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想着,李迎恩一面故作轻松原地闲晃,可同手同脚的局促姿态,未免越发惹眼,不如寻个热闹瞧瞧 ,倒还更自然些。
转头瞥见不远处一杂货摊吆喝正欢,她半是好奇半是救赎地凑上跟前瞧个稀罕。竟不想这摊位不大,各色货品倒是齐全,虽比不得宫里的精致,却也一时惹人流连。
衣着华贵又清俊胜玉的小公子,任谁看也是一副涉世未深的冤大头模样,不由引得摊主越发殷勤招呼,却见这公子不问纸墨,眼珠滴溜溜紧着那女儿家的胭脂水粉打转,虽心下疑虑,嘴上却讨巧夸赞起来:
“公子可是为赠自家女眷?瞧着爷儿年纪不大,倒是个会疼人的主。不妨与言说言说,那姑娘芳龄几许,喜好为何,小的也好帮公子荐一荐颜色。”
眼见一个个绘彩的精巧陶盂排列开去,哪有女儿家经得住这般诱惑,李迎恩早就看得入神,毫无闲情理会摊贩叽里咕噜的一大堆,她只是礼貌地点头应着,已然手随心动地朝着当中的盂罐探去。
却未察身侧何时多了位姑娘,与她看中同一罐脂粉,亦抬手去拿,瞬巧间二人指尖交叠,才各自惊诧地缩向一旁。
循着纤臂侧目去望,映入眼帘便是一美目盼兮,巧笑柔媚的碧玉佳人,正微垂着眼眸,略带羞赧地避着她的视线,一颦一笑我见犹怜,看得李迎恩一时怔愣,悬在半空的手都忘了收。
倒是一旁随侍的丫鬟,上前将自家姑娘稍稍拉远些,细声利气地埋怨起来:
“谁家的公子啊,小小年纪不学好,摸了手还不算,眼珠子都粘我们姑娘脸上了,还不打算收回来?”
李迎恩这才想起自己现下身着男装,如此直愣愣盯着姑娘家,可不是太过失礼嘛。
于是连忙颔首作揖陪着不是:
“小生不察,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佳人见状连连摆手:
“哪里的话,木槿也是护我心切,公子莫要沉心。”
说着,两手掂起方才那小罐脂粉,递到李迎恩跟前:
“既是公子先看中的,奴家便不相争了。”
虽说李迎恩第一日做男子,却是入戏甚速,闻言轻轻拂手,摆出一副大丈夫姿态:
“诶,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夺女儿家所爱,姑娘拿去便是。”
那佳人自不再推,嫣然一笑算作谢礼,便吩咐着丫鬟给钱。
李迎恩不再多话,却也未曾退开,尽管立在一旁做个安静街客,可不想她二人互动早引来注目,此番沉静下来竟将背后的污言秽语听得明晰。
虽未及缘由,但前些时日的经历却让李迎恩莫名心虚,该不会当真如父帝所言,她已传作市井笑谈?
又气又急,她甚至想转身与那群长舌老妪当街理论,抬眼却见方才的佳人任命般轻声叹息,扯起肩头披落的帷纱护住样貌,拉着丫鬟急急离去。
原来嘲讽的对象竟是她。
还未等理清其中渊源,二楼的槛窗先是探出半个人来张望,随后转身,不知何处端出一整盆污水,瞧准了佳人身位,劈头泼了下来。
李迎恩早料那人没安好心,盆子方让出窗格时,她便已然操起摊前纸伞,三五健步便至佳人身前,待污水倾盆而下,却是点滴未沾二人衣裙。
最后一滴水顺着伞沿滑落,伞下佳人尚且还为方才的偷袭而惊魂未定,这厢李迎恩已撑骨合伞,沉着眸色抬头去寻,仍攀在窗边观望的始作俑者正中她一记眼刀,吓得赶忙缩回屋内,关窗落锁。
街边三两成群嚼舌根的闲客,见状也纷纷四散,唯剩几个嘴硬的,一边低声念叨着“狐狸精”、“勾引人”的混话,一边却头也不敢抬地拐进铺子里去了。
“奴家谢过公子。”
佳人握着帕子将双手拘在腰间,屈膝恭恭敬敬地朝李迎恩施礼。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嘴上虽如是说,但她心底着实畅快,不由回想自己适才的英姿,越发感到自豪:
原来英雄救美竟这般振奋,她李迎恩也是扬眉吐气了,再也不是任人揉捏的受气包!
