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紫宸殿回宫,已天色渐晚,用过膳食后絮莲便早早替自家公主铺好床铺,想来这一日惊恐疲惫,自然要好生休息。
可心事重重的李迎恩如何睡得着,父帝的苛责,温询谦的背叛轮换着扰她心绪,堪堪闭上眼平心,被劫掠那幕的恐惧绝望又浮现眼前,霎时便惊出一身冷汗。
黑夜静谧,越发将情绪放大,卸下白日的精心伪装,任由黑暗将脆弱发酵掩藏,李迎恩终是无声泣出泪来。
从前,她只觉这深宫犹如表面平静却波涛暗涌的湖,而温询谦则是助她安稳的浮木,虽无力平复危机,却只缓缓飘向岸边,也总有一日能获安稳,为着坚信的那一日,她便什么委屈都能忍。
可如今看来,他却是那沉她入深渊的顽石。
既逃不出这深宫,那便该好好想个法子,换个活法了。
宽忍无用,那便强硬;无人可依,那便成为自己的靠山;害怕什么,便该亲手将恐惧葬送。
如是想着,她勇气渐盛,头脑也越发通透。
自知个人势单力薄,想查案还是想翻身都无可能,需得结交盟友才行,可她姊妹疏离,友人稀少,若硬要挑个得力的...
她自然想到北宁那人。
虽说荒唐,确是她唯一的稻草。
管他们愿不愿意,总要争取过才知!
一夜未眠,翌日李迎恩早早梳妆,多涂了些脂粉盖住疲态,叫上絮莲挑了些精致糕点,便往使团下榻的翰音院。
小侍卫南星正在门口舒展筋骨,见贵人驾到手忙脚乱问了礼,便接过食盒,疾跑着向屋内通报。
于是主仆二人才踏进院内,便见刘卓礼亲自迎来:
“公主亲自到访,卓礼可是受宠若惊。”
云启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随着众人一同进正殿入座,南星则立在一旁,帮着絮莲将各色糕点摆满餐桌,馋得眼睛放光。
“实不相瞒,迎恩此行一是为昨日恩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送些自己平日爱吃的,也算聊表心意。”
“其二,是想借个由头,恳请各位使臣大人帮忙。”
李迎恩说不惯场面话,还是开门见山更真诚些。
“不敢当,不敢当,公主这么说是折煞卓礼了。”
刘卓礼急切地连连摆手:
“什么事情,公主但说无妨。”
“我想查清昨日被掳之事!”
“匪人间的对话我听得真切,分明是有人故意谋划,此次不成难保不会再有下次,可父帝不查,我只能自己寻法子。”
“奈何我自幼不受待见,无权无势,无人可依,只能冒昧来求,不知诸位可愿助我。”
“不可。”未等刘卓礼开口,云启便利落回绝:
“我等外邦来使,插手贵国事物恐有不妥,公主另寻他人罢。”
“我亦知荒唐,可确实没别的法子了嘛。”李迎恩软下声争取。
“那也不能如此僭越。”云启坚持。
李迎恩有些气恼,又有些泄气,正不知如何是好,却闻身侧一人应道:
“有何不可,昨日景帝伯伯也吩咐我们替他盯探群臣,与公主所求不谋而合,也算师出有名。”
“哪怕当真僭越,查出什么不能外传的阴谋来,大不了将卓礼扣下做质子,反正景国山好水美,我也不亏。”
如此仗义言论,感动得李迎恩五体投地,一时找不到言语致谢,索性十分势利地将云启面前那碟糕点移至刘卓礼跟前,言笑姿态用谄媚来形容也不为过。
徒留云启抱着手臂,莫名地盯着这一幕动作无语。
“公主可想好从何查起?”刘卓礼询道。
