眼,唇角浮现一抹难查的笑意,气势却未减半分继续道: “为臣,公主危机,你未与陛下分忧,反倒万般推诿,独善其身,是为不忠。” “为友,青梅被掳,你不援不助,反倒落井下石,是为不义。” “你虽为文臣,无缚鸡之力,总归该有些男儿血性,为此不忠不义之举,却将责任推于女子,陷公主于污名,实听闻不出温大人有何苦衷,倒识得满目皆是你的自私与算计!” 李迎恩一双杏眼惊得滴溜圆,她本以为这人是个嘴笨的,却不想损人的功力如此了得,三言两语骂得对方狗血淋头,着实痛快。 温询谦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摸清了李迎恩无势无助才如此嚣张,不想半路杀出个不好惹的主,就算他长着三寸不烂之舌,也断不敢再诡辩分毫。 云启懒得纠缠,末了只道: “女子清誉不由他人言说,公主品德更不该你我置喙,在下拙见,与温大人共勉。” 眼见温询谦嚣张气焰全无,李迎恩头一次体会到有人撑腰的底气,不由得浑身舒爽,却不忘狐假虎威一把。 她卯足气势,沉目威盯,俨然一副王者姿态,探手去摸云启身侧佩剑,然却抓了个空: “你佩剑呢?”为防气势垮断,她稍瞥了瞥眼问到。 “进殿面圣,下官岂敢执剑。”云启声音里似乎夹着笑。 ‘罢了。’李迎恩收回手,洒脱一扬,盯着温询谦道: “本欲与你割袍断义,如今倒省了功夫,从此你我二人恩断义绝,若日后再遇瓜葛,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适巧掌事太监自殿内出来宣见,三人便一同提步上殿,徒温询谦一人立在原地,不甘地暗自愤怨: “谁都能踩两脚的无势之辈,在我这端哪门子公主架势。” “不过运气倒真是不错,我且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第3章 阴谋 自紫宸殿回宫,已天色渐晚,用过膳食后絮莲便早早替自家公主铺好床铺,想来这一日惊恐疲惫,自然要好生休息。 可心事重重的李迎恩如何睡得着,父帝的苛责,温询谦的背叛轮换着扰她心绪,堪堪闭上眼平心,被劫掠那幕的恐惧绝望又浮现眼前,霎时便惊出一身冷汗。 黑夜静谧,越发将情绪放大,卸下白日的精心伪装,任由黑暗将脆弱发酵掩藏,李迎恩终是无声泣出泪来。 从前,她只觉这深宫犹如表面平静却波涛暗涌的湖,而温询谦则是助她安稳的浮木,虽无力平复危机,却只缓缓飘向岸边,也总有一日能获安稳,为着坚信的那一日,她便什么委屈都能忍。 可如今看来,他却是那沉她入深渊的顽石。 既逃不出这深宫,那便该好好想个法子,换个活法了。 宽忍无用,那便强硬;无人可依,那便成为自己的靠山;害怕什么,便该亲手将恐惧葬送。 如是想着,她勇气渐盛,头脑也越发通透。 自知个人势单力薄,想查案还是想翻身都无可能,需得结交盟友才行,可她姊妹疏离,友人稀少,若硬要挑个得力的... 她自然想到北宁那人。 虽说荒唐,确是她唯一的稻草。 管他们愿不愿意,总要争取过才知! 一夜未眠,翌日李迎恩早早梳妆,多涂了些脂粉盖住疲态,叫上絮莲挑了些精致糕点,便往使团下榻的翰音院。 小侍卫南星正在门口舒展筋骨,见贵人驾到手忙脚乱问了礼,便接过食盒,疾跑着向屋内通报。 于是主仆二人才踏进院内,便见刘卓礼亲自迎来: “公主亲自到访,卓礼可是受宠若惊。” 云启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随着众人一同进正殿入座,南星则立在一旁,帮着絮莲将各色糕点摆满餐桌,馋得眼睛放光。 “实不相瞒,迎恩此行一是为昨日恩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送些自己平日爱吃的,也算聊表心意。” “其二,是想借个由头,恳请各位使臣大人帮忙。” 李迎恩说不惯场面话,还是开门见山更真诚些。 “不敢当,不敢当,公主这么说是折煞卓礼了。” 刘卓礼急切地连连摆手: “什么事情,公主但说无妨。” “我想查清昨日被掳之事!” “匪人间的对话我听得真切,分明是有人故意谋划,此次不成难保不会再有下次,可父帝不查,我只能自己寻法子。” “奈何我自幼不受待见,无权无势,无人可依,只能冒昧来求,不知诸位可愿助我。” “不可。”未等刘卓礼开口,云启便利落回绝: “我等外邦来使,插手贵国事物恐有不妥,公主另寻他人罢。” “我亦知荒唐,可确实没别的法子了嘛。”李迎恩软下声争取。 “那也不能如此僭越。”云启坚持。 李迎恩有些气恼,又有些泄气,正不知如何是好,却闻身侧一人应道: “有何不可,昨日景帝伯伯也吩咐我们替他盯探群臣,与公主所求不谋而合,也算师出有名。” “哪怕当真僭越,查出什么不能外传的阴谋来,大不了将卓礼扣下做质子,反正景国山好水美,我也不亏。” 如此仗义言论,感动得李迎恩五体投地,一时找不到言语致谢,索性十分势利地将云启面前那碟糕点移至刘卓礼跟前,言笑姿态用谄媚来形容也不为过。 徒留云启抱着手臂,莫名地盯着这一幕动作无语。 “公主可想好从何查起?”刘卓礼询道。 “还未。”李迎恩无奈地摇摇头: “我完全不懂如何搜集线索,若是官家出手,街巷里挨家搜查也是许的,可是我们又需悄悄行动,更是难为。” “不过那匪众能知我昨日何时出现于何处,定有人相应,而知情人本就不多,倒可以一个个排下去。不若就从温询谦开头罢。” “嗯,倒是个记仇的。”云启面无表情,视线却盯着刚被抽走的糕点,不咸不淡地揶揄一句。 李迎恩也不应话,只气鼓鼓白他一眼。 “这倒是个好主意,就算与劫案无关,就他昨日那混账模样,也合该教训一通。” 刘卓礼本是温润少年,说起昨日也气愤难当: “如何?那便劳烦云掌使仗义相助了。” 闻言,李迎恩蹙了蹙眉,杏目滴溜溜又转向对面之人,只见云启正盯着自己,狭长美眸,此刻却带几分挑衅。 李迎恩略显尴尬,又讪讪地探手,将方才抽开的糕点移了回来,局促地陪着笑脸: “那就有劳大人了。” 后者笑得得意,转向刘卓礼,施礼应承: “云启谨遵殿下吩咐。” 说罢转向李迎恩: “公主可静待佳音,三日之后此处再会。” 她本想亲身参与,却被率先堵了嘴,只得作罢另寻时机。 一晃三日,李迎恩坐在同样的位置,翻阅着南星递在手里的几页短信: “这是?” 云启抿了口茶,解释道: “不知何人与温询谦的密信,为免暴露只拿了几页回来,基本上都是些结党抱团的指令,若景国律法不许官员私相授受,这便是他罪证的开端。” “自然不许。”李迎恩一面瞧着信纸,一面点头应着云启的话,却在翻至末页时顿住了手。 南星本立在身侧,察公主动作一滞,便好奇地偏头来看,顺道热心与她分享: “公主也见这页不同?其它密令都论异己还是同盟,或除或拢,将利害写的清清楚楚。唯独这个长平,只令一个‘弃’字,可见身无长物,无人待见咯~” 南星只管美滋滋畅说,全没在意对面刘、云二人同时盯过来的视线,直到李迎恩轻叹一声: “是啊,我向来便是这般庸碌之人罢了。” “啊?”南星瞬间定住,再开口时明显慌了神: “公主,您您不是叫迎迎恩吗...” “不错。”李迎恩有心逗他,笑眯眯抬头望向南星,一字一顿道: “李迎恩,封号长平公主。” “噗通”一声,未及李迎恩下句出言,南星就已然趴在地上梆梆磕头,话都说得乱七八糟: “微微微臣不知,微臣罪该万死,微臣胡乱说的,这就给您赔罪,谁说公主身无长物,公主美丽又善良,聪慧又端庄,天底下没有比您更好的公主了!公主您饶了南星罢。” 李迎恩笑得停不下来,赶紧伸手去扶: “逗你玩的,你又没说错,慌什么。” 南星微微抬头,觉得李迎恩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威胁,颤颤巍巍不敢起身。 “我当真没有生气,快起来吧。” 南星这才哆哆嗦嗦起来,像犯错小狗一般垂着脑袋,悄声退去角落不敢再言。 李迎恩放下手中信笺,认真思索道: “如此看来,传令之人只欲‘弃’我便足以,那又是谁,偏要谋了我的性命呢?” “局势未明,尚无法断言,倒是这信纸纹饰特殊,若顺着追查下去,或许会有答案。” “如何追查?大人可有计划?” “看样式该是民间物件,公主若不急,可待臣等深入坊间排查。”云启继续谏言。 “好,那便如此安排。” 李迎恩言毕顿了顿,小眼珠一转,忽体贴道: “不过这入坊探查的差事,想来需要不少人手,总不好全仰仗使团亲信,不若...” “不若也将我一并带上,多添一分力嘛~”李迎恩满脸堆笑,倒有几分讨好意味。 不是她多贪玩,只是从前太过孤立,如今想着多交些人,多见些事,总比养在深闺绣花更有进益。 “放心,早就替公主安排妥当。” 刘卓礼不似云启那般蔫坏吊人胃口,索性直接拍手唤来三名女官,托盘里分别呈放锦衣冠靴: “以公主身份自是不便行动,这是前两日云启特地为你购入的新衣,只是委屈公主要暂且扮作男儿郎了。” “不委屈!”李迎恩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那我自去更衣,咱们速速启程。” 头一次着男装,李迎恩只觉新奇有趣,可当她堂而皇之混出宫,望着混杂的人群街市,当日被掳的惊恐历历翻涌,即便强撑着勇气不往后退,双手依然不由自主攥紧云启衣角,丝毫不敢放松。 衣袖都被她拽偏了一层,云启怎会不察,想起她出宫前的提问,难得嘴甜地与她调笑: “看模样倒像个俊秀公子,可哪家贵公子如你这般强拽着护卫不撒手,着实有失男儿风范了。” “谁,谁知道你们出宫查案只带两人,想当日我身后一队侍卫,还被劫匪骑马强掳,现下势单力薄,我怎能不怕。” “欸,公主...公子安心。”南星说着从另一侧凑头过来: “我们老大可谓智勇双全,绝世高手,那日你也见了,一众匪人都不是他对手,你又担心什么呢。” “绝世高手?”李迎恩眉头轻挑,狐疑道: “如此厉害怎会轻易被我这三脚猫功夫卸了近身匕首?” “啊,这...”南星本想替云启说明,但念着他惯常一副傲娇模样,又不知当不当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倒不想那厢自己正名起来: “所谓高手,自然可以快速理清敌我情势,规划最适宜的作战配合,不然如何担得起‘智勇双全’呢。” 有心助我直说便是,怎的还顺带自我夸耀一番呢。 李迎恩忍不住腹诽,却也试探着放开衣角,尽量走得坦荡从容些,慢慢地,竟当真心下松弛,甚至享受起这难得的烟火气。 原来所谓的不安,大多不过自己心内的预设,当真行至、为至,却反而安定无虞,破了那些虚幻的恐惧。 一路上走走停停,多半是另两人收探情报,李迎恩本想偷师学艺,奈何不多时就被各种新奇玩意吸引了目光。 “喜欢便进去逛逛。”云启见她驻足在一家衣料铺前张望,便如此提议: “叫南星跟着,半盏茶后,我再来此处与你二人会合。” “你去哪里?为何不能一起?”李迎恩急问。 云启也不避她,朝着街对面门牌风流的楼阁扬扬下巴,示意道: “花月楼,并非你适宜出入的场所。” 李迎恩循着目光望去,只觉得这店装点得华丽漂亮,虽说好奇,却也没再坚持。 于是前脚云启入殿,后脚她便与南星一同朝衣料铺子钻,谁知刚走几步,南星突然步子一顿,蜷下腰身,面露难色地转头望她: “公子,属下,属下想去茅房。” “哈?”李迎恩一时表情纷繁,却还是难免胆怯留她独身一人: “你能不能略微忍忍,等云启回来再去可好?” “属下今晨贪嘴吃了好些甜瓜,着实不太忍得了。”说着还难耐地扭了扭。 李迎恩一时混乱,却是体谅人有三急,于是胡乱应下让他快去快回。 “谢公子,公子你不要走动,此处人多热闹,想来安全,且花月楼和茅房距离都不足百步,若你大声呼喊,我们都能立马赶到,南星速速就回。” 许是当真急切,叮嘱完这句,转头他便捂着屁股疾驰而去。 身侧突然冷清,心底的恐惧隐约重新翻涌,李迎恩只得暗自为自己鼓气: “无妨,如今我换作男儿身份,即便当真再遇那群匪人,也断然认不得我,莫怕莫怕。” 第4章 救美 如是想着,李迎恩一面故作轻松原地闲晃,可同手同脚的局促姿态,未免越发惹眼,不如寻个热闹瞧瞧 ,倒还更自然些。 转头瞥见不远处一杂货摊吆喝正欢,她半是好奇半是救赎地凑上跟前瞧个稀罕。竟不想这摊位不大,各色货品倒是齐全,虽比不得宫里的精致,却也一时惹人流连。 衣着华贵又清俊胜玉的小公子,任谁看也是一副涉世未深的冤大头模样,不由引得摊主越发殷勤招呼,却见这公子不问纸墨,眼珠滴溜溜紧着那女儿家的胭脂水粉打转,虽心下疑虑,嘴上却讨巧夸赞起来: “公子可是为赠自家女眷?