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
沈笑笑撂下毛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午后。
熏风阵阵,竹铃清脆。沈家估衣铺二楼临窗的那张长桌上不见针线剪子,一反常态堆满书卷麻纸,笔墨乱飞,一片狼藉。
“赶工赶完了?”
早在十日前便写完功课的娇莺倚在窗侧,气定神闲地搅着一碗梅子汤,碗勺相撞,叮叮当当。
“一日一张字帖、两日写一篇文章,还有二十页的算学题,”纸页翻飞,沈笑笑飞快地清点,数完了,麻纸一卷,随手丢进书袋里,“一共七十张,全都写完了!”
“比我预想的要快,我以为你得写到今天晚上。”娇莺用竹签叉了块西瓜递到沈笑笑嘴边,“这是奖励。”
沈笑笑张口啊呜一声吞下,一面嚼一面含糊不清道:“奖荔?可这系瓜是我切的……”
亭午已过,炎日下晒得滚烫到几乎发白褪色的青石板巷道间空无一人,几簇亮橙色的凌霄花自墙头垂落,微风里晃荡着。这样的天气,就是狗都不愿出门走动。
两个女孩儿收拾了桌子,并肩趴在窗边,吹着风,沈笑笑揉着酸困不已的手腕,发牢骚道:“郝夫子真是可恶!难得回原籍祭祖一次,为何不顺便在那里多待些时日,偏偏待一个月就要回来,还布置这样多的功课。好像没了功课,我们一闲下来便会四处惹事,把学堂给踏平了似的。”
罗幺娘上楼取账簿,碰巧听见笑笑这句,便训斥道:“一个多月了,再多功课也就一天半个时辰的事情。瞧瞧人家娇莺,再瞧瞧你!把整整一个月的功课全部堆在最后一日,下雨屋子都漏成筛子才想起来要铺瓦,你还有脸在这里抱怨人家夫子不好。”
“罗大娘子安好。”娇莺笑着起身和沈笑笑的娘亲打了招呼。
两个女孩儿是从小玩到大的,罗幺娘对娇莺也不陌生,笑着回了礼,又随口问两句娇莺家里人。娇莺一一作答,落落大方。罗幺娘不由用赞赏的眼光多看两眼身量纤纤,坐有坐相的别人家闺女,再望向自家那个——一滩软泥似的摊在窗台上小邋遢鬼。她自认是个讲究人,夫君在男子中也算得是精细之人,可为何生出来的闺女偏偏就……罗幺娘还没来得及叹气,就见自家闺女啃着一个大桃子,口中振振有词:“分明一日就能写完的功课,为何非要花上一个月写?那不是浪费时辰吗。夫子教导我们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一个月呢,娘,你算算,那得有多少金子……”
“嘴贫。就跟你那个讨人厌的爹一样,讨打。”罗幺娘翻出账簿,转头过来就用空着的那只手在女儿脑门上敲了一下。
这厢才敲打完楼上的小讨厌鬼,那厢楼下的大讨厌鬼便开始发力作妖。
“幺娘,去年的账簿找到了吗?”
“幺娘?还没有找到吗?”
“幺娘,要我上去……”
催促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断。
“一天到晚就知道催催催,催命呢……这就来了!”罗幺娘啐了一口,转头匆匆叮嘱沈笑笑两人几句好生玩着,便拎着裙角啪嗒啪嗒快步下楼去了。
“大热天的,你家生意还是这么忙啊?”娇莺望着罗幺娘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问道。
“没有,今天在清点库房。”夏月风暖,沈笑笑说着打了大哈欠。
才九岁的孩子,埋头赶了大半日的功课,这时难免困倦了。她一手勾着竹铃底下的穗子,正想要不要和娇莺移到塌上玩,就听窗外传来嗒、嗒、嗒几声脆响。
声音由远及近。
阳光炽烈,沈笑笑眯了眯眼睛。
一辆不起眼的软篷马车,头顶烈日,不疾不徐穿过长船里空荡荡的巷道。
这么热的天还有人出门啊。
两个女孩子目送着马车拐入不远处的转角,消失不见了,娇莺突然道:“听说咱们长船里最近要新搬来一位小郎君。”
“是吗?”
这倒是桩奇事了。
毕竟长船里只是小的不能再小的訾邑下辖的一个小小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区坊。是那种追根溯源,家家户户都沾点亲带点故的小地方。既不够繁华,又无名山大川。上下千年,这里甚至连个小有名气的人都没有出过。此地说好听点可谓潜力无限,前程万里,说直白点,难听点就是穷山恶水,鸟不拉屎。都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闲来无事往这种地方跑啊。
“花纱铺家的阿浣亲口告诉我的。你知道她家和木匠家的关系很好,木匠家的大儿子前日上郝夫子家里送货,无意听见郝夫子和师娘说起这个,”娇莺得意地笑笑,同样是生在长在长船里的孩子,同样是九岁,可娇莺总有办法打听到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听说那位小郎君姓陈,是从西州搬来的呢。”
“西州,那个西州?”
娇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仅如此,我还听说他家在西州似乎是个相当相当有名望的大家族呢。”
沈笑笑惊讶地挑挑眉毛。
毕竟在长船里人的眼里,西州可是个相当了不得的大城池,了不得的地方,那里的人似乎也是了不得的。
“西州的公子哥儿大少爷跑我们这穷乡僻壤地方来做什么?”
“体验田舍生活,散散心,和家里人赌气吵架了,探望远亲……谁知道呢。”娇莺模仿大人们说话的样子耸耸肩,随即双手合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真希望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啊不,一定要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不是都说西州出萧郎嘛!”
