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里的座位都是学子们自个儿挑选,郝夫子不会多加干涉,但学子间却是有两条很有历史的不成文的规矩在。一曰:“从一而终”,这位子一坐,可就得坐到下个沐日归塾为止;二曰:“自扫门前雪”,不许帮人占座,好座孬座,各凭本事。乱矩者必被众学子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爱玩的时候。学里四五十号人,除那三五个被家中予以厚望,预备应试的童生,有几个愿意天天坐在郝夫子的眼皮子底下?因此学堂后排,那些便于浑水摸鱼发呆聊天传字条的“风水宝座”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竞争激烈——天道酬勤,沈笑笑一次都没有抢到过。
外头传来郝夫子标志性的嘶哑咳嗽声。
当真是出师不利,沈笑笑叹了口气,不情愿归不情愿,但起迟了,怨不得别人。心中思绪万千,也只得退而求其次,挑了个虽然在前排,但稍微角落一点的位子走过去。
学堂里的书桌是两人共用的长板桌,凳子也是两人共用的长条凳。沈笑笑才在里头坐下,年过半百,顶着一头比五柳先生家的豆苗还稀疏的头发的郝夫子的身影便出现在长廊尽头,身旁还跟着个穿一件水瀑蓝色地盘绦花卉纹锦衣的少年。
那少年瞧着面生。不过除了平日玩得好的那几个人,她也没记全学堂里的人。
少年怀里抱着厚厚的书卷,身量不算很高,劲痩。一脸淡漠地站在郝夫子身边像颗早春将将抽条的新竹。
沈笑笑扒着隔扇窗的缝隙偷偷打量着那少年。过了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记起昨日娇莺说有个新搬来的小郎君。
好像是姓陈……
然后,然后是叫什么来着?
郝夫子侧着头在和那个少年说话,声音压的很低,沈笑笑因贴在隔扇窗边,离得近,倒是听得很清楚。
“……陈家的大公子愿意来这里进学,真是令鄙才这里蓬荜生辉。只是不毛之地,生徒顽劣,一会儿恐怕要让大公子见笑了……”
“您过谦了。郝西席以学富五车,诲人不倦而闻名远近,能跟着您读书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何况古语云:‘圣人无常师。’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想来只要一心向学,在哪里进学都是一样的。”
少年的语气淡淡的,显然只是说两句客套话,随意应酬一二而已。
可郝夫子却相当受用的模样,笑得异常慈爱。沈笑笑撇了撇嘴,她在这念了快三年的书,还是头一回见那个古板严肃郝夫子笑成这个鬼样子。
那厢郝夫子又道:“说起来,我与尊府还算的上是有些因缘的。三十多年前我在西州游学时曾拜入尊府门下。我天资愚钝,不过旁听过尊府几位门客授业,未曾有幸亲耳聆听尊祖父的教诲,只是隔着人群远远望见过他老人家几眼……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承蒙您挂念。只是我九岁那年先大父便已驾鹤西去,”大抵是风的缘故罢,少年一侧的衣袖轻轻晃动了一下,“现如今府中一切事宜全由家父做主。”
“那就是两年前?尊祖父的身子一向硬朗,好端端的怎么会……”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跟前,沈笑笑不敢再偷听了,连忙翻出课本坐好。
郝夫子很快引那少年进来,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掏出紫竹戒尺啪啪在讲坛上敲打两下,“都坐好,坐好,肃静!”