瞧着爷儿年纪不大,倒是个会疼人的主。不妨与言说言说,那姑娘芳龄几许,喜好为何,小的也好帮公子荐一荐颜色。” 眼见一个个绘彩的精巧陶盂排列开去,哪有女儿家经得住这般诱惑,李迎恩早就看得入神,毫无闲情理会摊贩叽里咕噜的一大堆,她只是礼貌地点头应着,已然手随心动地朝着当中的盂罐探去。 却未察身侧何时多了位姑娘,与她看中同一罐脂粉,亦抬手去拿,瞬巧间二人指尖交叠,才各自惊诧地缩向一旁。 循着纤臂侧目去望,映入眼帘便是一美目盼兮,巧笑柔媚的碧玉佳人,正微垂着眼眸,略带羞赧地避着她的视线,一颦一笑我见犹怜,看得李迎恩一时怔愣,悬在半空的手都忘了收。 倒是一旁随侍的丫鬟,上前将自家姑娘稍稍拉远些,细声利气地埋怨起来: “谁家的公子啊,小小年纪不学好,摸了手还不算,眼珠子都粘我们姑娘脸上了,还不打算收回来?” 李迎恩这才想起自己现下身着男装,如此直愣愣盯着姑娘家,可不是太过失礼嘛。 于是连忙颔首作揖陪着不是: “小生不察,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佳人见状连连摆手: “哪里的话,木槿也是护我心切,公子莫要沉心。” 说着,两手掂起方才那小罐脂粉,递到李迎恩跟前: “既是公子先看中的,奴家便不相争了。” 虽说李迎恩第一日做男子,却是入戏甚速,闻言轻轻拂手,摆出一副大丈夫姿态: “诶,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夺女儿家所爱,姑娘拿去便是。” 那佳人自不再推,嫣然一笑算作谢礼,便吩咐着丫鬟给钱。 李迎恩不再多话,却也未曾退开,尽管立在一旁做个安静街客,可不想她二人互动早引来注目,此番沉静下来竟将背后的污言秽语听得明晰。 虽未及缘由,但前些时日的经历却让李迎恩莫名心虚,该不会当真如父帝所言,她已传作市井笑谈? 又气又急,她甚至想转身与那群长舌老妪当街理论,抬眼却见方才的佳人任命般轻声叹息,扯起肩头披落的帷纱护住样貌,拉着丫鬟急急离去。 原来嘲讽的对象竟是她。 还未等理清其中渊源,二楼的槛窗先是探出半个人来张望,随后转身,不知何处端出一整盆污水,瞧准了佳人身位,劈头泼了下来。 李迎恩早料那人没安好心,盆子方让出窗格时,她便已然操起摊前纸伞,三五健步便至佳人身前,待污水倾盆而下,却是点滴未沾二人衣裙。 最后一滴水顺着伞沿滑落,伞下佳人尚且还为方才的偷袭而惊魂未定,这厢李迎恩已撑骨合伞,沉着眸色抬头去寻,仍攀在窗边观望的始作俑者正中她一记眼刀,吓得赶忙缩回屋内,关窗落锁。 街边三两成群嚼舌根的闲客,见状也纷纷四散,唯剩几个嘴硬的,一边低声念叨着“狐狸精”、“勾引人”的混话,一边却头也不敢抬地拐进铺子里去了。 “奴家谢过公子。” 佳人握着帕子将双手拘在腰间,屈膝恭恭敬敬地朝李迎恩施礼。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嘴上虽如是说,但她心底着实畅快,不由回想自己适才的英姿,越发感到自豪: 原来英雄救美竟这般振奋,她李迎恩也是扬眉吐气了,再也不是任人揉捏的受气包! “奴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不过会两句小曲儿,公子若是不弃,择日可往花月楼寻唐蔓音,奴专为公子唱一曲,聊表心意。” “花月楼?” 李迎恩想起云启的阻拦。 “是,不过公子则白日来最好,莫污了少年清净。” 说罢莞尔,遂拉着丫鬟离去,留李迎恩自己琢磨这话中之意。 赶巧云启自花月楼归来,百十来步的距离,恰与归程的唐蔓音擦肩而过,轻瞥一眼,转瞬已至李迎恩跟前: “半盏茶的功夫就得了新相识?” “可不止相识,我还英雄救美了呢。” 她的得意溢于言表,索性装也不装,耿起脖颈同云启炫耀,免他不信,特地将纸伞递在眼前甩了甩。 这才想起还未给钱,回过身去,果见摊主目光紧随,生怕她跑了一般,赶紧回去结清了账,顺带又挑了些宫里不常见的蜜糖干果,将嘴巴塞得鼓囊囊,仍抑不住得兴奋,将经过细说于云启听: “我素来被教导要谦厚宽忍,却不知仗义助人竟是这般畅快,原来与世俗不公相抗也未尝不可。” 云启抱着李迎恩的吃食随在身侧,安静地做个听客。 “可那姑娘容貌出挑,品性柔和,如何见罪了这一街的人,各个与她作对?” “你可知花月楼是何地?”云启料她心中自有猜想,也不再讳莫如深。 李迎恩闻言驻足,测过视线望他,静待下文。 “是青楼。” 她不是没有想过,却道不该这般龌龊地去揣测一个姑娘。然当真证实了身份,倒着实让她为难。 依照公主自小所受教养,断然不可与青楼女子有半分纠葛。可念及唐蔓音柔弱的性子和艰难处境,又难免叫她推己及人、心生恻隐。 沉吟半响,李迎恩小声喃喃: “可她还说要唱曲儿谢我,看来也不便前去了” 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云启见她情绪急转直下,也不便再继续话题,正好将南星拉出来打诨: “南星呢?不是叫他陪你一起。” “去茅房了。” 李迎恩说着,又伸手抓了一小把蜜饯添进嘴,顺势瞄了眼云启神情,担心他找南星追责,赶紧又出言缓和道: “人有三急,也不能怪他。” “我还未说如何罚他,你倒替他说起好话。” 这厢话音未落,便见一个欢脱的脑袋探过两人之间,白了云启一眼后,卖乖地靠向李迎恩一侧: “还是公子疼我~” “对面不远有个泽香楼,菜品特色,口味一绝,公子定然喜欢,不如我们进去边吃边谈?” “刚出茅房就想着吃,你那肚子是直通的?” 即便公主在侧,云启也按耐不住嫌弃,这已经是他真情实感之下最文雅的说法了。 李迎恩在旁忍不住好笑,倒是被南星说得动心,三人遂踏入酒楼,寻了个二楼雅阁落座。 目送着店小二将外门关好,下楼传菜,三人这才言归正传,探讨起今日所获。 “我确在花月楼寻到与温府相似的信纸。” 云启说着,自劲装袖夹内牵出一折纸,慢慢展开铺平,推近到二人跟前道: “但落角处纹饰不同,想来或因花房而异,各自妆点四宝。” “白日宾客不多,逐一探查未免太过显眼,需得则一日晚时,我与南星照应,彻底将那对应花房寻出来。” “那我...”李迎恩知道不便,但未免贼心不死。 然预想的言辞禁止未至,却闻云启换上一派浪荡腔调,故意扬高了音道: “花月楼的娘子的确蔓妙,当真百闻不如一见。只是白日里总归平淡了些,不若过些时日我们入夜再来,选个中意的娘子好醉一夜。” 平日自矜的人忽然如是说,余下二人不禁怔愣,连南星也从未见过老大如此,尴尬地搔着额角,眼神不时偷瞟李迎恩如何反应。 后者虽也诧然,却疑其话出有因,一面发着懵,一面却自然地配合起来: “云兄此言说得小弟心痒,不若待下月冠礼后,我们兄弟一道再聚,可莫要丢下小弟独自寻快活。” 此言一出,南星彻底顿住,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一副震惊模样,又不敢出言相问。 连云启也未曾想,平日看起来乖顺懵懂的小公主,怎的这般浑话张口就来,不由得略微闪了闪眸色,转瞬即逝: “那是自然,云某岂是独自享乐之辈。” 说罢正身抬手,李迎恩自然以为他欲提杯敬茶,也低头探首预备回礼,却未曾想云启顺势自腰间抽出匕首,瞬间便甩了出去,未及旁人看清动作,便听门外一声惨叫,随即一滩血迹顺着刀刃殷红了门扉槅扇。 这下南星倒是反应迅速,立即起身出门,将那偷听的跑堂抓了进来。 半侧小腿上插着匕首,跑堂又痛又怕,才一进门便单膝跪倒在地,几近爬着凑到云启身旁,哀求着饶命。 “你受何人指使?为何偷听?”云启冷面审讯。 “无人指使,小的见各位爷儿衣着华贵,定非等闲,想着能听些讯息,日后卖于有心之人换做银钱。” 跑堂哆哆嗦嗦解释,好似真切,云启却不信半字: “你既不诚心悔过,又何须假意求情。” 说着朝南星使个眼色,抬手便将匕首拔出,鲜血溅了一地,疼得那跑堂放声大叫,却又在张口的瞬间,被南星喂了个什么药丸,一拳下去,“咕咚”吞进腹中。 跑堂慌神地捂住嘴,瞪大双眼里满是惊恐,迫切地追问方才那是什么药。 “没什么,只是寻常的止血药。”云启一面自顾自斟茶,随意地回应着。 可他越是这副模样,越叫跑堂心慌,索性自我笃定那必是什么剧毒之物。 “既你知晓,又何必问我”云启悠然饮了口茶,继续道: “牵机丹,半日内毒发,全身经络剧痛,致头足相就状如牵机,非自绝不能解脱。” 闻言,跑堂越发惊恐,索性直接伏在地上求饶。 云启扫他一眼,不耐道: “这么想活命,就该老实回话。” “是是,小的知错了,确有个大人叮嘱小的留意花月楼的人,以及往来的显贵们,待他派人与我银钱,便将平日探到的消息如实禀告,但是那大人姓甚名谁,小的当真不知。” “他如何与你银钱?” “大人每半月必至花月楼,有时会遣人来闻讯,有时会叫小的当面禀告。” 闻至此,云启才堪堪抬眸瞥了一眼: “上一次那人至花月楼是何日?” 跑堂细细计算了一番,笃定道: “这个月十一,算起来三日后便又该往花月楼了。” “大人,小人知道的全说了,可否请赐解药。” 云启这次倒是好说话,朝南星挥了挥手,后者便将一颗小指甲盖大的丸子放入跑堂手心,看他迫不及待咽了下去,才又徐徐开口: “这牵机之毒剧,却难解,非得月月服解药直至完全散去,若贸然断药,恐怕毒发之日会愈加痛苦。”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只要你好好与我配合,自然有人月月为你送药助你排净余毒。” 话已至此,跑堂全然没有反抗之力,只得任由云启摆布。 “那人之后与你有何安排,都要详禀于我,至于今日之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好自为之。” 说罢又好心吩咐南星,带跑堂去医馆治伤,只是那人早吓破了胆,踯躅着不敢同往: “既已给了你解药,断然不会杀你灭口,你若不带路,我可拉着你从窗子跳了。”南星也坏心眼地吓唬人。 跑堂自知自家楼牌高耸,从这跳下去,他那半条腿也保不住,赶忙起身,一瘸一拐同南星下了楼。 直至此刻,李迎恩才找到机会开口: “当真有这般奇毒?” “有。”云启点头:“但他吃的不是。” “那是?” “就是一般的止血药,说了他又不信。” “你那副模样,谁敢信...” 李迎恩抒发“正义”之言,转念又想起什么,补充道: “但是,南星上过茅房还未净手...” 闻言,两人几乎同时嫌弃地撇了撇嘴。 第5章 支棱起来了 折腾了大半日,待一行三人回宫已近日暮,李迎恩带着宫外的稀罕吃食,才一进承福宫的门,便迫不及待唤着下人来尝,可逐个分发过后,却迟迟不见絮莲,不由心下奇怪,遂派人去寻。 半晌才遮遮掩掩出现在李迎恩面前,可脸上指痕显眼,被自家公主当即问询,却嘴硬着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一同出门的小太监唯唯诺诺说出实情: “奴才们办差归来,路上遇见端妃娘娘宫里的和兰芷和山茶在议论公主,絮莲姐姐气不过上去理论,便吃了亏。奴才,奴才太害怕了,就躲了起来。” 小太监自知心亏,越说声音越小,末了还偷偷瞄一眼絮莲的反应,看她有没有怪罪自己。 可絮莲此刻哪有功夫管他,倒是怕公主不悦,赶忙出言开解: “今日是奴婢莽撞了,被姐姐们教规矩也是自然,日后定然谨记公主教诲,宽忍待人,不生事端。” 李迎恩并未接话,却指头轮番轻点着桌面,心平气和地问: “她们议论什么,让你如此动气?” 知道絮莲不会如实说,李迎恩根本不待她开口,便自顾自答道: “莫不是什么公主被掳,未婚失节的腌臜言论。” 见自家公主已猜出大概,絮莲也不敢欺瞒,只沉沉地应声算是默认,又担心公主委屈,连忙出声安慰: “公主不必忧心,过些时日便没人再会记得,我们就同往常一般不与小人计较便好。” 却不料李迎恩一改往日姿态,淡然言笑: “许是我宽忍太久,纵得她们忘了身份。” 说罢抬眸望着絮莲,笑眼里掩着锋利: “你今日多吃些饭菜,攒些气力,明日本宫亲自带你报仇,凭什么不计较,这次咱们便不忍了!” 眼见李迎恩如此转变,絮莲不禁有些吃惊,她们家公主自小到大不得宠爱,性子又谦忍无为,自是受了不少委屈,每每都是下人们哄着护着聊以排解,怎么如今竟有这般勇气? 她只当是公主一时气急胡乱言说,并未放在心上,却不想翌日方用过午膳,便被李迎恩拉着前去“复仇”。 