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浣家就住在学堂附近,几个女孩轮流逗着那条小白狗耍了一会,很快又闲聊起来。阿浣拿胳膊碰碰沈笑笑,问:“笑笑,快和我们说说那位陈公子的事情。他今日可是谁都没搭理,就和你一个人说了说话,我都快好奇死了。你是不知道,今个学里的女孩子们都在偷偷打听他的事情呢,只不过没人敢上去当面问他罢了。”
娇莺无奈道:“得了,你当她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其实她也就和人家说了两句话,只通了个名儿,那时间都拿来画小画了。”
沈笑笑道:“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的,有什么可好奇的。”
阿浣笑笑,又问:“哎,你们说,陈公子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娇莺意味深长的“嗯”了一声,促狭地眯了眯眼睛道:“阿浣,少见你这么关心一个小郎君,你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胡说什么呢,讨打!”阿浣立即道,一抖帕子作势要打娇莺,娇莺忙躲到了沈笑笑背后,那厢阿浣又笑道:“今天后排好几个女孩在为这事打赌呢。我本想着赢了请你们上钱记酒楼打打牙祭,一番好意,不想白白遭某些人诬蔑。”
娇莺道:“好姐姐,是我错了还不行?请你喝茶,这茶喝了,便不许再生我气了。”
阿浣软软瞪了娇莺一眼,接了茶盏:“闲话休提,你们快帮我来想想,陈公子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呀?”
娇莺道:“大抵是大家闺秀那种罢?”
阿浣点点头,又望沈笑笑:“笑笑你觉得呢?”
沈笑笑正拔了根狗尾巴草忙着逗小狗,闻言,头也不抬地道:“算学那样的?那书写的跟天书似的,满纸问问解解。那么无趣的东西,我见他倒看的是津津有味,想来他也喜欢那种文绉绉,说话做事七拐八弯叫人听不懂的女子。”
阿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娇莺则抬手在沈笑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沈笑笑,你又开始瞎胡扯了。”
“我自然是在胡扯的,”沈笑笑笑道:“可若论起来,天底下又有几个明白人,又有几个成日说明白话的人?人人都在胡扯,人人却又都觉得自己的话是明白话,这般说来,我还比较坦诚呢。毕竟我从不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明白话。”
娇莺啐了一口,笑道:“你听听她!她这张嘴可是越发的贫了,快言快语的,仔细日后把夫家给吓跑了!”
“这便吓跑了?”沈笑笑挑挑眉,“这般胆小,那只能说明他根本不是我的良配嘛。吓跑了好啊,正好省下了写和离书的纸与墨,让我算算,少说也能省下个三文五文的罢?”
“你这财迷!算学一塌糊涂,自己的小账倒是算的门儿清!”娇莺笑道。
因晚上还得做功课,三人只玩了一会便散了。沈笑笑和两人道别,穿过长街,哼着曲儿往家去,才刚拐进转角,一只蓝布包袱当即罩面飞来。
幸而沈笑笑常年惹是生非,反应极快,即刻便侧身躲开了。旋即一布衣男子扶着歪倒的巾帻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后面一个白发婆娑的老妇人提着一杆比她的人还要高上许多的大扫帚,叉腰,破口大骂:
“滚出去!别让老身再在长船里见着你一次!这回是扫帚,下回便是烧火棍——看你奶奶我揭了你的皮!”
“老祖宗您消消气儿,青天白日,您何必动这样大的肝火?”布衣男子一面抱着脑袋逃窜,一面匆匆抓起自个的包袱,“老爷说您上了年纪,身边又只有一个使女实在不便,特地派了我过来帮忙照看起居,一番好心,您为何要这样对我?”
老妇人不多话,抄起扫帚便是一通乱打:“你们竟还有脸提起!他逼死了一个还不够,非要把两个都给害死了,才甘心么?你既来了这一趟,那便替我转告他。既然他不肯要这个孩子,那就不要管,不要插手!和那个小蹄子好生过着去罢!滚!”
那男子发冠散乱,他张了张嘴,状似还想说什么,却着实招架不住老妇人手里那柄大扫帚,最后一跺脚,屁滚尿流地跑远了。
嫌晦气似的,老妇人冲着男子的背影恶狠狠地呸了两口,转头,这才瞧见站在拐角处,旁观了全过程的沈笑笑。
“笑笑?”老妇人愕然道。
“阿婆好!”沈笑笑笑着上前搀住老妇人的胳膊。这位老妇人是沈家多年来的邻居,姓施。自沈笑笑有记忆以来她便一个人带着个木头人似的使女孀居。施阿婆是个心软面慈的人,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今个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发了这样大的火。沈笑笑便问道:“阿婆,您这是怎么了呀?”