“这位是从西州来的陈公子,往后就要同你们一起进学了。陈公子初来乍到,你们要多多照顾人家。”郝夫子脸上的表情松了松,转头又对那少年低语道:“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平日在学里,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到后院的书房来找我……”
学堂里几乎坐满了,其实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那少年淡淡环视一周,径自走到沈笑笑旁边坐下。
沈笑笑隐隐嗅到一股清清爽爽的皂角香味。
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清晨的阳光从破了个洞的窗格洒进来,少年将书具收好,树影在雪白的宣纸上斑驳晃动。他不紧不慢挽袖,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又用左手自水丞中取了水,研墨。
这就是西州来的少爷。
沈笑笑偷偷瞅瞅人家,又看了看自己手边那本边角打卷儿,几乎散架了的《九章算术》,再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袖,没由来生出几分羞赧。课本破破烂烂倒还可用用久了,学习“刻苦”来搪塞了去,可衣裳是今早新换的干净衣裳,罗幺娘钟爱的樱桃红,袖口好显眼一大片污渍——大抵是今早为赶时辰抄近路翻墙进来的时候蹭到了哪里罢,怪扎眼的。
沈笑笑见那少年的注意似全在研墨上面,连忙把自己那截弄脏了的衣袖折到袖管里面,却忘记了自己的毛笔就在胳膊旁扔着,一不留神,就给撞下去了。
玉竹杆的毛笔骨碌碌滚到那少年脚边,好巧不巧,一个沈笑笑自己够不到的地方。
少年撇她一眼,俯身替她捡了掉在地上的毛笔。
“多谢,”沈笑笑从他手中接过毛笔,顿了顿,笑道:“哎,我叫沈笑笑,笑口常开的那个‘笑’字。你叫什么呀?”
“陈卿月。”
“陈七月?”沈笑笑吃吃地笑了一笑,心道好生古怪的名字,“这么说来,你一定是夏天出生的喽?”
陈卿月纠正:“不是‘七月’。是岑参‘君心能不转,卿月岂相离。’中那个‘卿月’。”
沈笑笑眨了眨眼,心道这就是西州来的少爷,连名字都是文邹邹,大有来头的。不像长船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名字不是二虎蛋就是三妞儿,若问有何寓意,恐怕连老天奶都不晓得。寓意?能分清人,叫的顺口就行。
沈笑笑道:“我没有学过这首诗。要不,你还是写下来给我看吧?”
在书袋里翻了会,沈笑笑总算翻出一张没有乱涂乱画痕迹的草纸,往他那边推了推,又递笔给他。陈卿月下意识就伸了右手出来接,他很快回过神缩了手,可沈笑笑的眼力极佳,还是瞧见了——
一道足有半拃长的旧伤,自他右手拇指根部一直延伸到了小指处。而今伤口结痂处不知为何裂开了些,他右掌掌心一片殷红。十指连心,她的手不小心被家里的绣花针戳到一下都疼得不得了,这么长一道口子,那得有多疼啊。
“你的右手……”沈笑笑轻轻嘶了一声,流了这么多血,得赶紧包扎才是,“帕子帕子。我应该带了的。”沈笑笑嘀咕着,找出一块皱皱巴巴的手帕递过去。
啪。
她的手被陈卿月挥开。
“与你何干?请不要多管闲事。”陈卿月说罢便不再言语,拿衣袖一卷,挡住手上的伤口,若无其事的低头观书。
沈笑笑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心下疑惑不已。
难道是她说错话了?
虽说罗幺娘老训她说她是“嘴巴比脑子快”,她确实也没多少眼力见儿,可思来想去,她方才也没说什么会冒犯到人的话罢?
沈笑笑歪着头想了一会,仍想不明白——
罢,那便不想了。
沈笑笑是没心没肺惯了的,很快便将陈卿月的事情抛之脑后了。郝夫子唾沫横飞地讲起《九章算术》中盈不足之章,他在上面讲得激情澎湃,可惜沈笑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还只想打哈欠。
沈笑笑揉了揉自己的脸,翻开宛如天书一般的算学课本,提笔蘸了墨,用草纸挡着,勤勤恳恳,开始继续她的画小人大业。
——
午后一散课,沈笑笑便被娇莺拖去了。
“不是吧,你们两人当真就只说了两句话?一整天呢!”娇莺吃惊道。
沈笑笑回头装作拍打衣裳上的褶皱,拿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仍在桌前正襟危坐着观书的陈卿月,撇了撇嘴,点头:“就只问了个名字,再的什么都没有说。”
“下午的古文课倒还好说,那早上的算学课你是怎么熬过去的?”
“你看!”
沈笑笑就等她问这个,唰地亮出自己的算学课本,刷刷翻到很不幸画有某位算学家画像的一页。
古板、严肃的老先生,不知为何鬓间戴花,身着一件饰有长长垂绦飘带的留仙裙,衣领自肩头滑落,一双毛腿,就连姿势都是那般的豪迈……或曰,伤风败俗。
“***出浴图。怎么样,”沈笑笑弹了弹书页,非常自豪,“和阿浣上次那个‘天女散花图’相比,这个能拔得头筹吧?”