本计划径直往端妃的兰秀宫,倒是运气好,未及半路便在御花园遇上昨日二人,如此又省却许多唇舌,李迎恩不免气势更盛,撺掇着絮莲上前,自己则寻个隐秘之处暂隐,静待最佳时机。 并非她临阵退缩,即便她如何不为人尊敬,面上得功夫还是做得,若当真与絮莲一同上前理论,那二人定然不会承认自己过失,反倒无功而返,莫不如抛出絮莲为饵,自己黄雀在后,逮她们个无处遁形。 “奴婢这般冒然出现会不会太刻意?奴婢该说些什么?她们若不上钩可如何是好?” 这会子絮莲倒是心虚起来,嘟嘟囔囔提了一堆疑问,听得李迎恩颇有些不耐,她亦是第一次做“恶人”,哪知道如何挑衅。左右不得门路,不如直接顶上,随机应变。 于是找准力度,神秘一笑,一把将絮莲推了出去。 二人正聊得投入,忽觉一人迎面撞上,顿感不悦,待看清来人,“新仇旧恨”一起,越发不依不饶起来: “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这么宽的路不走,偏往旁人身上撞,莫不是昨日的巴掌挨得不够,刻意叫嚣来着?” 兰芷这厢话音刚落,山茶也一唱一和地帮腔: “早就说了上行下效,主子那般不知耻,能调教出什么好奴才。” 闻言絮莲得怒火登时重燃,哪里还需要什么刻意挑唆,真情实意便已然是一出好戏: “同为女子,你们当知名节重要,却这般空穴来风诋毁皇女,当真恶毒!” “那又如何?你自回去告状啊,你们宫里那位,从来惯做缩头乌龟,如今恐怕更加无颜,整个皇室都以她为耻,还谈什么皇女。” “可不是,听闻前些日子还往翰音院纠缠,任是哪家知礼仪懂廉耻的闺秀,也该与外男避嫌,偏她们承福宫那位,不知检点!” 山茶正说着,却望见远处李锦月正与云启并肩行来,言笑嫣然。 絮莲不平道: “如何?大公主也未避嫌,你又作何议论!” “大,大公主自然不同!想来许是奉陛下、贵妃之命与掌使大人会晤,毕竟我朝尚未有太子。” 储君哪是下人妄议之事,山茶也自知嘴快,赶忙收声,然针对与偏颇已然显露,李迎恩听闻,只觉可气、可笑。 言笑间二人已至跟前,三个丫鬟不便继续纠缠,纷纷行礼问安,尤其是兰芷与山茶,俨然变了个人一般,谄笑着嘘寒问暖,佯装热切。 李迎恩亦堆了个假笑,自树后步出,一边向前,一边与长姐热络地招呼: “许久未见长姐,适巧今儿在这碰上,不知长姐欲往何处?” 闻及身后声音,殷勤卖乖的兰、茶二人身躯一震,不约而同转头来望,正对上李迎恩冷沉如冰湖的眸色,越发惊慌无措。 “父帝在母妃宫内设宴,叫我亲自请了掌使大人前去相谈,想来又要听一席国政新理,不若妹妹这般悠然闲适。” 李锦月虽语气艳羡,可话里话外的炫耀姿态总是掩藏不住,李迎恩也不欲戳穿,只顺着话头奉承两句便做告别。 另一厢噤若寒蝉的两个丫鬟,趁着她未及注意,也欲偷溜,却被李迎恩转过头来,厉声喝止: “站住!” 李锦月也被这一声吓住,驻足来看。 李迎恩虽察,却并不打算理会,目光紧盯着兰、茶二人,绕至身前,居高临下施威道: “说来可巧,二位适才嚼了什么舌根,昨日造了什么谣,本宫均知晓得一清二楚。” “可是开了眼,竟不知这宫里何时翻了天,下人也能爬到公主头上为所欲为了。” 二人见势不妙,齐刷刷跪在李迎恩脚边,哆哆嗦嗦地认错求饶,可言语却无半分悔过,皆是无力的狡辩,仿佛在敷衍一个傻子: “冤枉啊公主,奴婢也是听了别人谗言,自觉不可信才忍不住私下议论,并未对您有半分不敬之心。” “是啊公主,奴婢二人还替您辩白来着,但是人家不听,我二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啊。” “哦?如此说,本宫倒该感谢你们了?”李迎恩冷笑着挑眉。 “奴婢不敢。” “奴婢不敢。” “你们当我是聋子还是傻子?”李迎恩沉声,竟也有不怒自威的压迫: “以下犯上,持强凌弱,造谣生事,哪一条都够本宫要了你们的命!” “然本宫素来宽仁,小罚一下,让你们长长记性便好。”说罢转头对絮莲道: “她们昨日如何掌你耳光,今日你尽管讨回来便是。” 絮莲得令,挽高了衣袖上前,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新仇旧恨一起,打得二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李迎恩抱着手臂退于后侧,视线全被眼前三人占据,却不知身后李锦月欲转身离去,但见云启视线依然停在李迎恩身上,不由以为在外邦使臣面前失了规矩,于是连忙出言推脱: “我这六妹,仗着是唯一嫡出,又是武将之后,素来跋扈鲁莽惯了,还请掌使大人莫要见怪。” “哦?跋扈惯了。” “正是。”李锦月点头,神情真切。 云启闻言收回视线,眸色晦暗不明,却也未驳分毫,一边客套应下: “公主多虑。” 一边谦逊揖让,与大公主续步同行。 树下的哀嚎声持续了个把时辰才慢慢停歇,倒不是罚够了,只是絮莲打累了。 看着她红肿的手,李迎恩也心疼,于是再威慑几句狠话便暂且放过了那两个刁奴。 主仆二人回到寝宫,宫人们便迅速围拢而来探听今日战况,细听了经过,不禁各自神清气爽,干活都越发卖力几分,更有会办事儿的,特为絮莲准备了药浴泡手,以酬她代劳教训了外头那些压迫承福宫的势利小人。 与宫人们的鼓舞不同,李迎恩深知今日责罚不过一时之强,于消止谣言无益。若想从根源上除去污名,非得立证自己清白,亦或扭转偏见才行。 可无论哪条路,都非易事。 既然她已踏出第一步,便不该再为世俗眼光所困,左右已为人诟病,不若索性冲破樊笼,管他什么规矩、声名,但求问心无愧,有何不可为。 如此定了心,隔日李迎恩便复登门翰音院,力争明夜一道往花月楼。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早看清云启是个嘴冷心热的,再加上南星和泥,刘卓礼帮腔,说服他简直易如反掌。 唯一略为芥蒂的,是昨日见他与长姐相会,可眼下日程紧迫,她不便,也无暇探其究竟。 商定好夜行计划,也算解了一桩心事,李迎恩怡然轻松地独自归程。 却不想,前脚刚刚踏入承福宫,便见宫内侍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连重伤未愈的秀蕊,也被人从床榻上拖了下来,与絮莲二人平齐跪在最前端,却因体力不支,只得歪歪扭扭伏于地面苦苦支撑。 而稳坐于众人面前,声势浩大的雍容贵妇,不是别人,正是端妃。 见此阵势,李迎恩不用细瞧,都知道端妃身侧二人正是昨日受罚的兰芷、山茶。不知这两个又进了什么谗言,搬了主子亲自来承福宫扬威。 “竟不知端妃娘娘大驾光临,若宫人们有何怠慢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尽管早已洞悉敌意,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李迎恩不慌不忙踱步至端妃面前,客套地见礼问安。 “多日不见,长平公主越发没有规矩!” 端妃丝毫不将李迎恩放在眼里,基本的回礼都没有,劈头盖脸便数落起来: “不仅纵容宫人妄为,身为公主却毫无气量,肆意责罚别宫之人泄愤,如此荒暴行径,着实令人发指!” “宫人无状,本宫便替公主好好调教;但公主自己也不懂规矩,本宫便替皇后好好教教规矩!” 第6章 公主好生威武 不知何时起,李迎恩竟练就了一番沉目冷笑的好本领,此番闻听端妃大言不惭,她唇角的嘲讽拉满,神色却毫无怯懦,反而自具威压,眉头轻挑,似笑非笑地俾睨着道: “娘娘当真热心肠,只是不知,端妃打算以何身份替皇后教导本宫啊!” 后半句语气骤冷,连带注视端妃的眼神也裹上了刀,针锋气势不言而喻: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既端妃如此贤良,何不代父帝惩教本宫!” 端妃只当皇后母女素来软弱可欺,口头上讨些便宜又有何惧,却不想这李迎恩今日换了心性,非但不依不饶,还将景帝搬出来作比,如此僭越她岂敢承接,于是连忙否认: “本宫何曾说过...” 却未及语句完整,便被李迎恩堵了回去: “端妃娘娘自己不分尊卑、罔顾嫡庶,又何来立场声讨长平不守规矩?当真贻笑大方。” 端妃此行本打算压着李迎恩这个软柿子威风一番,可当下却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反被苛责,如何受得了这般委屈,赶忙拾起长辈威严来: “本宫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说!你敢如此同长辈不敬,便是该罚!” “那又如何?” 李迎恩再次将端妃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堵回去: “莫说本宫是中宫嫡出,要罚要赏还轮不到一个庶妃做主!” “往日念你是长辈,略为敬让几分,然你今日之行,已然失尊、失德,本宫又何必再赏你颜面!” 端妃已然被李迎恩气势震慑,即便被责得满脸通红、颜面尽失,却颤抖着唇,不知如何反驳。 “端妃可知她们二人昨日因何受罚?” 见对方心虚地撇开视线,李迎恩心下了然: “娘娘不会未知全貌,便贸然来承福宫耀武扬威了吧?” “如此不辨是非、滥用职权、祸乱后宫之责,依照宫规,不知要如何处罚。” 端妃从未想过今日会落败,自然未曾顾及于此,可现下明晃晃被揪住错处,不由心下惶恐。 李迎恩洞察于心,抿唇轻笑着,再度嘲讽: “不过,怎么说也好过故意偏袒的罪名。” “毕竟依照她二人所为,即刻绞杀也使得,若娘娘明知却硬要保全,便已然不是宫规所解了。” 余光瞥见端妃气急败坏地朝身侧二人瞪眼,李迎恩也将视线移向兰芷、山茶,再无昨日好性: “本只欲轻罚,给你二人长个教训便足矣,谁知你们非但不知悔过,更变本加厉挑拨端妃来兴师问罪,如此不知好歹之人,何必再留。” “来人。” 话音未落,身后的宫人纷纷起身,李迎恩稍稍一瞥,点了两三个身壮力强的太监上前,望着兰、茶二人道: “将这两个刁奴压入掖庭!永世不复得出!” 闻言二人彻底失了分寸,连忙匍匐在地,慌不择言地一会求着端妃救命,一会求着李迎恩饶恕,哭喊声乱作一团。 说到底也是端妃宫里得掌事丫鬟,即便怪罪二人给她惹事,却实不想连失两个得力使唤,且她当下已被李迎恩教训得如此难堪,着实也想扳回一城,于是强撑排面起身阻拦: “慢着!” “兰芷、山茶都是我宫里人,怎能叫你说罚就罚了去,长平公主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 李迎恩见她这般强弩之末,只觉好笑,却再无往日谦卑敬让的情分,反而上前一步,眼里藏锋,蔑笑着正对上端妃视线,半是施压,半是挑衅道: “便是如此,你能奈我何?” 不等对方回应,稍微侧目命令押送太监: “再叫就把她们嘴缝上,带走!” 二人闻言果然不敢再喊,却狠命挣扎不肯离去,终不敌内侍力气,被拖了出去。 院内重归宁静,端妃一行人呆呆矗立原地,如霜打茄子般势弱无主,半响无所动亦无所言。 李迎恩亲手将端妃身后的椅子扯过来,怡然入座,故作一副傲慢姿态来邀人情,: “也莫说我不念情分,她二人惹了这么大祸事,又蛊着娘娘来我宫里闹事,本宫还能留她们一命实属仁慈太过,自然也因念着娘娘的颜面,如此便好自为之罢。” 端妃此刻尽处下风,再无力抗辩,只不应不答,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带着下人浩浩荡荡摆驾回宫。 “恭送端妃娘娘。” 李迎恩嘴上做齐礼数,身子却根本未从椅子上挪开,俨然一副得势反派之态,直到端妃一队彻底消失于宫苑,才起身叫人将秀蕊扶回房,安顿院内事物。 承福宫何曾如此扬眉吐气,宫人们皆振奋于自家公主的硬气,阖宫上下一片轻欢朝气。 唯独絮莲,总归年纪长些,对李迎恩如此转变颇为敏锐上心,前脚公主进了殿,后脚她便收了手头活计,端了些茶果跟上前: “公主犯不着与旁人动气,且吃些茶果静静心罢。” 絮莲一面说着,一面将托盘内的茶具食盘一一摆上桌台,轻手斟好一杯乳茶呈到李迎恩面前。 手上动作不停,眼睛也滴溜溜地察言观色,寻到适当的时机开口关切: “公主这些时日心情欠佳,可是因为温大人?” 