沈笑笑皱了皱鼻子,对这个话题没多少兴趣:“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再俊又能俊到那里去?何况那些地方的公子哥儿大少爷,一个个儿眼高于顶的,想来压根儿瞧不上我们这样的地方,来做什么……”
……
夕阳西斜,沐日将尽。两个女孩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直玩到千家万户饭菜香味顺着晚风飘进来适才依依惜别了。沈笑笑把娇莺送出门,一直送到了转角头,这才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家。
此地面街的多是商铺。今日天晴,林林总总的幌子便在乌乌黑的瓦檐下晃荡。棉线铺门头挂着流苏状的穗子,烧药酒铺的干葫芦,香油店木头做的假铜钱——裁成衣裳形状的彩布幌子被晚风掀起,露出后头一块斑斑驳驳的旧木招牌。
和顺估衣铺。
今年是沈家的估衣铺开张的第十一个年头。
面街一座两层小楼,不算大,没有院子。一楼做生意,二楼供一家三口日常生活起居。生意不好不坏,和大富大贵沾不上边儿,只能说衣食无忧,比上不足,但比下又还有点小余。
这个时节客商不多,沈大和罗幺娘夫妻正带着伙计清点近来新收的冬衣。花花绿绿,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衣裳一应铺展开摊开了,接下来它们会被分好类,送去几个相熟的老妈子那儿清洗、缝补,等熨烫好了,再拿过来叠好收进放了樟脑的大箱子里。厚衣裳们热天典卖进来,天冷了,再以典价加上五十文钱赎回家去,过了时候还不赎回去的就挂出去卖了,沈家的估衣铺做的就是这个生意。当然,收的不止是冬衣厚衣,一年四季,薄的、好的、坏的、衣裳、鞋帽,凡是能穿能用的,都收。天下衣裳各种各样,反正天下的人也形形色色,有缘萍水自相逢,衣裳也好人也罢,总能找到合适的。
“欢迎——哎呦,是我们的笑笑回来啦?”
见闺女蹦蹦跳跳回来,绑头发的红绳一甩一甩的,沈大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托着沈笑笑的胳肢窝转了两圈半,桃红裙摆翩然盛开,天伦之乐事,铺里的几个男女伙计见状不禁友善地笑起来,沈笑笑气得板起脸,挥舞着手臂直拍阿爹的肩膀,“爹!快放我下来!”
小孩子才喜欢被举高高。
她都九岁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大人真幼稚。
沈大只得悻悻收了手,罗幺娘一肘子把自家夫君顶去一边,过来弯腰拨了拨自家闺女额前略乱的发丝。乌亮的眼睛,粉圆的小脸,为娘的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伸手揉了把。
手感真好。
沈笑笑鼓着脸挣开娘亲的手。
“明天一早就要去学堂了吧?”罗幺娘问。
“嗯,”沈笑笑瘪着嘴,放肆玩耍一下午的快乐很快被明早得进学的现实戳破,“明早辰时就要点卯了。”
夏月天热,进学点卯的时辰也比冬月里提前半个时辰。
“我和你爹爹一时半会忙不完,我一会还得去隔壁给施阿婆家里帮点小忙,”罗幺娘瞅了眼身后堆积如山的衣裳,“你爹爹给你做了汤饼和春卷,就放在灶台上,你自己先吃罢,吃完收拾了书具早些睡,明早进学可莫要迟到。”
“知道了,那我先上楼了。”沈笑笑乖巧道。
“别忘了带伞,最近老下雨。”罗幺娘深谙自家闺女那德行,想了又想,还是放不下心,于是把人叫回来,再次强调一遍:“沈笑笑,我再说一遍,今晚早睡,莫迟到。”
沈笑笑摆摆手:“娘,我都多大了——你就放心吧,放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心!我明日一定早起,起的比吃虫儿的鸟还早,定定不会迟到的。”
第二天早上。
天方蒙蒙亮,鸡鸣三遍,学子们三三两两出门预备进学,早点铺子的伙计拆下门板,香甜的气味顺着窗缝溜进屋里,沈笑笑一脚蹬飞了被子——
“大糖包……油炸桧,嗝,甜豆浆……”她嘴里咕哝着,翻了个身,沉入新的梦乡。
十里八乡唯一的一间学堂远在两条街外,是个姓郝的落第老秀才为糊口开设的私塾。因本朝风气开明,长船里民风淳朴,此地之人又多是东奔西走的经商之人,无谓男女之防,故这学堂除了招收男学子,也不拒附近的女学子。
郝西席这学堂起初不过是在教导幼童启蒙识字之余,再教些圣贤文章,以明明德。后来,又在东家们的强烈建议下增设了珠算和明算两科,广受好评——当然,这个“广”并不包括被诸如:“一个笼子里有雉有兔,问雉兔各几何?”、“甲追乙乙追丙丙先行二百里,几日追及?”等稀奇古怪的问题折磨的呼天抢地,发如雨下的学子们。
当——当——当———
沈笑笑顶着一头被风吹得蓬乱的头发,紧赶慢赶,总算踩着晨钟余响的尾巴的尾巴冲进了学堂。
学子们大都已经落了坐,只有个别几人还站着聊天、嬉闹。见她风风火火闯进来,不由多望她两眼,却也没多少意外。
沈笑笑并不理会那些目光,喘了口气儿,环望一周,竟未寻到郝夫子的身影。
已经这个时辰了,俗语道万事开头难,清早起床更难,难道郝夫子也睡过了头,迟到了?当真是瞌睡送枕头!
“天不亡我!”沈笑笑心里暗暗窃喜,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的确来的太迟了。
没座了。
尝试一下偏轻松、日常向的文,希望大家喜欢 [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