“还未。”李迎恩无奈地摇摇头:
“我完全不懂如何搜集线索,若是官家出手,街巷里挨家搜查也是许的,可是我们又需悄悄行动,更是难为。”
“不过那匪众能知我昨日何时出现于何处,定有人相应,而知情人本就不多,倒可以一个个排下去。不若就从温询谦开头罢。”
“嗯,倒是个记仇的。”云启面无表情,视线却盯着刚被抽走的糕点,不咸不淡地揶揄一句。
李迎恩也不应话,只气鼓鼓白他一眼。
“这倒是个好主意,就算与劫案无关,就他昨日那混账模样,也合该教训一通。”
刘卓礼本是温润少年,说起昨日也气愤难当:
“如何?那便劳烦云掌使仗义相助了。”
闻言,李迎恩蹙了蹙眉,杏目滴溜溜又转向对面之人,只见云启正盯着自己,狭长美眸,此刻却带几分挑衅。
李迎恩略显尴尬,又讪讪地探手,将方才抽开的糕点移了回来,局促地陪着笑脸:
“那就有劳大人了。”
后者笑得得意,转向刘卓礼,施礼应承:
“云启谨遵殿下吩咐。”
说罢转向李迎恩:
“公主可静待佳音,三日之后此处再会。”
她本想亲身参与,却被率先堵了嘴,只得作罢另寻时机。
一晃三日,李迎恩坐在同样的位置,翻阅着南星递在手里的几页短信:
“这是?”
云启抿了口茶,解释道:
“不知何人与温询谦的密信,为免暴露只拿了几页回来,基本上都是些结党抱团的指令,若景国律法不许官员私相授受,这便是他罪证的开端。”
“自然不许。”李迎恩一面瞧着信纸,一面点头应着云启的话,却在翻至末页时顿住了手。
南星本立在身侧,察公主动作一滞,便好奇地偏头来看,顺道热心与她分享:
“公主也见这页不同?其它密令都论异己还是同盟,或除或拢,将利害写的清清楚楚。唯独这个长平,只令一个‘弃’字,可见身无长物,无人待见咯~”
南星只管美滋滋畅说,全没在意对面刘、云二人同时盯过来的视线,直到李迎恩轻叹一声:
“是啊,我向来便是这般庸碌之人罢了。”
“啊?”南星瞬间定住,再开口时明显慌了神:
“公主,您您不是叫迎迎恩吗...”
“不错。”李迎恩有心逗他,笑眯眯抬头望向南星,一字一顿道:
“李迎恩,封号长平公主。”
“噗通”一声,未及李迎恩下句出言,南星就已然趴在地上梆梆磕头,话都说得乱七八糟:
“微微微臣不知,微臣罪该万死,微臣胡乱说的,这就给您赔罪,谁说公主身无长物,公主美丽又善良,聪慧又端庄,天底下没有比您更好的公主了!公主您饶了南星罢。”
李迎恩笑得停不下来,赶紧伸手去扶:
“逗你玩的,你又没说错,慌什么。”
南星微微抬头,觉得李迎恩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威胁,颤颤巍巍不敢起身。
“我当真没有生气,快起来吧。”
南星这才哆哆嗦嗦起来,像犯错小狗一般垂着脑袋,悄声退去角落不敢再言。
李迎恩放下手中信笺,认真思索道:
“如此看来,传令之人只欲‘弃’我便足以,那又是谁,偏要谋了我的性命呢?”
“局势未明,尚无法断言,倒是这信纸纹饰特殊,若顺着追查下去,或许会有答案。”
“如何追查?大人可有计划?”
“看样式该是民间物件,公主若不急,可待臣等深入坊间排查。”云启继续谏言。
“好,那便如此安排。”
李迎恩言毕顿了顿,小眼珠一转,忽体贴道:
“不过这入坊探查的差事,想来需要不少人手,总不好全仰仗使团亲信,不若...”