李迎恩正惬意地抿着甜乳茶,忽地听闻这个添堵之人,有些不快道: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絮莲知道,公主心里苦。” “若是公主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哪怕是想找个人发火撒气,絮莲尽可分忧。倒不见得要公主去外头树敌,现下许是一时冲动,来日可不好再为解” 李迎恩这才明白絮莲的担忧,虽不必要,确是暖心。 “与温询谦无关,也不是一时冲动,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些道理,想要换个活法。” “可换个活法,当真要与端妃娘娘为敌吗?公主就不怕她向陛下告状?”絮莲有些急了。 李迎恩确实不怕,最多被父帝责骂几句,然后禁足、罚抄,左右这些她从小惯做,无甚在意。 现下唯一忧心,只是她若禁足,便无法继续出宫查案。 然扬威和证清白的目的殊途同归,即便顾此失彼,她也不算亏。且她今日言行,便是赌准了端妃不敢造次。 “不怕。”李迎恩异常坚定。 絮莲见惯了克制退让的李迎恩,如此回答倒让她略微吃惊,越发心疼起自家公主来: “公主也别怪奴婢多嘴。” 絮莲说着,将手里剥好的坚果仁堆进干净的盘子,朝李迎恩面前推推,又抓起一些新的继续剥: “女儿本弱,您又原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如此大动干戈未免太过逞强,奴婢看着心疼。不若寻个贵婿,以护您周全,不必亲自去与那些污糟小人周旋。” 李迎恩视线落在絮莲剥坚果的手上,指头尖因反复用力已有些泛红,于是抬手按下动作,吩咐她坐到自己身侧细说。 絮莲深知公主品性,也不再推脱,乖顺落座继续道: “即便温大人并非良人,亦有其他才俊可选,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更别说我们殿下本就金枝玉叶,寻个佳婿有何难。奴婢看着,那韩小将军自是不错。” 絮莲不过也才二十出头,正是对感情之事好奇上心的年纪,说起给公主拉郎作配便兴致斐然: “与公主也算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又对您上心,虽说武将确没有文官得陛下赏识,但终归知疼知热,便是公主的好归宿。” 韩承允,与李迎恩和温询谦自幼相识,她那三脚猫的功夫便是从他这偷师得来的。可年岁渐长,他总要跟着父亲外出征战,便不似从前那般方便相见了。 他确每次回朝都会带些边疆的稀罕玩意给李迎恩纪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若说“上心”,倒不如说念及一同长大的缘分。 可时过境迁、人心易变,温询谦能将往日情分抛诸脑后,又叫她如何轻信韩承允始终如一。 且上一次则温询谦为婿,便已少及情爱,只念女大当婚,寻个可信赖的总好过指婚给不熟之人,却仍遭此背叛。如今又何必重蹈覆辙,即便他不若温询谦负心无情,倒也没有必要将两个无爱之人硬生生捆绑。 “谁说女子必须得有归宿,如今无人护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李迎恩嘴硬,却着实心虚。 她当知自己势弱,只同那些无甚根基的妃嫔丫鬟耀武扬威便罢,若当真被有心之人针对,实无力自保。 可她又能如何,即便她想寻人依靠,以她如今的声名、势力,连拿得出手可交换资本都没有,与其难为了别人,倒不如咬紧牙为自己撑住一片天。 “我知你亦是为我打算,可有求于人便要受制于人,我不想那般度日,不如凡事凭自己,即便疲累,倒也逍遥。” 眼见絮莲表情迷惑,李迎恩了然其许是无法理解,便也不再强硬灌输,只仰头将杯中乳茶一口饮尽,将话题岔开,嘱咐起明夜安排。 毕竟平素白日行动,即便被人发觉,也无伤大雅;可此次夜探青楼,若被有心之人盯上,她当真全身是嘴也说不清。 第7章 混战 春夜风寒,云启早先嘱咐了女使为李迎恩加备保暖里衣,自己只草草披了件薄锦大氅,便携南星同接公主暗度宫闱。 偏李迎恩却不领情,眼目中只觉云启劲装锦氅、长发高束,怎么看都风神俊逸。 反瞧自己,本就矮他一头的短小身型,如今又层层包裹越显臃肿,哪还有半分潇洒公子模样,尽为他人衬托风头去,不由暗自愤愤,即便车内仅藏她独身一人,也不时传出一两句不满的呢喃。 帷幔外驾马驱车的二人只作充耳不闻,直到马车缓缓驶停,才下马回身,将李迎恩接出。 夜色下的花月楼门彩高悬,灯烛华灿,店内人声鼎沸,店外车马骈阗,与白日时的肃清反差鲜明,惊得李迎恩一时目眩,再记不起半分着装的执念。 三人方踏入店内,便有眼尖的应侍上前招待,毕竟是风月场,姑娘们的媚声细语又岂是别处能比,一旁的南星已然浑身僵直,仅剩眼珠还余些胆气,转来转去地想寻个解救。 云启倒是淡定许多,左右他惯作一副生人勿近姿态,独自清傲着不解风情。 反观李迎恩,本就无性别芥蒂,且唯一顾忌的身份规矩,此刻也因公子乔装尽数隐去,便怡然自享起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与姑娘们亲切攀谈。 南星看得惊诧,正欲唤公子助他,却叫宴厅中央的欢闹声引去了目光,三人齐齐望去,便见舞榻之上,两列舞姬朝着左右两侧缓步撤下,渐渐露出琴台后一佳人,抱着琵琶垂目静待,宛如从画中步出一般蔓妙。 正是唐蔓音。 除却正对舞榻的列席已宾客满座,余下的三面亦被看客们热情围拢,堪堪留下宴厅两侧楼梯,可供人上下。 如此混杂局势,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云启将身侧应侍尽数遣去,趁着台下尚余空隙,带着二人跻入人群,一面护着李迎恩向台侧移动,一面借着南星掩护溜上二楼,趁乱潜入花房查探。 缠绵曲调自榻上徐徐传响,榻下听众越围越多,更有痴迷之人情绪盎然,不时随之律动。 李迎恩虽也好奇听曲儿,却也未忘职责,伸着脖子环视,试图在人潮中辨出一二与朝堂相关的面熟之人。 奈何她所识官员不多,又挤在一众高大男子间遮住视线,半晌也未找出相熟面孔。倒是南星怕她受伤,背靠着以身作墙,挡住外围人潮,将李迎恩护在舞榻下缘。 听众的热潮与曲调的抑扬相映成趣,一切都和谐美妙之时,却忽被一声含混无礼的叫嚣打破: “只听个琵琶曲儿有什么意思,待会把她送到都尉府,让爷儿好好快活快活!” “这位官爷您说笑了。” 老鸨飘渺的声音自人群外传来,许是人群嘈杂盖住了声量,也许是她本不敢忤逆官爷,调和之声低微难辨: “蔓音今夜只弹曲儿不接客,官爷您再瞧瞧别的姑娘?” “不瞧!今夜必须送她!” 醉酒的都尉倒是声如洪钟,即便守着众人也毫不避讳: “能让爷儿看上是她的福气!一个窑姐儿,哪那么多规矩。又不是雏儿,装什么清高!” 榻下众人本就大多嫖客,即便不满也不过因被人抢了先,再无觉察其它不妥。唯独李迎恩同为女儿身,方能感知其中的侮辱不尊,有些忧心地望向唐蔓音。 果见后者抿唇不语,面颊通红却只能用力扒紧琴颈隐忍,指尖因太过用力已然泛白,肩膀不时轻耸微颤,不知是羞是恼,是气是恨。 李迎恩万分恻隐,却不知如何是好。 若出言相助,恐无人在意;若贸然表明身份,又未免牺牲自己,且前功尽弃。 正自我纠葛之际,忽闻席间一道声音亮起,言语间的轻蔑呼之欲出: “怪不得武将不成器,竟全是这般粗鄙庸俗之辈,当真贻笑大方。” 说话之人同样位列榻下正席,与那都尉相隔不远,听闻旁人这般嘲讽自己,他又岂会就此善罢甘休: “总好过文臣虚伪羸弱,既同为青楼座上宾,谁又比谁风雅到哪去。现下出来扮作正人君子,还不是因为抢不到美人**急得跳脚,除了动嘴皮子还有什么本事,一群软蛋!” “区区一个下府都尉也敢如此同我说话,你可知我背后何人!” 本以为这人是个仗义的,却不想被那都尉道破心思便恼羞成怒,转头便欲以官威施压。 却正中李迎恩下怀,她闻听弦外之音,便警觉地竖起耳朵静待下文,一面竭力踮脚扬头,欲看清说话之人的样貌。 可谁知那都尉果然莽夫,觉知遭人威胁,未等对面之人说完,抬手便抡起座椅砸了过去,侍从们各自护主还击,你一拳我一脚,两队人马霎时扭打一处。 散在别处的同行之人见状,亦纷纷赶来助阵,可榻下早就被围拢得水泄不通,混乱之下越发拥挤不堪,外头的人要进来,里面的人欲出去,推搡之间误伤不断,越来越多不相干的人也逐渐加入混战,整个宴厅转瞬间乱作一团。 幸得身侧有南星,李迎恩不至于遭误伤,然当下局势也着实让人心惊,她索性撑起身爬上舞榻,想着身居高处总归安全些许,又能为南星腾出空间施展拳脚,免得为顾及她而白挨些没来由的打。 可如此打算的并非她一人,待站稳身形回头去望,越来越多的人顺着边缘爬上舞榻,本就打红了眼,又被人拉踩牵扯,便顺势将战场搬到了榻上。 李迎恩一个头两个大,只能仗着自己三脚猫的身手,左闪右避着不时误冲到跟前的危机。 她本不想多事,然瞥见唐蔓音惊恐地缩在边角,无力自保的模样,还是心软上前,哪管帮她寻个方便闪躲的位置,也比这般随时被人击下榻去,遭乱人踩踏安全些。 刚行至身前,果见一人跌跌撞撞倒向她,唐蔓音情急闪避一脚踏空,眼看便要跌落榻下,却刚好被李迎恩伸手拉住,勉强救了回来。 唐蔓音花容失色望向来人,识得是前几日街头相助的小公子,不由定心许多,连声道谢。 可未及她言说完全,李迎恩余光瞥见远处飞来不知什么物件,又得拉着唐蔓音闪躲。 幸而那物件擦头冠而过,并未伤及李迎恩分毫,却击歪了她的发冠,伴着两人旋转的强大惯性,甩丢了头上冠帽,长发如瀑般披散而下。 再度定睛时,唐蔓音满是震惊。 可稳下步伐的一瞬,她却断然甩开手,偏过头去躲避李迎恩的视线: “不必管奴,恐有辱姑娘名节,此等乌烟之地切不可再来!” 李迎恩有些不解,怎的这人变脸如此之快,可现下无暇细问,发冠滚落榻下,她这副模样确实不便为众人所见,于是弯腰靠近唐蔓音,急急询问: “你可知何处能暂为安身?” “奴知道。”唐蔓音知其迫切,郑重地点了点头。 “烦请姑娘,带我前去。” 事到如今她不能坐以待毙,唯有硬闯出去,于是一手牵起唐蔓音,一首捡起一根飞来的桌子腿,打算下榻杀出一条通路来。 唐蔓音低头望着自己被抓紧的手腕,下定决心般点头应允: “姑娘随我来。” 李迎恩循着唐蔓音所领方向,寻了个人潮稀薄的通路,一面挥动木棍打退身前挡路之人,一面回首朝着不便脱身的南星指明自己前去方向,待他点头确认后,义无反顾冲出了人群。 绕过宴厅长廊,唐蔓音带着李迎恩寻到一处偏僻角门,自此便踏出花月楼门堂,来到了偏院,眼见柴房、马厩,应是鲜有人至的杂物之地。 唐蔓音先一步拉开柴房木门,与李迎恩一同躲了进去: “恩客们定不会闹事到此地,姑娘可以放心,待会儿外头消停,我便从侧门送姑娘出去,切再不要来这烟花之地了。” 唐蔓音一面将木门自里侧掩紧,一面不忘柔声安抚。可柴房局促,两人只能膝盖顶着膝盖,并排蹲在里面,即便如此,她还是竭力偏开身,为两人间留出一段间隙。 “你不必如此。” 李迎恩见她蜷着艰辛,出言缓和。 “奴是青楼女子,身脏,莫污了姑娘清白。” 为了旁人的虚名,而委屈自己吗。 李迎恩望着她缩作一团的为难,想起那日街头与适才榻下的侮辱,不禁感到心疼。 她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 “姑娘心思纯净,方救我于乱局,何脏之有。” “奴感恩姑娘不弃,但有些印记烙在心底,不是说去就能去了的,就如踩入烂泥的花,纵是洗得再净,也不似从前那般完整无瑕。” 唐蔓音说着浅浅叹了口气: “因而奴只念,能护着身边的人莫步后尘,更莫要牵累好人家的清白。” 李迎恩想起初相识那日,唐蔓音身侧的莽撞丫鬟,确不像侍客女那般嘴甜: “所以是你一直护着木槿?” “是。早些年妈妈就欲让木槿□□,我多掏了些银钱拦了这些年。从前我跟错了人,如今总不想辜负跟着我的人。” 第8章 悸动 李迎恩听得出她的故事坎坷,尤是好奇也不忍心揭人伤疤,于是忍下疑问另道: “可你年年掏钱护她,难道不攒些体己给自己?” “攒是攒了,就是慢些。平日恩客的赏钱不少,再加上奴唱曲儿、刺绣,都能卖些钱,多多少少的加在一起,总有一日能筹够赎身银两,到时就可以带着木槿离开这污糟地儿,再不必遭人轻贱。” 唐蔓音说着这番话时,眼眸中噙着希冀,嘴角的笑意连自己都未察觉。 李迎恩瞧在眼里,有些动容,诚心询道: “你要多少钱赎身?” “三千两。