“画的是不错啦,但立意太俗……还有腿毛很恶心,下次别画了。”娇莺随意点评了两句,又道:“既说到了阿浣。眼下时辰尚早,一会不如去她家玩玩?她那个凶神恶煞的长兄恰好上临镇去了。我跟你说,阿浣最近捡了一条小狗,白色的,毛茸茸。可漂亮了。”
“当真?我自然是要去了!”沈笑笑眼前一亮,随即又可惜叹道:“我也想养只小狗。可惜我爹娘怎么说都不同意我养,还说我的心这样大,丢三落四的,连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好,更别说照顾小狗了。”
娇莺道:“你不是有喂学堂后院里的大黄吗?”
“一个月里偶尔喂上几次,和养在家里,能天天一起玩的哪能一样呢。”沈笑笑说,“而且大黄太大只了,我抱不起来,不好玩。”
时近黄昏,学子们倦鸟般成群结伴地收拾了书具归家。学堂门口处几个男孩拿着树枝打打闹闹,见娇莺和沈笑笑挽着手出来,不知是谁从后唤了娇莺一声,娇莺下意识地回头。
“方才好像有人叫我……”
一只通体漆黑,甲壳满布密密麻麻白点的大天牛猝然出现在娇莺鼻子底下。
“啊!”娇莺吓得尖叫,脚底下一磕,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男孩那边顿时爆发出一片哄笑。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恶劣,几人见娇莺中招,于是又将目光投向沈笑笑。
“吁,吁!沈笑笑,你后退什么呀?看,大天牛!”
天牛细小的眼睛闪动着。沈笑笑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咽喉。虽鲜有人知,但她素日最怕这些虫虫蛇蛇的了,下雨天路上远远瞥见一条蚯蚓都要小心翼翼绕开,更别说这样近的距离与其四目相对。男孩们似乎察觉到她的恐惧,于是笑得更加灿烂。
“沈笑笑,你不喜欢大天牛吗?多可爱呀!”
沈笑笑又退半步,哐的一声,她的脊背撞到门板边上,身后是学堂,身前男孩们笑着包围逼近,她无路可退了。
有人道:“她怎么不说话,不会要哭出来了吧?”
沈笑笑咬了下唇角。
有人扮了个鬼脸,尖着嗓子学女孩的声音:“女孩就是胆小,动不动就哭鼻子啦,连那个沈笑笑也不例外——”
话音尚未落下,沈笑笑趁其不备,突然上前半步夺过那只大虫,一把扯开为首那得意洋洋笑着的男孩的衣领,将大虫甩了进去,又十万分不小心地隔着衣裳,轻轻拍了那大虫一巴掌。
“噫——”男孩愣了一霎,随即爆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救,救命啊!快帮我取出来!它,它在我里面乱乱乱爬!”
那只碰过虫子的手抖个不停。
沈笑笑悄悄将那只手背在身后,踩在门槛上居高临下看着底下手忙脚乱的几人,冷笑道:“多可爱的大天牛。肥肥的,胖胖的,你们怎么都不笑了?是不好笑,还是它不够可爱了?”
几人折腾许久,才将那早已碎成一滩的虫尸从衣裳里取出,几个男孩是一点儿笑不出来了。为首那个惊魂未定,指着沈笑笑的鼻子便骂:“沈笑笑!你,你这个疯丫头!”
“你知道就好。”沈笑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那个男孩的名字,她用那只干净的手拉起娇莺,又回头高声吓唬几人,“我说你们几个,要再敢这样欺负人,我就抓一筐虫子,放在你们的午饭里,放在你们的水壶里,再趁着你们睡着的时候放到你们耳朵里头,让它在里面好好爬啊爬啊,把你们的五脏六腑都给啃个干干净净——”
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哇啊——谁!”
沈笑笑吓坏了。
都说万物有灵,因果报应,不会是刚刚被她害死的那只大虫成了精,回头来找她算账了罢?
她不由瞪大了双眼,颤颤巍巍回头,而后,对上一张白净的,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劳驾让一下。”陈卿月说,“你挡着门。”
沈笑笑还未回过神来,娇莺忙拉着她往旁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