“奴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不过会两句小曲儿,公子若是不弃,择日可往花月楼寻唐蔓音,奴专为公子唱一曲,聊表心意。”
“花月楼?”
李迎恩想起云启的阻拦。
“是,不过公子则白日来最好,莫污了少年清净。”
说罢莞尔,遂拉着丫鬟离去,留李迎恩自己琢磨这话中之意。
赶巧云启自花月楼归来,百十来步的距离,恰与归程的唐蔓音擦肩而过,轻瞥一眼,转瞬已至李迎恩跟前:
“半盏茶的功夫就得了新相识?”
“可不止相识,我还英雄救美了呢。”
她的得意溢于言表,索性装也不装,耿起脖颈同云启炫耀,免他不信,特地将纸伞递在眼前甩了甩。
这才想起还未给钱,回过身去,果见摊主目光紧随,生怕她跑了一般,赶紧回去结清了账,顺带又挑了些宫里不常见的蜜糖干果,将嘴巴塞得鼓囊囊,仍抑不住得兴奋,将经过细说于云启听:
“我素来被教导要谦厚宽忍,却不知仗义助人竟是这般畅快,原来与世俗不公相抗也未尝不可。”
云启抱着李迎恩的吃食随在身侧,安静地做个听客。
“可那姑娘容貌出挑,品性柔和,如何见罪了这一街的人,各个与她作对?”
“你可知花月楼是何地?”云启料她心中自有猜想,也不再讳莫如深。
李迎恩闻言驻足,测过视线望他,静待下文。
“是青楼。”
她不是没有想过,却道不该这般龌龊地去揣测一个姑娘。然当真证实了身份,倒着实让她为难。
依照公主自小所受教养,断然不可与青楼女子有半分纠葛。可念及唐蔓音柔弱的性子和艰难处境,又难免叫她推己及人、心生恻隐。
沉吟半响,李迎恩小声喃喃:
“可她还说要唱曲儿谢我,看来也不便前去了”
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云启见她情绪急转直下,也不便再继续话题,正好将南星拉出来打诨:
“南星呢?不是叫他陪你一起。”
“去茅房了。”
李迎恩说着,又伸手抓了一小把蜜饯添进嘴,顺势瞄了眼云启神情,担心他找南星追责,赶紧又出言缓和道:
“人有三急,也不能怪他。”
“我还未说如何罚他,你倒替他说起好话。”
这厢话音未落,便见一个欢脱的脑袋探过两人之间,白了云启一眼后,卖乖地靠向李迎恩一侧:
“还是公子疼我~”
“对面不远有个泽香楼,菜品特色,口味一绝,公子定然喜欢,不如我们进去边吃边谈?”
“刚出茅房就想着吃,你那肚子是直通的?”
即便公主在侧,云启也按耐不住嫌弃,这已经是他真情实感之下最文雅的说法了。
李迎恩在旁忍不住好笑,倒是被南星说得动心,三人遂踏入酒楼,寻了个二楼雅阁落座。
目送着店小二将外门关好,下楼传菜,三人这才言归正传,探讨起今日所获。
“我确在花月楼寻到与温府相似的信纸。”
云启说着,自劲装袖夹内牵出一折纸,慢慢展开铺平,推近到二人跟前道:
“但落角处纹饰不同,想来或因花房而异,各自妆点四宝。”
“白日宾客不多,逐一探查未免太过显眼,需得则一日晚时,我与南星照应,彻底将那对应花房寻出来。”
“那我...”李迎恩知道不便,但未免贼心不死。
然预想的言辞禁止未至,却闻云启换上一派浪荡腔调,故意扬高了音道:
“花月楼的娘子的确蔓妙,当真百闻不如一见。只是白日里总归平淡了些,不若过些时日我们入夜再来,选个中意的娘子好醉一夜。”
平日自矜的人忽然如是说,余下二人不禁怔愣,连南星也从未见过老大如此,尴尬地搔着额角,眼神不时偷瞟李迎恩如何反应。
后者虽也诧然,却疑其话出有因,一面发着懵,一面却自然地配合起来:
“云兄此言说得小弟心痒,不若待下月冠礼后,我们兄弟一道再聚,可莫要丢下小弟独自寻快活。”