不过现下已攒了小半。” “这么多钱,凭你一人要攒到何时。” 李迎恩不禁汗颜,她久居深宫,何曾知道勾栏瓦舍是什么行情,现下听闻妓生赎身竟如此高昂,即便是她,恐怕也无法一时拿出这些银钱。 “是呢,当年家人将奴卖进花月楼,不过换得区区三十两。如今却翻涨百倍,花楼赌坊,向来是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行当。” “姑娘不必替奴忧心。” 唐蔓音看出李迎恩眼中怜悯,不想扰了她人心绪,赶忙转言道: “倒是姑娘,如何不安居香闺,来这般污糟之地做什么?” 李迎恩不疑有他,略微思索便将今日计划全盘托出,只隐去了故事里人物的真实身份。 未曾想唐蔓音一副柔弱模样,内里倒是个仗义的: “姑娘你这般心善,怎的竟遇见这等浑人!若姑娘不弃,可将那纸上纹饰与奴描绘一二,奴长住花月楼,平日探些消息自是方便。” 李迎恩大喜,赶忙四下环顾,欲寻个石子儿将那纹饰画在地上,好让唐蔓音记下。 可画画的工具未寻着,视线却被唐蔓音背后的琵琶抢了去。 只见那琵琶琴头之上,赫然便刻着与信纸落脚处一模一样的纹饰。 见对面人神色怔愣,唐蔓音也循着她的目光转头去看,顿时了然: “难不成,正是奴房内纹饰?” 说着话,柔媚的脸上也露出惊讶并疑惑的神情,倒不像是假装模样: “着实奇了,奴从不曾知房内恩客会借此法递消息,更不曾见哪位亲手书写传令密信。” “不过如此一来,倒方便行事许多。姑娘放心,今日后奴定小心留意,将那一系之人都替姑娘探个清楚!” 李迎恩本就不愿疑心于她,如今见她这般直言,更是十分感激,正欲开口说些答谢的话,却被柴房外忽然传来的说话声打断,未及她反应,柴房的破门便被一把拉开,随即两个应奴模样男子探头进来。 “你是何人!” 其中一人率先叫了起来,未等二人作答,他便自己有了结论: “看着俏丽模样,定是妈妈新买的姑娘了,怎的藏在此处?莫不是今夜内厅混乱,欲趁机逃跑?” 这应奴倒是恪尽职守,这厢话音未落,已然伸手来擒。 幸而被身处外侧的唐蔓音起身拦下: “你说什么糊涂话!”她一面说着,一面连拉带推将二人赶到门外去。 “里面的小公子分明是我的恩客,不过模样清俊些,怎就叫你认成姑娘了?你若再乱说,惹客人不悦,坏了妈妈的生意,可仔细你二人的皮!” 唐蔓音声情并茂试图吓退二人,对方却不中计: “蔓音姐姐也莫唬人,即便光线昏暗,是男是女咱们还是分得清的。既你硬说是恩客,便叫他出来见见,若当真是公子,我们二人谢罪认罚便是。” 见二人如此执拗,唐蔓音不免心虚,平日软绵绵的声音此刻也越发急躁: “人家好端端一高门公子,凭什么给你们两个应奴说见就见!” 许是唐蔓音言行太过反常,应奴们越发笃定事有蹊跷,索性留下一人在此周旋,另一人则返回厅堂寻老鸨与打奴前来撑腰。 李迎恩听闻如此危机,不免惊慌。 一旦事情闹大,她既怕身份与事迹败露,蒙承更多污名;更怕那黑心老鸨财迷心窍,当真将她强行扣下,从此不见天日。 可若此刻贸然出逃,便坐实了应奴的揣测,若再遇上守门打奴,更是自投罗网。 进退维艰,她一时难以抉择,只顺手操起一根柴火棍作为防备,紧张地听着门外动向。 便闻唐蔓音疾步而行,似是去阻拦那折返的应奴,可尚未远去几步,又赶忙跑回柴房,拉住近处应奴的手臂,不让他开门: “我说了是恩客,休得无礼!” 尽管嘴硬,可两下为难的处境已然令她声音微颤,急出了哭腔。 柴房的破木门在两道力量僵持下来来回回地小范围开合忽闪,越发折磨得屋内人胆颤。 “听闻蔓音姐姐曾为逃跑吃尽苦头,如今仍不知长进,竟要为她人再赔上自己?” 李迎恩竖起耳朵听,生怕唐蔓音此刻反水,却未闻她半句答语,只卯足力气将半开的木门再次抵合。 “现下将那姑娘揪出来送与妈妈能得不少赏钱,你愿意受罚是你的事,若挡我财路,便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门外应奴的语调突然变得狠厉,话音未落便闻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及一道吃痛女声,虚掩的木门也因力道骤失而自顾弹开一条细缝,李迎恩看见被推坐在地,却挣扎着再度爬起的唐蔓音。 李迎恩又气又怕,冲动之下怒然起身,却因蹲坐太久足膝酸痹,刚一站起便腿软如棉般瘫坐回去,酸麻之感瞬间席卷,半根脚趾都无法动弹。 “你是何人!” 沉浸在肢体酸痛中的李迎恩一时不察外界动向,却骤然听闻唐蔓音急切惊呼,不由心下一紧。 下一瞬果然木门大开,李迎恩霎时心如擂鼓。 可逆着月光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云启。 高挑身姿将室外光线遮挡大半,仅留余光氤氲,勉强辩得清容貌,不知是否看错,他那惯常淡然的脸上竟难得展露些许焦急神色,却在确定李迎恩安然后转瞬即逝。 李迎恩也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堪堪感受双腿酸麻之意渐退,便撑着手边柴棍起身,趔趔趄趄地试探着走向他。 云启见状赶忙去扶,却又念男女有别,伸手到半路还是规矩撤回: “公子可有受伤?” “分毫未伤,不过蹲坐太久,腿麻。” 李迎恩略为尴尬地扯唇笑笑,毕竟这样听起来,自己十分无能一般。 一瘸一拐地步出柴房,她方见院内一远一近躺着两人,应是方才门外闹事的应奴。而唐蔓音立于门旁,满面提防地审视着云启。 “他是与我同行之人,唐姑娘尽可放心。” 李迎恩出言,顺带对她适才的仗义挺身鞠躬致谢: “难为唐姑娘舍身相助,不胜感激。” “为报大恩,在下归家后自当为姑娘筹措银两,助你早日脱离奴籍。” 唐蔓音闻言赶忙推拒: “姑娘不必费心,奴不过随心而为,并非图谋钱财。” “且姑娘也见了,这地方对女子而言危机重重,闺秀之身切不要再与花月楼扯上半点关系了。” “正因如此,才更要助你脱离,姑娘品行纯善,怎可蹉跎于此!” 李迎恩也是个犟脾气: “我意已决,唐姑娘不必再劝,倒是现下该早些回房,莫要因今日之事牵连了去。” 唐蔓音知李迎恩所言在理,也不便再劝,只屈膝施了谢礼,脉脉望她一眼,便入柴房拾起琵琶,独自回正堂去了。 “走吧,我们也回罢。” 眼见唐蔓音身影消失在廊角,李迎恩转头提议,可云启却像未听见一般,只抱着胸,居高临下审视她,反问道: “如何走?” 正觉莫名其妙,便听他又问: “你的冠帽呢?” 李迎恩这才想起自己如今处境尴尬。 “马车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你若以这般女子样貌走出青楼,旁人要如何想如何说?” “寻常百姓也就罢了,若再遇见哪位朝臣贵戚认出你的身份,又该如何是好?” “那怎么办?”李迎恩确实有些怕了。 云启见她一副不知所措的茫然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一面伸手去解自己外氅的领口绑带: “如此,只能委屈公主了。” 李迎恩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被一面宽大锦氅迎面罩住,从头到腿,包个严实。 清冽的月麟香随着锦氅一并将她包裹,令她不由回想起初见那日被他救于刀下情形。 好像只要有他在,只要她嗅见这个味道,便尽可安心无虞。 李迎恩尝试行走,可低下头寻路,目之所及却仅见自己一双缎面锦靴,视线被夺让人自然产生畏惧,本能地伸出手胡乱搜寻,想抓住一些可以依托的支点,于是触及身侧之人,便也不顾摸到什么位置,只一心抓紧。 然这般装束,自不为让她自行摸索前路,她只隐约感觉有人靠近,隔着厚重的布料闷闷地听见云启似乎在施礼赔罪,刚想言语,便觉双腿一紧,脚下一空,整个人包在氅里被人腾空抱起,麻袋一般扛上了肩头。 随后便是一路平缓疾步,也听不氅罩之外的嘈杂人群都说了什么,直到她再次得见光明的时候,已然安稳坐进了马车。 云启坐在身侧将衣氅重新披好,再次恭敬谢罪。 “欸无妨,权宜之计嘛,我还应当道谢呢。” 李迎恩大度地摆摆手,可脸蛋上却不自觉升起两团红晕。 除此之外,她原本柔顺的秀发,此刻也蓬蓬躁躁地立了起来,搔得她脸颊颌颈都痒痒的。 于是她一面顺着不听话的头发,一面理所应当将这二者都归咎于衣氅太过厚重所致。 云启见对面之人一脸憨态,又手忙脚乱的模样失笑,竟情不自禁探过手想去帮忙,待二人四目相对,才惊觉自己此行不妥,尚未触及的手讪讪收回。 今夜举动接连失序,他在心底暗骂自己鲁莽,可表面仍一副云淡风轻之态,颔首轻言道: “既无别事,属下便驱车去了,公主安心歇息。” “欸,等等。” 李迎恩心知如此便于二人相谈的机会不多,眼看他起身向外便情急叫住,即便有些冒昧,却还忍不住问出这两日心底的纠结: “那日你与长姐相会,所为何事?” 第9章 他好美 非她刨根究底,毕竟云启一行乃是她现下唯一倚仗,且共同计划诸多隐秘,若此时为李锦月策反而去,李迎恩的后果可想而知。 即便如此,她也清楚自己无权,亦无身份刺探他人秘事,如此莽撞出言非但失礼,更失颜面。 特别是眼见云启明明已然耳闻,却只顿于原地,背对着她不欲解答,李迎恩越发了然。 于是识趣地故作轻松道: “我随口一问而已,不便严明就算了,大人自便。” “是,云启告退。” 得了赦令,那人仅片刻迟疑,便应声告辞,三两步行至厢前,掀开车帘踏了出去。 车厢里仅剩李迎恩自己,随着路程颠簸左右轻晃,无言的静谧,衬得车轮“咿咿呀呀”得响声越发清晰。 她有些烦躁地拧着袍袖,暗自在心底说服自己: 即便多年的情谊不是也随便将她弃之不顾嘛,又遑论本就萍水相逢之人。 说起来,自己无权无势,拿不出一点对等的利益为回报,人家当日肯出手相助,便已然该心存感激;如今有机会与长姐交好,引荐于贵妃、父帝,无论于仕途于邦交都是极佳机遇,哪有不抓紧的道理。 强弱相较,若换做是她也知该如何取舍。 如此说来,即便有人将近日之事作投名状相揭,也在情理之中。 李迎恩越想越觉泄气,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抗争,不过终是徒劳。 也许当真该如絮莲所说,既自己能力太弱,不如随波逐流,寻个夫婿相持,也不再作那些痴心妄想,就如母后一般,做一个宽忍无为,与世无争的深闺贤妇便好。 至于是否相爱,是否欢喜,是否得以还自己一身清白,本无人在意,她也再无力去争。 闹市街本与宫城不远,思索间马车已至偏门,由着早早排好的接应之人,将李迎恩扶下车厢,随众人一同秘行至翰音院,换回自己的一身宫服。 夜色已晚,哪管刘卓礼如何好奇,也不便当下再议今日所获,于是体贴地安排女使护送李迎恩回寝宫。 “不必麻烦女使大人,宫路我自幼走惯,自行回宫便可。” “这些时日劳烦殿下和诸位大人,迎恩诚心谢过。” 说着,李迎恩十分端正地将双手交于侧腰,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谢礼以示诚意。 随后便转身一人踏入夜色。 却不见身后三人,因着她方才动作纷纷怔愣原地。 刘卓礼:“她何曾,行过这般女子礼仪?” 南星摇了摇头答道: “公子礼见得多,公主礼不曾见。” 刘卓礼越发莫名其妙地抓抓额角,仍是想不通透,于是洒脱甩手: “女子心思最难猜,明日再问,都回屋歇着吧。” 众人得了令悉数散去,唯剩云启一人仍立在原处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吟半响,他终是抬步,寻着李迎恩的方向跟了上去。 这厢李迎恩已至承福宫外沿,再转过一道宫墙复行几步便是寝院正门。 她一面走一面暗自庆幸,这一路顺畅得出奇,连个巡逻侍卫都未曾碰见,省却了闪躲辩护的麻烦。 可下一瞬她方转过夹城门,便瞥见前方一众侍卫宫人积聚于寝宫外,为首的李锦月正与絮莲僵持。 “我们公主当真睡下了,大公主何事尽可知会絮莲,明早定代为详禀。” “六妹何曾这般早歇,本宫好容易来找她商议正事,怎好由着懒散避而不见。” 李锦月一边说着,一边朝承福宫院内张望,试图撇开絮莲等人直闯宫门,可左右都被阻拦,索性面色一沉,正色威压道: “你们如此卖力阻拦,究竟在心虚什么?莫不是你们公主压根不在寝殿?!” “大公主说笑了。”絮莲大抵心里发颤,但面上丝毫不露。 可李锦月仿佛已然笃定一般,略微回身将侍卫叫上跟前,低声安排几句,随即便见他们紧盯着承福宫的人各自散开,一副待命姿态。 