“没事儿,”施阿婆缓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她拍了拍沈笑笑的手,“对了,前日你娘可真是帮了我大忙,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你娘说声谢谢呢,正好我新制了些脆青梅,你等我一下啊,我装一坛你带回去吃。”
“多谢阿婆!”沈笑笑快活道。
施阿婆制的脆青梅可好吃了。
——
有了前面的教训,这日,沈笑笑倒是在楼下的大公鸡叫第三遍前就忍痛从心爱的床榻上爬起来了。
早饭吃了,课本没有忘记带,也没忘记穿鞋或是穿错衣裳就出门……沈笑笑掰着手指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点,好像没什么问题,可为何她的右眼皮从早上起来开始就一直跳啊跳啊地跳个不停?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对,好像是右眼跳财,左眼跳灾?到底右眼是跳财还是跳灾来着,”沈笑笑扯着进学路上随手摘的野花的花瓣,“财、灾、财、灾,灾,灾……”
微妙的不详的预感,终于在郝夫子走进学堂后得到应验。
“除了笔、墨、草纸外,其余的东西连着书袋一应放到地上,今个上午考文章下午算学,”戒尺在沈笑笑桌前重重一敲,郝夫子警告她一眼,“这个时候了才想起来抱佛脚?迟了,沈笑笑,赶紧把你的书收下去。”
“临阵不磨枪,难道干坐着发呆么。”沈笑笑嘴里偷偷嘀咕着,又恋恋不舍地扫了两眼,这才勉为其难地将课本塞进书袋里。
古往今来,考试,永远是学子们恨之入骨,却又躲不开避不掉的重头戏。朝廷和地方各级州府主办的官学有十日一次的旬试、每月一次的月试、每季度一次的季试、每年一次的岁试。而私塾就没有这么多的讲究了,考不考试,几时考试,全凭夫子心情——换言之,夫子想什么时候考就什么时候考,爱什么时候考就什么时候考。
可谓任性至极。
学堂里并未分斋,上有学到五六十头发花白的“老童生”,下有三五岁刚刚启蒙的孩子,学子们年龄各异,学习进度也五花八门。有才启蒙的,有已经预备举业的,更多是像沈笑笑等这种夹在两者之间才开始读经的。对不同进度的学子,郝夫子的要求也不尽相同,他不指望这些才开始读经的学子能写出什么正儿八经的文章来,因此对这部分学子只考查默写。沈笑笑记性还算不错,十道默写,默出来了七道,一道没把握,还有两道想不起来,空着了。以沈笑笑自己的标准,这可算是挥洒自如了。
可到了下午的算学,沈笑笑便自如不起来了。
郝夫子先宣布了考题,沈笑笑埋头在草纸上记下郝夫子所念的题目,又沾了几笔墨汁,在另外一张空白的麻纸上写上自己的姓名、题号外加一个大大的解字。天色有些暗,沈笑笑推开手边的窗扇,大片乌云遮住了天空,空气闷闷的,似乎是要下雨了。
夏日的雨总是来的突然。
沈笑笑支着脑袋望了会窗外,这才慢悠悠提笔读题。
第一问:“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间径几何?”
沈笑笑:“……”
她难道学过这个!?
……
莫慌,莫急,不过是一问不会而已,不会又岂止是一问?沈笑笑摇摇头,还是先写会写的题,难题要放在后面慢慢地想,慢慢编。
于是笔尖游移到第二问。
“今有田广一步半、三分步之一、四分步之一、五分步之一、六分步之一、七分步之一、八分步之一。求田一亩,问从几何?”
……
沈笑笑有种把毛笔扔出去,立即罢考的冲动。
想来算学真乃世上最分明之物,容不得丝毫弄虚作假,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就是把脑袋想破了,也解不出来。
沈笑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又看向后面的第三问、第四问……一口气读到第十问,还好,至少有四问她还是能解的。
学里的考试成绩分甲乙丙丁四等,书法遒美,文理优长者为甲等,略次者为乙等,再次者为丙等,以此类推……然,沈家家中对此另外有一套更加直观的说法——
甲等,善哉善哉,虽不至鲜花漫天夹道相迎,但非常好,奖励大大。
乙等,可。
丙等,勉强尚可。
至于拿了最次的丁等……来日方长,有的是“好果子”吃。
今早的文章十问里有七问她有把握,加上下午算学的四问,再加上她的书法不算太差,再再加上她平日在学堂不甚顽劣,没干过什么太坏的事情,就是做了坏事也没被郝夫子抓到过,故郝夫子对她的印象不好不坏……这样想来,拿个丙等应该不成问题,若运气好些,拿个乙等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笑笑安心了。
她提笔蘸墨,又想,原本应该写十问的考卷,若只写四问那留白未免有些太多,这又不是画画,空白太多,似乎显得她的心不够诚。思及此,沈笑笑便刻意把字写大了一点,解题步骤更是写得异常详尽,搜肠刮肚,发奋用大大的字填满小小的纸——
希望郝夫子看在她这般勤恳的份上,千万千万千千万手下留情。
写完了。外面果然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还远远不到交卷的时辰,一会草纸和考卷都要上交,画不了小画,沈笑笑嘟着嘴用鼻尖和唇瓣吸起毛笔,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闲极无聊,又四处乱看起来。前桌的是两个年纪不小的老童生,头发微白,弓着的背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抬起来过,无趣。左手边是窗户,外头灰扑扑的,没什么好看。她想了想,便状似不经意地伸直了脖子,余光偷偷瞄向身旁的陈卿月。
他今日穿着件冷白缎纹地暗花衣裳,左手执笔,有宽大的袖管遮挡着,沈笑笑就算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瞄到个大概。
卷面干净工整,不过没写几个字的样子。陈卿月正在草纸上默写一篇长长的文章,笔走龙蛇。是解不出来算学题所以放弃了罢?看来他的算学也学得不怎么样嘛,沈笑笑正胡思乱想着,陈卿月突然拿起草纸盖住了自己的考卷。
“沈笑笑,别乱看。”
数学题目全部引自《九章算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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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