此言一出,南星彻底顿住,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一副震惊模样,又不敢出言相问。
连云启也未曾想,平日看起来乖顺懵懂的小公主,怎的这般浑话张口就来,不由得略微闪了闪眸色,转瞬即逝:
“那是自然,云某岂是独自享乐之辈。”
说罢正身抬手,李迎恩自然以为他欲提杯敬茶,也低头探首预备回礼,却未曾想云启顺势自腰间抽出匕首,瞬间便甩了出去,未及旁人看清动作,便听门外一声惨叫,随即一滩血迹顺着刀刃殷红了门扉槅扇。
这下南星倒是反应迅速,立即起身出门,将那偷听的跑堂抓了进来。
半侧小腿上插着匕首,跑堂又痛又怕,才一进门便单膝跪倒在地,几近爬着凑到云启身旁,哀求着饶命。
“你受何人指使?为何偷听?”云启冷面审讯。
“无人指使,小的见各位爷儿衣着华贵,定非等闲,想着能听些讯息,日后卖于有心之人换做银钱。”
跑堂哆哆嗦嗦解释,好似真切,云启却不信半字:
“你既不诚心悔过,又何须假意求情。”
说着朝南星使个眼色,抬手便将匕首拔出,鲜血溅了一地,疼得那跑堂放声大叫,却又在张口的瞬间,被南星喂了个什么药丸,一拳下去,“咕咚”吞进腹中。
跑堂慌神地捂住嘴,瞪大双眼里满是惊恐,迫切地追问方才那是什么药。
“没什么,只是寻常的止血药。”云启一面自顾自斟茶,随意地回应着。
可他越是这副模样,越叫跑堂心慌,索性自我笃定那必是什么剧毒之物。
“既你知晓,又何必问我”云启悠然饮了口茶,继续道:
“牵机丹,半日内毒发,全身经络剧痛,致头足相就状如牵机,非自绝不能解脱。”
闻言,跑堂越发惊恐,索性直接伏在地上求饶。
云启扫他一眼,不耐道:
“这么想活命,就该老实回话。”
“是是,小的知错了,确有个大人叮嘱小的留意花月楼的人,以及往来的显贵们,待他派人与我银钱,便将平日探到的消息如实禀告,但是那大人姓甚名谁,小的当真不知。”
“他如何与你银钱?”
“大人每半月必至花月楼,有时会遣人来闻讯,有时会叫小的当面禀告。”
闻至此,云启才堪堪抬眸瞥了一眼:
“上一次那人至花月楼是何日?”
跑堂细细计算了一番,笃定道:
“这个月十一,算起来三日后便又该往花月楼了。”
“大人,小人知道的全说了,可否请赐解药。”
云启这次倒是好说话,朝南星挥了挥手,后者便将一颗小指甲盖大的丸子放入跑堂手心,看他迫不及待咽了下去,才又徐徐开口:
“这牵机之毒剧,却难解,非得月月服解药直至完全散去,若贸然断药,恐怕毒发之日会愈加痛苦。”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只要你好好与我配合,自然有人月月为你送药助你排净余毒。”
话已至此,跑堂全然没有反抗之力,只得任由云启摆布。
“那人之后与你有何安排,都要详禀于我,至于今日之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好自为之。”
说罢又好心吩咐南星,带跑堂去医馆治伤,只是那人早吓破了胆,踯躅着不敢同往:
“既已给了你解药,断然不会杀你灭口,你若不带路,我可拉着你从窗子跳了。”南星也坏心眼地吓唬人。
跑堂自知自家楼牌高耸,从这跳下去,他那半条腿也保不住,赶忙起身,一瘸一拐同南星下了楼。
直至此刻,李迎恩才找到机会开口:
“当真有这般奇毒?”
“有。”云启点头:“但他吃的不是。”
“那是?”
“就是一般的止血药,说了他又不信。”
“你那副模样,谁敢信...”
李迎恩抒发“正义”之言,转念又想起什么,补充道:
“但是,南星上过茅房还未净手...”
闻言,两人几乎同时嫌弃地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