李锦月转回身放言道: “如此本宫更该入内一探,既为六妹安危清誉,也为端正宫闱。尔等若再敢阻拦,便休怪本宫以宫规惩之!” 说罢抬步,作势欲强闯承福宫。 李迎恩远远望着局势焦灼,再无法淡然,即便此时现身难为,却也别无他法。 她迈步正欲上前,却未及踏出门廊,便叫人自身后拎住衣领,顺势大手掩住唇齿,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拖回墙后。 李迎恩被那人单手抵在宫墙,高大身影迅速逼至跟前,她心下大惊,手脚并用正欲奋起反抗。 “是我。” 闻听熟悉音色,李迎恩锤人的手停在半空,瞪大眼睛仔细分辨,果见云启那两道柳叶般狭长美目,在月色映衬下闪着潋滟柔光。 “好美...” 李迎恩不禁暗暗感叹,后知后觉自己心跳失速,却分辨不清是因方才惊吓所致,还是因当下的咫尺相视。 “就这么冒然冲出去,如何同你长姐解释行踪?” 云启未察面前人因何呆愣,只将禁锢她的手放开,恨铁不成钢般训导。 李迎恩堪堪回神,视线撇开,沉默不语。 一来她的确没想好说辞,二来她已将面前人划归李锦月一派,那自己之后如何境遇又与他有何干系。 云启倒不知这些心声,只当她是情急无措,于是善心大发,语气里难掩骄傲地主动提议: “是否要求我相助啊?” 李迎恩闻言转回视线,望着面前人这副拿乔模样有些疑惑,不懂他为何明明攀到了高枝儿,还要费力来她面前作好人,难不成初来乍到还摸不清局势? 可他也不像这般愚笨之人啊。 不过现下情势容不得她细想,虽絮莲不惧威慑坚持陪笑周旋,可李锦月向来如何想便如何做,不管合不合规矩,但凡她当真下令闯宫,十个絮莲也只有挨打的份。 既云启主动相帮,管他日后如何选择,解决当务之急更为紧要,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要!”李迎恩满眼真诚地用力点头,不管真情还是假意,紧要关头还是要能屈能伸: “你如何助我?” 云启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将笑意抿开,酝了个正色道: “在你寝宫外围寻个正门难以望见的角落,我带你回殿。” “承福宫仅此一门通行,墙外随便寻个地儿,你当真进得去?” 云启不答,又是惯常环臂抱胸的姿势居高临下注视着她,自具一番傲慢姿态。 李迎恩顿觉自己多话,虽旁人难以相信,但他向来行事稳妥,如此说必然已有把握,只管配合便好。 于是她一把抓起云启手腕: “随我来。” 返身朝着长巷深处跑去。 月色将万物镀上一层清冷但温柔的光,少女的罗裙随着动作荡起涟漪,在脚下翩跹成一朵绚色的花;春夜的风清新微凉,轻柔地抚过她脸庞,又卷着独有的馨香向后飘摇,萦绕在少侠身旁。 云启步履不停,视线却自相牵的手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李迎恩脂凝杏腮的侧脸微微出神,竟格外体会到非同一般的安逸舒宁。 不多时,二人驻足于承福宫后墙之外: “这里如何?前面不仅有主殿,还有殿侧古树遮蔽,长姐就算千里眼也断然望不到此。” 李迎恩胸腔起伏,疾跑后的气息尚未喘匀,便急切地指点着周遭环境示于云启。 后者扫了一眼,颇为赞许地点点头,随即开口却又是作揖辞罪: “是急从权,若云启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李迎恩有些不解,怎的好好一少侠,今日倒像个老太太般啰嗦: “这话你今夜说了三遍了,我哪里就是那么小气的人了?” “见谅,无罪,本宫概不计...” 李迎恩话未说完,便觉腰侧环来一只温热手掌,顺势用力将她紧紧锁进怀抱,未及害羞,便身体一轻,已然随着那人的步调凌空飞了起来。 只须臾,二人已平稳落地宫墙内,李迎恩甚至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首次飞天的奇异感受,却已足够兴奋: “好厉害,这也太有趣了!” 云启收回手臂,又特地退后一步拉开二人间距,毫不留情打断李迎恩的雀跃: “你长姐闯进来了,还不赶紧回殿。” “哦。” 提及那人便教李迎恩笑容尽收,她听着前院动静,心知还能容她片刻,却也分毫不敢耽搁,赶忙提裙急奔寝殿,还不忘关照云启藏好,不要为人察见。 跳入殿内,她再顾不得其它,疾步行至妆台前扯开首饰盒,将头上钗环尽数卸下,劈里啪啦一通乱扔,又随意两把将散发揉乱,故作一副半醒之态,回手扯了一件外衫罩在身上,方才迎出门去。 “何事喧闹,扰了本宫好眠?” 见自家主子归来,宫人门可算歇了口气,絮莲十分伶俐地返身上前搀扶,与李迎恩一唱一和,将戏做足: “公主怎么起来了,都是奴婢不好,吵得您不能安睡。” 李迎恩再未搭话,视线扫过门前众人,最终锁在李锦月脸上,明知故问: “长姐这是何意?” 李锦月似是完全没想到她会出现一般,露出一瞬间错愕神情,不过转瞬便换上了一抹假笑: “自然是关心六妹安危了。” “前些日子刚传出那等谣言,做姐姐的本该多关照你些,可奈何白日我都忙着筹备春日花宴,唯有晚间得了空能来瞧瞧,却见这奴才在门口鬼鬼祟祟,还以为你又出了何事,可吓慌了我。” 就她身后这浩浩汤汤一队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慌乱之行,倒像专程有备而来。不过既她如此说,李迎恩也只能如此听,毕竟李锦月有贵妃撑腰,又深受父帝宠爱,不似端妃那般容易拿捏。 “那迎恩当真要多谢长姐了。” “你我姐妹之间,何必如此客套。” 李锦月十分亲昵地拍了拍李迎恩的手,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既无事我便安心了,六妹好生安歇,我也回去了。” “长姐慢走。” 李迎恩目送那一队人缓行,直至出了夹门拐角,她才放心退回院内,由絮莲扶着,一面朝寝殿走一面问话:、 “她怎会突然来此?” “可说就是呢,公主今日行程除奴婢之外未说于任何一人,按理说没人走漏风声,怎的大公主就这么巧来闯空门?” “就她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着实唬人,方才奴婢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还好公主您回得及时。” 说着絮莲不由纳闷,环顾着四周,寻着李迎恩可能突然出现路径: “说起来,您是怎么回来的,奴婢一直守着门,鸟都未见一只啊。” 李迎恩见她视线乱瞟,方想起云启不知藏于何处,也跟着四下搜寻,嘴上不忘吹嘘起来: “我飞回来的,是不是很厉害。” 絮莲闻言停下动作,表情略带心疼地回瞥她一眼: “奴婢这就去拿水伺候您洗漱。” 说罢便甩下李迎恩手臂,利落地奔着厨房而去,一面疾行一面絮絮叨叨: “可赶紧让主子休息,给我们公主累得都说胡话了。” 李迎恩听着絮莲自言自语有些好笑,可视线搜寻半天都未见云启身影,不由些许失落,可今夜颇多疑惑,又着实让她疲累: 花月楼相争的两队都是何人? 唐蔓音与密信有何联系? 为何有人要暗中监视花月楼? 长姐因何突然来访? 云启是否投靠长姐,又因何主动相助? 每一条都让她伤神,想又想不明白,李迎恩索性摇摇头,暂且清空思绪,打算好眠一夜再从长计议。 她晃着手臂,抬脚踏进寝殿,却不见身后古树枝桠上,一道精炼身影飞身而去,只余树影摇曳。 第10章 冷血 云启主动助她对抗李锦月,看起来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他能力出众,可随时转圜,她亦不敢全信。 所以尽管她疑问重重,宁可自己憋在宫里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愿再求助于他。 直到刘卓礼遣女使前来相邀,才终给了她再度登门的理由。 “迎恩快来尝尝,这些都是我们北宁的特色菜品,管保你吃个新奇。” 刘卓礼坐在李迎恩右手边热情招待,云启和难得上桌的南星分居对面和左手边,静待两位殿下率先品尝。 “嗯,味道很好,谢殿下款待。” 待李迎恩尝了一口,眼馋已久的南星终于可以行动,眼睛放着光专注于菜肴,全未察觉席间的气氛微妙: “不是早说好了以名相称,你怎么又叫得如此生分?”刘卓礼佯装不满: “卓礼自问未做错何事,可是这二人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南星闻言惊慌抬头,嘴里刚啃的猪蹄也不敢嚼,茫然地眨巴着下垂眼,不知自己因何又要背锅。 真正的罪魁祸首坐在对面,倒是淡然自若,还巴巴地给自己斟了一碗专为李迎恩准备的百花蜜露尝尝甜。 “没有,无人得罪。” 李迎恩坦然: “只是想了想,我当日因一己私欲求助于诸位,是否太过自私。” “毕竟于私,各位可以仗义出手,但于公,始终要考虑利益牵扯,而相较于其他姊妹,我是最无势之人。若因与我过从甚密而误了其它机遇,实属不值。” “所以你觉得,我们是为借你的公主身份,交好于陛下朝堂,才愿意相助?” 刘卓礼向来一副纯净少年姿态,如今突然正色起来,方展露亲王气魄,反而让李迎恩有些愧色: “倒不全是,只是怕你们初来不了解情势,茫然受我哄骗,误了日后的路。” 刘卓礼轻叹一声,自顾将酒杯斟满,垂着眼沉音道: “你可知,我为何助你?” “因为你,人好...”李迎恩当真如此以为。 刘卓礼闻言轻笑,抬眸定格在李迎恩脸上: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他又细细道来: “母妃与我均不受宠,故而自小遍遭冷遇;稍大些以为发奋图强便能改变境遇,又因被疑夺嫡处处受限;所以你当我为何整日各处闲游,为何宁愿留在景国哪怕成为质子?唯有如此皇兄才能安心,也唯有如此,我尚能为北宁施展一点点贡献。” “所以我一开始便看出你的处境,说我怜香惜玉也好,感同身受也罢,本就是想助你不必重蹈我的覆辙。” “至于你说的,依附于势有助之人,若我愿如此为之,便早在北宁卷起腥风血雨,又怎会如今坐在此处?” 刘卓礼说得云淡风轻,可谁知他经过多少次破碎才能坦然至此。 李迎恩颇为心疼地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一门心思都在反思自己是否太小人之心了,全然未察觉对面那人视线黏在自己手上一般,神色不明。 “是我愚笨了,不想卓礼兄竟如此大义!迎恩以蜜露代酒,敬你一杯。” 两人放下酒杯,言归于好: “无妨,说开了就好。” “日后你再有何需求大可直言,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是身份惹眼,我也想一起出宫去亲身体验,总比整日等你们回来言语描绘有趣得多。” 刘卓礼又变回顽劣少年,有些不满地憋着嘴喃喃抱怨。 这可是他自己说的,那李迎恩再开口,也不算她蹬鼻子上脸了吧: “确有一事相求。” 她又露出那副谄媚嘴脸,一面殷勤地帮刘卓礼添酒,一面讪笑着开口:、 “不知道卓礼手头有多少银两啊,可否借我,江湖救急之用?” “你借银两何用?” 李迎恩要借的不是小数目,且也不知这些王孙权贵是如何看待青楼女子,因此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当真要为那女子赎身?”久未言语的云启终于开口: “你可知那密信便是出于她的房间之内?” 看来云启已探得了情报,如此一来她便再没什么藏着掖着了: “嗯,我知道,我在柴房看见她琵琶上的纹饰与密信一模一样,但她说她不知情,且自告为我留意恩客行踪。” “她说你就信?” 李迎恩垂眸不语,她确实说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归根究底不过恻隐之心。 “且不管真假,既她自告奋勇,留在花月楼为你所用不是更好,何必如此着急赎身,白白少个占尽地利的探子。” 云启继续理智分析,倒是听得李迎恩有些不悦,心中暗自腹诽他果然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昨日你也见了那些恩客如何混账,她多留一日就要多受一日的苦,怎能不急?” “青楼女子做得就是此等生意,你今日赎她,明日又要赎谁?