“不若也将我一并带上,多添一分力嘛~”李迎恩满脸堆笑,倒有几分讨好意味。
不是她多贪玩,只是从前太过孤立,如今想着多交些人,多见些事,总比养在深闺绣花更有进益。
“放心,早就替公主安排妥当。”
刘卓礼不似云启那般蔫坏吊人胃口,索性直接拍手唤来三名女官,托盘里分别呈放锦衣冠靴:
“以公主身份自是不便行动,这是前两日云启特地为你购入的新衣,只是委屈公主要暂且扮作男儿郎了。”
“不委屈!”李迎恩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那我自去更衣,咱们速速启程。”
头一次着男装,李迎恩只觉新奇有趣,可当她堂而皇之混出宫,望着混杂的人群街市,当日被掳的惊恐历历翻涌,即便强撑着勇气不往后退,双手依然不由自主攥紧云启衣角,丝毫不敢放松。
衣袖都被她拽偏了一层,云启怎会不察,想起她出宫前的提问,难得嘴甜地与她调笑:
“看模样倒像个俊秀公子,可哪家贵公子如你这般强拽着护卫不撒手,着实有失男儿风范了。”
“谁,谁知道你们出宫查案只带两人,想当日我身后一队侍卫,还被劫匪骑马强掳,现下势单力薄,我怎能不怕。”
“欸,公主...公子安心。”南星说着从另一侧凑头过来:
“我们老大可谓智勇双全,绝世高手,那日你也见了,一众匪人都不是他对手,你又担心什么呢。”
“绝世高手?”李迎恩眉头轻挑,狐疑道:
“如此厉害怎会轻易被我这三脚猫功夫卸了近身匕首?”
“啊,这...”南星本想替云启说明,但念着他惯常一副傲娇模样,又不知当不当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倒不想那厢自己正名起来:
“所谓高手,自然可以快速理清敌我情势,规划最适宜的作战配合,不然如何担得起‘智勇双全’呢。”
有心助我直说便是,怎的还顺带自我夸耀一番呢。
李迎恩忍不住腹诽,却也试探着放开衣角,尽量走得坦荡从容些,慢慢地,竟当真心下松弛,甚至享受起这难得的烟火气。
原来所谓的不安,大多不过自己心内的预设,当真行至、为至,却反而安定无虞,破了那些虚幻的恐惧。
一路上走走停停,多半是另两人收探情报,李迎恩本想偷师学艺,奈何不多时就被各种新奇玩意吸引了目光。
“喜欢便进去逛逛。”云启见她驻足在一家衣料铺前张望,便如此提议:
“叫南星跟着,半盏茶后,我再来此处与你二人会合。”
“你去哪里?为何不能一起?”李迎恩急问。
云启也不避她,朝着街对面门牌风流的楼阁扬扬下巴,示意道:
“花月楼,并非你适宜出入的场所。”
李迎恩循着目光望去,只觉得这店装点得华丽漂亮,虽说好奇,却也没再坚持。
于是前脚云启入殿,后脚她便与南星一同朝衣料铺子钻,谁知刚走几步,南星突然步子一顿,蜷下腰身,面露难色地转头望她:
“公子,属下,属下想去茅房。”
“哈?”李迎恩一时表情纷繁,却还是难免胆怯留她独身一人:
“你能不能略微忍忍,等云启回来再去可好?”
“属下今晨贪嘴吃了好些甜瓜,着实不太忍得了。”说着还难耐地扭了扭。
李迎恩一时混乱,却是体谅人有三急,于是胡乱应下让他快去快回。
“谢公子,公子你不要走动,此处人多热闹,想来安全,且花月楼和茅房距离都不足百步,若你大声呼喊,我们都能立马赶到,南星速速就回。”
许是当真急切,叮嘱完这句,转头他便捂着屁股疾驰而去。
身侧突然冷清,心底的恐惧隐约重新翻涌,李迎恩只得暗自为自己鼓气:
“无妨,如今我换作男儿身份,即便当真再遇那群匪人,也断然认不得我,莫怕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