天下青楼那么多,你赎得过来吗?” 闻此李迎恩当真动了气,雪腮涨粉,杏眸怒瞪,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若是她自愿风尘,我自不去多事,但她分明奋力抗争想要脱离泥沼,少时无力为奸人所害,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希望,怎可弃她于不顾!” “更不必说她自身不保,也要护旁人周全,这样可贵得女子无论适合身份都值得真诚相待!” 还觉不解气,又气愤地剜他一眼: “又没借你的钱!” 说完气呼呼地转向刘卓礼,半响才调整好情绪,挤出个讨好的笑: “善良又仗义的卓礼兄,你意下如何?” 刘卓礼本就无甚意见,如今又眼见李迎恩方才吵架的气势,与现下变脸的功力,再不敢多言,弱弱问道: “你需要多少银两?” “一千两!一千两足以!” 李迎恩赶忙回应,又怕对方拒绝般循循善诱: “其实还差两千两,不过我月俸被克扣,宫里人多又花销大,这些年只勉强存下一千两,不然也不用开口借钱。” “你放心,日后我会省吃俭用早日还钱的!虽然时间可能会久一点...不过反正你也不着急回北宁不是吗,就在宫里长住嘛,看你一表人才又人格出众,说不定就赢得哪位公主青睐,自成一段佳缘也不一定呢~” 这厢两人相谈甚欢,却无人理会对面云启的阴沉脸色。 “你若如此说,我倒当真没有理由拒绝了。” 刘卓礼笑言道,转头便欲吩咐下人去取银票。 却还未出口,便见云启利落地解下身上玉佩,表情看起来依旧不情不愿,手上动作却一刻未停,将螭龙佩推至李迎恩面前: “拿去换钱,不只一千两。” 面对这般突兀转变,李迎恩一时惊诧,悄悄抬眸偷瞄对面那人神情,却见他既如往日的高傲模样;视线流转回到玉佩上稍作探究,也不晓得什么质地学问,于是挑着眉犹疑,迟迟未伸手去接: “什么宝贝啊,竟值千两。” 她倒不是不信,是当真不识。虽贵为公主,可往来进贡的稀罕之物都拢在贵妃手里,岂会容她企及。 “此物名曰螭龙佩,当真是个宝贝呢!” 南星终于舍得放下手中餐食,代为详解。 倒不是他多有眼色,不过是往日自己也曾这般无知,如今终于有人提出同样疑问,他自然要抓紧机会卖弄一番: “据说这玉佩出自前朝名师之手,且通身由上等和田青玉完整打造,无论工艺、成色、都已登峰造极;加之年代久远,存之珍贵,越发为文人墨客与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可谓有市无价之宝。” 南星也没想到能将这套拗口说辞记得如此完整,言毕不由惊叹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十分得意地望向自家老大邀功。 却不见李迎恩将要伸出的手,被他唬得僵在半空,后又瑟瑟收回: “既如此贵重,还是不便轻易相借,恐有闪失。” 说着又将视线回归于刘卓礼: “还是直接用银两行事,更方便安心些。” “不可!” 刘卓礼刚欲开口便被打断,颇有些哀怨地望向云启,然后者却全未在意,自顾自继续言说: “卓礼终归是亲王,朝堂家国身不由己,岂是你说久留救可久留的?若不日北宁帝召他回朝,不复返景,你当如何还债?” 闻言刘卓礼再度开口,欲言明自己堂堂亲王哪就那么小气,既助人为乐,白白相赠也并无不可。 却被云启再次抢断: “云某倒是逍遥散人一个,来去自如,只要你不赖账,何时将玉佩赎回,均可归还于我。” 察觉云启如此殷勤,刘卓礼逐渐了然情势,眼神也由起初的莫名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遂决定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 “说得也是,而且这类宝贝他多得是,就算还不上,你都无需顾虑,现下这么说不过是唬你,云启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云启余光瞥他一眼,知他用心,并未否认。 只有李迎恩,踌躇地盯着面前玉佩,总觉得这求人办事却先针对人家一番的场景分外熟悉,虽有些过意不去,但终归目的达成,总没有退缩的道理。 “那便感谢云大人倾囊相助了!” 李迎恩收好玉佩抱拳谢礼,想了想再度提请: “若大人不弃,可否同去当铺交易?迎恩没有经验,唯恐叫人算计,暴殄了如此珍贵之物。” “那是自然。” 云启的脸色至此缓和不少,如往常一般柔声道: “不过在此之前,应当先与那老鸨谈拢赎金几许,令她立个字据,免她坐地起价,平白扯皮。” “大人所言极是,要不说,还得是您见多识广呢!” 李迎恩翻脸比翻书还快,恭维的话张口就来,忽然热络的态度哄得云启有些无措,只得信手端起杯盏,佯装饮酒以躲避视线。 偏有人得寸进尺,干脆端起凳子挪到云启身旁落座,拉近距离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一错不错,直看得云启忍无可忍与她目光相对。 “大人您吃好了嘛~” 云启闻言眉头轻挑,但见眼前人不再言语却笑得逢迎,便已了然意图,遂配合地放下杯盏,翩然起身,行动示意李迎恩即可启程。 路过南星时,顺手将他掳了过来,也不管他塞得满满的嘴里“呜呜”地抗议着什么。 不多时二人落座花月楼议事厅,南星随侍而立,如同换了个人一般神色肃威。 老鸨听闻有贵客来为女子赎身,带着一众应奴速速赶来,笑得如花一般殷勤看茶: “贵人当真好眼力,我们花月楼的姑娘个顶个品貌双绝,赎回去做个姬妾还是外室,管保伺候得您舒舒服服。” “公子既瞧好了人,既然心中有数。” 未免李迎恩露怯,谈判事宜均由云启代为开口: “素闻花月楼姑娘等级严密,身价不同,其中规矩还请说明一二。” “可说呢,贵人果真是个有见识的。” 老鸨卖弄风姿地朝二人甩了甩手帕,一阵浓烈的香粉扑鼻,呛得李迎恩不由自主眯了眯眼,始作俑者却转身落座,娓娓道来: “咱们花月楼的姑娘总共分为六牌,从花魁到丫鬟身价自是不同,千金百金都是有的,只是不知贵人瞧上了哪个,才好具体询价。” 李迎恩曾翻过正厅的花名册,当时只道奇怪,怎的青楼女子也有封号不成,如今想来,却是将其区分三六九等的牌级。 如此想来,倒也不必疑心老鸨信口开河,于是再懒得兜圈子,正襟端坐,拿起权贵姿态来朗声钦点: “唐蔓音,赎金几许?” 老鸨不仅没表现出半分对高价的兴奋,反而在听见名字时神色一僵,不自然地瞥开视线,半响才顾左右而言他: “贵人要不再看看其她人呢,咱们这花月楼漂亮、会伺候人的姑娘多得是。” 李迎恩自然察觉这回答非比寻常,索性直接探身上前,隔着一面方桌,蹙眉紧盯老鸨,施压道: “你为何避而不答,是看不起我,还是舍不得放她?” “贵人您说笑,奴家可不敢。” 老鸨自是不敢得罪富贵恩客,又属实感受这公子气势咄咄,若不给个合理解释生怕他闹事砸场,故而尽管难言,还是和盘托出: “说起来也让奴家实在为难,蔓音她,没了。” 第11章 报仇 李迎恩骤然震惊,甚至怀疑自己听错,明明昨日还好好的,怎只隔一夜,便没了? 老鸨见她面容悲痛,赶忙好言相劝道: “贵人是个有情的,可蔓音本就是个贱命娼妓,没就没了,怎敢劳您伤神。花月楼最不缺年轻貌美女子,您找谁还不是快活。” 可李迎恩本非寻欢作乐的嫖客,这话听着反而刺耳,然当下也无暇细究,只沉了沉心思,强装镇定抬眸再三确认: “该不会是你故意骗我寻得托词?” “奴家可不敢骗您。”老鸨连连摆手。 “既出了人命,因何不报官?” “妓院里死人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都是些贱命玩意儿,犯不着兴师动众。就当是您府上打死个奴仆,席子一裹扔出去便是,最是正常不过。” 她语气轻飘的,像是在谈论一个什么物件,而非活生生的人。 李迎恩不禁回忆起唐蔓音的明媚,哪怕深陷污潭也努力向阳;回忆起她的纯善,哪怕自身难保也为人撑伞;回忆起她柔弱的坚强,谦卑的自持和谨慎的热心肠。 这样好的姑娘,却不曾被当作人来尊重,甚至身死也无人在意,不由替她不值。 等等! 想到昨日曾许诺帮自己追查线索,李迎恩突然自悲伤中警醒: 该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唐姑娘尸身何在?” 李迎恩坚毅抬眸,对上老鸨愈渐惊愕的神色: “停在柴房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鸨试探着疑问,却见李迎恩毅然起身,不容置疑道: “带我前去。” 吓得老鸨连忙上前阻拦: “不可不可,这怎么能行!莫说死人晦气,就是柴房马厩那般腌臜地,也不是贵人您能踏足的啊。” “莫言其它,我意已决,叫你的人带路便是。” 见她如此强硬,老鸨也不敢再做坚持,只得吩咐应奴带路,自己则满面不喜地跟在队伍最末,低声暗自不满: “真是晦气,好好的生意不做,跑这瞧死人,还不如那些个哄人骗钱的小白脸,真当自己是情种呢,拉着这些人陪着胡闹,年轻人还是少看点话本子的好。” 李迎恩在前头听得真切,也不稀罕与她一般见识,随着应奴的脚步穿越门廊,再度踏进这方局促杂乱之地,不由又勾起万千思绪。 马厩前的草垛,还留着昨夜唐蔓音被推倒时压出的人形;柴房的门似乎越发悠荡,也不知是否因唐蔓音为护她,多次与应奴对峙所致;低身踏入柴房,二人促膝相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此刻却只剩她冰冷的尸首孤零零躺在地。 痛惜的泪无声滑落,李迎恩缓步上前,欲与其最后告别,可即便柴房内光线昏暗,唐蔓音白皙脖颈上的暗紫色勒痕仍清晰可见。 李迎恩顿生心疑,若唐蔓音当真为人所害,她必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抹干眼泪,起身唤了应奴进来将唐蔓音抬出柴房,朝着云启使个眼色,二人借着明亮日光一同上前详查。 “脖颈处勒痕青紫,许是致命伤。” “印痕连续、均匀,推测是借助了衣带一类的光滑绳索所为。” “伤痕只集中于前侧,可见凶手目的明确,思路清晰,不像因激情或是意外误伤,摆明是蓄意谋杀。” 听着云启分析得头头是道,李迎恩代为复仇之心越发迫切,执起唐蔓音已然冰冷的手,轻拍以示抚慰。若她还活着,此刻定然又要担心影响李迎恩的声誉而抽手避嫌,如今却再无能耐。 如是想着,李迎恩不禁再度潸然,赶忙低头瞥目,将眸中水汽掩去,却正巧将视线聚于唐蔓音染血的指尖,冷不防一惊,连忙翻过掌心定睛去瞧。 指头上未见任何伤痕,血迹浅稀,更多的都汇集于指甲内侧,已然风干成了暗红色。 “应当是反击时抓伤了凶手所留。” 云启凑近小声提醒,正与李迎恩的猜想不谋而合,如此一来寻人的难度倒降低了不少。 正筹谋着如何深入探查,背后一个应奴被老鸨所迫,犹疑着走上前,怯怯开口: “贵人您这见也见了,道别也差不离了,要不就先回去歇着?我们得抓紧将这尸首抬去郊外丢了,天黑前还赶回来开门做生意呢” 任有多少委屈,也却该让唐蔓音入土为安。 李迎恩闻言扫了一眼云启,见他眼神确认后,方才起身搭话: “你们预备如何处置唐姑娘?” “寻个荒山葬岗一扔,回归天地,历来都是如此。” “不可。” 李迎恩上前一步,隔着应奴看向老鸨说话: “差人去将唐姑娘卖身契取来,即便身死,她也要做个清清白白的自由人。” “死都死了,还在乎这虚名作甚。” 老鸨小声嘀咕着,面上倒是笑得顺从,赶忙差了身旁人去拿。 李迎恩自袖管掏出一张银票,眼见对面人目光霎时晶亮起来: “这是一百两,三十两为唐姑娘赎身,自此无论身魂,与花月楼再无瓜葛。” “余下七十两,差人寻块好地将她安葬,棺椁墓碑,祭品香炉一样不许缺简,我的人自会督着你们直到妥当。” “是,是,一定尽心去办!” 老鸨眉开眼笑地上前接过银票,又恢复了适才的殷勤模样,一面点了些人去操办,一面甩着手绢围拢在李迎恩身侧带路: “贵人请移步茶间歇息,待会奴亲自将蔓音的卖身契送来。您要是尚有闲情,等着他们回差的功夫也好再消遣消遣,正赶上今夜有个雏儿梳拢,爷儿看可有兴趣尝个鲜啊。” 李迎恩跟在老鸨身后,刚将视线从唐蔓音身上收回,便听她说得如此轻贱,当真不适。可转念一想,却是个趁乱寻觅凶手的好时机,于是一口应下。 南星被云启派去监工,故而落座茶间的只剩二人,老鸨前脚关门出去,云启便率先打破沉默: “你答应留下可是为追查真凶?” 李迎恩装了半日威严有些疲累,此刻无人刚好松松筋骨,于是一面扶身于桌沿一面点头回应。 “可昨夜才被大公主闯了空门,不怕今日她故技重施?” “无妨。” 云启仿佛不知疲惫,仍正襟端坐在一旁,李迎恩要侧过头回他才能勉强看清全貌: “我早知会了絮莲,若察觉危机便谴人去寻卓礼解围,想来宫里没人敢驳了他的颜面。” 温热的薄唇轻启,似是想说什么,犹疑片刻却只是抿了抿唇瓣,复开口换了一套说辞: “公主确实有所成长。” “不过可曾疑虑为何多日出行无事,唯独昨夜遭大公主针对?” 李迎恩闻言坐起身,颇有些认真地与云启探讨: “我确实不解,昨日行动我只说与絮莲一人知晓,她定不会出卖于我,可除此之外,又如何走漏风声呢?昨夜长姐那阵仗,说是巧合我断然不信。” “倒也未必只能是宫内人,公主不要忘了,昨夜在花月楼失了发冠。” 李迎恩紧张地瞪大眼睛,向前凑了凑: “你的意思是,有人认出我了?!” 云启不露声色地稍稍往后撤了撤,移开相对的视线沉色道: “只是猜测。” “不过,这厢方失了发冠,便有人前去逼宫求证;唐姑娘昨夜许诺帮忙探查,今日便遭遇不测。其中不知有无牵扯。” 她自以为行事隐蔽,可若敌人如此玲珑,上下毫无关系的支脉都精准掌控,岂不是自己一举一动都无处遁形,那要如何与这精深的脉络体系抗衡。 李迎恩如是想着,只觉如芒在背,不经意打了个寒战。 “怕了?” 云启眉头轻挑,言语似调侃似关切。 她本只欲理清温询谦那厮所作所为,即便退婚也能保自己个清白便好,可怎的莫名牵出这些庞杂之事。 以她单薄之力与之相抗,大概犹如以卵击石,怎会不怕。 可若唐蔓音当真为她所累,她却就此明哲保身,又如何对得起良心。 见她不语,却掐得自己指尖通红,云启以为她当真受了惊吓,好心出言相慰: “怕是自然,公主本就娇柔宽忍,又何必为难自...” “不怕!” 云启话音未落就被打断,神色一滞,定睛望去,却见李迎恩眼眶通红,眸中带泪,眼神却坚定异常,一时分不清是硬撑还是实意,只得继而试探: “是啊,公主胆识过人,方才查验唐姑娘尸身都不知怕。” “她那样纯善的姑娘有何可怕,倒是那些伤害她的险恶人心,更让人胆寒。” 李迎恩说着努力滚了滚眼,试图将眸中水汽晕散,却反而将泪滴挤了出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一面哭着一面气势磅礴地豪言壮语: “我要替她报仇!” “我要让伤害她的人,迫害我的人全都付出代价!” “这一次我没能及时解救于她,但是我不要永远如此无能,来日我想保护更多像她一样的人!” 云启望着眼前情真意切的失控局面,眼里也不自觉盛满柔情,竟没来由得生出想要助她成事的冲动。 相识那日他便觉此女不似表面娇弱,如今激出如此壮志,倒叫他越发心生期许。 第12章 起杀心 待将唐蔓音安葬,南星回到花月楼交差已是暮色十分,正是宾客盈门之时。 楼内觥筹交错、红烛交辉,因着今夜的梳拢仪式,客流比往日更盛,侍女们巧舌辗转,哄得恩客们笑语欢腾,俨然一片热闹祥和,好似晨间种种从未发生。 相比先前的愤慨,当下的李迎恩倒多了些理解。毕竟生计所迫,即便尚存有心人,又能如何。 一如现在的她,全情投身人群,寻找手臂留伤的嫌犯,亦无闲情感伤。 可忙碌多时,三人均一无所获: “所有打奴应奴均无抓伤,难不成是我们猜错方向?还是说,行凶之人确为嫖客?” 三人混于人群,寻了个不惹眼的位置凑在一处低语: “若是嫖客所为,事情可就难办了。” 李迎恩有些烦闷,若仅在花月楼范围,她三人偷偷行事即可;可若扩及城内,要排查数万人口,也恐有心无力。午后才说了那般豪言壮语,这么快便要食言吗? 云启察觉她面色不悦,好心出言劝慰: “公主不必忧心,纵使排查嫖客不易,也有别的办法。” 然话未说完,便听人群一阵欢嚣,紧接着舞榻上鼓乐齐响,一掩面少女抱着琵琶,跟在老鸨身后缓步行至中央落座。 “各位客官今儿可来着了。” 老鸨一声响亮的吆喝,将满堂目光都集于榻上。 “又一个会弹琵琶的,不知相貌如何,可能与蔓音姑娘相媲?” “自然不差,花月楼的姑娘可是个个艺貌绝艳。” 一旁嫖客兴致盎然地猜测,李迎恩的心思却都集在那把琵琶上,琴头上的纹饰为唐蔓音房内独有,拿着她的遗物上台,此人的身份自然可知一二。 果不其然,老鸨见众人翘首以盼,赶忙趁热介绍起今日梳拢的主角: “木槿姑娘自幼教习,才情出众,正值青春年华,未免岁月蹉跎,特沐浴粉饰以期于今开盘梳拢,起盘价一百两,万望诸位贵客垂怜。” “我出一百五十两!” “这姑娘看着眼熟。” “可不就是蔓音姑娘身旁的小丫鬟,说是预做清官人,竟也被这老鸨逼着开红盘了?” “是她啊,姿色着实一般,这也能叫一百两?” “山珍海味吃多了腻口,也该尝尝清淡小菜,我瞧这姑娘不错,更遑论含苞待放的年纪,不知是何等美味啊。我出二百两!” 嫖客们被调起了兴致,言语越加放浪,不时还混着几声□□,仿佛谈论的是一盘菜,一个物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从前有唐蔓音替木槿遮挡,不至于任人宰割,如今她前脚殒命,后脚木槿便被人拉出来践踏,所谓人走茶凉,唇亡齿寒,不过如是。 “恭喜这位贵客,三百两竞得木槿姑娘梳拢之权,如此该由木槿弹唱一曲《梳拢词》作念,便陪贵客花房长依。” 李迎恩耳闻一切,心下凄凄,虽与木槿不过一面之缘,但念着唐蔓音的情谊,是否该救她牵挂之人于水火呢。 榻上弦音轻奏,靡靡道来,李迎恩循声望去,恍然若见当日故人,顿生恻隐,几乎瞬间便决心相助。 却在定神的瞬间,瞥见木槿手上缠的纱绢渗出血来。 一个不安的念头油然浮现,她不可置信,将疑地望向云启求证,却见对方同样瞥见伤口的瞬间眯了眯眼,转而与自己四目相对,轻声道: “确是可疑,然还需进一步求证。” 一曲毕,木槿被送归,适才那位竞得梳拢权的恩客与友饮酒寒暄,得意欢喜得犹如新郎官一般,听了半响的恭维话,才在应奴引领下前往花房。全然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尽在他人掌握。 “周大人竟真金白银地竞价,难不成当真对木槿有意?” 应奴刚掩门退去,木槿便落座恩客身侧,一面斟茶侍奉,一面熟络地出言调侃。 “姑娘的价值,岂是区区几百两可以衡量,既是初探**,怎可便宜了那般没见识的莽夫,不若周某亲自与姑娘讨教才好。” 木槿正将盘中瓜果切成小块,预备奉与恩客品尝,听闻此言忍不住轻笑出声,索性将匕首一丢,揶揄道: “周大人尽会哄人家开心,怎的如此巧舌,竟劝不动蔓音姐姐分毫?” “嗨,这高兴的日子,你提她做什么。” 周大人饮了一口茶,忽而感到好奇,环顾花房一周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今儿住这,可是将蔓音挪去了别处?” 木槿闻言,正将一块甜瓜塞进嘴里,不紧不慢回到: “蔓音姐姐啊,她死了。” 周大人本持盏盖轻撇茶沫,听闻此语一时惊慌,吓得盏盖脱手直接摔在桌上,盏内的茶也晃了自己一身。 小心翼翼将茶盏放下,仍有些不可置信: “怎会如此,前些天见她不是还好好的。” “怎么,周大人这是心疼了?” 木槿有些不悦,伸手将果盘推去一旁,转目正色道: “若周大人知道她找到了你藏在我这的那些密信,还打算去寻人告发,你可还会如此怜香惜玉?” “什么!她如何知道?”对方语气明显急躁许多。 “我也奇怪呢,不知在外听了什么谗言,回来就四处翻翻找找,也再不信我的劝告。这间屋子总共就这么大,什么东西找不到。” “我哄也哄了,求也求了,她非是铁了心告状,我也没办法,只能叫她永远别再说话。” 说完,亲自褪下包缠在手背上的纱绢,一改适才冰冷阴森的语气,故作姿态地娇嗔道: “大人你看,她还抓伤了我的手呢。” 对面之人握上,安抚道: “着实难为你了,只是可惜了这么个绝色佳人。” 转念一想,他又有些余悸地试探着开口: “你可是在这间屋子行事?此后你自居于此,竟不怕吗?” “有何可怕?她活着都不是我的对手,死了又能如何。若是哪位恩客欲替她报仇,我倒心存顾虑,不过一届风尘女,她又不会攀附权贵,谁会管她死活,周大人倒是怜香惜玉,你会为她不平吗?” “我自然不会,咱们才是一路人。” “那不就得了。”木槿笑容得意: “一个无依无靠的蠢人,何足为惧。” 这厢话音刚落,便听门口“砰”的一声响,明明瞥见三个人影闯入,可定睛去看却只见李迎恩一人,随即却察一道冰冷利刃抵在二人脖颈之下,未出口的惊呼连带未来得及收回的笑容一齐僵在脸上。 “你们是何人!”周大人声音微颤。 李迎恩转身将房门自内牢牢掩上,这才慢步到桌前,神色晦暗,唇角却噙一抹不明的笑,从容地落座二人对侧,顺手牵过削水果的匕首把玩: “周大人,名甚字谁,为谁办事,又与谁密信相通啊?” “是本官先问得你!” 周大人方怒而开口,抵在下巴的剑便不悦地往喉咙身处又近了几分,吓得他立马噤声。 李迎恩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也不恼,依旧淡定柔和地语气,开口却是威胁: “但是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算了,你这件事先不急。” 说着她将视线转向另一侧的木槿: “你方才说是你杀了唐蔓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二人相伴多年,她亦对你照顾有加,因何为一纸密信,姐妹反目啊?” 木槿本不想理,但奈何南星的剑架在脖子下面,这才不得不开口: “风月场里何来姐妹?不过是人比人,人吃人的世界。谁身价高,谁受宠,就活得滋润;谁赚不到银钱,谁无恩客垂怜,就活该一辈子受苦!” “将我困在身边,不准接客赚钱,她说这是照顾我?这分明是挡我财路,断我命脉,让我一辈子只能做一个服侍她,陪衬她的下贱奴仆!” 木槿说得义愤填膺,若不是此前真心相待,若不是方才听她亲口证实唐蔓音实意兑现承诺,她说不定就信了木槿的谬论。 “你可知,她宁可刺绣卖画得些散银,也不舍让你卖身赚钱?你可知,她为护你清白,用辛苦存的赎身钱请老鸨通融?你可知她存的体己,亦有为你赎身的盘算,她对未来的向往,处处为你打算?” “那又如何?我说了,我早就有心接客赚钱,反而是她多事,一直挡我财路。” 李迎恩没想到木槿非但不领情,却反而因此积怨已久: “赎身?我可不会刺绣画画,就这一点伺候人的本事,在这里可以不愁吃喝,陪陪男人便有大把的银钱,出了花月楼,哪还能这般舒坦。她自己爱过苦日子,何必拉上我,还好她死得及时。” 若只是些许怨言,李迎恩只道是人各有志,可现下她已然自私到杀了人还不知悔改,将人命轻贱至此,便再不值谅解。 常言道,杀人偿命。 李迎恩不知何时竟生出了这份狠毒心肠。 “你们想活命吗?” “想啊!”周大人向前探出半个身子,迫不及待应允。 反观木槿却一副轻蔑模样,不知是否方才对话让她以为李迎恩谦礼可欺: “周大人你何必惧怕,这几个小子不过虚张声势唬人的,我量他们断然不敢在花月楼造次。” 李迎恩闻言轻笑: “你方才不是说,唐蔓音从不攀附权贵,不会有人管她死活。” “你还说,不知外边谁说了谗言,她拿密信要与谁相告。” “今日你便知道了。” 李迎恩说着,眼神骤然变得狠厉: “同时你也会知道,当真无人在乎死活的人究竟是谁。” 言毕,她眸色转向周大人一侧,冷声吩咐道: “杀了她!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你说什么!”木槿尖声叫道: “周大人你可万不能受他挑拨,这懦夫自己无胆便假手于你,我二人偏就不受指使他又能如何!” 那姓周的虽一时惶恐,然听木槿此言也提起些许胆气,哆哆嗦嗦地想要出言拒绝。 李迎恩却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把玩着匕首反问道: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动手?” 说话间手起刀落,霎时将他的左手钉穿在了桌面上,鲜血瞬间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